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水月樓坐鎮對危機 清風閣並肩吐心事

這批找托兒搶購回來的糧食,在王熾心裏的分量極重,視為是在天津行商的開端。

生意如棋局,借勢謀局乃大生意人所必須掌握的策略,王熾的策略是利用好手裏的這批糧食,逼著抓李曉茹之人現身。他將糧食分作了三天來賣,且價錢一天一個樣,日日走高,委實賣了個好價錢。

可是高手對決,往往不走尋常路,到了第三天,眼看著手裏的糧食都賣出去了,卻依然沒有李曉茹的消息。

王熾開始急了,眼下的局麵好比是兩個牌局高手過招,你即將出完手裏的牌,底牌呼之欲出,卻猜不透對方手裏究竟握著副什麽樣的牌。他甚至一度認為是自己找錯了對手,李曉茹的失蹤跟糧食事件並無關係。

午後的太陽逐漸偏西,這一天即將落幕,而今日過後,王熾手裏的糧也將告罄,當手中無牌可出的時候,下一步該怎麽辦?王熾將目光投向於懷清,希望這位睿智的書生能有奇思妙想,給他出出主意。

於懷清坐在椅子上低頭冥想,事實上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當感覺到王熾的目光投來時,他抬起頭道:“米不三是個強大的對手,出現今日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但不才相信每個人都有軟肋,他米不三也不會例外,等席茂之他們來了再作計較吧。”

席茂之三兄弟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則是要去摸摸米不三的底,二則是確認山西會館、祥和號是否真的參與了這次的事件。直至傍晚時分方才回來,說打探是打探到了,卻花了不少銀子。

王熾忙道:“花多少銀子無關緊要,且說說打探的結果。”

席茂之道:“山西會館確實參與了此次事件,百裏遙如今便在天津,此事就是他與米不三聯合策劃的。至於祥和號,目前沒有他們的消息,不知隱藏在何處。”

於懷清看了眼王熾,道:“但願他們沒來天津,倘若來了,隱在暗處,對我等極為不利。”

王熾點了點頭,朝席茂之道:“席大哥繼續說吧。”

“那米不三在天津樹大根深,行事縝密謹慎,要找他的軟肋委實不易。”席茂之道,“不過他去年承接了天津的一部分漕運,我們在這裏麵發現了些貓膩兒。”

於懷清聞言,不由得嘴角一彎,臉上掠上一抹笑意,“漕運乃國之命脈,曆朝曆代都將它視作重中之重,席兄居然摸到了米不三這塊瘡疤,著實讓不才意外得緊,快些說來!”

孔孝綱忍不住笑道:“無非是些無賴手段,在大米上施了漲米藥,使米粒膨脹。那陰損的藥還有個威猛的別名,叫作五虎下西川,據說在漕運中運用相當普遍。”

“誠如於先生所言,漕運乃國之命脈,因此國家雖內外交困,卻仍然緊攥住了漕運之控製權,盡量不使其落入洋商之手。去年十月,漕運開始的時候,朝廷為抵製洋商,鼓勵本地商人接手漕運業務,米不三便是在那時接手了五萬石的運輸任務。”席茂之頓了頓語氣,繼道,“也合該是他時運不濟,首批糧食裝上船後,老天就下起了雨,且一下就是半個多月,他手裏的五萬石糧食幾乎全部黴變。”

王熾哦的一聲,饒有興趣地道:“五萬石糧食即便是如數賠償,對米不三而言也不過是皮毛罷了,隻怕是一時湊不齊那麽多數量的新糧,漕運船無法啟航,便不能挾帶私貨上京,這才是令米不三最為頭疼的吧?”

鴉片戰爭爆發後,洋人大批湧入,搶奪中國的貿易出入口,而漕運更是成了洋商眼裏的一塊肥肉。朝廷為不使漕運生命線落入洋人手裏,出台許多優惠政策,激勵國內商人參與,其中便包括運輸時每船可帶二成私貨,可沿途轉販,且免除賦稅。如此一船漕糧便可挾帶來回兩船私貨,利潤頗豐,特別是上海、寧波等港口城市,以此發家者大有人在。

王熾雖來自雲南,但對漕運裏的這些套路卻還是有些耳聞的,席茂之會心一笑,說道:“王兄弟所言不差。那米不三為了盡快湊齊新米,便在米裏動了手腳,押運上京。那廝心眼極多,為了多幾次享受免稅之惠,也為了騰出時間籌集新糧,近段時間都用小船押運,因此那批漕糧他至今仍未交齊。前幾日的賣糧事件,他本想置我等於死地,卻不想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讓我等得了利,使其糧倉越發緊張,這才再次在漕糧上動手腳,用了那漲米藥。”

“屢用漲米藥,讓好米變為壞米,此罪坐實,罪名可是不小。”於懷清淺笑著看了眼王熾,“王兄弟打算怎麽出招?”

王熾揚了揚眉道:“我走出昆明,逃出重慶,跌跌撞撞,四處漂泊,至今尚無容身之所,這一次得讓他們看看,我王四並非誰想欺負便能欺負的!”

俞獻建冷笑道:“早該如此了!”

“本來我們就不是吃素的,隻是這也要防,那也要防,這才落魄至今。”孔孝綱憤憤不平地道,“其實早該揚眉吐氣一回了,你想要怎麽幹隻管說吧,兄弟們上刀山下火海,絕不含糊!”

於懷清笑道:“上刀山下火海倒是不用,既然王兄弟下了決心,那就備足了銀子去趟漕運衙門吧!”

孔孝綱把眼睛一瞪,“又要去賄賂那些狗官不成?”

於懷清道:“不然你能把那些狗官都殺了嗎?”

漕運同知俗稱管糧同知,與知府衙門的同知是一樣的,屬副職,專司鹽、糧、江防、水利等事,而管糧同知顧名思義,是專門管漕糧的。

天津的管糧同知名喚江大利,四十餘歲,與石讚清一樣,黑得跟種田的農夫別無二樣,隻不過他比石讚清結實了許多,聽了王熾的名諱後,眉毛一挑,大大咧咧地道:“你就是那個想辦軍糧,後來沒辦成的王四啊!”

王熾臉上微微一熱,訕笑道:“在下慚愧!”

