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川蜀馬幫遭劫 滇南山寨臨危

鴉片戰爭爆發後,中國國內的政治局麵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洋人大批湧入,隨之西洋的思想、文化、資金亦流入中國,他們想控製中國的經濟,甚至欲以此漸漸地侵吞這個國家的疆域。從此之後,這個古老的國度開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

這樣一種狀態好比是兩位武林高手的生死對決,相互牽扯、抵製著,都欲拚盡全力想將對方壓倒。國與國的相鬥,對老百姓來說卻是極其痛苦,甚至是萬般恥辱的,他們固然痛恨洋人的侵略,可更恨清廷的懦弱無能,帶著這樣的痛恨,國內百姓紛紛擎旗起義。在諸多的起義軍中,規模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便是太平天國的起義軍。

太平天國農民起義仿若一股風潮,迅速刮遍全國,各地各民族的義軍趁機跟進,舉旗抗爭,清政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我們的整個民族亦被推到了最為危險的時刻!

在雲南省紅河州北部的彌勒鄉,因為此處多山地,屬於山高林密的丘陵地帶,故當我國沿海地區受到西洋經濟和文化的衝擊時,這裏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大部分山民依舊過著悠閑自得的生活。

然而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是日午後,金頂山下的一處叢林裏,埋伏著二十來個山匪。他們手裏或提著鋼刀,或握著木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西南方向的山道,神情肅然。領頭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看上去身子瘦小,許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緣故,臉色泛黃,看上去渾身上下沒幾兩力氣。但他的目光卻是炯炯有神、極為有力的,在目光轉動之間甚至帶著抹凶光。

沒有多久,車聲轔轔,從山道上走來一支馬隊,約有七八匹馬。馬背上都馱著貨物,前後共有十五人護著,在中間的一匹馬上插著一杆三角形的小旗子,上書“川中祥和號”等字。

叢林裏埋伏的那年輕人眼裏寒光一閃,蒼黃的臉上泛起抹激動的紅潮,正要起身衝下山去,突被後麵的一人拉住,不由得回頭輕喝道:“你做什麽?”

那拉他的是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長著一臉的絡腮胡子,皺了皺眉頭道:“薑兄弟,那是祥和號的貨,是不是考慮一下再下手?”

年輕人怒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在咱自己的地盤上,你這地頭蛇反倒是先怕了!你要是不敢動手,回家給你婆娘暖床去,我不會強拉著你!”說話間,揮了下刀,帶著其他人衝下山去。中年人沒辦法,也隻得咬咬牙跟著往下衝。

山下的馬幫都是慣走江湖的老油子,這種事情見多了,也不怎麽吃驚,一行人迅速散開,把馬匹和貨物圍在了中間。領頭的那馬鍋頭[1]是川中祥和號的老夥計,也是在茶馬古道[2]上走了一輩子的老江湖,名叫桂老西,雖有五十餘歲的年紀了,卻依然老當益壯,精幹得很。他打眼望了下那些衝下來的山匪,最後把目光落在那領頭的年輕人身上,雙拳一抱,道:“老夫是川中祥和號的桂老西,不知足下是哪座山上的好漢,不妨報上名來,交個朋友!”

“川中祥和號,喲,這是大商號啊!”年輕人嘴上雖誇著對方,眼裏卻依然含著殺氣,“我叫薑庚,並不是哪座山上的什麽好漢,隻是這彌勒鄉十八寨[3]的一個無名小卒而已,桂大哥真願意與我交朋友?”

桂老西一看這姓薑的就不是個善茬兒,便笑道:“在這茶馬道上行走,幹的是拎著腦袋討飯吃的行當,靠的是道上兄弟的情麵,不然的話,我桂老西十個腦袋也沒了。隻要這位小兄弟願意給個情麵,我桂老西求之不得。”

薑庚把刀柄一轉,抱拳道:“桂大哥這話說得在理,其實大家幹的都是拎著腦袋討飯吃的營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吧,隻要桂大哥今日能給我們這些兄弟打發些煙酒錢,從此之後,隻要是桂大哥的馬隊經過此地,我等絕不為難!”

“好,小兄弟果然是爽快人!”桂老西回身從身後的一匹馬上拿過個包袱,取出個錢袋子來,向薑庚丟了過去。

薑庚接過,兩個手指頭一捏,便知裏麵是些碎銀子,估摸著十兩左右,當下臉色一沉,冷笑道:“桂大哥莫非是嫌我們這地方小,拿要飯的標準來打發兄弟嗎?”

