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客棧偶遇那拉氏 軍營再圖抗侮計
駱秉章的奏章送到紫禁城的時候,鹹豐帝端詳了許久。
這個年僅二十八歲的瘦弱的年輕皇帝,雖未過而立之年,卻也算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看完奏章之時,他並沒想要如何處置柏貴,而是在衡量當前之局勢。
廣州已今非昔比了,誠如奏章裏所說的那樣,廣州之官員十有八九叛國,淪為洋人之鷹犬,此情此景,固然令人憤慨,可又能如何呢?一座孤城,一幫悍匪,鳩占鵲巢,當今之天下,哪個敢言他能收複廣州?
權衡利害之後,鹹豐帝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不但不貶柏貴,朱筆一批,還發了一道任命狀下去,擢升柏貴為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事。
這是懦弱之舉,更是權宜之計,要想不亡國,除了如此做外,更能如何?
不出幾日,旨意抵達廣州,柏貴聽完聖旨後,絲毫不見高興,那白白胖胖的臉上反而浮上一抹陰雲。
是的,他極想得到這兩廣總督之職位,做夢都在想。然今日之高位卻非靠正常手段得來的,百姓在抗議,洋人在攻城略地,不需要多久,天津就會生靈塗炭……這一切的一切不是他一手造成的,但毫無疑問他是這場災難的幫凶,是屠殺同胞的劊子手。
讓伯貴想不明白的是,在此等情況下,皇上為何還要授他兩廣總督之職呢?是羞辱還是在暗示他改邪歸正,以力挽廣州飄零之局勢?
柏貴捧著聖旨走入內室,將之恭敬地放在桌上,慢慢地展開,又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讀著讀著淚水便滑落下來,不覺痛哭失聲,“撲通”跪在地上,匍匐於地,哽咽著道:“奴才愧對大清,愧對皇上啊!”
“大人……”門外有差役輕輕地喚了一聲,聽其聲音戰戰兢兢的,顯然在極力地壓抑著恐懼。柏貴連忙抹了把淚水,深吸了口氣,起身問道:“何事?”
“有刁民聚眾鬧事,他們衝破了巡警的防線,已到了府外。”
柏貴周身一震:“他們要做什麽?”
“他們要大人出去謝罪,給廣州百姓一個交代。”
柏貴沒有應聲,轉了個身,神情落寞地坐在椅子上,眉頭一沉,陷入了沉思。
天津城外一百裏處,有個清兵海軍駐防點,名喚大沽口,其東臨渤海,西瀕海河平原,距離大清首都北京城隻有三百餘裏,有京津門戶、海陸咽喉之稱。
鹹豐八年,此地由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鑲藍旗滿洲都統僧格林沁督辦防務,有五座炮台,六十四尊大炮,駐有二萬五千大軍。如此這般的軍隊編製及武器配置,足以看出朝廷對大沽口的重視。
是日早上,天上鉛雲低垂,海麵霧氣迷漫,海浪翻湧,驚濤拍岸,嘩嘩之音不絕於耳。
濃霧之中,十數艘戰艦乘風破浪,踏霧而來,幾十尊炮口如同凶獸的嘴巴,黑乎乎地張著,似乎隨時都要吞噬對岸的兵卒。
津沽軍營都統府內,僧格林沁圓睜著虎目怒視著府外,凝視著遠處亂雲飛渡的天空。低下兩排將領肅然恭立,等待著抵禦的命令。
傳令兵疾速地飛奔入內,這是今天早上的第十次軍情稟報了,僧格林沁靜靜地聽著,聽完之後隻把手一揮,示意出去再探。
眾將見傳令兵出去後,僧格林沁依然沒有說話,不免有些急躁,大軍壓境,主將卻是隻字未言,到底打是不打?
僧格林沁虎目一轉,眼裏精光暴射,掃了番眾將,卻依然不曾言語。這位擁有蒙古血統的戰將,繼承了塞外民族剽悍驍勇之風,渾沒將海麵上那些洋鬼子放在眼裏,他相信屆時與紅幫的人裏應外合,定能將洋人統統殺死在海裏,讓他們嚐嚐侵略中華的苦果。
這是僧格林沁期望看到的場景,亦是淩二炮、李耀庭所預想的結果。如果事情順利進行,並向著預期的方向發展,的確可以給洋人一次痛擊,且極有可能使敵軍全軍覆沒。可惜的是,就在這當口,出問題了。
直隸總督譚廷襄身懷一道聖旨,驅馬奔入營地,下了馬後,急步走入都統府,見僧格林沁直挺挺地坐在上首,神情微微一愣,便要見禮。卻不想僧格林沁把手一抬:“大敵當前,總督大人就不要拘泥這些禮數了,說事兒吧!”
譚廷襄知道他是這種直來直往的性格,再加上人家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功臣,因此也沒往心裏去,把手裏的聖旨一展,正要宣旨,不想僧格林沁又阻止道:“總督大人,洋人馬上就要開炮了,炮聲一響,豈還能容你在此宣旨乎?皇上究竟是何意思,直說吧!”
譚廷襄是文官出身,見了僧格林沁的態度,依然不曾作怪,沉聲說了兩字:“議和。”
僧格林沁呼地站了起來,瞪著譚廷襄暴喝道:“那是一夥強盜,大戰在即,如何去與他們講道理?”
譚廷襄對視著他,依然沉聲道:“都統說要打,敢問如何打?”
僧格林沁道:“洋人的船上有紅幫的人,會與我軍配合作戰,裏應外合定能打他個落花流水!”
譚廷襄嘿嘿一陣冷笑,“誠如都統所言,那是一夥強盜,但你也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強盜,他們船堅器利,萬一戰事不利,都統可有想過後果?”
僧格林沁虎目一瞪,“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臨戰之際說出這等亂我軍心之言,若非你是直隸總督,本都就把你斬於軍前!”
“莫非你敢抗旨嗎?”譚廷襄忍耐力再好,也不免有些怒意,兩眼一眯,目中精光亂射,“天津郡城,並無一日之水,更無隔宿之糧,你拿什麽打?憑一腔熱血嗎?萬一激怒了洋人,天津失守,北京怎麽辦,皇上怎麽辦,大清國又將何去何從?本官不妨告訴你,議和並非要向洋人服軟,天津多守一日,便會給北京多出一日的籌備時間,此乃顧全大局之策。在來此之前,皇上特命本官為欽差,專事與洋人談判。”
“哈哈……”僧格林沁仰天一陣大笑,笑聲之中透著悲憤。談判,拿什麽去談?又是割地賠款嗎?
