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幫大鬧聯軍監獄 清廷簽署《天津條約》

聽到洋人硬逼著當地的貴族鄉紳去開會的消息時,王熾便想到了那拉老爺,這位老先生雖說有些迂腐,可終究是幫助過他的,而且那拉青桐也是因了他才回的天津,如果真出了事情,他肯定也難辭其咎,因此差了孔孝綱前去打探。

孔孝綱去後,王熾回頭又朝席茂之道:“天津淪陷,官兵四散逃竄,潰不成軍,那批借來的軍糧已無用處,你和俞二哥隨我去趟裕豐糧行,把那七百石糧食拿回來,還了米不三吧。”

因於懷清去清點那批買來的糧食了,李曉茹覺得獨自留在客棧甚是沒趣,說也要跟著去會會那米不三。

王熾道:“外麵兵荒馬亂的,你還是留在客棧的好。”

李曉茹蛾眉一豎:“兵荒馬亂的本小姐又不是沒經曆過,當初四川打仗的時候,你怎麽不說兵荒馬亂,還讓本小姐去運糧?”

王熾被堵得啞口無言,隻得黑著臉道:“我隻是去還糧,稍候便回,你跟著去湊什麽熱鬧?”

“我呸!”李曉茹生性好強,在昆明時就喜歡獨當一麵,聽了此話,被戳傷了自尊心,嗔道,“你個隻會渾水摸魚發戰爭財的滿肚子壞水的小商販,你以為本小姐愛跟著你嗎?滾,免得本小姐看著心煩!”

王熾沒來由的被罵了一通,心裏有氣,回身走了出去。席茂之一聲苦笑:“李大小姐莫氣,王兄弟也是為了你好。”

李曉茹瞪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坐到椅子上生悶氣去了。席茂之招呼了聲俞獻建,跟了王熾出門。

在泰福全處取了糧食,叫了幾個夥計一道押送,一行人徑往米不三處。

米不三聽說王熾來還糧,嘿的一聲冷笑,及至見了王熾,開口便道:“小兄弟敢情也是個急性子,眼看著天就黑了,卻還急著把糧食拉了來,莫非是怕我收你利息錢嗎?”

王熾抱拳笑道:“三爺說笑了,借了的東西早晚總是要還的。晚輩此行,一是感謝三爺借糧之情,二是還了此糧,也好了卻我一樁心事。”

“哦,老夫明白了,小兄弟是來還情的。”米不三眼裏精光一閃,道,“禮數上倒是不缺,可這事情卻做得令人不甚滿意。”

王熾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道:“還望三爺賜教。”

“老夫開的是糧行,小兄弟該不會不知吧?”

王熾聞言,分明嗅到了一股火藥味,暗吃了一驚,忙道:“三爺的老米店在天津是首屈一指的大糧行,在下豈能不知。”

“這就是了。”米不三道,“在糧行出去的是米,收進來的是銀子,這是規矩,小兄弟把老夫的糧食拿了去,又如數運了回來,卻是何意思,把老夫的糧行當成是你的糧倉了嗎?”

席茂之眉頭一沉,道:“敢情三爺是在討要銀子。”

“何為討要?”米不三怪笑道,“當初你們說借的這糧食是要運去軍營當軍糧的,以一月為期,如果老夫沒會錯意的話,應該是一月之後來還借糧之資,老夫所言,是否有誤?”

王熾道:“三爺的理解沒有錯……”

米不三打斷他的話頭道:“既然沒有錯,為何拿了糧去,又拿了糧來?”

王熾眉頭一沉,暗想你當初設下陷阱,暗害於我,如今奸計不成,怕是要來為難於我了。當下試探著問道:“不知三爺要多少銀子?”

米不三道:“生意人講個公平交易,老夫也不跟你漫天要價,每石十五兩,合計給老夫一萬零五百兩便是。”

俞獻建拉長著臉陰陽怪氣地道:“好個不跟你漫天要價,你這老匹夫果然公平得緊啊!”

米不三兩眼一眯,目中精光灼灼,盯著俞獻建看了會兒,道:“今日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老夫也就不跟你們客氣了,每石十五兩老夫是宰了你們一刀,可也不虧,現在的天津是什麽局勢?洋人到處都在搜刮,恨不得將天津上上下下刮下一層皮來,新糧又遠未曾收割上來,青黃不接之際,老夫要這價錢要錯了嗎?”

王熾知道他是在報複,卻也不道破,冷笑道:“三爺的確公道得緊,誠如三爺所言,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反正現在距一月之期還早得很,這糧我暫時就不還了,索性咱們就走著瞧。”

“好!”米不三哈哈一笑,“你小子頗有膽色,老夫倒也想與你過過招,到時可莫怪老夫欺負年輕人!”

王熾針鋒相對地道:“三爺莫說在下不讓著些前輩就是了!”說話間一拱手,大步走了出來。

出了老米店,席茂之道:“王兄弟,那老兒在天津根深蒂固,須小心啊!”

“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王熾歎息一聲,“咱們在重慶敗北,天津這場較量不能再輸了。”

回到客棧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孔孝綱早已回來,旁邊還坐著杜元珪,兩人正等得著急,見王熾入內,均起身相迎。

王熾見了杜元珪,微微地愣了一下,他本是唐炯的屬下,跟他並無隔閡,可想到他此行為的是在必要的時候誅殺自己,心裏難免不自在,說道:“原來杜將軍回來了!”

“慚愧!”杜元珪眉頭一動道,“洋人沒殺幾個,城池反倒是丟了。”

王熾道:“天津慘敗,非將軍之過,罪在朝廷也。”又與杜元珪說了幾句話,轉身問孔孝綱打探的結果。

孔孝綱沉著臉道:“果然不出兄弟所料,那拉府遭難了,上上下下一府三十幾口人,除了那拉老爺外,無一生還!”

“你說什麽?”杜元珪吃驚地看著孔孝綱,眼前不由得浮現出那拉青桐端莊嫻靜、溫柔可人的樣子,又想到她本是出了天津城,正是自己這些人攛掇著她回城的,一時驚恐、自責、愧疚之情一股腦兒襲上心間,“她也遭不測了嗎?”

