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津衛借雞生蛋 大沽口聯軍逞凶

夜晚子時,風靜了,人聲亦稀了,除了浪濤的拍打聲外,整個世界似乎都靜了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李耀庭走到甲板上時,立時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萬籟俱寂,薄霧縹緲,唯有濤聲依舊,這是何等的富有詩意的情景啊,若非戰事在即,他真想坐在船頭,靜下心來,寫一篇文章,以抒情懷。

可惜的是,這難得的怡人的寧靜,馬上就要被打破了。

淩二炮、杜元珪以及另外三名紅幫兄弟,悄無聲息地走到李耀庭的背後,他回過頭去時,看到的是那幾人凝重如鐵的臉。

淩二炮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指揮艦,朝幾人打了個眼色,正要動身,突聽後麵傳來一聲喝,幾個洋人巡邏兵走了上來。

淩二炮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笑道:“我等幾人睡不著,出來透透氣……”說話間,洋兵後麵幽靈似的出現了數個紅幫兄弟,邊往洋人靠近,邊從腰際摸出刀來,及至相近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其嘴巴,手起刀落直插胸口,那幾個洋人連哼都沒哼出聲,就被結束了性命。

淩二炮揮了下手,示意將屍體扔到海裏。與此同時,李耀庭縱身一躍,投身入海。其他人不敢怠慢,跟著躍下。到了水裏時,從懷裏取出件綠營兵的馬甲套上,朝指揮艦方向泅了過去。

不消多時,已近了指揮艦,杜元珪眼裏凶光一閃,把九環刀往牙口上一咬,便要靠近。李耀庭連忙拉住他道:“杜將軍莫急,到了這裏多的是殺洋鬼子的機會,切不可提前暴露了行蹤。”

杜元珪憤然地往指揮艦上看了一眼,至少有三支巡邏隊在船上走動,隻得忍了怒氣,停止遊動。淩二炮回首朝另三名紅幫兄弟道:“一會兒靠近時,拜托你們了,切記要小心在意,活著逃出去。”

那三人沉重地點了點頭,“淩大哥莫要記掛我等,不完成任務,我等誓不生還!”

淩二炮的虎目裏精光一閃,沒再說話,招呼了李、杜兩人一聲,猛地把頭往水下一紮,潛入到水裏去了。

另外三人則不疾不徐地往前遊著,直至看到淩二炮等人在指揮艦附近探出頭時,這才停下身子,探手從背後取來弓箭,瞄準了船上的巡邏之人,咻咻幾聲響,船上便有三人應聲而倒。

隨著三名巡邏兵的倒下,船上頓時大嘩,持槍的洋兵不斷往這頭湧來,舉著鳥槍便射。

虧的是此時海麵上飄著薄霧,又因了那三名紅幫兄弟距指揮艦尚有一段距離,鳥槍精準度差,洋人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

這邊淩二炮見船上的人都已被吸引過去,趁亂遊到船邊,取出飛索,覷了個真切,鐵臂一揚,飛索呼的一聲,準確無誤地落在船舷上。李耀庭見狀,暗讚了聲好臂力!

淩二炮使了使力,見很是穩妥,雙臂用力,兩腳借著船體,快速地往上攀去。杜元珪、李耀庭兩人豈敢怠慢,緊跟而上。

須臾,三人都已上了船,杜元珪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氣,身子尚沒站穩,就聽到他一聲暴喝,鐵塔也似的身子往前奔襲出去的同時,手中的九環刀丁零作響,兩個洋兵剛要舉槍射擊,隻覺得眼前電閃也似的一亮,未及回神,便已喪了性命。

那些洋人何曾見過這般神勇人物,愣了一下神,待回過神來時,杜元珪一馬當先,已然衝入人群之中展開廝殺,洋兵手中雖道是端著槍,因恐傷及同夥,卻是不敢亂射,慌亂之際,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淩二炮沒想到此人如此勇猛,喝一聲“痛快”!揚刀砍翻一個洋人,亦隨著杜元珪殺將進去。

李耀庭目光流盼間,未見巴夏禮,心想莫非他還在船艙內不成?正要往裏走,突聽有人喝道:“何人敢在此放肆!”話落間,淡淡的薄霧裏躍起一人,身子在桅杆上一借力,半空中一杆鐵槍若流星一般,朝李耀庭刺將過來。

李耀庭兩眼一眯,不敢去硬接,一晃身躲了開去,轉身一看,見正是那個廣州的將軍穆克德納,怒道:“你要還是炎黃子孫,就帶我去找巴夏禮,殺了此賊,解天津之危!”

穆克德納獰笑道:“荒唐,你以為逞匹夫之勇,便能救得了大清嗎?本將告訴你,你今晚的魯莽之舉,將會害了天津一城的百姓!”

“投靠洋人,出賣同胞,不知悔改的鷹犬,納命來吧!”李耀庭一聲大喝,手裏的刀一揚,砍了上去。穆克德納嘿嘿一聲冷笑,鐵槍一挺,與李耀庭鬥作一團。

指揮艦上有重兵把守,沒過多久,洋兵越聚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地在甲板上把李耀庭等三人圍得水泄不通。

也就在這時,巴夏禮從船艙裏徐徐地走將出來,望了眼這亂糟糟的場麵,大聲道:“貴國倒真是先禮後兵啊,先是使人來談判,再遣人來刺殺,這是要把英法聯軍當猴耍嗎?把他們給我抓起來,我要去跟清政府討個說法!”

