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刑部無道枉法殺人 載垣逞威抓捕來使
夜已深了,但沒有人想睡。
整個牢獄裏隻有兩三盞燈火亮著,使得通道昏暗不堪。空氣亦似乎是靜止的,各種難聞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讓人透不過氣來。
於懷清無精打采地看了眼席茂之,消瘦的臉上寫滿了懊悔。“從那晚飛刀寄書開始,這個連環套便已經實施了,我們知道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卻不知道是誰。到了羅本臨死前說出了內務府後,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因為羅本不會說謊,他沒有理由去誣陷清廷的官員,而桂良顯然也是不知情的,上次王兄弟入獄時,他還專程到獄中追問此事,不像是裝出來的,於是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內務府,叫我們百般好奇,一心隻想去一探究竟,這個與我們素無瓜葛的內務府究竟意欲何為。就是這種強烈的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讓我們忘記了西堂血案的教訓,再次踏入了他們布下的局。好計謀啊好計謀!”於懷清說完之際,“嘿嘿”一聲怪笑。
席茂之倒吸了口氣涼氣,道:“好一個詭異莫測的連環局!”
於懷清苦笑道:“是啊,可笑的是,死到臨頭了,操局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們都一無所知。”
席茂之聞言,不再言語。孔孝綱手捏著地上所鋪的一把草,惡狠狠地道:“在潘家窯的時候,就該讓我衝上去殺他們幾個,那幫狗東西,在洋人麵前裝奴才,到老百姓麵前來裝主子,作福作威,無所不為。”
“官要民死,民不得不死!”孔孝綱的話音剛落,從隔壁獄房裏傳來一聲歎息。眾人循聲望去,晦澀的燈光下,隻見在旁邊的獄中坐了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短須如刺,根根倒豎,虎目豹額,然其長得雖粗魯,但神色間卻並非那種莽夫粗漢,反而隱隱透著股內秀。他往王熾這邊瞟了一眼,苦笑道:“知道老子是如何進來的嗎?老子本也是個讀書人,與老父親一道辦了個私塾,教一些學生讀書識字,日子過得自在逍遙,卻生生讓一個當官的給毀了。”
“哦?”於懷清聽他說原是個讀書人,不由得好奇地望向那人。
那漢子眼中精光一閃:“怎麽,不信老子是個讀書人嗎?”
孔孝綱也不覺好奇地問道:“他們把你家私塾拆了嗎?”
那漢子道:“我家的旁邊是座員外府,據說主子是刑部員外郎,一個從五品的官兒,從早到晚要麽絲竹音樂不絕,要麽呼朋喚友、猜拳喝酒,時常吵得學生不得認真讀書。有一天我便去與他們說,要他們收斂些,免得攪了學生讀書之興。可隔了一天,他們便帶了群人進來,說我們的讀書聲攪了他們的清靜,叫我們馬上搬走。老子那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父親自然不依,雙方便因此爭吵了幾句,那幫狗東西出手就打。老父親本就年邁體衰,挨了幾拳後,加上氣火攻心,一口氣沒提上來,駕鶴歸西。”
李曉茹聽到這裏,插嘴道:“真是無法無天了!”
“這世道無法無天的人多了。”王熾看了她一眼,冷不丁補了一句。李曉茹一愣,瞧他的神色,似乎是另有所指,隨即回過味來,原來他是說在昆明之時,濟春堂不過一個商號,尚且能把他打入牢獄,何況人家是京官乎?
想到這裏,李曉茹臉色一青,冷笑道:“王小販子,原來你一直記恨著呢!”
於懷清朝那漢子問道:“於是你便與他們打了起來,這才入了牢獄嗎?”
那漢子嘿嘿笑道:“老子一介書生,縱然是有些力氣,怎是他們的敵手?老父親死後,老子要去告官,想討個公道。誰知道還沒待老子去告狀,那狗東西竟以擾亂公務罪,把老子帶到這兒來了。”
孔孝綱聞言,一時忘了那些不快事,笑道:“沒想到琅琅讀書聲,也擾了公務!”
那漢子低頭一歎:“官要民死,民不得不死!”
大家一時都難以入睡,於是又閑聊了會兒,得知那漢子姓許名進,其口中的老父親竟是京城名儒許斯宗。
不知不覺,已是淩晨。許進道:“獄中無日月,老子乏了,先休息會兒。”說話間,在草堆上一倒,呼呼睡去。
沒過多久,通道裏走來一人,因光線昏暗,看不清來者麵目,隻覺其身子嬌小,走起路來嫋嫋婷婷,應是女人。
走得近些時,這才看清是位十七八歲的姑娘,穿一襲嫩綠色的粗布衣衫,胸前掛了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模樣算不上標致,五官也生得平常,然因收拾得幹淨,膚色白晳,看上去頗是清新可人。
那姑娘走到許進的獄門外時,見其正在熟睡,沒敢去吵醒他,把手裏的竹籃子輕輕地放在地上,便在獄門外蹲了下來等。
孔孝綱也是閑得無聊,又沒什麽睡意,便走到牢邊去,輕聲道:“姑娘,你可是許進的夫人?”
