第十二章
重慶府派糧征餉逼商人 天順祥效仿前明開中法
1861年8月22日,在大清朝的曆史上,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從這一日開始,清朝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曆史的走向從此改變了。
鹹豐十一年,這個曆經了苦難的皇帝結束了他悲劇的一生,駕崩於熱河避暑山莊,因英法聯軍進逼北京,火燒了圓明園,鹹豐帝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依然未能回到紫禁城。
他剛繼承大統時,如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意興遄飛,欲改革振興這個積貧孱弱的國家。他勤於政事,日日理朝,去邪任賢,啟用曾國藩等一批能臣,旨在重振綱紀。叵耐道光帝剛剛去世一個月,便爆發了太平天國起義,其如蝗災一般,迅速地漫延;緊接著英法聯軍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步步蠶食中國,內憂外患,中國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盡是讓這位瘦弱的年輕皇帝趕上了!
他想抗爭,卻又疲於應付,他痛恨國內紛紛揭竿而起的起義軍,厭惡趁機犯境的洋人,奈何道光朝後,國庫空虛,窮得連軍餉亦捉襟見肘,甫承大統,抱負未展,空有一腔熱血,如之奈何?
他懊惱、痛不欲生,終在兩次大沽口之戰,以及英法聯軍入侵北京後,心情跌入穀底,以酒和鴉片麻醉自己,心神交疲之下,崩於熱河,享年31歲。
鹹豐帝並非昏庸無能之帝王,其雖在被迫無奈之下,做了不少錯誤之舉措,然終歸是時局所向,無可厚非。隻是有一人他本應提防,卻是疏忽了,導致其後代子孫大權旁落,亦使銳意改革的光緒帝手腳受縛,使大清精銳北洋水師盡數亡於甲午一戰,此人便是他的懿貴妃——葉赫那拉氏。
葉赫那拉氏權力心甚重,鹹豐帝死後,暗中聯合恭親王奕、軍機大臣文祥、顧命大臣僧格林沁等人,發動辛酉政變,在同治帝登基後,挾幼帝垂簾聽政,史稱慈禧太後。
慈禧聽政後,為迎合奕,開始了中國近代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洋務運動。
洋人轟開了閉關鎖國的清政府的大門,國人被迫走出門,去迎接外麵的事物,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當這道大門被打開的時候,國內的爭鬥亦趨白熱化,一邊是朝中頑固派和洋務派的明爭暗鬥、唇槍舌劍,一邊是朝廷與起義軍最後的你死我活的拚殺。
何為師夷製夷、中體西用?關鍵是討好並穩住洋人,唯有讓對方滿意了,不來騷擾了,方可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學習洋人的技術,並且休養生息。也隻有得到了洋人的認可和幫助,才能專心致誌地處理國內問題。
這一點奕做到了,盡管討好洋人之舉,受到朝野上下之非議,但不得不承認,奕的行為取得了洋人的支持,至少在短時間內,朝廷可以騰出手來處理國內問題了,而國內的首要問題便是揭竿起義的起義軍。
起義軍看清了國內形勢後,自然也意識到與朝廷決戰的時刻到了,不管是太平軍還是撚軍,紛紛在各地行動起來,攻城略地,欲作最後一搏。
唐炯出師後,在犍為一帶遭到撚軍和太平軍的瘋狂攻擊,三萬人馬節節敗退,起義軍則勢如破竹,襲擊了自貢鹽場,大軍直指川西、成都一帶,唐炯被迫退守綿州。
起義軍席卷四川,朝野震驚,作為四川總督的駱秉章更是吃驚非小。
“是我低估了敵軍實力!”駱秉章微微一歎,混濁的眼落在身側所坐的那人身上,一臉的歉意,“辛苦老弟了!”
在駱秉章旁邊所坐的是位六旬開外的老者,名喚蕭啟江,字濬川,湖南漣源人,少年時曾在四川經商,後折節讀書,入國子監,1853年加入湘軍,此後南征北戰,因戰功顯赫,官至按察使記名[1],因四川大亂,率湘軍入川平亂。
蕭啟江雖年紀略小於駱秉章,但由於連年作戰,身上大小傷無數,傷及筋骨,入川時身體抱恙,與駱秉章一樣已是風燭殘年,高大的身軀皮包著骨頭,瘦骨嶙峋。見駱秉章滿臉愧疚之色,他爽朗一笑,道:“老哥哥,你我征戰一生,若是臨了病死在**,反倒是憋屈了,報效朝廷,何來辛苦一說!”
駱秉章點了點頭,頗是認同此言,便問道:“老弟入川,可有禦敵之策?”
蕭啟江沉吟片晌,歎道:“匪首李永和、藍大順本在雲南活動,曾建了小朝廷,改元順天,如今之形勢於他們不利,因此各股起義軍便聯起手來,做最後的反撲,順天軍[2]投靠太平軍,受太平軍節製,此番入川,更是聯合了撚軍,號稱三十萬,你我眼下之兵力,難堪一戰。”
駱秉章眯了眯,他明白並不僅僅是兵力,還有糧草和軍餉以及朝廷上下明爭暗鬥、意見不一,本來就亂成一鍋粥的國家,現下更是混亂不堪了,以至於做事前先要看看對方是哪一派。
駱秉章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並未言語,隻待蕭啟江繼續往下說。蕭啟江卻是苦笑一聲,道:“唯死戰耳!”
駱秉章將目光投向廳外,是時即將入冬,寒風蕭瑟,陽光晦明不定,毫無暖意。駱秉章吸了口涼氣,慢慢地起了身,臉色若寒冬的岩石,冷峻而堅硬,道:“老弟,國難當頭,就讓我倆拚卻這身老骨頭,去沙場走一遭吧!”
蕭啟江眼裏射出道精光,起身與駱秉章並肩而立,提了口氣道:“卑職願以老哥哥馬首是瞻,不平叛亂,誓不還師!”
