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局鋪陳浪起買賣城 借勢謀利貨輸恰克圖
恰克圖與買賣城相隔不過百餘米,然一城之隔,卻是兩種風情。
中國人的建築講究對稱,顏色和裝飾風格推崇和諧,不管是古代還是近代,在我們的每個建築裏,基本都有一個主題,此主題便固定了建築的特色和風格。而恰克圖則剛好相反,它是不對稱的,不管是室外還是室內,頻繁地利用形態方向不規則的渦形和曲線,而後用較為搶眼的色彩,造成視覺上的突兀之感,甚至在一幢建築物上都找不出相同的窗戶。
魏伯昌已非第一次進入恰克圖,但他依然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並且發出這樣的感歎:一個民族的個性往往會淋漓盡致地體現在建築上,它的自由奔放、不拘一格,十分鮮明地從這些建築上表現了出來!
魏伯昌痛恨洋人的侵略,他們用野蠻的方式霸占了自己的國家,每個國人都會有切齒之痛。可他們與眾不同的個性,或者說優點,卻不得不去承認。
魏伯昌在恰克圖交割了貨物之後,又在這裏待了兩天,他相信王熾不會走遠,定然還待在這座城池裏麵。
第三日早上,魏伯昌接到底下人的稟報,說是在一條大街的角落處發現了王熾。
魏伯昌吃驚地道:“在街上?”
在底下人的帶路下,果然在街道角落處找到了王熾,見到他時,眼前的情景讓魏伯昌吃驚不已。
隻見王熾蜷縮在角落,臉上沾滿了汙垢,仿似多日未曾吃過飽飯,眼神無光、神態懨然,完全是一副落魄的乞丐狀!
魏伯昌雖在商界浸**了一輩子,也經曆了得力助手桂老西之死以及天津敗北的慘痛,但他行事卻不像劉勁升那般的心狠手辣,看到王熾這副模樣時,油然動了惻隱之心,走到他麵前,蹲下身去,微微一歎,道:“王兄弟,老夫委實沒有想到,你在俄國竟落魄至斯!”
王熾沒有動,隻抬起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木然,內心卻翻騰了起來。在重慶的時候,他們是最好的合作夥伴,因為利益之爭,陡然站到了彼此的對立麵,即便此時身在異國他鄉,依然不敢以真麵目示人,要相對著演戲!
“異鄉落魄,最是無顏見故人。”王熾喟歎道,“你走吧,隻當不曾相遇。”
“起來,王兄弟。”魏伯昌伸手去拉他,“老夫請你吃飯去。”
“可憐我嗎?”王熾肩膀一甩,甩脫了他的手,“魏大掌櫃,恕王四放肆說一句實話,你我在此相見,不是巧遇吧?”
魏伯昌輕歎著道:“不錯,老夫是特意來查探你在俄國的處境的。不過現在老夫並無絲毫嘲笑或可憐你的意思,是誠心想要與你一同吃餐飯。”
“多謝了!”王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們都回不去了,豈還能如以前那樣把酒言歡?”
魏伯昌垂下眼皮,站了起來,人還是原來的人,隻是心變了,再相見已為陌生,談何把酒言歡?思忖間,吩咐手下去買些吃的東西來,然後轉身道:“王兄弟,既如此的話,老夫告辭了,好生保重!”
王熾挪挪屁股,撇過頭去,不再去看他。魏伯昌歎息著搖了搖頭,他明白王熾是好強之人,最不想在這種時候有熟人看到其窘迫之狀,便回身離開。這時候,突有一個路人走過,目光一瞟街旁的王熾,從錢袋子裏取出一枚盧布,“叮”的一聲,扔在他的麵前。
王熾抬頭看了眼那路人,不由得苦笑出聲,那人走得很快,王熾並沒看清楚其麵目,然從走路的樣子及背影,還是一眼就辨認了出來,她分明是李曉茹喬裝的。心想這小妮子扮作俄國人來此惡作劇,倒是應景得很!
魏伯昌自然想不到那人是李曉茹喬裝的,為了不叫王熾尷尬,連忙轉身就走。
是日下午,魏伯昌回了買賣城後,將在恰克圖所見與劉勁升說了。
劉勁升聽完之後,眉頭一挑,似在思索著什麽。魏伯昌以為他聽了此消息後,會因除去一個強勁的對手而額手稱慶,卻沒想到會是這一副嘴臉,不由得詫異地看著他。
劉勁升想了一會兒,轉首朝魏伯昌看過去,眼裏閃過一抹寒光:“你怕是被騙了!”
