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鹹豐膽怯出走北京城 聯軍大怒火燒圓明園
王熾等人的臉上又出現了笑意,不管如何,總算還有生還的希望。孔孝綱更是嚷嚷著要喝酒壓壓驚。
“不過是一線生機罷了,何以高興如斯?”巴夏禮賣弄了句中文,眼裏帶著些許挑釁的意味,“你們還有幾日去菜市口?”
一語驚醒夢中人,巴夏禮的這句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淋下,讓王熾等人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隱了去。誠如於懷清所言,聯軍入城後,他們或有生還的希望,可處決書下達已是第三天了,換句話說再過七日,他們就要被推至菜市口處斬了,七日之內聯軍可會進城?
盼英法聯軍入城以獲得重生,是他們唯一的機會,然這想法卻是可笑的,希望也是渺茫的。
於懷清冷冷一笑,看著巴夏禮道:“如果我等難逃一死,你們也絕難活著離開此地。”
巴夏禮眼裏精光一閃:“哦,這卻是為何?”
“因為每一個中國人都希望你們快些死。”於懷清對視著巴夏禮,一字一字地道,“朝廷更希望用你們的死去威脅聯軍,此事如果在幾日內解決不了,被逼急了的朝中大員就會殺人,特別是那怡親王載垣,他可容不得你們在這裏吃皇糧。”
巴夏禮麵色一沉,“嘿”的一聲:“看來我們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了!”
於懷清道:“不才以為,應是如此。”
巴夏禮重新打量了下於懷清,眼裏露出欽佩之色:“那麽閣下的意思是,英法兩國與清政府交手的時候不遠了,而你們還是有活著出去的希望?”
於懷清點頭。巴夏禮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我也希望你們活著!”
王熾突似想到了什麽,問道:“我有一事不解,望巴夏禮先生如實相告。”
巴夏禮道:“咱們既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隻要不涉及國家機密,我一定知無不言。”
“花旗洋行你可知道?”
“知道。”巴夏禮看了眼王熾,突然會意地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你們這次二進宮,是否因為軍火?”
“正是!”王熾神色一振,道,“那你可知道他們主要跟誰有業務上的來往?”
巴夏禮想了一下,道:“那花旗洋行是美國人開的,且是一幫雇傭兵在經營,要摸清楚他們的底很難。”
王熾問道:“何為雇傭兵?”
巴夏禮笑道:“那些人當兵出身,卻沒有信仰,誰給他們錢,就幫誰殺人。”
“殺手!”李曉茹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臉色十分震驚,“而且是一幫沒有原則的殺手,怪不得我們會栽在他們手裏!”
“差不多吧。”巴夏禮似乎認同李曉茹的理解,“那些人以雇傭為生,在清政府對抗太平天國的戰場上,也有他們的身影。”
王熾道:“如此說來,他們跟朝廷的關係還挺密切。”
巴夏禮點了點頭,卻沒發話。王熾看了一眼於懷清,道:“看來要弄清楚這件事,有些難了。”
於懷清語重心長地道:“放棄吧,如果有機會出去,馬上離開北京。”
王熾沉吟片刻,艱難地點了點頭,目光往席茂之、孔孝綱兩人望過去。席茂之明白他的意思,沉痛地歎息一聲,道:“民與官鬥,非死也傷,此番身陷絕境,便是因了此事,此等錯誤不可再犯,相信我二弟在天之靈,也能諒解。”
孔孝綱咬了咬鋼牙,道:“雖叫人心中不甘,也隻能如此了。”
王熾喟然一歎,身陷絕境,能否出去都還兩說,談何去查事情的真相?他低下頭,顯然也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次日一早,許春花如約來到牢裏,給大家送吃的。王熾道:“許姑娘……”
許春花道:“主子叫奴婢春花便是。”
王熾失笑道:“那你可否也不要口口聲聲自稱奴婢?”
許春花卻執拗地道:“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尊卑有別,豈能僭越,主子適才有何事吩咐奴婢?”
