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將軍出招劍指貪官 商人鬥法亂生重慶
下雪了。
依照往年的慣例,重慶雖也每年都會下雪,可下的卻不多。今年不知為何,雪特別大,鵝毛一般的白色飛絮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似乎要將整個山川都裝點一番,隻一夜之間,天地間便已是銀裝素裹,換了一番顏色。
於懷清嗬著白氣,踏雪來到監獄,掏出碎銀子打發了獄卒後,就進去看王熾。
再次回到這裏,於懷清的心裏感慨良多,一見王熾便道:“哎呀,故地重遊,還真有點衣錦還鄉的感歎哪。”
孔孝綱起身道:“你也別感歎了,我讓給你來住,叫你在家裏多待幾天,好讓你在家鄉父老麵前炫耀炫耀。”
於懷清連忙搖手道:“家鄉雖好,怎奈男兒誌在四方,留不得啊。”說話間,進了牢裏,把帶來的酒菜一樣一樣擺開,又道:“眼看就快過年了,不才來看望看望幾位兄弟,今日不醉不歸!”
“歸個鳥啊。”孔孝綱叫道,“醉死了,也得死在這裏!”
王熾卻是對於懷清很是尊重,起身抱拳稱謝,待大家都入座後,又敬了於懷清一杯酒,這才問道:“於先生,這些天,外麵的情形如何了?”
“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了。”於懷清笑道,“綿州的唐炯唐大人已經到重慶了,他將跟馬提督聯手,共同應對局麵,這個年啊,怕是不少人要過不好嘍!”
孔孝綱喝了幾口悶酒,道:“以前我巡山巡慣了,現在成天在這裏待著,真怕待出病來,要是能出去跟著馬提督大幹一場,那就痛快了。”
於懷清看了他一眼,沒去理會,轉首朝王熾道:“重慶一旦亂了,你就能出去了。有沒有想過出去後怎麽做?”
王熾一口飲了杯中酒,反問道:“於先生覺得,我應該如何做?”
於懷清剛要喝酒,聽了這話,酒杯停在了嘴邊,“王兄弟,你變了。是經曆了這番變故,讓你謹慎了呢,還是世故了,有些事敢想卻不敢說了?”
“遭一蹶者得一便,經一事者長一智,人總是會變的。”王熾苦笑一聲,“我是在想,出去之後,趁著局勢尚未穩定,把店鋪開起來,此乃我這幾個月來的心願,因實現起來困難重重,所以才不敢輕易說出口。”
於懷清把一口酒喝了,正色道:“作為一個有誌向的生意人,自然是要開幫立號,打下一片真正屬於自己的江山,這有何難以啟齒的?日後不才定當全力輔助兄弟,咱們不僅要開幫立號,還要在重慶這塊地方,呼風喚雨,來,幹了!”
王熾等人聽了此話,神色為之一振,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過了年後,家家戶戶都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氣氛中,可就在這時,重慶城出了件大事。
巡檢使張運才死了,而且是上吊自縊而死的。
巡檢使是負責一城之治安的,凡過路行商,各個碼頭來往行人、貨物盤查,都在巡檢使的職責範圍之內,官雖不大,隻是九品,職權卻不小,當地的黑幫、商人都要拍他的馬屁。
張運才是鍾誌達的頂頭上司,現在鍾誌達被扣押,張運才自殺,這意味著什麽?
看著張運才的屍體,王擇譽的臉色與死人差不多,白得嚇人。死人他見得多了,自是不怕的,卻不免有一種兔死狐悲之傷懷,如果馬如龍真要把重慶官場連根拔起來的話,那麽他終究難逃一劫。
“王大人。”馬如龍的聲音,把王擇譽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連忙回過頭去,道:“提督大人有何吩咐?”
馬如龍臉色鐵青地道:“王大人對張運才的死有何看法?”
“卑職以為不像是謀殺……”
“本官知道他是自殺。”馬如龍緊逼著道,“你認為他為什麽會自殺?”
“這個……”王擇譽戰戰兢兢地道,“卑職不知。”
“王大人也是飽學之士,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懼鬼敲門,此話你一定是知道的。”馬如龍道,“本官不妨告訴你,前天下午,我約見過他,並與他說,他的名字在我的那張名單上。”
王擇譽周身一震:“卑職愚昧,不知提督大人所指的名單為何物?”
