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族人亡命天涯 建馬幫重整生意

望著馬如龍和李耀庭的兩股人馬,薑庚突然覺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如果說馬如龍敗亡後,第二個死的就是他薑庚的話,那麽在這個時候趁機與馬如龍聯手,則是最好的選擇,不僅可以保全劫來的那批貨,而且可避免在眾人麵前受辱。

可轉念一想,如此做是違背道義和道德的,那馬如龍畢竟是亂軍,是來討伐十八寨的,如果他投靠了亂軍,那不就成亂民了嗎?從此之後,他的整個人生道路都將改變。

薑庚的臉色陰晴不定,顯然他在糾結著到底該如何抉擇。

曾胡子終於忍不住了,皺了皺眉頭道:“薑兄弟,現在逃是逃不過去了,你想怎麽辦?”

薑庚看了眼曾胡子,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那幾位跟著他的弟兄,遲疑了會兒,突問道:“我想問兄弟們一句話,一會兒如果出現了不可預知的狀況,你們還會不會跟著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看了幾眼後,其中一人道:“薑兄弟,那批貨是我們大夥兒一起劫下來的,既然有福能夠一起享,那麽禍也得一起擔著。不管發生什麽事,弟兄們都會跟著你,聽你號令行事。”

薑庚聞言,感動不已,朝大夥兒招了招手。一夥人圍過來後,薑庚眉頭一動,說道:“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們與外麵的那些人合作,殺了那些亂軍易如反掌。可大家想過沒有,桂老西和王阿四為什麽會出現在軍中,這支部隊來此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麽?如果亂軍敗亡,我們的下場又會是如何?”

曾胡子看了大家一眼,緊張地道:“我們都知道後果。”

另一人道:“所謂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不是還不還那批貨的問題了,要是給他們一嚇唬,我們就乖乖地把貨交出去,日後還怎麽在道上混?”

薑庚掃了眼眾人,蒼黃的臉上露出股狠勁兒,眼裏寒星一閃:“男子漢大丈夫活的是一口氣,他王阿四算什麽東西,以為帶著兵就能讓咱們屈服,騎在咱們頭上。這次咱們給他來個狠的,打他個措手不及,出了這多年來的鳥氣!”

這幫山匪都是狠角色,聽了薑庚的話,紛紛點頭稱是。

曾胡子聞言,嚇得身子顫了一顫,連那一臉絡腮胡子亦抖了一抖:“怎麽打呀?”

薑庚道:“給你個練膽的機會,下山去找到那亂軍的頭領,跟他說明利害,然後讓他上山來。”

“讓……讓他上……山……山……”曾胡子嚇得瞪大了眼睛,“萬……萬一我一現身,他……他就把我殺……殺了呢?”

薑庚瞪著曾胡子,直瞪得他渾身冒冷汗,他這才磨磨蹭蹭地往山下走。

山下的馬如龍正沒做理會處,突見有人出現,手裏的刀一揚,警惕地輕喝道:“什麽人?”

曾胡子連忙道:“別……別著急動手,自……自己人!”嘴裏邊說著,邊走了過來。

馬如龍虎目裏殺氣盈然:“你可是十八寨的人?”

“是……是十八寨的人。”曾胡子一緊張,舌頭就打結了,“但……但咱們現在……在是自己人。”

馬如龍往山上望了一眼,眉宇間躍上一股喜色,心想,他們果然埋伏在山裏!手臂一振,翻手間刀鋒便已抵在曾胡子的脖子上,道:“他們藏在哪裏?”

“哎喲!”曾胡子驚叫一聲,將眼下的形勢結結巴巴地說了個大概,見馬如龍臉色逐漸緩和下來,這才暗鬆一口氣,又道:“眼下我們就算是一路人了,薑兄弟叫你上趟山去,合計合計。”

馬如龍生怕這是個陰謀,朝旁邊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飛奔而去。不消片刻,回來稟報說,外頭果然有股人馬,快到十八寨了。馬如龍聞言,這才相信曾胡子所言不虛。他當即把刀放下,說道:“既是如此,那姓薑的為何不下山來與我談?”

曾胡子道:“將軍,性命攸關,您也就別計較這些小節了。再者說,我們大不了把劫來的貨物歸還原主,而您呢,關係到身家性命,跑一趟又有何妨?”