王熾拗不過她,隻得道:“你去外麵沽兩壺酒來。”
許春花聞言,臉色倏然一變,她記得上次沽酒時,便是許進要去行刑了,因此吃驚地看著王熾,眼裏滿是恐慌。王熾見她的樣子,立時明白過來,道:“放心吧,不是喝斷頭酒。隻是在此關了許多日,又因事情可能有了轉機,就想放鬆一下。”
許春花聽完,這才鬆了口氣,“奴婢這就去。”連忙轉身出去了。待許春花沽了酒回來,王熾請巴夏禮一起飲用,巴夏禮道:“這些天折磨得我要命,要是有咖啡提神最好。”
王熾笑道:“有酒喝便是不錯了,你卻還挑三揀四。”
眾人都飲了一杯,王熾問道:“巴夏禮先生,你覺得此酒如何?”
巴夏禮咂咂嘴,道:“醇香兼而有之。”
王熾卻是歎息道:“就是太醇太香了。”
巴夏禮訝然道:“酒不是醇香才更有味道嗎?”
“醇香固然是好,可沒了烈性,也就沒了酒該有的風味。”王熾眼裏精光一閃,說道,“酒如人,亦如時勢,每一朝每一代的酒都是不一樣的。”
巴夏禮微微一哂:“中國人好品酒論時勢,果然不虛。王先生不妨說說這酒與時人、時勢有何關聯。”
王熾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下,捏著杯子在手裏把玩著,若有所思,道:“巴夏禮先生對中國的文化十分了解,該是知道我們以前有個春秋戰國時代,那時諸侯爭霸,為圖強自保,人人尚武,個個向上求進,男兒所飲之酒,更是熱烈如火,一口下去喉嚨便如火燒的一般,胸口熱了,膽子便也壯了。後來國家一統,進入全盛時期,百姓富裕了,日子也過得安逸了,人便也懶了,越發貪圖享樂,於是這酒也就越做越精致,越來越醇厚,然而這浮華的背後卻是虛妄。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便是此理。”
巴夏禮雖是中國通,可這段話咀嚼了許久才回過味來,讚道:“妙言!”
李曉茹訝然地看著王熾道:“這些話你是從哪裏偷看來賣弄的?”
王熾道:“突生的感慨罷了!”
“王先生這些話,果然助酒性,來幹了!”巴夏禮抬手敬了王熾一杯。
大夥兒正飲得歡,牢門口那頭驀然傳來一陣吆喝聲,幾個清兵抬了兩人進來,打開一間牢房門,把人往裏一扔,便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那間牢房位於巴夏禮的那邊,中間隔了一間,由於是白天,依然能看清楚那頭的情景。巴夏禮眯著眼認清了那兩人時,不由倒吸了口涼氣,手裏的酒杯“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碎了。這兩人他是認識的,一個是英國人,額爾金伯爵的貼身秘書洛奇;另一個是法國人,隨談判團而來的記者。這兩人身上的衣服已讓鮮血浸濕,好幾處地方血肉翻卷著。更為恐怖的是,他們手上所綁的皮帶已然勒入了皮肉裏,傷口潰爛,流著黑乎乎的膿血,發出陣陣惡臭。
“洛奇!”巴夏禮驚叫一聲,另兩人認出他們。
那個法國記者年過半百,早已昏死過去,不省人事。洛奇隻有二十幾歲,因體格健壯,尚有知覺,被叫喚了兩聲,艱難地偏過頭來,見是巴夏禮等三人,眼裏淚光一閃,流出淚來。
“不許哭!”巴夏禮沉聲道,“為國而戰,雖死猶榮!”
洛奇強忍著眼淚,道:“他們……在圓明園……”
巴夏禮心裏一沉:“他們怎麽了?”
洛奇呼哧呼哧地吸了幾口氣,待穩定了些情緒後,道:“有九個人被他們折磨死了,托馬斯……托馬斯被他們砍成四塊,扔出去喂了狗!”
巴夏禮漲紅著臉,連眼裏都充了血,問道:“其他人呢?”
