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士府請君入甕 潘家窯[1]陰謀初現
王熾是在傍晚時分,從鴻臚寺的洋人驛館裏出來的,走到門口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京城夜晚的空氣,不知為何,突地感到一陣涼意,令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旁邊的李曉茹看到他這副模樣,詫異地道:“怎麽了,冷嗎?”
王熾抬頭望著夜空,道:“不是冷,是怕。”
李曉茹聞言,抿嘴一笑:“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王熾轉頭望向隨李曉茹一起來接他的於懷清,道:“於先生可感受到了一股殺氣?”
於懷清捋著青須,低頭沉吟了會兒,道:“王兄弟,依不才之見,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北京吧。”
王熾濃眉一皺:“無端被卷到風口浪尖,卻連是誰在暗中作祟都不知道,就這樣離開甘心嗎?”
於懷清沉默了。自經曆了重慶和天津的事件後,王熾的爭強好鬥之心越來越盛,他能理解被人驅逐、受人排擠後,那種想要證明給人看,要成為一個強者的好勝之心。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活著的尊嚴,此乃人之常情,他沒有理由去拒絕,多少功成名就的人,當初都是憑著這股年少氣盛時的勇氣,才拚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的。
於懷清暗暗地歎了口氣,兀自沒有言語,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李曉茹看著王熾道:“我認為於先生的話是對的,沒必要為去爭那一口氣,讓自己陷入危境之中。”
王熾冷笑道:“原來李大小姐也有怕的時候!”
李曉茹被他這話一堵,氣得翻了翻白眼,嗔道:“好個不識好歹的王小販子,你要是死在了北京,本小姐都懶得給你去收屍,就讓你橫屍街頭!”說完,往前快走了幾步,不與王熾同行。
李曉茹剛往前走了幾步,便發覺有些不太對勁兒。她在濟春堂時,曾與武師練過些拳腳功夫,對周圍環境的感覺要較尋常人靈敏些,是時,她突覺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些異常,仔細一觀察,發現有幾人神情肅穆,眼裏帶著股殺氣,不由吃了一驚,回頭要去提醒王熾時,那幾人驀地身影一動,朝她奔襲上來。
李曉茹心下雖驚,但絕非尋常膽小畏事的姑娘,見那幾個人果然出手了,反倒使她鎮定了下來,嬌喝一聲,猱身而上,攔住了那幾人的去路。
大街上突然大打出手,把路人驚得四散逃開,隻遠遠地觀望著。王熾定睛一看,來者共有五人,手持鋼刀,招式狠毒,專攻要害,忙不迭大叫道:“李大小姐逞強不得,快跑!”
李曉茹也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幾招下來,已然是左支右絀,可是衝上去容易,想要脫身出來卻是難了,根本無暇分身,當下叫道:“本小姐跟他們拚了,你們快走吧!”
王熾哪裏肯丟下她逃生,正自憂心間,見有兩人離開李曉茹,往他撲了過來。王熾暗叫不好,提了口氣,喊道:“你等是什麽人?”
誰知那兩人根本不搭話,把鋼刀一揚,揮手就砍。王熾和於懷清哪裏是這些人的對手,連忙驚呼著亂躲。就在這生死一線的當口,陡聽得一聲大喝,半空中匹練匝地,劈頭蓋臉地往那兩人落去。
那兩人沒料到有人來襲,連忙回身去擋。可倉促間這一擋之力,哪有對方的力道之猛?隻聽得一聲金鐵狂鳴,火星四濺,那兩人虎口一麻,手裏的鋼刀脫手飛出。未及回神,但聽來者又是一聲大喝,匹練再起,血光在夜色中迸濺而出。
王熾和於懷清回頭過去看時,隻見一名少年手擎大刀,將襲擊他們的兩人砍翻在地。他眉毛秀長,儒雅中帶著股剛毅之氣,是時,大刀在手,刀刃帶血,威武之氣籠罩其身,英姿颯爽,不怒自威,正是李耀庭。
王熾大喜,喊道:“李將軍快去救李大小姐!”
李耀庭霍地轉身,大步奔將過去時,倏地刀尖一點,落在其中一人的手腕處,那人痛哼一聲,鋼刀脫手。李曉茹眼疾手快,嬌軀微微往前一傾,把那柄鋼刀接在了手中,朝李耀庭笑道:“李將軍來得正好!”一時鬥誌大起,隨著李耀庭與那幾人鬥作一處。
於懷清拍拍胸脯,連叫了幾聲好險,抬眼看時,見李曉茹跟著李耀庭與對方打得正歡,不由搖頭苦笑道:“你我男兒,倒不如一介女流!”
五名殺手死了兩個,那三人都不是李耀庭的對手,便抽身退去。李曉茹揮著刀大喊道:“有種就別跑,再與本小姐打三百回合!”
王熾走上前去,朝李耀庭拱手相謝。李耀庭噓了口氣,道:“虧的是我不放心,出來看看,不然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李曉茹斜眼瞟了王熾一眼,冷笑道:“那倒也好,好叫有些人橫屍街道,讓狗叼了去!”
王熾無心理會她,急著回了客棧。席茂之聽說王熾在路上的遭遇後,驚道:“是我疏忽了,未能前去迎接,該死該死!”
“席大哥莫要自責,是我們都沒想到對方這麽快就動手了。”王熾道,“不過這隻是個開始而已,接下去可能會更加危險。”
席茂之歎道:“王兄弟,非是大哥膽小怕事,你我勢單力薄,要真是明刀明槍地打起來,非吃虧不可。再者,北京乃各方勢力集結之所在,魚龍混雜,我等要麵對的局麵空前複雜,怕是會應接不暇啊!”