馬如龍少年英雄,骨子裏難免有些倨傲,心裏極不情願聽命於一個山匪,奈何現在身陷兩軍夾擊之險,若是去計較這些小節,到時候就說什麽都晚了,隻得帶了一名隨從,跟著曾胡子上山去。

兩方見了麵,薑庚也是個眼高於頂的主兒,瞅了馬如龍一眼,就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上山來了,就說明願意與我合作,那我就把醜話說在前頭,在這次的行動中,你必須聽我的命令。”

馬如龍一聽,自尊心受到了挑釁,濃眉一揚:“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

“什麽資格?”薑庚冷冷一笑,把頭轉向山的另一邊,“就憑你快要死了!”

金頂山是十八寨最高的山頭,方圓十裏,盡收眼底。馬如龍順著薑庚的方向望過去,隻見李耀庭所率的人馬距此不足一裏地,且足足有三千以上的兵力,頃刻即到,不由得暗暗地倒吸了口涼氣。他心想,那三千人加上姓薑的這小子的人馬,前後夾攻之下,我必死無疑!

薑庚瞟了他一眼:“你可考慮好了嗎?”

馬如龍沉著臉問道:“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把火藥埋在了寨子的各個出入口,隻要這些火藥一炸開,埋伏在暗中的人就會一窩蜂地殺出來。”薑庚那蒼白的臉上浮出抹凶狠之色,“現在寨子裏的人不知道哪方麵是亂軍,不明敵友,你呢就與我一同去寨裏,就說你們才是來平亂的軍隊,現在亂軍即將逼近寨子,你要與全寨百姓一起抵禦亂軍。屆時火藥一炸,你就率眾殺出去,打他個措手不及,那支部隊必滅!”

馬如龍眉頭一動,道:“好計!”

王家祠堂內,老阿公聽說薑庚帶了馬如龍的軍隊闖進寨子裏來,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就慌了,皮包骨頭的臉全無血色,抖動著頜下花白的胡子,顫聲道:“那小畜生,竟敢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堂下一名壯漢道:“當初選他當抵禦亂軍的頭目,真是大錯特錯。不過咱們寨子裏好歹也有一兩千人,現在重新組織起來,共同對敵,未必會輸。”

老阿公道:“組織人手,隨我去會會那小畜生,我看他敢不敢動我!”說話間,他激動地把拐杖往地上敲了一敲,急步往堂外走。

剛到祠堂門口,便看到薑庚帶著馬如龍走了過來。老阿公見狀,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顫,隨即兩手緊緊地拄著拐杖,氣憤地看著薑庚,隻等他過來。

薑庚看在眼裏,不慌不忙地走到老阿公跟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個禮,道:“大夥兒不要緊張,這是一場誤會!”

老阿公朝馬如龍看了一看,見此人果然沒有殺氣,訝然道:“是何誤會?”

薑庚道:“這些人啊,其實不是亂軍,而是來幫助咱們寨子驅逐亂軍的。”

老阿公聞言,半信半疑地望向馬如龍。馬如龍情知眼下處境危險萬分,便也上前朝阿老公施了禮,說道:“這位薑兄弟所言非虛,眼下外麵的亂軍頃刻即到,在下定竭盡全力,保十八寨不受亂軍侵占!”

眾鄉親聽了這話,都暗中鬆了口氣。老阿公的臉色亦緩和了下來,喜道:“看來果然是場誤會,既如此的話,勞煩將軍了!”他頓了頓語氣,又吩咐薑庚要好生配合馬如龍作戰。薑庚見計謀得逞,暗中冷笑不已,滿口應承著老阿公,隨後就帶著馬如龍去寨子口上應敵。

及至寨子口後,眾人在薑庚的安排下,都隱藏了起來,隻待李耀庭的人馬到來。

事實上如此安排,單從謀略上來講,是不錯的。隻要對方的人一到,火藥一炸開,趁亂衝殺出去,在短時間內的確可以衝垮對方的防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然而,不管是薑庚還是馬如龍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節。

這個環節,薑庚和馬如龍一時間沒有察覺到,卻讓李耀庭發覺了。

在李耀庭的隊伍即將抵達十八寨的時候,他率先派出探子來這邊打探消息,這是行軍時每位將領都會做的一個步驟,可是當探子回來將十八寨的情況說了之後,李耀庭的眉頭頓時就蹙了起來,隨後將手舉起,做了個停止前進的手勢,三軍立時止住了腳步。

其實探子到了十八寨外圍後,什麽也沒看到,安靜得像個無人村。但就是因為太安靜了,讓李耀庭察覺出了異常。他回頭看了一眼王熾,說道:“可否將你先前派去跟蹤亂軍的那人叫過來?”

王熾本就是機靈之人,聽了此言,也意識到了不對頭,就將那人找了來,鄭重地問道:“你當時確實看清了亂軍往這邊而來?”