“其實也不幹你事。”江大利操著一口天津腔,粗著嗓子道,“那隻能怪上麵那些人膿包,據說譚廷襄已讓皇上革職查辦了。”

王熾並不關心譚廷襄的命運,卻依然裝作驚訝地道:“官場如人生,端的也是變幻莫測!”

江大利聞言,略有些驚訝地看了王熾一眼,“你倒有些見識。來來來,本官今日並無要事,不妨坐下來一起喝杯茶!”

落座後,下人奉上茶水,江大利邊喝茶邊瞄了眼跟著王熾來的於懷清,道:“這位是……”

於懷清放下杯子,微哂道:“不才於懷清,一介書生而已。”

“書生從商,倒是可惜了!”江大利“噗”的一聲,吐掉嘴裏的一片茶葉,又道,“是無意於官場,還是屢試不第?”

於懷清見此人說話直接,又帶了些一般官員所沒有的粗魯,不覺笑道:“大人是混官場的,豈不知沒銀子當不了官之理乎?”

江大利咧嘴一笑,“這倒是,想當初本官也是花了不少銀子的,哈哈!”

王熾見他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情知此人沒花花腸子,便點出了來意,“想來大人是性情中人,在下也就不繞彎子了,當官需要銀子,當了官更需要銀子,大人雖坐擁天津漕運之肥差,但上下打點,想來平日裏開銷也不在少數吧?”

江大利為人雖直白,但畢竟是在官場上混的,自然也聽得進去暗語,眼睛微微一眯,道:“生意人來我這裏,多半是想分漕運裏的一杯羹,莫非你也要摻一腳?”

王熾不動聲色,隻看著他道:“大人以為如何?”

江大利幹笑一聲,拿起杯子咕嚕嚕地喝了口茶,抬頭道:“漕運是每年的十月份開始的,最晚到次年的五六月份結束,所有漕糧必須抵京。如今運期即將結束,漫說你是外地商人,即便是本地的,怕也難擠得進來。況在運期的尾巴上你能得什麽利,何必在這種時候摻和?”

“大人果然英明,一眼便瞧出了玄機。”王熾道,“在下摻此一腳,的確不為銀子,不過此事若成,倒是可以讓大人發一筆小財。”

江大利把杯子裏的茶喝完,“噗”地吐掉嘴裏的幾片茶葉,讓下人續了茶後,說道:“你小子果然是有膽色的。當時洋人兵臨城下,你卻冒死去軍營主動承攬軍糧,本官便看出你小子不簡單!現在軍糧事了,你卻到本官這兒打主意來了,好,你且說來聽聽!”

王熾看了眼旁邊的於懷清,然後慢條斯理地道:“大人應該知道米不三米三爺吧?”

江大利臉色微微一變,神色間嚴肅了起來,“天津米糧界一號人物,本官豈能不知。”

於懷清突然插嘴道:“大人與米三爺很熟嗎?”

江大利把目光落在於懷清身上,見他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臉色一沉,道:“本官與他熟與不熟,與你等此行的目的有何關係?”

“大人是爽快人,如何突然遮掩起來了?”於懷清佯裝輕鬆地聳聳肩,說道,“倘若大人與米三爺關係甚密,咱們便沒什麽好說的了,免得有些話說出來得罪了人。”

看著王熾、於懷清兩人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樣子,著實把江大利惹急了,臉色黑裏映著紅,大聲道:“兩位如果不想說,那就請便,本官這裏隻容說直白話之輩!”

王熾果然站了起來,朝江大利作了揖,然後道:“既然大人容不得我等,在下告辭便是。不過臨走前想奉勸大人一句,米三爺即將倒台,望大人自重!”言落間,也不去理會江大利做何反應,招呼了聲於懷清,轉身就走。

江大利聽了這話,愣了一下,叫道:“你倆站住!”

王熾回身,問道:“大人還有何賜教?”

“少給本官來這一套酸的!”江大利黑著臉道,“米不三到底怎麽得罪了你,直說吧。”

王熾道:“米不三在漕糧裏使用漲米藥,江大人可知曉?”

江大利冷笑道:“可是你親眼所見?”

“倒是沒有。”

“沒有你也敢到本官麵前亂說!”

“在來此的路上,在下差人去知會了石讚清石大人。”王熾道,“江大人要是不信,在下現在就差於先生再去知會石大人一聲,叫他查一查米不三,看此事是否屬實。”

“本官明白了。”江大利眼裏精光一閃,“你是想代米不三行漕運之權。”

王熾朝於懷清使了個眼色,於懷清走到江大利跟前,取出兩張銀票,放於桌上,“江大人,漕運之弊,由來已久,你我雖非聖人,無憂國憂民之情懷,但時值多難之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少給朝廷添些麻煩,應也不難。想那米不三將好端端的糧食,弄成難以下嘴的垃圾,欺瞞朝廷不說,更是糟蹋了好米,天理難容。你拋開那燙手的山芋,拿些理所應得的銀子,過著心安理得的日子,豈非比現在強了百倍千倍?”

江大利瞟了眼桌上的兩張銀票,麵值五千兩,計是一萬兩銀子,嘿嘿笑道:“你們不動聲色地抄了米不三的後路,同時將本官的後路也斷了,夠狠!可本官怎麽覺得,你這銀子也燙手得緊哪?”

王熾道:“石大人雖說眼裏容不得沙子,辦事公正不阿,但他也得顧全大局。如果真是把天津的這塊瘡疤掀了起來,公之於眾,天津的官場豈不就亂了嗎,到時候這爛攤子怎生收拾?所以請大人放心,隻要摘了米不三那顆毒瘤,使漕米不再受損,石大人他也不會揪著不放。”

江大利用食指輕敲著桌麵,皺著眉頭道:“本官藏不住話,實話與你說了吧,在米不三那裏本官也沒少拿他的好處,平日裏稱兄道弟的,這說翻臉就翻臉,此等醃臢事本官委實做不出來。”

王熾歎息一聲,道:“大人乃重情重義之人,在下明白,您看如此可好,以漕運衙門的名義發一道公函,讓石大人去辦理?”

江大利正自猶豫間,突有人來報,說是米三爺求見。江大利聞言,眼神頗是曖昧地看著王熾道:“真是夠巧的啊,你倆避不避嫌?”