“嫌少?”桂老兒黑乎乎的臉色也是一沉,“小兄弟,你看我們這次運送的東西,也不過是些土煙日雜貨物,能值幾個錢?而且這一路打點過來,這趟生意怕已是賺不了錢了,望小兄弟包涵,下次有機會大哥再奉上,可好?”

桂老西嘴上雖還在說好話,但臉色已經不怎麽好看了。在這條道上行走,交情固然重要,可也不能一味地奉承討好,不然的話讓人騎到頭上來,一輩子也休想混出頭,必要的時候還得用拳頭來說話。

薑庚看著桂老西的臉色,手一抬,又把錢袋子扔了回去。桂老西伸手一接,接在手裏。是時雖是五月初夏,山中天氣悶熱,可這時每人的脊梁骨都覺得陣陣發冷。

桂老西強笑道:“小兄弟不要這銀子是什麽意思?”

“要貨。”薑庚從牙縫裏吐出這兩個字後,刀頭一迎,率眾便殺了上去。

桂老西也不甘示弱,與薑庚鬥作一團,喝道:“川中祥和號是魏老爺子的商號,他的貨你也敢劫,膽子夠大的啊!”

薑庚為人凶狠,獰笑道:“在十八寨這地方,就是我薑庚的天下,皇帝老子來了也照劫不誤!”

兩方人馬鬥不許久,就已分出勝負。桂老西的馬幫雖說都是老江湖,但畢竟勢單力薄,且薑庚的人個個都是好手,就將這批人連同貨物都扣了下來,唯獨桂老西一人逃脫。

薑庚劫下了這批貨物,十分高興,讓弟兄們收拾收拾連人帶貨一起押去寨子裏。可那絡腮胡子中年人依舊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走到薑庚跟前說道:“薑兄弟……”

薑庚一看他那副嘴臉,怒從心起,喝道:“我說曾胡子,你又擔心什麽呀?”

別看這曾胡子長得粗糙了些,想得卻要比薑庚深遠,說道:“祥和號在川蜀是響當當的商號,財大氣粗。這批貨拿是拿到手了,怕是很難吞得下去。”

薑庚冷冷一笑:“剛才我跟你說過了,強龍不壓地頭蛇。我料定不出幾天,那魏伯昌肯定帶著銀子來贖人。”

桂老西從金頂山逃出來後,一路往西北方向跑,走了半天後,天色將黑,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拿出幹糧來吃。他一邊吃一邊尋思:這次魏伯昌運的是絲綢、皮革和藥材,將這些貨物在這邊脫手後,要再運些雲南高山的普洱茶及山貨回去,所以此番這一來一去就是單上千兩銀子的大單子,現在不僅貨丟了,連人都讓山賊扣了去,要是兩手空空地回去,魏老爺子非把自己生吞活剝了不可。

想到這兒,桂老西兩道灰白的眉頭一蹙,開始發愁了。

馬幫分為兩種:一種是單幹的,自己招人買馬、組織馬隊,來回倒賣貨物,相當於個體經營戶,虧了、賺了都是自個兒的事,頗為自由,但也極為危險,畢竟這年頭盜匪肆虐橫行,且茶馬道上都是些崎嶇的山路,單幹的馬幫隊伍若沒什麽靠山,很容易出事;另一種是跟人合作的馬幫,相當於桂老西的這種,有自己的馬隊,投靠個後台較硬的商號,行走時打出這商號的名頭,路上的山匪大多會買麵子,多少打發一些錢財,就可以一路暢行無阻了。

桂老西打著祥和號的牌子,行走茶馬道多年,基本沒出過什麽事,這一回偏遇上了個不怕死的主兒,著實把他給難住了。

待吃完了幹糧,桂老西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此人叫作李耀庭,也是個山賊。然其與一般的山賊不同,太平天國起義後,雲南也爆發了杜文秀所率的回民起義,李耀庭組織鄉民抵擋起義軍,後又與清軍合作,屢戰屢勝,在迤東道[4]一帶威名赫赫,且此人與魏伯昌有些交情,若是他能出麵,這事就好辦了。

既想到了辦法,桂老西不敢懈怠,連夜就趕去曲靖見李耀庭。

桂老西並沒有見過李耀庭,這次跑去見他,憑的不過是魏伯昌的關係,到了地頭,見到李耀庭時,桂老西頓時就傻眼了,原來這個名滿滇南的大人物竟是個二十歲左右的毛頭小青年!他不由得心生感歎,好你個小子,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紀就已是一方之霸主了!