那姑娘聞言,臉色緋紅:“奴婢哪來這等福氣!”
孔孝綱一聽,便道:“那是他福氣好,落了難還有你來侍候。”
那姑娘道:“少主於我有恩,縱是做牛做馬亦是應該的。”
孔孝綱看這姑娘樣貌雖不出眾,可性情溫和、知書達禮,且懂得感恩,從一而終,不覺嘖嘖兩聲,“是個好姑娘!”
許是說話聲驚動了許進,隻見他翻了個身,睜開眼來。那姑娘連忙站起身行禮:“奴婢擾了少主清夢了!”
許進翻身起來,看了眼那姑娘,歎息道:“春花,老子得罪權貴,已是將死之人,你無須每日前來侍候,找個好人家,過你的日子去吧。”
許春花聞言,花容大變:“少主這是要趕奴婢走嗎?”
許進道:“老子隻是不想耽誤你的前程。”
許春花眼圈一紅,泫然欲泣:“奴婢的命是老主人撿回來的,侍候少主是天經地義的事,少主若是要趕奴婢走,奴婢這就去與牢役說,讓他們把奴婢也關了進來,好與少主同生共死!”其聲雖弱,毅然之意卻形於臉色,不容拒絕。
“罷了,罷了!”許進怕她果真做出這等事來,隻得退了一步,道,“你把早膳拿來給老子,快些回去吧,免得那幫狗東西又來驅趕於你。”
許春花應聲是,將籃子裏的吃食一樣一樣取出來,遞給許進。許進也不客氣,大口吃了起來。許春花就在外麵看著,直至他吃完了,這才收拾了碗筷回去。
孔孝綱眼睜睜地看著他吃完,道:“你也忒是不懂人情,好歹剩些給我們啊!”
許進苦笑道:“你卻是不知,老子要是沒吃飽,她定還會再來一趟,免不得要多受那些牢役調笑。”
孔孝綱又是嘖嘖兩聲:“你哪兒撿的這麽好的姑娘?”
許進微微一笑,卻未置言。李曉茹揶揄道:“怎麽,你也想去撿一個來嗎?”
孔孝綱臉上一紅,訕笑道:“怕是沒這麽好的狗屎運!”
如此一連幾日,許春花每天都要來一趟,給許進送各種吃食。誠如許進所言,獄中無日月,好在許春花來的時候,都會跟他們講些外麵的事情,倒也不太寂寞。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這一天午後,牢役突把許進提了出去。估計是那員外郎公報私仇,至回來時,許進已被打得遍體鱗傷,渾身沒一個完整處,饒是他身強體壯,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看著血肉模糊的許進,李曉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想他們是因了私販軍火罪進來的,若有一日被提了出去,豈能比許進好過?王熾轉過頭去看她時,恰好見到那膽戰心驚的樣子,臉色蒼白得彈指欲破,不覺心中一陣憐惜,愧疚之意油然而生。想她在昆明時乃是個霸氣十足的李家大小姐,何曾畏懼過什麽,如今跟了他卻受這等苦楚。叵耐身陷囹圄,想要出去比登天還難,在瀕死的邊緣,若是說那些歉疚的言語,卻又是何等的單薄無力。當下暗自一聲長歎,轉過了頭去。
次日一早,許春花來的時候,許進已恢複了一些,至少能開口說一些話了,隻是依然沒什麽力氣,蜷縮在牆角。許春花見到他這般模樣,花容慘白,手捂著嘴未敢哭出聲來,可眼裏的淚水卻若決了堤似的,嘩啦啦往下落。
旁邊獄中的王熾等人,見此情形,均是唏噓不已。孔孝綱走上前兩步,說道:“許姑娘,想開些吧,到了這種鬼地方,沒有不受罪的。”
許進的身子動了一動,有氣無力地道:“春花,老子命不久矣,今日拿了什麽好吃的來,讓老子先吃些,縱是死了好歹也做個飽死鬼。”言語間,費力地支起身子,往許春花所在的方向挪去。
兩人隔得近了時,許春花拿出手絹,去給他擦臉上的血汙,奈何過了一晚,那些血跡早已幹了,怎麽擦也擦不掉,眼淚再一次撲簌簌落下來。許進苦笑道:“別擦了,先給老子喝些水。”
許春花連忙取出水壺來,給他倒了一碗。許進接過,咕嚕嚕喝了,滿足地笑了一笑:“虧得有春花,不然的話,老子死了也會是個餓死鬼。”
孔孝綱笑道:“可不就是嘛,你父親撿了她,可真是給你積了德了!”