於懷清也是曖昧地笑了一笑,“大人要是不嫌我倆礙眼,不才倒是想看看米不三為何會來得如此之巧。”

江大利哈哈一笑,把桌上的銀票收了起來,使人去請了米不三進來。

王熾見他把銀票收入囊中,心想這事多半是成了,朝於懷清微微一笑,等著米不三入內。

“江大人!”米不三瘦如竹竿似的身子一搖一晃地走將進來,轉目間看到王熾、於懷清兩人,訝然道:“這不是王四小兄弟嗎?原來你也在此,好極好極!”

江大利瞟了眼王、於兩人,朝米不三笑道:“原來三爺與這位小兄弟也甚是熟稔!”

“也算是打過幾次交道。”米不三拂須道,“老夫在水月樓訂了桌酒席,本是想來請江大人賞光,既然王四小兄弟也在,那就一道同去,江大人以為如何?”

江大利沒想到米不三是來請吃飯的,因此朝王熾道:“小兄弟可願去?”

王熾看著米不三臉上端笑,一時也看不出他究竟走的是哪步棋,心想我手裏捏著你的把柄,看你能奈我何,便說道:“既是三爺相邀,卻之不恭。”

米不三哈哈笑道:“既如此,老夫領路,各位請!”

水月樓位於海河邊上,是天津最為豪華的酒樓。

是時天色入晚,水月樓上燈光通亮,映得河水亦是泛著金光,從樓內傳出來的絲竹之聲,優雅地飄到河麵上,與細細的波浪聲匯作一處,宛如天籟。

米不三訂的是三樓的一個大包間,居高臨下,通過開放式的大窗戶,正好看到河水。幾人入了座,江大利高聲道:“三爺選得好地方,令我這粗人也覺風月之美!”

“江大人本就是雅士,自然是懂風月的。”米不三客套了一句,轉向王熾道,“王四小兄弟是第一次來此地吧?”

王熾道:“若非承三爺美意,在下著實不知天津竟還有這等奢華之地。”

米三爺笑道:“你卻是不知,天津的吃食更是讓人難忘,如罾蹦鯉魚、酸沙紫蟹、蟹黃白菜等道道美味,一會兒你便是知道了。”

江大利看著他們談笑風生,隻覺這裏風月雖好,卻是說不出的怪異,等菜一道道端上來,江大利忍不住道:“三爺,你請我等到此,果然隻是為了吃飯嗎?”

米不三抬起右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說道:“此番的確隻為喝兩杯水酒,不過看到王四小兄弟,倒是讓老夫想起了一件事。”

王熾隱約猜到了他要說的是什麽事,故作鎮定地飲了口酒,道:“三爺不妨說來聽聽。”

米不三兩眼一眯,射出道奪人精芒來,“聽說小兄弟的一位紅顏知己近日失蹤了,可有此事?”

王熾聞言,眼皮忍不住跳動了一下,“三爺的消息果然靈通,莫非三爺知道她的下落?”

“這個倒是不知。”米不爺搖頭歎息道,“小兄弟是在天津得罪什麽人了吧?作為過來人,小兄弟可願聽老夫一句勸?”

“三爺教誨,自是洗耳恭聽。”

“人這一世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長,你看老夫,孩童時的事尚且曆曆在目,眨眼便是老了。”米不三微蹙著眉,苦口婆心地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罷了,何必事事爭先,又何必為一時之利,與人去鬥個你死我活呢?就以小兄弟之事來說,你若執意要去爭那一口氣,說不得那姑娘如花一般的生命便凋零了,實乃得不償失之事,望小兄弟三思哪!”

王熾靜靜地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在座之人哪個都聽得出來,米不三這是在威脅,如果王熾執意要與他對著幹,那麽李曉茹的性命就不保了。

王熾的心頭禁不住湧起一股怒火,看著米不三那假裝仁慈的臉,他忽然覺得走到哪裏都讓人欺負,想要反抗卻又處處受製。他不甘心,他需要一次有力地反擊,讓世人看清楚他王熾不是軟杮子,絕非哪個想捏便能捏的!

王熾站了起來,強笑道:“三爺的勸告在下聽進去了,三爺可否也聽在下一句勸?”

米不三知道他們之間真正交鋒的時候到了,他自然不能在晚輩麵前失去氣勢,微哂道:“小兄弟隻管說,老夫也洗耳恭聽!”

王熾道:“在下的母親信佛,她曾與我說眼前作業,目下受報,是為速報。我王四初到天津,並無相熟之人,更別論得罪了哪個,卻不曾想每行一事,左右受阻,連我那朋友也讓人擄了去,下落不明。在下以為,得饒人處且饒人,勿以一樁生意,傷人害命,否則的話,早晚會有報應。”

米不三聽完,臉色微微一變,“此話怎麽聽都覺得不甚中聽,你的意思是老夫擄走了那位姑娘嗎?”

“倒不盡然。”王熾道,“但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今日在下言盡於此,先行告辭!”言落時,拱了拱手,帶著於懷清轉身出來。

到了水月樓門口,於懷清從他的神色中似看出了什麽,問道:“接下來你要做什麽?”

王熾鐵青著臉,生硬地道:“索性讓石大人去徹查米不三,給他一個了斷!”

於懷清驚道:“做不得!”

王熾眉毛一揚,“為何做不得?”

“現在基本可以斷定李大小姐就在他手上。”於懷清道,“當真把他惹急了,萬一害了李大小姐如何是好?”

“我就不信他真敢害人性命!”王熾邊說邊氣呼呼地往前走,於懷清跑上去一把將他拉住,道:“王兄弟,聽不才一句勸,此險冒不得。”

王熾看向於懷清,沉聲道:“怎麽就做不得?”

於懷清歎息一聲,道:“這些話不才本不該說,但到了這時候,也不得不跟你抖摟出來了。”

王熾不知道他要說什麽,緊張地咽了口唾液。於懷清看著他,一字一字地道:“還記得那一萬兩銀子嗎?那銀子並非石大人發動鄉紳募捐,是李大小姐自個兒掏的。”

王熾一怔,李曉茹的影子瞬間在眼前浮現出來,那霸道的不可一世的臉仿佛一下子溫柔了起來,淺笑盈盈。他艱澀地問道:“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於懷清道:“好強之人,自尊心亦強,李大小姐怕你不接受,這才假借石大人的名義,把銀子交到你的手上。”

王熾抬起頭,望向夜空。今夜的星空出奇的璀璨,那平日裏看起來冷冷的星光,此時似乎亦有了溫度,看著滿天耀眼的繁星,王熾隻覺一股暖流自心底深處慢慢升將起來,很快在心胸之間彌漫,似乎連眼眶也在發熱。

人生啊,竟是如此神奇!曾幾何時,他是那麽的恨她,一如馬如龍無法將她當作戀人一般,他甚至從來都沒有把她當作一個正常的女人。她是那麽的霸道,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讓男人都會覺得畏懼。可從重慶到天津,在這異地他鄉,他們之間居然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一條路上,而且她竟然如此地懂他的內心,以石讚清的名義,在關鍵時刻資助了他一萬兩銀子!如果沒有那一萬兩銀子,他今天還能站在天津嗎?

