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亦商機 第一章

中圈套王熾落局 脫危境絕地反擊

過了亥時,眾人都已睡去了,王熾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索性便起了床,搬了把椅子坐到窗前,望著天上的那一輪明月發起呆來。

所謂月是故鄉明,在王熾的眼裏,北京的月亮雖也明亮,卻顯得有些清冷,少了些暖意。他突然間想起了母親,那微微佝僂的身子,那蒼老的布滿風霜的臉,在月光下倒映出來,清晰地浮現在他的麵前。

他知道母親對他是寄予了厚望的,她把所有的陪嫁首飾變賣了給他做生意,頗有些孤注一擲的意味。他有時候甚至擔心,如果把這筆錢虧了,身無分文了,該如何向母親交代?所以在母親把那一筆銀子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亦是孤注一擲,咬牙發誓,一定要做出番事業來,出人頭地,給母親一個交代。

思及此,王熾輕輕地歎了口氣,心說,母親啊,兒在這亂世之中,雖九死一生,如今好歹也賺下了些資本,待有一天兒子穩定了下來,一定把你接過來,安享晚年!

思緒飄飛時,夜空中突地寒光一閃,一道利器破風而來,王熾大驚之下,連人帶椅倒在地上。與此同時,隻聽“篤”的一聲,一把匕首釘在窗戶上,刀柄顫動,兀自嗡嗡作響,刀尖處還捎了張紙。王熾心頭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起身,探出半個身子往外麵看了看,確無異狀後,這才伸手將那匕首拔了下來,取出那張紙來看,隻見上麵潦草地寫道:李耀庭、那拉青桐被押往西堂問斬,性命堪憂。

王熾推開門,跑到隔壁於懷清的房間,將他叫了起來,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於懷清捏著紙條,眉頭一皺,道:“我們在北京並無熟人,更沒人知道我們在此落腳,怎會有人給我們傳達信息?”

王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妨先去查探一下,如果事情屬實,那麽就可以斷定送信之人是友非敵。”

於懷清點點頭,出去把席茂之三兄弟叫了來,吩咐俞獻建、孔孝綱兩人去西堂查探,並叮囑道:“如果李將軍和那拉小姐真被扣押在西堂,速回來稟報,切不可魯莽行動。”

兩人應是,轉身要出去時,突聽席茂之叫道:“且慢!”

於懷清轉頭問道:“怎麽?”

“為什麽會有人知道我們在此入宿,又為什麽會有人給我們送信,是出於何等目的?這些問題我等一無所知,須防那是個陷阱。”席茂之眉頭一揚,道,“你倆到了西堂後,不妨留一人在外接應,以防不測。”

王熾深覺有理,道:“席大哥所慮極是,到了那邊後務必小心行事。”

西直門的這座聖衣聖母院並不大,在北京的四大天主教堂中屬最小的一座。然它小雖小,那高高的尖塔聳立於眾多傳統建築中,傲世而獨立,自是與眾不同,特別是在夜色裏看來,更是顯得孤傲高冷。

俞獻建和孔孝綱抵達教堂外圍的時候,放眼望去,一個人影也沒有,好像這幢洋建築與北京城一起沉睡了。俞獻建道:“三弟,你在這裏給我策應,我進去看看。”孔孝綱想阻止時,他已然往前撲了出去。

孔孝綱山賊出身,乃是經曆過大風大浪之人,可今晚看著這座奇形怪狀的洋建築時,不知為何,隻覺心裏發怵,仿佛那是一頭蟄伏著的冷血的凶獸,隨時都會張開血盆大嘴吞噬他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那口刀。再次看向前方時,俞獻建已到了教堂門外,側著耳朵聽了下動靜,把手一伸,要去推門。

誰也不知道門裏麵究竟是什麽,孔孝綱的心立時揪緊了。

俞獻建伸手一推,那門居然是虛掩著的,一推便被推了開去。與此同時,一道燈光由裏往外射將出來,照亮了門外的那塊區域,亦落在了俞獻建的身上。

這時候,孔孝綱看到他二哥的身子似乎微微地戰栗了一下,然後便如泥雕木塑似的站在原地不動了。

孔孝綱發現他好像被教堂裏的什麽東西嚇著了,忘了動彈。

是什麽讓二哥如此驚恐?孔孝綱發現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快,心頭咚咚直響,倏地把鋼牙一咬,心想不管裏麵是什麽東西,爺爺今晚遇神殺神,見鬼殺鬼!尋思間,正要舉了刀往前時,突聽教堂裏麵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既然來了,何不進來敘敘?”