重慶知府王擇譽以烈酒生吞鴉片自盡後,川東道台付少華暫理重慶事,身兼二職,本該是件喜事,可付少華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喜悅之色。
朝中兩個派係在爭,地方兩個政權在鬥,這種時候,不管你站在哪邊,皆是不堪其擾,身上的職務越多,也就意味著麵臨的麻煩越大。
麵對當下紛擾之形勢,付少華的頭腦是清醒的,駱秉章親率大軍出征後,上麵的任務就下來了,要求重慶方麵不遺餘力地支援戰事,一月之內須湊足十萬糧餉,送到軍前,若有懈怠,軍法從事。
接到這命令時,付少華不由得搖頭苦笑,這也算是官場上的慣用伎倆了,拿一件冠冕堂皇的事來給你出難題,你想反駁都找不到理由。可是沒銀子靠什麽去支援戰事?當今朝廷,從上到下,窮得叮當直響,能支援的也就一條爛命了。
付少華決定放下身段,去求重慶的商人高抬貴手,隻不過前次因糧草之事,讓布政使趙培算計了一回,此番他不敢再去尋王熾,而是直接去找了百裏遙。你不是跟趙培穿一條褲子嗎?現在趙大人命令下來了,那就由你帶頭去做這件事吧。
百裏遙的頭腦,並不遜於前山西會館的大掌櫃劉勁升,自他接管重慶山西會館以來,業務穩步上升,很快便得到了上下之認可,順利穩固了地位。聽了付少華來意後,百裏遙並未有絲毫推諉之意,爽快地答應了。這讓付少華多少有些意外,正要表示謝意,突又聽百裏遙道:“付大人,此番匪禍,不同以往,朝廷投入之兵力,亦是倍於往日,如若僅靠山西會館一己之力,無疑是杯水車薪,到頭來要是糧餉不足,戰事不利,上麵還是要責怪於大人。”
付少華聽這話說得在理,點頭道:“百裏大掌櫃所言甚是,本官也是為此夜不能寐,不知大掌櫃有何想法,本官願洗耳恭聽。”
百裏遙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目光一轉,道:“要想從根本上解決此事,不妨以官府的名義,召集本地商人開一個協商會,到時按商戶規模之大小、經營項目之區別分攤下去。派糧征餉、捐資助剿曆朝有之,想來到時候大家也不敢當著眾多人的麵回絕。”
“此計甚妙!”付少華眼睛一亮,心想你雖與蕭知章、趙培一路的,這次倒果然是在為我出謀劃策,當下笑道,“兩天後本官便安排協商會,屆時望百裏大掌櫃帶頭響應,本官感激不盡!”
“付大人客氣了!”百裏遙道,“國難當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付少華以為,山西會館乃重慶商界的龍頭,隻要百裏遙帶頭響應,此事多半就沒有問題,因此回府後,便令下麵的人填寫名帖,投送至各商戶手中,籌備協商會事宜。
王熾是在次日一早收到邀請帖的,看到這個帖子時,濃眉一蹙,叫來天順祥總管於懷清商議。
“付大人如何找了百裏遙帶頭捐餉?”於懷清看完帖子後,奇怪地念叨了一句。
王熾苦笑道:“前次糧草一事,我們剛到犍為,百裏遙卻先我等一步,到了那邊,後經打探,方知是朝中兩派暗鬥之結果,百裏遙顯然與蕭知章是一路人。付大人此時找他,估計是被逼急了,病急亂投醫。”
“此事怪就怪在這裏。”於懷清手捏頷下青須,徐徐地道,“付大人支持洋務派改革時弊,按道理蕭知章該會授意百裏遙,從中作梗才是,緣何百裏遙爽快地答應了帶頭派糧征餉之事?”
“我找你來,便是為解此惑。”
“依不才之見,有兩個可能。”於懷清道,“一則是眼下起義軍鬧得正凶,蕭知章他們暫時摒棄了政見,協同駱總督作戰;二則此番所謂的協會商,恐怕不會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這般簡單。”
“你是說這裏麵有貓膩兒?”王熾眉頭一沉,又道,“在下如何沒察覺出端倪來?”
於懷清搖頭無奈地笑了笑道:“既是未露端倪,擔憂亦是徒然,靜觀其變就是了。”
兩日後,重慶商界的戰時派糧征餉協商會於知府衙門召開,幾乎重慶商界有名有姓的商人都請到了,竟有上百之眾,滿滿地擠了一廳。
付少華作為主持方,分析了當下之形勢,太平軍、順天軍、撚軍集結三十萬大軍,擾亂川境,兵鋒直指成都,形勢危急雲雲,最後坦言:“國庫空虛,難以支撐眼下聲勢浩大之戰事,望我重慶商界,有錢出錢,有糧出糧,共度時艱。”
此番話落後,下麵的商人均議論起來,付少華目光炯炯,看著他們的反應,然討論許久,未見有回應者。付少華不由得冷冷一笑,這些商人不便公然回絕,卻是有意識地集體裝瘋賣傻,做出一副關切之狀,卻是沒一人出頭承擔責任。
付少華將目光有意無意地往百裏遙投將過去,百裏遙靜靜地坐著,好像眼前所發生之事與他並無關聯。
王熾一直在暗中留意著事態的變化,付少華和百裏遙的舉動,自然也盡落眼裏,心想百裏遙在背後答應得好好的,莫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付少華吃記閉門羹吧?
思忖間,不想百裏遙卻開口了。“諸位——”其聲音並不洪亮,卻是極為深沉,一下子將嘈雜的議論聲壓了下去,“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婦孺尚且懂得此理,我等豈能熟視無睹,任由起義軍禍亂國家?”
百裏遙的臉色如同病入膏肓之人,毫無生氣,在山西會館任總管之時,便有許多人畏懼於他,如今榮升大掌櫃,身上更是多了種威嚴之氣勢,因此在他說話之時,百餘人鴉雀無聲。
“在下提議,眼下秋收甫畢,糧食不是問題,關鍵是銀子。大夥兒既然來了,多少幫襯一些,待籌齊了銀子,再委派一人運送糧餉,可好?”百裏遙鷹隼般的眼裏精光一閃,在大廳上轉了一圈,未待眾人反應過來,又道,“山西會館願出一萬兩白銀,以支援出征之將士,各位量力而行,出多少隨意便是。”
百裏遙話音甫落,眾商人再也無法作壁上觀了,紛紛上報支援之數目。
看到這一幕,付少華咧嘴笑了,看來此番他找百裏遙是找對人了,此會過後,重慶糧餉問題,已可無憂。王熾往於懷清望了一眼,發現他的眼裏也盡是疑惑,莫非值此大戰之時,朝中兩派果然已摒棄了前嫌?
過不多時,眾商人填報餉銀事宜已進行得差不多了,王熾自是不便置身事外,也要上去填報天順祥的支援款,百裏遙走上幾步,把王熾叫了下來,“王大掌櫃且慢!”
因了在買賣城王熾設計相繼要了祥和號魏伯昌及山西會館劉勁升的性命,到了重慶時,雙方都是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是在街上相遇了,也是未曾說過話,此時見百裏遙主動開口,王熾不免有些意外,出於禮貌,拱了拱手道:“百裏大掌櫃有何賜教?”