巴夏禮是中國通,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這番話落入杜元珪的耳中,氣得他勃然大怒,罵道:“好你個洋鬼子,你侵我國土,倒是占了理了,今晚爺爺不但要把你當猴耍,還要你的狗命!”說話間,九環刀滴溜溜一轉,掃開了周邊的敵人,順手抓起一人,暴喝一聲,用力將手裏的人一擲,那洋人便如沙包也似,被拋上半空,“砰”的一聲,撞在桅杆上。那桅杆晃了一晃,船帆嘩嘩作響,隨之桅杆亦搖了一搖。巴夏禮正好站在桅杆下,見此陣勢,著實嚇得不輕,慌忙退後了幾步。

卻不想未待巴夏禮站穩身子,半空中突起一聲大喝,利刃破風之聲大作,舉頭看時,但見杜元珪手擎大刀,渾身浴血,突出的眼珠子裏滿是殺氣,從半空中撲將下來,好似奪命無常,把巴夏禮嚇得驚叫出聲,邊轉身往後麵跑,邊喊:“快拿槍射殺了他!”

話音落時,“砰、砰、砰”數聲槍響,硝煙在霧氣裏彌漫開來,杜元珪一聲悶哼,從空中墜了下來。李耀庭在其不遠處,暗叫不妙,脫離穆克德納的糾纏,邊往杜元珪方向趕過去,邊朝淩二炮喊了一聲:“大哥,杜將軍受傷了,不宜戀戰!”

淩二炮聽得槍響時,也看到了杜元珪受傷落地,因不知他傷勢到底有多重,心下也甚是擔心,聽得李耀庭的喊聲,連忙從人群裏殺將出來,欲去與李耀庭會合。哪曾想敵兵越聚越多,急著想突圍出去時,反而陷入了敵人的圍攻之中,怎麽也殺不出去。

李耀庭跑到杜元珪的旁邊,正好見不遠處幾個洋兵舉著槍要往這邊射,忙不迭彎腰一拉杜元珪的身子,借著船上的障礙物,躲避子彈,順勢把杜元珪拖到船舷邊上,低頭看時,隻見他半邊身子已然被血浸濕,一時也看不出到底傷在何處,待要說話時,杜元珪反轉九環刀,以刀支地,邊罵邊要撐起身來:“他奶奶的,那鳥槍端是厲害!”

李耀庭見他還能撐起身來,料想沒傷到要害,道:“你先下船去,我去接應淩大哥!”說話間,抬頭一望,不由倒吸了口涼氣,淩二炮被洋人和清兵團團圍困著,連人都看不到,漫說是想把他救出來,就算是要殺進去都難。

杜元珪驚道:“怕是晚了!”

李耀庭目光流轉,看了下四周,見有數十個洋人和穆克德納已往這邊殺來,急道:“我不能丟下淩大哥,你先下船去!”話落間,也不管杜元珪回話,身子一彎,抓住其雙腳,一使力將他的身子抬了起來,便往船外扔。

把杜元珪扔下海裏後,李耀庭回過身來,一個縱躍,跳到桅杆下麵,大刀一揮,落在桅杆之上,隻聽嘩啦啦一聲大響,桅杆轟然倒將下來。李耀庭眼敏手快,抬腳一踢,桅杆便往圍困淩二炮的敵兵砸到。

眾人大驚,紛紛四散逃來,李耀庭叫道:“大哥快走!”兩人都不敢停留,轉身往船邊跑,至船舷邊時,雙手用力一托,整個身邊便飛了出去,往海裏落。

穆克德納陰沉著臉喝道:“開槍,往海裏開槍!”

劈裏啪啦一陣槍響過後,海麵上又恢複了平靜,穆克德納命人查了下傷亡,死傷人數竟達二十八人。巴夏禮聽到這個數字後,一怒之下掀翻桌子,衝著穆克德納罵道:“中國人都這麽狡猾嗎?那譚廷襄明明找我來談判,卻為何又派人來刺殺我?他們是豬嗎?不怕我的槍炮往岸上放?”

穆克德納不敢發話,隻低頭聽訓。巴夏禮呼呼地喘著粗氣,又道:“這是**裸的挑釁,既然他們要打,我就奉陪!”

李耀庭、淩二炮扶持著杜元珪泅上岸後,就往大沽口軍營跑。到了城門時,三名紅幫兄弟隻見兩名,淩二炮過去相問時,說是那一位兄弟讓洋人的槍射中心口,已然犧牲了。

淩二炮咬著鋼牙,罵道:“天殺的洋人,明天開戰,爺爺叫你不得好死!”

李耀庭轉身朝上麵的官兵報上名諱,要求開門放行。不想裏麵的守兵喊道:“上麵有令,凡今晚襲擊洋人者,一律不得入內,強闖者殺無赦!”

