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事告急商界起風波 洋軍破城那拉氏遇難
看完譚廷襄的奏章,瘦弱的鹹豐帝臉色越發的蒼白了,他慌張地看了眼朝堂上的群臣,輕咳了一聲,強裝鎮定,道:“大沽口的幾個士卒出於氣憤,殺了洋人,昨日洋人發起了第一輪攻擊,我朝將士無還手之力,現洋人提出以兩日為限,要朕答應他們的和議條件,眾卿以為,如何是好?”
是時朝中分了兩派,一為主戰,一為議和,見皇上問詢,各抒己見,後來索性爭執了起來,各有各的理,誰也不肯妥協,爭得麵紅耳赤。
鹹豐帝眉間微微一蹙,心慌意亂之下也沒了主意,聽著那爭吵之聲,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忍不住拍案道:“別吵了!說要打的,告訴朕怎麽打,軍餉從何而來,你們替朕出嗎?”
此話一落,主戰派頓時沒了聲音。誰都知道戶部現在根本拿不出銀子,他們嘴裏雖然吵著要打,可一旦具體落實到經費,均無言以對。再者皇上既然說了此話,分明是傾向於和談,再爭論下去也無實際意義。
當下,鹹豐帝草擬了份旨意,讓譚廷襄將殺洋人的那幾個士卒獻出去,表明朝廷談判的誠意,而後再訴些苦,說明朝廷的難處,讓他們把賠償降低一些。
這一日上午,譚廷襄收到了來自北京的八百裏加急,拿了聖旨後,他也不去知會僧格林沁,直接提了李耀庭等五人,去大沽口外見了洋人。
被押上一艘小舟後,李耀庭、淩二炮情知今日必死,已做好了赴難的準備,任由清兵押解著,一臉的平靜。杜元珪加入這次事件,本是來殺洋人的,卻不想反要死在洋人的刀口下,而且是讓自己人押解過去送死的,心中氣憤,咬牙切齒地大罵譚廷襄。
譚廷襄卻也不去理會他,由他罵著。李耀庭歎道:“杜將軍,到了這時候,罵也無用,我等為國赴難,總好過那些穿戴官服卻甘心當洋狗的人強。”
杜元珪仰天怒笑道:“呸,狗養熟了,尚且忠於主人,這些人隻怕連狗都不如!”
譚廷襄見他們越罵越是難聽,轉過頭怒視著杜元珪一眼。杜元珪虎目一瞪,道:“有本事你現在殺了爺爺試試!”
說話間,已近洋人戰艦,譚廷襄忍了怒氣,抱拳朝船上的洋人道:“大清國特遣欽差譚廷襄求見貴國特使!”
須臾,巴夏禮在穆克德納的陪同下走上甲板,冷冷地看了眼譚廷襄及被五花大綁的李耀庭等人,道:“那五個是什麽人?”
譚廷襄道:“乃當晚殺貴國士卒之人,今特帶了他們來,以示我國議和之誠意。”
巴夏禮的目光從李耀庭等人身上一一掃過,然後倨傲地朝譚廷襄道:“上次談判無果而終,此番你做得了主嗎?若是做不了,換一個人來,免得浪費了我的時間!”
譚廷襄忙道:“我朝皇上全權托付本官負責此事,自然是做得了主的。”
“好得很!”巴夏禮冷笑道,“先把你船上的那五人殺了,再上船來見我吧。”
譚廷襄倒也並不意外,轉首吩咐士卒道:“把他們殺了,扔下海去!”
杜元珪見他們果然要動手,破口罵道:“譚廷襄,屠殺同胞,你不得好死!”
李耀庭朝淩二炮看了一眼,迎著海風苦笑了一聲:“淩大哥,來世再會了。”
淩二炮看了眼清兵迎頭砍過來的刀,哈哈一笑,“李兄弟,來生還做兄弟,再一起殺這些狗官和洋人!”
李耀庭點了點頭,沒再言語,重重地歎了口氣,閉目受死。這倒並非他甘心受死,想他李耀庭以組織鄉勇起家,這些年來南征北戰,為這個國家也算是嘔心瀝血,怎奈家國飄零,世風日下,到處都烏煙瘴氣,因此辭官經商,想以自己的方式報效國家。許是天意吧,馬幫行至廣州,偶遇淩二炮,卷入了這場兵禍。如果說他立誌要以此有用之身報效國家,那麽今以此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也算是未離初衷,始終如一了。
李耀庭秀長的眉毛一動,暗自在心中呐喊,願以我等之死,喚起更多有誌之士,驅逐韃虜,振我國家!
頭頂勁風呼嘯,一股死亡的氣息倏地灌入李耀庭的鼻端。
驀然,一聲慘叫響起,船上一陣嘩然,李耀庭沒覺得疼痛,好奇之下睜眼一看,大吃了一驚。
於懷清看著石讚清的眼睛,問道:“石大人,在天津哪個官員可以煽動商人,與我等過不去?”
石讚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地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是一起有預謀的官商之間合作所設下的圈套?”