魏伯昌吃了一驚,“什麽?”
劉勁升道:“你運貨去恰克圖能遇上他,於懷清最近也在往恰克圖運貨,難道就找不到嗎?”
魏伯昌這才省悟過來,臉色一變:“他如此做用意何在,迷惑老夫嗎?”
“這是一個精巧的局。”劉勁升咬著牙“嘿嘿”一陣怪笑,“彼德堂失火、王熾被杜元珪追殺,甚至空白龍票事件,都是這個局裏麵的環節,此局一環套一環,在打擊迷惑我們的同時,他則秘密潛入俄國,開展貿易渠道。”
“一石二鳥,好計啊!”魏伯昌倒吸了口涼氣。
“恐怕沒這麽簡單。”劉勁升蹙著眉道,“恰克圖街頭偶遇,顯然是王四刻意設計的,他為何要故意讓你遇上,難道就不怕你我起疑嗎?還有,我在伊萬處遇上於懷清時,他也故意透露說,跟伊萬談的是生意上的事,這斷然不可能是巧合。”
魏伯昌點頭道:“也就是說這個局發展到現在,可能隻是個開始,我們眼前所看到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劉勁升冷笑道:“他可能是要故意激怒或誘導我們。”
魏伯昌坐不住了,起身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我們都小看王熾了,這些天你我兩個老家夥在他布下的局裏上躥下跳,居然還毫不知情,嘿嘿!”劉勁升沉聲道,“我們得還擊了,不然會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
魏伯昌道:“去北京拿刑部的通緝令嗎?”
“不!該是讓協助王四的人付出些代價了!”劉勁升臉色一寒,喝令百裏遙來見。不消多時,百裏遙疾步趕來。劉勁升道:“去把杜元珪給我抓來。”
魏伯昌大吃一驚,“你要動他?”
“劉某不光要動他,還要動熊摯臣!”
百裏遙看了眼寒氣襲人的劉勁升,低頭道:“今天並未見過杜元珪。”
劉勁升聞言,瞥了眼百裏遙,目光如刀:“你不知道看住他嗎,還是故意要放他走的?”
百裏遙大驚,“屬下不敢!”
“不敢?”劉勁升道,“當日你發現龍票不見時,莫非就沒懷疑過他?”
百裏遙也不辯解,低頭不語。魏伯昌道:“杜元珪的出走,說明他就是王四安排的棋子,事已至此,責怪百裏遙亦無濟於事了。”
“我責備他,並不是說要他補償什麽,而是質問他,對我是否還忠心!”劉勁升瞪著百裏遙沉聲道:“你行事向來滴水不漏,怎麽此番就沒了防範之心?”
劉勁升的言語仿如一記重拳擊中百裏遙的內心,他動了動眉頭,道:“是他的身份讓我放鬆了警惕。”
“罷了,罷了!”劉勁升雖對他極度不滿,但畢竟是多年的老夥計,再者眼下掉入對方的圈套之中,亦無心再去追責,隻得歎息一聲,轉首朝魏伯昌道:“我們一起去見見熊摯臣吧。”
魏伯昌看了他一眼,情知民與官鬥非同小可,但到了這一步,不下狠手,似也難以反敗為勝了,當下便點頭答應下來。
有人說前朝的官不好做,特別是明朝晚期,黨派林立,東林黨、齊黨、楚黨、宣黨、閹黨等各黨派以地域為單位,相互彈劾、傾軋,不隻皇帝束手無策,連官員亦是人人自危,不知哪天頭頂上的烏紗便丟了。
可熊摯臣覺得當朝的官比之前朝更難,那時候再亂,亂的隻是內部,現在是內外都亂得一團糟,當官者恍如迷路的孩子,看著上級、商人、洋人輪番在麵前晃,卻無從依靠,更不知道該往哪條路上走,於是大家都隨波逐流,走到哪裏算哪裏。
熊摯臣的淡漠是被世事逼出來的,像沒有安全感的女人一樣,感覺這世上無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無從選擇,於是隻得裝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親近的樣子,企圖以這樣一副外殼來保護自己。可悲的是,到了最後卻發現,自己成了別人一顆可利用的棋子,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劉勁升、魏伯昌走進來的時候,熊摯臣便已經猜到他們此行的目的。他暗自一歎,世路風波險,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劉勁升裝模作樣地行過禮後,說道:“今日此行,劉某與魏大掌櫃有一事須請熊大人幫忙,望大人成全。”
熊摯臣也隻能裝模作樣地問道:“何事?”