“就是鍾誌達所舉報之人。”馬如龍的眼睛精光灼灼,“本官原是想提醒他,供出他上麵的那人是誰,又做了哪些不法之事,沒承想他今日便死了。”
“如……如此說來……”王擇譽冷汗涔涔直冒,他不知道馬如龍對他說這番話究竟何意,更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在那張所謂的名單裏,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兩腿無力。“如此說來他……”
“沒錯,他不幹淨。”一邊站著的唐炯打斷了他的話,濃眉一揚,道,“自知無法逃過製裁,又怕供出來之後,家人受到牽連,索性一死了之,以逃罪責。”
王擇譽強笑道:“唐大人英明!”
馬如龍道:“王大人,善後的事便請你安排一下,我等先行告辭。”
王擇譽連忙恭身相送,直至馬如龍等人走出了門,他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抬起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吩咐底下的人處理一下,自己則急急忙忙地出了門。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且不論馬如龍那張所謂的名單裏麵,有沒有他王擇譽,可如今的局麵已經非常明朗,馬如龍是要一級一級一查到底。他與其他那些當官的相比起來,雖說貪得並不算多,然所謂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再加上跟山西會館那些扯不清的事情,一旦真的查到了他的頭上,不光是摘頂戴的問題,怕是連項上人頭也要被一道摘了去。
王擇譽覺得不能再等了,他今天必須去跟劉勁升徹徹底底地談一次,協商把王熾等一幹人放了,讓善水居重新開張,到時候道歉也好,賠罪也罷,總比丟了腦袋的好。隻要那馬如龍高高興興地去昆明上任了,一切都好說。
劉勁升此時正組織了下麵的商戶開會。在得知了張運才的死訊後,他與王擇譽一樣,也感受到了一股威脅,但他跟王擇譽的想法不一樣,他想要抗爭到底。
作為重慶地區晉商的領袖,劉勁升對眼下的世道和官場理解得可謂是入木三分。當今之世道,貪腐並非隻是個別現象,而是從上到下在貪,朝廷公開捐官,百姓花錢買官,再加上亂糟糟的局勢,當了官之後幾乎無有不貪者。在這樣的一種整體環境影響下,你若是不貪,反倒是特立獨行,無法合群。因此劉勁升認為,馬如龍在重慶查貪,注定了要失敗,而且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在這樣一種心理的支撐下,張運才死後,劉勁升迅速地做了兩件事:一是寫了書信,帶上銀子,去成都找巡撫蕭知章、鹽茶道宋銓、布政使趙培等人,求得他們的支持;二是組織重慶的晉商罷市,給官府製造壓力。
劉勁升麵對著眾多商戶道:“馬如龍查貪,不過是一時氣憤,其目的是要救王四,要讓善水居重新開張,但是王四挪用軍餉、結黨營私,善水居在茶葉裏摻鴉片,是鐵一般的事實,從這一點來看,馬如龍所謂的查貪就是以權謀私,是挾私打擊報複。知道他的這種行為會造成什麽後果嗎?”
劉勁升的眉頭輕輕一動,繼又道:“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蠢事了,早在昆明的時候,就曾與王四一起,大鬧過雲貴總督府,若非後來杜文秀率軍壓城,他就要反出昆明城去了。上頭不會讓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鬧。大家誰都明白,官場就是一攤渾水,真要把這攤水濾清了,重慶還剩下什麽?什麽也不會剩下。如果真是到了那種境地,重慶就會大亂,會不可收拾,無論是朝廷,還是各級官府,都不會允許他如此胡鬧。所以大家不需要擔心,隻要我們聯起手來,給他們施加點壓力,馬如龍的行動就必敗無疑。”
王擇譽走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了劉勁升的這番話。下人見知府大人到了,要進去稟報,王擇譽搖搖手,示意其不用去稟報了。他停下腳步,低頭沉思起來。
毫無疑問,劉勁升的話是正確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對峙上了,還有回頭路嗎?王擇譽咬了咬牙,反正橫豎是個死,那就跟劉勁升一起拚了吧!