五人不由得麵麵相覷,半晌作聲不得。一次精心的策劃,一番生死的戰鬥,隻為朝廷能與洋人一戰,奪回失去的尊嚴,不使國土再受侵略,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從洋人的戰艦上死裏逃生後,卻讓自己人擋在了門外。

望著那一道黑漆漆的森然的城門,海風吹來,五人不覺打了個寒戰,一股沁心的涼意自體內散發出來,蔓延全身。

他們相互望了一眼,幾乎同時發出一聲苦笑。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混入到洋人的戰船上去了,可他們又能去哪裏呢,身處官兵與洋人之間的海岸上,莫非就等明日死在兩軍的炮火之下嗎?

已是淩晨醜寅交際時分,東方的海平麵露出了一小塊微微發亮的青色,天快亮了!

此時此刻,大沽口軍營裏卻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緊張氣氛。殺了洋人,天亮後就將麵對一場戰爭,於朝廷方麵來說,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之前所商量的所努力的議和都將付諸東流,對於這場戰爭,朝廷準備好了嗎,這裏的官兵準備好了嗎?譚廷襄黑著臉憤怒地看著僧格林沁,若他手中有權力的話,恨不得將他斬於軍前,“違背聖上旨意,致國家於危境之中,你可知你犯了死罪?”

“在洋人的戰船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你以為我還會怕死嗎?”僧格林沁手臂一抬,“啪”的一聲,手掌重重地落在桌麵上,“你可別忘了,當年我大清的先祖是如何入關的!一個從馬背上得天下的民族,若是未戰先降,不光會辱沒了祖宗,更會讓這大好的河山,一寸一寸落入洋鬼子的手裏!你回去告訴聖上,僧格林沁已做好了戰死的準備,人在城在,絕不會在這海岸線上退讓一步!”

“將軍之勇氣可嘉也!”譚廷襄揶揄地道,“可要是人亡城破了呢?”

僧格林沁虎目一瞪,頜下的胡須因為氣憤,不停地抖動著,戟指道:“譚廷襄,莫以為你是直隸總督,皇上欽定的欽差,本都統就不敢動你,要是再敢亂我軍心,定斬不饒!”

譚廷襄周身一震,果然不敢再言語,拂袖而去。

僧格林沁目送著他出去,然後朝格世寧道:“速去通知那王熾,大戰在即,若在三日內搞不到軍糧,提頭來見!”

格世寧領命,急步跑了出去。

片晌後,有士卒入內稟報道:“譚大人把淩頭領、杜元珪等五人抓了起來。”

僧格林沁愣了一下,搖搖手讓士卒退下。他知道譚廷襄此舉,是防萬一戰敗,就拿那幾人去向洋人請罪。

僧格林沁突然咧嘴哼了一聲,似乎想笑,卻是沒有笑出來。他有血性,敢跟洋人血拚,可他也是朝廷命官,如果到時真的不敵洋人的炮火,或許譚廷襄之舉,還能保北京城暫時不受洋人的踐踏,從譚廷襄的角度來看,並沒有錯。可從個人感情上而言,他心裏是有愧的,一腔熱血,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臨到頭沒死在洋人的槍下,卻讓自己人給抓了起來,這算哪門子鳥事?

僧格林沁飛起一腳,踢翻了旁邊的一張椅子。

王熾是在清晨時分,接到僧格林沁傳來的命令的。

李曉茹睜著惺忪的睡眼,道:“你這人啊,心眼是不少,卻是急躁了些,每次行事都要孤注一擲,你當自己是那打不死的孫猴子嗎?要卷土殺回重慶固然是好,可要是沒命回去跟劉勁升鬥,豈非忒是不值?”

於懷清歎息一聲,道:“李大小姐有所不知,我們此番出行,便是打算要孤注一擲的。”

李曉茹望向王熾,蛾眉一動,“為何要如此做?”

“我沒有退路了。”王熾蹙著濃眉道,“我拚了命地努力向上,努力地把事情做好,同樣一件事我要比別人多付出數倍的精力,可卻敵不過同行的妒忌,我不甘心。”

李曉茹揉揉眼睛,從王熾、於懷清、席茂之三兄弟一一看將過去,最後又將目光落向王熾,迎著他投來的眼神時,她似乎明白了他此時的心境。

出走昆明時,他沒有挫敗感,因為那是他第一次敗北,且身邊沒那麽多人跟著,他可以驕傲地告訴自己,那裏的官商兩道太過黑暗,不適合自己;兜兜轉轉了一圈後,他發現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一樣的,都有黑暗,都有官商勾結的齷齪,所行所見無一片淨土。所以他看透了,決心要在這混濁的世界中立足,去拚去爭取。而且現在身邊有一幫人跟著他,他們把夢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在無形之中多了一份責任,他不能輸,一旦輸了,輸的不隻是他一個人的青春和精力。

如果說與洋人的這場戰爭,是僧格林沁的背水一戰,那麽對王熾而言,天津則是一場絕地反擊之戰,生與死、榮與辱在此一舉!

