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瞻遠矚放棄買賣城 開幫立戶布局天順祥

“好計謀,好謀略!”就在劉勁升愣怔著等著百裏遙的答案時,門口又走來兩人。前麵一人正是人高馬大的葉夫根尼,他邊走邊陰沉著臉拂掌而來,“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果然下得一盤好棋,看似每一步走得都是閑棋,卻已在不經意間將對方圍死,到最後關頭,大局收官,給人以致命一擊!”

葉夫根尼身後跟著的是英國辦事處的阿爾瓦,他笑吟吟地朝王熾攤了攤手,並做了個鬼臉,然後道:“葉夫根尼順著萊克公司的運貨渠道,查到了你在俄國的商鋪,然後又找到了我,死纏爛打地逼著我說出了你的計謀。”

阿爾瓦並沒參與王熾的全盤計劃,他所知道的不過是個大概罷了,王熾朝他微微一笑,道:“無妨。”

劉勁升驚訝地看著眾人,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孤立了,除了祥和號的魏氏兄弟,在場的所有人好像都知道王熾算計自己的這個局,他像一個被隔離起來的傻子,由人看著自己在這個局裏團團亂轉。

他曾是重慶的一方霸主,但要他放一句狠話,重慶商界所有人都會為之動容,而現在,那一雙雙熾熱的眼睛,仿佛都在等著看自己的笑話!他憤怒地瞪大了眼睛,驀地轉身,大喝一聲,朝王熾撲將過去。

王熾未提防,被抓個正著。隻見劉勁升咆哮著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李曉茹見狀,朝身邊的俄國大漢嬌斥道:“還不放開本大小姐?”

俄國大漢見戲已結束,連忙給她鬆綁。李曉茹三下兩下掙脫繩索,急躥上去,飛起一腳,把劉勁升踢了開去,一把抱住王熾,帶著一臉的歉疚道:“你個傻子,如何就真的答應了他們退出買賣城?”

王熾也趁機抱住她的嬌軀,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她身上的發香襲入鼻端,聞著這既陌生又無比熟悉的味道,他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暗想經曆了這許多的風風雨雨,終擁你入懷,吃再多的苦也是值了!

劉勁升咬著牙起身,還待撲上去,卻聽得常正英陡然一聲喝:“來人啊,將人犯劉勁升綁了!”

這一聲喝落在劉勁升的耳朵裏,不啻晴天霹靂,他像一隻被徹底激怒了的凶獸,咻咻然地用那通紅的雙眼瞪著常正英:“常大人,當初你和桂大人可沒少拿銀子,如何又來過河拆橋?”

常正英那滿臉麻子的臉依舊帶著抹笑意:“你如此說可有證據?不過本官告訴你,汙蔑朝廷命官,可罪加一等!”

這時候,已有衙差上去,把劉勁升抓了起來,劉勁升使勁地掙紮著,瘋了一樣破口大罵:“常正英,你不得好死!”

“是嗎?隻怕不得好死的是你吧?”常正英被罵得有些惱了,從懷裏取出張紙出來,“啪”地往桌上一放,喝道,“你最好看清楚了,這是你和魏伯昌在花旗洋行私購軍火的出貨單,上麵有你倆聯名簽署的字跡,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可說?”

魏氏兄弟聽了這番話,著實吃驚不小,疾步走過來查看,一看之下,頓時便麵色煞白。魏元結結巴巴地道:“我父親……私販軍火……”

“你以為你父親真是被冤殺的嗎?”於懷清走上兩步,冷冷地道,“他們在北京的時候,為置我等於死地,一邊利用軍火陷害我等入獄,一邊大發其財。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英俄兩國友人的幫助下,終使此案真相大白!”

於懷清說話間,朝著斯蒂夫、阿爾瓦等人微微一笑,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謂的天網恢恢,不過是利益驅使下做的另一樁買賣罷了。而所謂的真相大白,也不過是各種權力和利益擠壓下的結果,其實真正的真相,隻怕是永遠也沒有大白的時候了。

魏坤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大喝道:“我父親一生樸實勤懇,誠信為本,如何會做這等事?”

王熾牽了李曉茹的纖手,走將上去,沉聲道:“在下原也很欣賞令尊,可惜的是後來其利令智昏,終是未能保得晚節。恕在下說句不敬之言,令尊死有餘辜。”

魏坤把手指向孔孝綱,大聲道:“他殺我父親,莫非不該遭到報應嗎?”

王熾濃眉一揚,也大聲道:“我俞二哥命喪西堂,就該白死了嗎?今日在下不妨把話說白了,我等苦心孤詣設下此局,就是要讓害我等之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從昆明到重慶,從重慶到天津,再從天津到北京,在下一路走來,都受到欺壓陷害,甚至害得席大哥的山頭被剿,俞二哥命斷西堂,幾次下獄,九死一生,我設此局,便是要讓世人看看,我王四並非任人宰割之輩!”

“王大掌櫃好強的氣勢!”常正英臉上端著笑,眼裏卻散發著寒光,他此番北上買賣城,也是受到了英俄洋人的逼迫,今聽著王熾的這番話,不免有些刺耳,陰陽怪氣地道,“但願王大掌櫃日後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啊!”

王熾自是聽得出這是揶揄之詞,也沒去理會他,轉首朝劉勁升道:“你還有何話要說?”

劉勁升看了眼百裏遙,再看看斯蒂夫,萬念俱灰,道:“商海沉浮,潮起潮落,你也要記住了,哪個都不會有永久的輝煌。”

王熾恭身一拱手:“多謝劉大掌櫃訓示!”眼皮一抬,目送著劉勁升被押出倉庫去。

熊摯臣輕咳一聲,道:“劉勁升私販軍火,按律當斬。念魏伯昌已死,不再追究。王熾等一幹人,在北京時所定的罪名取消,即刻起還你等自由之身。本官希望在場的各位,日後能誠信經營,良性競爭,不可再有殺人放火這些下作的勾當!”

王熾、於懷清等人聞言,相互看了一眼,均露欣喜之色,背負了這麽久的私販軍火之罪,終於沉冤昭雪!