思忖間,王擇譽的腳步一挪,從山西會館的門口退了出來。他打消了同劉勁升商談的念頭,到了府上後,寫了封信,痛陳馬如龍野蠻幹涉重慶政務,致使重慶商人集體罷市,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麵以及不可挽回的損失。寫完之後,差人送去給四川巡撫蕭知章,要求盡快阻止馬如龍的衝動行為。
重慶的商人在劉勁升的領導下,開始集體罷市。
這一日上午,他們組織人手,去了知府衙門抗議,陳述馬如龍包庇不法商人王熾,假公濟私,給重慶的商人施加壓力,如果官府再不出手阻止,他們將聯合更多的商戶,進行罷市。
王擇譽一反常態地拋棄了膽怯,出來公然回應商戶,說他已經將此事報知了蕭知章大人,不需多久,蕭大人一定會出麵,給大家一個公道。
真正的對峙開始了,這不僅是一場權力的較量,更是一場正邪的對決,在一個群魔亂舞的時代,孰勝孰負,誰也不敢胡亂猜測,也無法猜測。
此舉給馬如龍造成的壓力是無可估量的。他也開始擔心,如果由上而下壓下來,此事會不會半途而廢,會不會讓王熾的罪名坐實,給他帶去更加沉重的打擊?
唐炯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盞震得叮當直響,“那幫狗東西,居然用罷市來給我們施壓,想要不做生意,好啊,把本府惹惱了,將那些店鋪一家家都查封了!”不過惱火歸惱火,眼下的局麵依然讓唐炯想到了上一次的重慶之亂,如果罷市之勢愈演愈烈,會不會再次造成城內的物資嚴重缺乏?
馬如龍沒有發話,卻將目光落在於懷清身上。於懷清幹咳了兩聲,道:“壓力肯定是有的,不過這樣的局麵早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倒也無須慌張,不才保證,不出幾天,洋人一定會出手,對一隻狼來說,絕不會放過一塊擱在嘴邊的肥肉。如今問題的關鍵是,四川巡撫衙門會不會出麵幹涉,若是巡撫衙門要出麵的話,會在什麽時候插手,是洋人的手快,還是巡撫衙門的手快?”
李曉茹深覺有理,點頭道:“於先生的話說到點子上了,如果讓巡撫衙門搶先一步,我們就危險了,而若是洋人搶先了一步,趁機搶占茶葉市場,給官府形成壓力,那麽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不錯。”於懷清賞識地看了眼李曉茹,然後把目光落到馬如龍身上,道,“提督大人,你可還有信心繼續往下走?”
馬如龍臉色一沉:“我知道,該是動刀子的時候了!”
杜元珪憂慮地看了眼唐炯,他無法想象,這一刀子下去,會出現一個怎樣的局麵?不想唐炯笑了一笑,道:“早該動刀子了,要幹就好好地幹他一場!”
四川巡撫蕭知章得知消息後,召集了各級官員,進行緊急協商,由於馬如龍是個武將,因此還把駱秉章請了過來,共同議事。
蕭知章跟駱秉章的官銜相差不大,一個是從二品,一個是正二品,且一個理民政,一個管軍事,兩者也無直接從屬關係,按道理說兩人不會有糾葛。但是同在省府裏理事,加上兩人的性格迥然不同,處事風格也是各有一套,在遇上同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會產生摩擦。
蕭知章是守成派,行事比較穩重,不會去冒險,按他的話說,年輕時尚且未做過出格之事,今已垂暮,何故激進,招惹是非?
在大堂上坐定後,蕭知章首先開口道:“馬如龍在重慶肅貪,這是件好事,官場的確是需要一位有膽略、有勇氣的人去煞煞威了,不然的話下賄上貪,會給百姓造成極大的負擔,也會給朝廷造成不好的影響……”
駱秉章咳了一聲,伸出手搖了一搖,打斷了蕭知章的話,“蕭大人,非常時期,這些官話就不必說了,直接說你的意見便是。”
蕭知章臉上微微一熱,抬起手摸了摸花白的胡須,以掩飾窘態,“上一次的重慶之亂,餘波未平,倘若再來一次,重慶怕是經受不起,我的意見是,阻止馬如龍的行為,讓重慶的秩序恢複正常。”
駱秉章的臉一如既往的平淡,麵無表情,既不反對也沒表示讚成,隻問道:“如此說來,你是反對肅貪了?”
蕭知章皺了皺眉:“總督大人是何意思?”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當今天下,世風日下,若是要反貪,那是反不完的,除非把我們大清朝翻個底兒朝天。”駱秉章這話極為實誠,卻也十分的忌諱,此話一出口,沒人敢去接茬兒。駱秉章似乎並不在意,兀自說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咱們總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吧?本院以為,讓年輕人去鬧一下也不是件壞事。”
布政使趙培淡淡一笑,道:“總督大人,我聽說馬如龍此番動作,有公報私仇之嫌,您這些話若是傳出去,是要長那馬如龍誌氣的。”
駱秉章卻兀自說道:“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麽,達到了什麽樣的目的。”
“看來總督大人是支持馬如龍肅貪了。”趙培不冷不熱地道,“我的意見與蕭大人一樣,支持肅貪,但也需要想想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萬一重慶又亂了如何是好?”