侍候了許進吃完東西,許春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走了,說是少主大傷在身,奴婢留在身邊,好隨時使喚。
這一句話說得王熾等人感動不已,他們之間雖說是奴仆,卻早已超越了那種世俗的階級關係,宛如親人。許進道:“他們不會讓你留在這裏的,你要是還認老子這個主子,就快些回去吧,免得無端受辱。”
孔孝綱敢情也是心疼許春花,勸道:“許姑娘,這地方沒人情味兒,容不下你的溫情,做哥哥的勸你還是回去吧,好歹留著這有用之身,明天還能再來看望你的少主啊!”
許春花雖是放心不下,可想想孔孝綱的話也有道理,這才含著淚水離開。
是日傍晚,許進又被牢役提了出去,李曉茹見狀,嬌軀大震,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突地大喊道:“他都快被你們打死了,你們還想做什麽?”
牢役回頭,凶神惡煞般地喝道:“嚷什麽嚷,再嚷也給你來兩下!”
王熾連忙去握住她的手,示意別衝動。李曉茹隻覺心驚肉跳,轉頭看向王熾,大大的眼裏滿是恐慌和無助:“我們也會這樣被折磨至死嗎?”
王熾看著她的眼睛,心頭一堵,鼻子發酸,腦海裏搜遍了安撫的話語,卻沒一句話能安慰於她,一時語塞。
“殺出去吧。”杜元珪冷不丁沉聲道,“橫豎是一死,不如尋個機會殺出去。”
孔孝綱神色一震,道:“爺爺不怕死,可害怕受辱而亡,願與你一道殺出去。”
李曉茹連忙附和道:“即便是殺不出去,讓人一刀砍死了,也是好的。”
王熾本還想跟於懷清商量一下,聽到李曉茹的話時,頓時便下了決心,道:“如果他們敢來提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就趁機動手。”眾人應好,臉上均是一副視死如歸之色。
商量完計策沒多久,許進被帶了回來,奇怪的是這次竟沒受折磨。牢役將他推入獄中時,他朝王熾等人看了一眼,眼中滿是落寞和沮喪,慢慢地走到那個角落,蜷縮起身子,便再沒動上一動。
孔孝綱覺得奇怪,道:“許兄弟,怎麽了?”許進沒有回答,像是睡著了似的。孔孝綱情知不正常,便又道:“砍頭也不過碗大個疤,到底怎麽了?”
許進轉了個身,麵向孔孝綱道:“我都認了,判了死罪,三日後行刑。”
王熾大吃一驚,道:“就算他們信口雌黃,你也不過是個擾亂公務罪,何來死罪?”
“你也說了,他們會信口雌黃。”許進冷笑道,“這本來是個普通的案件,可我老父親因此死了,出了人命了,他們為絕後患,給了我個了斷。”
“王八蛋!”孔孝綱大罵道,“信口雌黃,草菅人命,那些狗雜種不得好死啊!”
“老子認了。”許進歎息著道,“與其在牢獄裏被折磨,倒不如死了幹淨。在老子行刑之前,有兩件事相求,萬祈諸位答應。”
孔孝綱道:“隻管說便是了。”
許進道:“一則是不可與春花說,閻王叫你三更死,焉能容你到五更,既已是定局,說與她聽了,也不過徒增她悲傷罷了,於事無補。”
孔孝綱點頭道:“理會得。”
許進道:“二則是老子死了後,請你們收留了春花,給她個容身之所。”
孔孝綱一震,回頭朝王熾看去。未及王熾說話,隻聽許進又道:“她是個好姑娘,世間稀有,隻是父母早故,從小便流落街頭,受盡了萬般苦楚,好不容易在老子府上安身,哪曾想又遭這等變故。唉……老子已是將死之人,了無牽掛,獨春花教老子難以釋懷,望諸位成全。”
王熾鄭重地道:“兄弟放心,但要我等有機會出去,定保她周全。”
許進聞言,微哂道:“如此多謝了!此外,若有機會,把老子的那幢祖宅變賣了,折換成銀子後留給春花做嫁妝,好歹服侍了許家一場,出嫁時不可使她過於寒酸。”
李曉茹本是好強之人,從不曾在人前落淚,許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聽了許進之言,一時動了女兒心腸,竟怔怔地落出淚來。王熾搖頭歎息,道:“許兄放心,若果真有那一天,王四絕不讓她受委屈。”
第二天,許春花來的時候,眾人配合著許進,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孔孝綱則照樣與她說話取笑。
許春花一來是心思單純,未能從大家的眼神裏揣摩出異樣來;二來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許進身上,無暇顧他,反正隻要許進的臉上有笑容,她便也會跟著高興。
大家說了會兒話,許春花突然漫不經心地道:“今日我在來的路上,聽人在說洋人打進來了。”
於懷清本來一副懨懨無神之態,聽了此話,陡然周身一震,霍地起身走將過來,急道:“當真嗎?”
“大家都在討論這事,該不會有假。”許春花偏著頭,回憶道,“昨天我的確好像隱隱地聽到了槍聲。”
於懷清眉頭一皺,沉思了起來。
王熾道:“可知道打到了哪兒?”