百裏遙嘴角一彎,像是冷笑:“王大掌櫃胸藏丘壑,腹有謀略,在下豈敢賜教於您?隻是眼下餉銀已足,獨缺一個運送糧草之人,王大掌櫃膽大心細,又自建了馬幫,不妨擔了運糧重任,以解前方將士之急?”說話間,目光一轉,看了眼不遠處的付少華。
王熾曾資助付少華三萬兩的解繳之銀,他一直感念於心,自是不會將麻煩事推給王熾。可眼下此事,王熾可免繳餉銀,隻負責糧草運送,無論如何也不會虧了他。見百裏遙目光投來,付少華轉目朝王熾問道:“不知王大掌櫃意下如何?”
王熾未忙著答應,朝百裏遙淺淺一笑,道:“百裏大掌櫃這是要便宜在下嗎?”
百裏遙道:“便宜談不上,隻是人盡其事,各司其職罷了。”
王熾仔細留意了下百裏遙,見他的臉上兀自毫無表情,委實吃不透他此番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又朝付少華問道:“上麵可有要求,幾時送達糧餉?”
付少華道:“一月之內,將糧餉送至軍前。”
王熾想想時間足夠,再看此事怎麽也不像是陷阱,便點頭應承了下來。
及至散了會,王熾隨著眾人離開衙門,到門口時,隻見一位少女急匆匆而來,明眸皓齒,長相清秀,隻是神色之中隱含了一股霸蠻之氣,正是濟春堂重慶分店的大掌櫃李曉茹。王熾見狀,連忙迎將上去,笑道:“李大小姐也來了!”
“有些事耽擱了,竟是遲來了一步。”李曉茹往王熾望了一眼,壞笑著問道,“經此一會,你被刮去了多少,透露予我一些,好教我心中有個數。”
於懷清失笑道:“與會者多則上萬,少則數百,獨我等未出分毫。”見李曉茹好奇,便將百裏遙的提議說予她聽。
李曉茹聞言,大為驚異:“那半死不活的癆病鬼,何時關心起人來了,莫非你們果然在買賣城建立起了深厚之感情?”
王熾情知這小妮子嘴毒,便不再跟她鬥嘴,隻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由他去吧。”辭別李曉茹後,徑回了天順祥商鋪。
越三日,馬鍋頭牛二從雲南走馬幫回來,在席茂之處交割完進出貨單後,順口道:“起義軍三麵合圍成都,虧的是長江以東暫時安全,不然這一路上來,很難順利抵達重慶了。”
席茂之聞言,不由抬起頭問道:“可有聽說從哪三路合圍成都?”
牛二想了想,道:“北路軍正在攻打綿州,據說唐炯大人現如今被困在城內,動彈不得;東北方向是在達州一線作戰,戰線拉得較長,令官兵頭疼得緊;另一路嘛,起義軍霸占了自貢鹽場後,一路北上,聽說已打到了眉山,距成都不過幾十裏路了……格老子的,你說萬一成都果然不保,重慶會不會成為起義軍的下一個戰場?”
席茂之未曾說話,放了筆後,徑去找了王熾。牛二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惹他生氣了,一時瞪著牛樣大的眼睛,看著席茂之的背影念叨:“不曾想席大哥恁地小氣!”
席茂之將牛二帶來的消息說了一遍,王熾聽完當前之局勢,目不轉睛地看著席茂之道:“席大哥的意思是……”
席茂之點頭道:“不錯,食鹽!”
千年以來,鹽商是眾多商人為之眼紅的一個行業,然在絕大多數時候,鹽業之經營權都掌握在少數人手裏,須憑鹽引行銷,一引難求。本朝宣宗皇帝[3]因見鹽價暴漲、鹽業壟斷之局麵愈演愈烈,遂改鹽引為鹽票製,招販行票,不論資本多寡,皆可量力運行,去來自便,將鹽業融入市場競爭。可形式雖易,根本未改,鹽票製依然保留了鹽引的各項手續,普通商人想要參與鹽業,漫說一票難得,那些老牌鹽商也不允許你搶他們的飯碗。
最為關鍵的是,自貢鹽場為太平軍所占,戰區的食鹽固然是緊缺的,可你敢冒著生命危險運過去嗎,即便是你想運,到處都有義軍把守,運得進去嗎?
王熾在開設了商鋪後,顯然不敢如以前那樣敢於冒險了,搖搖手道:“此事風險太大,不可輕率從事。”席茂之情知危險係數頗高,當下也沒強求。
又過三日,因協商會後付少華那邊一直沒有動靜,王熾不免覺得奇怪,心想當日各商戶都填報了支援之糧餉,按說六七日過去了,應該都上繳了才是,何以遲遲不見響動?正思忖間,突見李曉茹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她美目一轉,在屋內掃視了一遍,道:“咦,今日何以未見春花在前侍候主子?”
王熾笑道:“牛二家的房頂漏了水,春花幫忙去了。”
李曉茹搖頭歎息道:“這小妮子用心不專,須好生管教才是,萬一要是主子餓了渴了,怎生是好?”
王熾知道女人善妒,許春花日日在他身邊侍候著,她心裏一直不舒服,便把話題引了開去,道:“濟春堂的生意近來可好?”
“自打聽了你的主意,請了城內知名的郎中駐店後,客似雲來,濟春堂的業務總算是恢複正常了。”李曉茹話頭一頓,瞟了眼王熾,又道,“隻是阿爸依然擔心我與你廝混,要繼續留在重慶一段時間。”
王熾啞然失笑:“令尊管束得緊,今日卻何以跑來見我?”
“你這王小販子隻怕又有麻煩了!”李曉茹“嘿嘿”怪笑著道,“今日我去了知府衙門,繳那糧餉,你猜付大人是何表情?”
王熾正為此事奇怪,見李曉茹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心裏“咯噔”一下,忙問道:“是何表情?”
“協商會上,大夥兒都慷慨填寫支援糧餉,可那都是空頭承諾,迄今為止,兌現之人寥寥無幾,絕大部分商戶未見動靜,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李曉茹目**光,冷笑道,“上頭有令,一月之內須將糧餉送到軍前,如若違約,軍法從事。他們給付少華在紙上畫了一張大大的餅,讓你負責運送糧餉,這中間一旦出現差池,被送上斷頭台的就是你和付大人了。”
王熾周身一震,怪不得百裏遙爽快地答應帶頭籌餉,原來其用意在此!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朝中兩派朋黨相爭,竟置國家安危於不顧,不由怒道:“協商會上眾商戶所填寫的支援數目,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糧餉未到,如何能遷罪於籌備及運送之人?”