那人答道:“千真萬確。”

王熾眉頭一皺,道:“他們會不會中途又掉方向了?”

李耀庭低頭想了一想,道:“亂軍在彌勒鄉攻城失敗了,轉而奔向十八寨,應該是想拿下周邊的村鎮,達到孤立彌勒鄉的目的,因此他們既然往這邊來了,應該不會臨時改變主意。”

王熾道:“寨子裏沒有打鬥的痕跡,所以也不可能被攻占了,那這股亂軍會去了何處呢?”

“這事怪就怪在這裏。”李耀庭皺著兩道秀長的眉毛,突地眉頭一動,“莫非……”

李耀庭的骨子裏是個書生,心思比較縝密,但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是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連忙回頭朝桂老西招了招手,待他走上來後,問道:“你說劫你那批貨的人就是這十八寨的人,他叫什麽名字?”

桂老西忙道:“那人叫薑庚。”

“是他!”王熾神色一動,很快便明白了李耀庭的意思,“你說他……”

李耀庭眼裏精光一閃:“你對此人應是知根知底的,你覺得他會否做出此等事來?”

王熾沉默了。在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種非常純粹的鄉情,有時候即便是知道家鄉或家鄉的人風氣不好,在外人麵前也不想承認,這是每個人天生便具有的自尊。在王熾的內心裏,同樣十分不情願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與此同時,他也很清楚,這樣的事情薑庚是極有可能幹得出來的。

十八寨這個地方雖說不大,男女老少加起來統共也就兩三千的人口,卻有兩個大姓,王姓者住在東門街,薑姓者住在西門街。別看這兩個家族住在同一個地方,可一直在明爭暗鬥、相互攀比。特別是王熾做生意賺了些錢財之後,薑庚的心裏就一直不舒服,在王熾組織了一支五六人的馬幫後,薑庚便組建了支二十來人的隊伍,專門打劫過往客商,想在氣勢和財力上將王熾比下去。

現在他劫了桂老西的貨,而桂老西恰恰找到了李耀庭當靠山,此時此刻,當他看到桂老西隨著李耀庭的部隊而來,他心裏會做何感想?

王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明白薑庚是個好強之人,他不想輸,更不想當著王熾的麵認輸,在這樣的一種處境下,薑庚是極有可能做出非常之舉來的。

李耀庭目不轉睛地看著王熾,他似乎已經從王熾的臉色裏讀出了信息,沉聲道:“看來現在的十八寨就是一個陷阱,等著我們去跳。”

王熾望了眼十八寨,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胸有些小了,人家李耀庭畢竟是來幫十八寨平亂的,你在這時候包庇薑庚是何道理,莫非要將十八寨的父老置於死地而不顧嗎?想通了這一層,他兩眉一揚,道:“李將軍莫急,待我先進去看一看。”

李耀庭一想,他是寨子裏的人,讓他去查探虛實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真是那薑庚聯合了亂軍,在裏麵埋伏好了等我們入套,那麽他進去之後把薑庚惹急了,也是極度危險的。他當下道:“你一人進去怕是十分危險。”

王熾道:“寨子裏出了這等事,由我去探個虛實,乃天經地義的事,屆時你在後麵為我策應,相機行事便是了。”

李耀庭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得默許,臨行時摸出一把匕首,送給王熾防身。王熾接過匕首,說了聲謝,轉身往十八寨走去。

這邊的薑庚、馬如龍潛伏在寨子口邊上的草叢裏,眼巴巴地望著李耀庭的部隊出現,不承想左等右等隻看到不遠處的路上,有一人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過來。稍一會兒,走得近了,薑庚把眼一瞅,著實吃驚不小。

旁邊的馬如龍見他臉色不對勁兒,便低聲問道:“怎麽了?”

薑庚盯著走過來的王熾沉聲道:“那來人叫作王四,是咱們寨子裏的人。在山頭的時候,我看到他跟著外麵的那支部隊而來,為何此時隻見他一人?”

“原來是他!”馬如龍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彌勒鄉一戰,要不是王熾這小子從中作梗,此刻他隻怕早已坐在馬昭通府上了,如今在這裏遇上了他,可真是冤家路窄。可是他轉念一想,這事透著古怪,“莫非他是來探虛實的?”