許春花道:“據說僧格林沁在通州跟洋人決戰。”
席茂之歎道:“西堂血案給了洋人進京的理由,這一次清廷隻怕真的危在旦夕了。”
孔孝綱“嘿嘿”冷笑道:“沒有西堂血案,洋人也會找理由打進來的,不過是早晚的事。不是我沒有血性,他們這般的胡作非為,活該!”
許進咽下嘴裏的食物,道:“曆朝曆代,外族入侵,朝野上下,皆是同仇敵愾,為何此番洋人能如此順利,**?”
於懷清道:“國不知有民,民豈能有國乎!”
許進道:“正是!”
許春花見許進吃了東西後,精神恢複了許多,心下高興,笑道:“國家大事,非我等小民可議,免得讓牢役聽了去,再受折磨。”
許進道:“春花所言極是,老子不說了。”
許春花嫣然一笑,收拾了東西,與許進作別,提著竹籃出去了。待她的倩影消失,大家都沉默了下來,死亡的氣息瞬間縈繞在眾人的心間。
於懷清低頭思索了良久,忽然說道:“不對,這裏麵怕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王熾一驚:“你說的是哪件事?”
“軍火的事。”於懷清兩眼放著光,道,“策劃這個連環套的人,應該是個十分有遠見之輩,他早預見了今日之亂,世道亂了,便可亂中取利。”
李曉茹看了眼王熾,道:“亂中取利可是王小販子的拿手把戲,從昆明到重慶,屢試不爽,我見得多了,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可這一次分明是有人設了陷阱讓我們跳,沒看出來有利可取啊!”
席茂之狐疑地道:“莫非對方早就料到了洋人會打到北京來,於是提前就在籌劃販賣軍火了?”
“這個不才不太確定。”於懷清搖了搖頭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王熾莫名其妙地道:“什麽?”
“洗貨。”於懷清眼裏精光一閃,似乎一下子恢複了精神,臉上亦是神采奕奕,“誣陷我等販賣軍火,他們繳了貨後,就可以公然以官府的名義處理了。”
席茂之驚道:“賊喊捉賊,把黑貨洗白了,然後各個部門堂而皇之地聯合起來,大發其財!”
“不止如此。”於懷清道,“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繳了多少貨,抓捕我等歸案,相當於拿到了一張公然銷售軍火的路引,再加上洋人入侵,世道混亂,誰會去追究他們到底賣出去了多少?”
“好一個暗箱操作洗白黑貨的妙計,簡直絕了!”李曉茹倒吸了口涼氣,“換句話說,我們是必死無疑了。”
於懷清哼的一聲,沒再發話,算是默認了李曉茹之言。王熾皺著眉頭道:“內務府找上我們,究竟是偶然還是早有預謀,恐怕也是無緣知道了。”
許進聽到此處,驚道:“如此說來,你們也要被處斬?”
孔孝綱走到他附近,小聲道:“我們打算伺機殺出去。到時候如果你還沒死,我們也會撈你出去的。”
許進一聲苦笑:“從刑部大獄殺出去,談何容易。”
孔孝綱道:“總比等死的強。”
許進道:“這倒是。”
討論完此事後,獄內陷入了沉寂,誰也沒有再說話,因為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越獄,也無法預測,若是有了機會能否越獄成功。隨著眾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裏麵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是京城的局勢變了,無暇顧及王熾等這些人,還是那些當官的忙於自保,反正自從被關了進來後,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沒被提審。本是想著在有人來提審時,趁機越獄,不想他們這些人居然被集體忽視,這就不免使人著急了。孔孝綱道:“我等犯了這麽大的罪行,怎麽就無人來過問?”
於懷清道:“估計是沒人來過問了。”
“為何?”越獄的主意是杜元珪提出來的,無人來提審,就意味著計劃可能流產,不免焦急地問道,“即便是處斬,也該有個審判的程序。”
於懷清冷笑道:“京城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那些京官要麽在想著如何出走,要麽絞盡腦汁地想著抵禦外敵,誰還有心情來審咱們?再者說,咱們這樁案子是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即便是有人來了,恐也是一紙處決令。”
杜元珪臉色一變,用手掌狠狠地擊了下地麵。其餘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罩著麵對死亡時的恐懼。
然而,不管如何恐懼,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又過了兩日,許進行刑的日子到了,死亡的恐懼在每個人的臉上顯露著,即便是此日早上,許春花提著竹籃來探監時,大家雖都約定好了,不讓她事先知道這個消息,可再怎麽強作鎮定,亦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慌。
許春花似乎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看了眼李曉茹等人,問道:“怎麽了?”
李曉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抹笑意:“成天被關在這臭烘烘的監獄裏,心情鬱悶罷了。”
“李姑娘說得是,關在這種地方,心情如何好得起來呢?”許春花歎息一聲,把目光落在許進身上,眼裏流出一股柔情,“希望少主能早一日出去。”
眾人聽到這話,看著她眼裏的希冀,想到明日早上來時,再也見不到她的少主時,那悲痛欲絕的樣子,心頭猛地一沉。
可能是不想被許春花看出來,或者說左右難逃一死,已然想開了,許進反而顯得開朗很多,朝許春花笑道:“今日給老子帶了什麽,拿出來看看。”待許春花一樣一樣拿出來,遞進牢裏去後,許進又道:“去給老子沽一壺酒吧。”
許春花愣了一下:“少主平時不飲酒的,今日何以如此?”