於懷清道:“米不三無條件地答應借糧,是一個餌,目的是引誘我等進去,實際上他早就知道我們籌不來軍餉,更是猜到了我等在有糧可借的情況下,不會甘心退出天津,現在糧食借了,天津街頭卻冒出了一大批賤賣糧食的商人,我等前負借糧之債,後背僧格林沁將軍的軍令,前後均無路可退,必死無疑。”
石讚清聞言,這才會過意來,麵色蒼白地道:“一個小小的糧商,是如何知道你們定然籌不到軍餉的?”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敢與你石大人作對,那米不三的後台硬得緊哪!”李曉茹歎息一聲,轉向王熾道:“昨晚我看到他撥給你的是前年的陳糧,心裏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奈何我們是向人家借的糧,居於人下,也不便說什麽。明天就是最後的期限,容不得我們多想了,我先去查那米不三的背景,本小姐偏是不信這回得死在天津了!”
於懷清叫道:“李大小姐且慢!”
李曉茹霍地回身,“怎麽?”
於懷清冷笑道:“大小姐敢情是急糊塗了,這圈套是哪個下的,又是哪個引導我等去鑽的,你仔細想一下,就能想得出來。”
李曉茹目中精光一閃,“是山西會館與祥和號!”
於懷清哼的一聲,沒有直接回答,轉而朝王熾道:“王兄弟,我們已無退路,你好生想一下怎麽做吧,兄弟幾個跟著你拚命就是。”
王熾沒說話,默默地轉了身,從知府衙門走了出來。李曉茹和於懷清對望了一眼,相跟了出去。
天依然是陰沉沉的,早上迷蒙的霧氣兀自未曾散去,街道上的石板路濕漉漉的,好似剛下了一場春雨。
街道上人來人往,王熾低著頭,徐徐地走在人群之中,那神色猶如丟了魂一般,茫然無措。濕濕的石板街和淡淡的霧氣,襯得他的背影異常的落寞。
此時此刻,他莫名地感到一種悲傷和淒涼,仿佛是眾叛親離讓人拋棄了,內心之中散發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祥和號自不必說了,在重慶的時候好歹合作過幾次,山西會館也不過是在重慶的生意場上有過些衝突,並無深仇大恨,可這些人何以追著不放,千裏追殺,要逼得他走投無路?
利益啊!王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原來為了利益每個人都可以變成劊子手,會毫不猶豫地把刀伸向對自己有威脅的人!
李曉茹看著他落寞的背景,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憂傷。她看到了他的執著、他的努力,隻可惜這世界是殘酷的,所謂的人情冷暖,在天津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一次的糧食事件,不僅僅是斷了他的財路,更是傷透了他的心。
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他還是有退路的,大不了把借來的糧食還了,拍拍屁股離開天津,僧格林沁又能奈他若何?可他不甘心,更不願意做一個懦弱的逃兵,將誓言、承諾統統拋置腦後,自顧自地逃生。
李曉茹怔怔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對於懷清說了兩句。於懷清聞言,愣了一愣,剛要開口說話,李曉茹卻阻止了他,道:“這事交給我來辦,你無須告訴他。”
於懷清朝李曉茹拱了拱手:“不才替王兄弟謝過大小姐!”
李曉茹囅然一笑,眼神裏帶著抹狡黠的光芒,往於懷清使了個眼色。於懷清會意,轉身複入了知府衙門。李曉茹則掉了個頭,走向了街頭的另一端。
回到客棧後,等得著急的席茂之等人見麵就問事情如何了?王熾便將事情經過簡略地講了一遍,然後坐到一張椅子上,沉默著再不發話。
孔孝綱怒道:“那幫孫子著實欺人太甚,惹惱了爺爺一刀結束了他們的狗命!”
俞獻建皺皺眉頭道:“真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了嗎?”
“也無須想得那麽悲觀。”於懷清邊踏入門檻兒,邊看了王熾一眼,道:“適才出來時,石大人說想辦法召集當地的鄉紳想想辦法,或許能落實了這筆銀子。”
王熾聞言,抬起頭道:“如果還有機會,我要讓他們看看我王四非是好欺之輩!”
“機會會有的!”於懷清入內後不久,李曉茹亦走了進來,朝著眾人笑了一笑,道:“他們不是叫嚷著在賤賣糧食嗎?就讓他們賣個痛快,有他們吐血的時候。”
王熾眉頭一抬,看向李曉茹,眼裏倏地放出一抹異彩。
淡淡的薄霧在海麵上嫋繞著,是時,李耀庭透過這層霧氣,在戰艦上看到了奇異的一幕。
穆克德納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他嘴角流著血,眼睛瞪得銅鈴似的,看著旁邊的一人,吃力地道:“你是誰?”
在穆克德納不遠處,站了個四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惡狠狠地看著穆克德納道:“身為大清的官員,食君之祿,未能分君之憂也就罷了,還幹著賣國之事,我隻是一個無名小卒,替廣州百姓來索你的性命!”
殺穆克德納的命令是柏貴臨死前下的,此人是衙門招來的死士,因身懷廣東總督府公差的腰牌,說是有急事要知會穆克德納,這才於昨晚順利地混入了指揮艦上。巴夏禮做夢也沒想到在他的船上,會有人公然行凶,著實吃驚非小,直至穆克德納砰然倒下時,才回過神來,大喊道:“殺,殺,殺了此人!”
喊聲一落,刀槍齊上,插向那精壯漢子。那漢子存必死之心,本就沒打算活著出去,在刀槍插入自己身體的那一刻,驀然一聲大喝:“凡我中華男兒,皆是炎黃子孫,堂堂華夏,豈容外侮指手畫腳,越俎代庖?誅殺洋賊,揚我國威啊!”
喝聲在海麵上遙傳開去,聲震數裏,亦震動了那些被逼著來參戰的廣州百姓,隨著那精壯漢子的倒下,指揮艦兩旁的船上突地響起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誅殺洋賊,揚我國威!”