“還在圓明園裏。”洛奇臉抽搐了一下,眼神裏露出恐懼之色,“我們手上被綁的地方都爛了,還有人的傷口處長了蛆蟲,那黃白色的小蟲子不停地在傷口蠕動著,又癢又痛……後來卡布其瘋了,一頭撞死在了石柱上。”
說到此處,淚光又在洛奇的眼裏閃爍:“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把我倆帶來了此處,我覺得這一次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
巴夏禮的神色沉重了起來,抬起頭艱難地道:“放心,我們很快就能出去的。”其實在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也沒多少把握。
他們之間說的是英語,王熾等人一句也沒聽懂,但看他們的神色以及洛奇和那法國記者反綁的手腕,便猜測了個大概。王熾等人看在眼裏,不免心裏發毛。他們雖痛恨侵略者,但看到此等非人的酷刑,也覺觸目驚心。
許春花更是不敢去看,臉色發白。王熾怕把她嚇壞了,道:“春花,你先回去吧。”許春花連忙稱好,提了竹籃急匆匆地走了。
是日晚上,洛奇便開始痛叫起來,那個法國記者醒了後也跟著叫,聲音此起彼伏,狼嚎一般。許是牢裏刻意安排的,洛奇的牢房兩邊都沒關人,是孤立起來的,因此他們手腕處的蛆蟲在蠕動或噬咬時,根本找不到人來幫忙。而且那蛆蟲繁殖非常快,一夜之間就能生出許多。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手腕上細細的、白白的一片,不停地蠕動著,洛奇和那記者隻覺猶如萬箭鑽心,癢得要命,痛入骨髓。他們滿臉通紅,眼裏似要噴出血來,血絲根根暴呈,張著嘴撕心裂肺般地吼叫著。
巴夏禮和另外兩人都用腳踢著牢房,嘴裏咒罵著。牢役卻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徑自喝酒聊天兒。
又過了一天,那位法國記者失去了理智,瘋了一樣用頭撞牆,不消多時,撞死在牢裏。牢役見狀,就開了門去抬屍體。不想洛奇突然發了瘋一樣地衝上去,撞倒其中一名牢役,發足就往外跑。
王熾等人見狀,心頭倏地一沉。果然,就在洛奇跑到門口時,其背後刀光一閃,洛奇的身子一個趔趄轟然倒地。
兩具屍體一前一後被抬了出去,對死者來說,也許是解脫了,可於生者而言,卻是痛苦而難以接受的。接下來的兩天裏,巴夏禮一直沒有說話,他經曆過被皮帶勒住手,在太陽底下暴曬的苦痛,雖因身份特殊,被拿掉了皮帶並帶到了監獄裏,但洛奇所受的苦他完全能感同身受。現在同伴死了,他的心亦如被剝離了,神情恍惚,整個人若蔫兒了一般。
李曉茹忍不住道:“你現在完全可以要求讓你的國家撤兵。”
巴夏禮抬頭看了眼李曉茹,隻淡淡地說了句:“攻打中國是國策。”
“那你們就是罪有應得!”李曉茹生氣地道,“活該!”
這是行刑前的第三天,李曉茹罵了一句,又墜入了恐慌,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於懷清瞟去:“於先生,你不是說我們有救了嗎,何以到了現在還沒見動靜?”
於懷清卻把目光投向了巴夏禮,喃喃地道:“快了。”
在很多時候,於懷清對局勢的洞察力是敏銳的,行刑前的第二天下午,北京城真的出事了。
許春花本是每天早上來探監的,可這天她沒有如期而至,直到下午,方才見到她的身影。
以許春花的脾性,若無特別的事耽擱了,即便是大雨如注,也決計不會改變行程,因此在她出現的時候,大家都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許春花以為是在責怪於她,連忙低首道:“非是奴婢晚來,是洋人要打進來了,從昨天下午至今天上午,城內一直禁嚴。”
王熾驚道:“洋人入城了?”
此話同樣吸引了巴夏禮,眼光不由得朝許春花落去。許春花道:“清兵跟洋人在八裏橋發生了激戰,從今天淩晨一直打到午時才結束,據說清兵三萬人馬全軍覆沒,屍體把八裏橋的路都堵死了。”
杜元珪睜大了眼睛,驚訝地道:“全軍覆沒?”