許進道:“獄中的時日不好打發,飲些酒好稀裏糊塗地度日。”
許春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應聲好,便走了出去。沒出多久,外麵隱約傳來戲謔之聲。許進像是猜到了什麽,霍地起身走到牢門邊,側耳聽了起來。
“喲,給相好的買酒去了?”
“也要得,吃砍頭飯不喝些酒壯壯膽,不得嚇尿褲子了嗎?”
“你們胡說什麽,少主好好地怎麽會砍頭了呢?”
“嗬!她還不知道!”
“小姑娘,他臨死了還要騙你,可見不是什麽好人,要不然你跟了爺得了,給爺做個小的,虧待不了你!”
許進雖隱隱約約地沒聽全,卻也聽了個大概,兩隻手臂抓著牢門,青筋暴起,若困獸一般吼叫著道:“你們這幫畜生,老子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讓你們不得好死!”
這一聲吼叫對許春花來說,證實了處斬的消息,她撕心裂肺地淒叫一聲,飛快地跑進來,泗涕俱下,眼神裏滿是恐慌和無助:“少主,他們為什麽要處斬你……”
許進望著她無助的眼神,心頭大痛:“春花,別哭,聽老子說,這世道沒有公理,似我等這樣無權無勢的百姓,在他們的眼裏,便如螻蟻一般,殺與不殺,隻憑一時喜惡。”
“你是好人啊!”許春花淒叫著,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
“聽老子說!”許進提高了語音,肅然道,“老子現在還沒死,你還聽不聽老子的話?”
許春花邊落淚邊點頭。許進手指著王熾,說道:“老子死後,他便是你的新主子,如果他能活著離開此地,你便好生跟著他。另外,老子的祖宅還值些銀子,你將它變賣了,換些銀子,日後嫁個好人家,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
許春花聽完,“哇”的一聲,哭得越發厲害了。王熾等人聽著這椎心泣血的哭喊,以及她那無助無奈、悲痛欲絕的樣子,都不由得濕了眼眶。
許進在牢裏麵席地坐下,歎道:“老子還沒死,春花就開始不聽老子的話了。”
許春花聞言,慢慢地收住了哭聲,血紅的眼睛看著許進道:“少主的話,奴婢已經記下了。”
許進點點頭,道:“那就好。快把你的酒拿來給老子喝吧,再在你手裏焐下去,都要給你焐熱了。”
許春花連忙把酒遞了進去,許進接過,撥開酒封,仰首便咕嚕嚕喝了半壺。因平時極少飲酒,一口氣灌了那麽多,直嗆得他險些倒噴出來。
王熾靠在許進的牢獄旁邊,道:“許兄,我來陪你喝點兒。”
許進把酒遞過去,王熾接了酒過來,鄭重地道:“許兄,我王四向你保證,隻要我能活著走出去,定會善待許姑娘。倘若我也走不出這裏,也當托朋友照顧她,總之請許兄放心。”話落間,舉起酒壺,狠狠地喝了一口。
將近中午時分,許進被提了出去行刑。許春花哭喊著要跟去,許進勸她別去,她泣聲道:“少主生前桃李滿天下,臨死時豈能沒個人陪,奴婢要去給少主收屍。”許進大歎一聲,隻得由她去了。
許進和許春花走後,王熾等人看著隔壁那空****的牢獄,突覺整個心都空了,所謂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許進被斬後,他們離死的日期也不遠了。
這之後的幾天裏,再也沒看到許春花的身影,估計是給許進守陵去了,抑或她根本沒認王熾這個新主人,在她的心裏,除了許進便再也難容得下他人了。
沒見著許春花,刑部那邊倒是來了消息,果如於懷清所料的那般,迎來的是一紙處決書,以販賣軍火罪,於十日後處斬。
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們還抱有些幻想的話,那麽這一紙的處決書,徹底把他們的希望打破了,當死亡的陰影真正籠罩在頭頂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心情都降到了冰點,沮喪和對死亡的恐懼時刻飄浮在周圍,揮之不去。
李曉茹哭了,再堅強的姑娘也終究難以抵抗死神的威脅,趴在牆上抽泣了起來。王熾見狀,拋開了顧慮,伸手過去,把她的身子轉過來,納入懷裏。李曉茹沒有拒絕,順勢依偎在他的懷裏,盡情地哭泣起來。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擁抱,從昆明時的相互鬥法,到重慶時的相互幫助,以及在天津時的相互依靠,這一路走來,由冤家到互相信任,他們走得十分曲折,然而誰又能想到,這第一次的擁抱,竟是臨死前的相互安慰。
其餘人都沉默著,同樣麵對的是死亡,誰也沒有辦法去安慰誰。待李曉茹的哭聲漸漸停息時,王熾轉過頭來,道:“我們本是一個團隊,矢誌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造一片屬於我們的天空,叵耐天不遂人願,今時今日,我們的夢想和未來要隨著死亡一道葬送。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們。”
席茂之道:“王兄弟,這不是你的錯,更無須向我等道歉。”
“不,是我的錯。”王熾提高了聲音道,“倘若我聽了於先生的話,不去學士府,離開京城,何來今日?是我太衝動,太過於好強,結果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們。”
“生命無常啊!”於懷清歎道,“到了這一步,說這些徒勞無益,許是我等合該如此。”
“合該如此嗎?”李曉茹抹了把眼淚,一把推開王熾,氣呼呼道,“若是明刀明槍的對決,敗了輸了,也心甘情願。可如今我們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死了也隻能做糊塗鬼。”
“那又能如何?”於懷清道,“你以為許進就死得心甘情願了嗎?”