於懷清聞言,目光朝王熾看了過去。王熾沉吟片晌,朝眾人道:“大家的意思是離開北京嗎?”
因為俞獻建的死,再加上王熾今晚遇險,孔孝綱的膽氣明顯比平時弱了些,道:“二哥的仇也報了,你從洋人身上又敲了一大筆,我覺得見好就收吧。”
王熾朝李耀庭道:“李將軍是怎麽想的?”
李耀庭看了眼身邊的那拉青桐,道:“依我之見,王兄弟沒必要爭那一口氣。”
王熾道:“既然大家都想要離開,那麽在下就聽大家的便是。”
當下議定,明日一早就啟程離開北京,是晚由李耀庭、席茂之、孔孝綱輪流值夜,以防不測。
翌日,王熾先行送走了李耀庭和那拉青桐,因兩人是共患過難的生死兄弟,想到這次分別,此後一南一北很難相見,越發難舍。一直送至城門外時,李耀庭才道:“王兄弟,你回去吧,此去買賣城路途遙遠,須一路小心。”
王熾點頭道:“我理會得,李將軍莫念。今後若在生意上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隻管差人來說。此外,若是在雲南遇上馬如龍,代我問好。”
雙方道別後,王熾轉回客棧,卻發現眾人的神情有些異常,問道:“怎麽了?”
於懷清道:“方才學士府差人來說,查內務府的事有眉目了,讓我們過去一趟。”
王熾濃眉一揚,回頭看了眼席茂之和孔孝綱兩人,說道:“俞二哥因了此事而亡,現在是去是留,兩位哥哥拿主意吧。”
“有了眉目時放棄追查,總覺得甚是不甘心。”孔孝綱狠狠地用拳頭擊了下桌子,“這樣走了對不起二哥!”
李曉茹看了眼猶豫的席茂之,情知他內心是想留下來查個究竟的,但又不好叫大家跟著冒險,便道:“臨行前去一趟學士府,跟桂良了解下情況,應也出不了什麽事。”
於懷清蹙眉道:“去一趟無妨,但不才以為此事有些古怪。”
王熾問道:“何處古怪?”
於懷清道:“學士府的人說有眉目了,說明隻是查到了些苗頭,並沒掌握實質證據,既然如此的話,讓捎信之人直接把事情說了便是,何須如此遮遮掩掩,讓我等走一趟?”
席茂之點頭道:“於先生之言不無道理,桂良有把柄在我等手裏,想他堂堂一品大員,卻讓我等牽著鼻子走,心裏定然不痛快。”
李曉茹驚道:“莫非昨晚那五個殺手,就是桂良所派?”
於懷清道:“這倒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清幫的人。總之去學士府時須時時防備才是。”
是日下午,由於懷清、席茂之陪同王熾前去學士府,李曉茹和孔孝綱則在學士府外圍策應,一行人神色肅然地走出客棧,匆匆而去。
到了學士府附近,觀察了番周圍環境,並沒發現異常,李曉茹、孔孝綱便佯裝成路人,徘徊在街頭,王熾等三人徑往前走了去。
讓門口的人通稟了後,沒過多久,王熾等人就被請了進去。一路上席茂之身負鋼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絲毫不敢大意。到了大堂門口時,席茂之便守在門口處,王熾、於懷清兩人則走了進去。
桂良看了眼他們的架勢,心知肚明地笑了一聲:“聽說幾位昨夜遇襲,險些丟了性命,忒是凶險,今後是得小心一些了。”
於懷清也笑了一聲:“大人對京城的大小事情,真是了若指掌啊,我等這樣的百姓遭遇襲擊,您居然也得到了消息,端的令不才受寵若驚!”
桂良聽了這揶揄之詞,笑容僵化在臉上,“幾位雖是初到京城,可抬手舉足間都是大手筆啊,不得不讓本官關注。”
王熾道:“桂大人,聽說內務府那邊已有了些眉目,不妨先說來聽聽。”
“先不忙說這個。”桂良眉毛一抬,道,“有個人說要見見你們,不妨先見了再說吧。”
王熾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朝於懷清看了一眼。於懷清同樣也是吃了一驚,隱隱感到一股殺氣悍然襲來!瞥目間,隻見從裏屋走出一人來,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一襲長袍,頷下留一綹短須,目光一抬間,精光灼灼,不怒自威,正是清幫北京洪順堂龍頭向天明!
看到此人在學士府出現,王熾和於懷清在吃驚的同時,亦明白了昨晚的刺殺是怎麽回事了,一方想清除障礙,一方想報複,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這才有了昨晚的襲擊。於懷清擠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嘿嘿怪笑道:“堂堂朝廷大員,行如此下作之事,大人不怕遭報應嗎?”
桂良沉著臉道:“不怕。因為你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死有餘辜!”
“這就是江湖上傳說的黑吃黑嗎?”王熾冷笑道,“可大人殺了我等,就不怕臭名昭著,損了您的名聲?”
“你是說那份保證書嗎?”桂良道,“那不過是本官的權宜之策罷了,殺了你等,再隨便安個罪名,到時候死無對證,哪個會去追究?”
向天明哼一聲,道:“何須杜撰罪名,他們為求脫身,與洋人勾結,陷害清幫,禍害朝廷,足以死個幾次了。”
“說得好,說得好啊!”於懷清拂掌道,“不才有個推斷,不知兩位有沒有興趣聽聽?”