李曉茹道:“他們拖你個半個月以上,你未能如期運到,不遷罪於你,卻要怪哪個去?再者說當下之官府,均存黨同伐異之心,黑的尚且能說成白的,殺你一個小商販又豈在話下?”
王熾沉默了,他知道李曉茹說的是實話。自從替付少華墊付了那三萬兩的繳解銀後,他便在無意間卷入了這場朋黨之爭,加上地方商人私人恩怨的推波助瀾,他王熾已無法從那泥潭中脫身出來,眼下唯一的可行之計是,隻能在這場殺人不見血的暗鬥中去尋找生機。
如何尋求生機呢?王熾濃眉一動,目光一抬,望向門外。
與王熾同樣憂心的是付少華,他本以為協商會後派糧征餉之事已圓滿解決,可隨著時日的過去,心裏越來越沉重。這一日將百裏遙叫過府來詢問,因何糧餉遲遲未曾到位?
百裏遙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鷹隼般的眼看了付少華一眼,道:“付大人,眼下四川各地戰事四起,大大地打擊了商業,商人的日子也不好過,答應之糧餉遲遲未到,估計是他們手頭也不寬裕,不妨再等幾天看看。”
付少華不傻,見百裏遙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裏就明白了三分:“百裏大掌櫃,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本官心中藏著一個疑團,懇請解惑。”
百裏遙道:“大人隻管說來便是。”
付少華道:“唐炯出征犍為之時,本官曾讓王四負責糧草之事,不想他到了那邊時,你卻已經在犍為了,敢問百裏大掌櫃,可是奉了趙大人之命?”
其實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是不說,彼此心裏也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付少華之所以揀這個時候相問,另一層意思是,你可是趙培的人?如果是的話,此番拖延糧餉的事可是受了趙培的意思,打擊異黨的?
“是的。”百裏遙目光一抬,眼睛冷冷地看著付少華,直截了當地承認了。
看著百裏遙那肆無忌憚、目空一切的樣子,付少華的心頭倏然湧起股怒火,加重了語氣道:“為黨同伐異,你等竟置國家安危於不顧嗎?”
“嗬!”百裏遙從喉嚨底下發出一聲怪響,好似付少華的言語可笑至極,“是哪個將國家安危置於不顧了?家國飄零、千瘡百孔,莫非便是匹夫之罪?江山是你們坐的,律法是你們定的,享受著來自四方之供奉,收受著來自各界之奉敬,戰事來了還要征派糧餉,天下亂了卻責怪是匹夫之罪嗎?不妨實話告訴大人,這天下不管哪個來坐,對我等而言,不過是換了番天色罷了,是霽是雨,生意照做,倘若果然大難臨頭,該死的是你們,怪隻怪你們貪得無厭,怪隻怪在國家千瘡百孔之時,還不忘了朋黨之爭。大人以為我等草民,願意在你們的爭鬥中生存嗎?非也,此不過是無奈之舉、權宜之計罷了。”
“好一個是霽是雨,生意照做!”付少華霍地一拍桌子,麵白無須的臉頓時漲得呈紫紅色,“既然你說得如此豁然,何以要加入趙培陣營,來與本官作對?”
百裏遙冷冷地道:“民怨沸騰,義軍四起,列強入侵,國將不國,值此大亂之時,不圖強自保也就是了,還要去迎合洋人的思想,學習他們的技術,莫非華夏幾千年之曆史,還不如蠻夷嗎?所謂的改革,不過是自取滅亡罷了。”
付少華的臉由紅轉青、由青變白,他似乎從百裏遙的話裏,聽出了一股不祥之感。倒並不是說他動搖了支持朝廷改革的心,而是覺得,在這件事的背後,恐怕還有更大的陰謀。他怔怔地看著百裏遙,道:“既然話已說開了,不妨把你知道的都說了吧。”
百裏遙倒也不避諱,說道:“駱總督此番出征,隻怕是有去無回了。”
付少華周身大震,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駱秉章一死,你們這群站在駱秉章背後支持改革的人也活不長久了。
“為何?”付少華瞪著百裏遙問,眼裏終是露出了惶恐之色。
百裏遙道:“如今的軍隊之中,亦有派別之分,不然的話,兵匪之亂,何以如此猖獗?眼下駱總督在四川能調動的兵力隻怕不多;其次,蕭知章大人傳了密令下來,糧餉之事要我等虛與委蛇,能拖則拖,偌大的軍隊,無糧無餉,人心思亂,如何作戰?因此,駱總督此去,恰如孤軍深入,凶多吉少。”
付少華倒吸了口涼氣,道:“待此戰敗後,蕭大人再以拖延糧餉罪,將本官繩之以法,借此排除異己?”
“正是。”
付少華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癱軟在椅子上,臉色白得嚇人。確切地說,他並非什麽好官,此前他也曾在川東道任上貪過不少。但他是有抱負的,不想看著這個國家由著洋人欺淩,希望它強大起來,因此支持洋務派改革,投入了駱秉章的陣營。
從當前的形勢來看,支持改革並沒有錯,恭親王已成立總理衙門,慈禧太後亦對此表示支持,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等一批能臣,均在全國開展以“師夷長技以自強”的運動,隻是令付少華沒有想到的是,頑固派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地排除異己,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們就不怕朝廷治他們的罪嗎?
付少華自然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更不會想到慈禧支持洋務派,不過是為了得到和穩固權力的權宜之策罷了。
眼看著大難臨頭,卻不知問題究竟出在何處,不知該如何應對,付少華慌了,莫非就要這麽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嗎?
“退出來吧,隻要你退出此番的承運糧餉任務,即便他們要怪罪,也怪不到你頭上。”李曉茹看著蹙眉凝思、一臉沉重的王熾道,“在這種時候退出,沒人會怪你。”
王熾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相對於付少華而言,王熾倒並未亂了心智,他知道眼前的局,是四川巡撫和當地商人合謀挖的,表麵上看跳將下去,萬劫不複,可轉念一想,之前那麽多陷阱,你是如何過來的,又是如何借勢謀局,將死棋走活的?這個時候退出來,僅僅是逃避運糧嗎?
王熾濃眉一揚,隻怕是在逃避責任吧?國將不國,生靈塗炭,狠得了心逃避責任,不聞不問嗎?
李曉茹見他還在猶豫,不由急道:“王小販子,你可是吃飯吃傻了,如此明顯的陷阱莫非你還想往下跳?”