劉勁升道:“大人拿空白龍票誆了劉某,莫非不想將此事說清楚嗎?”
熊摯臣“嗬”的一聲,像是冷笑:“記得當日你還在謝本官未曾拿你法辦,今日何以改了初心,要本官給你一個交代了?”
劉勁升道:“因為劉某已然查實,那張龍票並沒有丟。”
“找著了?”熊摯臣眉頭輕輕一動,目光往他身上掃過去。
“大人不信嗎?”劉勁升目光一轉,亦往他逼視過去。
熊摯臣眼瞼一垂,避開了他的目光。這裏麵有個玄機,如若熊摯臣繼續裝傻,那麽就要為自己的傻付出代價,如若懷疑他找著了龍票,也就意味著你知道這裏麵的事,承認參與了此事,那麽你就更該為此付出代價。
熊摯臣隻覺眼前橫了把刀,寒光襲人:“你倆在本官麵前莫要耍心機了,說此行的目的吧。”
魏伯昌幹咳一聲,拱手道:“望大人立即逮捕王四及其一幹同黨。同時,也望大人跟他們撇清關係,獨善其身哪。”
熊摯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裏開始充血:“你們真以為權力如刀,借著這把刀,想殺誰便殺誰嗎?”
劉勁升冷笑道:“問題是大人已經亮出了這把刀,且在劉某身上砍了一刀,莫非大人還想再收回去嗎?”
熊摯臣兩手緊握著椅背,沉聲道:“你在威脅本官?”
“不。”劉勁升道,“我們隻是在提醒大人,不要站錯隊。”
“若是本官哪個隊都不想站呢?”
“劉某已經說了,這把刀一旦亮出,你就沒有選擇了。”劉勁升道,“劉某給大人兩天時間,如若大人不做選擇,那麽隻能讓理藩院來傳喚大人了,要是濫用職權,野蠻幹涉市場,參與惡性競爭的罪名成立,您手裏的這把刀就該易手了。”
劉勁升說完與魏伯昌一道走了出去。熊摯臣怔怔地待了許久,突地一揚手,揮落了桌上的杯盞。下人聽到聲響,急忙進來查看,熊摯臣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吼道:“滾!”下人嚇得臉色大變,忙不迭轉身跑出去。
自王熾消失後,許春花像丟了魂似的日夜牽腸掛肚,隻要於懷清一進來,便趕上去問王熾的下落。這倒並不是說她與王熾的感情有多深厚,事實上他們之間相處時日不多,並無情義可言,然許春花是從一而終之人,這種思想已流在了她的骨血裏,隻要她認定了他是主子,便會一輩子忠心不二。
是時,正是午後,客棧陽台上的許春花一雙妙目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忽然,有兩人小跑著進入客棧的大門。
許春花見了那兩人,又驚又喜,驚的是於懷清居然帶著追殺王熾的杜元珪回來了,喜的是那煞星一出現,說不定就會有王熾的消息,嬌軀一扭,返身入內,未待於懷清開口,便朝杜元珪厲聲道:“我家主子何在?”
杜元珪見她柳眉倒豎,一臉怒意,不由苦笑著朝於懷清道:“你看你給我安排的好差事,現在大家都把我當作了仇人!”
於懷清哈哈一笑,道:“許姑娘莫怒,王兄弟好得緊,過些時日就可回來!”
許春花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道:“當真嗎?”
“假不了!”於懷清道,“去給我倆倒壺涼茶,一會兒還要出去一趟。”
許春花聽得王熾沒事,眉開眼笑,應了一聲,翩然而去。待許春花走後,於懷清正色道:“現在劉勁升已知道了空白龍票的事,以他的性格,定然會去找熊摯臣麻煩,我們這個局至此算是正式鋪開了,這段時間委屈了杜將軍。”
“不妨事!”杜元珪淡淡一笑,道,“今天上午劉勁升已經去了熊摯臣處。”
於懷清眉頭一沉,道:“上午你已經離開劉勁升處,如何這麽快便知道了他的動向?”
杜元珪從懷裏取出張紙條,遞了過去。於懷清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劉逼熊逮捕王熾”等字,不由抬頭問道:“這紙條從何而來?”
杜元珪道:“就是剛才你我在街上碰頭之前,一個孩童送來的,說是有一位叔叔叫他送此物來。”
於懷清抬手捋著清須,沉思片刻,道:“你覺得是何人在暗處幫我們?”