桂良的眼皮一抬:“死到臨頭了,再讓你多說幾句也無妨,說吧。”
於懷清道:“大人以查內務府之由頭邀我等而來,臨了卻要殺我等滅口,不才是否可以理解為,內務府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然官官相護,這件事的背後牽涉到了大人您的利益,因此才迫不及待地要將我等置於死地?”
桂良聞言,臉色一沉,看了眼於懷清:“你以為如此說便可以嚇著本官?”
於懷清眼裏精光一閃:“莫非不才說錯了嗎?我的兩位兄弟落入羅本之手時,您正在西堂,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您跟內務府聯合起來,害人性命嗎?至於您為何要如此做,隻怕這裏麵有不為人知的巨大利益吧?”
於懷清說話間,王熾留意了眼向天明的神色,他的臉色鐵青,但隨著於懷清說話的深入,神情間不免微露了些狐疑之色,目光情不自禁地往桂良身上落去。
桂良明知他是信口胡謅,但此話卻是切中了向天明的要害,按著這話延伸開去,他桂良才是西堂血案的罪魁禍首,才是跟洋人勾結之人,如果向天明真被說動了,那麽此間的局麵將發生巨大的改變。
桂良拍案而起:“放肆,你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地方,就敢滿嘴胡言!”
於懷清就是要把他激怒,一個處於憤怒之中的人,是沒有理智的。看到桂良那怒氣衝天的臉,於懷清笑了:“大人要是清白的,大可以不用急著殺人滅口,把內務府的事情先說清楚了。”
逞口舌之利桂良終非於懷清之敵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強忍著怒氣道:“近日來,本官派人監視了內務府,發現武備司[2]跟花旗洋行來往密切。”
王熾問道:“花旗洋行是做什麽生意的?”
向天明插嘴道:“那是美國人開的一個商號,表麵上賣的是普通商品,暗地裏卻也做軍火買賣。”
清廷是嚴禁軍火生意的,內務府作為皇家機構,居然敢涉足其間,著實令王熾和於懷清吃驚不已。而且更叫人玩味的是,是時英、法聯軍正集結在天津大沽口外,大戰一觸即發,這個時候內務府涉足軍火生意,意味了什麽?
王熾看了眼桂良,道:“茲事體大,大人不去向皇上啟奏,卻把心思放在了害我等小民身上,令人費解。”
桂良冷笑道:“你知道內務府都是些什麽人嗎?”
“聽說過一些。”王熾道,“天下衙門雖多,卻沒一個能管得了他們。”
桂良道:“有一次當今皇上要修繕禦花園,讓內務府拿個預算出來,結果內務府說需要五十萬兩白銀。皇上一聽這數字,嚇了一跳,問為何需要這許多銀子?內務府回答說,眼下工匠和原料采購的費用都偏高,五十萬兩已是緊打緊算了。皇上情知內務府之弊,便要求工匠到宮外去請,一概采購也均讓工匠去負責。誰知三天之內,京城之工匠全部消失,連一個泥瓦匠都找不到。”
王熾、於懷清聽了這一番話,隻覺字字驚心。桂良看著他們又道:“眼下隻知道他們跟花旗洋行有來往,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就是在從事軍火交易。而且他們的這個舉動,跟你們之間又有何牽連,也是不得而知,這時候去招惹他們,豈非嫌命長了嗎?”
王熾歎息一聲,如果把當今的朝廷比作一個果子,它已然裏裏外外都爛透了。可問題是他們到京城沒多久,怎麽會惹上內務府的人,又怎麽會牽涉到軍火生意上去?此案要是按圖索驥繼續深挖下去,說不定就能挖出一樁震動京城半邊天的貪腐大案來……王熾不敢再往下想,說到底這是朝中官員跟洋人之間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跟他們又有什麽關係呢?
“現在死心了嗎?”桂良看著王熾兩人,冷冷地道,“不管內務府的事跟你們之間有什麽聯係,但隻要牽涉其間的,絕對幹淨不了,殺了你們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王熾轉首看了眼於懷清,顯然於懷清也是一臉的迷茫,此事過於詭異,非是在短時間內能理清楚的。麵對桂良設下的絕殺局,饒是於懷清以足智多謀著稱,亦不禁手足無措。
霍地,大堂內腳步聲大起,一眾人從兩邊的暗室裏跳將出來,將王、於兩人圍住。門外的席茂之見此情景,大喝一聲,衝了進去,鋼刀一揚,掃開王、於身邊的幾人,大喝道:“快隨我來!”
見席茂之要帶他們殺出去,那些人不約而同地襲將上來,堵住了去路,刀槍齊上,襲向包圍圈裏的三人。
眼看著一場血戰在所難免,陡聽得堂外有人一聲大喝:“都住手!”
李耀庭、那拉青桐一人一騎,踏著早上的陽光,出了京城,一路往南而行。
迎著晨光,鼻沁花香,那拉青桐心中的陰霾已一掃而光,姣好的臉龐嬌柔明媚。李耀庭的眼睛雖望著前方,卻在時不時地用餘光留意著她,見她眼角含笑,臉色也是紅撲撲的,恢複了往日的神采,心中頓時就遐想了起來:廣州一行,輾轉到了天津,不想竟遇上了這個善良美麗卻又遭遇大變的世家小姐,這一路走來,雖說是九死一生,卻又像是天定的緣分,若非那一係列的變故,他一個浪跡天涯的馬鍋頭,又如何能與她結緣呢?如此又想到她從此以後將跟著自己闖**江湖,無論走到哪裏,身邊總是會有這樣的一位紅顏相伴,不由得心裏一甜。
正自胡思亂想間,突見那拉青桐轉過臉來,問道:“今後有何打算?”