穆克德納的死,使這些百姓再無顧忌,而那精壯漢子的死,則激起了他們心中的民族意識,均想反正已經在賊船上了,凶多吉少,倒不如跟他們拚了。當下操起手裏的兵器,紛紛向船上的洋人砍去。
此番出征,洋人本是想用廣州的百姓打頭陣,以克製清兵,因此船上百姓的人數多過了洋兵,沒想到此舉竟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間船上大亂。
淩二炮見狀,臉上湧起一股激動的紅潮,抬腿踢翻了身邊的清兵,大喊道:“兄弟們,殺啊!”紅幫兄弟大喝一聲,加入了這股反抗的潮流。
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譚廷襄嚇得麵無人色,命人掉轉船頭就要跑。杜元珪喝道:“你還要殺我們嗎?”
李耀庭也瞧出了這是個脫身的機會,道:“若是不把我們放了,我讓你也回不去。”
譚廷襄回頭看了眼後麵,見已有幾個紅幫的兄弟跳下了海,往這邊遊過來,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放了他們再說。當下命清兵解了李耀庭等人的繩索。
淩二炮掙脫了繩子,朝李耀庭、杜元珪兩人道:“你倆速去通稟僧格林沁將軍,決戰的時刻到了,讓他配合我們作戰!”
李耀庭稱是,朝譚廷襄喝道:“還不快些回去,等死嗎?”
譚廷襄官威全無,連聲應是,命人快些劃船。
剛靠了岸,李耀庭的腳甫落地,就聽到後麵傳來炮聲,回頭一看,隻見洋人的炮口對準了自己的艦船,猛烈地轟炸著。由於是近距離射擊,幾乎是彈無虛發,那些被炮轟的艦船雖說也有少量的洋人,但絕大多數都是廣州百姓和紅幫兄弟,不消片刻,數艘船便被擊沉,帶著衝天的火光慢慢地沉入海裏去。
杜元珪看得睚眥欲裂,“殺千刀的洋鬼子!”
“淩大哥,快跑啊,跑上岸來!”李耀庭情急之下朝著海麵喊,可惜他的喊聲被震天價響的炮聲淹沒了,海麵上到處都是浮著的人和屍體,他找不到淩二炮的身影,更無法得到他的回應,不由得眼睛一紅,對著大海發出“啊”的一聲悲吼。
吼聲未落,炮聲驟停,槍聲大起,洋人擊沉了那幾艘船後,開槍射擊浮在海裏的人,那些人浮遊在深水裏,根本無法躲閃,一時都成了洋人的槍靶子,隻一會兒工夫,便浮在水上不動了,數千被強征而來的無辜民眾,葬身海裏,無一生還。
槍聲歇了,血染紅了那一片海水,成千上萬的百姓和義士,就這樣喪生在了洋人的槍炮之下。杜元珪像瘋了一樣,紅著眼往大沽口內的官兵大喊:“你們倒是開戰啊,打啊,這是自己的土地啊,你們怎麽能看著自己的百姓由著洋狗屠殺……”他喊著,剛毅的眼裏崩出了眼淚來,最後竟蹲在岸邊,嗚咽起來。
李耀庭看著杜元珪的樣子,禁不住眼眶一熱,走過去將他扶起來,“兄弟,我們進去吧,隻要還活著,定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杜元珪抬起頭,擦了把淚水,正要隨著李耀庭走向大沽口內,霍地又是轟然一聲大響,海岸線上泥漿飛濺,炮彈的衝擊力掀起一大股泥漿的同時,亦把李耀庭、杜元珪及譚廷襄等一幹人掀翻在地。
譚廷襄驚叫一聲,瘋了一樣往前跑,邊跑邊喊著讓裏麵的人開門。李耀庭回頭一看,洋人的戰艦吐著炮火,正往岸邊駛來。
這一次洋人真的展開了登陸戰,要拿下大沽口,進逼天津城!
密集的槍炮聲聽得王熾心亂如麻,今天的這炮聲較昨天更響、更沉重,這說明洋人很可能已經打算登陸了。
決定生死的時刻提前來臨了,此時此刻,王熾但凡還有些能力,寧願拿出自己的銀子,先去填補那筆空缺的軍餉,好讓將士安心作戰。
可他現在拿不出這麽多的銀子,做善事也是需要資本的。王熾痛苦地揚了揚濃眉,焦慮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一個時辰過去了,槍炮聲非但未曾減弱,反而越發的響了。王熾轉過頭,望向於懷清,正想要對他說,若無意外,你我活不過明日了。卻在這時,石讚清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激動地道:“軍餉籌到了!”
王熾聞言,霍地站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石讚清,“當真嗎?”
石讚清道:“你們走後,我就召集了鄉紳,正與他們商量著,突然間炮聲大作,鄉紳們聽著這炮聲,再無二話,紛紛捐款,這是一萬兩銀子,可權當軍餉。”
王熾從石讚清的手裏接過那一萬兩銀票,激動得臉色泛紅,道:“我這就去把裕豐糧行的那批糧食調出來,運去軍營。”
“且慢!”王熾正要往外走,李曉茹卻叫住了他,“此時不能去。”
王熾回身,問道:“為何?”
李曉茹道:“莫非你忘了他們是如何打壓你的了嗎?”