“嗯,據說除了主將僧格林沁等少數人幸免於難外,全都戰死了。”許春花神色黯然,許是為那些戰死的士兵傷懷,道,“沿途來的時候,我聽大家都在說,朝廷雖然無能,但八裏橋一戰,真正打出了中國人的精氣神兒。”
巴夏禮突然冷笑一聲,道:“清政府的蒙古騎兵雖勇,卻是難擋聯軍的炮火,慘敗是必然的。”
王熾本來還同情巴夏禮的遭遇,可此時聽說三萬清兵全軍覆沒,又見他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不免心裏有氣:“看來閣下可以活著出去了!”
許春花哼了一聲,不去看巴夏禮,轉身給王熾拿吃的。巴夏禮拿鼻子嗅了嗅,道:“好香,今天春花小姐拿的是什麽好吃的?”
許春花徑自給王熾等人遞食物,不理巴夏禮。巴夏禮卻又笑道:“若能給我些吃的,我就能救你主子出去。”
許春花回身問道:“當真嗎?”
“自然是當真的。”巴夏禮盯著她手裏的那半隻烤鴨道,“半隻烤鴨換他們六條性命,這買賣大大地劃算。”
許春花果然把那烤鴨遞了過去,又給另外兩個洋人也拿了些吃的。巴夏禮接過烤鴨,邊狼吞虎咽邊道:“狗娘養的,許久沒沾葷腥了,這味道簡直讓人著迷!”
李曉茹問他道:“你果然要救我們出去?”
巴夏禮抬頭道:“好歹獄友一場,這樣的緣分隻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我會好好珍惜的。”
王熾聞言,眼中精光一閃:“如此多謝了!在下還有一事,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什麽事?”
王熾道:“在下此去買賣城,主要是跟恰克圖的俄國人做生意,可否寫封介紹信,以便到時方便通行?”
“你倒是會得寸進尺!”巴夏禮今日心情大好,笑道,“不過送佛送到西,我答應了!”
正說笑間,外麵幾個牢役的討論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隻聽一人道:“亂了,亂了,這下徹底亂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下午的事,宮裏傳出來的,絕對假不了!”
“皇上都逃走了,那咱們留在京城,豈不成了洋人俎上的肉?”
“聽天由命吧兄弟,你我這種身份的人,誰也不會來惦記,隨他去吧。”
王熾等人聞言,麵麵相覷。原來聯軍攻下八裏橋後,鹹豐帝嚇破了膽,帶著皇後、貴妃及一班大臣,以狩獵為名,逃去了熱河行宮[1],指派其同父異母的六弟恭親王奕鎮守京城,負責與洋人談判事宜。
京城就這樣進入了無政府、無秩序的境地,一切都由洋人說了算。
洋人入京後,首當其衝的便是圓明園,這座位於京城西北郊的皇家園林,完全暴露在了洋人的眼皮子底下。麵對數不盡的古玩、字畫以及聞所未聞的貴重物件兒,洋人如同餓狼闖進了羊窩,麵對唾手可得的稀世珍寶,垂涎欲滴,許多士兵順手牽羊,肆意搶奪。
兩天後,也就是十月八日,聯軍再次進入園內,進行了洗劫,他們像強盜一樣,能拿的悉數拿走,拿不走的,則敲碎砸爛,經此番破壞後,好好的園林,便隻剩下殘垣斷壁。
遠在熱河的鹹豐帝獲悉圓明園被毀的消息後,痛心疾首,那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業啊,沒想到毀在了自己的手上!十月十二日,鹹豐帝革了僧格林沁的職,並督促恭親王抓緊跟洋人談判,盡可能維護京師穩定。
奕沒奈何,隻得讓清軍退出安定門,並同意把安定門開放給聯軍。從該次事件的層麵來說,此乃外交上的一次勝利,盡管他實際上看來是一次軍事行動,但毫無疑問,聯軍再一次獲得了勝利。然而,接下來麵臨的問題就尷尬了,外交歸外交,談判歸談判,搶劫了人家的珍寶,破壞了人家的園林,該如何交代?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發生了轉機。在洋人的要求下,清政府交出了之前被抓的談判團成員。當天傍晚時分,巴夏禮就被放了出去,這個洋人比較守信,好似也十分看好跟王熾結下的友誼,不僅依約把王熾等人放了出去,還真的寫了一封介紹信,讓他帶去買賣城。