李耀庭回神過來,答道:“在下想先回雲南,把馬幫再帶起來。”
那拉青桐美麗的眼珠一轉:“莫非你想一輩子走馬幫嗎?”
“馬幫是刀頭舔血的營生,在下如何能一輩子幹這危險的行當。”李耀庭笑道,“待積累了些資金後,打算開一家商行,利用雲南和四川的地域差異,來回運兩地的貨來賣。”
“我相信你能實現的。”那拉青桐迎著陽光微微一笑,笑靨如花,“你相信我嗎?”
李耀庭一愣,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道:“自然是相信的。”
那拉青桐又問道:“那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
李耀庭又是一愣,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徹底把他問蒙了,心想我與她經曆了生死,亦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生死相依的話,這會兒也沒什麽不可以說的了,當下說道:“你是要與我一起走完一生的人。”
那拉青桐聞言,又是嬌羞又是歡喜,再次相問道:“如此說來,你不會將我當作外人了?”
李耀庭肯定地點頭道:“自然不會!”
“那好!”那拉青桐認真地道,“我要幫你實現目標。”
李耀庭這才明白她的用意,驚道:“你……你是說要幫我開設商行?”
那拉青桐笑著點頭。李耀庭卻是失色道:“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那拉青桐正色道,“我離家時,父親把家裏的積蓄換成銀票,如數讓我帶了出來,對我來說,那些大額的銀票隻是幾張紙而已,而對你而言,卻是希望。”
李耀庭道:“那拉小姐,你身上懷揣著的不隻是銀票,而是令尊一輩子的心血。他讓你把它帶著,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兒,希望你的未來多些美好。”
“你可有想到,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未來?”那拉青桐臉上微微一熱,卻依然一本正經地道,“隻有你好了,我才能活得更好。”
望著她的臉以及一臉的真誠,李耀庭不由得心頭一暖,他雖還無法接受要她資助去開設商號的事實,一時卻也不忍去拒絕。
是時,他們離京城已經有一些距離了,路上的行人陸續多了起來,他們或趕著馬車拖家帶口,或是提著包袱行色匆匆……李耀庭見狀,心頭一沉,轉頭看了眼那拉青桐。
果然,那拉青桐看到那些人的時候,臉上輕鬆愉悅之色消失了,蛾眉緊蹙,眼神露出一絲淡淡的悲痛。他們顯然是從天津城出來避難的百姓,眼下天津的形勢再次吃緊,這些無辜的百姓為逃兵禍,隻得拋家別裏,遠行異鄉。
李耀庭知道那拉青桐在看到這些避難百姓時,勾起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時亦為她尚在天津的老父親擔心起來,便下了馬,攔住一人問道:“這位大哥請問,現在天津的戰事如何了?”
那路人看了眼李耀庭,道:“你們這些身在京城的人不知道啊,打得可慘了!”
李耀庭暗吃一驚:“原來已經交上手了!”
“可不是嘛!”那人道,“前兩天那些洋狗攻了幾輪,都被僧格林沁將軍擋了回去。”
李耀庭道:“我軍獲勝,對天津大為利好,你們如何還要出來避禍?”
那人道:“洋狗都是喪心病狂之徒,吃了敗仗,把他們惹毛了,定會瘋狂反撲,往後天津能不能守得住難說呢。”
李耀庭一愣,他並不讚同百姓的這種悲觀心理,可反過來一想,你自己對當今的朝廷又有多大的信心呢?親曆了上一次的大沽口之戰,官員間的不團結,糧草、器械又難以為繼,誠如那人所言,往後能否守得住誰又說得準呢?
李耀庭暗歎一聲,走到那拉青桐的馬前,道:“我們回一趟天津吧,若是他老人家願意的話,就把他接出來。”
那拉青桐蹙著眉想了會兒,道:“越是上了年紀的人,對故土越是依戀,他是不會離開那片莊院的。若是現在回去,讓他知道了我要與你遠赴雲南,隻怕更會叫他擔心。”
李耀庭倒是沒想那麽多,聽了她之言,好生為難:“那要如何是好啊?”
“盡快做出一番事業來,給他去報喜。”那拉青桐看著李耀庭,聲音雖柔和,眼神卻是堅定無比,“按我剛才說的做,開一個商號,交易南來北往的貨。”
李耀庭看著她堅定的眼神,突然歎道:“這叫我如何報答於你!”
那拉青桐微微一笑,笑容雖淺,卻是飽含了對未來的希冀,“你的不離不棄,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李耀庭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李耀庭定不負你!”
那拉青桐的笑慢慢地在臉上綻放,白玉般無瑕的臉上多了層淺淺的紅暈。她想她是不幸的,但也是幸運的,能遇上這樣的有情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卻在這時,陡聽得官道上蹄聲乍起。遠遠望去,隻見一人一騎飛快地往這頭奔來,驚得塵土飛揚,嚇得沿途的百姓紛紛避讓。待得再近些時,李耀庭定睛一看,卻見馬上那人正是杜元珪!
不多時,杜元珪也看到了李耀庭,忙不迭勒住韁繩,縱身跳下馬來,朝李耀庭拱手道:“兩位這是要往何處?”
“在下正要去往昆明。”李耀庭道,“杜將軍是從重慶趕回來的嗎?”