王熾眉頭一蹙,道:“他們打壓於我,那是他們的事,可這軍糧耽誤不得。”
“你錯了。”李曉茹道,“這批軍糧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影響不了戰事,況且明日才是最後的期限,你還有時間。但是你如果這時候把糧食運出去,就會被他們看出端倪,很可能你就會失去翻身的機會。”
席茂之走上兩步,道:“李大小姐的話不無道理。”
李曉茹見他兀自猶豫不決,又道:“如果你還有點血性,他們怎麽打壓你的,你就怎麽還回去,打他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王熾思索了片晌,眼裏精光一閃,道:“也罷!”當下轉身把銀票交到席茂之手裏,慎重地交代了一番後,叫他們即刻出城。
席茂之大聲道:“王兄弟隻管放心,我等三兄弟定不負所望!”
孔孝綱早就按捺不住了,回身提了刀,就要往外走。王熾見狀,忽似想到了什麽,連忙叫住他道:“孔三哥,此行切不可張揚,我看你等還是喬裝成逃難出城的百姓比較穩妥。”
俞獻建稱是,當下三人各自換了裝束,這才與王熾辭別,徑往城外而去。
戰爭一直持續著,從這日的早上直至下午,槍炮聲始終不曾斷過。城內的百姓個個膽戰心驚,生怕洋人突然闖入城來。好在這樣的情景沒有出現,看來官兵暫時抵禦住了洋人猛烈的攻擊。
隨著戰爭的持續,出去避難的人越來越多,攜家帶眷地急匆匆往城外湧。不過在這些行色匆忙的避難人潮中,一般隻有一種人,那便是家中有些積蓄的中等人家。
家大業大的大富之家,因產業多一時半會兒搬不走,頂多將家中老幼暫時送出去;底層的老百姓本來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中又沒什麽積蓄,離開了這片土地,生活隻會更加艱難,與其去異鄉吃苦,倒不如在家中討個心安。所以別看出城的人不少,實際上大部分百姓依然是留在城內的。
這些留下來的人,當務之急就是囤積食物。不管那些侵略者是否會打進來,隻要這仗打下去,物價肯定要漲,趁著這些天各糧行降價賣米,老百姓都瘋了一樣去排隊買米。
當日下午,排隊去買米的人達到了高峰,似乎全天津城的人都傾巢出動,幾條大街上擠得滿滿當當,排隊的人從這條街延伸到另一條街,蔚為壯觀。
米不三在自家的閣樓上遠遠地觀望著大街上排隊的長龍,皺著兩道稀鬆的灰白色眉毛,自言自語地道:“真是邪了門兒了,要說缺糧,怎麽可能家家戶戶都缺,也不怕買多了發黴嗎?”
說話間,來回在窗戶邊走了兩趟,朝旁邊侍候的人道:“瞧這陣勢有點兒不太對勁兒,你去把重慶來的那人給爺叫過來。”下人應是,轉身下了閣樓去。
經驗豐富的商人對待每件事,心中都有一杆秤,高出了預估,就會及時警覺。米不三在商場打了一輩子滾,嗅覺自然相當敏銳。
不消多時,下人帶了一人上樓來。那人四十餘歲,同米不三一般也瘦得像竹竿,但神色卻還不如米不三來得好,麵色蠟黃,像癆病鬼一樣,看上去大口喘氣都會覺得費勁兒。唯獨那雙眼睛符合他的年齡,若鷹隼似的,犀利而有力,顧盼間精光灼灼。
此人正是山西會館的百裏遙,他向米不三抱了抱拳,道:“米三爺叫在下來,有何吩咐?”
米不三望了眼外麵買米的長龍,道:“那些買米的就像不花錢似的,爭相搶購,你不覺得異常嗎?”
“天津是三爺您的地盤,誰敢在這裏搗亂?”百裏遙目光一閃,“再者說百姓貪些便宜,人之常情,何來異常?”
米不三嘿嘿一聲冷笑,“敢情這賣的不是你家的米,你不覺得心疼吧?”
百裏遙道:“三爺說笑了,這米賣得雖比市價低了些,卻還是遠遠高於收購價,您還是穩賺不賠的。再者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當是我欠了三爺一個人情,日後三爺若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話倒是說得中聽,卻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米不三又是嘿嘿一聲冷笑,“這些米我本可以高價拋售,隻因了你們的一句話,在低價賤賣,這一來一去我得損失多少銀子?”
百裏遙卻依然不冷不熱地道:“三爺的損失,在下自然記在心裏。”
米不三搖搖手道:“這些中聽不中用的話不必說了,你最好去查一下有無異常。”
百裏遙道:“在下已然去查過了,那王四在客棧裏急得想上吊,裕豐糧行的那批糧也依然在銷售,並無異常。”
“那你的意思是繼續賣?”
百裏遙點了點頭。米不三咬了咬老黃牙,指著百裏遙痛心地道:“要是出了事,絕饒不了你!”