王熾不敢想,此時此刻他隻是覺得,李曉茹其實沒有那麽的惹人討厭,她甚至是可愛的、善解人意的。這樣一個知他懂他並且能為他著想的紅顏知己,如何忍心叫她身處險境呢?

王熾向著夜空深吸了口氣,回頭正要跟於懷清說話,突見一人急步跑過來,從他們的身邊風一般地穿過去,進了水月樓。

於懷清眉頭一動,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卻不想這時候俞獻建也到了。

俞獻建也是跑著過來的,那張標誌性的馬臉帶了一絲慌張之色,看到王、於兩人時,三步並作兩步,急道:“王兄弟,出事了!”

於懷清轉首朝水月樓裏看了一眼,已料到了是什麽事,“可是石大人去了米不三處?”

“正是!”俞獻建惱聲道,“也是怪我三弟,在石大人麵前不停地攛掇,兩人的性子一上來,攔也攔不住。”

王熾低頭想了會兒,說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無可挽回,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索性拚他一回便是。”話落間,湊近俞獻建的耳朵,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後,俞獻建稱是,轉身去了。然後又對於懷清道:“去堵住米不三,咱們光明正大地跟他鬥一局。”

於懷清大歎一聲,隨著王熾重回了水月樓包廂。米不三正好起身要走,見王熾去而複回,不禁訝然道:“你如何又回來了?”

王熾好整以暇地走到米不三身邊,笑道:“三爺今日是東道主,何以扔下江大人急著離開?”

米不三回頭過去,眼裏寒光一閃,嘿嘿笑道:“小兄弟去而複返,莫非還有雅興喝酒?”

“倒真是有!”王熾也看著他,冷笑道,“三爺敢奉陪嗎?”

一邊坐著的江大利明顯聞出了濃濃的火藥味,“瞧你倆這揍性,真想幹一場啊!”

王熾道:“江大人,在下鬥膽想跟三爺賭一局。”

米不三聞言,回身坐下,沉聲道:“如何賭?”

王熾在其旁邊坐下,一邊捏著隻酒杯把玩著,一邊道:“三爺該知道石大人已經去了你的老米店,一旦查實你的糧行真有問題,漫說糧行會被查封,連你三爺的金字招牌也會一並砸了。但你還有張王牌,那便是百裏遙手裏的李曉茹,把她推出來,我等便會投鼠忌器。這便是你我之間現在所麵臨的形勢,三爺可認同?”

米不三哼了一聲,卻未置言。江大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道:“瞧瞧你們……這揍性,真就玩命了!”

“是三爺逼的,在下隻能奉陪。”王熾眼裏精光一閃,道,“江大人以為,這一場賭局誰贏誰輸?”

江大利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看他們真賭上了,心情反而平複了下來,“你小子年紀雖小,狠勁兒倒不小,輸贏還真是不好說!”

王熾苦笑道:“在昆明的時候,我跟李曉茹也賭過一局,那次我贏了,差點把她和她父親的性命搭進去。人生之際遇何等神奇,今晚我卻要為救她再賭一局!”

米不三問道:“莫非你在賭百裏遙不敢對她下手?”

“百裏遙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王熾道,“為了利益他什麽都幹得出來。”

米不三看著他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心裏不免有些打鼓,“既如此的話,你就不怕他給你來個玉石俱焚?”

王熾沉聲道:“自然怕了。”

“你太好強了。”米不三突然歎息一聲,“如果你退出天津,那便海闊天空了,何須為爭一口氣,拿李姑娘的性命作賭注呢?”

“三爺以為我還有退路嗎?”王熾冷冷地道,“在昆明時,遭李曉茹父女算計,被逼得走投無路,這才遠赴四川。到了重慶,又遭劉勁升忌恨,險些丟了性命;離開了重慶,到了天津後,他們還一路追著不放,要聯合天津的商人置我於死地,你認為我還有退路?”

米不三哈哈一笑,“那麽你認為天津這一局,你會贏?”

“既然是賭,誰能預見輸贏?”王熾濃眉一挑,“但我沒有選擇。”

“好!”米不三一拍桌子,許是讓王熾激起了豪情,大聲道:“三爺奉陪了!”

王大利端起酒杯一口飲下,道:“本官就給你們做個見證人,不管誰輸誰贏,都要願賭服輸。”

米不三端起杯子遙空一對,道:“一言為定,幹了!”

後半夜了,夜涼如水,甚至連半空中的那一輪明月亦不再可愛,顯得清冷。

水月樓的喧嘩隨著夜風消失無蹤,絲竹之聲亦被海河若有若無的水聲替代了,當周圍的一切都沉寂下來的時候,包廂裏的氛圍便越發顯得怪異,令人窒息。

江大利已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他雖是個直腸子,但行事頗有些分寸,無論米不三如何勸酒,都說不喝了,隻需上些茶水來減減尿性即可。因此午夜過後,索性讓店家把酒菜撤了,泡了壺茶上來。

約是子醜交際時分,老米店的一個夥計走上樓來,輕聲叫了聲:“三爺……”

米不三白眉一蹙:“說吧!”

那夥計道:“石大人已經走了,他……查出了咱們那批米有問題,但並沒說什麽,隻讓手底下那些人留下看著。”

米不三看了眼王熾,然後又看向江大利,道:“石大人有沒有權力幹涉此事?”

江大利嘿嘿地怪笑一聲,道:“按說這是漕運衙門的事,但以石大人的性子,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米不三奇怪地道:“既如此的話,他為何又走了呢?總不至於是累了,擱到明日再辦吧?”