杜元珪道:“正是。王四在京城身陷險境,在下這一路上不敢耽擱。”
李耀庭道:“王兄弟打算今日離京,現在入城應還趕得上與他會合。”
杜元珪訝然道:“何以這麽快就離京了?”李耀庭便把昨晚遇襲之事說了,杜元珪聞言,也是吃驚不小,道,“如此在下先行告辭了,兩位一路走好!”
與李耀庭道別後,杜元珪不敢怠慢,急往京城而來。入了城後,找到客棧所在,一問之下,才知他們皆已離開,虧的是於懷清想得周全,臨走時交代了店家,要是有人來找,就說他們去了學士府。
杜元珪雖是武行出身,卻是心思縝密之人,他們本要離開京城,臨時改變主意去了學士府,料知是出了變故,便又騎了馬往學士府趕去。
到了地頭,遇上李曉茹和孔孝綱兩人,相問情況時,孔孝綱道:“他們進去有一會兒了,至今沒有什麽動靜。”
杜元珪道:“我進去看看。”行至門口時,被守門的攔了下來,說是沒有桂大人的命令,一律不得入內。杜元珪兩眼一瞪,氣勢儼然,喝道:“本將奉四川駱秉章駱總督之令,有要事麵稟桂大人,滾開!”
杜元珪這一聲喝聲色俱厲,把守門的嚇得驚了一驚,眼見得他要往裏闖,攔又不敢攔,隻得跟著他入內。穿過前院,到了大堂外時,裏麵已是劍拔弩張,王熾、於懷清、席茂之三人讓二十餘人圍著,恍如銅牆鐵壁一般,憑席茂之一人之力,想要帶著兩人殺出來,難於登天。
杜元珪本就是性情中人,見此情形,睚眥欲裂,所謂的京官亦如披著羊皮的狼,在利益麵前同樣會露出凶殘的本性!當下大喝一聲:“都住手!”
席茂之帶著王、於兩人,麵對那麽多的殺手,正自心驚膽戰,循聲望去,見是杜元珪到了,喜出望外。王熾、於懷清看到杜元珪背負九環刀,麵呈殺氣,威風凜凜地站於院中,也是心頭一鬆。
桂良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闖進來,喊道:“外麵何人?”
杜元珪也不報名諱,道:“末將奉四川駱秉章大人手諭,有急事求見!”
當今皇上對駱秉章也是敬重三分,桂良自也不得不理會,走了出去,站到院裏,道:“什麽事,說吧。”
杜元珪將一封信函呈於桂良。桂良拆開來一看,臉色一沉,抬頭看了看杜元珪,疑惑地道:“他們是北上對付俄國人的?”
杜元珪也不說話,隻是蹙著雙濃眉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看著他的氣勢,桂良自然不敢去懷疑手裏這道手諭的真假,可眼下的局麵卻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現在刀都亮出去了,要是不殺了王熾這些人,委實不甘心;可要是咬咬牙痛下殺手,除非連眼前的這個杜元珪也一道殺了,不然的話,那王熾是負有使命的,說到底是在為朝廷辦事,若傳了出去,他的頂戴花翎都有可能不保。
桂良**著那兩道高懸著的眉毛,在權衡著利弊。過了許久後,往向天明看了一眼,說道:“把人撤了吧!”
向天明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圖。殺王熾是私怨,而他身負使命,殺了他便成公案了,駱秉章定會揪著不放,到時誰也兜不住。當下咬了咬牙,把手一揮,那些殺手都退了出去。
王熾噓了口氣,走出門去,朝杜元珪拱手致謝後,轉身對桂良道:“桂大人,如果能拋卻私怨,我們之間還是有共同利益的,內務府走私軍火,是一樁震驚我朝的走私貪腐案,一旦查實,任他內務府如何狡猾,亦難逃製裁,而你桂大人就可以等著皇上嘉獎了。”
桂良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哼的一聲回身走入大堂去了。揭了皇上的傷疤,不革職砍頭就算是輕的了,還等著嘉獎,豈非笑話!
王熾討了個沒趣,招呼於懷清等人一聲,正要往外走,突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喲,府上可熱鬧得緊哪!”
王熾往前一看,迎麵走來一個太監,清麵無須,二十來歲的樣子,然其年紀雖輕,從服飾打扮上看,品級卻是不低,眼神往王熾等人的身上飄過,落向大堂裏的桂良。
桂良見到此人,連忙擠出一抹笑意,轉身迎將出來,說道:“原來是安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那安公公名叫安德海,是鹹豐帝禦前太監,因其聰明伶俐,且善於奉迎拍馬,在宮裏如魚得水。後得葉赫那拉·杏貞[3]賞識,鹹豐帝駕崩後參與辛酉政變的便是此人,此乃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德海與桂良互見了禮,說道:“我奉了皇上口諭,讓大人立刻進宮。”
桂良心頭一震:“可知是什麽事?”
“天大的事。”安德海道,“洋人撇開天津,直接揮師朝京城來了。”
“這怎麽可能……”桂良麵色煞白地道,“天津不是有僧格林沁嗎,如何能讓他們繞開了天津,直取京師?”
安德海往王熾等人看了一眼,小聲道:“皇上不也是在為此憂慮嘛,這才急著讓我出來,請你入宮。”
桂良不敢怠慢:“事不宜遲,安公公請!”說話間,便急急地隨安德海出了府。王熾等人哪敢在此停留,也跟著出來。
桂良進宮的時候,鹹豐帝已急得出了一頭的冷汗,他的那張臉本來就病怏怏的,此時麵色慘白,無一絲血色,十分難看。
桂良看到鹹豐帝這般模樣,心頭一沉,正要跪下行禮,鹹豐帝擺了擺手,“洋人都要打到朕的皇宮來了,還要這些禮數做什麽?”