俞獻建動了下身子,同時朝孔孝綱的方向望了一眼,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便往裏走了進去。

孔孝綱未曾看懂他的眼色,也不願去細想,即便裏麵是地獄,他也不能丟下兄弟獨自偷生,把刀一揚,發足奔了過去。

俞獻建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了,驀地一聲大喝:“給老子滾回去!”可越是如此,孔孝綱就越是要往前衝,他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了,更不能讓二哥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地方……

一個時辰過去了,客棧裏王熾等人的心情越來越沉重。此時李曉茹、杜元珪兩人亦被驚動,與大家坐在一起,五人均是沉著眉頭,未發一言。

席茂之站在門口,紫赯色的臉略有些發黑,夜風輕拂著他那濃密的胡須,讓這高大魁梧的漢子看上去多了層憂鬱的色彩。

“我不該讓他們去的,這是個陷阱。”席茂之轉過身來,臉色鐵青地道,“我那兩個兄弟肯定落在對方手裏了。”

“以他們倆的身手,尋常人決計近不了身,那小小的教堂裏究竟埋伏了何方神聖?”杜元珪刀一樣的眉毛一挑,道,“我去看看!”

“且慢!”於懷清道,“這恐怕是個精心設計的局,專等著我們去跳,去了也是有去無回。”

“若是不去救,我兄弟的性命隻怕就沒了。”饒是席茂之老成持重,也不由得急了,“我們總不能在此坐等吧?”

王熾知道他們兄弟間的感情,更清楚他們的山頭是因了自己而被剿的,他曾經在他們麵前發誓,隻要有他王熾一口飯吃,便也有他們的一口。現在俞、孔兩人身處險境,豈能見死不救?思忖間,看了眼席茂之,道:“還是讓杜將軍走一趟吧,當務之急是要摸清對方究竟是什麽人,李將軍他們到底在不在他們手裏,沒摸清楚這些,我們無異於瞎子,隻有坐以待斃的份兒。”

“我也去。”席茂之沉著臉道。

“席大哥,你現在的情緒不宜行動。”王熾道,“有時候人多了,未必是好事。”席茂之焦躁地走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算是默認了。

杜元珪背著九環刀出發了,但他沒有行動,而是在教堂外麵埋伏了下來。他此行的任務是伺機暗殺王熾,所以他不可能為王熾的事情去拚命。然旁觀者清,有些事情冷靜地處理,反而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約到半夜時分,萬籟俱寂,估計北京的百姓都已進入了夢鄉。霍然,教堂內傳來幾聲叫喊,且挾帶了幾句咒罵聲。杜元珪眉頭一動,眼裏的精光亦隨之一閃,他聽得出來,那是李耀庭和孔孝綱的聲音。由此可以揣測,李耀庭確實在裏麵,而且身處險境。那麽是誰把他們抓去的呢?

應該是洋人。杜元珪心想,除了洋人外,沒人敢在教堂裏這麽胡作非為。但在沒有親眼看到之前,他還不敢輕易離開,這是戰場上鍛煉出來的冷靜,在殘酷的鬥爭中不容許假想或者假設。

正自尋思間,教堂的門突然打開了,出來四個清兵,兩人負責警戒,而另兩人則拖了兩具屍體出來。

看到這個情景,饒是杜元珪沉著冷靜,亦不由得大吃一驚。裏麵怎麽還有清兵,莫非這是朝廷和洋人聯合起來的一場行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何要把王熾拉下水?思忖間,清兵已將屍體丟棄在路邊。杜元珪定睛一看,周身大震,那兩具屍體有一具他不認識,而另一具卻分明是俞獻建!

俞獻建被他們殺了!