雨點落了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廣州的街道上。春雨伴著風化作絲絲細雨飄入廣州府的時候,柏貴低沉的眉頭抬了一抬,風中隱隱地傳來府外百姓謾罵的聲音,這聲音似有若無,卻毫無保留地落入柏貴的耳中,化作一枚枚細針,刺在心頭。
大沽口之戰估計快打響了吧?
柏貴蹙著眉頭想,那參戰的大部分人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些人雖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訓練,但歸根結底並非正規軍,在槍炮之下他們有幾人能還鄉?如果天津不保,北京怎麽辦?整個大清國又該怎麽辦?
這都是他造下的罪孽!柏貴重重地歎息一聲,慢慢地起了身,徐徐地走向外麵,至院中之時,仰首迎著雨絲望向天空,天上烏雲低垂,風起雲湧,雨似乎在逐漸變大,須臾之間,便打濕了這張白淨的臉。
突地,一聲霹靂劃過蒼穹,在天際閃了一閃,柏貴倏地一驚,昏沉的腦子亦是矍然一省,不覺收回目光,繼又朝外走去。
抗議遊行的百姓沒想到柏貴會出來見他們,當他們看到柏貴如喪考妣地站在麵前時,呼喊之聲便消失了,均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都沒有人出聲。
不知何時,有人扔了塊石頭上去,恰好砸在柏貴的臉上,痛得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低下頭去躲避。
差役將呆若木雞的柏貴拉進去的時候,實際上他依然魂飛天外,不知此時在何處。醒過神兒來時,問左右道:“可有天津的消息?”
左右均是搖頭說不知,柏貴一聲歎息,昏厥過去。
王熾一行人進入河北地界時,一路上不時遇到攜家帶眷的難民,一問才知是洋人即將攻打天津,百姓為免遭池魚之殃,紛紛從天津城逃出來避禍。
杜元珪是武將出身,跟著唐炯南征北戰,最是痛恨強虜,臉色一沉,怒道:“這些洋人端是可恨,若非有要事在身,真想去天津砍幾個洋人解解恨!”
於懷清撫須笑道:“將軍若想去天津殺洋人,卻有何難,不妨就去天津走一趟。”
杜元珪愣了下神,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於懷清眼珠一轉,諱莫如深地道:“我等陪將軍一道去天津走一趟,如何?”
王熾聞言,不覺兩眼一亮,“先生的意思是……”
“不錯!”於懷清望著天津城的方向,手捋頜下青須,徐徐地道,“朝廷缺銀缺糧,天津危城更是緊缺,若是趕上時候,必成好事。”
席茂之道:“先生所言不差,隻是開春時節,春糧未種,怕是不好收糧。”
王熾烏黑的眉頭一揚,說道:“天津之地勢如同京城之屏障,至關重要,眼下的局勢朝廷定然也是高度關注,大戰在即,運往天津的糧餉該是有官府督辦,即便是有糧草可收,也很難運得進去。”
於懷清卻是搖了搖頭,冷笑道:“何為局勢?說白了不過是君王一念之間的事罷了。眼下山河破碎,千瘡百孔,即便是當今皇上有心振興,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從以往的事件來看,不才以為天津這一戰一時間打不起來。”
杜元珪訝然道:“洋人都欺到門口來了,怕是由不得朝廷了吧?”
“這些年來,割地賠款的事莫非還少了嗎?”於懷清轉首向王熾道,“如果皇上有心求和,天津的糧草應該不曾準備,咱們必然有機可圖。”
“先生的意思是……”王熾低頭一想,恍然道,“這場仗就算是打不起來,危機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解除,天津的糧食缺口會越來越大?”
“不錯!”於懷清道,“可找有遠見的大臣,通過官方渠道,成此好事。”
孔孝綱把鋼刀往肩上一扛,笑道:“先生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咱們人生地不熟的,漫說是去找大官,怕是連個管事的都不會來理睬咱們!”
王熾看了眼於懷清,顯然被他的話說動了,再者他生來天不怕地不怕,渾身是膽,心下已然決定要往天津去闖一闖,便道:“事在人為,咱們去了天津再作計較。”
於懷清哈哈一笑,拍了拍杜元珪的肩膀,道:“走,咱們去天津會會洋鬼子!”
是日薄暮時分,一行人到了天津城郊,因天色向晚,再加上天津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想來城門早已關閉了,便在城郊找了個客棧,入內投宿,打算休息一晚後,明日入城。
入了店內,敢情是局勢緊張的緣故,裏麵並沒坐幾人,很是空曠,就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了下來。點了酒菜後,沒許久小二就端菜送飯上來,因走了一日,幾人都是餓了,均是狼吞虎咽般地吃將起來。
這時候,門口處來了一夥人,走在前頭的是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穿一襲杏黃的繡花春衫,踏著蓮足,嫋娜娉婷,徐徐地走將進來,及至入得廳堂時,妙目流盼,瞟了在座之人一番,微微地低了下頭,一副羞澀赧然之狀,徑往一張桌前走去。
後麵跟著五人,皆是家丁模樣,然卻個個虎背熊腰,顯然都是練家子。行走之間,不離那妙齡少女左右,十分的警惕。
店小二早看出這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及時迎了上去,服侍著那少女坐好,問道:“不知小姐要吃些什麽?”
那妙齡少女蛾眉微微一動,輕啟朱唇,道:“炒六七樣清淡的小菜即可,另請店家給我準備三間客房,我等今晚在此入宿。”
店小二連忙應著去了,王熾邊吃邊有意無意地往她瞟了一眼,見她生得端莊嫻靜,裝容衣著亦不失雍容華貴,不知為何,卻是眉籠愁緒,麵含憂傷,與尋常的千金小姐相比起來,她更是多了一分莊重和沉熟。
王熾收回目光,見大夥兒都吃得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去客房休息,門口人影一閃,又來了一人,回首看時,見到那人,著實把王熾嚇了一跳。
來者是個小叫花子,雖說臉上沾了些泥汙,但依然不難看出其膚色之白淨。頭戴一頂破爛的瓜皮帽,手裏拿了隻缺口的破碗,靸著雙露趾的布鞋,不疾不徐地走入廳裏來。
店小二見是叫花子,急忙趕過去阻攔,“出去出去,店內沒幾個客人,你也討不著食!”