“事有百態,福兮禍兮,不去嚐試,焉知非福?”王熾說了一句後,讓外麵的夥計去叫了席茂之、於懷清兩人過來。
“你……你……”李曉茹被他氣得直跺腳,“你就倔吧,官府關了你幾次,還不長記性,下次送你去吃皇糧時,休想本大小姐去救你!”
王熾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既不接她的話,也不去反駁她,待席、於兩人入內後,徑吩咐道:“席大哥,你火速去查一下附近幾個城池的食鹽流通情況,越詳細越好,明晚之前,將結果說與我聽。”
席茂之兩眼一亮,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你可想好了嗎?”
王熾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我想賭一把。”
席茂之應好,轉身而出。於懷清正待相問,王熾卻一把拉了他的手,邊往外走邊道:“於先生隨在下去一趟衙門!”
於懷清尚是一頭霧水,問道:“去衙門做甚?”
王熾道:“路上再與你說。”
“王死販子!”李曉茹獨個兒被扔在天順祥,王熾臨走時也並未向她有個交代,一時怒從心起,追出門去,雙手叉著小蠻腰道,“你以為你有七十二變,能把十萬糧餉變出來嗎?刑部大獄沒要了你的賤命,蕭知章要剁了你的狗頭時,可別來本大小姐麵前哭!”
王熾回頭喊道:“此番凶險得緊,未免令尊罵你胡鬧,快回濟春堂去吧!”
到了衙門裏時,王熾看到付少華的臉色,委實嚇了一跳。隻見他麵若死灰,兩眼無神,好似眾叛親離、大難臨頭一般,能在他臉上嗅出死亡的氣息。
“王兄弟,本官讓人算計了!”付少華在椅子上微微地挪了挪身子,垂頭喪氣地道,“那些糧餉,他們拖著不上繳,分明是要將本官置於死地。”
王熾在其旁邊坐下,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沉聲道:“大人,如若要死,王四陪你一起死,但如今離繳餉日期尚有二十餘日,在此期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所謂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各自飛,此情景雖然殘酷,卻也是世情如此,如果王熾在此時抽身離開,付少華自也怨不得他。然而讓付少華沒想到的是,在這種時候,王熾居然要與他共生死,一時情緒激動,竟落下淚來,握住王熾的手,哽咽道:“兄弟,有你這句話,付某死而無憾了!不過蕭知章、趙培要置駱總督一黨於死地,此一劫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去了,你不過一介商人,不必插足進來,好生做你的生意去吧。”
王熾正色道:“依在下看,未必就沒有活路。”
付少華神色一振:“莫非兄弟有辦法?”
王熾道:“大人可聽說過開中法?”
付少華一愣,未曾明白過來:“兄弟指的是什麽?”
王熾道:“自春秋以降,鹽業一直實行鹽引製,鹽商想要經營鹽業,須在官府取得鹽引,而後在固定的引岸[4]經銷食鹽,致使鹽業壟斷,鹽價暴漲,財富亦聚於少數人的手裏。明太祖推翻元朝後,為防止蒙古殘餘勢力反撲,在北邊安置了二十餘萬兵力,沿長城設九鎮,以拱衛京師。如此邊關倒是穩定了,可隨著時日的推移,問題亦暴露了出來,那二十多萬人每年需耗糧千萬石計,布匹十萬餘匹,再加上從內地調糧過去,所損耗之人力、物力巨大,使朝廷財政不堪重負。為解決此問題,明太祖便實施了鹽業開中之法令,允許民間商人向邊關輸送糧草,以三十斤糧食換取一份鹽引。商人見有利可圖,應者如雲。大人您看,明太祖四兩撥千斤,不費國庫分毫,解決了邊關糧餉問題,且又讓利給了商人,豈非利國利民之舉嗎?”
付少華一字一句地仔細聽畢,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濃,及至王熾的最後一個字落去,他的臉激動得漲成了豬肝色:“兄弟要以明太祖的開中之法,解決此次的糧餉問題嗎?”
“為何不可呢?”於懷清微哂道,“大人身兼川東道之要職,握有四川鹽票分配之大權,是時自貢鹽場為太平軍所占,附近城鎮的食鹽必然緊缺,大人要是能給予我等行鹽之權,以食鹽的銷量兌現糧餉,豈非利人利己之事嗎?”
付少華一拍大腿,大聲道:“此事無甚可說的,隻要能渡過此劫,教駱總督安心作戰,救我萬千川民,付某甘願以王兄弟馬首是瞻,聽憑吩咐!”
“大人言重了。”王熾道,“在下的意思是此事要麽不做,要做就索性把它做大了!”
付少華愣怔了一下,問道:“兄弟要怎麽做?”
“他們屢番算計於我等,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也該回敬一下了。懇請大人幫在下做兩件事。”王熾鄭重地道,“第一件事,公開曆數重慶商人不顧國家安危,大戰之際陽奉陰違,不肯捐餉之罪行,好使他們吃不了兜著走;第二件事,希望大人給在下一個名分,向重慶父老說明,此番駱總督出師之糧餉,均由天順祥一力承擔,以便於在下日後於重慶紮穩腳跟,開展生意。”
付少華起身,也鄭重地道:“兄弟不顧安危,救付某於水火,助剿匪大軍無後顧之憂,此名分即便是兄弟不說,付某也會給你。”
“好!”王熾濃眉一揚,起身道,“那麽此事就這麽定了!”
從衙門出來後,王熾就著手準備鹽運。翌日傍晚,席茂之派出去查探的人陸續從各地回來,並給了王熾一張報表,詳細標注了各地用鹽情況。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老百姓家裏的鹽暫時不缺。”席茂之道,“隻不過自貢鹽場淪陷,百姓心慌,紛紛囤鹽,致使商戶手裏的鹽所剩無幾,因此鹽價日日走高。”
於懷清道:“眼下川鹽源頭被截,兩淮的鹽遠水救不了近火,確實是個大好的商機。但這裏麵也有問題,我們看到了此商機,其他鹽商定也留意到了,市場不免被瓜分,要想在二十日之內以鹽運生出十萬兩糧餉來,隻怕是有點難。”
王熾把報表放在桌上,道:“你們看,越是接近戰區,缺口越大,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唯隨軍銷鹽。”
於懷清倒吸了口涼氣,不可思議地看著王熾道:“王兄弟,隨軍做生意,這不是鬧著玩的!”