“這個本官就不知道了。”江大利道,“但以本官對他的了解,這似乎不像他的行事風格。”

米不三把頭轉向王熾,似乎在等他回答。王熾卻隻管低頭喝茶,像是什麽也沒聽見。米不三忍不住道:“王四,這裏麵定有蹊蹺,你不想跟我們說說嗎?”

王熾放下茶杯,道:“李曉茹在你手裏,石大人投鼠忌器,如此淺顯的道理三爺怎麽會沒想到?”

米不三眼珠一轉,意味深長地道:“如此說來,你輸了?”

“倒也不見得。”王熾揚了揚濃眉,兀自鎮定如常,“現在論輸贏還早了點,三爺不妨再等等。”

江大利聞言,好奇地道:“莫非你還有棋?”

米不三冷笑道:“百裏遙可不是吃素的主兒,你若是想從他手裏把人搶走,卻非易事。”

“三爺未免小看王四了。”王熾也冷笑道,“我雖也是一介粗人,卻不做那些打打殺殺之事。”

“哦?”江大利饒有興趣地道,“那你可把本官弄糊塗了。”

王熾沒有去接這話茬兒,事實上他此時也沒有把握能否成功救出李曉茹,他隻是在等一個機會。

在老米店不遠處一間並不起眼兒的小房子外,杜元珪手持鬼頭刀,小心翼翼地往裏走去。

推門入內,屋裏麵是黑的,若非杜元珪的眼睛已然適應了黑暗,此時定然是伸手難辨五指,他微微地眯了眯眼,看到對麵的牆角下隱隱坐了個人。

那人若標杆也似,筆直地坐在那裏,仿佛與黑暗融在了一起,許久都未曾動彈一下。杜元珪刀柄一轉,將刀護在胸前,繼又往前走。

“杜將軍莫非要來劫人嗎?”那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冷得好像來自地獄,令人不寒而栗。

杜元珪聽到這聲音,反倒把刀收了起來,“深夜來訪,打擾了。”

那人哼的一聲,“杜將軍客氣了!在下料到了會有人找來,卻不曾想會是你。”

杜元珪又往前走了兩步,道:“為何不能是我?”

“你與那王四有何幹係?”

“奉唐大人之令,護其周全。”

那人又是冷哼一聲,起身點燃了身邊的一盞油燈,露出張癆病鬼似的蠟黃的臉以及那標誌性的若鷹隼般的眼睛。他看了杜元珪一眼,道:“杜將軍有令在身,這才勉為其難,遠走天津,可這並不代表要受那王四差遣,杜將軍不想解釋一下來由嗎?”

杜元珪道:“那李曉茹是什麽身份,相信百裏兄比我清楚,李春來跺一跺腳就能震動昆明的半邊天,他在重慶同樣有勢力,一旦李曉茹出了事,我相信山西會館也不會好過。再者她本來就是個局外人,你又何須拿她的性命作威脅?”

百裏遙嘴角一撇,陰沉沉的似笑非笑地道:“她摻和進來了,便不再是局外人。”

“可你是生意人。”杜元珪道,“生意人的恩怨便該以生意人的方式解決,用這種江湖手段,未免讓人不齒。”

“杜將軍錯了。”百裏遙道,“對我來說,這其實依舊是樁生意,大生意。”

“何以見得?”

“如果在下輸了,他老米店以及參與賣糧事件那些糧行的損失,都得由山西會館負責賠償。”百裏遙眉角一動,說道,“動輒就是數十萬兩銀子,莫非不是筆大生意嗎?”

杜元珪仰首一笑,“據我所知,李曉茹與王四曾是冤家,你又如何知道他會在意這個女人呢?”

“杜將軍又錯了。”百裏遙冷冷地道,“在昆明的時候,有個叫辛小妹的女人,因王四而死,那件事在他心裏種下了極大的陰影,所以不管他跟李曉茹之間有多少恩怨,他都不容許類似的事情再行發生,此乃人之常情。”

“看來百裏兄無意賣我人情了。”杜元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一閃,逼視著百裏遙。

百裏遙蠟黃的臉驀然凝重了起來,“莫非杜將軍想殺了在下?”

杜元珪笑道:“百裏兄多慮了。嚴格來講,我是局外人,所以我不會殺你。今晚我也想學學生意場上的事,跟你做筆交易。”

百裏遙甚是意外,“哦”的一聲,道:“將軍不妨說來聽聽。”

杜元珪道:“米不三在漕運上動手腳一事,已然查實,如果他倒台了,其府上的財產你可得其半,這筆買賣百裏兄以為如何?”

“是樁好買賣!”百裏遙眼裏精光一閃,道,“不過人無信則不立,在這個圈子裏混,失了信譽,等於斷了生路,此等背信棄義之事,在下做不得。”

杜元珪眉頭一沉,“看來百裏兄無論如何也不肯交人出來了?”

百裏遙沉吟片晌,說道:“咱們好歹也有些交情,在下便賣個人情予將軍,那李曉茹根本不在這裏,在下充其量隻是個幌子罷了。”

杜元珪聞言,再也無法鎮定,霍地起身,大聲道:“她在何處?”

“在下隻能言盡於此。”百裏遙抱拳道,“望將軍見諒。”

杜元珪看了他會兒,抬腳走了出來,心想看來王四中計了,他本是要北上買賣城對付洋人的,不想在途中敗給了自己人,著實可惜!

沒走多少時,見俞獻建迎了上來,杜元珪歎息一聲,道:“李大小姐沒在百裏遙處,你們上當了。”

俞獻建聞言,也是倒吸了口涼氣,正要說話,杜元珪卻搶過話頭道:“你速去知會王四,好讓他有個準備。”俞獻建稱是,急朝水月樓而去。

王熾聽到這個消息時,驚慌之意,油然而生,他轉首看向米不三,隻見米不三突地仰首大笑,“王四,這一局棋你已無勝算,認輸了吧!”

王熾作色道:“你把李大小姐藏了起來,究竟意欲何為?”

“隻要你退出天津,便能馬上見到她。”米不三道,“如此簡單的事,你若也做不到的話,看來那李姑娘當真是瞎了眼了。”

於懷清幹咳了一聲,抬眼道:“你如此做法,分明是仗著天津本地人的優勢,以勢淩人。奈何我等客居異鄉,隻能認了,但是不才需要提醒你一句,你行事如此不擇手段,可也別怪我們心狠手辣。”

米不三眯了眯眼睛,“莫非你還有法子扳回這一局?”