王熾等人死裏逃生了,可北京城卻墜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洋人一看三十九位談判團代表,居然隻有十八人活著,其他人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被殺,勃然大怒,特別是額爾金,聽巴夏禮說完洛奇慘死的情景,當場表示,要燒了皇家花園圓明園,說談判團的大多數成員都被關在那裏,為了報複,為了洗刷英法兩國的恥辱,就要讓它徹底毀滅。
事實上,額爾金此舉固然有泄憤的成分,但還有個重要的原因是,想要掩蓋此前搶劫圓明園的事實,一把火燒了,就幹幹淨淨了,連同他們的惡行一塊兒灰飛煙滅。
其他洋人聽聞此言,皆吃驚不已。這些人被派來中國,對中國多少是有些了解的,火燒了圓明園是什麽概念,會造成什麽樣的國際影響,他們心裏非常清楚,這絕對是件足以震驚國際社會的大事件。
一般我們所知的“火燒圓明園”隻是一個狹義的概念,實際上圓明園包括了長春園、綺春園以及香山的靜宜園、玉泉山的靜明園、清漪園等,整個園子占地五千餘畝,綿延十多公裏。它建於康熙四十八年,經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六朝皇帝的經營,拋開它的麵積不說,單就裏麵所藏的文物和獨創的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就是一座世界級的園林,是園林藝術的巔峰之作,如果把它毀於一旦,無疑會被釘在世界曆史的恥辱柱上,成為曆史的罪人。因此,當時就有人表示反對。
可額爾金力排眾議,一意要燒毀園林,說清政府殺我使者,辱我國家,不燒了它難解憤怒。我不擾百姓,但這座園林必須燒!
次日,額爾金命人去街頭貼了告示,大意是說聯軍要燒圓明園了,但這與百姓無關,隻是為了給你們的政府一個教訓。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們,你們該躲的躲,該搬家的搬家。
額爾金認為,貼出這麽一張告示,京城的百姓一般會出現兩種情緒:一是憤怒,甚至可能會集體抗議;二是會使老百姓跟清軍聯合到一起,為保圓明園而戰。為此,額爾金做了充足的準備,以防不測。
然而,京城百姓的舉動大大出乎了額爾金的意料,他們不但沒有抗議,沒有出現絲毫憤怒之意,反而在街頭所貼的告示麵前指指點點、談笑風生,說這洋人文化水平太低,寫個告示都寫不齊整,這文章還沒我家小兒通順!
額爾金為此大跌眼鏡,百年來古今中外很多人亦為此驚詫不已,皇城下的百姓怎麽了?事實上這無關百姓的冷漠,他們是被壓迫的,圓明園的存在往高雅了說,那是藝術的結晶,然說得實在一些,那是他們的血淚凝成的,老百姓恰恰是最實在的。而且那圓明園隻是一座皇家園林,聽說是很大也很美,可裏麵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他們看不見也摸不著,那麽燒與不燒又與他們何幹呢?
官員的情緒較之於百姓,則多了些憤怒,因為圓明園一旦被燒,燒的可不隻是一座園林,還有這個國家的尊嚴。然而,也僅僅是憤怒而已,在洋人的槍炮下,他們也隻能徒歎奈何!
真正對這座園林有感情的是它的守護者——圓明園大總管文豐。他吃在這裏、睡在這裏,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爛熟於胸,甚至能閉著眼睛行走在園林裏麵。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家一般的親切。
這一日,三千多人的英國軍隊衝入圓明園來的時候,文豐並沒有逃,他知道在這些手扛洋槍的外國人麵前,自己手裏的冷兵器是何其無力,更清楚選擇戰鬥,等於是選擇了死亡,但他隻想求個心安,找一個他可以接受的麵對現實的方式。
三百多名包括文豐在內的圓明園守護者,死在了英軍的槍下,完成了他們的使命。隨著這一場小小的戰鬥的結束,一把火從圓明園內部燃燒起來,濃煙滾滾,火苗在東南風的吹送下,越燒越大,十裏之外都能看到火光,聽到大火劈裏啪啦的燃燒聲。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一座世界級的園林終究成了廢墟!