鹽茶道宋銓卻是不說話,隻垂眉搖頭。
“亂不了。”駱秉章拿出條絲巾,擦了擦他眼角的淚水,然後眯了眯眼,道,“不就是罷市嗎?馬如龍肅貪,商戶罷市為何呀?這分明是在跟我們說,官商是一體的,官的利益就是商的利益,這就是官商勾結腐敗的一個側麵的反映。但我相信,重慶隻要有這個人在,亂不了。”
蕭知章忍不住問道:“何人?”
“王熾。”駱秉章又眯了眯眼,“一個不起眼兒的小商販,卻有足夠的能力去控製全局。”
蕭知章聞言,看了眼趙培,兩人麵麵相覷。
散了會後,蕭知章把趙培和宋銓兩人留了下來,鄭重地道:“現在沒有外人,我也不跟兩位兜圈子了,重慶商人的課稅,占了整個四川的一大半,平時大家也沒少拿好處,於公於私,重慶都亂不得。現在駱大人支持馬如龍,我們卻又不便公然反對,兩位看看有什麽辦法?”
宋銓道:“馬如龍的品銜是從一品,與巡撫大人您是相當的,如果這事沒有駱大人的支持,我們誰也沒辦法去動他。唯一的辦法是讓重慶的商人加大施壓力度,好教他知難而退。”
趙培點頭道:“宋道台所言甚是,我讚同這個辦法,讓重慶的局麵失控,到時候看駱大人怎麽去收拾殘局。”
“宋道台,鹽茶道是你在管理的,此命令就由你去下達吧。”蕭知章吩咐完後,突然問道,“那王熾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趙培笑道:“我倒是見識過,不過是一個憑意氣行事的毛頭小子罷了,駱大人說他能控製亂局,哈哈,那是高抬他了。”
與商戶罷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官兵滿城地搜捕,接連四天時間,馬如龍就在重慶逮捕了十二個官吏。這個舉動猶如重磅炸藥一般,在重慶城內轟然炸響,掀起了巨大的風波。
此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不光是一場權力的較量,更像是一場賽跑,誰跑得快,跑到了前麵去,那麽誰就是贏家。
第五日,重慶城郊法場。
馬如龍要在這裏斬首三名貪官汙吏,並把所有涉案在押的人犯都帶了來,說是讓他們來觀刑,實際上是**裸的威脅,告訴他們如果不招,那麽這便是下場。
王擇譽是被硬拉著來監斬的,他不傻,當然知道馬如龍用意,更加明白麵對死亡,很多人會服軟招供。
春寒料峭,在冷風的吹拂下,王擇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很明顯,馬如龍的效果達到了,王擇譽的心理壓力被頂到了極限,臉色慘白,神情恍惚。一聲令下,劊子手揚刀落下時,王擇譽渾身隨之一陣戰栗。
馬如龍鐵青著臉,瞟了王擇譽一眼,“王大人,貪官汙吏伏法,天大的好事,你卻為何這般模樣?”
王擇譽強笑道:“提督大人說笑了,貪官斬首,大快人心,卑職自是拍手叫好。隻是這些天微感風寒,身子有些不適。”
“原來如此,那王大人可要小心在意了。”馬如龍冷冷一笑,問道,“王大人可還記得我前日提到的那份名單?”
王擇譽心裏“咯噔”一下:“自然記得。”
馬如龍道:“這些天抓了不少人,有些人經不起恫嚇,便招供了。於是又有一個重要人物,入了那份名單,大人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誰?”
王擇譽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他雖然極力地控製著內心的恐懼,但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肅貪案是提督大人在主抓,卑職……不方便打探。”
“其實這個人王大人認識。”馬如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他是山西會館的百裏遙。”
“他……”王擇譽瞪大了眼睛,“他怎麽會……”
“為何不會?”馬如龍道,“百裏遙是山西會館的總管,劉勁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經手的,他豈能清白呢?”
王擇譽邊點頭應承著,邊心下尋思:看來還是他快了一步,巡撫大人的命令尚未下來,他就順藤摸瓜挖出了百裏遙,百裏遙一旦歸案,抓他王擇譽的日子還會遠嗎?