杜元珪握緊了拳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背後的九環刀因了身體震動的緣故,發出了一聲輕微的脆響。虎目一轉,見那四個清兵轉身要返回教堂,他拾起兩枚石粒,手臂一揚,呼嘯著飛射出去。

“篤、篤”兩聲悶響,兩個清兵應聲而倒,另兩人個清兵大吃一驚,厲喝一聲,舉目四望,然茫茫黑夜,杳無人跡,靜得好像剛才的事沒發生過一般。自己的人被殺了,卻連敵人的蹤影都不曾見著,清兵知道附近有高手埋伏著,不敢逗留,轉身就跑。

與此同時,教堂內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一支洋槍隊端著槍擁了出來,迅速地站作一個四方形,槍指四方,嚴陣以待。

看到這個陣勢,杜元珪嘴角一斜,他現在終於明白俞獻建和孔孝綱是如何被捕的了,當下轉了個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教堂內,孔孝綱、李耀庭和那拉青桐的嘴都被塞了起來,分別綁在三根柱子上。此時,孔孝綱的眼睛紅得像要噴出火來,把一張圓臉漲成豬肝色,恨不得撲上去撕碎了前麵的那個洋人。

在教堂的上首,坐了兩個人,都是神情肅然,麵色凝重。右首那位正是東閣大學士桂良,負責交割清幫的三名人質事宜。左首那位是個清瘦的洋人,三十餘歲的樣子,淺金色的頭發,目光深邃,高挺的鼻梁上掛了副金絲邊的眼鏡,分明是歐洲貴族子弟,坐在那裏,高貴冷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此人叫羅本,是美國的駐外使節,負責處理洋教士被殺一案。與羅本比起來,桂良的長相顯得親切許多,雖已到了古稀之年,須發花白,但臉色紅潤,頗有些鶴發童顏的飄逸之風。隻是他眉毛與眼睛的距離較常人拉得遠,看上去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羅本修長的眉毛一挑,深邃的目光望著教堂門外,“清幫的高手出動了!”

桂良瞟了眼被綁在柱子上的李耀庭等三人,他知道這三人並非清幫的幫眾,不過是替死鬼罷了,而剛才在外麵的動手之人,也極有可能不是清幫的人,卻又不便說破,冷哼道:“羅本先生,你到底要殺多少人才肯善罷甘休?”

“桂大人以為這幾個人的命就能抵消傳教士被殺一事了嗎?”

桂良兩眼一眯,憤懣之色溢於臉上:“以清幫五人的性命,莫非還抵不了貴國三條人命嗎?”

羅本冷冷一笑,用眼角的餘光瞟向桂良:“當然抵不了!”

桂良霍地起身:“那麽羅本先生到底想要怎樣?”

“要你們的皇帝親自出來賠罪。”羅本慢慢地站起身來,與桂良並肩而立,“然後下旨準許我國傳教士自由活動,並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否則的話,隻要涉及此案的,我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桂良怒視著他道:“如此看來,羅本先生無視於本官今晚的誠意了?”

“誠意不夠。”羅本白色的臉上露出一抹冷峻的笑,“我要看到你們更高的誠意。”

桂良看著他不可一世的樣子,卻又奈何他不得,隻得隱忍著怒氣道:“那麽這三人你要如何處置?”

“先放著。”羅本道,“釣更大的魚。”

“哦?”桂良道,“莫非羅本先生料到了會有更大的魚上鉤?”

“當然!”羅本沉聲道,“他們已經朝這邊過來了。”

桂良暗自一怔,疑惑地往李耀庭、那拉青桐身上看過去,最後把目光落在孔孝綱身上,心想此人到底是何身份,為何要摻和此事?看羅本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他已經知道後麵來的兩人,不是清幫的?剛才外麵的那人殺了兩名士卒後,便再沒現身,難道說此案的背後另有隱情?

“本官預祝羅本先生能釣到更大的魚,恕不奉陪了,告辭!”言落間,拂袖出來,帶著自己的人馬離開了西堂。

王熾等人聽了杜元珪的講述後,客棧的氛圍一下子沉重了起來。這居然是朝廷與洋人合夥設下的陰謀,初到京城,到底是哪個要置他們於死地,如此做的目的何在?

突然,嘩啦啦一聲巨響,席茂之掀了張桌子,悲戚地道:“二弟啊,你我兄弟,落山為寇,多少凶險都一起走過來了,沒想到你竟會命喪洋狗之手,大哥未能護你周全,大哥有罪啊!”

看著席茂之痛不欲生的樣子,王熾心頭大痛,起身過去,撲通跪倒在席茂之麵前:“若說有罪,王四罪該萬死。三位哥哥本是山中的大王,自由自在,卻因我而被剿了山頭,後又受我攛掇,流浪江湖,一路從昆明跟著我來了北京,輾轉幾千裏路,風餐露宿,不曾享過什麽福,反倒讓二哥賠送了性命,王四罪該萬死啊!”