其實不光桂老西吃驚,此時誰也想不到,在不久的將來,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將成為享譽西南的巨商。

李耀庭雖為領軍之將,但骨子裏頗欣賞生意人,聽說桂老西是魏老爺子的人,就請他在客廳奉茶。此時,再好的茶桂老西也是喝不進去,客套了兩句後,就把此行的來意說了。

李耀庭一聽,秀長的眉頭一皺,滿是書生氣息的臉掠上了抹不自然的表情。桂老西見狀,心裏“咯噔”了一下。

李耀庭心裏想的是,他現在充其量不過是個率領鄉勇抵禦起義軍的頭目,非官非民,身份很是微妙,雖道在軍中有些威望,可也無法去管鄉裏的事情。再者聽桂老西說那個叫薑庚的山匪很是凶悍,天王老子的麵子都不買,萬一自己出麵要不回來那批貨,下不了台,難道要派兵去討伐不成?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門外跑來個兵勇,在李耀庭身邊耳語了兩句。李耀庭一聽,俊秀的臉變了一變。桂老西看在眼裏,心裏更是不安了,心想,這中間到底有什麽緣故,讓他如此為難?他不由得起身問道:“怎麽了?”

沒想到,李耀庭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陪你走一趟。”

李耀庭先是為難,現又答應得如此痛快,此等突兀的變化讓桂老西著實捉摸不透。轉念一想,隻要他答應了,這事就算不成問題了,便問:“我們什麽時候動身?”

“事不宜遲,今晚便動身。”

桂老西聞言,徹底蒙了,他顯然沒有跟上李耀庭態度變化的節奏,瞄了眼李耀庭的臉色,見他神態略有些緊張,覺得不太對勁兒。那貨物畢竟不是他李耀庭的,且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為何他顯得比自己還要緊張?正要相問,李耀庭卻沒給他機會,急步走了出去。

夜色如洗,墨藍色的天空繁星點點,甚是璀璨。

夜色中,在一塊空地上齊刷刷地站了幾十排人,個個持槍擎刀,臉色肅穆,略帶著股殺氣。

桂老西雖走了一輩子江湖,但畢竟沒見過這等陣仗,看得他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李耀庭有些小題大做了吧,薑庚那二十來個山匪用得著派兵出去嗎?桂老西轉頭看了眼李耀庭,見他也是一臉肅穆,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就走上兩步,悄聲道:“李……李長官,那……那薑……”

桂老西本來想說,那姓薑的不過是個山匪,沒必要如此勞師動眾,可沒等他往下說,李耀庭回過頭來,寒星般的眼裏精光亂射,生生把他的話給逼了回去。

“我出兵不是為了你的那批貨,但我們要去的地方正是彌勒鄉。”站在三軍麵前的李耀庭臉色嚴峻,書生氣淡了許多,連語氣也變得生硬了起來,“你隨我們走吧,到時候順便把你的貨要回來便是。”

“那……那邊出事了?”桂老西倒吸了口涼氣,如果真的打起來,他的貨還能找得回來嗎?

彌勒鄉十八寨裏火把晃動,整個寨子燈火通明,且不時傳來吆喝聲,成年健壯的男人成群結隊地往祠堂趕。

王家祠堂內,一位須發雪白的老阿公坐於上首,略見混濁的眼掃了一遍祠堂內的眾人,眉間一動,眉頭那裏打了個結,沉聲道:“那些個起義軍反朝廷、反洋人,咱們管不著。可他們為了攻城略地,居然打到彌勒鄉來了,過不了幾天就會到咱們十八寨來。諸位想一下,隻要起義軍一來,清軍就會來平叛,你來我往,擾了咱們的生活不說,咱們種的莊稼不就被糟蹋了嗎,以後哪還有清靜日子過?”

“阿公說得在理,咱們十八寨不是誰想來就來的,他要是敢來,咱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老阿公點了點頭道:“今晚招大夥兒來,就是這個意思,不管是官兵還是起義軍,誰也休想來十八寨作亂。這樣吧,今晚咱們就分派一下,守住寨子的各個入口。”言語間,往人群裏巡視了一番,問道:“為何不見王阿四?”