王擇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裏的。一路上昏昏沉沉,腦袋裏一片空白,機械般地走到裏屋後,便癱軟在了椅子上。
坐下來後,他的腦子才開始恢複了轉動,回想起這幾年來跟劉勁升之間的那些事兒。他們之間算不上朋友,隻是場麵上的一些交際應酬罷了,但每次辦事,或者是逢年過節,也沒少拿劉勁升的銀子。特別是此次的王熾事件以及善水居茶葉摻鴉片案,劉勁升為了排擠對手,來找過他幾次,且留下了些銀子,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王擇譽當時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況且“準許競爭,嚴加看管”,是鹽茶道宋銓授意的,查封善水居便是在宋銓的授意範圍之內,收押王熾更是布政使趙培的命令,哪一件事情他敢去違抗?又有哪件事他能做得了主?原以為即便是出了事,也有上麵擔著,查也查不到他頭上來,可誰承想半路殺出個馬如龍,把重慶的整個局麵都打亂了。
想到此處,王擇譽感覺到陣陣心痛,同時一股末日臨頭的悲涼感襲上心間。他膽小畏事,遇事則處處謹言慎行,可即便是如此,還是出事了。身在這個大染缸裏,與那些權貴富商打交道,如果想要一點兒顏色也不染,那是不可能的,你會被隔絕,會被孤立,一城之父母官,倘若真到了那種地步,如何做事,怎生管理?
然一旦與人同流合汙了,便是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從此之後就身不由己了。
看來今日之結果,早在當了官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王擇譽深沉地歎息一聲,臉上掠過一抹自嘲的笑意,風光時前呼後擁,擠著門送錢送物,事到臨頭,又有哪個可以依靠,誰能夠來幫他解脫眼下的困難?
王擇譽絕望了。一蓬濃密的胡子襯得他的臉如死灰一般,毫無神采。他吃力地撐起身子,站了起來,茫然地看了眼屋子,好似在尋覓什麽,又像是在留戀曾經門庭若市的府衙,眼神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掃了一遍,便低下頭落寞地走入裏屋去了。
及至出來時,王擇譽右手提了壺酒,左手捏了幾片鴉片,咬著牙根走到桌前,抬起左手將鴉片放到眼前時,眉頭一皺,濃密的胡須隨著嘴巴陡然抖動起來,他急忙將頭抬起來,遏製住將要湧出來的眼淚,心中大呼:作孽啊!
隨即重重一歎,拿起鴉片,一把塞入嘴裏,舉起酒壺,和著酒生吞了下去。
鴉片和著烈酒從他的喉嚨艱難地咽下去時,他想明白了,走到今日這一步,除了客觀原因外,也怪自己太過無能懦弱,若是在有些事情上能堅持一下,稍微有些主見,也不至於走投無路。
想到這些年來隨波逐流、毫無尊嚴地活著,王擇譽突然間為自己感到悲哀,既然活得沒有尊嚴,那麽就死得有尊嚴一些吧!
王擇譽走到一張椅子上坐下,閉上眼睛,一道熱淚悄然流落眼角,滑過消瘦的臉頰,滴落在地……
王擇譽死了。
他生前碌碌無為,死後卻震動了重慶城。在這一場拉鋸戰中,不管是主攻方的馬如龍,還是防守方的劉勁升,在聽到王擇譽用烈酒生吞鴉片自殺的消息後,內心猶如驚濤駭浪般地翻湧著。
特別是劉勁升,一下子失去了這棵倚靠的大樹,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盡管在此之後的不久,他收到了宋銓的密信,讓他領導商人向馬如龍加大施壓力度,可事到如今,他不免有些膽怯了。
是什麽樣的威脅讓堂堂一個知府選擇了死亡?
劉勁升轉首看向站在身後的百裏遙,眼神之中充滿了疑問,以及些許的苦惱。
百裏遙蠟黃的臉依舊像死人一樣沒有表情,他怔怔地看著劉勁升道:“應該是被抓到了什麽把柄,不然的話,以他的性格不會自殺。”
“會是什麽把柄?”劉勁升白皙的保養得極好的臉,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如果說他被抓到了把柄,那麽我們……”
“大掌櫃的先不要擔心。”百裏遙道,“堂堂知府,四品官員,自殺而亡,非同小可,朝廷一定會追究的。現在這種時候,擔心的人不隻您一個,我相信馬如龍現在比您更加的坐立不安。”
劉勁升沉吟了會兒,道:“你覺得他不敢再往下查了嗎?”