李曉茹一愣,被於懷清堵得啞口無語,當下把頭一轉,把那哭得紅腫的眼望向王熾,驀地拳腳相加,把怨氣如數撒在王熾身上,邊打邊叫喊道:“你說得沒錯,就是你的錯,是你的錯,你就是個喪門星……”
王熾沒有逃,也沒有還手,由著她打著,仿佛身體已然麻木了。
打鬧了一陣後,牢裏又沉默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在處決書下達的第二天,許春花突然出現了,她還是提著那隻竹籃,籃子裏裝滿了吃食,從那條通道處走來。看著這一幕的時候,王熾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仿佛許進還沒有死,她是來看她的少主的。
“奴婢許春花見過主子。”當許春花在他麵前福了一福時,王熾才回神過來,連忙道:“許姑娘無須多禮。況且在下也並非你的主子,這般稱呼令在下惶恐。”
許春花道:“少主曾說以後您便是奴婢的新主子,少主之遺命,奴婢豈能不聽。”
王熾一愣,無言以對。孔孝綱道:“咱們也活不了幾天了,還計較這些俗禮做什麽,就隨許姑娘的意吧。”
許春花聞言,嬌軀一顫,眼神慌亂地朝他們看去。王熾歎道:“不瞞許姑娘,過幾天我等也要被斬首,答應許兄的事隻怕是要食言了。你明日來的時候,記得帶紙筆過來,在下寫一封書信,待我等死後,你就帶著書信去昆明找馬如龍馬將軍,他定會收留你。”
王熾之所以沒將許春花托付於李耀庭,是因為他已卸職從商,這世道百姓命如草芥,運途難測,而馬如龍已是一方大員,至少可保許春花安寧。
許春花聽著王熾說完,這一回卻沒有哭,愣了下神後,又是福了一福:“奴婢記下了。”話落間,把竹籃裏的吃食取將出來,一一遞進牢裏去。
眾人也沒什麽胃口,胡亂吃了一些後,把碗筷遞出來。臨走時,王熾突又交代許春花說,他們在京城客棧所租的房間還沒退,那裏還放了些他們的行李以及幾萬兩銀票,要她去取出來,姑且放到許府去,他們死後,那些銀子就由她保管著,以供日常花銷。日後若是到了雲南,有機會時去看一看他的母親。
聽了這些遺言,許春花的眼裏忽然泛出淚花,短短幾日間,兩度聽到這斷人心腸的遺命,接受這生離死別的事實,讓她那並不堅強的心經曆了殘忍的打擊。她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臉色慘白,眼前越來越模糊……不,確切地講她的眼前越來越昏暗,像是這世界突然間要崩塌了……
就在這時,刑部大牢門外突傳來一陣吆喝,走進來一批人。
當前的這段時間,不光是王熾等人的末日,同樣也是朝中官員的末日,自洋人打到通州後,他們便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洋鬼子突有一天衝進了京城,把他們一個個都拉出去槍斃了。
如果真到了那時候,北京城會是怎樣的一種場景?所有人都不敢想,但所有人心裏均如明鏡一般,那一日可能隨時都會到來。因此,他們的心如同許春花一樣,隻覺世界要崩塌了。
不過在任何危險的境地下,這世上都會有三類人存在,一類是惶惶不可終日,一類是渾水摸魚,而另一類則是臨危受命、苦撐困局。
內務府武備司的常正英便是屬於典型的渾水摸魚之輩,他會同桂良以及朝中的幾個重要機構,大肆兜售軍火,賣給清幫或者太平天國等組織,還美其名曰處理繳獲的非法軍火。
桂良本不想跟他同流合汙,你賣給清幫可以,好歹是自己人,然賣給太平軍卻是有違道義、有損朝廷的不法不義之舉了。常正英見他猶豫,便勸道:“洋人都快要入京了,京城很快就會變天,桂大人可有想過會變成什麽樣子嗎?”