席茂之痛歎一聲,扶了王熾起來:“王兄弟,三弟尚在洋狗手裏,我這就去救他出來,你等不必跟來了,免得受了牽累。”

“席大哥還當我是兄弟嗎?”王熾含著淚大聲道,“如果大哥心裏還有我這個兄弟的話,請莫說此話。”

席茂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此事怪異蹊蹺,不想你再冒大險罷了。”

王熾伸出手去握住席茂之的手,濃眉一揚,毅然道:“大哥,請相信王四,定能破了此局,救三哥出來!”

席茂之望著王熾,情知他定然不會放自己去孤身冒險,隻得歎道:“那我二弟的屍體總得去收吧?”

王熾神色間微微一愣,所謂死者為大,如果連俞獻建的屍體都不讓去收拾,此話說出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可若答應他去,必是凶多吉少。正自為難間,李曉茹道:“隻怕那就是洋人的一個餌,這個時候去西堂,無異於送死。”

王熾趁機道:“大哥,二哥之死大家心裏都十分難過,可越是在這種時候,越需要冷靜,再等等可好?”

席茂之沉著眉頭想了會兒,問道:“你果真有破局之法嗎?”

王熾道:“我明天就去清幫,先把這件事了解清楚了,我們再想辦法。”

翌日,天色剛亮,王熾便起了身,剛走出客房的門,席茂之便迎了上來,說是要一起去。王熾知道他心中著急,便答應了下來,一同出了客棧,急匆匆地去了清幫堂口。

到了清幫所在處,大門緊鎖,想來裏麵的人尚未起床。席茂之大步走將上去,“咚咚咚”敲響了門。

就在這當兒,沒見裏麵的人來開門,在不遠的拐角處,倒有兩人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朝王熾、席茂之打量了會兒,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又隱沒在拐角處,想是去稟報了,而另一人則繼續監視著。

過了許久,才見有人睡眼惺忪地出來開門,看了眼門口的兩人,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大清早的把門敲得震天響,有什麽事?”

王熾怕席茂之得罪人,忙上前道:“在下有急事要見貴幫頭領。”

清幫是大幫派,且又是朝廷認可的幫會,其性質介於朝野之間,因此見他們的頭目,不啻見官,等閑人很難有機會。那來開門的人冷冷地道:“我們頭領尚未起床,要見的話先在外麵等著吧!”說話間就要關門。

席茂之心急如焚,霍地伸手一探,抓了那人的衣領一提,“砰”的一聲,將之抵在門框上,喝道:“不長眼的東西,不去稟報也罷,爺爺自己進去!”手一使力,將那人像沙包一般擲出老遠。

如此一鬧,早已驚動了幫會的人,持槍帶棍地衝了出來。席茂之心裏憋著口怨氣,正愁沒地方撒,抽出刀來,與他們鬥作一團。

“何方好漢,竟如此給向某麵子,大早清便光顧敝幫了!”話音剛落,隻見一位三十開外的漢子,穿一襲藏青色的長袍,大步而來。

清幫眾人聞言,紛紛退讓開去。那漢子朝王熾抱拳道:“敢問閣下是哪路的英雄,闖我清幫,所為何事?”

王熾看了眼此人,隻覺得他氣宇軒昂、神采奕奕,舉止間不怒自威,想來該是此間的領頭人物,便也拱手道:“在下滇南王四,有事請教,不知足下如何稱呼?”

那漢子聞言,一聲冷笑,“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卻也敢來本幫鬧事,膽子倒是不小啊!”

王熾道:“我兄弟命在旦夕,不得已而為之,得罪了!”

那漢子微微一震,見王熾氣度不凡,談吐間不卑不亢,料想非等閑之輩,當下稍緩了些語氣,道:“在下向天明,忝為我幫洪順堂龍頭,你適才說你的兄弟命在旦夕,究竟是怎麽回事?”

王熾將昨晚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又道:“貴幫打殺洋人,為國出氣,為民除害,在下佩服。不過令在下想不明白的是,我兄弟李耀庭怎會落到洋人手裏,洋人為何會拿我等來出氣,望向龍頭給在下一個說法。”

向天明聞言,禁不住眉頭一緊。在洋人和朝廷兩方麵的壓力下,清幫不得不審時度勢,選擇妥協,為了安撫幫眾,向天明選擇三名無關人犯,拿去抵罪。這本是權宜之計,但後來洋人的舉動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情形分明是有意設下的一個局,要引誘人踏進去。

問題的關鍵就是在這裏,眼前的這個王四到底是何身份,跟洋人之間有何仇怨?莫非洋人早就摸清了李耀庭的底,這才將計就計,布下此殺局?

