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搶漕運爭遊上京城 鬥洋人西堂生禍端

回過頭來,這邊清晨的陽光灑入水月樓的時候,江大利隻覺渾身一暖,同時一股困意亦蔓延上來。他伸出雙手誇張地伸了個懶腰,瞄了眼王熾和米不三兩人,說道:“兩位的這賭局,似乎一時間難分高下,本官乏了,先走一步。”

江大利起身正要走,卻見俞獻建走了進來,許也是一夜未睡的緣故,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這使得他那張馬臉越發的難看。王熾附過身去,聽了俞獻建一番耳語後,說道:“俞二哥辛苦,姑且坐下來喝杯茶吧。”言落間,把目光轉向正要離開的江大利,道:“江大人,隻怕您還得留在這裏,直至我們分出輸贏。”

江大利兩眼一瞪,大聲道:“這卻是何道理?說到底你倆的這場賭局與本官並無幹係!”

“真沒幹係嗎?”王熾似笑非笑地看著江大利,“一來,您是見證人,您若走了,最後誰來做主呢?二來,此事關係到漕糧,您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係的。”

江大利仰首一笑,“瞧你這揍性,果然還黏上本官了不成?不就是要搶漕運權嗎,你們哪個有實力,哪個來本官處報審便是了,隻是恕難奉陪了,告辭!”剛走到門口,正好一名士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江大利心中本就有氣,作色道:“奔喪嗎?有什麽屁快放!”

那士卒恭身道:“啟稟大人,總督大人來的消息,讓大人您速回此信。”言語間,將一封信函拿了出來。

江大利沉著眉頭看完,伸手一掌拍在門上,轉身又回到桌前,把信函扔給了米不三。

米不三愣了一愣,遲疑地拿起信函,瞄了幾眼,臉色微微一變,“大人,美國人這時候來要漕運權,來者不善啊!”

“《天津條約》剛簽下,朝廷尚且對他們畏懼三分,這時候誰敢去拒絕洋商的要求?”江大利嘿嘿怪笑道,“上麵把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本官,叫本官如何是好?”

俞獻建突然冷冷地道:“隻怕是老米店突遭官兵檢查,讓洋鬼子覺察到了天津之漕運可能是個爛攤子,有縫隙可鑽,這才發難的吧。”

此話無疑是在暗罵江大利管理不善,其正待發作,可轉念一想,此話實際上並非沒有道理,洋人一直在覷覦漕運,如今發現了空子哪有不鑽的道理?隨即又想到,連洋人都看出了天津漕運的空子,總督大人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一瞬之間,江大利的心思大起大落,臉上也是陰晴不定。王熾輕呷了口茶,道:“剛才在下便說了,此事涉及漕運,大人絕脫不了幹係,大人偏是不信,到了這時候,大人須盡快做個決斷了。”

江大利兩眼一眯,走到王熾身旁,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看來本官低估你了,莫非漕運總督這封信函的內容,你提前便知道了?”

米不三沉著臉,也是不可思議地看著王熾,兩條白眉輕微地動了幾下,顯示出其內心的緊張。王熾卻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叉了開去,“在下還知道僧格林沁將軍即將重返天津。”

“你小子道行不淺啊!”江大利拖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你倒是繼續往深了說說,僧格林沁將軍返不返天津,那是皇上決定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洋商要搶漕運和僧格林沁將軍重返天津,又有何幹係?”

王熾微微一笑,“江大人不是也說過,譚廷襄被革職查辦了嗎?”

江大利眼睛一亮,頓時心領神會,笑道:“你倒是有心得緊哪,看來你還派人專程去打探了?”

“不錯,這會兒他正在來天津的路上。”王熾笑嘻嘻地看了眼米不三,然後又朝江大利道:“大人試想,大沽口之戰的時候,僧格林沁最缺的是什麽?”

江大利脫口道:“軍糧!”

“是啊!”王熾一拍桌子,“僧格林沁將軍現在對糧食問題肯定是極度敏感,對洋人更是切齒痛恨,如果讓他知道天津的漕糧出了問題,大人覺得他會如何?”

江大利暗吸了口涼氣,臉色瞬間就變了。米不三聽完這段對話,也是後脊梁骨陣陣發涼,沉聲道:“原來你在這兒等著老夫呢!”

於懷清道:“三爺,與其鬥個魚死網破,不妨各退一步,對彼此都有好處。”

江大利生怕他們鬥來鬥去,把他也牽扯進去,忙問道:“怎麽個退讓法?”

“我們不再追究老米店做假之事。”於懷清道,“也請三爺答應我等兩個條件:一是放了李大小姐;二是把漕運權讓出來給我們做。”

江大利把頭轉向米不三,看他的反應。米不三沉著臉思量了會兒,白眉一挑,道:“打得一手好算盤啊,你們人跟生意兩得,要老夫拱手讓出漕運權,嘿嘿,老夫再傻也不會做這等賠本的買賣!”