桂良忙問道:“僧格林沁鎮守天津,怎會讓洋人鑽了空子?”
鹹豐帝歎道:“洋人狡猾,前次敗了後,改變了策略,打了僧格林沁一個措手不及。”
桂良往安德海瞧了一眼。安德海解釋道:“洋人佯裝主攻大沽口,分兵襲擊了大沽口側翼的北塘,由於我軍主力集中在大沽口,北塘防線一觸即潰,由此,英、法聯軍從北塘登陸,並迅速攻下了塘沽。眼下水陸兩軍齊攻大沽口,僧格林沁隻怕是抵不住了,兵敗隻是旦夕間的事兒。”
桂良聽說大沽口暫未失守,心下稍安,道:“天津乃京師之門戶,若是此時增援天津,該是還來得及。”
鹹豐帝看了他一眼,眉頭一蹙:“京師就那麽點兵力,萬一派出去後天津還是守不住呢?”
桂良聞言,明白了鹹豐帝並無死戰之決心,便道:“如果不增援天津,那麽索性就撤軍休戰。”
鹹豐帝神情一動,道:“你且說得細些。”
桂良道:“如果不援助僧格林沁,無疑是將其置於虎口,早晚讓洋人一口吞了。要是讓他撤軍回防京師,或還能保存點實力,到時候即便是跟洋人在北京換約,也好多些底氣。”
鹹豐帝的眼裏閃過一抹異彩,他顯然被桂良說動了,或者說他本來就有此意願,隻是需要有朝中大員來支持此想法,現在如願以償了。於是,讓僧格林沁撤軍的旨意,當天就被送去了天津。
桂良從宮裏出來的時候,鹹豐帝的神色明顯緩和了許多,像是除卻了心頭的石塊,整個人都因此放鬆了下來。然桂良的心頭卻越發地沉重了,皇上不想打,是因為他害怕,怕把手裏的軍隊拚光了,怕把洋人惹毛了,怕他們有朝一日衝進金鑾殿,用洋槍抵著他的頭,一槍把他崩了……可桂良心裏清楚,讓僧格林沁撤出天津,不僅僅是把天津丟給了洋人,還將入京的大門打開了,那一夥強盜會**,到時候象征著權力和威嚴的京師會發生什麽,誰也無法猜測……
想到這裏,桂良的心裏禁不住掠過一絲寒意,並且這股寒意透過心尖,漫延至全身,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桂大人!”桂良的那寒戰未已,聽到有人在後麵叫他,那人似乎剛巧看到了他身子的顫抖,又道,“下官的聲音有如此可怖嗎,竟把大人嚇了一哆嗦!”
桂良轉過身去,看到了一個身形矮胖,長了一臉麻子,兩道眉毛往下垂著的若笑麵虎一般的人。此人笑嘻嘻地走上來,朝桂良行了個禮,“下官常正英見過桂大人!”
這常正英便是內務府武備司的郎中,掌管宮裏的器械,桂良此前查到武備司與花旗洋行來往密切,實際上指的就是此人。是時,他看著常正英滿臉端笑,不免心裏打起鼓來,莫非此人察覺到了我在監視他,故意在此等我的嗎?
桂良畢竟是官場老手,心裏雖七上八下,臉上卻是絲毫未曾顯露出來,笑道:“才幾日不見,常大人這身體又發了些福!”
“這是托桂大人的福!”常正英慢慢地收去臉上的笑意,道,“平日裏承蒙桂大人照顧,感銘於心,今兒個便是要給大人提個醒。”
桂良情知說到正題上了,卻依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常大人請說。”
常正英壓低了些聲量,道:“龍騰虎躍會京師,風起雲湧漫殺氣,大人,小心哪!”
桂良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常正英:“常大人最近在學作詩嗎?可惜這詩句蹩腳得緊哪!”
“桂大人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常正英顯然被他逼得有些急了,道,“最近京師不太平,下官是想給大人您提個醒,跳出是非,免得引火燒身。”
桂良明知他說的是軍火的事,依然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失笑道:“官場即是非場,你叫我如何跳得出去?”
“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麽下官隻好把話挑明了。”常正英挑了一挑往下垂著的眉毛,道,“桂大人最近可是在留意下官與花旗洋行的事?”
桂良“嘿嘿”怪笑一聲,道:“無意中得知而已。”
“桂大人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那真的是一個火坑。”常正英往桂良的身邊湊了湊,踮起腳尖對著桂良耳語了幾句。
桂良聽完,禁不住周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常正英道:“當真?”
“千真萬確!”為了讓桂良相信,常正英一臉嚴肅地道,“不過請桂大人放心,到時候得了好處,少不了您的那一份。”
桂良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常正英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微地歎了口氣。
隨著從天津來北京避難百姓的增加,街頭巷尾討論天津局勢的人越來越多,但絕大多數人在談到天津形勢不利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意的,仿佛是在講一段很久遠的曆史故事。有些茶館裏甚至有人拿此事來說書,且說得繪聲繪色,仿佛他真的經曆了那場戰爭一般。
這一日傍晚,王熾等人在下榻的客棧用膳,耳聽著食客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天津戰事,不免有些刺耳。天津告急,北京城岌岌可危,莫非這些住在皇城腳下的人果真不擔心嗎?