“王兄弟,請到裏屋說話。”向天明沉吟片晌,手一抬,把王熾請了進去。

到了大堂內,雙方分賓主落座,向天明說道:“在向某回答你的問題前,可否容我先問你兩個問題?”

聽到向天明的語氣,王熾越發地納悶兒了,心想莫非他也不知情?思忖間,打量了向天明兩眼,見他並非是演戲的樣子,便道:“向龍頭請說。”

“那李耀庭與你是何關係,你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知道他在洋人手裏的?”

王熾道:“李將軍是我在雲南時出生入死的兄弟,說實話在下並不知道他也在京城,在接到這張神秘的紙條之時,在下也難辨真偽,這才派了俞二哥和孔三哥前去探視,不想兩人都落入了洋人手裏,俞二哥更是因此喪命。”說話間把當晚的那張紙條拿了出來,遞給向天明。

向天明看了一眼,抬頭道:“如此說來,對洋人的舉動,你們也不明就裏?”

“正是。”

“不瞞兩位,我幫殺了三個洋教士後,受到了來自朝廷和洋人的壓力,萬般無奈之下,才交了三個與本幫無關之人出去,以望平息了此事。”向天明道,“誰承想洋人隻是拿他們當誘餌,引誘你等上鉤,看來這裏麵大有蹊蹺。”

席茂之眉頭一蹙,問道:“是否會與朝廷有關?”

“不太像。”向天明搖頭道,“除非你們跟朝中大員有怨隙。”

王熾皺著眉道:“我等初到京城,連相熟之人都沒有,更別論與人結怨了。”

“這可就奇怪了。”向天明低眉思索著道。

王熾往席茂之看了一眼,道:“眼下我的兄弟還在洋人手裏,那幫嗜血的洋狗隨時都會動手,在下必須盡快把他們救出來。”

向天明轉首問道:“莫非你有營救的計策?”

王熾略作思量,道:“洋人布了這個殺局,欲置我等於死地,我想布一個更大的局,殺他個回馬槍。不過在下人手有限,不知向龍頭可否施以援手?”

向天明敢頂著壓力斬殺洋人,自是個有血性的熱血男兒,聽了此言,兩眼一亮:“你且說來聽聽。”

“洋人不是在西堂布下了局,讓我們去送死嗎?我們就把他引出來,在街上動手。”王熾濃眉一挑,把計劃詳細地說了一遍。

向天明聽完後,考慮了一番,這才說道:“計是好計,不過風險也頗大,你有幾分把握?”

王熾冷笑道:“在下被逼上了死路,不得已絕地反擊,就看向龍頭敢不敢參與了。”

向天明自是想殺了那美國使節,一了百了,再被王熾如此一激,沉聲道:“向某答應了!”

王熾、席茂之一抱拳,謝過向天明後,議定今晚動手,隨後便告辭出來。

離開清幫堂口後,王熾往後麵看了看,見無異狀,這才朝席茂之道:“席大哥,你姑且留下來監視清幫的動靜,我有些信不過他們。”

席茂之愣了一下:“你是說……”

“沒有官方的支持,洋人不敢在京城如此胡作非為。”王熾道,“清幫被迫交人,乃官府威脅所致,如果今晚的行動,官府再來插一腳,我們都得死在這裏,不得不防。”

席茂之稱是,便選了個人多的地方,與王熾分開後,又折回了清幫堂口。

王熾的預感是沒有錯的,當天中午時分,向天明就被請去了官府,隻是令王熾沒想到的是,參與這起事件的居然是當今的東閣大學士桂良。

“學士府?”李曉茹驚訝得合不攏嘴,然後朝王熾道:“王小販子,天降大禍於斯人也,這回你即便是不被抽了筋骨,也要剝層皮了!”

王熾看了她一眼,未去理會她那幸災樂禍的樣子。

於懷清手捋青須,蹙眉道:“當朝大員居然參與到了此事中來,當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還按原計劃行動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王熾用拳頭敲了下桌麵,咬牙道,“我們沒有選擇。”

李曉茹眼睛一亮,道:“敢拚是好事,可是你拿什麽跟人家去拚?”