王熾覺腦子裏轟的一聲,如遭五雷轟頂,癱坐在椅子上後,半晌沒有說話。

“殺千刀的洋狗!”杜元珪用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盞叮當作響,“這下我等的罪孽大了!”

於懷清從臨時租用的倉庫裏清點完糧食回來,聽說此事後,眉間一蹙,看了眼王熾,轉首朝孔孝綱問道:“可知那拉老爺今在何處?”

孔孝綱道:“聽說是被洋人關了起來。”

於懷清道:“王兄弟,天災人禍,任誰也估算不到,事到如今懊惱也是徒然,不如讓石大人去想想辦法,把那拉老爺從洋人處救出來。”

王熾點點頭,從椅子上起身,待要往外走時,突然回身問道:“李大小姐人呢?”

孔孝綱道:“我回來時,並沒見到她,她沒跟著你們一起去嗎?”

席茂之想了一想,道:“我們臨走時,李大小姐跟王兄弟拌了兩句嘴,她生性要強,估計是一時心中鬱悶,出去散心了吧。”

王熾心亂如麻,因此也沒去多想,依然讓席茂之、俞獻建兩兄弟陪同,徑去了知府衙門。

到了衙門口時,隻見衙門緊閉,且派了兩隊人在外巡邏,個個手持刀槍,神色肅然。王熾看氛圍有些不太對勁兒,不由朝席、俞兩兄弟看了一眼。席茂之藝高人膽大,走將上去,道:“滇南王四,有要事求見石大人,煩勞通稟。”

士卒回道:“大人有要務在身,不便見客,請回吧!”

王熾見這般光景,想來石讚清正在會見重要人物,正要叫席茂之回來,可轉念一想,那拉小姐已然遇難,若再不去見那拉老爺一麵,寢食難安。思忖間走將上去道:“石大人早就約了在下前來,莫非沒與你們交代嗎?”

那些士卒聞言,麵麵相覷,低聲商議了會兒,便叫王熾在外候著,隨即就入內通稟去了。

須臾,那人出來道:“石大人有請!”

王熾暗鬆了口氣,大步入內,走入大堂時,隻見石讚清正與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說話。那人穿了身粗布衣衫,長相也很是粗獷,豹頭環目,眉毛若掃帚一般,又長又粗,一嘴的胡楂兒,根根倒豎,一看他的樣子,便知十有八九是道上的人物。

王熾見了此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心想石大人怎會與這種人密談?

石讚清敢情也看出了他的疑惑,忙把話題岔了開去,問道:“小兄弟夜訪本府,所為何事?”

王熾道:“那拉府滿門被洋人所殺,在下聽說那拉老爺今被關在洋人處,因想請大人幫個忙,引我去見見那拉老爺。”

石讚清聽了此話,目光往那粗獷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眼裏精光一閃,微微頷首。

兩人的這個微小的動作,落在王熾眼裏,越發得感覺到不對勁兒,因隻是懷疑,不便出口相問,隻得等石讚清開口。

石讚清起身道:“我來為你引見,這位是清幫[1]忠義堂龍頭萬安清。”

王熾一聽,暗自一怔。青幫與紅幫一樣,係出洪門,以給清廷護送軍糧為職,其勢力在鼎盛時期與漕運衙門不相上下,影響很大。王熾自然是聽說過這個幫會的,隻是不知為何與石讚清扯上了關係。

疑惑間,隻聽石讚清又道:“不瞞小兄弟,洋人入城後,奸殺擄掠,無惡不作,人神共憤。我作為天津府的父母官,看著百姓慘遭**,痛心疾首,這才相約了萬龍頭,設法打擊一下洋人,即便是無法趕他們出城,也好讓他們收斂一些。適才我與萬龍頭正商議要裏應外合,把洋人臨時設在城隍廟的監獄給劫了,救出被關的百姓。”

俞獻建眉頭微微一動,脫口道:“大人是想利用我們帶人進去?”

“不錯。”石讚清道,“小兄弟剛才說要去見見那拉老爺,我想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把人給救出來。”

萬安清看了眼王熾,說道:“不過此事凶險得緊,去與不去在你,我絕不勉強。”

王熾幾乎未作思量,衝口而出道:“我去!”

席茂之看了他一眼,本想要阻止,卻是已經晚了。但是轉念一想,那拉小姐遇難,與他們有莫大的關係,現在把她的父親救出來,也是天經地義的事,見王熾一口應承了,也就沒再發話。

萬安清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王熾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頗為賞識地道:“兄弟年紀雖小,膽子卻大得很,好,今晚我們就製訂出一個詳細的計劃,給洋人些顏色看看!”

石讚清稱好,便與萬安清、王熾一道擬定詳細的計劃,並決定明晚戌時行動。

從知府衙門出來,已過了亥時,夜空雖多雲,卻有疏星閃爍,看來明日該會是個晴天了。王熾仰首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如果明晚的計劃成功,能把那拉老爺解救出來,至少在內心上不會如此內疚了。

回了客棧,於懷清就急步迎上來道:“王兄弟,李大小姐隻怕出事了。”

王熾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她怎麽了?”

於懷清道:“因等不到李大小姐回來,不才便去夥計那裏問了下,那夥伴說傍晚時分,她跟著一個中年漢子出去了。”

王熾心頭一沉:“你覺得會是哪方麵的人?”

“現在不好說。”於懷清道,“不過與我們結怨的無非是商場裏的那些人,不才以為可能跟這次的糧食事件有關。”

王熾猛地想起下午米不三的態度,驚道:“莫非跟米不三有關?”

席茂之道:“他說要與我們過過招,我看此事十有八九就是米不三所為。”

孔孝綱提了刀邊往外走邊道:“爺爺這就去把那老匹夫拿來是問!”