“據說是去彌勒鄉了。”

老阿公吃驚道:“哪兒亂他就往哪兒闖,這時候他去那邊做什麽?”

“這小子精得很,十數日前便收購了不少糧食,這時候去彌勒鄉,估摸著是兜售糧食去了。”

老阿公撫須苦笑:“彌勒鄉打起仗來,糧食自然就會緊俏,可兵荒馬亂的,也危險得緊。這小子的膽子端是不小,拎著腦袋的買賣他居然也敢做!不等他了,我們來商量下由誰負責來守。”

“本來就不用等他!”老阿公話落間,薑庚嘴裏咬著根草,搖搖晃晃地走進祠堂來,“十八寨有我薑庚在,怕什麽?來一個打一個,來一雙揍他一雙!”

老阿公抬起混濁的眼,望了薑庚一眼:“起義軍有上千號人,你有把握守住?”

薑庚眼裏寒星一閃,嘴裏“噗”的一聲,把草吐在地上:“我有批火藥放在家裏,本想賣出去,既然有人來搗亂,那就不去賣錢了,招呼那些個龜孫子就是了。火藥你們知道嗎?隻要這麽一小撮,就可炸得人哭爹喊娘、屁滾尿流!”

薑庚的脾氣十八寨的人都知道,這小子天生就是塊殺人的料兒。大家聽他這麽一說,也就放心了。老阿公道:“你既然有這好物什,那守寨的重任就托付給你了,反正寨子裏的人隨你指派。”

薑庚哈哈一笑:“阿公隻管放心,起義軍隻要敢來,我保準炸得他們魂飛魄散!”

夜漸深了,沉沉的夜色籠罩著彌勒鄉。

城內的百姓家家戶戶關門閉戶,生怕起義軍突然打進來,街上清靜得連狗都見不到一隻。

城外與城內卻是兩番景象。起義軍兵臨城下,有兩千餘眾,個個手持大刀鳥槍,殺氣衝天,火光映得城頭似若白晝。

率領起義軍攻城的叫馬如龍,年紀不大,隻有二十四歲,卻是個智勇雙全的主兒,據說這一路殺過來,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無人能擋。此人體形魁梧,生得一副濃眉大目,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宛如天神一般,威風凜凜。

單看起義軍的氣勢,就讓城樓上的清兵心裏發怵,盡管他們擁有火槍和一門紅夷大炮,心裏卻依然不踏實,站在城頭上強自裝出一副臨危不亂的樣子,實際上個個都膽戰心驚。

事實上攻打此城,馬如龍確實是十拿九穩的。彌勒鄉並非什麽大城,以他的作戰經驗來說,拿下這座城池,不過是彈指間的事兒。是時,他一馬當先,微眯著雙虎目,睥睨著城池以及城頭上的清兵,臉上甚至流露出一股不屑之色。

兩千多義軍在城門前靜靜地肅立著,城內城外除了火把燃燒的滋滋微響外,似乎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所有人都以為馬如龍會很快下令攻城,但他遲遲沒下達作戰命令。

馬如龍在等。

他試圖用這樣的氣勢壓垮清軍,讓鄉紳馬昭通出來投降,甚至是向他跪地求饒。

這個時候,鄉紳馬昭通家裏亂作了一鍋粥。這位老爺子讀了一輩子書,也考了一輩子,及至垂暮之年,也未能考得一官半職,後來還是朝廷憐憫他,給了他個管理彌勒鄉的職權。雖說這鄉紳的名銜,屬於半朝半野、非官非民,身份有些尷尬,但隻要手裏有權,不管這權有多大,多少還是可以撈些好處的。因此這些年來馬昭通好歹置辦了些家產,倒也能安生度日。現在倒好,起義軍一來,辛辛苦苦賺下的家產,帶又帶不走,撇下家產逃命去吧,又覺得不甘心,一時急得若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是走好還是不走好。

就在這當口,來了一位少年人,生得副國字臉,周周正正,再加上長著雙濃眉大眼,頗有些氣概,見了馬昭通就忙著請安。

馬昭通見了這少年人,連連歎氣:“亂軍都打到家門口來了,還安什麽安啊!”