席茂之是山匪出身,藝高人膽大,笑道:“於先生可莫要忘了,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興許就是最安全的。”
“隨軍行商,也是有先例的。”王熾道,“當年康熙爺平準噶爾時,便是帶了一批山西商人,隨軍深入蒙古草原,販賣軍糧、馬匹等軍需品,又同時在蒙古與當地人進行貿易,這就是晉商,他們的生意能占大清朝的半壁江山,靠的不僅僅是運氣,還有勇氣。”
“即便是隨軍貿易可行,但還是有問題。”於懷清憂心地道,“貨源在何處,我們在短時間內去哪裏弄那麽多的鹽?”
王熾胸有成竹地道:“當然是自貢鹽場。”
此語一出,連席茂之也吃驚不小:“自貢鹽場已讓太平軍占了,莫非你要與太平軍交易嗎?此乃死罪也!”
席茂之看了眼於懷清,於懷清亦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兩人麵麵相覷。
“如何取?”於懷清緊張地看著王熾問道。
王熾道:“他們怎麽占的,咱們就怎麽取。”
四川盆地內山多水廣,除去嘉陵江外,還有一條遼闊的江水,名曰涪江。其發源於岷山雪寶頂,穿越重山,帶著一身的綠意,奔流而下,至平武縣時,乍遇鳳翅山、鷹嘴岩處,因兩山夾峙,周圍皆是峻岩峭壁,水流驟急,濁浪滔滔,此處有一座關隘,名喚江油關,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劉備入川後,在此駐防大軍,後主炎興元年,曹魏征西大將軍鄧艾兵出陰平,從峭壁攀崖而下,奇襲江油關,滅了蜀漢。
涪江水出江油關後,迂回至四川盆地北麓,江麵逐漸開闊,到綿陽平原後,最終匯入嘉陵江。
這一路上險山惡水,盡數被起義軍占領,清廷要想奪回失地,難於登天,是時駱秉章麵臨的不隻是聲勢浩大的義軍,還有這天險屏障。
馬如龍帶著曾小雪一路從雲南而來,繼又北上平武縣,為的是要與駱秉章大軍會合,參與這場史無前例的決戰。
千裏跋涉,從雲南領萬餘大軍北上入川,倒不是說馬如龍如何忠君愛國,他是要報仇,為了曾小雪的哥哥曾幺巴,也為了他曾經的部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楊振鵬,他要撚軍血債血償。
站在涪江邊上,馬如龍轉頭看向曾小雪。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白,清澈的眼裏透著絲幽怨,蛾眉緊蹙著,怔怔地望著江水。
山風吹起她的衣袂,亦吹亂了她的思緒。她生於這片山水,長於這片山水,曾幾何時,在哥哥的庇護下,她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山寨裏,不知世道之凶險,甚至時常傷春悲秋,莫名其妙地去傷感花開花落、時季輪換,憐憫螻蟻鳥蟲之卑微,唯獨忽略了風雲變幻的時勢。
毛壩蓋山一戰,山寨盡毀,曾幺巴為此喪命後,原本就寡言少語的曾小雪更加不愛說話了,心中隻是想著要為哥哥報仇。除了此事,任何事都難入其慧眼,哪怕麵對的是婚姻大事。
在跟馬如龍成婚時,她也隻是說一切從簡,擺個儀式就是了。馬如龍甚為心疼於她,自然不想為此俗事而擾了她的心境,因此在成婚當日,友人同事一律沒請,隻他兩人麵對紅燭,雖道是顯得冷清了些,但兩人的心卻是平靜而滿足的。
每當思及這些,馬如龍便覺得,她是不幸誤入人間的仙子,這世上紛擾之事,統統與她無關,了結了此番的事情後,就帶她回雲南,好教她安靜地生活。是時,見她俏生生地站在江邊,白衣勝雪,衣袂迎風,更顯得其弱不禁風,禁不住走上去,輕輕地握了她的手。曾小雪回過頭來,報以一笑。
士載就是三國時曹魏大將鄧艾,看來駱總督要學他拿下江油關了!馬如龍濃眉一動,頓時間神采飛揚,他多少是了解駱秉章的,江油關緊鄰綿州,如果合清軍主力,拿下了江油關天險,對圍在綿州城外的義軍的打擊是巨大的,如此一來,清軍就能一鼓作氣解圍綿州,救了唐炯。想到此處,他朝曾小雪投去一瞥,意思是說,曾大哥之仇可報了!隨後命令全軍就地休息,俟明日配合駱秉章主力作戰。
是晚,為了不教義軍發覺,三軍就地而坐,也不埋鍋造飯,一律隻食幹糧。因恐曾小雪感染風寒,馬如龍特地給她搭了個小帳篷,算是享受特殊待遇了。
戌時過後,夜色漸深,山中濕氣重,又是秋後,沒多少時間,眾將士身上就被露水打濕。沉寂之中,山裏忽傳來一陣嘈雜聲,馬如龍覺得奇怪,遂命人去探。過不多久,士卒回來稟道:“聲音從平武境內傳來,從山頭望下去,城裏燈火通明,像是在舉辦什麽活動。”
馬如龍濃眉一動,心想這時節會有什麽活動,如此熱鬧?再者平武已為匪寇所占,老百姓又有甚可慶祝的?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交代了曾小雪兩句,讓她先行休息,遂帶了兩名隨從,趁黑摸上山頭去。
從這座山往下望,平武城之景象一覽無餘,誠如士卒所言,城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且伴著嘈雜之聲,像極了在搞什麽活動。細細一聽,雖說隻能從夜風中聽到零散的隻言片語,但由於說話之人聲音很大,還是能聽出個大概。那不是百姓在舉行什麽活動,而是太平軍在宣揚異教,大意是強調天下一家,上帝為父,耶穌為子,而太平天國各王則為上帝之子,耶穌之兄弟,降人間以降邪魔外道。何為邪魔?自秦漢以來,佛教道術皆為邪魔外道,包括統治了中國的清廷,皆為妖魔,鼓動百姓弘揚正道,鏟妖除魔……
宣道者在上麵大聲說幾句,下麵便有一幫嘍囉附和,因此聲震山川。馬如龍聽了會兒,不由皺了皺眉頭,心想以迷信蠱惑百姓之政權,終將是難以長久的。正要轉身回去,突見不遠處的草木中埋伏了數人,因雙方隔了些距離,加上城內透出來的光線晦暗不明,辨識不清到底是哪方麵的人。
馬如龍暗自一震,心想莫不是駱總督的人也被吸引過來了?如果真是駱總督方麵的人……想到此處,心頭禁不住狂跳起來,太平軍為何要在此時宣揚教義,僅僅是為了讓老百姓跟隨他們對抗清兵嗎?如果是讓老百姓相信他們的信仰的話,為何不選擇在白天,而要在晚上進行呢,難道他們就不怕清兵偷襲嗎?