那小叫花子邊被店小二推著出去,邊叫道:“各位爺,行行好給我口吃的吧!”
王熾神色一動,忙道:“小二,讓他進來吧!我這桌子上反正還有剩菜,由著他吃便是了。”
那小叫花子一轉身,掙脫店小二,邊大步往王熾方向走,邊笑道:“這位爺,您真是個好人哪!”說話間,走到桌前,在一張椅子上坐將下來,朝著王熾等人陪了個笑,舉筷便吃。
是時,另一張桌上的那妙齡少女美目一轉,往王熾身上瞟來,眼裏露出讚許之色。
王熾怔怔地看著那小叫花子對著剩菜剩飯大快朵頤,盡管他努力地裝出一副淡然若素的樣子,心中卻是波濤洶湧,難以平靜。
這小叫花子是李曉茹喬裝改扮的,其情形跟在昆明之時,一般無二。那時候王熾押運一批藥材,李曉茹也是扮作叫花子,要謀他的貨物,若非孔孝綱解圍,險些便著了她的道兒。然此時已非彼時,她千裏迢迢從重慶而來,帶著這番裝扮所為何事,是裝給哪個看的?
李曉茹吃了個飽後,起身朝王熾作揖,道:“在下李孝儒,天津人氏,原也是熟讀詩書之輩,奈何家道中落,淪落到這步田地,讓足下見笑了!”
孔孝綱對她的這副打扮印象極為深刻,嘿嘿冷笑一聲,不冷不熱地道:“世風日下,施舍行善亦須謹慎在意哪!”
王熾看不懂她演的是哪一出,隻得裝模作樣地道:“不過一頓殘羹冷菜罷了,小兄弟莫放心上。”
李曉茹再次作揖致謝,也沒給王熾任何暗示,舉足便往外走了,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怔了許久。
杜元珪不曾看出那是李曉茹喬裝的,見王熾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不免有些奇怪,問道:“王兄弟,你這是怎麽了?”
王熾回神看了眼杜元珪,突地暗自一驚,心想莫非她這般模樣出現,是做給杜元珪看的?
隨著這個念頭的出現,著實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回頭想想,這些人之中,唯獨杜元珪跟李曉茹不熟,認不出來她的本來麵目,再者此番北上,雖說是為了對付洋人,但終歸是生意場上的事,而且官府也明確表態,這件事他們插手不得,那麽唐炯為何會指派杜元珪跟在他們的隊伍之中?
心中思緒翻飛,卻想不出個所以然,因恐杜元珪起疑,王熾微哂道:“剛才那小叫花子頗似在下以前的一位舊識,因此一時出了神。走了一天,大家都乏了,去客房休息吧。”
杜元珪倒也不曾起疑,應了一聲,隨眾人往客棧後院走。臨行時,王熾又偷瞄了眼那妙齡少女,恰巧她的目光也正好往這邊移來,眼神相交之時,那妙齡少女臉上微微一紅,忙不迭低下頭去,嬌羞無限。王熾也不敢多看,收回目光後,去了客房。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王熾等人結了賬出來時,正好碰到那妙齡少女及五個家丁也要離店,畢竟是在同一家客棧住了一宿,出於禮貌,王熾朝其報以一笑。正要回頭走時,卻不想那妙齡少女開口了:“壯士留步!”
王熾沒想到一位如此靦腆的少女,竟然會主動與他打招呼,微微一愣,轉身過去道:“姑娘請了,不知有何賜教?”
那妙齡少女福了福身子,說道:“敢問壯士可是去天津城?”
王熾聞言,又是一愣。倒不是他不想回答,著實是昨夜李曉茹的喬裝出現,讓他覺得頗為蹊蹺,現在又見那素不相識的妙齡少女問他去向,兩件事聯想起來,更是叫他生疑。正自疑惑間,孔孝綱心直口快,說道:“我們正是去天津城哩。”
那妙齡少女聞言,看了看王熾的神色,微微遲疑了一下,道:“壯士可否幫小女子一個忙?”
王熾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心下雖有疑慮,卻也不忍拒,問道:“不知姑娘所托何事?”
那妙齡少女道:“帶我入城可好?”
此言一出,不隻王熾驚詫莫名,連杜元珪、席茂之、於懷清等一幹人也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身後跟了五名大漢,青天白日的想要入城去卻有何難?再看那五個家丁模樣的人,聽了那少女之言,臉色一動,一起朝她看去。
王熾忍不住道:“眼下天津之局勢雖然緊張,可進城卻非難事,姑娘為何要讓在下帶你入城?”
那妙齡少女道:“不瞞壯士,小女子是滿州人,那拉氏,名青桐,祖上也算得上是皇親國戚,現如今外侮入侵,天津城危,父親念我是女流之輩,恐在戰亂中受辱,把家產折兌為銀票,叫我帶將出來,以防不測。雖此道乃家父拳拳之意,可身為後輩兒女又豈忍心獨留父親大人於危城?奈何出門時,家父指派了五位保鏢隨行,交代他們務必將我送去京城姨娘家,因此身不由己。昨夜見壯士惠賜乞丐,想來定然是心善之人,故大膽相求,望壯士成全了小女子一片孝心。”
王熾聞言,一時拿捏難定,目光不由得往於懷清瞟過去。於懷清捏須微笑,目中炯炯有光,朝王熾點了點頭。王熾見於懷清也有此心,回頭朝那拉青桐道:“既是姑娘相求,在下自當盡力而為。”言落間,朝那五名保鏢道:“你家小姐不忍離父遠行,望諸位高抬貴手,全了她的孝心吧。”
其中一人哼的一聲,道:“出行時老爺千叮嚀萬囑咐,務必將小姐送到北京,我等也是以人頭擔保,必保小姐毫發無損地抵達京城,現在剛出了天津城,又踅了回去,叫我等如何向老爺交代?”