於懷清道:“眼下有兩個難處:一是洋人會否中計,被我們引出來;二是如何讓清幫使全力幫我們。”

“向天明讓桂良請了去,當中必沒好事,如何還能奢望他們使全力?”王熾沉聲道,“索性把事情鬧大了,讓他們狗咬狗,逼使清幫與洋人火拚。”

於懷清與席茂之、李曉茹、杜元珪等人交換了個眼神,大家都沒再言語,他們都清楚,眼下除了舍命一搏,確已無路可走了!

事實上此時的桂良也同樣吃驚,他看著向天明,花白的眉毛微微地上下抖動著:“那王四與洋人究竟有何過節,你完全不曉得嗎?”

“不光是向某沒想明白,隻怕王四他自己也是雲裏霧裏。”向天明細長的劍眉一動,“向某以為,不如趁此機會,狠狠地打他一下,省得洋人在京城胡作非為。”

“你的名字已經在朝廷和洋人兩邊掛了號了,如此下去,唯死而已。”桂良眉頭一抬,道,“本官勸你不要再胡作非為了。”

向天明從桂良的眼裏看到了一道殺氣,周身微微一震。桂良沉吟片晌,又道:“你可知道殺了那三個洋教士,朝廷背負了多少壓力嗎?美國人知會了英、法等國,聯合向朝廷施加壓力,如果再把羅本殺了,你知道後果嗎?”

向天明的身體又是一震:“那麽依大人的意思……”

“將計就計,讓那王四在今晚消失。”

“大人……”向天明臉色大變。

“你是否覺得本官心狠手辣,是否覺得本官殺自己的同胞去奉迎洋人,沒有血性、沒有氣節,甚至豬狗不如?”桂良的臉色漸漸黯淡下來,仿若罩了層陰雲,“天津一戰,我軍一敗塗地,讓人家把城池給占了,這才被迫簽下《天津條約》,你覺得再打一場,我軍能勝嗎?你敢打保票,如果再打一場洋人不會趁勢進攻北京?如果丟了北京,你認為會不會亡國,你我會不會成為千古罪人?”

一連串的質問,把向天明問得冷汗直冒,連忙跪倒在地,顫聲道:“小人知錯了!”

從學士府出來後,向天明的心裏如波濤洶湧一般,久久難以平靜。清幫雖依附於朝廷,有保護朝廷之職責,可保護朝廷為了什麽?說到底還是為了百姓,讓他們安居樂業。這也是各地分堂的清幫兄弟打壓起義軍、打殺洋人的原因所在。如今,為了苟延殘喘,不惜殺害自己的百姓去討洋人的歡心,這完全背離了清幫當初立幫的宗旨,也是所有心存善念、有血性之人難以容忍的。

向天明痛苦地皺著眉頭,他同時也非常清楚,那些所謂的為國為民拔劍而起的事情,純粹隻是理想罷了,而眼下的現實是,在洋人的強權之下,整個大清都在遭受壓迫,僅憑個人的那點血性,根本無法挽救這個國家,甚至有可能會導致這個國家加速滅亡。

這種時候,所謂的道德、正義甚至理想,都會顯得十分的可笑和不合時宜。也許這就是大勢,不順勢而為,結果隻能是死亡。

向天明眉頭一動,抬眼間已到了清幫堂口的門前,此時,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大步邁進門去。

向天明離開後,桂良就接到了鹹豐帝的聖旨,讓他迅速去禦書房見駕。

是時正值中午的用膳時間,桂良知道皇上這時候叫他去宮裏,必有要事,不敢怠慢,坐了馬車直奔紫禁城。

禦書房內,鹹豐帝消瘦的臉有些發白,像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般惴惴不安,見了桂良後就道:“英、法兩國公使今日早上入京了,來商量換約事宜,他們斷然拒絕了在上海換約。”

桂良身軀一震:“莫非他們要在北京換約?”

鹹豐帝沉重地點了點頭,“正是。”

“這應該是英、法、美三方商量的結果。”桂良抬頭道,“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這正是朕所擔心的。”鹹豐帝歎息一聲,問道,“你可有良策?”

桂良沉吟許久,抬頭道:“讓他們來了京城,無異於引狼入室,奴才以為,斷然答應不得!”

鹹豐帝冷哼了一聲:“朕自然知道答應不得,關鍵是拒絕了他們後,如何善後呢?”

桂良暗地裏咬了咬牙,道:“讓天津大沽口的僧格林沁加強防禦,做好應戰準備。其次是……”

鹹豐帝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到了這時,還有什麽不能說的,直言無妨。”

桂良應了一聲,道:“前幾日,清幫殺了幾個美國的傳教士,美國使臣羅本緊抓著此事不放,想要擴大事端,奴才想利用民間百姓之力,給他一個下馬威,好叫他們知道,來了京城沒什麽好果子吃。”

鹹豐帝沉默了會兒,道:“可行嗎?”