於懷清忙不迭攔住他道:“這事恐怕沒這麽簡單,即便是你殺了他,也是無濟於事的。重慶方麵的人一直跟咱們過不去,此事跟他們絕脫不了幹係,須想個萬全之策,再動手不遲。”

王熾在椅子上坐下來,兩手緊握著拳頭,眉頭緊鎖,似在思索辦法,實際上他此時心頭大亂,一股股恐懼正在體內蔓延,並迅速地籠罩了他。

不管是辛小妹還是那拉青桐,她們的死皆是因他而起,此時此刻,嬌小可愛的辛小妹、溫柔如水的那拉青桐那年輕嬌美的臉龐在他麵前交錯出現,他不知道如果李曉茹再出事,今後的日子該如何去麵對!

夜涼如水,春天複蘇了萬物,使得曠野上青草萋萋,樹葉繁茂。但草木搖曳,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裏,讓人平白生發出一股恐慌。

李耀庭大步跑出廟宇,因怕她想不開尋短見,跑到郊外來尋,可空曠的原野裏卻哪裏有她的影子?正沒做理會處,忽想莫不會又跑回家去了吧?心念剛起,轉身就往城裏麵奔了去。

到了那拉府,推門進去,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衝鼻而入,李耀庭秀長的眉頭一皺,透過微弱的星光,往裏望去時,禁不住周身大震。

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在屍體叢中蹲了一個纖瘦的人。她靜靜地蹲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仿佛與這夜色以及黑暗中的那些屍體融在了一起,沒有生氣,亦沒有溫度。

李耀庭站在大門邊上,心痛如絞。是的,她的心已然死了,在被洋人**的時候,在看到她一家老少躺在地上的時候,她已魂飛天外,沒了知覺。

人說最大的悲痛並非哭泣,而是沉寂。李耀庭看著她那弱不禁風的身體,若泥雕木塑般的在夜色裏動也不動,想到她此時此刻正在承受著人世間最大的痛苦和折磨,心生悲憫,抬起腳慢慢地向她走近,然後在她的旁邊輕輕蹲下。他沒有說話,有的時候勸慰是極其多餘的,也許此刻陪著她沉默是一種最好的心靈上的支撐。

不知不覺,天已放亮,李耀庭轉過頭去看她,她的臉蒼白得令人心疼,眼睛已看不見淚水,像一汪枯竭了的井泉,毫無生氣。但是她依然很端莊,蒼白的臉、淩亂的發絲並不曾影響她與生俱來的高貴的氣質。

她眼睛動了一動,望向李耀庭,然後頭一低,鞠了一躬。李耀庭連忙伸手托住她,道:“使不得!”頓了一頓,又道:“姑娘,節哀。”

“昨日多謝相救,此恩此情,唯求來世能報。”她低聲道,“你走吧。”

李耀庭一愣:“姑娘家遭慘變,在下既然遇上了,豈能一走了之?若是不嫌棄,讓在下幫你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她轉過頭,望向躺在地上的親人,細長的蛾眉一動,眼裏終於有了淚水,這不哭還罷了,一哭之下再也無法抑止,抽泣出聲。李耀庭也不由得心頭一酸,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許是昨日李耀庭已見過了她赤身**的樣子,又抱著她跑了一路,在劇痛之中她對他已無男女之別的顧忌,也沒了忸怩羞澀之情態,一頭紮在他的胸前,失聲悲慟。

是時上午,李耀庭幫她安葬了親人,因怕讓洋人發現,再來糾纏,李耀庭道:“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免得讓洋狗發現了,再生禍端。”

她低著頭遲疑了會兒,道:“那些屍首之中,並沒見我爹,他一定還活著。”

“我來想辦法。”李耀庭看著她,毫不猶豫地道,“隻要令尊還活著,在下一定會找到他。”

“你還是走吧。”她抬頭看著李耀庭,眼裏帶著股倔勁兒,“如果有來世的話,做牛做馬,定報大恩。”

李耀庭一咬牙,忽然伸出手,牽起了她的手,由不得她願意還是不願意,隻管拉著她往門外走。盡管他還來不及去問她叫什麽,出身如何,更沒心思去理會她的身子是否還是幹淨的,就憑她讓洋人欺負了,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憑她那楚楚可憐、惹人憐愛的樣子,他就有責任帶著她走,保護她的周全,哪怕這一牽手就是一輩子,他也願意帶著她浪跡天涯。

她被動地跟在他的後麵,望著他的背影,說道:“你要做什麽?”

“帶著你,直到你安全了,有了著落為止。”說這話的時候,李耀庭沒有回頭去看她,確切地說是沒有勇氣去看她,怕被拒絕,甚至怕被罵。因此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頭咚咚直跳,臉上無由地陣陣燥熱。

幸好她也沒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由著他牽著自己的手往前走。李耀庭暗暗地鬆了口氣,心頭亦平複了下來,邊走邊胡思亂想,暗問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何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產生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是因為見過她的胴體,抱過她,有了肌膚之親?抑或隻是出於她悲慘的身世,僅僅是一種同情和憐憫?

李耀庭不知道,他無法給自己答案。這些年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也算是看慣了生死和世間的冷暖,可對於女人和情感的認知,卻依然是一片空白。此時此刻,他隻覺得牽著她柔弱無骨的手,讓他感到很舒服,甚至在心理上有一種踏實感。

這樣的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難以捉摸,李耀庭隻是覺得他現在有責任讓她安全,不使她再受傷害。

還是回到了昨晚的那座廟前,在李耀庭的眼裏,目前這座廟宇是最安全的。可她卻忽然停下了腳步,任由他怎麽拖拽都無濟於事。

李耀庭周身微微一震,回頭過去問道:“怎麽了?”

她蹙著細細的眉頭,道:“我知道我爹在哪兒了。”

李耀庭看著她倔強的臉,問道:“在哪兒?”

“在洋人手裏。”她掙脫了李耀庭的手,轉身跑去,“我要去救他出來!”

李耀庭發足跑到她的前麵,擋了她的去路,“就算令尊在洋人手裏,你憑什麽去救?”