此時,許春花端了涼茶上來,分別給兩人倒了一杯,杜元珪一口喝下,咂巴了兩下嘴,道:“有可能是百裏遙。”
於懷清又問道:“為何是他?”
杜元珪道:“當日為免事情敗露,我隨他去查看龍票,本是要將其製服的,因慢了一步,我到門口時,他已然返身出來了,說是沒看到龍票。”
“你是說劉勁升的龍票是他拿了?”
杜元珪點頭道:“應該是他拿的。”
於懷清眉頭一蹙:“莫非他想要取代劉勁升的位置?”
“這個尚難確定。”杜元珪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目前對我們沒有威脅。”
兩人又喝了些水,見天色已過午,於懷清起身道:“熊摯臣已被逼到了牆角,無路可退,杜將軍且在此休息,不才去會一會他。”跟杜元珪作別後,從客棧出來,徑直去了衙門。
誠如於懷清所言,熊摯臣已被逼到了牆角,像一隻困獸環視著周圍的環境,試圖突圍。
所謂狗急了跳牆,人與獸一樣都具有獸性,此時的熊摯臣人神交織,各種念頭不停地在腦子裏來回晃動,善惡隻在一念之間。
於懷清的到來,似乎讓熊摯臣看到了一線希望,錯亂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光亮。
於懷清瞟了眼熊摯臣,微哂道:“熊大人氣色不太好,莫非遇上了不順心的事?”
熊摯臣雖急著他指點迷津,卻因此人高深莫測,且又不明他的來意,便模棱兩可地道:“於先生神機妙算,能料先機預知禍福,不妨猜猜本官究竟遇到什麽麻煩了吧。”
於懷清哈哈笑道:“大人真把不才當作神仙了嗎?”
熊摯臣依然裝作一副淡漠的樣子,道:“你若不是神仙,那便是控局者。”
於懷清兩眉一挑,道:“敢問大人,何為控局?”
熊摯臣從喉嚨底下發出“嗬”的一聲怪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莫非不是設下陰謀,害人利己嗎?”
“非也!”於懷清搖搖頭道,“所謂控局,便是放風箏那人,順勢而為,借勢謀局,從而翻雲覆雨。然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兮禍兮,便要看如何謀勢。便如大人眼下之處境,緣起龍票一事,想那劉勁升乃睚眥必報之輩,豈能不報那一箭之仇?”
熊摯臣眼中精芒一閃:“那麽按先生之見,本官當如何順勢而為?”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熊摯臣低頭凝思一會兒,道:“劉勁升曾借內務府之名,將你等設計入獄,莫非你要還他一個牢獄之災?”
於懷清從桌上捏了隻茶杯在手,邊把玩著邊道:“熊大人,有些事可明說,有些事不可說。”
熊摯臣點頭道:“你要本官如何做?”
“大人手中有權,莫非是忘了用嗎?”於懷清喝了口茶,微哂道,“發動京津幫,給他們提供便利,同時給晉商製造麻煩,使他們的業務增長變緩,此消彼長,晉商必慌。”
熊摯臣聞言,心胸為之開闊起來,暗說是啊,都言權力是把雙刃劍,劉勁升可用它來威脅於我,我怎麽就不能去威脅他呢!思忖間,抬眼朝於懷清道:“如此看來,你我之利益,從今之後便是捆綁在一起了?”
於懷清不失時機地躬身拱手道:“多承大人照料,不才感激不盡!”
這一番談話,雖說牽涉到雙方共同的利益和安危,但至少從眼下的局麵來看,是於懷清解救了熊摯臣於危難,然他卻謙遜地躬身相謝,令熊摯臣對其頓生好感,不管如何,與這種人合作,比之劉勁升強了許多。
熊摯臣起身,破天荒地拱了拱手,算作回禮。
兩天之後,劉勁升給熊摯臣的限期到了,然而這一天,各種消息紛至遝來,讓劉勁升的神經頓時緊繃了起來,意識到一股強大的危機已然降臨。
先是席茂之、孔孝綱押運的貨進了買賣城,而後是京津幫的各個商號像打了雞血一般,入貨出貨,一派熱火朝天之景象,再是晉商的幾批茶磚被官府查出有問題,被扣押了……
傻子也能看得出來,這一係列的事情絕非偶然,而是王熾跟熊摯臣聯手運作的結果。
進而劉勁升又震驚地發現,他不隻是在王熾布的局裏上躥下跳,而且還被孤立了起來!