那兩人會意,隨著馬如龍貓著腰躡足而行,及至相近時,奮然躍身虎撲過去。隱藏在暗處的那幾人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正要反抗,見馬如龍等人乃清兵裝束,急道:“自己人!”
馬如龍目光如電,在他們身上打量了一番後,問道:“你等是何人部下?”
原來潛伏在此的共有四人,皆是駱秉章底下的士卒,因見平武城內嘈雜,特來打探情況。馬如龍聽完他們的解釋,倒吸了口涼氣,太平軍成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定還有下一步的舉動。
心念未已,城內傳來數聲尖叫,緊接著火光大盛,幾所民舍相繼起火,借著山風之勢,越燒越旺,劈裏啪啦的燃燒聲幾裏外亦能聽得到。
從城外看去,火光下人影幢幢,風中時不時地傳來淒叫和厲喝聲。馬如龍轉首看向身邊的幾人,火光映得他的臉異常凝重:“速去通報駱總督,謹防今夜有變。”
那四人被說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平武城內出了事,而且事情已經發生了,何以要稟知駱總督謹防有變?馬如龍加重了語氣道:“此乃聲東擊西之策,賊兵有可能偷襲軍營,快去!”
那四人這才省悟過來,慌慌張張地轉身回去了。見他們離開,馬如龍又朝身邊的一名親隨道:“去調一支百人精兵來,隨我去支援駱總督,要快!”那人不敢怠慢,轉身飛奔而去。
不出多時,一支百人組成的精兵已到,馬如龍輕喝一聲,率眾往清軍大營方向而去。剛翻過一座山頭,便見一處山坳裏露出火光,隻一會兒工夫,火勢愈來愈大,濃煙卷著火舌直衝上天。馬如龍見狀,臉色大變,頓足道:“來遲一步了!”
其餘人麵麵相覷,心想果然讓馬將軍料到了,此乃起義軍聲東擊西之策!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隻聽馬如龍又道:“趕過去看看!”眾人低聲應喝一聲,急往起火處趕。
剛下山頭,聽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來,火光之中人影幢幢,從前麵一道山坳裏跑出來,尚未待眾人回過神來,隻見馬如龍濃眉一揚,低喝聲:“殺過去!”眾將士這才省悟過來,原來那是起義軍,忙打起精神跟著馬如龍衝了過去。
馬如龍臨戰經驗豐富,果然如他所料,那些衝出來的正是與太平天國軍聯合作戰的撚軍,他們以太平軍在城內宣教、焚燒不信教的百姓房舍為掩護,趁機襲擊了清軍的糧草,領頭的那人是個三十開外的中年漢子,又高又大,一臉的橫肉,滿嘴如戟的胡子,正是撚軍旗下的楊大嘴。
馬如龍甫到此地,不熟悉地形,加上駱秉章那邊突遭偷襲,人心慌亂,亦未能及時追擊,讓楊大嘴一幫人跑了。
進入清軍大營時,眾將士正忙著滅火,場麵很是混亂。駱秉章也趕到了後路軍的糧草大營,臉色鐵青,火光映得他的身子越發得瘦弱。馬如龍上前行禮時,駱秉章搖了搖手,示意免了此禮。一旁的蕭啟江恨得迭連跺足,黑瘦的臉盡是怒意,罵人時連湘音都帶了出來:“那些賊配軍,下次叫我遇上,老子非幹死他不可!”
“怕是已經失去與他們交鋒的機會了。”駱秉章回頭看了眼蕭啟江,臉上露出沮喪之意,“隨軍之糧草本就寥寥無幾,如今一把火如數化為灰燼,何以為戰?”
馬如龍看著駱秉章的臉色,心頭暗暗一震。駱秉章雖垂垂老矣,但論智慧和謀略,天下鮮有匹敵者,即便是再大的戰役,又何曾見過他露出沮喪頹敗之色?眼下糧草盡毀,軍心不穩,若是敵軍趁機突襲,焉能與之一戰?思忖間,隻見駱秉章轉過頭來,道:“明晚奇襲江油關的計劃取消,三軍連夜退出三裏,以防不測。你的軍隊於我殿後,保證我軍主力安全撤離,可有問題?”
馬如龍忙拱手道:“卑職誓死保證主力安全撤離!”
駱秉章長噓了口氣,“去吧!”
馬如龍領命而去,回到駐地後,將本部人馬分作兩股,一股以瞭望為主,分散各處,偵察敵軍動向,一股則迅速轉移到駱秉章部不遠處,掩護他們撤離。
好在駱秉章當機立斷,連夜撤了出來,並未受到起義軍追殺。然撤是撤了出來,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呢?等待著朝廷撥下來的糧草,還是棄戰撤軍?要是在原地等朝廷的糧草,那救命的糧何時能到,在等待的這段時間,會否再次遭到敵軍之偷襲?
一係列的問題,若巨石一般壓向駱秉章的心頭,那瘦弱的軀體在晨風裏微微顫抖著,仿似已然不堪重負……
是日清晨,天剛破曉,重慶城朝天門碼頭的工人及商戶們則已然開工了,淡淡的晨霧裏,碼頭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在人群中一名衙差敲著銅鑼,大喊道:“天順祥大掌櫃、義商王熾,獨立承擔川軍出征之糧餉……”邊敲邊沿著碼頭一路喊將過去。與此同時,在重慶城的城頭及各個人流聚集處,皆貼了衙門布告,痛斥重慶商人,麵對國難漠然之行徑,大力讚賞王熾一力承擔糧餉之功績。一時間重慶上下議論紛紛,滿城都是在說天順祥王熾的事,幾乎一天之間,天順祥名聲大噪。
王熾、席茂之、於懷清及牛二所帶領的馬幫,出城門的時候,付少華特意組織了一批百姓,沿途送行,場麵之壯觀,即便是京城大員,亦難望其項背,可謂史無前例。
到了城外,王熾拜別付少華,又朝送行百姓拱了拱手,大聲道:“各位重慶的父老,我王四雖為一介商人,但在下言必行、行必果,此番出行,定助川軍將士無後顧之憂,好教他們保我大清江山無虞,保我四川全境百姓平安!”
這一番話算不上慷慨激昂,聽之亦不能使人熱血沸騰,可在時局異常緊張之時,聽來卻是十分暖人心窩。付少華作為一方之父母,臨難之時,王熾毅然出手,在此情此景下,更是心潮澎湃,大聲道:“王兄弟放心去吧,本官及全城百姓,定保天順祥無事!”