“你走吧。”她看著李耀庭再一次生硬地說出了那三個字。

“你何苦如此作踐自己?”李耀庭緊蹙著眉道。

“我從來都不曾想過要作踐自己,是老天作踐了我。”她紅著眼,泫然欲泣,“你以為我還想苟活,還要跟著你逃生嗎?我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我爹救出來,若他能平安,我便無憾了。”

哀莫大於心死,李耀庭理解她現在的處境,但是作為一個男人,在這樣的一個女人麵前,他沒有理由讓她去冒險,教她再入洋人的魔掌。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真誠地道:“在下李耀庭,雲南昭通人氏,曾帶兵打過仗,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這個國家。後來逐漸地看清楚了,是自己太過於書生意氣,把世間的事看得簡單了。因厭惡官場的鉤心鬥角,所以辭官出來,暫時以帶馬幫為生,欲在生意場上有所作為,但要有所成就,相信不管在哪行哪業,都能報效國家。”

她抬起頭好奇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要給她講這些。李耀庭依然認真地道:“在下告訴你這些,是叫你放心,我李耀庭雖沒天大的本事,卻是一個有責任之人,既然讓在下遇上了,就一定會負責到底,不管是對這個國家,還是對你。”

她聽了此話,莫名地一陣感動,她看得出來,他所說的這一切是真的,即便是你現在要趕他走,他也不會棄你而去。

“令尊的事讓在下來想辦法。”李耀庭的語氣不容拒絕,“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

她沉默了,也算是默認了,李耀庭再去牽她的手時,她沒有再堅持,乖乖地跟著他進了廟宇。

傍晚時分,李耀庭說要出去打探一下,她這才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以及父親的樣貌。

李耀庭道:“那拉小姐放心,在下記下了!”辭別了那拉青桐和廟祝,便急往城隍廟方向而去,李耀庭絕對不會想到,此時的城隍廟已是風雲際會,各路人馬均齊聚於此,一觸即發。

清幫負責收集情報的人早已打扮成各色人等,混跡在城隍廟附近,隨時向萬安清傳遞消息,王熾則讓杜元珪和俞獻建負責,與清幫人員一樣,負責探查情況。

在城隍廟右側斜對麵有一座茶樓,樓上臨街的一間包廂已讓萬安清包下,此刻萬安清、石讚清、王熾、於懷清等人正圍著張桌子,靜默地坐著。除了於懷清外,其他人桌前的茶早已涼了,卻是誰也沒去喝一口。席茂之、孔孝綱和另外一位清幫的人,則搬了把凳子坐在窗前,以便接收外麵傳來的暗號。

是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街道上店鋪內都亮起了燈光,城隍廟內也是燈火通明,隻是廟門內外都布滿了荷槍實彈的洋兵,戒備甚為森嚴,老百姓一般不敢去靠近,行走的的路人及擺攤的小販,都繞開了正門,誰也不敢去招惹。因此,廟門十幾丈內,空無一人。

突然,在一隊清兵的簇擁下,兩乘八人大轎徐徐而來,架勢很大,引得街上的百姓一陣熱議。

滿清是馬上得天下的民族,在剛入關時一直到乾隆朝,都是嚴禁文武官員坐轎的,違令者輕則挨罰,重則罷官。到了後期,此令漸廢,便沒人再注意這些了。不過能乘八人抬的轎子,且開路的又是八旗軍,所乘之人的級別至少是三品以上的京官。

席茂之叫了石讚清過來看,問是哪裏來的官員。石讚清看了會兒,訝然道:“看這轎子的樣式,應該是皇上派下來的欽差。”

孔孝綱怒道:“敢情又是來議和的吧。”

“這些殺千刀的人渣!”萬安清走到窗前,罵罵咧咧地道,“架子倒是不小,可除了會向洋狗服軟,便再也不會幹點人事了。”

說話間,兩乘轎子已到了城隍廟門前,清兵訓練有素地散落在轎子周圍,以護其周全。隨後有人去掀開轎簾,讓裏麵的人出來。

轎簾啟處,出來是的兩個五十外開的一品大員,走出轎來時,往城隍廟方向看了看,正要往裏走,卻讓洋兵攔了下來。

石讚清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他們應該是東閣大學士桂良和吏部尚書花紗納。”

孔孝綱冷笑道:“堂堂一品軍機大臣,卻讓洋人攔下來了!”

桂良身為一品大學士,何曾受過這等待遇,眉頭一皺,“速去通稟吧!”

不一會兒,有洋人出來,迎了他們進去。萬安清看著他們入內,道:“到時候這些清兵要是護著洋人,就會給今晚的行動增加難度。”

“以我朝的實力和眼下的形勢來看,議和以養息,怕是唯一可行之策了。”石讚清暗歎一聲,朝萬安清道:“若我等之行動,妨礙了議和之大局,那罪過可就大了。”

王熾聞言,也把目光轉向萬安清,心想洋人可惡,本是該殺,可如果我等為泄一己之私憤,亂了大局,非明智之舉。不想萬安清道:“大人可聽說過弱國無外交這句話?”

石讚清聞言,微微一怔。王熾聽了此話,內心的震動同樣也是不小。洋人在未進城之前,便是氣勢洶洶,強悍霸道,這會兒進了城來,豈還會退讓半步?所謂的議和,不過是朝廷能否答應他們提出來的條件,並無半點可商量的餘地。如果真能通過這次行動,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讓那幫洋人知道待在中國是相當危險的,興許對議和有所幫助。

想到此處,王熾濃眉一揚,將目光投向窗外,這時恰好看到位於城隍廟不遠處的俞獻建做了個手勢,王熾順著他的手勢所指的方向一看,身體不由得微微一震,“李將軍怎麽到了天津?”

席茂之回過來頭來問道:“怎麽辦?”