另一人道:“天津城危,萬一有所不測,小姐豈能有好下場?你等外人還是莫要摻和人家的家事了。”
王熾心想,是啊,萬一洋人果真攻入了城去,這麽個嬌滴滴的姑娘如何在紛亂之中生存?果然如此的話,怕是要害了她了。可抬頭看到那拉青桐那眼波含水、楚楚可憐的樣子時,又不忍心拒絕,正自為難間,隻聽於懷清道:“人家的家事,我等外人本不該幹涉,但這位那拉小姐的事,不才管定了。”
那五人本也非好欺之輩,聽了這話,怒形於色,“你這廝好沒道理,恁般的要拉我家小姐入城,究竟存何居心?”
王熾知道於懷清非好事之徒,但他這一副管定了閑事的態度,令王熾也覺得好不奇怪,不由得目視著他,看他要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於懷清的確是有私心的,他們初到天津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做成征糧售糧之事,何其之難。那拉氏雖是沒落貴族,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畢竟是滿清八大姓之一,入城之後,若能通過那拉青桐之父聯係上相關官員,那麽他們的這筆買賣便有希望了。
這就是於懷清打的如意算盤,為了取得那拉青桐的好感,他看著那五個家丁道:“不才與那拉小姐素不相識,能有什麽居心?不過是念其一片孝心,不忍她苦苦掛念慈父罷了。倒是你等五人,空懷一身本事,卻是這般的膽小畏事,實在讓人心寒哪。”
那五人聞言,怒道:“果然是書生嘴刁,我等何來膽小畏事?”
於懷清冷笑道:“你等既然能保護她去北京,卻為何不能在天津護她個周全?合你等五人之力,莫非還不能保護一個弱女子嗎?嘿嘿,倘若不是想趁機脫身,求個安全,何以如此急急地去京城?”
那五人雖懷了一身本事,奈何論嘴上功夫卻是不及於懷清之萬一,被他說得麵紅耳赤,偏生又想不到言辭反駁,鋼牙一咬,衝上去就要打。席茂之、俞獻建、孔孝綱等人眼疾手快,搶身過去攔了他們去路,隻聽孔孝綱大喝道:“想要動手嗎?爺爺最近正好手癢得緊!”呼地大刀一揚,護在前胸,擺開了架勢。
到了這時候,王熾再傻也明白過來了,他雖不想靠這弱女子去走這趟生意,但一來這確實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二來事情已經到這份兒上了,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便朝那拉青桐道:“那拉小姐,我等有心相助,奈何你家護衛相攔,為免徒生爭鬥,到底如何行事,你說句話吧。”
那拉青桐蛾眉一蹙,說道:“家母早故,我自小由父親一手拉扯成人,危難之際,如何能獨留家父在危城受苦?即便是此去性命難保,但要能與父親在一起,也是無憾了!”她這一番話說將出來雖道是輕聲細語,卻是自有一股韌勁兒,妙目一轉,朝那五人毅然道:“你等讓開吧,富貴在天,生死有命,我與父親是死是活,絕怨不了你們。”
那五人見這般情形,長歎了一聲,道:“既然小姐決意如此,我等便舍命陪小姐走一遭,是生是死,由他去吧!”
那拉青桐聞言,甚是感動,微紅著眼圈福了一福,道:“多謝!”
席茂之道:“大家意向一致,便是同路人了,事不宜遲,我們及早入城去吧!”眾人稱是,各自牽了馬,往天津城而去。
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裏,飄起了綿綿的細雨。海麵上更是迷蒙,海天之間霧氣蒸騰,直如混沌未開的上古天地。
洋人的戰艦離岸不足一裏,艦船上的炮兵已然準備好了火炮,眾洋兵則靠在船舷後麵,槍杆子對著大沽口方向,隻待一聲令下,便槍炮齊鳴,發動攻擊。
李耀庭望著對岸,緊張得手心冒汗,不由自主地朝旁邊的淩二炮看了一眼。淩二炮回過頭來,眼裏精光暴射,臉色冷得像鐵一般,朝著李耀庭沉重地點了點頭,示意其放心,事情一定會按著計劃進行,給洋人一個致命的打擊。
李耀庭亦朝著他微微點了點頭。是的,按照淩二炮與官兵密謀的計劃,隻要洋人靠近大沽口,岸上官兵就以放火為號,兩邊同時展開反擊。如果這個計劃能順利進行,必然可以打洋人一個措手不及。
李耀庭秀長的眉頭揚了一揚,中國上上下下受洋人的氣委實太多了,他相信今天是出惡氣的時候了!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洋人的戰艦靠近大沽口的時候,對麵的炮台上突然掛出了停戰牌!
此牌一現,戰艦上的洋人均哈哈大笑起來,有的則邊笑邊大聲喊:“果然懦夫,沒打就怕了!”
李耀庭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紅著臉望向淩二炮,沉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淩二炮呼呼地喘著粗氣,雙目暴突,額前露著青筋,怔怔地愣會兒,突地右腳一蹬,重重地歎了口氣,卻是沒有說話。
李耀庭看得出來,淩二炮是氣憤到了極點,明明謀劃好的事情,怎麽便如兒戲一般,說變就變了呢?不出意外的話,定然還是割地賠款那一套,那麽割讓的不隻是銀子,還有尊嚴!李耀庭緊緊地握著拳頭,痛苦地看著對岸,是的,我們的武器不如洋人,但我們有的是人,多的是願與這片大好河山共存亡的熱血男兒,卻為何要不戰就降,徒受這些洋人的嘲笑和屈辱?
是時,隻聽指揮艦上有英軍用生硬的漢語喊道:“速遣大臣上船來談判,如有遲緩,我軍便要登陸攻城!”
喊聲一落,炮台上出現了位戴著頂戴花翎的大臣,拱手遙遙一舉,大聲喊道:“我乃直隸總督譚廷襄,奉大清皇帝之聖諭,以欽差大臣之身份,督辦與貴軍談判停戰事宜!”
那英軍道:“休要囉唆,速來談判!”
譚廷襄下了炮台,帶著六人出了大沽口而來,及至岸邊,上了艘小船,駛向洋人戰艦。
看著譚廷襄逐漸向洋人靠攏,並爬上他們的船,對他們笑吟吟的樣子,淩二炮兩眼充血,形同惡獸一般遠遠地瞪著譚廷襄,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如果說柏貴的行為是賣國求榮,那麽現在朝廷向洋人靠攏,一點一點妥協,豈非如柏貴一般,是在一步一步走向那萬劫不複的深淵嗎?