思及此,李曉茹微微歎息了一聲,她與他相處的時間不多,甚至是有些糾葛的,然卻見證了他一路走來的坷坎,當離開昆明那片土地,走到外麵的世界,要麵對更多未知的抑或已知的敵人,麵對的是強悍的洋人的時候,他們之間與所有的人一樣,不知不覺心與心之間的隔閡就少了,多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淡淡的同仇敵愾的心理。

也許此時此刻,李曉茹還不曾覺察到這種心理上的微妙變化,但她卻已付諸行動,從重慶不遠千裏趕來報信,便是最好的明證。

“沒了退路,那就不退了。”李曉茹蛾眉一挑,笑吟吟地看著王熾道,“今日就先去探探天冿商界的水有多深。”

清晨時分的天津,天空中飄著淡淡的水汽,似霧如雨,縹縹緲緲。天上是陰沉沉的,似乎隨時都會下雨。

事實上天津是一座水城,即便是沒有早上的這些霧氣烘托,它依然是一座水一樣的城市。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京杭大運河貫穿天津,流入海河,匯於渤海。宋時金國人在海河邊設立直沽寨,從此作為軍事重鎮,為曆朝所重視。明永樂二年,在直沽設衛,賜名天津,寓意為天子車駕渡河之地,清承明製,取名叫天津衛。

因了水係眾多,天津自古靠漕運興城,南方各省各府的漕舟大部分要自此而過,高峰時期每年要運載兩萬艘以上,一時成了糧船、糧倉、糧食匯集之所在。

按說這樣一座城池,不會缺糧食,然在特殊的年代,卻也有例外。

王熾帶著一幹人從那拉府告辭出來,找了一家客棧落腳後,把席茂之三兄弟留在了客棧,帶了於懷清、李曉茹兩人,找到了天津城內最大的一家糧行——老米店。

老米店的大掌櫃姓米,叫作米不三,因其家大業大,當地人都尊稱他為米三爺。

米三爺是個瘦小的老頭,平時說話風趣,愛與人開玩笑,且能與下人打成一片,頗是隨和,也因了這性子,在天津城內人脈較廣,下到販夫走卒,上至達官貴人,都有他的朋友。

王熾打聽到此人時,心想這回倒是遇上好主顧了,可轉念一想,能將生意做得如此大的,定然是精明之人,哪有那麽容易對付的?當下不敢大意,到了米府後,恭恭敬敬地投上名帖,讓下人去稟報。

不出多久,下人出來回話說,米三爺有請。王熾稱謝,帶了李、於兩人入內。

那米不三人雖瘦得若竹竿一般,精神卻是極好,兩眼炯炯有神,須發如霜,頗有點道骨仙風的味道,反倒是看不出是生意人的模樣。見了王熾等人後,哈哈笑道:“遠道而來的同行,老夫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王熾見他為人果然隨和,也笑著拱手道:“晚輩滇南王四,見過米老前輩!”

米不三請客人入座,隨即命下人奉茶,又寒暄了兩句後,目中精光一閃,切入了正題,道:“三位蒞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王熾道:“不瞞前輩,乃為前方將士借糧而來。”

王熾如此說,這裏麵大有名堂。他雖然身懷僧格林沁的手諭,有調度天津及周邊鄉縣糧食之權力,可但凡大生意人,都是手眼通天之輩,若是生硬地說替官府征糧,人家未必會買你的賬,然而說借糧意義就不一樣了,一來在語氣上婉轉了些,二來借調會有個緩衝期,在天津城內拿了糧食後,能馬上撥給軍營,然後拿了銀子後再去外麵征糧來還,時間上充裕不說,利潤可能會更大。

米不三目光一閃,不知是看穿了王熾的把戲,還是另有算計,佯笑了兩聲,道:“小兄弟身在商場,心係國家,令老夫敬佩!不過老夫有一事不明,所謂官有官道,商有商路,軍糧是朝廷調撥的,為何讓小兄弟出麵來借?”

王熾道:“洋人兵臨城下,朝廷卻無意作戰,欲割地賠款一心議和。米老前輩見多識廣,相信定能看穿洋人是一頭喂不飽的狼,即便是賠他個千萬兩銀子,還是會再尋借口,侵我國土。因此前方將士和民間義士,決心違背皇上旨意,要與洋人決一死戰。如今開戰在即,朝廷卻沒撥下軍餉來,僧格林沁將軍便托付在下,務必在三日之內籌到軍隊的救命糧,以讓在陣前浴血奮戰的將士無後顧之憂。”

“這話聽著在理,可仔細一咀嚼,味道卻還是不對啊。”米不三眯著雙眼道,“非是老夫排外,天津以漕運而聞名,商人自也不在少數,為何選了你來周旋,莫非真應了那句古話,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說此話時米不三的語氣依然隨和,但明眼人一聽便能聽出敵意來,於懷清幹咳了一聲,笑道:“三爺之意,不才聽明白了,不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講的是緣分,生意也是如此,我等接手此事,也不過是機緣湊巧罷了。三爺是天津衛赫赫有名的大生意人,該不會為難吾等晚輩吧?”

這話說得同樣和和氣氣,卻是綿裏藏針,把米不三架了上去。米不三眯著眼睛一笑,“大家都是同行,要說是彼此為難,那就見外了,你倒不妨說說軍糧的缺口到底有多大。”

王熾忙道:“大沽口目前有兩萬餘眾將士,糧食消耗一日至少需要一百石,多了我等都不好辦,但保證將士們七日的口糧,卻還是有必要的。”

“小兄弟這話說得在理啊。”米不三道,“前方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漫說是七日的口糧,若是這仗需要持續地打下去,便是七十日的糧食也應該提供的。但咱們在商言商,畢竟這七百石糧食不在小數,小兄弟剛才說借糧,卻不知要怎麽借,借了之後何時還?”