王熾道:“先不要去接觸他,免得把他卷進來,無故受累。”席茂之稱好,朝俞獻建打了個手勢。

李耀庭在城隍廟外圍晃了許久,其間還不時向路人詢問,或許是沒打聽到想要的信息,微皺著眉頭,轉身就要離開。剛剛回頭,後麵傳來一陣嘈雜之聲,隻見幾個洋兵凶神惡煞似的將桂良和花紗納驅逐了出來。

街上的百姓見狀,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桂良、花紗納兩人何曾受過這等待遇,臉色十分難看。外麵的清兵見狀,似乎想衝上去保護,卻讓洋兵攔了下來,他們一個個端著槍對著清兵,劍拔弩張,一下子使氣氛緊張了起來。

李耀庭見此情景,又轉了身過去,心想莫非是朝廷又派了人下來,於此談判,讓洋人趕了出來?他雖厭惡官場,甚至對當下的朝廷頗是失望,但想到堂堂欽差,竟讓洋人驅逐,尊嚴受到了挑釁,忍不住揚了揚眉頭,怒視著洋人。

王熾的怒火亦被挑了起來,把目光轉向萬安清。事實上大家心裏都明白,求和談判是恥辱的,談判之後將大把的銀子賠償給洋人,是喪權辱國的。可是,在沒有能力正麵抵抗洋人的情況下,談判則是解決眼下天津危機最好的途徑,談判不成,天津的百姓將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在這個時候,狠狠地打擊一下洋人,促成這次談判,也許是最為理智的選擇了。

看著桂良、花紗納仿如下人般讓洋人趕出來,動手的念頭便在每個人的心頭升起。萬安清作為清幫頭目,朝廷最忠實的幫派領導人,他自然也想動手,把那些仗勢欺人的洋狗狠狠揍一頓。但問題是現在距亥時至少還有一個時辰,提前行動,不隻會打亂全盤計劃,他手下的兄弟也絲毫無此心理準備,驟然下令,其後果可能是災難性的。

萬安清回望了下大家的眼神,粗眉一動,“我也想動手,可萬一失敗,你我都得死在這兒!”

石讚清黑瘦的臉上籠罩著一股寒霜,鄭重地道:“萬龍頭,策劃此次行動,為的就是打擊洋人,讓他們知道天津軍民並非是好欺負的。現在朝廷大員被趕將出來,談判失利,正是打擊他們的好時候,一旦成功便可起到一石二鳥的效果。”

孔孝綱拳頭一揮,“沒什麽好猶豫的,動手吧!”

萬安清鋼牙一咬,道:“既然大家都堅持提前動手,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那就行動吧!”說話間,走到窗戶前,朝外麵的清幫兄弟打了個暗號,示意提前動手。

王熾往席茂之、孔孝綱等兩人看了一眼,麵色凝重地道:“一會兒大家都小心一些。”兩人點了點頭,跟著王熾轉身推開門下了樓。到了外麵,跟俞獻建、杜元珪兩人會合後,王熾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李耀庭,見他亦發現了自己,一臉的驚喜之色,正要走將過來打招呼,王熾卻用手勢阻止了他。

李耀庭許久未見王熾,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相遇,又驚又喜,待上去時,看到了王熾示意的手勢。他心思細膩,思維縝密,看到王熾的動作時,往周圍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有一股百姓打扮的人,正陸續地往那邊靠攏。

李耀庭不由得暗自一震,心想今晚城隍廟果然有些蹊蹺,各路人馬齊聚於此,暗流湧動,他們這是要做什麽?思忖間,再抬頭向王熾望去時,隻見他正拿著路引與洋人交涉。

李耀庭正愁打聽不到那拉老爺的下落,見王熾居然有路引在手,暗忖:那拉小姐急著要找他父親,我也管不得王兄弟方不方便了,隨他進去了再說。

王熾的路引是石讚清向洋人要的,拿著這張憑證進去探監,並不困難,因此很快就獲得了洋人的許可。但是在李耀庭要過去時,王熾等人已被放行入內,況且是時洋人與清兵正對峙著,街上人聲喧嘩,趕上去已然來不及了。

正自懊惱,突地一聲暴喝,不遠處一大幫人驀然亂了起來,李耀庭定睛一看,便已是心知肚明。那些人表麵上看來與普通百姓相差無幾,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們的眼睛炯然有神,異於常人,此時故作打群架的樣子,實際上是刻意安排的。

看到這些,李耀庭更加斷定今晚定有大事發生,索性走到一個角落處,遠遠觀望起來,靜觀其變。

桂良本想息事寧人,讓官兵撤下來,待回去之後再想辦法,見此情形,嘴角掠過一抹冷笑,往花紗納看了一眼。花紗納會意地一笑,點了點頭,索性站到一邊,靜觀其變。

不消多時,那群亂哄哄的打群架之人慢慢往洋人所在範圍移動過去。洋人也不是傻子,看到那群人往這邊闖過來,情知要出問題,有反應靈敏者朝天開了一槍。

槍聲響起,震驚了周圍的百姓,他們紛紛避而遠之,以免遭池魚之殃。可那些打群架之人仿似都紅了眼,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兀自大打出手,絲毫沒受那槍聲的影響。

洋人蠻橫慣了,見這些亂民居然無懼於他們手裏的槍,便把槍口對準了他們,“砰”的又開了一槍,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倒。

遠處的李耀庭兩眼一眯,暗讚這些人以性命為賭注,大鬧城隍廟,真英雄也!他知道真正的好戲要開場了!

果然,那人在人群中倒下時,有人大喊一聲:“殺人了,洋狗殺人了!”打群架時的怒氣,迅速轉化到了洋人身上,他們憤怒地湧將上去,要替死去的那人報仇。由於那些人離洋人較近,大批人一下子衝過去,待洋人反應過來想開槍時,卻已經晚了,群架戲劇性地延伸到城隍廟前的洋人身上,一發不可收拾。

潛伏在暗處的萬安清就等著這一刻,把手一揮,帶了一批人走上街頭,口中大喊:“殺光洋狗,替天行道!”