隔沒多久,譚廷襄被洋人請入船艙裏麵談判去了,淩二炮回過頭來,朝眾人使了個眼色。紅幫眾人會意,裝作百般無聊的模樣,悄悄地聚在一起佯裝閑聊。
淩二炮朝周圍留意了一下,見並無引起洋兵的注意,趁機走到眾人的中間去了。李耀庭見此情景,料知可能要出事,連忙跟了過去。隻聽淩二炮悄聲道:“眾兄弟聽著,朝廷並無開戰之意,他們是要把祖宗留下來的大好河山割讓出去!我等此行,本就做好了與洋人拚死一戰的準備,不如現在動手,逼清兵與洋人開戰!”
紅幫眾人聞言,個個緊蹙著眉,點頭低聲道:“聽憑淩大哥吩咐!”
李耀庭聞言,著實吃驚不小,忙道:“淩大哥,可否容在下說一句?”
淩二炮濃眉一沉:“你有何話說?”
“在下以為,現在動手,唯死而已。”李耀庭道,“朝廷旨在與洋人談判,全無作戰的準備,這時候動手,不但會使我幫兄弟平白犧牲,還有可能激怒洋人,逼使他們大舉進攻,失去大沽口這道防線。”
淩二炮鐵青著臉,正要說話,突見洋兵往朝這邊走來,“你們在幹什麽?”
淩二炮暗吃一驚,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散開。李耀庭挨著淩二炮,邊走邊小聲道:“倘若淩大哥信得過在下的話,在下倒有一計,一會兒再與大哥細說,可好?”淩二炮斜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約兩個時辰後,譚廷襄從船艙內走了出來,臉色陰沉,似乎談判並不順利,跳到自己的船上後,也不跟洋人辭行,頭也不回地走了。
譚廷襄的遭遇是在李耀庭意料之中的,洋人作為強勢的一方,提出的要求必然苛刻,而那譚廷襄奉皇命而來,在重要問題上又不能全權做主,談判遇阻在所難免。李耀庭臉上露出抹淺淺的笑意,向淩二炮道:“淩大哥,朝廷與洋人的談判並不順利,我等正好在從中取事。”
淩二炮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忙問道:“如何取事?”
李耀庭望著大沽口炮台的方向,說道:“大哥如何看待那僧格林沁?”
“此番裏應外合之策,便是與他商議的。”淩二炮道,“倒是個有血性之人。”
李耀庭道:“入夜之後,大哥不妨潛入大沽口,再去見僧格林沁一麵,與他商議開戰之事。若他同意,你便取幾套清兵的製服來,我等換上,在這裏殺他幾個洋人,逼朝廷與洋人作戰。”
淩二泡聞言,兩眼泛出精光,道:“兄弟果然是大將之才,就依此計!”
人說春雨如油,可柏貴看著這淅淅瀝瀝的雨,心頭卻如那風裏的雨絲一般,紛亂繁雜。
他醒來後,便聽到了這雨聲和外麵隱隱約約的老百姓抗議之聲,這些聲音雜糅在一起,一絲一絲地侵入他的腦袋裏,並產生了共振,嗡嗡作響,響得他坐立難安,煩躁得恨不得將眼前所有的東西統統撕碎了。
柏貴從**坐起來,旁邊的侍女見狀,要過去扶,柏貴蹙著眉輕斥道:“出去!”下人吃了一驚,忙退了出去,將門輕輕地挨上。
柏貴想要從**下來,可剛剛站起來,便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連忙扶住床角,定了定神,緩慢地走到窗前。雨依然不停地下著,天空布滿了陰霾,看這陣勢一時半會兒放不了晴。
柏貴長長地吐了口氣,心想我這身體怕是好不起來了,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誠然不虛。若是我果然大限已至,不妨在離開人世之前,做一件有利於朝廷之事吧,至少在臨終之時也好走得心安一些。
思忖間,叫了心腹進來,吩咐道:“速速日夜兼程趕往天津,伺機把穆克德納殺了。”
那心腹聞言,臉色大變,“大人,您這是……”
柏貴喟然道:“我這一生啊,前半世浮浮沉沉,並無大作為,但起碼對得起天地良心,每日晚上能睡得安穩。洋人入侵後,廣州成了重災區,我的心便亂了,彷徨了,總想著自個兒如何在這亂世生存下去,卻將國家百姓拋置在了腦後,及至覺醒時,已是萬劫不複,沒了回頭的路。我知道我已時日無多,在走之前想做一件讓自己心安的事。穆克德納欺壓百姓,淪為洋人走狗,如今正驅逐著百姓進攻天津,倘若這時候將他殺了,被逼上戰場的百姓就會生亂,如此一來,即便不能讓洋人知難而退,至少也可以給他們製造些麻煩,為我大清將士多贏得些戰機。”
“大人……”那心腹還待再說,柏貴皺著眉頭搖了搖手,阻止他道:“事情緊急,休再囉唆,馬上去辦吧!”
那心腹無奈,恭身領命,急步而出。柏貴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又是喟然一歎,轉身去了**。
此後數日,柏貴的精神狀態日益萎靡,於是年五月鬱鬱而終,享年五十七歲。
夜幕降臨時,風逐漸大了起來,呼呼地刮著,大有要肆虐這座城池之意。
那拉老爺見到女兒去而複返,盡管心中不快,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又是讀了一輩子書的,沒在眾人麵前露出不快,反倒是好生招待了王熾等一幹人。
晚飯畢了,一幹人移至客廳奉茶,王熾見那拉老爺時不時地看著那拉青桐,皺眉歎息,便起身走到他麵前,恭身施了一禮,道:“小子王四向老爺賠不是了!”
那位老爺忙不迭扶了他起身,“小兄弟多禮了,老朽並無怪責閣下的意思。”
王熾趁機拉了那拉老爺的手,道:“老爺是識大體的前輩,想來也看清了眼下天津之局勢,不知可有想過為朝廷分憂?”
那拉老爺愣了一愣,花白的眉頭一蹙,不可思議地看著王熾,道:“莫非閣下此行乃為朝廷分憂而來?”