於懷清哼的一聲,冷笑道:“自然是有的。”

天方蒙蒙亮,便見官道上一輛馬車踏著晨霧,往北而行。

車把式是李耀庭,其後麵車廂裏所坐的自然便是那拉青桐了。

自出天津以來,李耀庭一直提心吊膽。他同情那拉青桐的遭遇,更加理解她此時的痛苦。對一個未出閨的少女而言,貞操比生命更為珍貴,那是無價的,她代表的是一個少女的品格以及矜持。

矜持不僅僅是一種態度,在於古代它是捍衛尊嚴的一種武器,當年越王勾踐接見孔子之時,便是手持屈盧之矛,失去屈盧之矛也就意味著尊嚴無存,人格受到踐踏,心頭之痛,莫過於此。

李耀庭生怕她會想不開,因此日夜陪著她,寸步未離。有時入駐客棧,兩人雖分房而睡,他也是時常豎著耳朵,留意著隔壁的動靜。

那拉青桐從小熟讀詩書,乖巧聰慧,李耀庭的這些舉止和心思,盡落在她的心裏,不免有些感動。一個並不相熟的人,救了她的性命,且無微不至地關懷著,時時刻刻將她的安危放在心上……人生的際遇何其奇妙,居然讓她在遭遇強暴之後,得到了另一個男人無私的愛護。

她有想過對他表示謝意,可這樣一份沉甸甸的恩情,豈是一個謝字所能表達?她也有想過讓他離開,由著自己自生自滅,然她又非常清楚,這個男人的心中有著一種同她一樣的固執,應承了的事絕不會半途而廢。

清晨的官道並無行人,清靜得隻能聽得到遠處偶爾傳來的鳥鳴聲,以及單調的車軲轆的聲音。

李耀庭邊驅使著馬車,邊微蹙著眉頭隨意往四周看著,見不遠處有個茶棚,回頭道:“那拉小姐,前麵有個茶棚,我們去歇歇腳,順便吃些早點吧。”

那拉青桐本就無意要急著趕去北京,便輕輕地“嗯”了一聲。

到了茶棚外,李耀庭下了車來,掀開簾子去扶那拉青桐。

那拉青桐彎腰把頭伸出車外,見到李耀庭做出一副要扶他下車的樣子時,不由得微微一愣。人在很多時候是現實的,即便是至親的人抑或夫妻,在親眼看到那種不堪之事時,都會對你避而遠之,而他一個局外之人,卻泰然若素,仿似什麽也不曾發生樣一樣,對你體貼入微,這便是患難見真情嗎?還是一種憐憫?

那拉青桐覺得,哪怕是憐憫,這應該也是一份難得的憐憫,當下朝他報以一笑,把手伸了出去,任由其扶下車。

多日來,李耀庭沒有見她笑過,不,確實地說,自從遇到她的那刻起,就沒見她露過笑臉。晨風中這突如其來的一笑,她貝齒微露,眼眸好像也突然間有了神采,如水一般波光粼粼,反倒把他看得愣了一愣,與此同時,一股香風入鼻,頓時間心曠神怡,宛如這荒郊野外瞬間便鳥語花香了。當她的手落在他的手掌心時,他不由得心神一**,晃了晃神。

李耀庭在戰場上心思細膩,作戰神勇,在他的思想裏,沒有破不了的敵陣,隻有攻不下的心理壁壘,很多時候人不是敗給了敵人,而是敗給自己的。然而他卻從沒試圖去攻破過女人的壁壘,那是一塊他從不曾涉及過的處女地,因此當他對那拉青桐產生那種奇妙的心理時,反而有點不知所措,扶她下車時,手一抖,險些把她栽下車來。及至攔腰將她托住時,心頭怦怦直跳。

到了茶棚裏坐下,李耀庭要了一壺茶和幾樣點心,笑道:“那拉小姐要多吃點,前麵的路還長得很。”

那拉青桐“嗯”的一聲,低頭細嚼慢咽起來。李耀庭雖說骨子裏是書生,可畢竟在軍營裏待了那麽多年,已經習慣了大口飲酒大口吃飯,卻又不敢在人家姑娘麵前做出粗魯之態,隻得強忍著與她一起慢慢地吃。因一時找不到話題,細細咀嚼時嘴裏不免發出“吧嗒、吧嗒”之聲,顯得十分的尷尬。

那拉青桐是聰慧之人,看出了他的拘謹,說道:“你我也算是經曆了生死,共過患難,無須拘謹。”

那拉青桐見狀,不由得“撲哧”發出一聲笑。李耀庭以為她在笑自己的吃相,因一口饅頭正好咬在嘴裏,一時咽咽不下去,想吐又不便吐出來,把臉憋得通紅。

那拉青桐連忙把水端了過去,道:“快喝些水。”

李耀庭就著水咽下去後,赧然道:“讓那拉小姐見笑了,在軍營時習慣了這般的狼吞虎咽。”

那拉青桐輕抿了口茶水,咽下嘴裏的食物後道:“我倒覺得如此挺好的,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兒,若是像我這般細嚼慢咽,反倒是不成體統!”

李耀庭見她果然不嫌棄自己的粗魯之態,便也放心了。是時,兩人間都放開了不少,漸漸地話頭也就多了起來。

正自說話間,車聲轔轔,另有一輛馬車自官道而來。到了茶棚前麵,車把式跳了下來,進來要了幾個點心,複又回到車上,掀簾將點心送了進去。

就在這時,車內突地傳來一聲喝罵:“有本事你別送吃的過來,讓本小姐餓死!”

李耀庭本沒去在意那輛馬車上的人,聽了這喝罵聲,心頭一震,回過頭去看時,隻見端了點心去的那車把式正是祥和號的桂老西,而車內那喝罵之人分明便是李曉茹的聲音。

這兩人出現在此,讓李耀庭震驚不已,忽然間想起王熾曾對他言及天津的遭遇,看來祥和號果然參與了這場暗害王熾的行動!