王熾道:“以一月為期,一月之後如數奉還,可好?”

“支持朝廷抵抗外侮,這事沒得說!”米不三起身道,“這糧老夫借了!”

王熾大喜,連忙起身致謝:“米老前輩大仁大義,在下替天津守城將士謝過前輩!”

李曉茹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及至出了米府,也是微蹙著眉頭,低頭走路,不知道在想什麽。王熾覺得奇怪,便問道:“李大小姐一直悶不吭聲,不知為何事鬱悶?”

李曉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道:“我總覺得那姓米的老頭透著古怪。”

王熾一時沒明白過來,道:“莫非借糧是虛與委蛇,故意與我拖延時間?”

“是否故意跟你打馬虎眼,我不敢肯定。”李曉茹道,“可是你想啊,你與他素不相識,為何寥寥幾句話,就答應了借你七百石糧食?就算他有一份赤誠的愛國之心,要助前方將士殺敵,也沒必要讓你去做這個大大的人情啊,他自己送去軍營,豈不是更好?”

“就行商之道而論,李大小姐的經驗比我等都要豐富,她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於懷清道,“我們隻有三天時間,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下麵的事須步步為營,不能大意。”

王熾沉著眉點了點頭,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知府衙門。”

天津知府衙門在南馬路水月庵,距老米店並不遠,王熾等三人到了地頭,令衙役進去稟報後,很快便受到知府的接待,且對王熾十分之尊重,說本府已聽聞王兄弟要籌糧援軍之舉,令人肅然起敬雲雲。

知府的態度讓三人頗感意外,心想莫非這知府大人與米不三一樣,熱情之下暗藏玄機?

很多事情做得太過艱難,固然是不正常的,可是太過於順利,也不免讓人生疑。王熾自入了天津,從見僧格林沁起,到見米不三,再會這位知府大人,不但沒有遭遇任何阻礙,而且是極為順利,莫非天津官商兩界端是如此友好,樂於助人嗎?

王熾不是傻子,他自然不會相信在朝廷不支持作戰的情況下,天津的官員個個都會冒大不韙去跟洋人開戰。因有了此想法,再者僧格林沁隻給了他三天時間,王熾不想跟這位知府大人兜圈子,客套了兩句話後便直奔了主題,“大人,在下雖有援軍之心,卻也難免有商人之俗氣,朝廷不曾撥餉銀下來,在下一介商販,自也出不起那麽多的餉銀,所以軍糧所需的費用,隻能落到天津府的頭上了。”

王熾此話一落,李曉茹和於懷清幾乎同時都將目光落到了那知府的身上,緊張地看著他究竟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王熾從重慶出來時,身上並無多少銀子,此番天津籌糧,最為關鍵的就是這個環節。

羊毛出在羊身上,王熾用的這一招手段,是商人經常使用的伎倆。一般情況下,作為一方的父母官,自然不想自己管轄的城池淪陷,丟了身上的頂戴花翎,這是得不償失的,沒人敢去冒這樣的大險。王熾敢在僧格林沁麵前承諾,若調不到軍糧,願領軍法處置,所依仗的便是官員的這種心理。

“大敵當前,身為一方之父母官,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城百姓慘遭**?”天津知府遲疑片晌後,眉頭一皺,歎息道:“本府慚愧啊,人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本府卻是家徒四壁,不曾有絲毫積蓄,與小兄弟一樣出不起這許多的餉銀。”

李曉茹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倒苦水哭窮了,不由冷笑道:“大人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反正和談是朝廷的意思,至於天津會否淪陷,姑且由他去就是了。”

天津知府聞言,臉色一沉,似乎想要發作,咬了咬牙根,到底隱忍了下來,沉聲道:“所謂人窮誌短,姑娘可嘲笑本府,卻莫以此來侮辱於我。”

一句人窮誌短,把王熾等人聽得內心一顫。莫說是堂堂知府,就算是普通人,敢於把此話說出口來,也需要極大的勇氣。李曉茹看著他那張瘦瘦黑黑的,仿如農夫一般布滿皺褶的臉,開始後悔自己出口魯莽了。

天津知府姓石名讚清,字襄臣,貴州黃平人,是道光十八年的進士,直至鹹豐六年才補了天津知府的缺。十多年的官場沉浮,到了晚年才擢升為天津知府,倒不是他沒有能力,不思進取,相反,他頗具才華,甚有遠見,奈何為人剛正不阿,為官清廉,在晚清的官場裏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時值外強入侵,石讚清有心抗戰,叵耐朝廷一意求和,他也隻能徒歎奈何。適才他說家徒四壁,出不起那餉糧,乃是肺腑之言,並無推諉之意。

王熾顯然也看出了石讚清的坦誠,待要起身致歉時,石讚清卻是搖了搖手,示意其坐下,“天津之局勢,連日來本府甚是焦慮,後聽說小兄弟願為軍隊籌糧,本府極為歡喜……隻可惜,戰爭終歸是要銀子的……”

聽著石讚清的歎息,王熾的心突然亂了。他在僧格林沁那裏是立了軍令狀的,滿以為天津知府為保城池不失,會竭盡全力拿出銀子來,補了那空缺的軍餉。即便是知府衙門處不夠,從鄉紳身上湊一些出來,也能湊足區區七日的軍餉。隻要這七日的軍餉到手,王熾就能借雞生蛋,再解決城內百姓的糧荒問題。可是他千算萬算,卻是沒有算到天津會有一個大清曆史上罕見的窮知府……

現在淩二炮已然把洋人殺了,洋人定然會起兵攻城,這趟子買賣要是做不成,不光他王熾會死在天津,這座城池也將不保!