江大利似乎也覺得米不三吃虧了些,轉首朝於懷清道:“你們都是生意人,講的就是個‘利’字,米三爺這一退讓損失的便是好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確實虧了他些。”

於懷清冷冷一笑,朝米不三道:“三爺果然不肯退讓嗎?”

米不三冷笑道:“方才江大人也說了,生意人講的就是一個‘利’字,而對三爺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除去一個利字之外,還有一樣東西也同樣重要,那便是麵子。今日三爺就把話撂在這兒了,這個賭局不分出個勝負,三爺我絕不罷手!”

“好!三爺好氣魄,在下奉陪到底!”王熾拍案而起,倒豎著兩道濃眉道:“三日之後,咱們再次相約於此,到時見個分曉,如何?”

“好啊!”米不三也站了起來,針鋒相對地道,“老夫倒是想看看,到時究竟鹿死誰手!”

江大利見他們果然要拚個魚死網破,不覺膽戰心驚,可事情發展到這等地步,勸說已是無濟於事,不由連連歎息。

是日中午,王熾等人在客棧剛用過午飯,便看到孔孝綱一臉興奮地跑進來,見到王熾時,連氣也不及喘一口,急著道:“王兄弟,告訴你個天大的好消息!”

看著孔孝綱的樣子,王熾心中一動,問道:“是什麽?”

“李大小姐脫險了!”孔孝綱道,“是李耀庭將軍救了她出來!”

王熾聞言,仿如心頭落了塊石頭,大喘了口氣,“太好了!”

於懷清問道:“她人在何處?”

孔孝綱道:“她在漕運同知江大利的府上。”

王熾訝異地道:“她去江大利處做什麽?”

孔孝綱搖頭道:“她找到我時,喬裝成乞丐的模樣,行色匆匆,並沒說什麽事,隻讓我向你報個平安。”

於懷清看了眼王熾,“隻怕是跟江大利談判去了。”

王熾眉頭一動,旋即明白了過來,“你是說……”

“對!”於懷清道,“要拿下漕運權,關鍵是老米店的糧食缺口問題,這事掌握在江大利的手裏,要想讓他鬆口,須不能虧待了他。”

王熾向著門口的方向一聲長歎,卻未曾開口。於懷清轉身走到他的跟前,說道:“不才知道你心裏內疚,覺得欠她的太多了。但李大小姐這一步棋確實是最有效的,可直接置米不三於死地。”

王熾點點頭,返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孔孝綱詫異地看著王熾離去的背影,想要說話時,於懷清搶過他的話頭,道:“讓他安靜地待會兒吧。”

王熾走入房間,回身把門掩了起來,走到窗前,怔怔地發呆起來。

從王熾所在的這個房間望將出去,是客棧庭院的一角,在靠牆處栽了株蠟梅。王熾望著那株蠟梅,忽然深深一歎。這世上人人都在詠梅,讚歎它不屈的風骨和迎霜開放的精神,可又有幾人駐足真正在欣賞它本身的美麗?也許他對李曉茹的看法也是如此,她的好強、她的霸蠻似乎已然成了她的符號,何時去留意過她的樣貌,以及她內心的善良和溫柔?

王熾的目光慢慢從蠟梅上移開,低下頭又是一歎。想到她卷入此次的亂局,身犯大險,此時又正在為自己的事去與江大利交涉,而他這堂堂七尺之軀卻藏在房間裏胡思亂想,讓一介女流去跟那官場上的老手打交道,心中隱隱傳來一陣疼惜。

李曉茹生性好強,她想要得到的東西必然要掌握在手中,特別是此番讓對方劫持了去,好不容易虎口脫險,按她的性格,自然是要加倍奉還,不讓米不三付出沉重的代價,豈肯善罷甘休?因此,在去漕運同知衙門的時候,她心裏倒是沒想那麽多,隻想著要出了心中這口惡氣。

走到衙門口的時候,因李曉茹一身破爛的乞丐裝束,被守門的攔了下來,一臉厭惡地看著她,要趕她走。

李曉茹勃然作色道:“好你個狗眼看人低的狗東西,本大小姐告訴你,茲事體大,若是耽誤了,狗命不保!”

那守門的以為是個瘋婆娘,鄙夷地道:“你天大的事,也不過是想要口飯吃,這裏不是你討食的地方,快滾吧!”

李曉茹戟指道:“去告訴你家大人,就說濟春堂重慶分部大掌櫃李曉茹求見,他若不肯見我,本大小姐跟你姓!”

那守門的愣了一愣,再看她的樣子,雖穿得破爛,氣勢卻是不凡,似乎不像是信口胡謅的樣子,當下便將信將疑地走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出來時已然換了一副嘴臉,媚笑道:“李大小姐,我們家大人有請!”

李曉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也沒心思與他計較,快步走將進去。

江大利沒想到李曉茹是這副裝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後,驚訝地道:“你果然是李大小姐嗎?”

李曉茹嬌笑一聲:“怎麽,江大人也這般的勢利,以外表看人嗎?”

江大利哈哈笑道:“看來李大小姐風趣得緊,來來來,快請坐!”