思忖間,李耀庭秀長的眉頭一揚,眉宇間掠過一抹怒色。想當初在十八寨時,桂老西的貨讓薑庚劫了去,王熾在被族人抓了去要砍頭之時,都沒忘了要幫他討回那批貨,在重慶時又是通過王熾的努力,才救了他桂老西的性命,後也曾幾度聯手,共度時艱,可謂是患難與共的夥伴,卻不曾想他如今會與他人聯合起來,暗中向王熾捅刀子。

在利益麵前,人情、交情竟是如此的一錢不值!李耀庭憤怒地看著桂老西,似乎隨時都會衝過去抓了他來質問。那拉青桐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也朝那輛馬車上看了一眼,道問:“怎麽了?”

這時,桂老西從車廂裏回身出來,也發現了李耀庭,神色一愣,在馬車前停下了腳步。

李耀庭起身走上去,掀了簾一看,見李曉茹的頭上套了一隻黑色的布袋,手腳都綁著,估計平時連嘴巴都是被塞了的,車廂裏還放了塊捏成團狀的白布。看到此情此景,李耀庭終於被激怒了,霍地一把抓住桂老西的衣襟,喝道:“你還有良心嗎?”

桂老西帶著馬幫東奔西走,本就是老江湖了,天不怕地不怕,然此時卻低了頭,由著李耀庭嗬斥。車內的李曉茹估計聽出了李耀庭的聲音,又驚又喜,“外麵可是李耀庭將軍?”

李耀庭呼地回頭,厲聲道:“你待如何?”

李曉茹被揭去袋子時,眯了眯眼,適應了外麵的光線時,亦看清了一路帶她而來之人,高聲罵道:“怪不得我覺得這聲音甕聲甕氣的不對勁兒,原來是你故意壓低了聲音裝孫子!你帶本小姐出來究竟想做什麽?”

桂老西沒去理會她的罵聲,隻恭恭敬敬地朝李耀庭作了個揖,說道:“李將軍可否聽我一言?”

李耀庭怒笑道:“你將李大小姐擄了來,莫非還有苦衷不成?”

李曉茹冷哼道:“我早就知道祥和號這些翻臉不認人的畜生也到了天津,卻沒想到藏得如此隱秘!”

桂老西道:“王兄弟於我有恩,我本不該做下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兒,可魏大掌櫃在分析了利弊之後,還是跟山西會館合作,一路隨著王兄弟來了天津。”

李曉茹蛾眉一動,道:“祥和號與山西會館在重慶可是響當當的兩大商號,王四那小商販究竟有何等魅力,值得你們兩家大動幹戈?”

桂老西歎息一聲,道:“王兄弟雖然尚無開幫立戶,可他在重慶的所作所為,可謂是驚天動地,連四川總督駱秉章大人都對他刮目相看,要把對付洋人的重任落在王兄弟身上,我家魏大掌櫃和山西會館的劉大掌櫃覺得,如果讓王兄弟卷土再回重慶,那麽以後重慶就將是他的天下,因了這份念頭,這才一路追到天津。不瞞李將軍,向王兄弟下手,我真是千萬個不願,可說到底我隻是個跑腿的,大掌櫃下了令,我隻有唯命是從。”

麵對桂老西的這份真誠,李耀庭的火氣消了大半,問道:“你要把她帶去何處?”

桂老西遲疑片晌,道:“北京。”

這時候那拉青桐亦走了上來,見李曉茹手腳都被綁著,心想這位姑娘也是苦命之人。可再看她的神色,卻是眉飛色舞,絲毫看不到傷春悲秋之情,於是又想,她雖落難,卻未見憂愁,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氣勢,令人敬佩。

此時,隻見李曉茹蛾眉一豎,“你將本大小姐帶去北京作甚?我聽說京城有個八大胡同的肮髒之地,你不會想將我賣了吧?”

桂老西皺了皺眉頭,情知事到如今想瞞也瞞不了,鼓足了勇氣望向李曉茹,道:“李大小姐可知自己在王兄弟心中的分量?”

李曉茹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她從來沒去想過,也無須去想。在昆明時他們就是冤家,到了重慶後,她也不過是想跟劉勁升鬥上一鬥,這才跟王熾走在一條路上,此番來天津千裏報信,雖說有些莫名其妙,但充其量也就是善水居被封,受人欺壓,有些同病相憐或者同仇敵愾的心理在作祟罷了,要說他們心中彼此之間的分量,這卻是無從談起。

桂老西道:“此言差矣。辛小妹因王兄弟而死,這對他而言,是個永遠都無法化開的結,如今他絕對不會讓你出意外。”

李曉茹倔強地仰了仰頭,“那又如何?”

桂老西道:“讓你消失在天津,讓他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最終逼使他退出天津。”

“好計,卻也是陰毒得緊!”李曉茹嘴上雖如此說著,但心中卻莫名地感到一股暖意,想當初她追著馬如龍,日日牽掛著那個男人,卻從未體驗過被人牽掛的感覺,此時覺得在這世上有一個人牽掛著、擔心著自己,也是件美事。

那拉青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位姑娘雖遭了難,可終歸有人惦念,即便遭遇不幸,心中也是甜的。回想自己滿門被殺,身子又讓人玷汙了,這輩子隻怕無緣感受這般的幸福了。思忖間,不由得蛾眉一沉,把目光投向遠處,略有所思。

“那你打算把李大小姐帶去北京深藏起來嗎?”李耀庭看著桂老西,沉聲道。

桂老西一臉的苦痛,道:“情非得已,望李將軍讓出一條路來,讓我去京城。”

李耀庭目中寒光一閃,“要是我不讓呢?”

桂老西眉毛一揚,道:“李將軍要留下李大小姐無妨,但必須讓我倒下了再說!”

李耀庭臉色一沉,一步步朝桂老西逼了過去,他親眼看到了王熾在昆明的遭遇,亦聽說了他在重慶的境況,他痛恨一切不公平的競爭,即便是魏老爺子曾有恩於他,也管不了許多了。

桂老西拔出了刀來,眉頭緊鎖著,精悍的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那拉青桐驚呼了一聲,自家遭慘變後,她對這種劍拔弩張的場麵便有了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一時間花容無色。

李耀庭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卻在這時,刀光一閃而沒,及至李耀庭再次回頭過去時,桂老西的刀已然插入了自己的腹部,“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嘴裏噴射出來,身子一晃,半跪於地。

李耀庭大吃一驚,慌忙趕過去,一把扶住桂老西,“這卻是為何啊?”