於懷清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暗怪自己太過馬虎,抬頭朝石讚清道:“大人,僧格林沁將軍冒著違抗聖旨的風險,決意與洋人死戰到底,他令我等三日之內務必籌到糧食,此事萬萬拖不得,您再想想,可還有其他的法子?”

石讚清緊蹙著眉頭道:“眼下隻能去找錢炘和商議一下,如若他肯出手的話,或許還有希望。”

在來此之前,王熾等人已將在天津方麵的大員了解了個透徹,石讚清口中的那錢炘和乃直隸布政使,如果他肯出手,軍餉自不成問題,可那錢炘和跟譚廷襄穿的是一條褲子,要讓他出手相助,隻怕也是個大大的問題。

“原本這事即便是去皇上麵前說,也撥不了軍餉。”石讚清看了王熾等人一眼,解釋道,“可現在洋人死了,大戰在即,他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津淪陷吧。”

王熾一聽是這道理,便道:“可否煩請大人與我等一道,去會一會那錢大人?”

“職責所在,理當如此!”石讚清當即起了身,與幕賓交代了一聲,便帶著王熾等人,徑往直隸布政使錢炘和處而去。

直隸總督是從一品的封疆大吏,地位高於其他省的總督,為疆臣之首。譚廷襄此時的身份除了直隸總督外,還兼著欽差一職,是可以代皇上說話的。可今日淩晨,卻被僧格林沁從軍營裏罵了出來,心裏極端不服氣,奈何秀才遇上兵,沒有講理處。況且洋人已然讓人殺了,木已成舟,即便是你有心和談,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讓譚廷襄更為擔心的是,當今皇上主張議和,你卻在天津跟人談崩了,萬一到時候戰事不利,怎麽去見皇上?

想到此處,譚廷襄心亂如麻,在屋子裏團團轉著圈,他想當務之急,必須盡快找出在背後支持僧格林沁的那人,把他揪出來,凡事都往他身上推,到時即便是皇上責怪下來,也輪不到他的頭上了。

想通了此關節,譚廷襄火速命人去查。天亮時分,回稟說是一個叫王熾的商人,在負責督辦軍糧。

譚廷襄聞言,眼睛一亮,心想好啊,一個小小商販,居然敢幹涉政事,這便是忤逆之罪,判你個淩遲都毫不為過!但轉念一想,與洋人一戰,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去動那王熾,要是落個妨礙戰事的罪名,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正沒做理會處,直隸布政使錢炘和走了進來。

錢炘和與譚廷襄年齡相仿,也是四五十歲的樣子,因其是負責財務收支的,故在行事上要比譚廷襄更為精明。聽完譚廷襄的難處後,錢炘和微微一笑,道:“大人過慮了,區區小販,不足以興風浪。”

譚廷襄訝然地看著他:“此話怎講?”

“依下官之見,如果僧格林沁決戰之心,果然來自那王熾,此事就好辦多了,下官可在一日之內,逼僧格林沁向洋人道歉,以息洋人之怒,平戰禍之災。”錢炘和語氣一頓,道:“大人試想,行商之人,無利不圖,他敢介入到軍糧一事裏來,必是看中這裏麵的利潤,可朝廷並沒撥下餉銀,此利潤從何而來?這事憑天津的石知府怕是解決不了的,他免不了要來找下官,到時候下官給他個下馬威,把路給他們堵了,讓僧格林沁死了這條心,大人就掌握了主動權,那僧格林沁沒了軍糧,他還有什麽底氣與洋人作戰?”

譚廷襄聽完這番話,目中精光一閃,笑道:“此不失為好計!”

正自說話間,門外有人稟報說,天津知府石讚清求見。錢炘和咧嘴一笑,朝譚廷襄拋了個眼色,意思是說果然來了!譚廷襄道:“你去接待他一下,本官姑且回避。”

錢炘和稱好,正要使人去請石讚清進來,突地轟的一聲巨響,連地麵亦震了一震,緊接著便是密集的槍炮之聲,通過海風源源不斷地傳來,譚廷襄、錢炘和心頭一慌,頓時間臉色大白。

這一聲炮響,在整個清朝都是具有曆史意義的,它震動了天津,震驚了全國,亦使大清朝的曆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譚廷襄、錢炘和位列朝廷的中樞機構,位高權重,從不曾上過戰場,聽著那槍炮之聲,以及腳底下傳來的陣陣震動,和那山呼海嘯也似的呐喊聲、廝殺聲,不由得心驚肉跳。

正值驚恐之時,門外人影一閃,進來數人,當前一人剛進門就大聲道:“大人,戰爭打響了,不妨先去觀戰,以便了解局勢,早做決斷!”