桂良沉著臉,臉色不再紅潤,如雪一般的須發把他的臉映襯得很是蒼白。他沒有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常正英,似乎是在等著他說下去。
常正英眯了眯眼,又道:“按咱們那位主子的性子,一旦不妙,定會嚇破了膽,很有可能會找個由頭離開皇宮。到了那時,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要放棄他的家了,把他起居飲食之處扔給了洋人。更意味著他拋棄了我們這些奴才,由著我們自生自滅了。桂大人您想想,這種時候您倘若不給自個兒留條後路,您還想要做什麽?”
是的,桂良的良心未曾泯滅,可他是個明白人,知道常正英說的是大實話,就沒再說什麽,算是默認了他的看法。
此時,臨危受命、苦撐困局的是世襲和碩怡親王愛新覺羅?載垣。對於這位怡親王,桂良在心裏是有意見的。此人是武將出身,曆任八旗的五旗都統,監督過虎槍營、禦槍營、善撲營等皇家禁衛軍,性情剛烈,剛愎自用,軟硬不吃。
前兩天,桂良再次奉命往通州與洋人議和,因對方漫天要價,談判一度陷入僵局,載垣以桂良態度軟弱,不足以跟洋人交鋒為由,自告奮勇,去了通州,接替了通州談判之要務。
本來這就是個苦差事,夾在洋人跟鹹豐帝之間,不能退讓,也不能過於強硬,兩頭為難,有人攬了過去,未嚐不是件好事。可載垣性子急、火氣大,當英法代表說要在《天津條約》的基礎上,還要增開天津為通商口岸,增加上百萬兩賠款,且換約地點必須在北京城內,還得讓他們帶兵入城……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虎目中射出一道殺氣,咬牙切齒地道:“爾等可知此乃何處?”
參加通州談判的除了中國通巴夏禮外,還有額爾金的貼身秘書洛奇、《泰晤士報》記者鮑爾以及英法的一些軍官等三十九人,這些人盡管身份不一,職責不同,但毫無疑問都是英法兩國響當當的人物,他們以戰勝國的名義前來談判,豈容你載垣作福作威?當時巴夏禮便冷笑道:“北京城外通州南部張家灣,是清政府首都的外圍。”
載垣哼的一聲,道:“既然知道你還漫天要價,把這裏當成菜市場了嗎?”
巴夏禮皺了皺眉頭,寒聲道:“你不是來議和的,倒更像是來威脅的。”
載垣聞言,霍地“啪”的一聲,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各地守軍正趕往京城,識相的就趕緊把協議換了,要不然休怪本王手下無情!”
巴夏禮沒想到清政府派了個刺頭來威脅,火氣也一下子被激了起來,也是伸手一拍桌子,喝道:“換約隻能在北京城內,如果你不讓我們進城,那也可以,我們自己打進城去!”
火藥味一下子濃烈了起來,站在一邊的桂良似乎已然聞到了雙方大打出手後的血腥味。桂良非常清楚,如此發展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他想去阻止,可看了眼載垣那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終究還是忍住了。人家是皇親國戚,在中外各國要員麵前公然去反對他,回了朝後隻怕他的腦袋就要挪位了。
僧格林沁愣了一下,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桂良身上瞟來。桂良明白執行了這命令的後果是什麽,咬咬牙站了出去,道:“怡親王,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此舉……”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那也要看是什麽樣的來使!”載垣目光一轉,瞪著桂良道,“你沒看到他們的氣焰嗎?本王若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便要揮師入京了!這是談判嗎,這是狗娘養的威脅!”話落間,轉首看向僧格林沁,眼中殺氣重重。僧格林沁不敢違命,喝了一聲,門外官兵紛紛湧入,將巴夏禮等三十九人扣了起來。
載垣怒笑一聲,環視一周道:“本王倒要看看,誰還敢說要入京換約,帶走!”
談判就這樣結束了,那三十九個洋人被帶回了北京。桂良暗歎一聲,這抓的哪裏是人啊,分明是火藥包,把他們帶回去,隨時都會在京城爆炸!
在回京的路上,桂良交代僧格林沁,讓他做好守衛京師之戰的準備。僧格林沁隻是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他心裏明白一場生死之戰,已然近在眼前了。
從通州回來後,桂良好幾天都沒有出門,直至常正英找上門來,聽了他的那一番話,表麵上沒有回應,其實心裏是完全認同的,廣州失守了,天津也失守了,北京能逃過一劫嗎?作為朝廷的一品大員,他實在也沒什麽信心,那麽就最後利用一次這風雨飄搖的朝廷,為自己鋪一條後路吧!
由於監獄裏燈光昏暗,看不清前麵究竟來了什麽人,隻能隱約分辨出是差役押了幾個犯人進來。此處進進出出的犯人每天若走馬燈似的換,王熾正在跟許春花交代後事,沒心情去理會到底來了什麽人。直到那幾個人被關到他們對麵的牢房時,王熾才看清楚了他們的麵目,這不看還不打緊,一看之下著實是吃驚不小。
對麵一共關了三人,其中一人長得跟隻大馬猴似的,臉型消瘦,一對眼睛卻又圓又大,眼瞼閉合之間,額頭的皮便現出溝壑般的紋路,正是英國遣往中國的使節巴夏禮。
就在王熾發現他時,巴夏禮也看到了對麵所關之人,不由得咧嘴一笑:“幸會啊!”