倒是於懷清一語道破玄機:“國不知有民,民豈能有國乎?”
王熾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一歎,心想如果洋人果然攻入了北京,北京城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局麵?
李曉茹麵帶一絲冷笑,冷漠地看著眼前那些興致高昂的聽書的百姓,思緒卻已飄到了昆明被杜文秀大軍圍困的那年。
那年的局勢同樣緊張,但她卻看到了軍民協同抗敵的熱情和決心。然那種熱情和決心來自共同的利益,為了生存他們自然會拿起武器去抵抗。而如今,皇城腳下,他們被奴役著、壓迫著,興許他們心中甚至想著,要是這個國家倒了,他們的自由就會來了!
當於懷清說出“國不知有民,民豈能有國”之言時,李曉茹眼珠一轉,心領神會地朝於懷清笑了一笑。
王熾對百姓的這種狀態頗為不滿,草草吃完便回了房去。其他人吃完後又閑坐了會兒,這才回去休息。
次日,王熾剛起床吃過早飯,學士府便差人來說,桂大人接到密報,今天晚上內務府與洋人有交易,地點在潘家窯,官府正在籌備晚上的抓捕行動。
王熾聽到此消息,不免有些興奮。他來了北京後,就一直被人在幕後操控著,後來懷疑對象直指內務府,這個皇家機構到底跟自己有什麽恩怨,他們所做的軍火生意跟自己又有何關係?這些疑問使他對內務府引起了高度關注,因此找來了於懷清商議。
於懷清聽說之後,說道:“潘家窯那個地方原是燒磚窯的,地方偏僻,又有個村落作為掩護,確實是辦事的好所在。不管如何,這件事跟我們有莫大的關係,理該去看看。不過,官府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之輩,去之前須做好萬全之準備。”
王熾道:“先生是怕這裏麵有詐?”
“按理說軍火生意是大忌,官府得到此消息後,定會全力抓捕,我們應無危險。”於懷清看著王熾,一臉凝重地道,“可是不知為何,不才心中卻是惴惴不安,究竟是哪裏令不才心頭難安,偏又說不上來。”
王熾道:“許是從天津一路到北京,我們經曆了太多的凶險。我向先生保證,查清楚了這件事後,馬上離開北京。”
於懷清點頭,“那我們就準備一下晚上的事吧。”
是晚,薄暮時分,王熾等人離開客棧,去了潘家窯。按照於懷清的計劃,將人分了兩撥,第一撥由席茂之、杜元珪兩人組成,先行一步,負責摸清楚那邊的狀況;第二撥則由王熾、於懷清、李曉茹和孔孝綱等人組成。
一路走去,於懷清的心裏依然是惴惴不安,生怕會出什麽意外,而王熾卻是有些焦急和激動。謎底馬上就要揭開了,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即將有答案,也許那答案是出乎他意料的,但也正是因了其未知性,才更加令人激動。
杜元珪看了會兒,朝席茂之道:“據說官兵也會在今晚行動,怎麽沒見個人影?”
“應該是隱藏起來了。”席茂之道,“我下去看看,若無異常,你便去把王兄弟他們接過來。”
杜元珪稱好,藏好身子,靜觀其變。席茂之則貓著身子慢慢地往下麵村子走去。到了村子外圍,席茂之留意了下周遭的環境,並沒發現異狀,就又動身朝村子右側的幾處破磚窯走過去。
潘家窯的磚窯廠由來已久,全盛時期每天有三百多工人在此作業,後來由於附近做磚頭的土越來越稀少,窯廠不得已搬到了房山一帶,留下了這裏坑坑窪窪的土地以及那幾座破敗的土窯,昭示著曾經的輝煌和忙碌。
席茂之在窯廠的外圍走了一圈,估計是交易雙方的人都尚未到,這裏沉寂得除了夜蟲的鳴叫外,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確認沒有異常後,席茂之學了聲夜鶯啼叫,轉身離開。
上麵的杜元珪聽到夜鶯叫聲,便知一切正常,轉身去接了王熾等人來。待王熾等到了後,席茂之亦已回到原處,道:“下麵靜得很,什麽人都沒有。”
於懷清沉著眉頭望著底下的磚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卻沒有發話。王熾看了眼於懷清,道:“於先生放心,應該不會有事。再說我們隻是旁觀者,他們交易軍火,也賴不到我們頭上來。”
於懷清點了點頭,依然沒有說話。李曉茹好奇地問道:“於先生到底是在擔心什麽?”
“說不上來。”於懷清微眯著雙眼,清瘦的身材在夜色裏顯得灰暗,那一縷青須隨風拂動著,襯托出他一臉的滄桑和一絲的不安。他沉默了會兒,突然問了一句:“交易雙方的人沒來,莫非官府的人也還沒到嗎?”
眾人聞言,都不覺一愣,均想席茂之下去轉了一圈,未見人跡,莫非官府的人藏匿得那麽好嗎?可轉念一想,倘若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發現了,還如何逮捕交易的人呢?
席茂之伸手拍了拍於懷清的肩膀,道:“先生莫憂,咱們相機行事就是了。”
約過了有一個多時辰,大夥兒正等得焦急,突見其中一個磚窯裏麵亮起了火光,李曉茹嘿嘿笑道:“來了!”
眾人都是心頭一緊,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然而,讓大家都沒想到的是,那座磚窯的燈光亮起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好似那火光不是人為的,乃自然燃燒所致。王熾濃眉一蹙:“怪了,火光亮起,該是有人來了才是,為何沒了動靜?”