桂良知道這位主子生性猶豫,行事畏首畏尾,拿不定主意,便分析道:“在大沽口加強防禦是示威,表示朝廷抗戰之決心;在京城打擊洋人是警告,表明我朝上下對侵略者的痛恨。如此雙管齊下,或可削減洋人的氣焰,改變執意在京換約的主意。”

鹹豐帝似乎認可了這個辦法,又問道:“還讓清幫去做嗎?”

桂良道:“羅本在報複的時候,牽扯到了另一股勢力,奴才雖不清楚那股勢力有多大的能耐,不過從他們跟清幫商議的辦法來看,倒是可以一試。即便是失敗了,那也是老百姓自發的行為,與朝廷無關。”

鹹豐帝點頭道:“準了,你下去督辦吧。”

桂良從宮裏出來後,馬上寫了道密函,派人送去給了向天明。

向天明沒想到前腳剛離開學士府,後腳就收到了桂良的密信,好不奇怪。然而當打開密信看完之後,身軀倏地一震,臉色頓時若紙一樣的蒼白。

桂良在密函裏的意思是,配合王熾殺了羅本,但同時要抓捕王熾,將他交給洋人處置。

向天明混跡在官場,對和稀泥、揀軟柿子捏這些手段早就見慣不怪,把李耀庭送去西堂,不也是這種手段嗎?可仔細一想,這兩件事又有本質的區別,李耀庭隻是個局外人,即便是死在了洋人手裏,也沒什麽可內疚的。王熾卻不同了,你利用他去殺了羅本,卻又在他背後捅一刀,交給洋人處置,這是過河拆橋,是毫無道義可言的無恥之舉,連強盜都幹不出這等齷齪之事,若真那麽做了,良心安在哪!

向天明看著這道密令,隻覺身體陣陣發寒,即便是午後的春風,亦難以讓他感到絲毫的暖意。

可誰承想,就在這時,一個消息傳來,幾乎把向天明嚇得手足無措。

“羅本把李耀庭等三人押到了教堂外麵,說是要在落日時分,學中國人的方式問斬三人。”

這是報複,更是挑釁!向天明猛地一拳擊在桌上,震得杯盞叮當直響。可憤怒歸憤怒,該麵對的終究還是要麵對,他與王熾的計劃是今晚子時動手,現在羅本搶先發難,把他們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向天明霍地起身,喊了聲“帶我去找王四”,急匆匆地往外小跑出去。

到了王熾所在的客棧門口時,向天明停下了腳步。他猶豫了,他沒有勇氣邁入這個門檻,或者說他不忍心讓裏麵那群無辜的人去送死。他慢慢地轉過身,又走了回去。跟來的兩個手下莫名其妙地彼此看了一眼,也跟著往回走。

回到清幫堂口後,向天明閉門躲了起來,不去會合王熾,也不去通稟桂良,隻當是不知道此事。

其實這是種掩耳盜鈴的做法,他不去跟王熾會合,並不意味著王熾不會知道此事,事實上在他接到洋人要問斬李耀庭等人消息的時候,王熾也得到了消息。在向天明退縮的時候,王熾率眾出發了,他沒有選擇,也沒有退路。

東江米巷[1]是北京城最長的一條胡同,因元朝時此地曾是漕運糧食集散地,因此得名。到了明朝,將此處改設為禮部、鴻臚寺及四夷館,其中四夷館專門用於接待來自安南、蒙古、朝鮮、緬甸四個藩屬國的使節。清朝基本沿用明製,隻不過將四夷館改稱為四譯館,除了翻譯各國文字外,也有接待外國使節的功能,但清政府規定,凡來京使節隻能居住四十天。

美國使節羅本便是住在此處,這天他雖去了西堂,並沒在館驛內,但他所帶的隨從卻在裏麵歇腳。

席茂之、杜元珪兩人抵達四譯館門口時,被守衛的清兵攔了下來,問他們是來做什麽的。席茂之抽出手裏的刀,沉聲道:“清幫入內辦事,我們不殺同胞,請你們讓開。”