晚上的時候槍炮聲停了,估計是洋人打了一天沒拿下大沽口,暫時停戰休整去了。可戰鬥停了,買米的熱潮似乎依然沒有過去,幾家糧行的倉庫陸續告急,米不三作為此次事件的發起人和負責人,聽到這消息,感覺到要出事,當即下令停售。
糧行驟然停售,沒買到米的百姓就不依了,圍在糧行門口吵著不肯散去,非要讓掌櫃的出來討要個說法。各糧行的掌櫃被鬧得實在沒了法子,隻得硬著頭皮出來解釋說,非是我等不賣,實在是倉庫裏沒了糧,想賣也賣不了。
老百姓卻不信這一套說法,你們全城的糧行一起降價銷售,現在又集體說賣完了,哪有這麽巧的事?在糧行要不到合理的解釋,老百姓便鬧到了知府衙門,讓官府出麵調解此事。
石讚清連夜召集各糧行掌櫃,質問他們為何突然停售。米不三道:“石大人,如此大規模地購糧,再大的倉庫也得告罄啊,實在是不能再賣了,再賣下去天津非鬧糧荒不可。”
石讚清自然明白,如果各糧行的倉庫裏沒了存糧,一旦發生天災人禍,便不是鬧糧荒那麽簡單了,那是要亂的。他故作為難地思量了會兒,道:“如此說來,你們這些開糧行的短期內不會再賣糧,將這爛攤子拋給本府了?”
眾掌櫃苦笑著道:“少不得要請大人您擔些擔子了。”
“罷了,罷了!”石讚清道,“你等先行回去,告訴百姓本府正在全力想辦法,保證在兩天之內叫他們能買到糧食。”
眾掌櫃的起身離開時,米不三依然愣怔著沒動,石讚清瞟了他一眼,叫道:“米大掌櫃怎麽了?”
米不三醒過神來,道:“大人說保證在兩天之內讓百姓買到糧食,敢問這糧食從何而來?”
石讚清冷笑道:“本府就算去附近鄉縣求,也要把糧食求來。”
米不三忙笑道:“大人自然是有這能力的,老夫告退。”
看著米不三出去的背影,石讚清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待眾人盡都走散後,王熾、於懷清、李曉茹三人從後屋走了出來,石讚清起身笑道:“三位的計策成了,明日開始便可向百姓售糧了!”
於懷清捋著青須道:“明日可先把軍糧送去,不忙著售糧。”
石讚清一愣,“為何?”
李曉茹笑道:“大人乃這一城之父母官,可謂是當家人,怎不知油米貴呢?”
石讚清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愣愣地看著李曉茹那笑意盈然的臉。李曉茹道:“咱們手裏的這些糧食來之不易,自然得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需要慢慢地往外擠,擠得越少,售價就會越高,不如此做的話,日後城內若是有所變故,拿什麽去訂購糧食?”
石讚清咀嚼了下李曉茹的話,這才慢慢地會過意來。
米不三帶著疑慮離開了,事實上他是隱約地嗅出了玄機,隻是在沒肯定前不敢在石讚清麵前說出來罷了。大沽口在打仗,官府連軍餉都籌不到,怎麽能保證在兩日內讓百姓能買到糧食?若說是能去附近求糧,隻怕石讚清早就去求了吧?
可惜的是米不三隻是懷疑,沒有實際證據,隻能作罷了。這便是王熾的聰明之處,今日在城內排著長隊買糧的,有一部分的確是普通百姓,但另一部分卻是王熾讓席茂之三兄弟去城外找來的托兒,那些人混在買糧的隊伍之中,輪批地排隊買糧,然後再送到指定地點,放下之後再去排隊,一萬兩銀子除去發放工錢外,盡數買了糧食。因當日人山人海,糧行的夥計自然也發現不了這當中的貓膩兒,很大一部分糧食就這樣落入了王熾的手裏,而真正要排隊購糧的百姓,排了半天隊卻買不到糧,難免憤憤不平,在王熾那些托兒的煽動下,這才鬧到了知府衙門。
事情發展到此,王熾相當於捧了一塊寶,至少在近期內,天津的糧食市場將歸他調控。一心想要把王熾逼死在天津的百裏遙,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在把王熾逼入死角的同時,也為他打開了另一片天。
夜漸漸深了,紛擾的天津城靜了下來。可是熟睡中的人們做夢也不會夢到,第二天黎明,當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會看到夢魘一般的情景。
天尚未放亮,東方的一角也隻是露出了一點點青色,一聲炮響,若打鳴的公雞,將人們從夢中叫醒了。
實際上這樣的情景是僧格林沁也沒有想到的,他迷迷糊糊地被格世寧喊醒,意識尚未清醒過來,便隱約聽格世寧說洋人援軍來了。他倏地打了個激靈,一頭從**翻身而起,瞪著格世寧問:“你說什麽?”
未及格世寧回答,但聽轟的一聲巨響,耀眼的火光一閃,擦亮了晦暗不明的天空。僧格林沁周身一震,下了床急步往外跑去,到了炮台口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是時,天色微微發亮,藏青色的海麵上,數排戰艦一字排開,邊吐著炮火邊往這邊駛來。此時此刻,那浮在海上的戰艦在僧格林沁看來,仿如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森然怪物。不,比怪物還要可怕,巴夏禮為了消滅船上反抗的百姓,擊沉了數艘艦船,餘下不到二十艘船,可在僅僅一夜之間,居然多出了一倍,四十來艘龐然大物仿佛從天而降,襲向大沽口!
一枚一枚的炮彈射來,炮台上到處都是衝天的火光和彌漫的硝煙,將士們麵對洋人猛烈的炮擊,似乎也開始慌亂了起來,到處亂竄,毫無章法。僧格林沁濃眉一揚,驀地一聲大喝:“怕什麽,給老子還擊!”