魏氏兄弟見私販軍火已然扣實,無可反駁,雙雙悻然離去。葉夫根尼點燃了一根雪茄,狠狠地抽了兩口,說道:“你佯裝離開重慶,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後在買賣城捅了我一刀,這一招果然夠狠夠絕,咱們重慶再見吧!”言落間,又吸了兩口煙,然後把大半根雪茄猛擲於地,返身離開。

王熾朝倉庫裏的人行了個四方禮,道:“在下王四,本是滇南小販,今能得諸位鼎力相助,深感榮幸,亦深為感動。在下承諾,料理完後續之事後,便離開買賣城,不再插足此間生意。”

言落間,門外進來個穿短褂的漢子,說是京津幫的工人,他們各商號的茶葉已陸續到了買賣城,未曾銷售出去的,盡皆入庫,請求王大掌櫃定奪。

王熾用萊克公司的名義,號召各商號運茶葉入城,在自行銷售的基礎上,凡滯銷的萊克公司照單全收,以此來抵製葉夫根尼。京津幫一直讓晉商壓了一頭,聽到這消息,自是聞風而動,致使茶葉大量湧入,各倉庫幾乎都堆滿了。

王熾轉首朝斯蒂夫看了一眼,道:“咱們做出的承諾,須如實履行,你先回萊克公司,把他們滯銷的茶葉,照單全部收購進來。”

斯蒂夫稱好,帶著維克多等人離開倉庫。

熊摯臣走上兩步,突然向王熾行了一禮。王熾見狀,大驚失色,連忙上前伸手扶住:“熊大人何以如此,愧煞王四了!”

熊摯臣道:“王四兄弟大胸懷、大手筆,本官心悅誠服。此番買賣城之風波,也虧了你暗中周旋,使本官躲過一劫,該是受我一禮。”

王熾笑道:“有今日之結果,是大家同心協力所致,大人多禮了!”

從倉庫出來後,王熾率眾人直奔落腳的客棧,望眼欲穿的許春花,盼了多日後終於見到了主子,喜極而泣,嚶嚀一聲,情不自禁地撲入王熾懷裏,啜泣起來。

王熾連忙安慰道:“王四該死,教春花擔心了!”

“主子回來就好!”許春花哽咽著道,“這下奴婢再也無須擔驚受怕了!”王熾見她臉上帶淚,若梨花帶雨,心下一軟,情不自禁地將她抱在懷中。

李曉茹站在一旁看著,心裏不免產生醋意,但轉念再尋思,那王小販子為了救自己,甘願舍棄在俄國的生意,也算是情真意切了,現在人家隻是主仆情深,急切間做出的舉動,無須在意,當下便隱忍了下來,在一旁冷眼旁觀著。

許春花抱著王熾哭了會兒,不經意間看到李曉茹的表情,連忙省悟,伸手抹了把眼淚,向李曉茹請安。李曉茹佯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笑道:“春花無須多禮!”

這一日,一夥人在客棧備了桌好菜,好生慶祝了一番,次日一早,王熾便趕去萊克公司,與斯蒂夫交割商號事宜。並按照原先的承諾,將俄國及買賣城的商號轉讓給斯蒂夫,其中的財產兩者均分,並由斯蒂夫折算出商號具體財產後,將現銀交給王熾,而王熾則不再插手原商號的生意。

五六日後,買賣城後續之事已然安排完畢,王熾等人便準備行李,打算離開買賣城。

買賣城官府的監獄裏,劉勁升披頭散發地蜷縮在角落裏,雙目無神,嘴裏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完全沒了昔日的氣勢和風采。

百裏遙站在監獄的門外,怔怔地看著昔日的主子,他的臉色雖說依然冷峻如常,可眼裏卻隱隱露著痛苦之色。他是冷酷的,像冰一樣不可親近,可這並不代表他無情。他隻是現實的、理智的,在分析和看透了局勢後,為了生存,抑或說為了自己今後的前程,毅然選擇了背棄。從情理上來講,此時此刻,他也有頗多的無奈和苦痛。

百裏遙站了會兒,蹲下身倒了兩碗酒,道:“大掌櫃,可還願與我再喝碗酒?”

劉勁升聽到聲音,慢慢地抬起頭,朝著百裏遙看了會兒,仿佛在看陌生人,麵無表情,沙啞著聲音道:“予我送行嗎?”

“送行也罷,道別也好,咱們總算是主仆一場。”百裏遙端起碗,伸手將酒送到牢裏去。

劉勁升“嘿嘿”一聲怪笑:“可憐我嗎?劉某馳騁商場一生,該享受的榮華富貴都享受過了,無須哪個來可憐。”

百裏遙依然固執地端著酒碗,道:“我會打理好山西會館,縱然他王四手段再多,也絕不使其敗落。”

劉勁升沉默了會兒,挪動了下身子,伸手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然後把碗一扔,“啪”的一聲,瓷碗應聲而碎,道:“你走吧!”

百裏遙看著那碎裂的碗,慢慢地直起身子,朝劉勁升行了個禮後,轉身離開。

待百裏遙走遠後,劉勁升轉過頭看向那碎碗,突地從鼻孔裏嘿地噴出一口氣,眼裏竟迸出淚來,仰頭闔上眼時,淚水滑落臉頰……

王熾等一行人騎著駱駝離開買賣城的當天,熊摯臣專程前往送行,而俄國方麵,在斯蒂夫的帶領下,一些曾在王熾那裏獲過利的俄商,亦結隊而來,加上京津幫的一些商號掌櫃,送行之人竟達上百之眾,從北街蜿蜒而來,浩浩****,蔚為壯觀。

看到如此一幅場景,李曉茹不由心花怒放,然在一陣興奮之後,卻又不免感慨。曾幾何時,他們這群人總是低人一等,無論到哪裏,處處皆受排擠,與今日之場麵不啻雲泥之判,原來所謂的尊嚴,是拚出來的!

告辭了,買賣城!李曉茹回頭望向這座繁華的商貿小鎮,這座曾帶給她屈辱和榮耀的城池,這裏所發生的一切,終將永遠銘刻在她的生命裏!

王熾等人離開後,其出行之情景以及他們在買賣城的事跡,越傳越廣,為人所樂道。

十餘日後,他們走出了沙漠,進入陝甘地界,再走十來日就可以抵達四川了。王熾手搭涼篷,說道:“前邊有一個鎮頭,今日我們便在那裏歇腳吧!”眾人稱好,當下拍馬而行,徑直往那鎮頭趕去。

入鎮時,已是落暮時分,一輪紅日掛在西邊的山頭,映得山坡上的黃土一片金黃,眾人迎著這夕陽,相互莞爾一笑,繼又往裏走。

入了鎮不久,眾人正想要找個客棧住下,突見一人氣喘籲籲地飛奔而來,至李曉茹的馬前時,撲通跪倒:“大小姐,可算是把您找著了!”

李曉茹定睛一看,見跪於馬下之人,正是父親李春來身邊的隨從,名喚李福,在李家已打了二十來年的工,老實敦厚,深得其父信賴,當下連忙下馬,將他扶了起來,問道:“福叔叔,你不是在昆明嗎,如何到了此地?”

李福皺著眉頭,急道:“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出事了!”

李曉茹大吃一驚:“阿爸怎麽了?”