這一日晚上,王熾等人站在北京的街頭,仰首望著躥上夜空肆虐的大火,唏噓不已。其實中國曆史上不缺類似於這種火燒大型建築的行為,項羽火燒鹹陽宮,黃巢燒了大明宮……似乎也不曾留下罵名。隻是這次不一樣,它是中外戰爭中遭遇的野蠻行徑,在每個國人的心中種下了恥辱的種子。
更為重要的是,那是一種毫無道德的強盜行為。在圓明園被一把火燒了之後,英法兩國的士兵便入內搶奪文物,反正誰搶到便是誰的,大夥兒爭相哄搶,裝載的馬車來往轉運,絡繹不絕。
幾天之後,京城的百姓還爬牆進去撿漏兒,甚至有誰家造房子了,還去裏麵運土運磚……在此後的幾十年裏,直至民國初期,這座廢園一直被當作取之不盡的寶庫,除了百姓外,經當地政府、北洋軍閥、八國聯軍等幾度搬運、打砸搶燒,終致這座園林徹底毀滅,失去了重修的機會!
從侵略者的角度來看,火燒圓明園的行為,確實是起到了震懾作用,就在園林被燒之時,留守京師的奕不得已答應了聯軍提出的全部條件,並交換了《中英天津條約》。而且在聯軍的逼迫之下,又與英法兩國增簽了《北京條約》,賠償英法兩國白銀一千六百萬兩,增開天津為商埠,割讓香港九龍半島給了英國,確立了洋教士在津京地區的傳教和興建教堂的合法性……
半個月後,俄國人趁火打劫,說我們在中、英、法三國之戰中,充當了和事佬,調停有功,也要求清政府簽署《中俄北京條約》,清政府別說是沒有還手之力,連還嘴的能力都沒有,隻好與俄國人也簽了一份。
王熾是在這時候離開北京的。在目睹了這場驚天動地的浩劫,經曆了北京的生死劫難後,王熾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盡管此時尚未查清楚內務府為何要陷害他,但他已無心理會了,國已不國,人心渙散,查這些又有何用?即便是查清楚了,又能怎樣呢?就連停在港口的那艘漕運船,也暫時打發去了天津,留待後用。
然而,此時的王熾決計想不到,內務府的事情沒有如此簡單,在北京時沒有徹查清楚此事,他將為此在買賣城付出沉重的代價。
買賣城位於俄國和蒙古之間,又叫阿爾丹不拉克,但漢人比較實在,直呼買賣城。其原是一片荒漠,雍正五年,中俄雙方簽署《恰克圖條約》後,雙方約定以恰克圖河為界,河北歸俄國所有,河南由清政府管轄。
此條約是在大清強盛時期,出於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麵綜合考慮,為杜絕俄國跟噶爾丹勢力勾結,而與俄國簽訂的條款,根據條約規定,允許俄國商人入華經商,但商隊人數不得超過兩百,每三年準予進北京城一次。雍正八年,清政府出於商業目的,下令在恰克圖南邊建新城,以促進中俄互市,就這樣,一座被譽為是“沙漠威尼斯”的國際性商貿都市誕生了[2]。
買賣城的中俄互市,自建立買賣城到《中俄天津條約》簽訂前夕,這一百餘年的曆史裏,雙方的貿易是平等的,俄國人要從中國進口茶葉,隻能通過當時最大的商業集團晉商,轉手出口歐洲。但是《天津條約》簽訂後,俄國人可以在中國直接收購並生產茶葉,買賣城的貿易交易和晉商的利益急劇下滑,此後,隨著這種不正當競爭的加劇,洋人對中國的步步蠶食,使晉商與俄國人的茶葉貿易之爭日益加劇,最終因胳膊擰不過大腿,使得買賣城和晉商集團在中國曆史上徹底消失。不過這是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卻說王熾等一行人出了京城後,一路北上,到張家口時,因此地是通往買賣城的重要商貿城鎮,便在此歇了兩天,采購了萬餘兩銀子的茶葉,又在當地組織了支駝隊之後,再次北上。
出了張家口,沿途的景色就換了番模樣,山野之間到處都是黃土地,**裸的黃土地毫無保留地映入眼簾,不帶一絲的雜色,強勢地衝擊著來往行人的眼球。
過幾日後,便進入了一望無垠的沙漠,遍目所及,皆是黃沙,烈日下,沙漠的顏色黃得紮眼,在碧藍的天空映襯下,這仿佛是另一個澄澈的世界,除了頭頂的藍天和腳下的黃沙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雜質,純淨得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美。行走在這樣的一個天地裏,不覺讓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自然的博大。