“多……多謝李將軍……”桂老西的嘴裏不斷地冒出血泡來,蒼白無色的臉卻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在做這件事時,我便告訴自己,此等違背道義之事做不得,可我卻無法去抗拒……今日……將軍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終於有機會去麵對。我這輩子沒虧欠過誰,唯獨王兄弟之恩情難還,今日過後,我終能無愧於心了。”

說完這番話時,桂老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李耀庭連忙道:“桂大哥可還有未了之事?”

桂老西搖了搖頭,氣絕而亡。李耀庭秀眉一蹙,仰天長歎。他本以為隻有在戰場和江湖才有血腥,今日方才知道,商場之爭雖無刀光劍影,卻同樣可以致命。

李曉茹緊蹙著蛾眉,“我明白該如何行事,這一次我要讓山西會館和祥和號不死也脫層皮!”

目送了李曉茹坐上馬車,掉轉方向去天津後,李耀庭道:“讓那拉小姐受驚了。”

那拉青桐沉吟會兒,突問道:“你辭官從商,可有後悔?”

李耀庭苦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隻要你還活在這世上,便無可避免。我辭官並非是為了避世,相反是為了更好地立於世,將來若有機會,在下想以自己的方式報效國家。”

那拉青桐再沒往下說,輕輕地說了聲:“我們啟程吧。”轉身走向馬車。

如此又不疾不徐地行了一日,傍晚時分到了廊坊地界,已將近京城了。在客棧裏安頓下來,用了晚膳後,那拉那青桐說要出去走走,李耀庭放心不下,便陪了她出去。

不消多時,行至一座八角亭外。此亭雖不大,因建在城郊,且旁邊有兩棵梧桐環伺,上書“清風閣”三字,也不知是哪位大儒所書,蒼勁有力,使得此亭頗顯雅致。

那拉青桐走入裏麵,在石凳上坐了下來,然後幽幽地望了眼尚站在亭外的李耀庭,輕啟朱唇,道:“李將軍,此地已近京城,你不妨先行回去吧。”

這話她已非第一次說了,若說在沒找到那拉老爺前她是生無所念,心如死灰,想一個人自生自滅的話,那麽此時再說這話,分明是難以忘卻那煉獄般的苦痛,甚至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想自己已非幹淨之人,與之相處始終覺得低人一等,極不自在。

李耀庭也是生了顆七竅玲瓏的心,看到她那幽怨的眼神時,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的確是想要快點返回雲南,去經營他的生意。可越是見她這般生而無趣的樣子,他越發不忍一走了之。盡管自己跟她並無瓜葛,能把她救出來且一路帶到北京,已是仁至義盡了,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乎,且不說這些日子以來,朝夕相處,多少有了好感,單就她目前的情況來看,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如何能把她丟棄了,不聞不問?

李耀庭走到亭子裏,站到她的麵前,斷然道:“那拉小姐,在下決不會將你一個人扔在此處,獨自離去。”

那拉青桐蹙著蛾眉,眼波在月光下顯得孤寂而又無助,夜風拂來,吹動她的發絲,嬌弱的身子在風裏似乎微微地打了個寒戰,甚是楚楚可憐。然她的臉上依然是堅定而倔強的,她看著李耀庭問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無須對我負什麽責任,為何不去做你的生意,過自己的生活?”

那拉青桐聞言,也是愣了一下,然後眼瞼一垂,竟是低聲啜泣起來。李耀庭嚇了一跳,心想莫非是我說話輕薄,傷害了她嗎?連忙蹲下身去,說道:“在下口無遮攔,惹小姐生氣了,著實該死!”

那拉青桐卻沒理會她,隻是輕輕流淚,把李耀庭急得團團亂轉,手足無措。過了會兒,她抬起頭來,用那淚水盈盈的眼看著李耀庭道:“你可是在可憐我?”

李耀庭聽了這話,方才明白了她的心思,忙道:“那拉小姐多心了,在下絕無此意。”

那拉青桐緊逼著問:“既無此意,又不肯離開我,卻是為哪般?”

李耀庭雖說精通謀局布陣,但應付女人卻是毫無經驗可言,被她這麽一問,又是不知怎生作答,一時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是在可憐於我,但我不需要同情。”那拉青桐幽幽一歎,“你可知道,有的時候同情也是一種傷害?”

李耀庭一怔,緊攥著拳頭一會兒,鼓足了勇氣道:“在下承認,起先確實是因為同情,怕你想不開,這才不寸步不離地跟著。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日夜陪著小姐,突想到要離開了,心中難舍。誠如小姐所言,你我之間不過萍水相逢,在下說這些話出來,不免唐突,卻都是肺腑之言。”

月光透過梧桐灑落在亭內,夜風習習,撩撥著那拉青桐的衣袂,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兒。她看著眼前的這個挺拔偉岸的少年人,聽著他很是混亂且生澀的表達,芳心亦是亂了。她待字閨中,受了父親的影響,自小熟讀詩書,然她卻跟那些大家閨秀不同,平日無趣之時喜歡看許多閑書,曾無數次想象著如書中的人物一般,策馬奔騰,在外麵的山水之中,遇上一位英俊威武的少年人,從此之後,一見傾心,然後跟著他一起去浪跡天涯……毫無疑問,李耀庭英武卻不乏細心的形象,十分符合她想象中的那個少年人,如果沒有發生那些意外,她可能會拋卻羞澀和矜持,向他傾訴衷腸。可現在不一樣了,她已非處子之身,高貴的身世和華麗的衣裳也難以遮掩肮髒的身體,即便是他不嫌棄,她自己亦難與之相處。

那拉青桐動了動長長的眼睫毛,眼裏滿是感激之情,“承蒙將軍抬愛,小女子感激不盡。”說話間,她站了起來,往亭外走去。

李耀庭看得出來,她的眼裏僅僅隻是感激,且在這感激之中未帶絲毫感情色彩,不由得暗自一歎,跟著走出亭子,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那拉青桐點頭,並肩著往客棧走去,一路上再無言語。

翌日,李耀庭洗漱後,便去隔壁那拉青桐的房間,見房門兀自緊閉著,不覺有些訝異。平時她總比自己起得早,今日為何未見動靜?思忖間,伸手去敲門,亦沒見回應,推門入內時,房內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佳人蹤跡!

李耀庭打開紙條一看,上麵隻寫了兩句詩: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李耀庭看著兩行雋秀的字,臉色煞白,在這一瞬間,他覺得整個心突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