“自您離了重慶後,當地之藥商便圖謀不軌,聯合起來抵製濟春堂。”李福一臉的愁容,說話間眼光瞟了下王熾,頗有些不滿之色,“特別是魏伯昌死在買賣城的消息傳到重慶後,那些藥商趁著商界憤怒之情緒,揚言是一個行腳之商販,攪得我重慶雞犬不寧,當真是當我重慶無人了嗎?徐福記的大掌櫃徐芻在我濟春堂的同一條街上,連開了四五家藥鋪,使得濟春堂連月入不敷出。老爺聽說了這情況後,從昆明趕去了重慶主持大局。”

李曉茹聞罷,揚了揚馬鞭,嗔怒道:“前次商界之軒然大波,引起政商兩界動亂,連知府王擇譽亦因此而喪命,他們鬧得還不夠嗎?”

“每處地方都有排外之心理,這是難免的。”於懷清拂著青須,朝王熾說道,“看來我等重返重慶,壓力依然不小。”

席茂之的目光從王熾掠到李曉茹身上,喟然道:“隻怕王兄弟的壓力會比我等更大。”

李曉茹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轉首朝李福問道:“阿爸可是大發雷霆了?”

“可不是嘛!”李福道,“老爺命我出來,便是要把你拉扯回去,說是她要還想在外麵瘋,就無須再回去了。”

李曉茹倒吸了口涼氣,道:“明日我便趕回去!”

當下在鎮頭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就隨著李福徑直往重慶趕,十日後,到了重慶,李曉茹絲毫不敢怠慢,連忙去濟春堂見了父親。

進去的時候,李曉茹發現父親沉著臉坐在大堂之上,雖未見其有明顯的怒色,但作為一方之商界領袖,舉止之間自有一番威嚴,他目光一轉,往外看來時,李曉茹的嬌軀下意識地一顫,縮了縮身子。

李春來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厲聲道:“你不是膽大得很嗎,如何也有怕的時候?”

李曉茹平時自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番搞得濟春堂虧損,心裏難免發虛,連說話的聲音也低了:“阿爸,地方上的商人,見不得人好,一副小肚雞腸,您又不是不知。”

李春來“嘿嘿”一聲怪笑:“英雄尚且死於小人之手,莫非你不知道嗎?”

李曉茹把頭一低,怯生生地走上前去,裝出一副可憐狀,撒嬌道:“阿爸,女兒知錯了,女兒一定把失去的爭回來。”

李春來依然未改嚴厲之色,問道:“可知你錯在何處?”

李曉茹輕聲道:“任性。”

聽了這兩個字,李春來又好氣又好笑,不覺氣消了大半:“任性不假,把為父教你的從商之道,忘得一幹二淨,卻是不該!”

李曉茹忙道:“女兒不曾忘。”

“不曾忘?”李春來眼裏精光一閃,“與那王四一起,四處闖禍,還敢說不曾忘?何為生意?信為本,和為貴,商之道也!你把重慶商界鬧得翻江倒海,居然還要了祥和號、山西會館大掌櫃的性命,這是在做生意嗎?要是如此為商,為父百條命也賠沒了!你說要把失去的爭回來,如何爭?要再次把重慶商界攪個天翻地覆嗎?”

李春來的這股怨氣,李曉茹早已料及,況且重慶商界確實被他們玩了個天翻地覆,故也並沒去反駁,但這並不表示她便認同了其父的觀點。至少目前,她對王熾的做法是欣賞的,一個沒有背景、沒有資金的普通人,若不靠自己的本事去拚殺出一條血路來,如何能在這亂世出人頭地?而且那些當地的所謂的商界領袖,仗勢欺人,不擇手段排除異己,倘若不給他們些教訓,如何立世?

思忖間,李曉茹裝作戰戰兢兢地瞄了眼父親,虛心地請教道:“那麽按阿爸之見,我們下一步該如何做?”

李曉茹如此低聲下氣地說話,其目的是想讓李春來快些消了氣,莫再把怒氣撒到王熾身上去,不想李春來沉聲道:“斷了與那王四的來往,專心治理濟春堂。”

李曉茹大吃一驚,心裏陡然生出一股叛逆之意。她對王熾的感情一直是若即若離的,雖說後來受許春花的刺激,時時萌生醋意,卻也沒敢明顯地表露出來,這才有了買賣城聯合斯蒂夫所唱的那出戲,以此方式來考驗王熾對她的態度。人的心理便是如此奇妙,本是隱晦的感情,讓人一激反而會爆發出來,聽李春來讓她與王熾斷了來往,大聲問道:“阿爸為何要我如此做?”

李春來道:“年輕人氣血方剛,有膽色、敢拚搏是好事,可不能不顧大局,恣意妄為,那王四四處樹敵,不但他自己難以在重慶紮穩腳跟,你若與他相處,還會把濟春堂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阿爸,我承認一直不怎麽聽你的話,可對你的經商之道,向來是尊重的,且也一直在如此做,可這一次卻是難以苟同。”李曉茹微蹙著柳眉,大大的眼睛裏精光灼灼,決心要與父親辯論一番,“阿爸,任何理論放在不同的人身上,都需要區別對待。王四一介行商,無依無靠、無財無勢,他想要在這亂糟糟的世道活下來,若是完全遵從以信為本、和為貴,叫他如何活下來?從天津到買賣城,劉勁升、魏伯昌設下一個個陷阱,我們今天能回到重慶,可謂是九死一生,一個人若連立於世尚且不能,如何談信為本、和為貴?若非置之死地而後生,把他們打垮了,我們能回得來嗎?盡管有的時候我也認為他鋒芒太露,樹敵太多,可他不如此做,還有第二條路嗎?”

“所以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李春來似也動了真氣,豎著灰白的眉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與他為伍,隻會害了你自己!”

“可女兒相信他。”李曉茹激動地看著父親,眼圈一紅,淚光閃閃,“有句話叫‘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他有誌氣、有謀略,眼下雖舉步維艱,可終有一日,他定然會攀上人生的巔峰,傲視群雄!”

李春來被她這一番話氣得岔了氣,漲紅了臉道:“你當真要如此違逆為父嗎?”他見她的神色越來越堅決,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你若是非要跟了他去,不管濟春堂之安危,我就當白生了你這女兒!”

李曉茹嬌軀一顫,怔怔地看著父親,眼裏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滴落下來,驀地身子一擰,往外跑了出去。李福一直在外聽著裏麵的動靜,見她跑將出來,連忙追出去:“大小姐,不可使性子啊!”