王熾訕笑道:“若是如此說,著實是抬舉後輩了,天津局勢緊張,軍方的軍糧,民用的民糧,定是緊缺得很,在下是想運一批糧食進來,以解天津之急。”
那拉老爺是讀書人,還是沒有明白王熾的言外之意,訝然道:“小兄弟啊,天津糧食的缺口怕是大得緊哪,連朝廷也沒能拿出有效的方法,請恕老朽直言,你小小年紀,亦非殷實人家,如何解得天津之急?”
王熾沒想到那拉老爺身處上流社會,心地居然這般的純樸,便低頭沉吟了下,想好了措辭後,又道:“不瞞老爺,在下是生意人,天津之急自然也是以從商之道去解決。”
那拉老爺白眉一動,清臒的臉突地一紅,似要發作,終究是忍了一忍沒有發作出來,回頭看了看女兒,朝王熾道:“你拉了小女回來,便是想要通過老朽,從中周旋?”
王熾見他臉色不對,正要解釋,於懷清起身道:“老爺誤會了!不才之學雖難及老爺之萬一,但好歹也是讀書人,知道咱們這些讀書人之情懷,國家危難,匹夫有責,自當以此有用之軀,投效國家,豈可趁亂取利,發這戰爭財乎?可老爺您也知道,天津之難,連聖上都作難,憑區區我等之力如何能解了眼下之困境?因此,以行商之道去助朝廷一臂之力,緩解天津上下的困難,乃眼下最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了。”
那拉老爺哼的一聲,沉著臉道:“果然最是商人奸猾,不妨與你等說,老朽目前自顧尚且不暇,難以跟爾等為伍,請回吧!”
王熾情知他多少有些迂腐,更清楚像這等讀書人不會因了銀子眼紅,見他下了逐客令,不由得急了,大聲道:“老爺乃讀聖賢書之人,自是難與我等商賈為伍,可老爺也莫要忘了,那拉氏乃滿族八大姓之一,是大清朝貴族之後,莫非忍心看著這大好河山,由著洋人糟踐不成?”
那拉老爺聞言,蹙眉凝思著,微微地抖動著頜下的一綹銀須,目視門外,久久不曾言語。
那拉青桐雖也是剛知道王熾的目的,但她比父親看得開些,王熾等人以救國之名義行商,乍聽起來的確讓人難以接受,可仔細一想,不管是何種方式,隻要能救得了國家,又何須拘泥於形式?思忖間,朝其父親道:“爹,請恕女兒妄言,我大清朝內憂外患,百姓之氣憤,讀書人之念想,遠解不了時下之困局,他們這些商人,雖說並無憂國憂民之大情懷,可他們所說的這些,卻是最為實際的,與其在家裏徒自悲切,倒不如盡己之所能,做些微末之事,盡些綿薄之力。”
王熾見她在關鍵時刻,越過其父,自作了這主張,更是對她刮目相看,說道:“現在正是初春時節,早稻尚不曾下田,百姓手中並無糧食,在下想通過老爺和小姐,結識朝中權貴,拿得調度糧食之權力,這才可保天津軍糧民糧不缺。”
那拉青桐妙目一轉,看了其父一眼,見父親兀自沒有開口,便徑朝王熾道:“我倒是識得僧格林沁麾下的一員參將,名喚格世寧,想那僧格林沁乃當世之名將,定也不同意就此罷戰議和,若是通過他讓僧格林沁知道天津會有防守之糧,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王熾大喜,忙拜謝道:“王四謝小姐大德!”
那拉老爺卻是痛心疾首地道:“女兒啊,為父送你離津,便是想你遠離這戰禍,現在你卻要卷入禍端裏去,萬一有什麽不測,讓為父如何是好?”
於懷清走到杜元珪身邊,背地裏推了他一下,一下子把他推到前麵去了。杜元珪本是授令而來,無意參與王熾在生意場上的這些事,奈何被於懷清一推,一個踉蹌,正好站在了那拉氏跟前,隻得硬著頭皮道:“我乃綿州知府唐炯唐大人麾下的總兵,可保小姐的安全!”
那拉老爺還待再說,那拉青桐卻將蛾眉一揚,道:“爹,您也說過,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我輩身為貴族之後,莫非不如匹夫嗎?”
那拉老爺雖然迂腐,可畢竟是識大體的,大歎一聲,道:“我女兒既有此等氣節,為父還能說什麽呢?”
那拉青桐朝父親行了一禮,拜辭出來後,便坐了輛馬車,帶著王熾等人連夜往大沽口而去。
晚上亥時,風聲呼嘯,海麵上浪濤洶湧,驚浪拍岸之聲不絕於耳。
王熾等人抵達軍營的時候,僧格林沁正在秘密接見淩二炮,門口有親兵守衛,等閑人誰也進去不得。
其麾下參將格世寧聽說那拉青桐所帶之人是來解決天津糧食問題的,冒著被責罵之險,領了他們到門口,“你們且在此稍候。”言落間,閃身入內稟報去了。
僧格林沁乃時下大清少見的驍勇之將,從鹹豐三年至今,與太平軍鏖戰數百場,鮮有敗績,鹹豐五年正月,生擒林鳳祥,同年六月,又活捉了李開芳,名動海內。今與洋人對決,其決戰之心更是強烈,如果說聽了淩二炮之計時,他攝於朝廷之威,尚在猶豫的話,可當聽格世寧說,門外有人能解決天津糧草的時候,眼裏禁不住大放光彩,道:“讓他們進來!”
那拉青桐帶著王熾入內後,福了福身,口稱:“晚輩那拉青桐參見世叔!”王熾等也隨後參見行禮。
入座後,王熾抱拳道:“在下滇南王四,不過是一個行腳商販,本無權參議軍國大事。但行至天津時,聽說洋人入侵,時局危艱,因此就起了心思,欲用我等商人之辦法,調度天津之糧食。”
僧格林沁濃眉一揚,道:“且說說你的想法。”
王熾道:“眼下早稻未種,民夫無糧,要想從農夫手裏去收糧,確有難度。不過在下以為,商人的糧倉裏是不會缺糧的,如果能將天津城內及周邊鄉縣商人手裏的糧食調動起來,必能解天津之急。”
僧格林沁聞言,心想直隸總督譚廷襄便是以天津無一日之水、隔宿之糧來威脅於我,若是我手裏有了糧食,那麽與洋人決戰,也就理直氣壯了。心念轉動間,朝王熾道:“天津商戶雖眾,卻是都想著囤積居奇,牟取私利,沒一個有遠見的大生意人。你自謙是行腳商販,倒是個有遠見之輩,說吧,需要讓我做些什麽?”