格世寧忙不迭組織兵力,命炮兵集中火力,朝著敵船開火。
真正的生死之戰開始了,雙方炮火不絕,照亮了晦澀的天際,大海在炮聲中咆哮著,炮火落處,濁浪滔天。炮聲、浪濤聲、士卒的呐喊和慘叫聲,匯成一片,構築起一幅如火如荼的激戰畫麵。
譚廷襄和錢炘和本是來觀察戰情的,剛上了炮台,數枚炮彈便在他們身邊落下,把他們嚇得手腳發軟,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地爬上炮台,看到洋人戰艦黑壓壓的一片,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往這邊進逼而來,禁不住膽戰心驚,慌忙下了炮台來,與錢炘和一道跑了出去。
激戰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譚大人跑了!”
這一聲喊的效果,比之洋人炮火的威懾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堂堂一品大員,疆臣之首,見了洋人的大炮尚且如此害怕,士卒們的內心越發的慌了,你身為上司都帶頭跑了,我們還跟人拚什麽命呢?大家理直氣壯地扔下兵器,朝著譚廷襄逃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這股臨陣脫逃的風波猶如病毒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反正到時就算怪罪下來,也隻會追究到譚廷襄身上,不逃等死嗎?眾人都存了這種心理,逃走的人越來越多,饒是僧格林沁臨陣經驗豐富,亦無法遏製。
眼看著洋人已然逼近,逃兵越來越多,僧格林沁睚眥欲裂,“譚廷襄害我啊!”
格世寧急跑過來,道:“將軍,人心渙散,難堪一擊,該想想退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再殺洋狗!”
僧格林沁仰首一聲悲呼,領著親兵趁敵軍尚未登岸,呼啦啦逃了去,丟下一座空炮台及背後一城的百姓,拱手給了洋人。
洋人登岸後,**,路上沒有遇到絲毫阻礙,在日出時分就已到了天津城下。
按照清朝的製度,知府是沒有兵權的,手底下頂多可以調動一些鄉勇,石讚清雖然組織了鄉勇守城,可在先進的洋槍下,這些非正規軍根本不堪一擊,未出一個時辰,洋人便破城而入,氣勢洶洶地湧入了城裏去。
天津百姓做夢也不會想到,隻一夜之間,睜開眼時這裏的天就已經變了。他們看著這些黃發碧眼的人,像是見了鬼一般,驚呼著四處逃跑。
看到害怕他們的中國人,洋人的情緒異常高漲,有的故意放冷槍,看著滿街的百姓尖叫著奔逃哈哈大笑,有的闖入臨街的鋪麵,拿來一些他們未曾見過的物件在手裏把玩著,還有的則追趕著漂亮的姑娘……
天津成了第二座廣州,巴夏禮認為,這裏的官員會如廣州的那些人一樣,乖乖地投靠他們,由他們驅使,因此進了城後,他便直奔知府衙門。
城門洞開後,石讚清並沒有回衙門,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卻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他也知道接下來要麵對的是什麽,問題是該如何去麵對?
走在天津亂哄哄的街頭,石讚清看著老百姓驚慌失措的樣子,和他們眼裏的恐懼,心裏若針刺般的一陣劇痛。這世上再沒有哪一種痛,會比當亡國奴更甚,也沒有哪一種羞辱,會比被侵略更加的讓人難以承受。
石讚清停下了腳步,黝黑的臉冷得像塊鐵,這一路走過來,他終於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去麵對了,他是民之父母,肩上挑著的是這座城的安危,人之可貴,不過責任,如果你在這時候放棄了這座城和城裏的百姓,也就意味著放棄了為人的尊嚴!
石讚清的眼裏掠過一抹堅毅的光芒,舉步往衙門而去。
衙門裏頭堂而皇之地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瘦小的巴夏禮,眉亂一抬,額頭便出現了一條一條深深的紋理;另一個則又高又大,加之身體有些發福,整個人坐在椅子就好像大人搶了小孩的板凳來坐,看上去十分怪異。
此人名喚詹姆斯·布魯斯。布魯斯家族在英國是赫赫有名的貴族,在蘇格蘭尚未並入英國之前,這個家族就被封為埃爾金伯爵,在中國叫作額爾金,蘇格蘭加入英國後,這個封號依然被保留了下來,並一直由布魯斯家族繼承。
額爾金對英國來說,可謂是功勳卓著,而放之世界,卻是個萬惡的、罪惡累累的名字。大額爾金托馬斯·布魯斯洗劫了帕特農神廟,使那座世界級的藝術寶殿永遠都無法修複;小額爾金詹姆斯·布魯斯的罪名也是千夫所指,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則是在中國。此乃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石讚清見他們傲然坐於上首,兩邊都是他們持槍的士卒,不禁眉頭一皺,朝巴夏禮和額爾金道:“讓他們出去!”
巴夏禮一愣,敢情是沒料到石讚清會是這等態度,朝額爾金看了一眼,道:“你就是石大人嗎?”
“讓他們出去!”石讚清加重了語氣,再次道,“這是本府辦公所在,容不得你們來撒野。”
額爾金微微地點了下頭,巴夏禮遂讓士卒退下,說道:“這下我們可以談了嗎?”
石讚清沉聲道:“談什麽?”
“自然是談天津的事情。”巴夏禮道,“這座城市已經讓我們占領了,百姓們是福是禍,全在你一念之間。”
石讚清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你要讓本府學廣州那幫沒骨頭的東西,投靠你們?然後把這裏的港口、碼頭、商場變成你們的撈金場所?”
巴夏禮冷笑道:“跟你來打個商量,那是看得起你。”
“承蒙看得起。”石讚清黑色的臉依然沒任何表情,語氣生硬得像是鐵塊,一字一字地道,“不論到什麽時候,天津依然還是天津,誰也別想來放肆!”