雙方入座後,江大利道:“李大小姐居然能從米不三的手裏逃出來,著實令人意外!”

李曉茹眼裏精光一閃,“隻怕大人更沒想到,我虎口脫險之後,第一個來見的人居然是你吧?”

江大利道:“是啊,本官確實不曾想到。不過你既然來了,想必定有要事。”

“此事於我而言,卻是樁生意,就看江大人接是不接了。”

江大利幹笑一聲,也不避諱,說道:“這次的賭局,米不三顯然是輸了,說吧,你要如何處置。”

“沒想到大人如此爽快!”江大利的直接完全出乎李曉茹的意料,“如此我便也不拐彎抹角了,其一,查封了老米店,至於查封後如何處置,大人能在這中間得多少好處,那就看大人您的了;其二,把老米店的漕運權交予我。”

江大利用兩根手指頭輕敲著桌子,抬眼看著李曉茹道:“本官知道米不三賭輸了,可這並不代表本官要陪同米不三一起向你們低頭,而且本官憑什麽要把漕運權給你?”

“你沒有選擇的,大人。”李曉茹雖穿了身乞丐的衣服,可在氣勢上卻是絲毫不輸於江大利,同樣用目光看著江大利道,“王熾的底牌是僧格林沁將軍,如果這事拖到讓將軍來處理,以他的性格,漕運的傷疤被他徹底揭開了也未可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大人本可置身事外的,何須卷入這是非之中呢?”

江大利臉色一沉,他知道這是威脅,但也是忠告,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隻怕果真是得不償失的事情。江大利審時度勢後,說道:“本官可以把漕運權給你,可這裏有個難處,米不三把去年的漕糧都糟蹋了,這個缺口怎麽填?”

“我來填。”楊曉茹笑盈盈地道,“不過我有兩個條件。一是必須給我足年的漕運權,中途不得有變故;二是老米店的缺口,我出銀子,糧食由漕運衙門來變現。”

江大利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李小姐果然是生意人,你這算盤打得差點把本官繞蒙了!罷了,就依大小姐所言行事便是!”

過了兩日,老米店被查封了,不知是江大利留了些情麵,還是欲借此機會斂財,查封的理由是弄虛作假,限期整改。所謂的限期整改,換句話說就是限期過後可以重新開業,而重新開業之後無疑就是向百姓宣告,本店已然整改好了,改過自新了。這實際上是給官商兩道都留了後路。

天津港碼頭上,糧食已全部裝載上船,李曉茹正指揮著搬運的工人裝其他的附加貨物。附加的貨物是漕運的主要盈收,李曉茹專門針對京城的消費群體,訂購了一批綾羅綢緞和海鮮幹貨,且不計此番漕糧的運輸收入,單是這批附加貨物就是上萬兩銀子的大生意,她顯然想趁此機會大幹一番。

王熾看著她在碼頭上忙碌的身影,油然想起了犍為碼頭的情景,那時她為了給他運糧去重慶,也是這般的在碼頭忙碌著,冰冷的碼頭因了她的存在,一下子便似有了溫度。正自出神間,耳邊突傳來一聲讚歎,“好姑娘啊!任勞任怨,出錢出力,這等姑娘如今隻怕是打著燈籠都難找了。”

王熾回過頭去,隻見於懷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也不知他是揶揄還是真心讚美,當下不由得一聲苦笑。於懷清眉頭一挑,訝然道:“佳人當前,王兄弟苦笑卻為哪般?”

王熾道:“堂堂男兒,卻要一個姑娘家忙前忙後地周旋,豈非可笑?”

於懷清微哂道:“若是你把她當作紅顏知己,是你命中的貴人,她就是來幫助你的,這又有何不可呢?”

說話間,李曉茹走上船來,瞄了眼王熾和於懷清兩人,哼的一聲輕笑,“你倆這副嘴臉倒好像是米不三的走狗,看著本小姐興高采烈地運貨,你倆卻是一副哭喪相!”

於懷清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李大小姐這話絕了,想來現在老米店、山西會館、祥和號那一幫人,必是愁腸百結,欲哭無淚。”

王熾也是微微一笑,向著李曉茹拱手道:“李大小姐辛苦了!”

李曉茹看著王熾,突想起桂老西臨死前說的一句話,“李大小姐可知自己在王兄弟心中的分量?”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熱,走將上去,把身子靠在王熾旁邊的欄杆上,假裝鎮定地道:“咱們在商言商,這筆買賣的利潤怎麽分?”