“叫她走!”李春來氣得渾身發抖,朝李福暴喝了一聲。李福聞言,止住了腳步,歎息一聲,返身轉回。

李曉茹跑出濟春堂後,徑直來找王熾訴苦,不想他竟不在屋內,許春花說主子去赴唐炯大人之約了。李曉茹本就是個心急之人,要尋之人尋不見,氣得跺了跺腳,轉身就又走了。

事實上到了重慶後,王熾的壓力也非常大,眼下雖說少了劉勁升、魏伯昌那樣的對頭,可其人雖去,勢力猶在,再加上重慶商界均對他懷有敵意,想要在這個地方紮根,可謂是阻礙重重。聽得唐炯來邀,心想此人與馬如龍一樣,是個性情中人,倒可一敘,便帶了於懷清前去赴約。

此時的唐炯已離開綿州,轄綏定府[1],雖說品級未改,但轄製六縣,且依然握有兵權,權力較原先大了許多。此番聽得王熾從買賣城大勝而還,因特地趕來,要與其一會。

雙方見麵,寒暄了幾句,未免尷尬,都是隻字未提杜元珪奉駱秉章之命北上伺機行刺一事。閑談過後,唐炯突問道:“王兄弟,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王熾輕輕歎息一聲:“此番北上,雖是打擊了葉夫根尼,卻也徹底得罪了重慶之商人,眼下在下之處境依然是不容樂觀。”

唐炯點了點頭,似在等他繼續往下說。王熾也是準備好了要與其推心置腹一番,便又道:“有人的地方便有競爭,到哪裏都無可避免,如是因了競爭,退避三舍,所謂的一展抱負,隻怕永遠隻是紙上畫餅之說罷了。因此在下依然想在重慶建立商號,於亂中爭利。”

唐炯聞言,拍案叫好,笑道:“王兄弟胸懷大誌,不畏紛爭,乃成大事者也!可想好了在哪裏立號,號為何名?”

王熾道:“具體位置倒是尚未曾選定,號名卻是有了,叫天順祥。”

“天順祥,大吉之名,取得好!”唐炯讚了一聲,隨後麵色一正,又道,“我有一事相勸,聽與不聽,王兄弟自行定奪。”

王熾聞言,端正了坐姿,正色道:“請唐大人賜教!”

唐炯道:“重慶之商人,皆對你虎視眈眈,連那與你結盟的濟春堂都受到了牽連,此局麵對你極為不利,若是走尋常之路,很難突出重圍,站穩腳跟。”

王熾稱是。唐炯繼道:“做大生意者,無不有大胸懷,王兄弟不妨把目光從重慶商人的爭利之中移開,落在官員身上。”

王熾聞言,情知唐炯要吐肺腑之言了,大為感動,拱手道:“王四身陷困境,多謝唐大人指點迷津!”

唐炯搖搖手,示意無須客氣,道:“所謂政商,從古至今,渾如一體,官要靠商提升政績,商要從官處得到實惠,兩者相互依靠,亙古如斯。我前段時間得到一個消息,川東道庫銀告急,眼看著秋後解繳之期將至,急得團團亂轉,四處向商人借款,以解燃眉之急。可大家都知道,川東道庫銀虧空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借出去的銀子相當於填了無底洞,屆時礙於官威,還不敢去討要,因此各商人都尋由推諉,不肯出借。”

王熾朝於懷清看了一眼,轉首問唐炯道:“缺了多少?”

唐炯道:“三萬兩。”

王熾濃眉一動,低目凝思起來。

按照清朝官製,地方行政機構設省、府、縣三級,所謂川東道,實際上是省級行政的衍生權力機構,為正四品,在知府之上,總督、巡撫之下,直接聽命於布政司,負責監督地方機構,防止地方勢力坐大,兼管厘金稅收、司法教育諸事。然也正是因其職位是監督而非管治,使之地位有些不明朗,可官場之妙也就妙在此處,越是晦澀不明的便越可大展手腳,不隻是權力之手可伸向各處,騰挪漁利的空間也頗大,是時天下動亂,人人自危,官員也是中飽私囊,以圖後路,這便是川東道庫銀虧空的原因所在,同時亦是當地商人不願借銀的理由所在。

王熾低頭想了會兒,思路逐漸打開。從目前的局麵來看,誠如唐炯所言,受重慶諸商人之圍困,想要闖出一番新天地,勢必做困獸之鬥,且成敗與否,尚是兩說。若是改變策略,避開商人而從官府下手,急其所急,必獲其賞識,進而得其支持,那麽局麵便不一樣了。所謂官之所求,商無所退,便是此理。思忖間,王熾眼睛一亮,道:“唐大人,這筆銀子在下墊付了。”

“不急。”唐炯搖搖手道,“兩軍作戰,尚且講個師出有名,你這麽大筆銀子送出去,自然也需要個名分。依我之見,不妨在你的天順祥招牌打出來之後,給那道台大人設個小小的局,好教他對你感恩戴德,銘記這雪中送炭之誼。”

於懷清聞言,不由笑道:“唐大人深諳官場之道,洞徹商界之理,高人也!”

唐炯笑道:“先生過譽了!”

雙方又閑談了會兒,王熾遂告辭出來,及至重慶的落腳處時,聽許春花說李大小姐曾來找過,見其臉色,似乎不太好看。王熾聽說,暗叫不妙,交代了眾人一聲,急又轉身出來。

尋了半天,眼見已過了亥時,仍未見李曉茹蹤影,王熾急得滿頭大汗,心想如此苦尋終不是辦法,不如去濟春堂看看她回去了沒有。當下硬著頭皮徑直去了濟春堂。

李春來被女兒氣得連晚飯都沒心情吃,突聽李福來報說,王四求見,怒意不由得又湧將上來,心想好你個小子,騙得我女兒暈頭轉向,這會兒又來誆她老子不成?當下把眼一抬,沉聲道:“讓他進來,老夫倒要看看他能說些什麽!”

不一會兒,王熾大步入內,眼光滴溜溜地一轉,未見李曉茹,心想莫非她尚未回來嗎?思忖間,又看了眼李春來,見他臉色陰沉,隱含著一股怒意,連忙躬身抱拳道:“小子王四見過李大掌櫃!”

李春來拍案而起:“王四啊,可還記得昆明時你我結的怨隙?”

王熾嚇了一跳,惶恐地道:“李大掌櫃息怒,此一時彼一時也,你我雖有過不快,但如今遠離昆明,均是身處異鄉,何須再計較這些?”

李春來一副擺明了就要給他難堪的態度,蠻狠地道:“倘若老夫定是要計較呢?”

王熾道:“在下以為,李大掌櫃現在之怒,源於濟春堂之危機,而非昆明之怨。”

李春來“嘿嘿”冷笑道:“今日濟春堂之危,你小子自然脫不了幹係,舊怨未除,又結新仇,你居然還有臉來見老夫,膽子不小啊!”