少年人不慌不忙,往他的屋裏打量了一番,見其家眷均在堂內,且個個都收拾了細軟,便已猜到了個大概,問道:“馬老伯這是要走嗎?”

馬昭通重重地歎了口氣,頜下灰白的胡子隨之一陣晃動:“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在這裏住了一輩子,眼看就要入土,舍家別裏,委實舍不得。可不走吧,又怕累及一家老小,一時委決難下。”

這王四便是十八寨老阿公提起之人,名熾,字興齋,祖籍在應天府[5]柳樹灣石門坎,其祖上曾是明朝開國年間的將領,後世代為官。到了王熾之父王勳業這一輩時,家道早已衰落。及至王勳業過世時,留下生母張氏、二媽薑氏,以及四個孩子,家裏更是窘迫不堪。四個孩子中的三個相繼病死,隻留下老四王熾繼承王家香火。

虧的是這王熾從小就生得聰明伶俐,十幾歲輟學後,張氏賣掉了陪嫁過來的首飾,給他去學做生意,不想這小子天生就是塊做生意的料兒,在鄉裏收購土布去外地賣,又從外地采購紅糖、鹽這些生活必需品回鄉來賣,一來二去來往倒騰,沒幾年就積下了百多兩銀子。

這一次他看到義軍四起,在各地全麵開花,就料定了這仗一定會打到彌勒鄉來,早早地便開始收購糧食,想借此大賺一筆。今日下午進城後,讓雇工們把運進來的糧食安頓好,薄暮時分正要來找馬昭通,不承想街上突然一陣大亂,說是起義軍來圍城了。

王熾跑到城門一看,果然城門已然關閉,大批的清軍不斷地往這邊趕過來。他心下暗暗叫苦,這會兒讓亂軍圍在了城內,無論如何也出不去,豈不是要與此城共存亡了嗎?

心念轉動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然被困在城裏了,按照原計劃來找馬昭通,先把這批糧食賣出去再說,好歹不白跑這一趟。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馬昭通居然想攜家帶眷逃跑,如此一來,他收購的那一大批糧食賣不出去,非得賠個血本無歸不可。

王熾邊試探著馬昭通的口風,邊在心裏想著法子,見這老兒嚇得麵如土色,急得在屋裏團團亂轉,一時計上心來,說道:“馬老伯,這時候您逃是逃不出去了,如果您坐視亂軍打進來,您這家產八成也是保不住的,非被他們占了不可。小侄倒是有一計,不知老伯願不願聽?”

馬昭通聞言,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兩眼一亮,忙問道:“何計啊,快些說來!”

王熾問道:“您家中可有現銀?”

馬昭通愣怔了一下:“應有幾百兩。”

王熾低眉想了一下,突然歎道:“可惜了!”

馬昭通急了,抓住王四的肩膀道:“我的大侄兒,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你是要急死老夫不成?”

王熾看了眼馬昭通,說道:“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您現如今要是有千把兩銀子,都把它散出去,說是但要能殺亂軍一人者,便賞一兩銀子。您老試想一下,到時全城百姓爭先恐後地奮勇殺敵,那千把兩銀子便是敵軍千把個人頭。您想,亂軍統共也就兩千餘人,都死傷過半了,還不落荒而逃嗎?”

馬昭通聽完,臉現潮紅,頗是激動,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這主意是好,可老夫一時著實拿不出這麽多現銀啊!”

王熾朝馬府的家眷們看了一眼,笑道:“您老是沒有,可您這些家人多少藏了些私房錢的,大家在一起湊一湊,我看也差不多了。”

馬府那些家眷一聽,一個個都慌了。那馬昭通是考場上的老油條了,晚年才得來管理彌勒鄉這個差事,因此平素裏摳門兒得緊,給家眷們的賞錢或生活用資都十分少,他們身上的私房錢可以說是從牙縫裏省下來的,看得比性命還重要,聽了王熾的主意,不免都心裏發慌。

王熾是個機靈之人,一看這些人的臉色,就已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便朝馬昭通小聲道:“散得一時財,換得一世安,這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您就不要再猶豫了。”

馬昭通把那幾顆稀疏的黃牙一咬,朝家眷們道:“把你們的私房錢都拿出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我們的家業還在,怕什麽呢?王四說得對,這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你們也不要再猶豫了,都拿出來吧,不許藏著。”