王熾聞言,便知此事已成了,說道:“需要都統大人一紙命令,可讓在下行收購糧食之便。”
“這個不難。”僧格林沁道,“不過朝廷一意議和,我也沒有軍餉可調撥,你卻要如何收購?”
王熾笑道:“這個無須將軍擔憂,在下自有辦法。”
僧格林沁聽說無須軍餉,便能解了糧草之急,不由得笑出聲來,“當真?”
王熾起身抱拳道:“大敵當前,在下豈敢戲言!”
僧格林沁連叫了幾聲好,“你為我擔了軍糧這頭等大事,我自是感激不盡,但務必依我兩件事。”
“都統大人隻管吩咐便是。”
“第一件,朝廷主張議和,現在直隸總督譚廷襄就在我軍營,負責與洋人談判。因此,非到萬不得已時,不可將我那一紙命令輕易示人,免得有小人攛掇,去皇上麵前非議,壞我大事。”僧格林沁鄭重地道,“第二件,有了糧食做保障,我便能放開手腳,與洋人死戰,你務必要給我搞到糧食,不然的話,軍法處置,你可敢答應?”
所謂軍中無戲言,王熾既然答應了籌集軍糧,自也敢領授軍令,提了一口氣,大聲道:“大人所托,在下絕不敢負!”
“好!”僧格林沁賞識地看了王熾一眼,笑道,“我這便予你一道手令,可全權調度天津及周邊鄉縣之糧食。”
旁邊的淩二炮見僧格林沁果然給那王熾寫了手諭,不由得暗自竊喜,心想看來他已經決心與洋人一戰了!待得僧格林沁寫了手諭,交到王熾的手上,淩二炮就迫不及待地道:“將軍可是同意了我的計策,去殺他幾個洋人?”
杜元珪脫口說道:“去哪裏殺洋人?”
淩二炮瞟了他一眼,問道:“你卻是何人?”
杜元珪道:“在下綿州唐炯唐大人麾下總兵杜元珪便是。”
僧格林沁曾數年間與太平軍作戰,聽了唐炯之名,濃眉一動,問道:“可是與駱總督一同參與了大渡河之戰的那個唐炯?”
杜元珪本不善言笑,聽了這話,極為中聽,不由得眉間一喜,大聲道:“正是!若是去殺洋人,可否算卑職一份?”
杜元珪同唐炯一樣,骨子裏是有血性的,特別是在重慶的時候,他親眼見到了洋人的蠻狠和強勢,更是對那些黃毛鬼恨之入骨,見有機會可殺洋人解恨,馬上就毛遂自薦。
僧格林沁看了眼淩二炮,哈哈笑道:“這興許就是天意啊,老天授意要本都與洋鬼子拚死一戰,奪回我朝之尊嚴。淩頭領,你就將杜總兵帶去吧,可使你如虎添翼。”
淩二炮巴不得有個幫手,以全好事,就爽快地答應了,在僧格林沁處要了六套清兵的衣服後,就帶了杜元珪出了軍營去。途中淩二炮將這次行動的細節與杜元珪說了,杜元珪聽完,熱血沸騰,說我人稱杜無常,那些洋鬼子定然難逃我這口九環刀下!
說話間,已然出了大沽口的門,到了海岸上,兩人不敢怠慢,借著岸邊的石頭貓著身子慢慢往海邊靠近,到了水邊時,迅速地潛入水裏,往洋人的戰艦泅去。
李耀庭及紅幫一幹兄弟,整夜都留意著海麵上的動靜,見淩二炮的頭探出水麵,欣喜不已,眾人謹慎地觀察了下周圍,見沒什麽異狀後,就扔了繩子下去,提兩人上來。
到了甲板上,李耀庭打眼一看,見杜元珪亦隨行而來,端的是又驚又喜,“杜將軍如何會到了天津?”
杜元珪道:“奉唐大人之命,護送王熾至此。”言語間就把重慶的局勢及王熾遠行跟洋人鬥法之事簡單地說了一遍。
李耀庭歎道:“王兄弟身在商場,心係國家,委實讓人敬佩!”
說話間,為免船上的洋人起疑,淩二炮叫人都散開,約定今晚子時,待洋人熟睡後動手。
卻說王熾等辭別僧格林沁,隨著那拉青桐離開軍營,往那拉府而來,一行人正自悶頭趕路,突地從路邊跳出個人來,把眾人嚇了一跳。王熾定睛一看,正是扮作乞丐的李曉茹,摸了摸心口道:“原來又是你啊!”
那拉青桐從馬車內探出頭來,見是個乞丐,朝王熾問道:“這是何人?”
未待王熾答話,李曉茹目光朝那拉青桐臉上滴溜溜一轉,笑道:“你這小販子不做正經事,莫非專騙美貌姑娘的嗎?客棧一遇,竟是成了同路人!”
王熾知道她嘴刁,不與她爭辯,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惠賜了你一頓飯,你卻又來癡纏於我。”
王熾見她如此相問,更是覺得唐炯讓杜元珪相跟著來頗是耐人尋味,道:“他有要事留在了軍營。”
李曉茹“哦”的一聲,又是看了眼那拉青桐,道:“這位究竟是什麽人?”
王熾與李曉茹雖論不上熟稔,但這些日子以來也多少了解了她的性格,聽其口氣,定有緊要之事,說道:“這位是那拉青桐小姐,滿清貴族之後,是個可信之人。”
李曉茹聞言,這才正色道:“我離了重慶,日夜兼程趕來,有要緊事要與你等說。”
於懷清清瘦的臉微微一變,道:“何事?”
李曉茹道:“你們身邊潛伏了殺手,隨時都會要了你們的命!”
孔孝綱大怒道:“是什麽人?”
席茂之臉色一沉,道:“莫非是杜元珪不成?”