王熾眼裏精光一閃,問道:“若是小子能解李大掌櫃眼下之危,您可願一笑泯恩仇?”

李春來灰白的眉頭一揚:“濟春堂的危機老夫自有辦法解決,何須你來教我?”

“適才小子在外麵觀察了一下,在濟春堂的旁邊,至少多了四五家藥鋪,那徐芻分明是要以合圍之勢,困住濟春堂。”王熾道,“若非出奇招,絕難突出重圍。”

李春來冷哼道:“那又如何,莫非這世上隻有你有奇招不成?”

王熾又是拱手一禮,誠懇地道:“李大掌櫃乃昆明數一數二的大生意人,當知審時度勢,衡量利害,若是因了此事,遷怒於您的女兒或是小子在下,隻會是越鬧越僵,更與解決濟春堂之危無益。小子誠望李大掌櫃給個機會,以贖小子之罪過。”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春來見他一副誠摯賠罪之態,再說麵對眼下的局麵,自己確也沒想出良策應對,當下便順坡下驢,道:“姑且說來聽聽!”

王熾心下一喜,道:“百姓買藥無非是治病救人,然普通百姓得了病,須先請郎中診斷,再來藥鋪抓藥,李大掌櫃若能不惜重金,請來一位重慶地區赫赫有名的郎中,來此坐診,百姓必聞風而來,到時候……嘿嘿,任是他徐芻把整條街買下來都開上藥鋪,也是無濟於事的。”

李春來聞言,心下狂喜,暗忖這小子鬼主子果然多得緊,老夫若是把病人都攬了過來,他徐芻開多少家藥鋪也是徒然!然心裏雖作如此想,臉上卻絲毫不露喜色,依然沉著臉做出一副不屑之色,道:“你當徐芻是傻子了嗎,老夫可請郎中,莫非他便不會嗎?”

“從商之道,講的是先機,這便要看李大掌櫃請的是什麽樣的郎中了。”王熾道,“人一旦有難,便易迷信,況生死之事乎?您隻要打聽清楚,重慶地區哪一位郎中名聲大,便請哪一位前來坐診,小子擔保屆時不管是大病小病,大夥兒都願往濟春堂跑。”

李春來聞畢,深以為然,可轉念一想,這小子是為了討好於我,方有此舉,若是女兒將來跟了他,四處樹敵,我的家業還是要被他毀了。思及此,又是一聲冷哼,道:“莫要以為獻計討好,便能讓老夫容納了你,今晚不妨把話與你說絕了,想也休想!”

王熾聞言,不再置言,恭身告辭出來。走到路上時,突見李福從門裏出來,朝他小聲道:“你在裏麵所獻之計,我也聽了,端是好計!我相信大小姐的眼光,你去朝天門碼頭找她吧。”

王熾驚道:“她在朝天門碼頭?”

李福道:“正是哩,我早就找著她了,奈何大小姐的脾氣倔得緊,死活勸不回來,你去好生開解開解她吧!”

王熾連忙道謝,急往朝天門碼頭而去。

是時,已過亥時,一輪秋月正圓,懸於半空,銀色的月華若薄紗似的,垂瀉於天地之間,滾滾的嘉陵江水從此流過,水波泛銀,江山蒙紗,使這一座先秦時所建的“古渝雄關”,平白多了一種神秘之美。

再開朗的姑娘,亦難免會有多愁善感、楚楚可憐的時候,王熾看到碼頭廣場上那一個嬌小的身影時,心裏莫名地悸動了一下,在江風的吹送下,她的裙袂翻飛,月光灑在她的身上,使她身體的嬌弱及美麗一覽無餘。

王熾輕輕地走上去,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她的肩頭時,突地遲疑了一下,停在了半空,然後喟然道:“我錯了。”

李曉茹也沒回頭,淡淡地問道:“你何處錯了?”

王熾道:“我隻顧做自己的事,一直忽略你的感受以及難處。”說完這句話,他抬起頭去看她,卻看到她微微聳動的肩膀,不由大吃一驚,忙走到她的前邊,隻見她淚水漣漣,一臉的委屈之色。王熾見狀,心下越發內疚,忍不住一把攬她入懷,道:“我知錯了,我罪該萬死!”

李曉茹攥起拳頭,在王熾的胸口捶擊著。王熾卻也不躲,由其打著,待她的氣消了些,便把適才去濟春堂的事說了一遍。

李曉茹睜著大大的眼睛,驚訝地道:“這時候你居然敢去見我阿爸!”

王熾苦笑道:“我苦尋你不見,隻得硬著頭皮去了。”

李曉茹含著眼淚撲哧笑出聲:“虧了你所獻的奇招,應可稍解阿爸之怒。”

“令尊還是容不下我。”王熾道,“不過我能理解令尊的心,你看我們到處闖禍,所過之處,雞犬不寧,如何能叫他放心呢?”

李曉茹抹了把眼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那你以後還到處闖禍嗎?”

王熾苦笑道:“我又何嚐想闖禍?隻是時勢逼人,我若不如此抗爭,這天下何有我王四的立錐之地?他日我若站穩了腳跟,必不會如此了。”

李曉茹自是理解他的苦楚,道:“好好地做下一番事業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可好?”

王熾鄭重地點點頭,道:“必不負大小姐所望!”

十日後,王熾在朝天門碼頭附近,租了個臨街的店鋪,掛出“天順祥”的招牌,正式對外營業。

看著那黑底燙金的招牌,聽著劈裏啪啦不停炸響的鞭炮,王熾站在店鋪的門口,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為了這一日,他幾經風雨,曆經劫難,九死一生,然而他相信,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從今日起,他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模樣,他要帶著自己的商號,在重慶落地生根,將之做大做強,有朝一日真正地成為一塊金字招牌!

遐思間,忽有人碰了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隻見孔孝綱朝他眨了眨眼睛,一臉的壞笑。王熾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轉身,看到了李曉茹站在陽光下,正笑吟吟看著他。

今日,李曉茹穿了一襲淺藍色的琵琶襟衣衫,緄邊描繡,很是精致,下著件時下最為流行的魚鱗百褶裙,站在晨風裏,裙擺飛舞,亭亭玉立,美麗不可方物。許是因了性子的緣故,她平時穿著極為簡單隨性,陡然盛裝出場,不由教王熾看得呆了。

李曉茹抿嘴一笑:“莫非不曾見過如此大方得體的美貌女子嗎,直把你看得若二流子一般,找打不成?”

王熾臉上一紅,連忙上去招呼。李曉茹把手一伸:“喏,阿爸說了,你小子今日好歹立業了,雖說是冤家,少不得隨份賀禮!”

王熾趕忙接在手裏,憨笑道:“多謝李大掌櫃!”

於懷清不失時機地湊上來,笑道:“李大小姐隨的這是什麽賀禮,可否拆了看看?”