“幸會啊!”王熾錯愕了一下,似乎一時還無法相信眼前所見之事。要知道前些日子正是巴夏禮發話,把他從這裏撈出去的,洋人在中國何等威風,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他們竟成了獄友!想到此處,王熾不由得咧嘴一笑:“端的是人生際遇無常,我們居然在這種地方相見了!”
巴夏禮道:“我以為你們已經去了買賣城,現在看來,那批茶葉你是無福消受了。”
王熾仔細觀察了他們一下,巴夏禮倒是沒受什麽傷,可另外兩個洋人,他們身上都帶有傷,其中一人更是皮開肉綻、傷痕累累,不禁驚道:“我以為你們在大清朝可以耀武揚威、為所欲為,現在看來,也有在陰溝裏翻船的時候。”
王熾認真地點了點頭:“這倒是。不過獄中的日子難熬,不妨說一下你等的遭遇,也好打發時光。”
巴夏禮是中國通,他當然聽得出對方的語氣中明顯帶有揶揄的意味,冷笑道:“我說出來的,隻怕不是什麽好消息,你真的要聽?”王熾含笑點頭。
這時,牢役來催許春花離開,王熾叮囑她莫要忘了交代的事,許春花稱是,走了出去。待許春花離開後,巴夏禮道:“我們在通州談判的時候,被載垣抓來了北京,頭兩天英、法兩國的三十九名代表,都被安置在圓明園裏,接受了清政府的輪番審訊,其中便包括你們的皇帝。”
王熾又看了眼他們身上的傷,道:“看來你們沒少受罪。”
“你們中國人的酷刑的確讓我開了眼界!嘿嘿,用浸泡過鹽水的皮帶把人的雙手勒緊了,然後在太陽底下暴曬,那皮帶就會越勒越緊,直至兩手被勒處腐爛。”巴夏禮想起那情景,似乎是心有餘悸,臉上一陣抽搐,“有些人還被嚴刑拷打,渾身上下無一完整處。”
王熾不由得想到了許進,他清楚那是一種非人待遇,一時沉默。巴夏禮也停頓了會兒,又歎息道:“我搞不明白,兩國交兵之際,如此對待使者,於戰事何益?”
於懷清眉頭一沉,問道:“他們如此做法,可是要逼你們退兵?”
“是的。”巴夏禮點頭道,“可那是徒勞的。”
“哦?”於懷清訝然道,“為何?”
巴夏禮“嘿嘿”怪笑一聲,道:“我們隻是英、法兩國的談判代表,手裏並沒兵權,就算把我們淩遲了,也於事無補,逼我們退兵,豈不可笑嗎?”
於懷清搖頭道:“這倒也未必,若是貴國的君主在乎你等的性命,說不定就會有效果。”
“那要看是在什麽時候。”巴夏禮眼睛微微一眯,“在國家榮譽麵前,個人的生死是微不足道的,即便是犧牲了,也是光榮的。如果我們真的死在了中國,清政府要付出的代價,隻怕也是致命的。”
於懷清眉頭微微一動,突然歎道:“也許你說得對!”
“看來你是明白人,隻可惜你們的皇帝糊塗得緊。”巴夏禮道,“中國人常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現如今他們抓了英、法兩國的三十九個使者,我想清政府的噩夢不遠了。”
王熾微微一怔,他知道巴夏禮說的是實話,英法聯軍一路從廣州打到北京,氣勢洶洶,豈能容忍他們的使者在中國受辱?正自唏噓間,發現於懷清轉過頭來,眼裏精光閃閃,臉上也是神采奕奕,全無受刑前的沮喪,不覺又是一愣,投去疑惑的目光。
於懷清道:“我們或許有救了!”
李曉茹本來神情沮喪,更沒心情跟洋人調侃,聽了於懷清之言,倏地兩眼發光,神色為之一振。隻聽於懷清繼續說道:“凡重犯得以重生,一般隻有兩種情況:一則是國家大興,大赦天下;一則是國家大亂,禮崩樂壞,秩序律法全無。”
王熾仔細尋思,似乎明白了於懷清之意。到時候聯軍入城,個個存著報複之心,在城內胡作非為,這座百年古都便要亂成一鍋粥了,大亂之下,說不定真有機會出去。
李曉茹臉上發著光:“如此說來,我們還有希望!”
於懷清道:“本來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現在看來生死兩說了。”
王熾聽了這話,卻不由得搖頭苦笑,前一次是巴夏禮把他從這裏放了出去,如果這一次真能從這裏活著出去的話,還是托了洋人的福,兩次讓國人所害,卻都因了洋人死裏逃生,此等怪事怕也隻有在大清朝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