王熾忙道:“能拿到漕運權,全是李大小姐之功,在下……”

“切莫如此恭維於我,你這般的順從,本大小姐委實消受不了!”李曉茹搖手打斷他的話,“這筆買賣咱們五五對分吧。”

王熾還待再說,李曉茹再次打斷他道:“就這麽定了,咱們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是日傍晚,漕船從天津港啟航,乘風破浪,駛向北京城。

天漸漸黑了,海上刮起了風,浪濤拍打在船身上嘩嘩作響,聲聲不絕,有時甚至如萬馬奔騰,氣勢萬鈞。

李曉茹趴在欄杆上,聞著鹹鹹的帶著海腥味的水汽,看著那萬頃的洶湧波濤,也不由得心潮澎湃。在昆明時她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昆明終究不過是一城之昆明,如果隻滿足於那裏的榮耀以及成就,她也就難逃井底之蛙的命運。現在她出來了,看著眼前這無垠的大海,端的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不由得神清氣爽,突地向著大海發出一聲喊叫。

王熾並不是被她的這一聲喊吸引出來的,他是早就想找個機會,與她談談,感謝她在明裏暗裏的幫助。走到她旁邊的時候,隻見在晦澀的月光下,她的臉依然白得若凝脂一般,那與生俱來的若蓮花般純潔的模樣,此時似乎越發的明顯了,光是看這張臉,根本無法想象她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也許她真的是個墜落凡間的精靈,純潔得令人疼惜,亦邪惡得叫人生畏。

李曉茹回過頭去,發現王熾怔怔地看著她出神,臉上猛地一熱,斥道:“你如此盯著我看做什麽?”

“在……在下……”王熾手足無措、支支吾吾地道,“在下是來感謝……”

“無須感謝我。”李曉茹幾乎是脫口而出,拒絕了他將要出口的感激之言。究竟為何要如此做,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覺得當初追求馬如龍時,十分之自然,並無絲毫羞澀之情,此番讓人惦記了,倒反而忸怩反側、彷徨不安了起來,下意識地阻止了其發展的勢頭。“你我之間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生意。”

王熾沒想到她會說出如此冷靜的話來,不由得心下一寒,虧的是他生性機智,臉上並未表露出來,微微一笑,道:“即便是生意,在下也須感謝你這生意夥伴,助我過了天津的這一劫。”

“那是他們欺人太甚!”李曉茹冷哼一聲,“惹惱了本大小姐,絕沒他們的好果子吃。”

王熾看著她的臉,純潔中浮動著一股霸道,隻覺得越來越看不清她了。李曉茹回過頭來,說道:“這片海域,我們有一年的行駛權,在這一年裏,我們可以運輸南來北往的貨,對我來講,可以向阿爸證明,離開了他我可以照樣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對你而言,這可能是人生中的一個拐點,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王熾平複了心情後,反問道:“李大小姐有何打算?”

“殺回重慶。”李曉茹目光炯炯,“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再爬起來!”

“在下也是此意。”

李曉茹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道:“我猜也是。從買賣城回來後,可讓席大哥他們三兄弟經營漕運業務,你我就一起殺回重慶去!”言落間,突覺此話頗有與他誌同道合之意,俏臉不由一熱。

王熾似也感覺到了此時的曖昧,卻也不去道破,“外麵風大,李大小姐還是去裏麵休息吧。”

李曉茹低下頭,輕輕地應了一聲,走了兩步,突回身問道:“北京有什麽特別好吃的嗎?”

王熾一愣,答道:“驢打滾、糖火燒、豆汁兒、豌豆黃、鹵煮火燒……”

“好,到時候這些我都要吃!”李曉茹看著王熾,認真地道,“當是你謝我的!”說話間,嫣然一笑,翩然入船艙裏去了。

王熾看著她臨去時的那一笑,不由得呆了,沒想到這位大小姐溫柔起來,竟也是如此的迷人!

就在王熾和李曉茹憧憬著未來的時候,一股巨大的風暴已悄然形成,這個風暴的危害傷及的不僅僅是個人,它將直接改變國家和當權者的命運。

幾乎與此同時,鹹豐帝在禦書房連夜召見了負責簽訂《天津條約》的東閣大學士桂良及吏部尚書花紗納,商量具體換約的問題。鹹豐帝非常清楚,條約既然簽了,就是要兌現的,不然的話洋鬼子的炮火又將轟向天津城。但是換約在哪個地方換,怎麽換,需要仔細斟酌。

桂良道:“啟奏聖上,奴才以為,換約之所不宜在京城,一則條約是奴才和花大人具體負責的,此事聖上無須親自出麵;二則,洋人詭計多端,讓他們入了京,萬一生變,後果不堪設想。”

鹹豐帝目光一轉,落在花紗納身上。花紗納連忙恭身道:“啟奏聖上,桂大人所慮極是,奴才亦認為換約不宜在京城。”

鹹豐微微點了點頭,問道:“那麽應在何處合適?”