眾家眷無奈,都把私藏的銀子捐獻了出來,放了滿滿一桌子,再加上馬昭通自己的銀子,剛好湊足了一千兩。

王熾見計謀得逞,心下大喜,又道:“您現在就派人抬著銀子敲鑼打鼓地往街上去招呼,城內繞一圈後,再把這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往城頭一放,待戰事結束後,按人頭發放銀子,保管彌勒鄉平安無事。哦,對了,打完仗後,您再請鄉親們吃一頓,如此明麵上說是為慶祝,實則這是個收買人心的好機會。您把老百姓們安頓好了,還怕他們日後不為您賣力嗎?糧食、酒肉我都備好了,就放在城內,到時候您支給我銀票便可,無須現銀。”

馬昭通一聽,心疼得要命,平時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銀子,一夜之間便全花出去了。他也終於明白,這王四真正的目的是想在他這裏兜售糧食,可現如今除了走這條道外,也著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當下又把老牙一咬,命幾個大漢抬著銀子到街上吆喝去了。

約在子時初,馬如龍發起了攻城之戰。這位少年將軍滿以為拿下區區一座彌勒鄉根本不在話下,哪裏知道戰鬥剛剛打響,城門突然洞開,城內的軍民像瘋了一樣往外衝,爭相搶著要砍起義軍的人頭。

所謂兩軍相逢勇者勝,麵對這一撥又一撥不要命的軍民,起義軍頓時就慌了。馬如龍倒是沒慌,但是他蒙了,是什麽力量驅使著這一群人,玩命地作戰?眼看勝負已無懸念,馬如龍不敢硬撐,率著剩下的一千多人拔腿就跑。

逃出彌勒鄉後,馬如龍還是沒回過神兒來,為什麽穩操勝劵的一場戰鬥會演變成這樣,這中間到底有什麽玄機?他百思不得其解,遂遣一人混入彌勒鄉去打探,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旋即率眾憤憤不平地繼續往前走。

馬如龍派人去彌勒鄉調查,其實是心裏不服氣。想他馬如龍是何等人物?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鄉試武舉頭名武生,要不是在鹹豐元年殺了幾個清廷官員,現如今他必是朝中大將。即便如此,他加入杜文秀的起義軍後,這些年來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什麽時候栽過跟頭?

如此思來想去,馬如龍決定暫不回營,他想要掙回這個顏麵。

夏日的午夜,涼風習習,天上的繁星依然不曾淡去,閃著晶瑩的光芒。

馬如龍抬頭望著星空,思索著下一步的計劃。是時,月光照著他魁梧的身材,他緊緊地握著手裏的那口刀,驀然虎目中精光一閃,似乎有了主意,輕身躍上了馬,喝道:“去十八寨!”

大隊人馬在馬如龍的一聲輕喝中,掉了個方向,小跑而去,不消多時,便隱沒在夜色之中。

馬如龍把矛頭指向十八寨,當然自有他的一番算計。現如今彌勒鄉既然打不下來,那麽就換個作戰思路,將其所轄的村寨一個個拿下來,最終實現孤立彌勒鄉,從外圍包圍彌勒鄉的戰略目的。

隻是他此時此刻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十八寨的遭遇會比彌勒鄉更加驚心動魄。

天色破曉的時候,馬如龍的隊伍已到了距十八寨不到兩裏地的一座山下。

晨曦透過樹林的隙縫照射進來,把林子映射得斑駁陸離。五月的晨風夾著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拂過眾人身邊時,眾將士隻覺得昨晚一夜的疲憊化解了許多。馬如龍仰起頭深吸了口這清新的空氣,臉上的英武之氣又煥發出來。轉頭之間,隻見一匹快馬從隊伍的後麵趕將上來,仔細一打量,正是昨晚派去彌勒鄉打探之人。

馬如龍一勒韁繩,戰馬低鳴一聲,停了下來。及至那人奔近時,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可有查到什麽消息?”

那人道:“啟稟將軍,昨晚彌勒鄉軍民瘋了一樣抵禦我軍攻城,是一個叫王四的人所為。”

“王四?”馬如龍濃眉動了一動,在腦海裏搜了遍有名有姓的人物,對這個名字卻毫無印象,不由詫異地道,“沒想到彌勒鄉還隱藏著這等高人!”

那人又道:“此人名熾,字興齋,就是十八寨人,因在家中排行老四,故人稱王四。”

馬如龍的臉立時變得如聽見了件不可思議的事一般,看了那人一眼,又望向不遠處的十八寨:“你說他是十八寨的人?”