“正是他!”李曉茹大大的眼睛閃了一閃,道:“馬如龍離開重慶的時候,與我偷偷地說了一件事,當日他跟唐炯去見了駱秉章,臨行時駱秉章特意將唐炯留了下來。那唐炯是駱秉章一手提拔起來的,單獨相見本無不妥,可奇怪的是那杜元珪也相跟著進去了。試想他們間亦師亦友,若是要說些貼心的話,要那杜元珪進去做什麽?因此馬如龍留了個心眼,便在府外不遠處候著,待唐炯與那杜元珪出來後,兩人的表情都很是難看,杜元珪的神色更是奇怪,好似有什麽事叫他去做,卻是極不情願的樣子。兩人走了一段路,唐炯便與其說話,好像是在勸導什麽,可惜的是馬如龍怕被他們察覺,沒敢走太近,因此聽不太真切,隻隱隱約約地聽唐炯說,此事既是總督大人指示的,再難也要去辦。”
王熾訝然道:“讓杜元珪為難之事,莫非就是跟著我等同行?”
“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麽?”李曉茹給了他白眼,道:“這事馬如龍與我說了之後,本來我也沒放在心上,可你等出行之時,唐炯卻讓杜元珪相跟著而來,這才叫我留了心。當日送走你們後,我便去找了唐炯套話,此人是武將出身,與馬如龍一樣直來直去,不善於圓謊,我雖沒從他嘴裏套出話來,卻在其神色之中看出了些端倪——此中有鬼。”
王熾蹙著眉頭道:“即便是唐炯語焉不詳,又能說明什麽?”
“當初對付我時你滿肚子心眼兒,怎麽遇上了別人就不開竅了?”李曉茹嗔道,“那駱秉章是何許人,你以為他在你們中間安插個人,當真是為了保你周全嗎?”
“看來李大小姐想得要比我等深遠啊,不才慚愧得很。”於懷清歎了一聲,朝王熾道,“駱大人雖非奸邪之人,但他卻是忠於朝廷的,此次的北上之旅,官府是沒有參與,可我等在官府卻是備了案的,若是成了那自然是國家之幸,百姓之福,若是敗了,嘿嘿,冤有頭債有主,出了事總得找個人出來頂黑鍋,以息洋人之怒火,而那頂黑鍋之人當是無財無勢之輩莫屬。”
俞獻建沉聲道:“依我之見,把那姓杜的殺了便是,到時就說在半道上遇到了劫匪,不幸身亡。”
“殺不得。”王熾搖頭道,“杜將軍行伍出身,頗有血性,這般的英雄人物,我等豈能起歹心害他性命?”
孔孝綱道:“你不殺他,他便會要了你的命。”
王熾道:“能不能活著回去,全憑買賣城一行是否成功,若是敗了,功虧一簣,又能怨得了哪個?”
李曉茹聞言,不由得嘿嘿一陣怪笑。心想當初為保魏伯昌,你甘願陷囹圄,今日為留杜元珪,你寧願身處險境,倒是英雄得很哪!
那拉青桐目光往王熾身上瞟了一眼,見他濃眉大眼,氣宇軒昂,目光轉動間,炯然有神,說話時更是凜然不凡,隱然間威嚴自生,看得她芳心怦怦直跳,忙不迭別過頭去。
李曉茹聽他如是說,嘿嘿怪笑一陣後,道:“如果我說你的危險不止於此,你可還會堅持這想法?”
王熾吃了一驚,問道:“你還發現了什麽?”
李曉茹道:“這一路上來,在你們的後麵,還跟了兩撥人。”
“他個祖宗!”孔孝綱忍不住罵道,“北上買賣城對付洋人,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怎麽有那麽多人要與我們過不去?可知是哪方麵的人,爺爺回頭去結果了他們!”
李曉茹似笑非似笑地看著王熾,道:“我雖沒看出是哪方麵的人,但他們的目的就算用腳指頭想,也是不難想到的。”
王熾仰首深吸了口氣,道:“看來是生意場上的人。”
“你也莫怪人家盯著你不放,此番北上莫非你心裏就沒有所圖嗎?想做英雄可以,但做得太英雄,不免瓜田李下,惹人嫌疑了。”李曉茹又是嘿嘿一聲怪笑,“臨行時,你說這次北上隻為對付洋人,不敢圖利,隻需要一些走馬幫的行腳錢便是,這話連我都不相信,如何能騙得了劉勁升?”
王熾聽了這話,心頭一震。李曉茹說的話裏雖然帶著刺,卻無疑是大實話,這一次北上買賣城,他嘴上雖說得漂亮,實際上是存有私心的。當初抵達重慶時,他雄心萬丈,欲在那座商賈輻輳的城裏做出一番事業來,哪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讓人擠壓得無立錐之地,甚至差點枉送了性命。
所謂的北上買賣城對付洋人,實際上隻是一個出走的借口,換句話說,這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對付洋人之計,也是對付劉勁升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要如何在一座城池內立足?那便是實力,隻有擁有了足夠的實力,才能昂首挺胸地向世人宣布,在哪裏跌倒,我就要在哪裏站起來!
王熾在洋人和重慶商界賣弄個人情,離開重慶,實際上是為殺回重慶做打算,而天津就是為此埋下的伏筆。他看著李曉茹,回頭又看了眼坐在馬車上的那拉青桐,心頭突地掠上一抹內疚,為了殺回重慶,為了做出一番業績,他把裏裏外外的人都當作了可利用的棋子,如此做法是無情的、殘酷的,可又能如何呢?
“不錯。”李曉茹道,“雖說你王四對魏伯昌有些恩情,可既然你動了私心,人家也不是傻子,豈能容你野蠻生長,然後再回到重慶去把他擠壓出局?”
王熾聞言,隻覺心頭傳來陣陣涼意,暗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昔日之夥伴在關鍵時刻,亦可為了利益相互算計。可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假如有一天自己果然回了重慶,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就真的不會對魏伯昌造成威脅嗎?
想到此處,王熾深吸了口氣,夜涼如水,一口涼氣吸入後,使他清醒了不少,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要鬥,那就在這天津城與他們鬥一鬥吧!”說此話時,頗有些要在天津大幹一場的豪氣,但他心裏明白,天津城的這一戰是絕地反擊,更是背水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