除了駝隊的人員外,王熾等人都是第一次進入沙漠,首次目睹這等壯觀的景色,不由得連連讚歎。而李曉茹則不時地發出驚叫,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許春花雖也興奮,但沒有像李曉茹那樣忘乎所以,她會時常顧及王熾,一雙妙目始終遊離在王熾和沙漠景色之間,若是王熾出汗了,就會遞手絹過去,渴了便遞水叮囑他喝。
起先王熾對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照料十分不習慣,說我又不是病人,無須這般的照顧。許春花雖對王熾千依百順,唯獨此事任由他如何勸阻,她卻照樣堅持著,說少主臨終前交代,以後你就是奴婢的新主子了,奴婢照料主子天經地義,除非你把奴婢趕走,不要奴婢了。一口一聲奴婢,嬌嗔之餘透著絲固執,令王熾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隻得由著她。
從北京到蒙古,走了近半個月。這半月來,除了睡覺外,許春花均隨時侍候在王熾左右,早時洗漱,午時送飯,臨睡洗腳等,一樣不落,無微不至。起先王熾覺得十分別扭、不自在,可後來也漸漸習慣了。
然王熾習慣了,李曉茹卻看不慣了。她對王熾雖時時冷嘲熱諷,一口一個王小販子掛在嘴邊,似乎根本沒把此人放在心上。可幾番患難後,芳心之中早有了他的一席之地,隻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沒有勇氣去承認這一段感情,是源於他的出身,還是一時還無法接受從冤家到情人的角色轉變?她不清楚,隻是看著王熾對許春花的照顧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時,她心裏便會不舒服。
這時候,又看到許春花遞水過去。“主子,再喝些水。”王熾則伸手過去,喝了之後順手再把水壺交給許春花。李曉茹哼的一聲,提高了嗓子道:“主子喝了水,可覺得舒坦了些?”
王熾聞言,心頭一震,轉首看過去時,隻見她雖故作高傲地微微昂著頭,沒來看他,卻是一臉陰沉,言語之中更是充滿了醋味。王熾本就對她存了許多感激,在天津至北京的漕船上甚至有過一次表白的衝動,奈何被她生生壓了下來。後在刑部大牢又有了一次擁抱,在當時那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抱著她的身體,便有一種強烈的要保護她的衝動,認定了這個女人就是自己攜手要走過一輩子的人。
是時,見她強自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便存了心要氣一氣她,亦提高了嗓子道:“春花,我有些餓了,拿些幹糧來予我。”
“嗬!”李曉茹冷笑一聲,“大沙漠之中,大太陽曬著,主子居然還要吃幹糧,小心噎死!”
王熾拿過幹糧咬了幾口,果然覺得有些幹。旁邊的許春花卻早就想到了,連忙又遞了牛奶上去。王熾接過牛奶,故意朝李曉茹瞟了一眼,仰首便吧吧地喝了起來。李曉茹見他那得意忘形的樣子,撇了撇嘴:“這牛奶是牧民早上剛擠的,又酸又臊,主子的口味端是獨特,竟也喝得下去!”
孔孝綱聽著他倆鬥嘴,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可就奇怪了,沙漠中荒涼得連鳥都沒有,哪來這麽重的醋味!”
席茂之、杜元珪兩人不覺失笑:“聞著確實有些酸!”
於懷清撫須一歎,突吟道:
沙上鷗群輕戲,雲端雁陣斜鋪。殷勤特為故人書。寫盡衷腸情愫。
名字縱非儔匹,夤緣自合歡娛。盡教塗抹費工夫。到底翻成吃醋。
這是明末清初的詩人楊無咎的上闋《西江月》,說的是女子思念中意之人,欲寫信訴情愫,怎奈紙上塗鴉終翻成醋意。
李曉茹出身名門,豈有聽不出來之理?不由惱羞成怒,道:“自古書生多矯情,盡吟些無聊詩句!”