“倘若真是來探虛實的,那就要壞事了!一旦讓他見到老阿公,把事情捅破了,你我都得死在這兒!”薑庚眼裏凶光一閃,“老子去做了他!”言語間,也不待馬如龍回話,提了口刀,貓著身子往前移動,在路邊不遠處的一個草叢裏停下,隻等王熾近身。馬如龍本想派個人去幫他一把,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去的人多了驚動寨子裏的人,就大大的不妙了。

王熾自然不知道前方正有人殺氣騰騰地等著他,隻管一直往前走。

薑庚緊握著手裏的刀,見王熾與他相近了,正要起身動手,突聽前麵有人喊:“王兄弟,等一等!”薑庚定睛一看,隻見是桂老西大步跑了過來,忙又蹲下身去,咬牙切齒地暗道,那桂老西身手不弱,隻我一人怕是很難得手!

王熾回頭見是桂老西,問道:“桂大哥,你來做什麽?”

原來桂老西因那批貨讓薑庚給劫了,心裏著急,想去看看貨現在到底如何了,便央求李耀庭要與王熾一同入寨。李耀庭心裏也頗擔心王熾的安危,想著桂老西精悍勇武,說不定可助王熾一臂之力,便應允其前來。

“我一來是著急那批貨,想看看如今怎麽樣了;二來萬一有什麽危險,我也好幫襯著些。”桂老西邊喘著氣邊道。

王熾笑道:“如此多謝桂大哥了。”便與桂老西一道繼又往前走。

草叢裏的薑庚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眼前經過,眼裏似乎要噴出火來,腦子裏不停地轉動著,想著如何阻止那兩人進寨的法子,可思來想去兀自沒有良策。他本是凶狠之人,將他逼得急了,沒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當下把鋼牙一咬,跳了出去:“王阿四!”

王熾突聽得後麵有人叫他,回身去看時,不由得吃了一驚。桂老西一看是薑庚,忙道:“便是此人劫了我的貨!”

薑庚把刀放在肩頭,冷笑道:“王阿四,你我雖有怨隙,可你幫一個外人來向我討要貨物,如此做法卻是不地道了。”

王熾轉過身去,邊留意著薑庚的神態,邊道:“你為了那批貨,把亂軍引進寨子,置全寨父老於不顧,莫非就地道了嗎?”

薑庚聞言,內心暗暗一怔,同樣也凝視著王熾的神色,想要從他的臉色中看出此乃臆測之詞,還是果真知道了馬如龍便在不遠處埋伏著。怎奈王熾為人沉穩,天生便有處變不驚的膽識。薑庚看了片刻,未能從他的神色中看出半點兒端倪,嘿嘿怪笑道:“所謂無商不奸,果然不虛!十八寨從來就沒來過什麽亂軍,你想在桂老西那裏討些好處,何需如此汙蔑我?”

“若是沒有亂軍,那是最好的。”王熾冷冷地看著薑庚,“你敢與我一起去見老阿公嗎?”

“為了區區一批貨,有必要去驚動他老人家嗎?”

“如果是為了一批貨,自然沒必要去打擾他老人家。”王熾道,“但我怕有亂軍混入寨裏去了,須請他老人家派人去查一查。”

薑庚情知這一關是蒙混不過去了,一時起了殺心,嘴角一斜,笑道:“既如此,我同你一道去,確定了有沒有亂軍後,咱們再私下解決那批貨的事,可好?”邊說邊向王熾走過來。

桂老西走了一輩子江湖,似已嗅出了薑庚身上的殺氣,低聲道:“小心他下殺手。”

不想薑庚走了幾步,突又停了下來,朝著寨子的方向驀地低喝道:“你們是誰?”

王熾、桂老西都是吃了一驚,回頭去看,卻是連個人影都沒發現,心下意識到不妙時,陡然聽得背後勁風颯然,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

王熾畢竟不是練家子,動作沒那麽快,右臂被鋒刃劃了道血槽。桂老西身手敏捷,躲開後,回身見薑庚又是一刀往王熾砍去,而王熾這時候身子尚未站穩,根本無法躲得開,心裏一急,右手一揚,泛起一片精光,迎了上去。

“當”的一聲金鐵狂鳴,兩人各自退了兩步,不分上下。薑庚蒼白的臉上泛起一股紅暈,眼裏滿是殺意:“你這是找死!”呼呼的兩刀,朝桂老西招呼上去。桂老西在年齡上雖與薑庚差了一截,力氣上亦不及對方,但臨敵經驗極為豐富,與薑庚鬥在一處,一時間不相伯仲。

在不遠處埋伏著的薑庚的一幫弟兄見此情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要知道,如此打鬥早晚會驚動寨子裏的人,到時他們與亂軍合謀一事必會被揭穿,那就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了。心念轉動間,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均欲快刀斬亂麻,先把王熾殺了再說,隻要王熾死了,死無對證,到時候隨他們怎麽說都行。眾兄弟想法一致,交換了個眼神後,一同起身,朝打鬥處奔襲過去。

王熾看到草叢處又躥出二十來個人,著實嚇了一跳,心想,這幫人見財起意,是非要置我於死地了!