花紗納看了眼桂良,遲疑了會兒後道:“上海。”

鹹豐帝並無多少主見,聽了花紗納之言後,又把目光落在桂良身上。桂良其實也沒想好具體的地點,聽了花紗納說出上海後,便附和道:“上海租界甚多,在那邊換約,不會危及社稷,奴才以為可行。”

換約地點就這麽定下了,但這僅僅是鹹豐帝一廂情願罷了,洋人的野心決非拿了銀子和土地所能滿足,他們想要的是整個中國,沒出多久,鹹豐帝此時的這個一廂情願,終惹出了巨大的禍端。

在北京西直門大街上有一座天主教堂,名喚聖母聖衣堂,當地的北京人則稱它為西堂。

這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建築,有官房、排子房十六間,建於雍正元年。嘉慶十六年時,因朝廷嚴禁洋人傳教,把這座天主教堂的四位神父驅逐出境,從此後西堂便成了民居。

鴉片戰爭爆發後,隨著洋人在國內勢力的強盛,各地的教堂又重新活動了起來,天子腳下雖說還不能明目張膽地傳教,可人家以促進兩國文化交流為名,朝廷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因此在鹹豐年間,西堂又成了傳教士的居點。

在清朝這個特殊的曆史節點,教堂的出現實際上就是國家衰弱的一種征兆,而那些傳教士在國內活動,也大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與官民的衝突亦時有發生,鹹豐六年的馬神甫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一日早上,北京的天剛蒙蒙亮,十幾個人手持大刀,奔到西堂門口,踹門而入,把傳教士普羅德等三人拎了出來,其間還有一個女的,一同抓了去。

洋人侵華,罪惡累累,老百姓自然是痛恨洋人,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傳教士被抓,百姓隻會拍手叫好。可這日早上的事件,卻成了京城街頭巷尾討論的話題。

隨傳教士一同被抓了去的那女的,分明是中國人,且還是個年輕的姑娘,一個姑娘家為何去了教堂,大清早的就在裏麵,說明是在那裏過了夜的,她跟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除了這些議論外,一些桃色花邊新聞亦隨之傳播,各種橋段,五花八門。

李耀庭是在此事發生後的第二天入京的,他一路找尋過來,人海茫茫,佳人卻杳無蹤跡,這才來了北京城,想在這裏碰碰運氣。因時近中午,便走入了街邊的一家酒館,想吃些飯再做計較。

酒館裏麵向來是三教九流匯集之所,也是各類新聞的散播之地。李耀庭要了些飯菜後,正悶頭吃著,便讓他聽到了昨日西堂抓神父事件。

議論聲中,李耀庭大概聽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抓人的是清幫,這個幫會雖是私人性質,但其勢力卻比衙門還厲害,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都對他們敬畏三分。那普羅德以傳教為名,在京城散播隻有西洋國家才能振興大清的理論,激起了清幫的怒火,一氣之下就把他給抓了。

可是老百姓不關心這個,他們更熱衷於討論一起被抓的那女人,因此大多數話題便集中在了那女人身上。

李耀庭本不太關心這些政事,聽到那女人的事時,不由得也留了個心,朝鄰桌的一人問道:“這位大哥,可知那姑娘長什麽模樣?”

那食客以為李耀庭也如他一般的心思,嘻嘻笑了兩聲,道:“據說那姑娘長得……嘖嘖,那叫一個溫柔可人,臉蛋兒恰如那剛剝了殼的雞蛋,嫩得發光,分明是個大家閨秀。”

李耀庭道:“大家閨秀如何會去教堂入宿?”

“這就是洋人那邪教的厲害之處!”另一位食客道,“他們那個主啊,比咱們的神仙還要神,能寬恕一切可寬恕之人,能拯救一切可救之人,叫作什麽救世主。大家閨秀的小姐,心思單純,許是讓洋人給迷惑了,信了那歪理邪說。”

李耀庭秀眉一揚,心想大家閨秀一般都是熟讀詩書者,比普通人要理智、矝持得多,再者洋人侵我國土,殺我百姓,人人恨之入骨,豈有那麽容易被迷惑的?莫非是那拉姑娘入了京後,不想去親戚府上,欲尋個清靜之所,躲避紛擾,這才誤入了教堂?

如此胡思亂想著,李耀庭隻覺越想心裏越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後,便結賬出來,打聽到了清幫在北京的堂口所在,想去碰碰運氣。

及至堂口前,被外麵把守的人攔了下來,李耀庭道:“兩位大哥請了,在下想打聽一下,昨日隨天主教徒一道抓來的那姑娘姓甚名誰?”

那兩個守門的聞言,眉毛一揚,嗆的一聲,抽刀出來,喝問道:“你是什麽人,打聽她作甚?”

李耀庭嚇了一跳,忙道:“在下隻是好奇罷了。”

那人道:“這事現在傳得沸沸揚揚,正在風口浪尖上,勸你少管閑事,走吧走吧!”

李耀庭沉下心一想,那拉姑娘如何會去教堂呢,定然是我胡思亂想了。因見那守門的甚是凶悍,便也不再去觸那黴頭,離開了堂口。

清幫這般架勢,倒也非小題大做。昨日抓捕的傳教士是美國人,雖說此時美國對華的態度有些曖昧,遊離在中外各國之間,從中漁利,但是一旦觸及了他們自身的利益,態度也是十分之凶悍。一如當年的馬神甫事件,法國人就提出了“為保護聖教而戰”的口號,聯合英國發動了第二次對清戰爭。美國使節在今日早上也向朝廷提出了抗議,聲稱若不在今日傍晚之前釋放神父,美國將保留動用武力的權力。