“沒錯。”那人道,“那王四說動馬昭通拿出了一千兩銀子,鼓動軍民,說是隻要殺敵軍一人者,便可得一兩銀子。我軍敗退後,此人的事跡已傳遍了彌勒鄉的大街小巷,所以絕對不會有錯。”

馬如龍不由得苦笑道:“一千兩銀子便保住了一座城,好一樁買賣!”頓了一頓,把鋼牙一咬,又道:“今日本將定要活捉那王四,把昨晚的恥辱討回來!走!”

薑庚站在山頭,望著浩浩****而來的起義軍,蒼白的臉湧起了股紅潮。

旁邊站著的曾胡子有點兒害怕,臉色發白地望向薑庚:“薑兄弟……”

薑庚見人高馬大的曾胡子那膽怯的樣子,鄙夷地道:“怎麽,又怕了嗎?”

曾胡子道:“他們有一兩千人,且手裏還有鳥槍……薑兄弟,那鳥槍可不是打鳥的啊,打起人來一打一個準,十分厲害。”

薑庚把手裏的一根草放到嘴邊,舌頭一卷,卷到嘴裏,慢慢地咀嚼起來,眉宇間漫起股淡淡的殺氣,以及殺敵立功的決心。

薑庚是有野心的,他一直想做十八寨的頭號人物,然後想要在這亂世中,帶領十八寨的人闖出一片天來。然而在這裏有個人時時壓著他,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無法超越那人,隨著時日的流逝,這件事便成了他心裏的一根刺,怎麽拔都拔不出來。

那人便是王四。那小子憑借著一些小聰明,在十裏八鄉做生意,這些年著實賺了些銀子,很受鄉親們的喜愛。許多人甚至說,生兒當如王興齋,人窮誌不窮,硬是在這窮鄉僻壤闖出了一片天地。

這讓薑庚十分不舒服,他壓根兒就看不起王四那斤斤算計的嘴臉。什麽是生意人,什麽是商人?那便是無利不起早,無商不奸,那種人不僅趨炎附勢,更是投機取巧的下等人,即便是上山做土匪也比生意人來得光彩,至少活得像個男人的樣子!

薑庚“噗”的一聲,吐掉了嘴裏嚼爛了的草,眼裏寒星一閃,他今天就要做給十八寨的人看看,在這裏隻有他薑庚才能保護十八寨,在這亂世中,隻有像他薑庚這樣的人,才能做出一番大事。

薑庚咬了咬牙,今天就是他壓倒王四的日子!他把頭轉向曾胡子,惡狠狠地道:“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今天這一戰,老子打定了。如果你怕了,趁早給老子滾蛋,別在這裏給我丟人現眼。”

曾胡子沒讀過一天書,且天生膽子小,也沒什麽魄力,自然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兒了,除了跟著薑庚混口飯吃,別無出路,當下便狠了狠心,道:“薑兄弟既然下決心要與亂軍決一死戰,兄弟跟著你拚命便是!”嘴上雖如此說,心裏卻依然忍不住打鼓。

薑庚冷哼一聲,往後麵的弟兄道:“可準備停當?”

後頭有人答道:“火藥已經在各個入口埋好,弟兄們也都在附近埋伏完畢。”

薑庚滿意地點點頭,屆時隻要火藥一炸開,這裏的上千村民就會出其不意地殺出去,給亂軍來一個迎頭痛擊。

他對這樣的安排很是放心,認為這一戰贏定了。

李耀庭帶著隊伍趕到彌勒鄉時,馬如龍的起義軍早已退走了,他略微有些失望。

每個人都想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做出一番功業來,李耀庭也不例外。那馬如龍是杜文秀軍中最傑出的將領,且年齡與他相當,他很早就想會會此人,哪怕要麵對的是一場生死之戰。然而,當他聞知馬如龍是被一個叫王四之人打退時,文靜的臉上露出抹驚異之色。

不消多時,馬昭通領著王熾迎出城來。雙方寒暄了幾句,李耀庭問道:“不知哪位是王四?”

王熾走上兩步,抱拳道:“正是在下。”

李耀庭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此人,見他天庭飽滿,目如朗星,年紀不大,臉上卻罩著絲淡淡的滄桑之色,使其身上多了分英武之氣,不由得暗暗叫了聲好,也抱起拳道:“王兄弟巧施計謀,退卻亂軍數千,令在下佩服!”