桂老西喝道:“王兄弟,快走吧!”王熾情知凶險,轉身就跑。桂老西也不敢戀戰,趁著那二十來人未到之前,虛晃一招,脫身出來,拉了王熾的手就跑。

就在這時,前方塵土大起,仔細一看,竟是李耀庭帶著隊伍過來了!

王熾見狀,麵色大變,想要阻止卻已是晚了。從薑庚的表現來看,那股亂軍八成就在寨子裏,至於亂軍為何能混入寨子,寨子的父老為何不曾阻止,這些問題王熾之前一直沒想明白,當看到李耀庭帶隊過來時,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如今的世道,到處都兵荒馬亂,義軍、鄉勇四處亂竄,他們皆非朝廷的正規軍,衣著服飾自然也都是不統一的,誰能分得清哪股是亂軍、哪股是鄉勇?再者說,不管是義軍還是鄉勇,不過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在活動,究竟誰好誰壞,誰又能分得清楚?特別是對老百姓來說,隻要不去騷擾他們的生活就可以了,管他是哪方麵的軍隊呢!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當薑庚帶著亂軍進寨之時,鄉親們是不會仔細去分辨他們是哪一路人馬的,再被薑庚一番說道,也就沒有了敵意。

問題的嚴重性也就在此處,鄉親們既然敢把亂軍留在寨裏,無疑就是將李庭耀視作來擾亂寨子的亂軍了,換句話說,李耀庭這一出現,真正是踏入了薑庚和亂軍設下的圈套!

果然,隻聽薑庚一聲大喊:“亂軍來了!”邊喊邊往寨子裏頭跑去。

王熾站在李耀庭和薑庚之間,頓時就蒙了。他本是來平亂的,如今角色翻轉,一下子變成了引亂軍入寨子的不肖子孫了,而且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你身上就算長了一千張嘴,也是說不清楚的!

形勢急轉而下,在這一瞬間,王熾的腦海裏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突地朝李耀庭大喊一聲:“放槍,打死他!”

事實上,李耀庭也被薑庚的這一喊,喊得心裏一陣發慌,聽得王熾一喊,頓時回過神兒來,迅速地估量了下形勢,鳥槍的射程不過三十餘步,薑庚的距離已不在射程範圍之內,忙不迭喊了弓箭手,下令射殺薑庚!

三名弓箭手疾步跑前幾步,搭箭挽弓,“嗖、嗖、嗖”,三支箭挾著勁風疾射出去,均射中薑庚後背。薑庚的身體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濺起一地的沙塵。

曾胡子大叫一聲,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居然率先往回跑到薑庚的倒地處,慌亂地摸了摸他的鼻息,見已無氣息,張嘴一聲悲呼,眼淚落下粗糙的臉頰,竟是哭了起來。其餘兄弟亦紛紛趕過來,望著薑庚那已無生氣的臉,人人臉色悲憤。

聽到曾胡子的悲呼時,王熾的心裏霍地傳來一陣刺痛,他轉過身,遠遠地望著薑庚已無生氣的軀體,怔怔出神。無論如何,那畢竟是二十幾年的同鄉,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夥伴,有那麽一瞬間,王熾甚至覺得自己錯了,不該讓李耀庭射殺他。不就是一批貨嗎,再怎麽值錢,如何抵得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曾胡子的哭聲讓伏在暗處的馬如龍膽戰心驚,也驚動了寨子裏的人,不消多時,便見老阿公帶著寨裏的男女老少急步趕過來。薑母乍見兒子的屍首,驚叫一聲,便昏厥了過去。老阿公幹枯的臉陰沉沉地看著眾人,低喝道:“是誰幹的!”

曾胡子抹了把淚,手指著不遠處的王熾道:“是他!他引了亂軍來,還叫亂軍射殺了薑兄弟!”

一片雲朵隱去了陽光,天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在這一刹那,連空氣亦似乎停止了流動,忽然凝固了。

老阿公朝著王熾對視了片晌,突地又是一聲低喝:“是你殺了他嗎?”

王熾雙腿一屈,直直地跪了下去。一旁的桂老西見狀,大吃一驚,道:“王兄弟……”

王熾低著頭,以一種命令式的語氣說道:“你走吧,讓李將軍馬上帶人離開!”