額爾金兩眼一抬,碧眼裏射出一道寒光,“你會後悔的。”
“你們也會後悔的!”石讚清驀然拍案而起,“你們讓天津不安生,本府也可以讓你們不安生!”
額爾金起了身,盯著石讚清道:“你很有骨氣,但我要警告你,骨氣這種東西有時候會害人害己。”他語氣一頓,朝巴夏禮道:“我們走吧!”
石讚清看著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瞳孔在逐漸地收縮,他知道接下來可能要麵臨的是一場更大的災難。
洋人入城後,馬上做了兩件事:一是全城搜捕反抗激進人士;二是搜集糧草,以安軍心。這兩件事看似同等重要,但洋人還是率先展開了全城搜捕,殺雞給猴看,因為這件事如果做好了,糧草自然也就有了。
大街上到處都是呼來喝去的洋人,他們想抓誰就抓誰,橫行無忌,百姓則畏之如虎,平時都不敢出門。
那拉老爺把家小都藏在了後院,命令護院日夜看守,沒他的命令誰也不得隨意出門。可惜的是即便是這般的嚴防死守,依然還是出事了。
洋人殺雞給猴看,自然不能光殺平民,那是起不到震懾作用的,他們把目光落在了當地的貴族身上。
洋人踹門闖入府的時候,正是這天的午後,那拉老爺剛咽下午膳,突聽到大門“砰”的一聲,被撞了開來,隨即一大波洋人持槍闖入,將整個院子團團圍住。家眷們驚叫一聲,紛紛要往後院躲。
那拉老爺清臒的臉上滿是慌張,問道:“你們想要做什麽?”
翻譯問道:“你就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嗎?”
那拉老爺點頭。
翻譯又道:“如此甚好,請跟我們去開個會吧。”
“開會?”那拉老爺愣了一下,“開什麽會?”
翻譯冷笑道:“囉唆什麽,去了自會知道!”
那拉老爺不敢開罪他們,隻得道:“既如此,請帶路。”
領頭的洋人嘿嘿一笑,輕輕地把手一揮,洋兵一聲呼嘯,衝上去就抓家眷。旁邊的護院恐那拉青桐受辱,連忙衝上去保護,不想洋人端起槍就往護院身上射擊,“砰、砰、砰”數響,四五個護士便倒在了地上。其餘護院見狀,大吃一驚,不敢造次。
女眷們嚇得麵無人色,那拉青桐更是未曾見過這等血腥的場麵,險些昏厥。那拉老爺臉色一變,喝道:“你們要做什麽?”
翻譯冷笑道:“隻要你們不反抗就會沒事,抓他們隻是為了讓你到時候聽話一些。”
那拉青桐雖是害怕得要命,可甚是識大體,看了眼臉色蒼白的父親,道:“爹,你放心去吧,無須掛念。”
那拉老爺看了眼女兒,痛歎一聲,後悔當初為何沒狠下心趕她出天津,眉頭一皺,走出了院門。
所謂的開會,實際上是把當地的貴族鄉紳召集起來,以其家人作為威脅,讓他們乖乖地交出金銀。為了家小的安危,他們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那拉老爺自然也不敢拿家人的性命開玩笑,在會上承諾交出一萬兩銀子,以保全家人。
散了會後,在洋人的押送下,那拉老爺回家取銀票,可推開大門一看,他倒吸了口涼氣,隻覺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李耀庭和杜元珪是在洋人入城後混進來的,看著滿目瘡痍的街頭,饒是他們錚錚鐵骨,亦不禁濕潤了眼眶。
從廣州到天津,精心謀劃,數番遇險,為的就是能在天津將洋人置於死地。可這無能的朝廷和那懦弱的官員,竟將這一片大好的江山拱手讓給了洋人,使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
李耀庭咬著牙,秀長的眉緊蹙在一起。杜元珪轉首朝李耀庭道:“李將軍,我此番來天津,身負唐大人之令,先行告辭。”
李耀庭看了他一眼,拱手道:“杜將軍保重!”