劉勁升惱羞成怒地抓起旁邊的茶杯,咬牙切齒地擲在地上,看著四散飛濺的白瓷碎末,他的眼神慌亂地跟著碎片一起移動。該怎麽辦?果真與熊摯臣玉石俱焚嗎?
劉勁升咬著牙困獸一般地喘著粗氣,正要往外走,見手底下的一人急匆匆地跑進來,便問道:“何事慌張?”
那人稟報道:“百裏遙和官兵起了衝突,跟他們打了起來,現在被押到衙門去了!”
“熊摯臣!”劉勁升怒吼一聲,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突然間下了決心,要與熊摯臣、王熾拚個你死我活!
走出門,走到街頭時,一股熱浪撲麵而來,令劉勁升的呼吸為之困難。卻在此時,一道更加激烈的浪潮把劉勁升擊打得腦袋嗡嗡作響,隻見北街的街頭湧來一大批人,他們舉著橫幅,喊著震天響的口號,由北往南而來。
聲浪一波一波傳來。“抵製晉商,還原市場良性競爭!”“把不法晉商趕出買賣城!”“嚴厲打擊往茶葉裏摻鴉片的不法行徑!”
這些喊著口號的人從劉勁升的麵前經過,浩浩****而去,烈日下的劉勁升隻覺渾身陣陣發寒。
茶葉裏摻鴉片?百裏遙失去理智,跟官兵大打出手便是為了此事?
劉勁升倒吸了口涼氣,身子倏地在太陽底下晃了一晃。多麽熟悉的手段,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這一招果然厲害!
愣怔間,突覺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猛地回頭,見是個中年漢子,神情肅穆,沉聲道:“陶會長叫你速去見他。”
劉勁升打了個寒戰。他跟王熾之間的對決,終於蔓延到了整座買賣城,演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抵製晉商的運動,他終歸還是棋差一著,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買賣城的晉商總會是晉商在此設立的一個總理事機構,協調和處理晉商相關事宜,有權處置不按規則行事的所有山西商人。
晉商從明至清,縱橫天下五百年,以誠信和團結為商幫之本,天下晉商為一家,無論走到哪裏,但要商幫中人有困難,皆不遺餘力,出手相助。同理,要是出了忤逆不法之徒,亦會受到懲罰。因此在每個貿易重城,都設有會所或總理事會,由年長且有威望者擔任會長,管理當地晉商。
一般情況下會長不會輕易出麵幹涉生意,也不會去左右商人之行為,除非有人的舉止超出了正常的範疇,或引起了眾怒。
劉勁升在晉商總會的大門口站了會兒,然後抬頭看向那塊巨大的燙金的“晉商總會”匾額,仿如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見到了神聖的佛祖像一般,臉上的戾氣逐漸淡去,然後深吸了口氣,起腳拾階而上。
入了總會的大堂,尚未見到人,便見一隻茶杯飛來,劉勁升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把頭一偏,躲了開去,“啪”的一聲響,杯子在他的身後碎裂。
“你還知道你是誰嗎?”
劉勁升站在門檻邊上,誠惶誠恐地答道:“晉商劉勁升!”
“你還知道你是晉商,還記得是個商人啊?”裏麵那蒼老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怒意,“那你如何就忘了商人之本分?”
劉勁升低著頭,不敢答話。
“進來!”
劉勁升微低著頭,疾步入內,微抬目光,看裏麵的情形。隻見大堂之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氣呼呼地來回踱步,清臒的臉因生氣而顯得異常蒼白,使其臉上的老年斑越發明顯,近乎誇張地展示著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跡。他見到劉勁升進來,眼睛一瞪,混濁的眼裏射出一道逼人的寒光:“你且給我說說,何為商人?”
此人便是買賣城晉商總會的總理事陶鬆年,是晉商的元老。劉勁升不敢怠慢,忙答道:“管子曰:‘處工者就官府,處商者就市井,處農者就田野是也。’”
“商者就市井易貨而已。”陶鬆處厲聲道,“你呢?上聯係於官府,下勾結於亂民義軍,從重慶至北京,這一路上你都幹了什麽?你把商幫的經商之道都忘了嗎?”
“勁升不敢!”