桂老西做夢也沒有想到一批貨竟會牽扯出這麽大的事來,心裏一慌,一時沒了頭緒。他看著王熾低著頭一意伏法的樣子,又不忍撇下他離去,努了努嘴又道:“王兄弟,你留下來必死無疑,跟我一起走吧。”

王熾道:“此事與你無幹,快些去告訴李將軍,叫他帶人離開,不然事情會越鬧越大。至於你的那批貨,要是我能逃過此劫,自會幫你想辦法要回來。”

桂老西沒想到此時他還想著自己的那批貨,不由得鼻子一酸,重重地歎了一聲,回身走向李耀庭。

李耀庭聽了桂老西的傳話,心想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在這裏待下去,怕會與鄉民發生衝突,隻得下令撤退。

這邊李耀庭撤退的命令剛下,那邊驀地傳來一聲大喝:“殺啊,殺光亂軍,給薑兄弟報仇!”

聽到這一聲喊,李耀庭周身一震,回頭看時,隻見馬如龍率部衝了過來。十八寨的鄉民因自己寨裏的人被殺了,心裏本就有氣,見馬如龍衝出去了,紛紛加入這股流動的浪潮,往前湧了上去。

如此一來,李耀庭怕傷害無辜的鄉民,更加不敢打了,率眾倉皇而逃。馬如龍存了心要把未攻克彌勒鄉之氣撒出來,追出兩裏多地,砍殺了李耀庭的百餘眾,這才作罷。

歇下來後,馬如龍開始作難了,是回去侵占十八寨,還是就此趁機離開?

馬如龍追隨杜文秀起義,其目的與杜文秀有本質的區別。他本是忠良之後,隻不過是陰差陽錯,一時氣憤殺了清廷官員,這才被迫加入了起義軍。後來隨著義軍南征北戰,建立了不少功勳,發現即便是在義軍裏,也是能實現抱負的,便死心塌地地留了下來。換句話說,他加入義軍純粹是為了實現領軍打仗的理想,不負了所學的這一身本事罷了。因此在領著起義軍四處攻城略地的時候,始終堅守著“隻欲報仇,不敢為逆”的信條,從不為難老百姓,也不會對敵軍趕盡殺絕。

看著十八寨的鄉民,以及從他們眼裏所傳遞出來的那種信任的目光,馬如龍的心裏甚至產生了一種滿足感。領兵打仗為何啊,不就是為了得到百姓的支持和擁護嗎?既然他們已完完全全地信任了你,你又何必再去侵占他們,多此一舉呢?

想到此處,馬如龍心中釋然了。然而不知為何,在此時竟想起了那個叫王熾的人,此人隻用一千兩銀子就保住了一座城池,絕非等閑之輩,此番他本是要抓了此人來泄憤的,可是當桂老西、李耀庭逃走後,他不但沒逃,還甘願留下來承擔後果時,也許是英雄惜英雄的緣故,馬如龍突然擔心起了他的安危。他當下便向鄉民打聽道:“寨子裏會如何處置那王四?”

有村民答道:“他勾結亂軍,殺害同鄉,估計是要被處死的。”

馬如龍聞言,濃眉一沉:“走,我們回去吧。”

入暮的時候,天氣變了,空中烏雲滾滾,鉛雲低垂,似乎隨時都會落下雨點兒來。

王母張氏提著隻竹籃走進這間柴房,她應該是剛剛哭過,眼睛像杏桃似的,又紅又腫。她的頭發也很是散亂,頭上的發簪吊著,隨著腳步的移動來回輕輕晃動著。前額雖讓劉海兒遮去了部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額頭紅了好大一塊。

王熾本蹲在柴房的一處角落裏,見一個瘦弱嬌小的身影走來,此時雖一盞冷燈如豆,整個柴房都晦暗不明,但他依然能看得出那是母親的身影。

王熾緩緩地站起身,一股難言的愧疚亦同時漫上心頭。母親老了,比同齡的婦女要老了許多,父親和三位兄長的病故叫她傷透了心,她如今活著的唯一希望就是王熾能平平安安地活下來。誰承想今日一場變故,讓他犯了死罪,當她聽到老阿公說要處死王熾的時候,她幾乎崩潰了。

王熾望著母親憔悴的、蒼老的臉,望著她那紅腫的額頭,他的心裏一陣刺痛,“撲通”跪在地上,淚如雨下:“娘,不孝兒子不值得你這麽做!”

張氏走到王熾的跟前,摸了摸他的頭,歎息道:“四兒啊,為娘對不起你死去的爹啊,你是王家的獨苗,娘無能,沒能保住你!”