李曉茹道:“若是早在裏麵了,他們早交易完了,何須再點燈引人注意?”
孔孝綱一聽,覺得在理,訝然道:“那你說為何燈火亮了這許久,連個鬼影都不曾見到?”
“這事確實透著古怪。”席茂之轉首朝王熾道,“要不我再下去一趟?”
杜元珪道:“再等等吧。”王熾點頭,示意過會兒再說。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窯裏的那盞燈依然亮著,可依然聽不到動靜,這下王熾也按捺不住了,讓席茂之再下去探探。
席茂之下去後,李曉茹找了片草地躺下,望著滿天的星星道:“說不定人家察覺到了什麽,改了交易地點。”
孔孝綱兩眼一瞪:“那我們不是白蹲了一晚上?”
李曉茹笑道:“當是來郊外走了一趟,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啊!”
孔孝綱哼了一聲,未去理會,轉頭又去看下麵。此時,席茂之已到了磚窯外麵,因有那盞燈照亮,從上麵望下去看得分明。於懷清陡地神情一緊,道:“莫非又是個陷阱?”
被他如此一說,眾人都是吃了一驚,想到了西堂的情景。特別是孔孝綱,前幾天剛從那邊死裏逃生,俞獻建之死依然曆曆在目,霍地起了身就要往下走。幾乎與此同時,杜元珪起身道:“一起去!”說話間,抓了背後的九環刀在手,隨著孔孝綱一起下了坡。
李曉茹早已翻身起來,大大的眼睛望著磚窯那邊,恰好看到席茂之的人影一閃,進了磚窯裏麵。見席茂之走了進去,李曉茹的心頭也禁不住怦怦直跳,“按理說,桂良要是想殺我們,在學士府的時候就可以動手了,沒必要如此大費周折,引我們到這裏來。”
於懷清神色凝重地道:“這件事隻怕不能以常理去推論,那內務府跟我們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邊,又如何會來陷害我們?”
說話間,磚窯口人影又是一閃,正是席茂之,隨即便聽到了他發出的兩聲夜鶯啼叫。
按照他們先前的約定,以夜鶯為號,一聲表示沒有異常,兩聲表示有情況,卻無危險,三聲則是有危險。現在席茂之發出兩聲夜鶯的叫聲,說明他在窯裏發現了可疑之處,卻沒看到人。
“走!”王熾簡短地說了一聲,大步往下走。及至磚窯外,席茂之、孔孝綱、杜元珪便圍了上來,均是一臉的凝重。王熾問道:“發現了什麽?”
“木箱子。”孔孝綱道,“我撬了其中一箱來看,是火藥。”
於懷清心頭一沉:“有多少?”
席茂之道:“二十來箱。”
“壞了!”於懷清倏地臉色大變,正要叫大夥兒離開,突地火光大盛,從另一處磚窯裏衝出大隊清兵,迅速地將他們圍了起來!
“做什麽?”清兵叢中走出一位領頭的人,頭冠上鑲了顆小藍寶石,該是千總之類的武官,凶神惡煞般地看了眼李曉茹,冷笑道,“本官盯你們很久了!”
“他娘的,果然又是個陷阱!”孔孝綱臉漲得通紅,把手裏的刀一揮,喝道,“爺爺跟你們拚了!”
“拚了?”那千總依然一臉的冷笑,“你要跟哪個拚,跟洋槍嗎?”話猶未了,周圍的清兵便舉起了槍,齊刷刷地對準了他們。
孔孝綱受過一次同樣的罪,寧死也不肯再受第二次,根本無視洋槍,大喝一聲,舉刀就要上去打。席茂之眼疾手快,連忙一把將其按住,沉聲道:“二弟已故,莫非你還要去送命嗎?”
孔孝綱大歎了口氣,兩眼通紅,睚眥欲裂,“這些鳥人欺人太甚!”心頭恨歸恨,終究再沒強行上去。
這時候,那千總已命人將裏麵的軍火如數抬了出來,寒聲道:“人贓並獲,這麽多軍火,足夠送你們上路了,帶走!”
是晚,王熾等六人被關進了刑部大牢。前兩天托了巴夏禮之福,剛從刑部大牢出來,今又故地重遊,王熾不由得發了火,狠狠地在牆上踢了兩腳。“哪幫渾蛋,何以定要置我於死地!”發泄了一番後,王熾紅著眼麵朝眾人,懊惱地道,“王四該死,連累大家了!”
看著王熾那強忍著怒意的樣子,李曉茹不由得心裏一軟,生出許多溫情來,可嘴上卻是沒好氣地道:“依本小姐看,你就是個瘟神轉世,到哪兒都得跟著你倒黴。不信你聞聞你身上,一股的黴味。”
“是我大意了!”於懷清沮喪地縮在一個角落裏,兩眼無神地盯著牢門外,“這是個連環套,是有人精心布下的局,那麽多箱軍火,這一次我們怕是在劫難逃了。”
所有人都被抓了進來,無一落網,在京城又是舉目無親,連個靠山都沒有,要想從刑部大獄走出去,的確是不可能了。眾人聽了這話,均是唏噓不已,一路上風風雨雨都闖了過來,卻在北京栽了大跟頭,走上了絕路。
席茂之沉吟了會兒,抬頭問道:“於先生不妨說說,這是個怎麽樣的連環套?”
[1] 潘家窯:今潘家園。
[2] 武備司:內務府七司二院下的其中一個機構,主掌器械製造。
[3] 葉赫那拉·杏貞:慈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