“殺光洋狗,替天行道!”喊聲山呼海嘯也似的響起,一大批人高喊著口號,逼向洋人。

亂了,城隍廟前大亂不堪。看到此時,桂良也終於明白過來,這是一起有預謀的精心策劃的行動,他雖還不清楚策劃這個行動的是哪方麵的人,但在談判失利,遭受洋人驅趕的情況下,他倒是很希望能給洋人個下馬威。

王熾來到關押人犯的地方後,讓守在外邊的洋兵攔了下來,問是為何?洋兵用英語說了幾句,王熾等幾人卻是一句也未能聽懂,急得雙方都跟啞巴一般,比畫了許久,這才弄明白是不讓帶那麽多人進去,最多隻能兩人入內。

王熾仗著洋兵聽不懂,說道:“席大哥,你隨我進去,其餘幾人在外等候,伺機動手。”

孔孝綱嘿嘿怪笑著朝洋兵道:“孫子,你三爺爺不進去了,讓你家大爺爺和小爺爺去便是。”

杜元珪哼的一聲,沉著臉道:“認幾條狗當孫子,也不怕貶低了自個兒!”

孔孝綱笑道:“說得在理!”

那些洋兵果然沒聽出來是何意思,順順利利地讓王熾和席茂之走了進去。到了裏麵後,很快就找到了那拉老爺。此刻,他頭發淩亂,眼神渙散,全無半點讀書人的氣質,倒更像是一個被遺棄於街頭的無依無靠的老人。

王熾走到裏麵,喚了一聲,就在那拉老爺抬起頭看過來時,他“撲通”跪下,痛聲道:“王四有罪,本無臉麵敢見尊顏,可念及老爺古稀之年,身陷囹圄,心下難安,此番前來,不求老爺寬恕,隻望您愛惜身子,讓王四救你出去,以稍解在下之愧疚!”

那拉老爺親眼看到家人慘遭屠殺,他同王熾一樣,以為那拉青桐已然死在洋人槍下,本來已經心如死灰,隻望在洋人槍下速死。可看到了王熾之後,他的眼裏慢慢有了光。那是憤怒的、憎恨的光芒,一府上下無一生還,特別是那拉青桐,若非是王熾將她帶回城來,她原是不該死的……

想起這些,那拉老爺突地仰頭一聲痛笑,眼裏湧出淚花來。他身為貴族後裔,可到底隻是一介書生,此生所願不求封侯封爵,也無心去報效什麽國家,隻望一家上下平平安安,哪曾想一聲炮響,打破了寧靜,更因了這個小商販使他唯一的女兒,也慘死在洋人之手,每次想起這些,他都悔恨不堪,為何當初沒狠下心將女兒趕出城去?現在,麵對著這個小商販,懊惱、悔恨之心愈切,不由得戟指道:“我闔家慘死,並無餘口,我這把老骨頭出去了又能如何,你生怕我所受的痛苦還不夠,叫我再去受那痛失親人的煎熬之苦嗎?”

王熾聞言,隻覺字字驚心,“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是以額觸地,及至抬起頭來時,額前已然紅腫,誠懇地道:“王四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若蒙老爺看得起,願行兒女之禮,侍奉終老。”

那拉老爺聞言,一聲痛歎:“你走吧,隻當老朽從沒遇到過你。”

王熾一怔:“老爺當真不願跟在下出去嗎?”

那拉老爺微微閉起雙目,堅決地搖了搖頭。

恰在這時,一聲槍響傳來,驚得裏麵關押之人及看守的洋兵一陣**。席茂之揚眉道:“王兄弟,時候已到,耽誤不得!”

那拉老爺睜開眼,吃驚地看了眼王熾,然後道:“承蒙搭救,老朽意已決,你等走吧!”

席茂之急得團團亂轉,正想要動粗,把那拉老爺強行架出去,突聽得門外一聲大喝,緊接著便是砰砰砰的幾聲響,未及王熾和席茂之回神,幾個洋兵的身子從外麵滾將進來。裏麵的洋兵見狀,端起槍掃射,硝煙起處,子彈亂飛。

萬安清率眾加入城隍廟的混戰後,擁擠的人潮把洋人堵了個水泄不通,他們的槍亦沒了用武之地,不斷地潰退。

桂良在混亂中看到了石讚清的身影,那像農夫般黝黑的臉充滿了憤怒和殺氣,手持三尺之劍,邊大喊著邊率眾廝殺。桂良開始覺得有些不妥,朝廷正與洋人議和,官員公然出現砍殺洋人,豈非壞了朝廷大事?可轉念一想,天津淪陷,作為一城之父母官,若連這點血性都沒有,就越發讓洋人看扁了!

石讚清殺到桂良、花紗納旁邊,正要見禮,兩人卻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隻作不見。石讚清不怒反喜,這是一種無聲的支持,戰場失利,讓洋人在城內行凶,今晚便是報複的時候了。思及此,石讚清頓時豪情萬丈,隨著清幫兄弟,一路殺了進去。

在遠處觀望的李耀庭鋼牙一咬,霍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上去。不是因為王熾在,也不是因為要闖進去打聽那拉老爺的下落,此時此刻,他體內的熱血若潮汐般湧動著,成千上萬的紅幫兄弟和百姓被槍殺在海裏,官兵潰敗,城內百姓慘遭殺戮……這一樁樁的罪行,需要用野蠻的武力去奪回來。

戰爭是不需要文明的,需要用最原始的血性去奪回尊嚴!李耀庭在地上拾起一把刀,眼裏寒光一閃,加入了戰鬥。書生的意氣和武將的血性氣,再次在他身上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

城隍廟門口的防線很快被突破了,進入落院時,盡管遭到了洋人的猛烈阻擊,在洋槍的射擊下,死傷甚眾,但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抗議大戰中,這支孤軍深入的義軍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殺得洋人陣陣膽寒。

巴夏禮見情況不妙,急忙差人再次把桂良和花紗納請了進去。

一夜之間,二度見洋人,讓桂良感慨不已,這端的是人窮無親人,國弱無外交,何其現實!然在此時,桂良的腰杆兒無形中硬了,他有了談判的資本,看了眼巴夏禮和那像猩猩一般的額爾金,冷冷一笑,“兩位肯與本官談了嗎?”