陶鬆年見他始終一副謙卑之態,怨氣似乎消解了些,歎了口氣,問道:“老朽知道買賣城如今之局麵,是有人故意下套害你,可今日之果,往日之因也,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劉勁升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其一副嚴厲之色,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陶鬆年低喝道:“說!”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劉勁升盡量地把自己的意圖說得婉轉一些,“他們如何給我的,我便如何還回去。”
陶鬆年聞言,氣得白須都翹了起來,順手抓起桌上的一隻杯子,就要往劉勁升身上砸。劉勁升見狀,作勢要躲,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真砸過來,不由得臉上一熱。想自己好歹也到了花甲之年,在天幹地支轉了一個輪回,在陶鬆年麵前卻儼然似一個無知的孩童。
陶鬆年痛歎一聲,“處商者就市井,到了這種時候,難道你不該想想你的生意嗎?如此一鬧,在買賣城的晉商貨物勢必大量積壓,你不為自己留退路,也該為同行的處境考慮考慮了。”
劉勁升忙道:“勁升恭聽陶公教誨!”
陶鬆年放下手裏的杯子,道:“今日你哪兒都不許去,就待在這裏。老朽會聯絡官府、洋人及其相關商人,在此召開一個協商會,希望他們能摒棄前嫌,恢複商場秩序,讓彼此的生意回到良性競爭之道上來。”
劉勁升老老實實地應承道:“勁升謹遵陶公之言。”事實上他心裏明白,這個所謂的協商會絕不僅僅是協商如此簡單。
於懷清是在當天下午未時,接到晉商總會邀請函的。看著這份突如其來的邀請函,他禁不住猶豫起來。
以常理來講,他們未曾開幫立戶,並無商號,無名無分之輩,是沒有資格參加此等規格之會議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此邀請函來得蹊蹺,凶吉難測。
孔孝綱瞟了眼那紅色的函,一把抓在手裏就要把它撕了:“我們與他水火不容,開他個鳥會!”
席茂之見狀,忙不迭奪將過來,嗬斥道:“你懂什麽,你以為這隻是一個簡單的會議嗎?如若不去參加,得罪的不隻是晉商,其他各幫派的商會,也會對我等另眼相看,到了那時,我們如何在買賣城立足?”
於懷清點頭道:“席大哥所言極是,這也是讓不才為難之處。”
孔孝綱道:“那就去找王兄弟商量一下,看他怎麽說。”
於懷清道:“茲事體大,是該找他合計一下。你們現在就送貨去彼得堡,吸引他們的注意,我悄悄去一趟恰克圖。”
席、孔兩人應好,跟著於懷清走出客棧。
於懷清懷著滿腹的憂慮,在當天傍晚時分進入恰克圖。但當他看到他們在俄國的商鋪時,臉上油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熾利用李曉茹在重慶經營善水居的經驗,在俄國開了這家茶莊,主打養生。洋人對中國的茶葉本身就有一種崇敬之意,現聽到這家的茶葉還具有強身健體之功效,紛紛訂購,業務量與日俱增。
因有了前車之鑒,為防同行打壓,王熾想了兩條計策應對,一是雇用俄國本地人當夥計,在前台打理;二是在進貨渠道上,分成明暗兩條線,明線即彼得堡的伊萬,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去,要與伊萬合作,以吸引劉勁升等人的注意;暗線是偽裝成京津幫的駝隊,將貨運送過來,秘密通過阿曆克賽,輸入恰克圖。通過這些策略,才得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在異國他鄉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於懷清走入店鋪,跟夥計打了個招呼,便到後屋去找王熾。
王熾和李曉茹正忙著算賬,見於懷清到來,又驚又喜,連忙上來招呼。
於懷清笑道:“你倆把日子過到一處,端是和諧得緊啊!”
李曉茹俏臉緋紅:“你個窮酸,卻吐不出些好字來!”
王熾情知他突然出現,定有要事,便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於懷清道:“運輸渠道上沒出什麽差錯,明暗兩條線都順利得很。隻是我們的動作,驚動了晉商總會的陶鬆年。”說話間,把那張邀請函拿了出來。
李曉茹好奇地問道:“你們在買賣城搞了什麽大動作?”
於懷清道:“劉勁升成了眾矢之的。”
李曉茹把目光移向王熾,又問道:“這都是在你們的計劃之中嗎?”
王熾點了點頭。李曉茹陡然嗔道:“王小販子,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王熾正色道:“這是我與於先生策劃的一個局,非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日後再與你細說吧。眼下陶鬆年的這份邀請函,無異於挑戰書,此人不愧是晉商之元老,老謀深算,果然厲害!”
於懷清問道:“王兄弟有何想法?”
“陶鬆年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我們無所遁形。”王熾皺著濃眉道,“這場較量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就跟他們正麵對碰一次!”