雙方謙讓了一番後,馬昭通道:“李將軍今日來得正好,為了慶祝勝利,答謝王四兄弟和眾軍民打退亂軍,老夫特設宴慶功,宴請大夥兒。李將軍既然來了,進城去喝一杯如何?”

李耀庭出身書香門第,骨子裏便帶著書生意氣,一是一、二是二分得十分清楚。這場勝利他未立寸功,甚至連戰鬥都沒趕上,打心裏不願參加這慶功宴,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拒絕吧,又覺做得太沒人情,正左右為難之時,突見遠處一匹快馬迎著朝霞急馳而來,沒多時,就到了眾人麵前。

王熾見了此人,連忙上去問:“如何?”

那人喘了兩口粗氣,道:“亂軍去了十八寨,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那裏了!”

原來,擊敗了馬如龍之後,王熾覺得不放心,就暗中支使一人去打探亂軍的動向。聽了這消息,王熾的臉變得若紙一樣白,眼神不由自主地朝李耀庭望將過去。

在王熾心驚膽戰的時候,當中有一人卻是暗中欣喜不已,此人便是桂老西。

他所押送的那批貨現在還在十八寨,如果李耀庭的隊伍去了那邊,那不正好可以把他的貨給討要回來了嗎?在王熾的眼神看向李耀庭時,桂老西也迫不及待地看向他,眼裏飽含著期許。

李耀庭正愁不知如何脫身,聽了這消息,反倒是心下一喜,秀氣的眉頭揚了揚,道:“這幫亂軍,好大的膽子,我們這便去十八寨!”

王熾聞言,連忙答謝道:“若李將軍能救我父老,王四感激不盡!”

“客氣了!”李耀庭翻身上馬,與王熾、桂老西一道,領著眾軍奔向十八寨。

一行人趕到十八寨時,馬如龍還不曾發起進攻。

這倒並非馬如龍不想殺進去,而是這裏的氣氛讓他覺得十分怪異。整個寨子的外圍看不到一人防守,乍一看就像是個空寨子一樣,別說是人了,連狗都看不到一隻。

太靜了,在大敵入侵的時候,十八寨的這種寧靜給了馬如龍一種不安的感覺。

十八寨既然有王四那樣的高人,決計不可能不戰而逃,平白把地盤騰出來給他,那麽這裏麵一定有陰謀。

究竟是什麽陰謀呢?馬如龍的濃眉緊蹙著,抬頭往山上看了一眼。山上樹枝搖曳,樹葉婆娑,卻看不到一星半點兒的人影。

薑庚擺下的陣勢難住了馬如龍,但是此時此刻,山上的薑庚也不好受。他在山上望見了另一支部隊,且在這支部隊裏有兩個他不想見到的人——王熾、桂老西。

山上的弟兄們看到這支部隊時,都喜上眉梢,因為這股生力軍一到,馬如龍便如一隻煮熟的鴨子,就算借他一雙翅膀,前後夾擊之下,也難逃一死了。然而在薑庚看來,那幫人的到來可能會是一場災禍。

桂老西的貨是他搶的,馬如龍死後,擺在他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乖乖地把搶來的貨交出去,然後當著眾人的麵給桂老西道歉,大家和好如初,這事就算了了。可如此一來,他薑庚的臉日後往哪裏擱,從此在這十八寨可還有他薑庚的立足之地?二是拒絕交還貨物,硬是將其吞沒了。這樣做的後果是,雙方都找不到台階下,一旦動起手來,馬如龍死後,第二個死的人就鐵定是他了。

曾胡子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當初他就勸過薑庚,搶了這批貨後,如何消化?現在問題果然來了,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薑庚臉上瞟過去。

薑庚的臉表麵上看去蒼白得沒有任何表情,實際上心頭正自咚咚直跳。

[1]馬鍋頭:馬幫領頭人。

[2]茶馬古道:中國西南、西北地區的民間商貿道路,在這一帶百姓的心中,西南的這條茶馬古道無異於西北大漠上的絲綢之路。

[3]十八寨:今彌勒縣虹溪鎮。

[4]迤東道:雲南東南部的行政區名,轄區約有曲靖、東川、澄江、昭通、鎮雄、廣西六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