額爾金滿麵油光的臉在燈光下微微有些發紅,眼裏發著光,若劍一樣的寒光,“今晚之事,我可以理解為威脅嗎?”

“自發的抗議?”巴夏禮訝然道,“那天津知府率兵而來,也是自發的嗎?”

“巴先生覺得很奇怪嗎?”桂良道,“如果你的國家讓人侵略了,你的民族讓人踐踏了,貴國的百姓可會無動於衷?”

“好!”額爾金咬牙切齒地道,“如果你能令他們停止了對我軍的反抗,我們就好好地坐下來談判。”

“隻怕是停止不了。”桂良沉聲道,“本官雖是朝中重臣,皇上親定的欽差,卻沒有能力去平息百姓心中的怒火。”

“那你想怎樣?”額爾金終於坐不住了,“你要清楚在此入駐的是英法聯軍,打殺了他們,等於是打了英法兩國的臉,你就不怕我們一怒之下,殺入北京去?”

“本官倒還真是不怕你們打到北京去,大清國雖弱,但並不缺為這個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男兒。”桂良轉身到一張椅子上落座,然後朝額爾金道:“可是本官疼惜那裏的百姓會受苦,因此今晚才二度與你會麵,肯坐下來談判。”

巴夏禮看了眼額爾金,然後用英語交談了幾句,似是在商量合約的條款。最後額爾金點了點頭,巴夏禮才回頭過來與桂良道:“適才我與額爾金伯爵商量了下,同意在貴我兩國提出的條件下,協議重擬合約。但是公使入駐北京,在合約裏提到的城市作為通商口岸,不容更改。”

桂良與花紗納交換了個眼神,然後點頭同意。

這就是近代曆史上著名的《天津條約》,在中英簽署此條約後,相關的所謂的同盟國美、法、俄一道打劫,陸續逼迫清廷簽署相關條約,其中賠償英國白銀四百萬兩,賠償法國二百萬兩,同時開放漢口、九江、南京、鎮江等九個地區和城市為通商口岸。在大把的銀子落入洋人之手時,還將大量的特權給了去,嚴重傷害了百姓及商人的利益,被稱為是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並且在不久之前,俄國以調停中外關係為由,強迫清廷簽下《璦琿條約》,使東北六十萬平方公裏的領土落入俄國手中。

北有強俄,南有英法聯軍,又有美國的威脅,清廷被圍在中間,猶如羔羊,隻有任其宰割的份兒。

條約簽署後,需要經雙方君主蓋章生效,桂良隻希望洋人早日退出天津,至於何時換約,使之生效,那就無所謂了,因此拿了條約,隻說擇日再議,便帶著花紗納急步而出。

這邊一紙條約換來了暫時的和平,另一邊依然是激戰正酣。洋人的現代化武器成功抵擋住了清幫的攻擊,倒下去的人越來越多,石讚清著急地看了下前方,心想王四那邊莫非有什麽變故不成,為何還不見他動手?當下把萬安清喊了來,道:“以我血肉之軀,難擋這槍林彈雨,須去通知王熾配合行動。”

李耀庭殺進去後,急切地尋找關人所在,聽得石讚清和萬安清兩人之言,心想我不妨也去與王兄弟會合,若是他知道看守之處,說不定還能趁亂救出那拉老爺來。思忖間,見那二十人趁著其他兄弟的掩護,急奔而出,李耀庭則見機跟了上去。

李耀庭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想要找的那拉老爺,也正是王熾此刻所救之人。二十人移動到那邊時,看守的洋人見情況不妙,舉槍就要射擊。距洋人不遠處的孔孝綱、杜元珪眼疾手快,掄刀便砍,子彈射出去的同時,那開槍的兩人亦被砍倒,子彈一偏,落在遠處的牆上。其餘洋兵想要動手時,李耀庭和那二十人已然殺到。

孔孝綱哈哈一笑:“孫子,爺爺想殺你們很久了!”刀光起處,砍到數個洋人,往裏闖了進去。

王熾左求右求都沒法說動那拉老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外麵有人闖了進來,轉頭一看,正是孔孝綱等人,便知是外麵的打鬥已然白熱化,按照事前所議,此時他需要配合外部作戰,當下毅然朝席茂之道:“動手吧!”

席茂之轉身而出,拿了支火把來,把鋪在地上供人犯睡覺的草都點燃了,不一會兒,這裏麵便濃煙滾滾,火光四起。那拉老爺大驚:“你要做什麽?”

王熾道:“不瞞老爺,關在此地的皆是無辜受害的百姓,在下既然來了,就把他們一同帶出去。”

那拉老爺雖然迂腐,但畢竟有讀書人的氣節在,聽了此話,生出些許敬佩。是時,孔孝綱已率先殺到,席茂之朝他使了個眼色,孔孝綱會意,走到那拉老爺跟前,不由分說,一把將他背起,轉身就往外麵跑,邊跑邊嚷嚷著道:“老爺子,你如此固執,可莫怪我動粗了!”

李耀庭為尋找那拉老爺而來,卻是素不相識,見人犯紛紛往外逃,生怕失之交臂,大喊道:“哪位是那拉老爺?”

王熾聞聲,見是李耀庭,又驚又喜,因火勢越來越大,便跑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李將軍且隨我來!”到了外麵,這才喘了口氣道:“孔三哥所背的那人就是那拉老爺。”

李耀庭大喜,放心地與王熾等一幹人殺了出去。到了大院時,外麵的洋人因見後麵起火,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唯恐遭遇前後夾擊,心生怯意,戰鬥力明顯減弱。果然,不出多久,一幫人從濃煙處跑來,混亂中一時間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更是人心思退。而另一邊的清幫一幹人,見王熾已帶了被關押之人逃出來,目的已達到,便趁著這時機,護送大家撤離。

經過一夜的激戰,及至撤離出來時,已是寅時,東方微露了一抹白。王熾與萬安清、石讚清等道別後,本要帶那拉老爺去府上,李耀庭道:“那拉小姐正在城郊的廟中等候,此時城中危險,不妨先去那邊。”

李耀庭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激動,點頭道:“正是。”

那拉老爺突地大笑了起來,笑聲之中兩眼淚如泉湧,“老天有眼,終沒讓老朽絕後啊……”未及說完,兩眼一翻,竟自昏厥了過去,他那年邁的身子終歸是經受不了這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刺激。

那拉老爺醒過來時,發現眼前分明是那張他日思夜想的臉,不由得又是老淚縱橫,“桐兒啊,本以為陰陽兩隔,不曾想你我父女今生還能相見,為父當真是死而無憾了!”