守兵聞言,臉色一變,他們聽說過最近清幫斬殺洋人之事,也為清幫此舉暗暗叫好,可如今職責所在,要是眼睜睜地讓這兩人闖進去,把洋人砍了,他們的失職之罪也足以被砍頭了,因此均麵現為難之色。

杜元珪看出了他們的心思,道聲:“得罪了!”出手如電,迅速將兩個清兵擊暈過去,將他們拖到門內的角落處。由於這裏不是重要機構所在,守兵並不多,用同樣的法子擊暈了六七個清兵後,兩人就已經進入了館內。

裏麵的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的則在下棋,對席、杜兩人入內,雖說有些意外,但也並沒去在意,以為是清政府某個衙門來傳達事情的,其中一人便用英語隨口問了一句:“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席茂之本身就藏著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泄,也沒去管那句英語究竟是什麽意思,手裏的刀一揚,就扣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杜元珪見狀,連忙叫道:“席大哥且留他性命!”

席茂之兩眼通紅地看了眼麵前的洋人,霍地轉首朝其他人喊道:“聽得懂老子說什麽了嗎?乖乖地束手就擒,不然別怪老子手裏的刀不認人!”

出使國外的一般都懂些當地的語言,這些洋人聽了個大概,又見席茂之一副要吃人的模樣,都嚇得不輕,不敢輕舉妄動。杜元珪拿出繩子,把他們一個個都綁好了,全都驅趕到門外,上了準備好的一輛大馬車,直奔西堂而去。

是時,王熾和李曉茹兩人已到了西堂,隻見在這所教堂的門口,躺了俞獻建和另一位人犯的屍體,在這屍體的旁邊則一字排開跪著李耀庭、那拉青桐和孔孝綱三人。他們手腳都被綁著,嘴裏塞了塊布,麵朝西方,而後麵便是烏黑的槍口對著他們。羅本如此安排,似乎是想讓他們看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迎接死神的到來。

羅本坐在教堂的門口,神情頗是悠閑,好像料準了如此做一定能引大魚前來上鉤,因此這時候他又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垂釣者,目光一會兒看看眼前的魚餌,一會兒又看看四周圍觀的人群,留意著周遭環境的變化。

看到俞獻建的屍體,看著李耀庭和孔孝綱被迫跪在地上,王熾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那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鐵骨錚錚的漢子,他們從未曾向任何事情任何人低過頭顱,更別說屈膝向人求饒。而現在這些外來的洋人卻讓他們屈了膝、低了頭,承受著從未有過的屈辱!

羅本似乎注意到了有兩個人徑直往這邊走來,意識到了來自那兩人的殺氣,不由得站了起來,兩眼一眯,眼中迸射出一股陰寒之色。

王熾在距李耀庭所跪的不遠處站定,看了眼俞獻建的屍體,然後用目光一一從孔孝綱等人的身上掃過去,最後落在他們背後的羅本身上,沉聲道:“你就是美國來的使節?”

羅本細長的眉毛一揚,道:“你是誰?”

王熾道:“清幫北京分堂的頭領。”

此話一落,圍觀的人群中立時有人走了開去,迅速地離開了西堂。孔孝綱、李耀庭神色一愣,臉上露著疑惑之色。

“是清幫的人!”羅本朝王熾和李曉茹打量了一眼,又問道:“來做什麽?”

“要人。”

“要人?”羅本仰首一笑,“清幫的人果然很大膽!”

李曉茹冷笑道:“再大膽也大不過你啊,敢到中國來公然殺人!”

羅本傲然道:“殺了又如何?”

李曉茹蛾眉一挑:“看來你不光膽子大,傻勁兒也不小啊!敢在他國使性子任意胡為,那不就是活膩了嗎?”

羅本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曉茹,道:“看你長得蠻漂亮,性子卻是潑辣得緊,我倒是想聽聽你會安排我怎麽個死法。”

李曉茹嗬的一聲笑:“你是不信嗎?”

羅本搖了搖頭:“不太信。”

李曉茹妙目一轉:“那我們不妨來打個賭。”

羅本把兩隻手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道:“怎麽賭?”

李曉茹道:“我賭你在今日太陽下山之前必死無疑。”

羅本眼裏精光一閃,冷笑道:“要是我沒死呢?”

“本大小姐任你處置。”

“好,好得很!”羅本把雙手伸展開來,手掌一攤,道,“那我們開始吧!”

李曉茹看了眼王熾,隻見王熾點了點頭,她便會心一笑,轉首朝羅本道:“好,開始吧!”

[1] 東江米巷:東交民巷的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