說話的那人膚色黝黑,若非穿了官服,活脫脫像個農夫,正是天津知府石讚清,其後跟著的正是王熾等人。

譚廷襄愣了一下,本來即便是借他個膽也不敢去前線觀戰的,可轉念一想,身為直隸總督、欽差大臣,津郊大戰豈能置身事外?便咬一咬牙,招呼眾人一聲,急步往外走去。

如果說譚廷襄不曾去觀戰,沒有讓他看到在炮火中生命恍如草芥的悲慘,或許天津的局勢會是另一種結果,此時此刻,誰也不會想到,譚廷襄的這個舉動,影響了天津的戰局。

海上的霧氣依舊沒有散去,炮火所彌散的硝煙混雜在霧氣中,使得海麵上更加的迷蒙。戰場上很亂,到處都是奔來跑去的人影以及躺在地上哀號著的受傷的將士。譚廷襄看到這場麵,心裏就慌了,這哪裏是戰場,分明是人間地獄!再抬頭往遠處看,槍炮的子彈吐著火信在天空裏呼嘯,由於洋人大炮的射程及精準度遠遠高於清兵的紅夷大炮,他們把戰船停在清兵的射程範圍之外,隻管令炮兵開火,並不急著登陸,如此一來,清兵隻有挨打的份兒,卻不能傷及洋人分毫。

被洋人幾輪轟炸後,死傷逾百,全軍退居到了安全地帶,雖說一時無虞,然而這一輪的打擊,對清兵心理上的衝擊是十分巨大的,絕大多數人認為,洋人武器比想象中的還要恐怖!

譚廷襄急尋著僧格林沁的蹤影,最後在一名士卒的帶領下,找到僧格林沁的時候,他暴喝道:“隻有別人打你的份兒,你卻傷不著人家分毫,這仗要怎麽打?”

僧格林沁鐵青著臉,睛珠子狠狠地往外凸著,像一隻被激怒了的野獸,“讓他轟炸,隻要他敢走近來一點兒,老子讓他喂王八!”說話間,看到了後麵跟來的王熾,便喊道:“你來這裏做什麽,糧食呢?”

王熾看著外麵的炮火,以及這裏鮮淋淋的場麵,隻覺心血往上湧,正要開口說話,卻讓譚廷襄搶了話頭去,“你想要怎麽打?”

“怎麽打是老子的事!”僧格林沁厭惡地看著譚廷襄道,“這裏是戰場,不是你的議事堂,滾!”

譚廷襄一怔,堂堂直隸總督,疆臣之首,居然屢次讓一個武將呼來喝去,他想發作,但聽著那不絕於耳的炮聲,他隱忍了下來,轉身拂袖而去。

僧格林沁沒去理會憤而離開的譚廷襄,朝王熾道:“如果籌不來糧食,老子死了,你也活不了!”

到了這種時候,任何鼓勵、安撫的言語都顯得十分蒼白,王熾俯身一拜,帶著一身的凝重離開了。

其實僧格林沁的怒火並非有意要針對某人,這場戰爭的艱難他早就估算到了,他惱怒的是洋人的狡黠。

按照之前跟淩二炮商量的計劃,隻要洋人開戰,官兵與紅幫就裏應外合,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但這個計劃的前提是,需要洋人展開登陸戰。

人家遠遠地停駐在海麵上,所謂的裏應外合自然就無從談起。此時此刻不光僧格林沁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束手無策,船上的紅幫兄弟因淩二炮不在,更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更是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一個時辰後,洋人的炮聲停止了,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可沒安靜多久,巴夏禮便命人在海麵上喊話,說給你們兩日時間考慮,要麽接受聯軍提出的談判條件,要麽納城投降,不然的話,拿下天津,進逼你們的國都北京,不在話下!

僧格林沁聽了之後,固然痛恨洋人的囂張氣焰,但更多的卻是困惑。以他們的武器裝備和兵力,足以跟清兵一戰,為什麽要停戰兩天,而且為什麽是兩天?是他們在等待什麽?

僧格林沁濃濃的眉頭一蹙,不管他們在等什麽,定然不會是好事,心頭不覺沉重起來。

相反,譚廷襄卻沒去考慮那麽多,對他來說,兩天時間足夠了。他要把這裏的情況馬上向皇上奏明,那不長眼的僧格林沁,沒把我放在眼裏也就算了,連皇上的話都當耳旁風,這還了得!

譚廷襄心想,兩天時間足夠跟洋人議和了。思忖間,瞟了眼緊跟著過來的石讚清、王熾等人,沉聲道:“說吧,什麽事?”

石讚清眉頭一揚,道:“大人,天津一戰,在所難免,可軍中無糧,望大人高抬貴手,以解將士後顧之憂。”

“高抬貴手?”未待譚廷襄言語,錢炘和嘿嘿一聲冷笑,“朝廷未曾發話,你讓譚大人如何高抬貴手,拿這副身軀嗎?”

石讚清一怔,他抬起頭望向眼前的兩人,從他們的神色裏他看明白了,這些人根本無意作戰。

石讚清微微轉過頭,往王熾瞟了一眼。王熾看到石讚清那痛心的無奈的眼神,心裏突地一寒,身子如置冰窖。他雖然不知道朝廷與洋人之間談判的內容,但毫無疑問,洋人提出的條件肯定是十分苛刻的,到時萬一談判不順,洋人再次發起攻擊,他在這裏籌不到軍餉,答應僧格林沁的事無法完成,到時他自己固然死無葬身之地,天津也是難保了!