王熾頷首稱謝,與眾人拜別,翻身上馬時,驀然發現在送行的人群裏,有一位嬌小的身影,站在眾人的前頭,一雙妙目滴溜溜地在一人身上打轉,眼波含情,依依難舍。那姑娘正是許春花,王熾微微一愣,心想春花何時與他好上了?不覺將目光往牛二身上落去。
牛二的眼神亦望著許春花那嬌小的身影,古銅色粗糙的臉上,此時竟也滿是柔情。看到這一幕,王熾不由得嫣然一笑,所謂“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再硬的鐵漢,在女人和情感麵前,也能有柔情的一麵!
兩人似乎在避諱什麽,彼此都沒有說話。許春花揮了揮手,一臉的希冀。牛二似乎看懂了她的內心,朝她微微頷首,似乎是在說,不會讓她徒然空等。
無聲的表白,默然的誓言,讓王熾心頭為之一怔,眼前油然浮現出一個姑娘的身影。他與李曉茹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是如此,因了身份、地位、財富等之間的差距,相愛卻難相守。從某種層麵上來說,許春花是他的人,牛二想把許春花要過去,就得掂量掂量他的身份,需要有足夠的底氣來向他要人。
這便是現實社會,即便是愛情,也得在現實中低下三分腰。王熾縱身拍馬,迎著晨風向前奔出去,與此同時,心裏做了一個決定,讓許春花有一個好的歸宿,隻要她與牛二兩情相悅,將來定要成全他們!
馬蹄聲響,踏破清晨的寧靜,一行人在眾人的期盼下離開了重慶城。實際上不管王熾此行成功與否,天順祥和他個人在重慶的地位已然奠定,無可動搖,這一點連對他頗有成見的李春來也不能否認。
李福喘著氣跑進來的時候,李春來就已料到了是什麽事,未待李福開口,便問道:“可是小姐不見了?”
李福吃驚地道:“大掌櫃如何就猜到了?”
李春來搖頭苦笑一聲,說道:“知女莫若父,那丫頭心裏在想些什麽,老夫如何不知?”
“隨她去吧!”李春來歎息一聲,“王四那小子,論心機論能耐,老夫也自愧弗如,此番官府派糧征餉,於他而言,本是禍事,他卻硬是四兩撥千斤,避開了與重慶商人的正麵衝突,效仿前朝的開中法,以鹽易餉,轉禍為福了。嘿嘿……讓丫頭去幫幫他也好,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福一聽,鬆了口氣,心想這下大小姐可以如願了。
從重慶到平武一帶,有相當遠的一段路程,因了戰事緊張,加上王熾身負重擔,不敢耽擱,日夜兼程,於七日後抵達了平武城一帶,本是要想方設法跟駱秉章聯係的,可沿途一打聽,說是清軍糧草讓義軍燒了,早已撤軍。
王熾聞言,一時百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憂。若說駱秉章放棄了此次的作戰計劃,他身上的擔子也就沒了,但如此一來,心裏不免也有些失落,臨行時付少華搞了那麽大的陣仗,全城都知道他王熾支援戰事來了,空手回去,如何與人交代?若是駱秉章沒走,隻是暫時隱藏了起來,伺機而動呢?那麽就暴露出了另一個問題,要是在短時間內找他們不到,一旦戰事失利,又如何回去見重慶父老?
於懷清望了眼周圍的崇山峻嶺,道:“要在這種地方找出一支軍隊來,猶如大海撈針,不才以為,如果駱總督沒走的話,定也是在密切關注著敵軍的動向,與其我們主動苦尋,倒不如按計劃開展業務,讓他們來和我們聯係。”
“好計!”王熾眼睛一亮,道,“這一帶是兩軍的主戰場,主要兵力皆布防於此,我們就從這裏開始打開突破口。”
席茂之稱好,轉首朝牛二招呼了一聲,一行人帶了馬幫便往前走。
太平軍、順天軍、撚軍聯合攻占自貢一帶地區,其戰略目的十分明顯,川鹽、淮鹽是清政府主要的產鹽地區,阻斷了川鹽,也就意味著阻斷了西南地區的鹽務,掌控了這一帶主要的經濟收入。事實上四川除了自貢鹽場外,還有樂山一帶的犍為鹽場,在道光朝以前,其規模比自貢鹽場還要大,現在這兩大鹽場悉數讓義軍控製,相當於攥住了兩大金礦。
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三軍聯合起來後,表麵上看去聲勢強大,實際上是有分歧的,特別是撚軍,起義之初便無信仰,以生存聚財為目的,如今天天在金礦邊上轉,豈有不生私心之理?太平軍、順天軍情知他們的德行,於是便日夜派人防著,甚至專門派了人手督辦鹽運。
如此一來,撚軍就不依了,一起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麽讓你來管理?因了這層怨氣,撚軍時常去碼頭或鹽場私扛鹽包、販賣私鹽。太平軍一來怕內部矛盾升級,二來也是戰局緊張,防不勝防,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去了。如此一來,相當於默認了販私鹽的合法性,太平軍、順天軍方麵的人見撚軍可以扛鹽包,為何我就不能扛?及至後來,底下的將士皆在偷鹽販鹽。
楊大嘴自偷襲了駱秉章的糧草後,認為立了大功,更是肆無忌憚地命人去私扛鹽包,待積累了一定的量後,就著人偷運出去,賣給附近一帶的鹽商。這一日聽說平武城內有人收鹽,大是高興,徑往王熾處而來,欲先去打探一下是哪裏的鹽商在收購。
王熾做夢也不曾想到,會在此處遇上楊大嘴,見他高大的身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時,想躲已然不及,愣愣地站在當地。
楊大嘴乍見王熾,也是愣了一下,隨即臉色一沉,如戟似的胡須根根倒豎,厲喝道:“好你個王四,真是冤家路窄啊!”邊說邊從腰際抽出刀來,殺氣騰騰地往裏麵走。
王熾見狀,臉色大變,此前在毛壩蓋山時,他曾與曾幺巴聯合誆了楊大嘴一回,險些使他喪了性命,此番相見,可謂是分外眼紅,以楊大嘴的性子,豈能饒過了他?
[1] 按察使:清朝官名,記名,則為清朝官階製度,一般為有功之臣,在吏部或軍機處記名,以備升遷。
[2] 順天軍:指李永和、藍大順的起義軍。
[3] 宣宗皇帝:道光。
[4] 引岸:指鹽商固定的經營區域,每位鹽商在拿到鹽引時,都被指定了地區,不得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