那拉青桐聽了這話,又被勾起來傷心事,陪著父親一起落淚。如此父女又說了些別後的話,那拉老爺拉了女兒的手,起身走到李耀庭身前,雙雙跪下磕頭。李耀庭大吃一驚,要去扶那拉老爺起來,卻不想這老漢固執得緊,硬是不肯起身,道:“壯士保我女兒性命,恩同再造,務請受我父女一拜!”

李耀庭無奈,紅著臉尷尬地受了禮,伸手又要去扶,卻不想那拉老爺依然不肯起來,道:“老朽還有一事相求。”

李耀庭道:“晚輩受不起老伯這等大禮,且請起來說話。”

那拉老爺搖搖頭,道:“老朽隻此一女,不想使她再受傷害,望壯士再發慈悲,將我桐兒護送去北京,到了天子腳下,方安老朽之心。”

那拉青桐怔了一怔,想要拒絕時,看到父親那滿是憂鬱的臉,又想起此番經曆了生死大劫,若是再不聽他的話,遂了他的願,隻怕會令他寢食難安。再者甫經大難,自己的身子也是在家裏讓洋人玷汙的,此時回去,徒增傷心,倒不如先去外麵散散心。當下便不再發話,轉首望向李耀庭。

李耀庭沒想到他會提出此等要求,不禁躊躇起來。他本是想返回雲南的,隻因無意中救了那拉青桐,這才耽擱了下來,若是再去趟北京,自己的馬幫生意怎麽辦?見李耀庭猶豫,那拉老爺歎息道:“不瞞壯士,老朽在天津已無依靠,其他人卻又信不過,壯士冒死救我桐兒,普天之下老朽隻信你一人,壯士若是有什麽難處,隻管說與我聽,但要能力所及,傾家**產,在所不惜!”

一旁的王熾等人聽了這話,甚是尷尬,可反過來一想,那拉老爺說的也是實話,要不是他攛掇,那拉小姐何以會遭這等大難?李耀庭骨子裏本是書生,麵善心軟,禁不得這般懇求,揚了揚秀眉,說道:“老伯言重了,天津距京城並不算遠,在下答應便是。”

那拉老爺大喜,又想要拜,硬是讓李耀庭阻止了。那拉青桐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福,便扶了父親起身。

因大家都是一夜未眠,說了會兒話後,各自在廟裏找了個地方歇息。王熾與李耀庭久別重逢,均覺得有許多話想說,便相約出來,各自講述了近段時間以來的境況。

王熾歎了口氣,此時回想起來,他們在昆明時雖有過衝突,可到了四川之後,幫他在犍為碼頭運糧、山西會館合力鬥趙培、劉勁升,重慶一起經營善水居……在他最為艱苦困難的時候,總有她的身影,當這一樁一樁的事體縈繞心間時,不由得升起股暖意。當下轉頭向李耀庭道:“李大小姐於我有恩,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將她救出來。”

李耀庭眉頭一動,“你要怎麽做?”

“賣糧。”王熾似笑非笑地看著李耀庭道,“此事從賣糧而起,就以賣糧結束吧。”

李耀庭想了一想,道:“天津各糧行倉庫虧空,雖說是他們自作自受,卻將一腔怒火灑到了你身上,須小心哪。”

王熾微微一笑,道:“你也需謹慎些,走馬幫可是個凶險活。日後在生意上若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隻管差人來與我說。”

李耀庭點頭。也許他們此時不會想到,因了世道的變化,幾年之後這對共過患難的兄弟,最終將走到一起,開創屬於他們的商業帝國。

次日,送走李耀庭和那拉青桐後,王熾便回了天津城內,知會了石讚清後,由官府出麵,公開售糧。

自前兩日城內各大糧行瘋狂賣糧事件後,糧食便成了各糧商心裏的一根刺,反擊王熾,奪回失去的麵子和尊嚴,也就成了糧商迫切要去做的事。李曉茹的失蹤,隻是開端,他們想要看看王熾怎生接招。

雖說王熾將收進去的糧食倒出來賣,是意料中的事,可依然牽動了米不三的神經,他瘦小的身子在百裏遙的麵前焦躁地走動著,陰著臉道:“本想置他於死地,反使他因禍得福,倒是把自個兒的糧倉虧空了。現在要用個娘兒們去威脅,三爺我的招牌這次硬是讓你給砸了!”

百裏遙目無表情地看著米不三,“三爺是老江湖了,怎的這般沉不住氣?”

“你倒是沉得住氣。”米不三嘿嘿冷笑道,“虧的又不是你家的。”

“他這一招叫作引蛇出洞,以為糧食一賣,便能觸動你的神經,不想三爺果然中招了。”百裏遙嘴角一撇,道,“由著他賣便是,休去理會,數日之後,他手裏的糧食賣完了,必然會沉不住氣。”

米不三兩眼一亮,等著百裏遙說下去。

“那李大小姐在王四心中有特殊的地位,幾天沒消息,他自會著急的。”百裏遙道,“到時候他就會上門來找你。”

“然後呢?”

“然後讓他把拿了去的東西,連本帶利一起拿回來。”

米不三似乎依然有些不放心:“倘若拿不回來呢?”

百裏遙抬起頭,把那若鷹隼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我們大掌櫃說了,要把他困死在去買賣城的路上,若是拿不回來,虧了三爺您的,山西會館照價賠償。”

[1]清幫:又稱安清幫,因替清廷做事,有安清保清之意。後來清政府沒落,清幫混跡江湖,給人充當保鏢或刺客,亦更名叫青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