杜元珪本是想帶李耀庭去見王熾的,但想到此行的任務就是在必要時取他性命,因此並沒提起此事,抱了抱拳後就急匆匆地走了。
李耀庭怔怔地看著杜元珪走遠,隻覺心煩意亂,默默地站了會兒後,見一隊洋兵走將過來,為免多生枝節,掉頭避了開去。邊走邊在心中尋思,我辭官還鄉,本就是看透了這官場的腐敗,天津有此結果,也是情由之中,非是個人之力所能改變。當務之急還應回去雲南,把馬幫拉起來,隻有做好了自己的事,才能報效國家。
走到一處大宅外時,聽得裏麵哭喊之聲一片,其中還夾雜著洋人的呼喝之聲。李耀庭眉頭一皺,怒從心起,到大門一看,果然見一群洋兵圍著幾個姑娘戲謔,想要衝進去時,突想起手無寸鐵,那些洋兵手裏又個個都拿著槍,這般進去,唯死而已。
正自猶豫間,隻見一名洋兵拖著位妙齡少女往屋裏麵走。這些洋人長期當兵在外,見了年輕貌美的女人表現得十分亢奮,見有人拖了那妙齡少女走,另有三五個人便也要跟著過去。
李耀庭再也無法忍受,驀地暴喝一聲,疾步衝將進去,見外圍的幾個洋兵要開槍時,身子一轉,躲到一棵樹下。砰砰兩聲,子彈落在樹幹上,李耀庭眼疾手快,抓起樹下的兩塊石頭,往前擲了出去。兩個洋兵躲閃不及,正中頭部,抱頭痛呼。
李耀庭覷了個真切,襲身上去,一把奪過那兩人手裏的槍,將兩杆槍當刀來使,舞得呼呼生風,那些洋人何曾見過這等功夫,隻覺眼前黑影一閃,就已被打倒在上,隻眨眼工夫,已有五六個洋兵倒地不起。
卻在這時,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李耀庭周身一震,眼裏似要噴出火來。然也就是在他愣神的時候,那些洋人紛紛舉槍瞄準了他,幾十杆槍火力全開,一起射向李耀庭。
李耀庭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連忙就地一個驢打滾,躲開第一波的射擊。可如此一來,跟敵人拉開了距離,對方的槍更容易瞄準,一時竟成了槍靶子。而他手裏雖拿著兩杆槍,因不會操作,隻能當冷兵器使用,在對手的連番射擊下,除了利用院中的障礙物躲避之外,竟是無計可施。
這時候,屋裏麵的叫喊聲越來越響,站在屋簷下的家眷又急又惱,情急之下向李耀庭喊:“好漢快來救救我家小姐吧!”
李耀庭也是心急如焚,奈何在敵人的槍口下,連頭都探不出去,遊目間,看到不遠處的牆角有座假山,矮著身走了兩步,霍地縱身一躍,落在了假山後麵,趁著洋人未及回神,把手裏的一杆槍一擲,呼的一聲,落在其中一個洋人頭上,那人大叫一聲,栽倒在地。其餘人邊開槍射擊,邊往假山這邊圍將過來。
李耀庭手腳並用,爬到假山上麵,一個虎躍,從上而下躍將過去,落在洋人叢中,如此一來,洋人的槍沒了用武之地,李耀庭左衝右突,殺出一道口子,三步並作兩步,衝入了屋裏去。
裏麵三五人正對著那妙齡少女施暴,正自亢奮處,沒想到有人能殺進來,及至回神時,李耀庭一手抓起一人,大喝一聲,將兩人的頭顱一碰,隻聽得一聲慘叫,頓時間頭崩血流,其餘人見狀,麵無人色。這時候,外麵的洋人已然衝入屋裏來,李耀庭暗叫不妙,又抓了兩人,手臂一使勁兒,往門外扔。回身時,順手提起床單,蓋在那妙齡少女的身上,喊一聲走,右手一把將她抱起,單腿一蹬,從一側的窗戶跳了出去。
洋人看到時,李耀庭已然跑出了門外,想追早已追不上了,一怒之下,把院子裏的其餘家眷當成了槍靶子,殺了個幹淨。
那拉老爺看到時,家眷盡數倒在血泊之中,無一生還,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李耀庭抱著那少女逃出來後,生怕洋人追擊,不敢停留,一口氣跑出好幾條街,見不遠處有座廟宇,也沒多想,走了進去。
是時,天已落暮,廟中隻一盞孤燈亮著,很是昏暗。廟祝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見突然闖入一人來,嚇了一跳,眯著眼細看時,見他手裏還抱著個人,渾身都被床單裹著,也不知是生是死,因驚道:“壯士,這是怎麽了?”
李耀庭道:“在下被洋人追殺,望能在此地躲一躲。”
廟祝一聲歎息,出去把廟門關了。李耀庭把人放下,低頭一看,隻見昏黃的燈光下,那少女梨花帶雨,滿臉是淚,加之臉上、脖子上有幾條抓痕,越發的楚楚可憐,李耀庭見她這副模樣,心頭大痛,“在下無能,晚救了姑娘!”
那妙齡少女也不說話,隻是嚶嚶地哭,李耀庭不知如何相勸,急得手足無措。
廟祝關了門進來,見床單之中裹著的是一位姑娘,便知發生了什麽事,蹙著眉頭痛惜地道:“洋狗無道,欺人太甚,作孽啊作孽!”說話間搖頭歎息幾聲,又道:“這位壯士,你把姑娘抱到裏屋休息去,老朽給她去尋件衣服來。”
李耀庭稱謝,抱起那妙齡少女到了裏屋,將她放到**,道:“姑娘,此地甚是安全,你不必害怕,先行休息一下,若有需要隨時喊我便是了。”見那少女兀自含著淚水不聲不響,隻好轉身出來。到門口時,恰好遇上廟祝拿了套衣服過來,李耀庭道了謝,又把衣服送了進去,放在她的床頭。
廟祝撥亮了些油燈,見李耀庭怔怔地站著,便問道:“聽壯士的口音,不像是天津人?”
李耀庭答道:“在下是雲南昭通人。”
“想來你現在也是睡不著,不妨坐下來與老朽說些閑話吧。”廟祝在一個蒲團前坐下,拍了拍旁邊的蒲團,見李耀庭落座,又道:“雲南距天津千裏迢迢,卻因何到了此處遭洋人追殺?”
李耀庭眉頭一蹙,便將如何在廣州遇上淩二炮,又是如何到了天津等事說了一遍。兩人拉了幾個時辰的閑話,不覺已是深夜,李耀庭側耳聽了會兒,沒聽見裏屋的動靜,有些放心不下,起身去看,剛到門邊,便是大吃一驚,**空空如也,哪裏還有那妙齡少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