王熾抬起手撫摩著張氏紅腫的額頭:“是兒錯了,兒死不足惜,隻是讓娘受苦了。”

張氏蹲下來,看著王熾,怔怔地流著淚:“這世道,誰對誰錯誰又能分得清呢?娘不怪你,娘相信四兒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娘隻是心疼四兒……”

母子倆抱頭哭了會兒,張氏抹了把淚,從竹籃裏拿出三樣菜,分別是清炒苦菜、餌塊和一隻竹筒雞。張氏一一在地上放好,讓王熾好生吃些。

王熾知道,這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吃母親做的菜了,看著這幾樣平時自己最喜歡的菜,一時竟是難以下箸。

母子倆正自沉默時,柴房外人影一閃,又來了個人。王熾抬眼一看,神色便沉了下來。張氏見正是那位帶兵的馬如龍,以為是來提他兒子去斬首的,變色道:“不是說明天才送四兒上路的嗎?”

馬如龍倒是十分客氣,拱手給張氏行了個禮,反倒把張氏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王熾明知他是亂軍,但因其進了寨子後並未擾民,因此臉上也沒有敵意,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馬如龍看著王熾的冷臉,微露著笑意,道:“很奇怪我會來看你,是嗎?”

王熾依然冷冷地看著他,沒有開口,算是默認了他的話。馬如龍好整以暇地道:“我並無他意,隻是想來問你一個問題。薑庚死後,你明明有機會逃走,為何不逃?”

王熾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我母親在此,莫非要她替我受這罪不成?”

“你可曾想過,萬一你死了,你母親也會生不如死?”馬如龍的這句話戳到了張氏的痛處,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王熾眉頭一動:“你此行就是為了來看我的笑話的嗎?”

馬如龍虎目中星光一閃:“若是我說此行為救你而來,你可相信?”

王熾冷笑道:“不信。”

馬如龍嘴角一彎,微哂道:“就因為我是亂軍?”

“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王熾道,“若你真有意幫我,就去把那批貨還給桂老西吧,王四便感激不盡。”

馬如龍不由得笑出聲來:“死到臨頭了,卻還惦記著人家的區區一批貨物,好不可笑!”

王熾道:“大丈夫一諾千金,答應他人之事,自當全力而為。”

馬如龍上下打量了下王熾,說道:“你起來準備一下,一會兒我帶你出去。”

王熾一怔:“去何處?”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說出的話自然也是作數的。”馬如龍似笑非笑地看著王熾道,“救你出去。”

張氏聞言,連忙跪在地上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

本以為必死,現在忽然有了活路,王熾的心裏自然也是高興的,但更多的是意外:“為何救我?”

“你以為亂軍便是魔頭嗎?”馬如龍神色嚴肅地道,“要說是魔,這亂世之中可謂人人是魔,各種勢力都在為自己的利益而爭殺,猶如亂魔狂舞,即便是清廷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但你要明白,世道越亂,天道良心便越是明顯,如果你連民心都爭取不到,起義的意義何在?”

王熾沒想到眼前這位五大三粗的漢子,竟能說出如此一番有見地的話來,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起了身拱手便是一禮:“如此多謝了!”

馬如龍道:“先不忙謝,我現在先去安排一下,順便去把桂老西的那批貨弄來,待夜深時,我再來救你。”

張氏道:“如此甚好,我也去家裏準備一下,給四兒找幾件衣物備上。”

馬如龍道:“大娘小心些,千萬不可讓鄉民覺察到。”

議定之後,張氏和馬如龍先後離去。是晚子時,馬如龍如約而至,把王熾帶了出去。在寨子口與張氏拜別後,王熾背了個包袱,在馬如龍的護送下,悄悄地離開了十八寨。

豈料剛出了寨子,不遠處有個黑影一閃,在一個草堆裏一閃而沒。馬如龍藝高膽大,輕喝道:“什麽人?出來吧!”

喝聲一落,草堆那裏人影一動,站出來一人。是時夜黑風高,看不清究竟是什麽人,便各自抽出兵器,一步一步往前移動。

待走得近時,那黑影小聲道:“是……是王兄弟嗎?”

王熾一聽這聲音,心下一喜,問道:“前麵可是桂大哥?”

“哎喲,果然是王兄弟!”桂老西低聲歡叫一聲,跑了上來,“吉人自有天相,你果然……”說話間,忽然發現馬如龍也在旁邊,不由得神色一變,“他……他如何……”

原來桂老西行走江湖,為人甚講義氣,白天王熾自己留下來擔罪,讓他們逃走,思來想去心中極是過意不去,再加上那批貨還在十八寨,便想趁著夜深摸黑過來看看,不想竟在這裏遇上了。

王熾微微一笑,便把事情大概講了一下,又道:“你的那批貨和馬幫兄弟,馬將軍也給你帶出來了。”

桂老西顯然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圓滿地結束,又驚又喜,朝馬如龍道了謝,又朝王熾道:“王兄弟此番想去何處?”