是日午時,朝廷派了人下來,要求清幫放了傳教士,以平風波。清幫是草莽出身,則認為洋人不打不行,一味地示弱隻會讓洋人以為中國人就是欺軟怕硬,因此他們堅持不放人。李耀庭抵達他們堂口的時候,實際上裏麵正吵得不可開交。這種時候去打聽所抓之人,無疑是往槍口上撞了。

李耀庭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一圈,心想就算那拉小姐真的到了北京,一時半會兒也是找不到的。於是就找了家客棧住下,打算慢慢地尋找,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一個人拋棄在異地他鄉。

誰曾想到了下午就出事了。清幫頭目一拍桌子,說要殺了洋教士,你美國人不是說要動用武力嗎,那我就先把你的人殺了,看你能怎麽著!當下就把三個洋人和那姑娘一起押了出來,送去菜市口當眾處斬。

老百姓一聽這消息,紛紛趕往菜市口看熱鬧。李耀庭在客棧聞悉後,打聽了菜市口所在,也往宣武門外趕了過去,要看看那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到了菜市口時,那裏已是人山人海。清幫為了防止官方的幹擾,圍觀人等一律隻準到宣外大街,不得踏入刑場。李耀庭隨著人流往遠處一望,果然刑場那邊跪了三男一女四個人,因距離較遠,看不真切麵貌,但是那女的身形的確極像了那拉青桐。

李耀庭隻覺心頭怦怦直跳,抬頭看了下天色,午時三刻將至,他必須在行刑之前看清楚那女的麵目,於是就使勁兒地往前擠,到了最前麵時,依然看不清刑犯的臉,正待再往前時,卻被清幫的人給喝阻了。

李耀庭一方麵受那拉老爺所托,要護她周全,二是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產生了些情愫,多日沒有她的消息,生死未卜,一時間急火攻心,亦朝那清幫的人喝道:“快些告訴我那姑娘的姓名!”

清幫的人火了,怒道:“若再胡鬧,把你一起抓了斬首!”

李耀庭見這情勢,心知在他們身上得不到什麽消息,猛地一拳揮將出去,落在跟前那清幫人員的額前,那人猝不及防,當場栽倒在地。李耀庭衝進去後,眼疾手快,又放倒了兩人,拚命地往前跑。

場地中你追我趕,頓時大亂。因清幫早就做了預防措施,在刑場內外均布防了人手,不消多時,李耀庭便已被合圍,無法再往前一步。然在此時,他已可看清了刑犯的臉,那跪在洋人旁邊的姑娘,居然真的是那拉青桐!

李耀庭隻覺腦子轟的一聲,如遭雷殛,半晌沒回過神來。也就在這時,清幫的人已把他抓了起來,摁倒在地。

不遠處的那拉青桐也看到了他,讓她同樣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出現在這裏!她不怕死,因為她的心早已死了,活在這世上就早已沒有意義,可是當她看他的那一刻時,她的心莫名的慌了,美麗的瞳孔開始收縮。

“放了她,她跟洋人沒有任何關係!”李耀庭大喝。

一個頭目模樣的人走過來,冷笑道:“你說沒關係便沒關係了嗎?”

“她是滿清貴族那拉氏的後裔,闔家慘死在洋人的槍下,你說她是跟洋人一夥的嗎?”李耀庭大喝道,“不信的話,你去天津忠義堂龍頭萬安清處打聽打聽!”

那頭目訝然道:“你認識萬龍頭?”

李耀庭道:“那晚清幫眾兄弟大鬧天津城隍廟,所救的正是那拉老爺,我也去了。”

那頭目回頭看了眼那拉青桐,說道:“她既然與洋人沒有瓜葛,為何問她時,卻是一言不發,更不申辯?”

李耀庭眼睛一抬,望向那拉青桐,仿佛看到了她如死水般的心,心頭猶如被揪了一下,傳來一陣刺痛。他痛苦地皺了皺眉頭,朝那頭目低聲道:“她被洋狗**,生不如死。”

那頭目微微一驚,再次回頭看了眼那拉青桐,吩咐道:“把那姑娘帶過來,連同此人暫且關押,待查清楚了再作計較。”

清幫兄弟應是,把那拉青桐從行刑台上帶了下來,與李耀庭一起被押出刑場。就在他們被帶出去時,隻聽身後一聲大喝:“行刑!”隨即便是全場百姓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一場殺戮,成了京城百姓奔走相告的樂事,這一天的整個下午,他們都在談論、在慶祝,並稱讚朝廷終於挺直了腰杆兒,敢與洋人叫板了。

事實上朝廷一直在設法阻止此事,怎奈民意難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在菜市口上演。此時的朝廷,就像肉夾饃裏的肉,在各方勢力的擠壓下扭曲變形,卻束手無策。

清幫堂口的監獄裏,李耀庭與那拉青桐肩並肩坐著,兩人都是低著頭,看著腳尖,良久無語。

李耀庭心裏有很多話要問她,再仔細一想,似又覺得沒什麽必要,不管她是如何去的教堂,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此刻的心已然死了,對一個厭世的人來說,為求一死,什麽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倒是那拉青桐蛾眉一動,先行開口了:“你為什麽要來?”