李曉茹道:“這是阿爸的禮,並非我的。”

於懷清若有所悟地道:“哦,李大小姐沒捎禮,卻把自己捎來了,也是好的!”

李曉茹佯嗔著要打於懷清。正說笑間,突聽得蹄聲驟起,三匹快馬疾往這邊而來。定睛一看,在前頭的是唐炯,與其並肩而行的則是位四十出頭的官員,體態微微發福,麵白無須,著一身錦緞華服,像極了略有些資產的生意人。王熾未曾見過此人,卻也猜得出來,他應是唐炯嘴裏所說的川東道台付少華,最後的是杜元珪。

唐炯下了馬,哈哈一笑,客套兩句後,便與王熾、付少華兩人引見。

付少華早就聽說了王熾其名,隻是在重慶出事的那段日子,他剛巧去了外地辦事,緣慳一麵,後又聽唐炯說,王熾願意解囊,救其所急,因此這時兩廂見了,付少華顯得很是親切,握著王熾的手道:“王大掌櫃有勇有謀,端的是少年英雄,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寒暄幾句後,王熾將他們請入店鋪內,待許春花奉上茶後,唐炯瞄了眼王熾,打了個哈哈,開口道:“付大人,先前我曾與您提過,王兄弟有意借資於川東道,如今你們兩廂見了麵,不妨今日就把這事給定下來吧。”

付少華目光一轉,落向王熾,笑道:“不瞞王大掌櫃,川東道最近銀庫……”

王熾抬手打斷了他的言語,微哂著道:“付大人,此事在下已聽唐大人說了,在下確有意願拿銀子出來,以解大人之急。不過,大人您也看到了,今日天順祥剛剛開業,裏裏外外的開銷大得很,眼下手裏並無餘銀,您看可否這樣,寬限在下半個月,待商鋪的第一筆營業款收進來,便與大人送去?”

付少華自然知道他並非什麽大生意人,又是新店開張,手頭拮據在所難免,聽其說第一筆營業款收上來後便送予自己救急,大為感動,連忙拱手道:“王大掌櫃急公好義,付某沒什麽好說的,你這朋友我交定了!”

唐炯笑道:“如此甚好!”

正說話間,有店內夥計送上來一個錦盒,說是祥和號送來的賀禮。於懷清訝異地看了眼王熾,起身去接了過來,打開看時,清臒的臉倏然一變。王熾問道:“是什麽?”

於懷清走上前,將錦盒放在桌上,眾人湊上去一看,均不由得吃了一驚,裏麵所放的並非是什麽賀禮,而是一塊凝固了的豬血。李曉茹道:“這是何意,血債血償嗎?”

“該是此意。”於懷清道,“我們與祥和號的梁子怕是難解了。”

王熾想了一想,抬頭吩咐那夥計道:“你速去把席大哥、孔三哥找來。”

夥計應聲而去,須臾,席茂之、孔孝綱兩人大步入內,問是何事。王熾讓他們看了那塊血,道:“孔三哥手刃了魏伯昌,魏氏兄弟不會善罷甘休,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等要想在重慶安安穩穩地做生意,便不能與他們公然衝突,孔三哥,在下有一事相求,你可願否?”

孔孝綱把大眼一瞪,道:“要我遠走避難嗎?”

“非也,非也!”王熾忙解釋道,“我們在天津有一條漕運船,在下想讓你去負責漕運。”

孔孝綱依然不服,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出門避難卻是哪門子事?那漕運船你差他人去吧,老子就是要留在重慶,看他們能奈我何!”

孔孝綱無奈,嘟囔了兩句,應承了下來。

付少華見狀,道:“王大掌櫃,開門做生意,須防小人啊,日後若有難事的話,可來尋我,但要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王熾看到這位川東道台表麵上一副貪得無厭的樣子,但為人倒是頗有江湖義氣,心想此人倒是可交!便在言語間刻意與其套近乎,相談甚歡。

次日,送走了孔孝綱去天津後,王熾又安排席茂之去組織一支馬幫,要利用這支馬幫隊伍,打著天順祥的旗號,於川滇之間來往走貨,亦購亦銷,並任命席茂之為管事,負責馬幫及進購貨物,於懷清為天順祥總管,管理商號日常之事務,自此,王熾的商業團隊初具雛形。

越十日,眼看著答應付少華的半月之期將至,王熾交代了於懷清一聲,轉身出來,徑往道台衙門而去。

道台府設在重慶西南部,與天順祥所在頗有些路程,王熾騎了馬出來,及至衙門時,兩廂見了麵,付少華還以為他帶了銀票來,不想王熾見了麵便跪倒在地,口呼:“草民有罪!”

付少華大吃一驚,邊去扶他起身,邊急問道:“王大掌櫃有話慢慢說,到底出了何事?”

王熾苦著臉道:“本是答應大人以半月為限,便奉上三萬兩銀子,爭奈在下新店開張,隻有支出去的款項,並無回收之資,眼看著日期將至,未能兌現昔日之約,特來請罪。”

付少華不知是計,心裏“咯噔”一下,也是慌了,但一則人家是確實有困難,二則他答應借銀子,隻是出於好意,並非義務,卻也責怪他不得,當下把眉頭一沉,道:“不瞞王大掌櫃,那解繳的銀子,下月必須上繳,若是延誤,著實擔待不起,這可如何是好啊!”

按照王熾與唐炯商量的計策,是要給付少華出些難題,表現出王熾借銀之不易,由此好教付少華記得此恩。王熾見火候差不多了,正擺出一副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之態,說即便是四處去借,也要籌齊銀子,給大人奉上之言。不想付少華道:“王大掌櫃,眼下有一筆買賣,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王熾聞言,反倒是愣了一愣,便順口問道:“是何買賣?”

付少華道:“太平軍在大渡河大敗之後,最近其餘部又聯合了撚軍,在犍為一帶活動,唐炯大人前日已率兵去了。古語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但唐大人走的時候,隻帶了三日的糧草,布政司的趙培大人說,至少要等半個月之後,方有軍餉撥下來。你看可否利用你的渠道,去收一批糧草上來,給唐大人送過去,待軍餉下來了,你的盈餘部分,便挪出來借予本官,如此可好?”

付少華道:“三萬。”

王熾迅速地盤算了下,心想這筆買賣即便賺不了三萬兩銀子,就當是賺個人情了,當下拱手道:“多謝付大人,這趟子買賣在下接下了!”