王熾歎道:“心中慌亂,一時間也沒想好去何處落腳。”

桂老西道:“要不然隨大哥去四川做些生意,彼此也好有些照應?”

王熾道:“多謝桂大哥。奈何家母在此,不便遠行,日後若有機會,再去拜會桂大哥吧。”

幾人又閑聊了幾句,便分道揚鑣。王熾轉身望了眼十八寨,夜色中的寨子十分寧靜,風吹著寨子口的樹葉和草叢,發出沙沙聲響,卻也帶著一派祥和的氛圍。

也許這就是家鄉帶給你的感覺,它能讓你的心靜下來。王熾想到馬上就要作別生養他的地方了,心裏微微發酸,歎息了一聲,轉身繼又往前走,邊走邊想,盤算了下前程,決定往昆明方向而去,到省城去碰碰運氣。

卻說這一日,到了廣西州[1],臨近城門時發現,城卒並非是清廷兵勇,而是穿了身老百姓衣服的起義軍,看來廣西州已讓起義軍給打下來了。

是時正是五六月稻穀成熟之時。這些起義軍進城之後,將廣西州下麵所轄城鎮的富豪、地主、鄉紳的家財都抄沒了,抄沒了這些人的家產本不打緊,卻是苦了老百姓,因為沒了他們,鄉民們種出來的稻穀及農副產品根本沒處銷售,一個個愁眉苦臉的正沒做理會處。王熾在廣西州花了三天時間,把各村鎮都走了一遍,得知這些情況後,靈機一動,現在身上有從彌勒鄉馬昭通處賺來的五百餘兩銀票。這銀票是晉商票號的,全國通兌,隨時都可以把它兌換成銀子,如果將廣西州囤積的農產品廉價統一收購,再賣到其他鄉鎮去,必是可以大賺一筆的。要是還能從其他鄉鎮再收些生活必需品,賣到廣西州來,這一來一回,利潤可是不小。

主意打定,次日一早就挨家挨戶去聯絡農戶。那些農戶正愁著種出來的東西賣不出去,連田租都交不了,更別說養家過日子了。經王熾一說,都將他當作救命恩人一般,表示隻要王熾肯收,他們必全力配合,哪怕是價錢低一些,也總比賣不出去好,甚至無償貢獻些勞力,也是心甘情願的。

王熾一聽這話,心裏踏實了,便在第二天,在一個酒館裏叫了十來桌的菜,並貼出告示,邀各農戶來此吃飯,說是凡是願意與他合作的,都可以來免費享用。

農戶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壞了,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揚開去。及至午飯時分,來了兩百來號人,王熾隻得吩咐店家再新增幾桌。

待大家吃了七分飽,王熾便開口說話了:“今日請鄉親們來,一來是想表達我王四的誠意,但凡是廣西州鄉親們種出來的東西,不管是哪個村鎮,我王四照單全收。二來呢想跟大夥兒商量一件事,廣西州下麵有五六個鄉鎮,屆時收購上來的貨物必是不少,這麽多東西運送出去,是件麻煩事。”

農戶們聞言,都聽出了王熾的意思,問道:“可是想弄些騾馬運貨?”

王熾道:“不隻是騾馬,我還想就地組織一支馬幫隊伍,來幫我運送貨物。當然,馬幫工人的工錢照出,絕不會虧待了鄉親們。”

除了能把種出來的東西賣出去,還能賺些閑錢,農戶們自然是沒有異議的。當下便從每個村鎮裏選出兩名精壯漢子,總計十人,臨時組建了一支馬幫隊伍。

所謂樹大招風,王熾在酒館大張旗鼓地請農戶吃飯,自然是少了往來跑腿的麻煩,也增加了農戶對他的信任度,卻也招來了一些眼紅的小人。

王熾剛剛脫了衣服上床,便聽到外麵一陣短促的腳步聲傳來,聽那聲音至少也得有五六人,須臾又聽到一聲斷喝:“那叫王四之人,可住在你處?”

王熾心頭“咯噔”一下,心想會是什麽人來找我麻煩?思忖間,翻身起床,抓起放在旁邊的馬褂和長袍,邊穿邊往門口走。豈料沒走出幾步,房門“砰”的一聲被人踹開,一群人呼啦啦擁了進來!

[1]廣西州:今雲南瀘西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