李耀庭霍然轉過頭去看向她,雖道是心頭劇跳著,卻鼓起了勇氣向著她大聲道:“我不能丟下你!”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他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出口,也許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我……”

“這不是同情,更不是憐憫!”李耀庭打斷她的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一字一字地道:“這是責任!”

那拉青桐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輕輕地道:“你對我需要負什麽責任?”

李耀庭站了起來,來回在她麵前踱著步。那神情活像是遇到了個強勁的對手,他必須盡快想到有效的辦法去製服對方。須臾,他在她的麵前站定,像一個下定決心要拚死一戰的將軍,眉頭一揚,道:“我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隻要我李耀庭還有一口氣在,決不允許你再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讓你跑掉了,我要把你拴在身邊,一輩子!”

那拉青桐聞言,嬌軀微微一震,她轉過臉去看他,隻見他淡雅的滿是書生氣息的臉上,寫滿了執著和倔強,秀氣的眉毛緊緊地打了個結,眼裏精光灼灼,英氣逼人。她似乎被他的這副神態嚇著了,普天之下何來這等強硬的表白?當下隻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你的戰馬”,便不再言語。

李耀庭說出這番話後,渾身一陣輕鬆,蹲下身去,微仰起頭對她道:“我知道你對人生充滿了絕望,但請你一定要相信,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我會給你希望,讓你快樂。”

沒有一個女人不憧憬愛情,也沒有一個女人在心灰意懶的時候,會去拒絕一個男人強硬卻信誓旦旦的表白,相反,李耀庭此時強勢的對未來和愛情的態度,給了那拉青桐活下去的信心,她的眼前似乎又明亮了起來,死水一般的心開始悸動,她分明聽到了自己如小鹿亂撞般的心跳。

偌大的北京城,沒有一個她的安身之所,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忽然覺得人生有了方向:“到北京那晚,我又冷又餓,這才去了教堂……”

李耀庭看著她,心裏隱隱作痛。

“帶我走吧。”那拉青桐把手伸出去,放在他的掌心,眼裏閃著光亮,“天子腳下將不再平靜,我要離開這裏。”

李耀庭握著她柔軟無骨的手,心裏發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從今日起,他的人生就不一樣了,會有一個女人跟著他一起走,風也好雨也罷,同嚐甘苦。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胸口好像有一團東西塞著,逼得他眼角酸澀。

他莊嚴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感受著從這雙手裏傳來的溫度,然後莊嚴地點了下頭。

在洋教父被殺的第三天傍晚時分,王熾等一行人進了北京城。他們是在通州卸的貨,把漕糧和附加貨物交割完畢後,輕鬆地入了城。

杜元珪不由得咧嘴一笑,道:“大小姐怕是讚譽過頭了,京城的人也是人,有甚不同的。”

李曉茹笑道:“精氣神不一樣。你看他們一個個打扮得華貴而不失精致,不像有些地方的人,本身並無氣質可言,卻穿得妖裏妖氣,看著就別扭。”

“一般之俗物,豈能入得了大小姐的法眼乎!”王熾笑了一聲,便要領眾人入一家客棧用餐。李曉茹突然叫道:“慢著!”

王熾回頭問道:“怎麽了?”

李曉茹眉毛一挑,“你可是答應了我,到了京城要請我吃北京的名吃。”

王熾問道:“那麽李大小姐要吃哪些?”

李曉茹並不知道北京到底有些什麽名吃,轉首朝於懷清道:“於先生,你說給他些聽聽,揀貴的說!”

於懷清看著她一臉的壞笑,不由得失笑道:“李大小姐本也是見過世麵之人,如何到了京城便亂了方寸?北京的確有許多名吃,但光是把那些菜名報出來又有何用,咱們初到京城,又不知道去哪裏吃。”

李曉茹一想也是,便道:“那如何是好?總不能便宜了王小販子,隨便進一家餐館了事吧?”近日來可能是與王熾親近了許多,給王熾起了個“王小販子”的外號,雖不雅卻顯得親昵。

於懷清道:“不才一介窮酸,也不曾到過京城繁華之地,倒是在書上看過些百年名店,各種口味皆有,報上來予李大小姐一聽,可好?”

李曉茹笑道:“還是於先生實在,快些報來吧!”