付少華大喜,道:“如此甚好,那你趕快回去準備吧。”

王熾告辭出來,到了天順祥和於懷清一商量,於懷清捏著青須想了會兒,道:“王兄弟,不才明白你的意圖,付少華那筆銀子反正要出,不如再賣他個人情,可千裏迢迢運糧草出去,是有危險的。咱們如今建了商號,不比從前,行事須有顧忌,不才以為,不值當。”

“於先生可還記得我們在重慶監獄時,李大小姐說過的一番話?”王熾道,“她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在圈裏,每個固定的圈都有一幫誌同道合的人,官場如是,商場亦如是。人之所以能成事,須靠圈裏的人幫扶,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遠遠撐不起一座大廈。”

於懷清笑道:“不才記得,她說我等缺少人脈。”

王熾點頭道:“在下認為,她說得頗有道理,這趟買賣可能賺不了銀子,但也要把它當作天順祥的一件大事來做。”

“可是從以往的經驗來看,軍糧都棘手得緊,你就不怕再出個意外?”

正說話間,席茂之進來道:“席某以為,可學前次犍為收糧的經驗,直接去地頭收購。”

王熾笑道:“在下正是此意!”

於懷清轉目朝席茂之道:“你有把握?”

席茂之道:“到了那邊後,便聯係唐大人,讓他派軍給我們護送,可保萬無一失。”

於懷清雖依然有些擔心,但見王熾和席茂之都已下了決心,隻得不再言語。

當天準備了一番後,翌日王熾便帶了席茂之以及天順祥的馬幫,往犍為方向而去。

這一支馬幫是席茂之剛建立起來的,共有三十人,個個都是精壯漢子,馬鍋頭名叫牛二,體形較孔孝綱還粗,長得又高又大,好似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他是重慶當地人,說起話來操一口濃濃的川音,在川滇之間當了十來年的馬幫工人,對這一帶的地形極為熟悉。因此,一路上便由牛二為向導,專抄小路近路行走,以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犍為。

六七日後,抵達犍為境內一處叫豬石灘的地方,此處瀕臨岷江,河係眾多,豬石灘遍地都是被河水衝刷過的石頭,而在其下流,則是一大片丘陵地,梯田沿著山勢梯次往上,層層疊疊,蔚為壯觀。在其上麵,便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山上林深樹密,雲蒸霧繞,見之便教人望而卻步。

王熾吩咐牛二帶兩名兄弟去山上探一探,看唐炯的軍隊是否在山上。牛二欣然應好,招呼了兩人,便往山上走。

那牛二長得一副粗蠻相,可畢竟是走了十餘年的馬幫,心思縝密得緊,到山麓時,見另兩個兄弟隻管大搖大擺地上山,牛二急趕上去,揚起蒲扇樣大的手,“啪啪”兩聲,落在那兩人的腦袋上,瞪起牛一般大的眼,低喝道:“趕啥子趕?萬一山上的不是唐大人的軍隊,是太平呢,你倆不就趕著去投胎了嗎?”

到了山腰,牛二突地停了腳步,後麵兩人正要發問,牛二卻回頭,那銅鈴樣大的牛眼一瞪,嚇得兩人生生把話頭咽了下去。停下來聽時,在清脆的鳥鳴聲中,隨風隱隱吹來一兩句說話聲。牛二朝後麵的兩人打了個眼色,小心翼翼地循聲而去。

爬過一道山脊,不遠處有一座山坪,上麵席地坐了五六個人,其中一人是個三十開外的漢子,長得也是十分高大,一臉的橫肉,再加上一嘴如戟的胡須,活脫脫一個玩命的主兒。牛二觀看了會兒,粗眉一揚,心想看樣子那並非是唐大人所率的官兵,莫非太平軍駐紮在了山上?再凝目一看,那些人果然都未結發辮,個個披散著頭發,且都穿了前明的服飾,定是亂軍無疑了!

若是王熾或席茂之在場的話,定能認出那漢子便是撚軍頭目楊大嘴,牛二與他素未謀麵,隻覺心頭突突直跳,目光往四周打量了下,見無異樣,便朝後麵的兩人揮了揮手,示意趕緊下山。後麵的兩人會意,悄悄地掉了個頭,輕手輕腳地摸下山來。

卻說在豬石灘等候的王熾等人,見牛二入了山後,許久沒有動靜,不免有些擔心。正仰著頭往山上張望,旁邊的席茂之像是聽到了什麽,臉色微微一變,轉身往後潛行過去。王熾見狀,暗吃一驚,心想莫非有太平軍摸上來了?

思忖間,席茂之已到了前麵那道山坡的邊緣,微探出頭向外看,甫伸出頭去,又迅速地縮了回來,回頭朝王熾使了個眼色。王熾雖沒看懂他的意思,但看他的臉色,便知不是什麽好事情,貓著身走過去,順著席茂之所指的方向探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

原來正從山坡下摸將上來的是兩名清兵,倒不是說被清兵發現了後會將他們如何,而是他們錯估了形勢,如果說清兵駐紮在下遊的話,那麽山上很有可能隱藏了太平軍,牛二等三人危矣!

王熾霍地站起身來,把從山坡下正往上走的兩名清兵嚇了一跳,呼地舉起鳥槍,對準了兩人,低斥道:“什麽人?”

王熾邊搖手示意叫他們別開槍,邊道:“在下是重慶商人王四,敢問唐炯唐大人可在下麵?”

那兩名清兵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又問道:“既是商人,來此做甚?”

王熾道:“奉川東道付大人之命,前來送糧草的。”

清兵聞言,這才把槍放下來,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一人留下來繼續打探敵情,另一人帶王熾去找唐炯。王熾道了謝,吩咐席茂之率馬幫兄弟繼續在此等候,密切關注牛二的動靜,隨後便跟了清兵往下遊而去。

沿著溪流一直往下,穿過幾片梯田,進入一座山澗,這才看到清兵駐軍所在。此時唐炯正坐在臨時搭建的營帳裏麵,見到王熾時,大為驚異:“王兄弟!你如何到這裏來了?”

唐炯聞言,濃眉一蹙,古銅色的臉頓時陰沉下來。王熾見狀,心裏“咯噔”一下,急問道:“這裏麵有何問題嗎?”