李曉茹嘿嘿冷笑道:“看來這些當官的,打算袖手旁觀,要看著天津淪陷了!”

錢炘和勃然作怒道:“你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李曉茹沒好氣地道:“大人好威風啊,有本事找洋人吼去試試?”

石讚清怕節外生枝,忙岔開話題道:“大人,天津無隔宿之糧,無論如何要給前方作戰的將士們想想辦法!”

作為朝中大臣,本不該說出這等話來,可譚廷襄讓僧格林沁逼急了,一時沒忍住發泄了出來,聽得在場人麵麵相覷。

“大人乃朝中重臣,該是知道議和的代價。”石讚清苦著臉道,“上千萬兩銀子賠出去後,苦的還是老百姓,若是能將這些銀子用在軍餉和武器裝備上,定能打敗洋人。”

“石讚清,你膽子不小啊!”譚廷襄黑著臉道,“你這是在非議皇上,說他做錯了事嗎?”

譚廷襄是在打官腔,欲以官威壓人。當官的人往往最懼怕這一套,石讚清臉色一動,果然不敢再言語,隻低頭道:“卑職不敢!”

“那你就不用管了。”譚廷襄下了逐客令,“本官還有要事,你出去吧!”

從譚廷襄處出來後,辭別石讚清,王熾等人就回了客棧,於懷清道:“王兄弟,咱們得想退路了。”

王熾神色一動:“這個時候逃出天津去,良心安在啊!”

是啊,你若是早先未插足進來,眼不見為淨,倒也無妨,如今親眼看到了戰場之血腥,洋人之囂張,整座城池危如累卵,彈指即破,但要稍微還有些血性,便難以狠得下心一走了之。於懷清歎息一聲,道:“此番是我們錯估了形勢,若是留在這裏,性命不保啊,到時那僧格林沁豈能容你?”

王熾來回踱著步,突然目光一閃,道:“還有一個辦法,那米不三不是答應借糧了嗎,索性就去借了,然後就地轉賣。”

於懷清一愣,“賣給誰?”

“百姓!”

“你瘋了嗎?”於懷清不可思議地道,“此事萬一傳出去,讓那米不三知悉,他便會逼上門來,說我們以籌軍糧為名,行倒賣之實,到時漫說僧格林沁會殺你,天津上上下下的官員百姓,哪個還會容你?”

“可以通過石讚清,讓他找一家可靠的糧行。”王熾濃眉一揚,道,“倒賣了那批糧食後,帶著銀子馬上出天津去鄰近縣鄉購糧,如此來回倒騰幾次,不但有了軍餉,還能在天津翻身。”

“這鬼主意有些下作,但如果想要在天津繼續待下去,倒也是一條出路!”李曉茹嘿嘿怪笑道,“總比灰頭土臉地逃出天津去好。”

於懷清跟王熾交換了個眼色,見他心意已決,隻得點頭同意了。當日用了午膳後,王熾讓於懷清去找石讚清商議,自己則領了李曉茹和席茂之三兄弟去了老米店。

石讚清兩袖清風,麵對眼下的困局正自束手無策,聽了於懷清之言,也就答應了下來,說隻要糧食一到,就去聯絡可靠的糧行。而那米不三也是十分的痛快,讓王熾寫了借條後,當天就撥了七百石糧食。

王熾在倉庫裏領了糧後,對米不三千恩萬謝,並再度承諾以一月為期,一月之後定當如數奉還!

石讚清聯係的是一家叫作裕豐的糧行,掌櫃名喚泰福全,矮矮胖胖的,一副老誠厚實的樣子,聽了石讚清的話後,也是滿口答應,說天津戰亂,物價飛漲,糧食正是眼下百姓所需,泰某一定不負石大人所托,兩天內定將七百石糧食賣出去。

聽了這話,石讚清、王熾等人放心了,當天晚上趁著天黑,就把七百石糧食運去了裕豐糧行。

次日,是僧格林沁限定的三日之期的第二天,也是洋人給清廷兩日期限的最後一天,毫無疑問,這一天不管是對清廷還是王熾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天,生與死、福和禍就看這一天了。

這天早上,泰福全按照約定,開始銷售王熾運過來的那批糧食,讓人吃驚的是,原本要麽囤貨居積,要麽高價出售的糧店,這一天都不約而同地低於常價出售大米,且像是要賣不出去了一般,還搞起來促銷花樣,有的打出是去年秋收的晚稻,稱是最新鮮的大米,有的則在門口煮了幾大鍋米飯,先嚐後買……

大米在任何時候都是特殊商品,一般情況下無須玩花樣搞促銷,特別戰亂的天津,正是糧食緊俏之時,高價銷售去年入冬前收購的大米,才是經商之道,各大糧行在這時候低價兜售卻是為哪般?

泰福全人雖老實,可終歸是個有經驗的生意人,意識到此事異常,就馬上去找了石讚清,石讚清聞言,眉頭一皺,又派人去叫了王熾過來,王熾聽到此消息,倒吸了口涼氣,“我們讓人算計了!”

李曉茹在生意場上打滾多年,也嗅出了一股危機,“怪不得米不三答應得如此爽快,原來是個圈套,如果我估計得沒錯的話,這又是一起官商勾結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