於懷清想了一想,道:“地安門外的烤肉季,始創於道光二十八年,以烤羊肉聞名;瓦缸市的砂鍋居,始創於乾隆六年,以經營王府菜品為主;前門大街的天福號,創於乾隆三年,一道醬肘子享譽京城……此外,還有月盛齋的醬牛肉、同和居的三不沾、全聚德的烤鴨、稻香村的點心等,都是經營了幾十年或上百年的老店。”

聽著於懷清背書一樣地將那些店名背將出來,李曉茹隻覺眼前不斷地浮現出各種吃食,不知如何選擇。俞獻建道:“於先生,你挑一個最貴的地方便了,讓李大小姐吃了好睡個安穩的覺。”

李曉茹給他翻了個白眼,卻是沒有反駁,看向於懷清。最後在於懷清的提議下,一起去了天福號。

李曉茹點了一桌子的菜,美目顧盼,見王熾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下更是高興。眾人正吃著,聽得街上一陣喧嘩,轉頭往窗外一看,恰好見一隊官兵呼喝著而過,手擎刀槍,氣勢洶洶。

說話那人估計供職於某官府門下,隻聽他說道:“自那日公開宰殺了三個洋教士後,美國方麵十分憤怒,向朝廷放話說,若不殺清幫的人抵命,他們的大炮就會轟向北京城。據傳這兩天,美國又在英、法、俄這些國家遊說,要一起向朝廷施壓。我估計這會兒朝廷承受不了來自那些國家的壓力,派人抓清幫的人去了。”

此話一落,群情激憤,“清幫兄弟為民除害,朝廷若真是去抓他們獻給洋人,天理何在!”

那人歎息道:“這也沒法子啊,國家和個人是一樣的,窮了弱了就要受人欺負,那麽多個國家都來恫嚇,如之奈何?”

眾人也知道這是實情,均是連聲歎息。於懷清側耳聽了會兒,拿著筷子神遊物外,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王熾見狀,知道自己的這位軍師又有天大的想法了,於是讓大家快些吃,好去客棧關了門說話。

一行人吃完之後,在附近投了店,到了房間後,於懷清吩咐孔孝綱去打探剛才那些官兵的去向。王熾眼裏精光一閃,道:“方才用膳時,就見先生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先生究竟有何想法?”

於懷清看了大家一眼,鄭重地道:“依不才看來,局勢將有大變。亂世於我等布衣而言,雖是場災難,但就勢而為,火中亦可取栗。”

席茂之道:“天子腳下,國之大都,命脈所在,先生如何知曉北京的局勢會變?”

於懷清沉眉思索會兒,道:“洋人都是惡狼,他們遠渡重洋而來,目的絕不止於圖些蠅頭小利,而是要侵占這個國家,將之一塊一塊分割開來,占為己有。如果剛才那些官兵真是去抓清幫兄弟的,不才以為即便是把清幫清剿了,也難消洋人侵略之念頭,他們肯定會以此為借口,擴大事件的影響,最終實現動用武力的目的。”

王熾問道:“依先生之見,我等當如何行事?”

於懷清道:“我們手握漕運之權,可暫讓席大哥負責漕運一事,我等也暫時放下北上之行程,留在京城,見機行事。”

王熾心想,現在手裏有海運之權,如果到時候北京真缺貨物,倒是可以利用這條船,來回運輸商品,當下便應承了下來。

正說話間,孔孝綱已打探回來,說道:“官兵真是去了清幫堂口,把大門都圍了起來,估計天福號的那人說得不差,朝廷要抓清幫的人去抵罪。”

王熾一聲歎息,暗暗為清幫兄弟叫屈。

清幫堂口裏裏外外燈火通明,火光下雙方人馬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最後雙方達成一致意見,交出三個無關人犯,去與洋人抵命。

李耀庭和那拉青桐在牢裏說了會兒話,正打算要休息,突有人進來,開了他們的牢門,喝道:“你倆出來!”

李耀庭心頭一喜,對那拉青桐道:“看來我倆可以出去了。”那拉青桐微微一哂,隨著李耀庭走出牢房。誰知剛到外麵,便有三四個人走上來,不由分說就把他們綁了。

李耀庭大驚:“你們要做什麽?”

“少廢話,出去了就知道了!”說話間,押著兩人往外走。

到了堂口外麵,前後到處都是清兵。清幫的人將李耀庭兩人交給清兵後,則被分別關在了兩輛囚車裏。李耀庭看這架勢不對勁兒,遊目觀察了下,發現除了他倆之外,還有一名人犯也被關在囚車裏。

李耀庭心思何等敏銳,一下子便明白了過來是怎麽回事,不由得一聲苦笑。三個無幹人員之性命,去抵宰殺三個洋教士之罪,到底值是不值?

也許這樣的事情不能用值與不值去下定論,凡人都惜命,你不死的話也會有三個熱血義士去頂罪,隻不過你時運不濟,恰巧遇上了,隻有徒歎奈何的份兒。

那拉青桐隔著囚籠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李耀庭秀眉一蹙,心中傳來一股痛楚,“我說過要……”

“你並沒食言。”那拉青桐猜到了他要說什麽,搶著道,“死了我們也沒有分開……隻是,你若不來尋我,本無這場災厄,如今卻枉送了性命。”

李耀庭喟歎道:“今日與小姐一同赴難,我並不後悔。但我沒想到剛剛給了你希望,卻要陪著你走向死亡,心中有愧。”

這時,旁邊囚車裏的那人道:“世道維艱,鴛鴦苦命,多說些貼心的話吧,過了就沒機會了。”

蹄聲響起,車聲轔轔,清兵帶著三輛囚車啟程了,沿著昏暗的街道一路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