王熾走後,另一名清兵便端著槍又去打探。臨走時,席茂之交代他說,我們有三位兄弟上了山去,尚不曾下來,若是遇見了,囑咐他們速速下山。那清兵稱好,徑往山上走。

那清兵並沒利用有利地勢,而是專揀好走的山路走,這般行徑誠如牛二所言,是往山上投胎去的。牛二等人很早就發現了他,苦於山上有楊大嘴一幫人,不敢出聲示警,沒過多久,果然便出事了。

清朝的兵種往大了說,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為八旗兵,是入關時八旗子弟組合而成,清朝立國後,這幫人開始疏於訓練,好吃懶做,幾乎上不了戰場;二為綠營兵,基本上由漢人組成,在清乾隆朝中期之前,戰鬥力相當強,康熙平三藩時更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到了後期,隨著皇朝的沒落,綠營兵的戰鬥力也隨之下降,有的甚至是中途拉壯丁強行入伍的,沒經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是時,這個清兵估計是沒什麽經驗,堂而皇之地往山上走,陡聽得“砰”的一聲槍響,好在鳥槍的精準度不高,子彈從他的身前擦了過去。

那清兵嚇得麵無人色,要往樹叢中躲時,“砰、砰”又是幾聲槍響,被射在腦袋上,哼都沒哼出聲,當即栽倒,滾下了山去。

牛二見此情形,也是嚇得不輕,忙叫其他兩人蹲下來,不可妄動。剛藏好身子,便聽得山上一陣**,冒出一批義軍。幾乎與此同時,楊大嘴帶了二十幾人,衝下山來,敢情是要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清兵。

如此一來,牛二等人便遭殃了,眼看著那些人越走越近,再蹲在原地非被他們發現不可。牛二回頭看了眼後麵的兩人,見他們嚇得麵白若紙,不由怒從心生,輕斥道:“等死嗎,格老子的還不快走!”

那兩人“唰”地起身就往山下跑,估計是動靜大了,讓對方發現了行蹤,“砰、砰、砰”幾聲槍響,子彈從他們的腦袋邊飛射而過,直把兩人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又矮下身去。牛二瞪著銅鈴樣的眼睛,恨不得將他倆一口吞了。“要投胎何須這般地著急?”踢了他們一腳,牛二彎著腰繼續往山下走。

楊大嘴見狀,邊喊邊追將過來。

唐炯濃眉一沉,看著王熾道:“山西會館的百裏遙也來這邊籌備糧草了!”

王熾大吃一驚:“奉了何人之令?”

唐炯沉聲道:“布政使趙培。”

王熾身子一震,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看著唐炯道:“趙培為何要如此做?”

王熾點頭稱是。正說話間,陡聞數聲槍聲傳來。唐炯霍地起身,正要喊人,便見杜元珪大步入內,道:“將軍,槍響是從山上傳來的,應是亂軍有動作了!”

唐炯道:“你速帶人去看看,順便把王兄弟送出去。”

杜元珪領命,急帶了王熾出去。趕到那邊時,牛二等三人正抱頭鼠竄,從山上跑下來。杜元珪打量了下山上的情形,見對方人數不多,便領了清兵往前阻擊。楊大嘴見下麵有清兵反擊,不敢再往下追,呼嘯一聲,退上山去。

杜元珪走到王熾跟前,道:“王兄弟,此地不宜久留,我護送你們出去吧。”

王熾道了聲謝,便在杜元珪的帶領下,走出豬石灘。至官道上後,兩廂道別,分道揚鑣。

卻說王熾與杜元珪作別後,徑往重慶趕,進了重慶城後,叫席茂之先帶馬幫兄弟回天順祥,自己則去見了付少華。

付少華聽完王熾的敘述後,臉色越來越難看。王熾小心問道:“付大人,怎麽了?”

付少華瞟了他一眼,道:“怕是趙培有意為難於我。”

王熾知道這裏麵涉及官場秘密,也沒多問,說道:“付大人,那三萬兩銀子在下既然答應了你,便絕不會食言,請大人給在下三日時間,三日後必雙手奉上!”

付少華聞之,不由大為感動:“王兄弟,付某謝了!”

王熾見他以兄弟相稱,笑道:“大人既視在下為兄弟,便莫要見外,在下這就去籌銀子!”

三日後,王熾從天順祥支了三萬兩銀子,專程跑去送予付少華,付少華千恩萬謝,隔日便拿這銀子上繳了布政司。

此時此刻,不管是王熾還是付少華,決計不會想到,便是這三萬兩銀子給他們惹來了大麻煩!

原來自火燒圓明園之後,在《天津條約》的基礎上,清廷又被迫簽訂了《北京條約》,在熱河避難的鹹豐帝身體本就不好,內憂外患之下,以酒色鴉片麻醉自己,身體一日差過一日,朝中大員皆知他們的主子時日無多,便開始暗下活動,尋找新的靠山。

精於實幹且嗅覺敏銳的恭親王奕,早已意識到在內憂外患的雙重夾擊之下,清朝必亡,便想著以改革圖中興,力挽狂瀾,是年秋後協同桂良、文祥等大臣,上書鹹豐帝,分析時局,認為太平軍、撚軍之亂,為心腹之患,而西方列強則為肢體之患,要攘夷須安內,並提議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處理外事。

且說奕露出“媚洋”的姿態後,朝中分作了兩派,一方為改革派,一方為頑固派,兩派勢力在鹹豐末年及慈禧執政之前的這段特殊曆史時期,暗暗較著勁兒,且從朝中延伸到了地方官府,布政使趙培、四川巡撫蕭知章反對改革,駱秉章與曾國藩如同知己,自是支持改革,那付少華貪雖貪也,卻也看清了當下之朝廷,若不變法圖強,唯亡而已,因此站了在駱秉章一方。

川東道受布政司直接管理,趙培覺得付少華不識抬舉,就利用糧草一事,給他出了個難題,好教他知道哪個才是他的頂頭上司。也是合該王熾倒黴,本是想著讓付少華記恩,這才生出糧草一事,無端卷入了官場暗鬥。趙培聽說付少華繳了繳銀,好生奇怪,差人去一打聽,方知是王熾救濟。

付少華繳了銀子後,來找駱秉章,將近來發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駱秉章素有眼疾,聽完之後,微微眯著的雙眼倏地射出一道精光,道:“雖千萬人吾往矣,好你個王四,為人處世果然與眾不同!”

付少華稱是,道:“此番的解繳之資,重慶之商人均不肯解囊,若非王四,卑職萬難交差。”

駱秉章從鼻孔裏哼出一口氣,像是冷笑,亦像是對王熾之舉的讚許,卻沒再發話,隻搖了搖手,示意付少華下去。

待付少華退下後,駱秉章徐徐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眯著眼往窗外瞅著,天上雲鎖晴空,陽光時隱時現,而西邊卻早已是烏雲彌天,看來晚上便是要變天了。

那麽當今之天下呢?駱秉章吐了口氣,抬起右手倚在窗框上,瘦若幹柴的手因緊抓著窗戶而顯得越發蒼白。時勢造英雄,眼下即將展開的這個變局,可會有人脫穎而出,去改變這變幻莫測的時局?

駱秉章抬起左手抹了下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出現了那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王熾,嘴角微微一翹,心下尋思:天下將有大變,大清國即將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你可會順勢而為,翻雲覆雨?

[1] 綏定府:今四川東北部,開府於四川達州,下轄六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