如此一鬧,使沙漠之旅多了些許的樂趣,少了很多無聊。如此又過十餘日,走入了戈壁沙漠。
戈壁沙漠是沙漠地形的一種,較之滿是流沙的沙漠,戈壁多了礫石,亦偶爾可見綠洲或者少量的沙漠灌木草叢。據駝隊的領隊說再過去就是蒙古草原,眾人聽說終於走出了沙漠,馬上就能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麗景象,不禁大為興奮。
是日傍晚,進入了廣袤的大草原,因駝隊的領隊是這一帶的老向導了,熟悉路上的牧民,當晚便在一處蒙古包裏落腳。
由於王熾持有巴夏禮的介紹信,雖沒有銷售茶葉的路引,但各關卡都賣了洋人的麵子,一路上並沒波折,穿過草原後,便順利地到了南通庫倫[3],此處距買賣城已然不遠了。
進入南通庫倫後,所見到的人和景物與中原地區完全不一樣,帶有一種濃鬱的異域風情。其建築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遊牧民族的特色,大部分房子形同蒙古包,有些大型建築則是上圓下方,遵照“天圓地方”的傳統文化理念建設;然其因地理位置處於歐亞接洽部,因此除去本身的民族特色外,又帶了些西方特點。
這裏的人亦與漢族不同,大多是高鼻深目,幽藍色的瞳孔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洋人還是中國人,隻能從他們的服飾以及行為舉止上去辨別。特別是語言,因與買賣城相近,南通庫倫人的語氣中也多少帶了些買賣城方言的特質[4],帶有些中俄混雜的語調。
王熾一行人甫到這座城鎮,眼前的一切都覺得十分新鮮,邊走邊欣賞這裏的人和物,一時倒也忘了一路上風餐露宿的辛苦。
在城內走馬觀花般地遊覽了一番,正打算找個客棧落腳,突聽得一陣蹄聲傳來,定睛一看,不由得心頭一緊。
隻見前麵路上行來一支馬隊,騎在最前邊領頭的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臉色發黃,像個長期營養不良的街頭浪子,顴骨高高聳立,全身上下刮不了幾兩肉。但他的那雙眼睛卻炯然有神,若鷹隼一般,遊目間寒光四射。此人正是重慶山西會館的百裏遙。
他在此出現並不奇怪,因為劉勁升、魏伯昌正是帶著貨來的買賣城,由於他們並沒繞那麽多彎路,比王熾等人早來一步,也十分正常。奇怪的是,王熾等人剛到南通庫倫,他便出現了,這絕對不會是巧合。
王熾濃眉一動,忍不住眯著眼睛望向百裏遙。按照在重慶的約定,王熾作為幌子吸引俄國人注意,由山西會館、祥和號暗中偷運大宗茶葉北上,欲在俄國人的源頭做手腳,一旦源頭的市場飽和後,在重慶的俄商所收的茶葉越多,滯銷的也就越甚,從而給重慶俄商以沉重的打擊。
這便是王熾提出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策,他也當麵向山西會館及祥和號承諾,此番北上隻為打擊洋人,不為生意,因此隻在兩家商號那裏收取些馬幫的行腳費。現在,他不但動用英國人運了新茶進入買賣城,自己還帶了大宗茶葉過來,這顯然違反了當初的約定,也大大地損害了山西會館及祥和號的利益,百裏遙及時出現在南通庫倫,隻怕是在此已等了多日,隻等他們到來。
正值王熾腦子飛快地運轉思索對策時,隻聽於懷清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須小心了!”
[1] 熱河行宮:今河北承德避暑山莊。
[2] 今天俄羅斯的恰克圖還在,但位於中國的買賣城卻已從曆史上消失,隻留下草原上的一塊殘碑,如今位於蒙古國的阿勒坦布拉格與原來的買賣城沒有實際關係。
[3] 南通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
[4] 買賣城方言是一種象征性說法,其本質還是俄語,但是清朝商人的俄語說得並不準確,有點像現在人說的半拉子英語,甚至是中俄語混雜在一起說。由於當時俄國人來買賣城做生意的多,便也遷就他們的這種語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獨特的買賣城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