於懷清道:“我們跟晉商早晚會有一次麵對麵的較量,不過眼下來看,不才以為時機尚未成熟。”
“不錯。”王熾道,“所以我們要提前收局了。”
於懷清抬手捏著青須,思量了會兒,道:“提前收局的話,怕是難以達到預計的效果。”
“瞅準時機,適時出手,應有奇效。”王熾濃眉一揚,道,“赴會前先跟熊大人會一麵,他如今已被劉勁升逼到了絕路上,會全力配合我們的。”
“好的。”於懷清起身道,“不才告辭!”
王熾起身相送,到了前台店鋪時,道:“在下不便現身,買賣城的事就多勞先生了。”於懷清拱手辭別。
回到裏屋時,李曉茹的眼睛緊盯著王熾,神情肅然。王熾知道她在生什麽氣,隻好賠著笑道:“李大小姐莫惱,很快就收局,到時候你便一目了然了。”
李曉茹把手裏的賬本一丟,冷哼道:“敢在本大小姐麵前擺譜,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好,以後要是讓人算計了,別來找本大小姐想辦法!”言落間,轉身入臥房去了。
王熾看著她負氣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搖頭苦笑。
入夜時分,晉商總會的大堂裏燈火通明,左右兩排的座椅上,幾乎集結了買賣城政商兩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還包括了英國辦事處的阿爾瓦,俄國商人阿曆克賽、伊萬等洋人,這些要人的在列,使此次的會議氛圍一下子凝重了起來,敏感者甚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火藥味。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於懷清被安排在了末位,幾乎緊靠著門框。如此安排,固然有中國傳統習慣以等級排座次的因素,但此次會議的主題明明是王熾與劉勁升的紛爭,卻把王熾的人排在了最末位,似乎也傳達出了這樣一種信息:你們的挑戰是不自量力的,我們根本沒將你放在眼裏。
陶鬆年坐在正堂上首,在燈火的照耀下,他如雪般的須發根根如銀,目光炯炯有神,掃了眾人一眼,起身拱手道:“各位於百忙之中抽空赴約,陶某人在此代表天下晉商,謝過大家了!”言語間,微微一彎腰,朝眾人行了一禮。
因其德高望重,眾人見狀,紛紛起身還禮。陶鬆年擺了下手,示意大家坐下,而後又道:“今晚請大家來,老朽首先想給大家賠個不是,我商幫的劉勁升處事不當,引起大家之恚怨,以至造成集體抵製晉商的局麵,這是劉勁升的不是,也是老朽的管理不當,望大家賣老朽個薄麵,從今往後,摒棄舊嫌,和氣經營,可好?”
陶鬆年說這番話的時候,雖說語氣並不和善,甚至有點像長輩命令晚輩做事一般,但是措辭上卻是極盡卑躬,言落,眾人都點頭稱好,反正陶鬆年說話時,也沒指名道姓要讓哪個退讓,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均說都是中國人,在邊塞做生意,是要和氣生財。
陶鬆年目光流轉,自然看得出來這幫人都是在隨口敷衍,當下轉首朝熊摯臣一拱手,道:“熊大人,您是買賣城的父母官,為維護這裏的治安和秩序,這些年來可謂殫精竭慮,老朽在此謝過了!”
熊摯臣眼皮一抬,明白他接下來要挨個提要求了,起身拱手回了個禮,並未發言。
陶鬆年示意其落座,說道:“百裏遙毆打衙差一事,錯在我方,大人開個價,不管多少,我方認罰,也好給劉勁升長點記性。”
毆打官差,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一旦下了大獄,不死也得脫層皮才能出來,陶鬆年竟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公然要熊摯臣開價買罪,委實出乎大家的意料,紛紛把目光朝熊摯臣落去。
熊摯臣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雲淡風輕。在陶鬆年話落後,他一度未曾接話,使得大堂之內落針可聞,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之聲,氛圍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陶鬆年的神色有些尷尬,看著熊摯臣的臉色,一時難以下台。過了少許時候,熊摯臣把眼一抬,眼裏露出一抹電閃般的精光,嘶啞著聲音道:“陶公以為,衙門的臉讓人打了,能用銀子私了?”
陶鬆年撫著銀須,故作鎮定地微哂道:“熊大人要如何了結此事?”
熊摯臣道:“本官不貪,不需要那些黃白之物,要劉勁升帶著他手底下所有的人去衙門口請罪。”
“好!”陶鬆年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下劉勁升,笑道,“此事老朽做主,替他答應了!不過老朽也有一事相托大人,茶葉摻雜鴉片一案,牽涉晉商百年聲譽,望大人務必還我等一個清白。”
熊摯臣臉皮微微一動,一副想冷笑的樣子:“來此之前本官了解過了,那批貨自入城之後,你們處處設防,看守嚴密,等閑人怕是很難做得了手腳。”
陶鬆年故作驚訝地道:“大人以為是何人摻進去的?”
聽到這裏,與會之人心裏都如明鏡,這個所謂的協商會,是個實打實的追責會,陶鬆年是要借此機會,幫劉勁升翻身。眾人不由得又將目光聚焦在熊摯臣身上。
熊摯臣渾然無視眾人的目光,反問道:“陶公認為呢?”
熊摯臣和陶鬆年這番莫名其妙的對話,令在座之人感到諱莫如深的同時,亦嗅到了一股火藥味。而且從他們倆的談話中,隱約能夠聽出那做手腳之人已經被查了出來,但是熊摯臣和陶鬆年所查到的可能並非同一人。
這樣的事情無論在商界還是官場,可謂是司空見慣,為了各自的利益,兩股勢力暗中較量,不足為奇,但不免使人恐慌。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座之人誰也無法預計,同是置身在這攤渾水裏,他們的較量會否波及自己?
此時的於懷清同熊摯臣一樣,幾乎是目不斜視,好似眼前所發生的與自己無幹。陶鬆年把目光從熊摯臣身上離開,慢慢地落到於懷清的身上,沉聲道:“這位想必就是於懷清吧?”
“後生可畏啊!”陶鬆年道,“老朽聽說你學識過人,能洞察先機,不知是真是假?”
於懷清微微一笑:“斷然是謬誤之說。”
陶鬆年眼中寒光一閃,道:“老朽聽說,你在跟劉勁升比鬥,要與他決一勝負,哈哈!年少氣盛,難免爭強好鬥,老朽深為理解,卻不知你何來如此大的自信?”
於懷清依然笑意盈然,道:“陶公錯了,此非自信也。”
陶鬆年訝然道:“那是什麽?”
“是反抗。”於懷清道,“陶公今晚請不才赴會,想來對我等之前的遭遇有所了解,從重慶到北京,都有人想置我等於死地,要想翻身,唯有拚死一搏,絕地反擊。”
陶鬆年緊逼著問道:“老朽是否可以如此理解,眼下的事端都是你與劉勁升明爭暗鬥的結果?”
於懷清一怔,心想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道:“陶公言重了,不才等人,不過是幾個行商罷了,何來如此大的能耐?”
陶鬆年見他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地把諸般問題撇了開去,眼中露出賞識之意,再次逼問道:“你們在重慶的時候,也曾因茶葉摻鴉片一案被打入大牢,如今一模一樣的手法在買賣城重現,你說這是不是報複?”
於懷清聞言,暗吃了一驚。此話的分量極重,一個不慎,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扣實罪名,他們在買賣城的這一戰也就徹底輸了。他迅速地掃了眼在座之人,強鎮心神,答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陶公若是想憑此臆測,落實不才之罪,不才人微言輕,也隻有乖乖認罪的份兒了。”
“好一張利嘴啊!”陶鬆年冷冷一笑,“若是老朽拿出證據來了呢?”
於懷清慢慢地轉過身去,眼睛一抬,正麵跟陶鬆年對視著,麵帶菜色的臉上無比沉重,道:“不才敬您是前輩,稱您一聲陶公,可您如何能信口雌黃,隨意捏造是非呢?”
“是嗎?”陶鬆年的臉上掠過一抹冷笑,說道,“那麽你認為這隻是巧合嗎?”
於懷清驀地仰首一聲大笑:“陶公你且想想,在重慶時我等因此事被冤入獄,如果用這等手段報複,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不才再笨,也不會笨到設個圈套把自個兒送上絕路吧?”
於懷清的話是極具說服力的,但商場如戰場,虛虛實實,奇正交錯,作為商場老手自然不會為此所動,因此在座之人均沒什麽反應,靜等著事態的發展。
劉勁升驀地沉聲喝道:“帶證人!”喝聲落時,特意朝熊摯臣叮囑了一句,“熊大人,待會兒您可莫要包庇他了!”
熊摯臣沉著臉沒有作聲,眼神木然地望著前方。實際上他此時的內心是波濤洶湧的,因為他意識到這場鬥爭的決戰已然提前來臨了,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光決定著輸贏,也能決定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