“除非他真不怕死。”百裏遙眼裏精光一閃,生硬地道。
決戰的時候到了!
高手對決,招數不再那麽重要,講的是誰更加大膽,誰更不怕死。
誠如百裏遙所言,馬如龍的心同樣驚慌。對馬如龍來說,肅貪隻是手段,目的是要洗清王熾的冤屈,現在王擇譽死了,事情的性質就變了,朝廷一旦追究下來,不管王擇譽有無貪汙,他馬如龍都難逃罪責。
馬如龍看了眼不遠處的唐炯,唐炯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馬如龍又將目光往於懷清落去,於懷清卻是聳了聳肩,道:“有兩條路,一條叫作進,另一條叫作退,你選擇了進退之後,不才再說話不遲。”
馬如龍收回目光,低眉沉思起來。於懷清的話是有道理的,眼下已到了這場較量的關鍵時刻,是進還是退,取決於自己的心態,如果心態擺不正,即便是他出了再好的主意,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小雪輕輕地走到他馬如龍的身邊,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馬如龍回過頭去看,看到了她如水般的眼眸裏,一道毅然的光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你退了,能退到何處去?”
曾小雪這細聲細語的一句話,使馬如龍的氣血頓時翻湧了起來,他們是經曆過生死的,是從死亡邊緣逃出來的,連死神的麵目都曾見過,還有什麽事能令他畏懼?誠如她所說,即便是現在罷手,朝廷也會追究責任的,你還有退路嗎?
馬如龍直起腰來,道:“上了戰場,便是踏上了不歸路,沒有回頭的路。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更加凶險,諸位若有想退出的,請現在提出來,馬某定不責怪。”
唐炯的眼睛往在場的人打量了一番,他知道這話主要是說給自己聽的,便打了個哈哈,道:“唐某絕非那種遇難則退之輩,接下來去抓哪個,提督大人隻管吩咐便是!”
“多謝唐大人!”馬如龍抱拳道,“請與我一道去山西會館,逮捕百裏遙!”
“光是逮捕百裏遙怕是還不夠,得再出一記重拳,徹徹底底攪渾了這攤水。”於懷清消瘦的臉泛著紅光,沉聲道,“把你手裏的那份官員名單貼出去,言明投案自首者可減其罪,拒捕或逃竄者罪加一等。”
唐炯聞言,沉聲道:“於先生這是要攤牌了嗎?”
“公然對決的時候到了!”於懷清咬著牙根,兩邊的腮幫子動了幾下,道:“四川省府的人很快就會到重慶主持大局,我們隻有提前把局麵打亂了,才能掌握主動權。”
馬如龍鄭重地點了點頭,與唐炯、杜元珪一道大步走了出去。
大批的官兵從街上呼嘯而過,在山西會館門前停了下來,不待吩咐,就將大門口團團圍住。
山西會館是重慶地麵上最大的商家,平時迎來送往的不是達官貴人,便是商場巨頭,從沒見過這麽多的官兵光顧過,外麵守門的被那氣勢嚇住了,結結巴巴地道:“官爺,何事這般興師動眾?小的這就去通報大掌櫃的!”
唐炯大聲道:“不必了,我們自己進去,讓開!”一把推開那守門的,帶兵直闖了進去。
劉勁升聞聲出來時,馬如龍和唐炯已然闖入了前院,見了這等陣仗,饒是劉勁升見慣了大風大浪,亦不免臉色大變,“兩位大人這是要做什麽?”
馬如龍瞟了眼跟在劉勁升後麵的百裏遙,寒聲道:“對不住了,劉大掌櫃,有人舉報貴府的管家百裏遙行賄,且數目巨大,本官按律前來逮捕他歸案。”
劉勁升聞言,臉上又是一動,強笑道:“提督大人,抓百裏遙便是懷疑老夫,是不是下一個要抓的就是老夫了?”
“本官勸你回去多燒幾炷高香吧。”馬如龍沉聲道,“一旦有人把你供出來,定抓不誤。”
劉勁升嘿嘿笑道:“兩位的膽子真是夠大的,就不怕重慶再次大亂?”
馬如龍冷笑道:“原來你就是依仗這一點,在重慶為所欲為的!”
“帶走!”唐炯黑著臉斷喝一聲,便有兩名官兵衝了上去。
劉勁升看著官兵撲上來,把百裏遙押了下去,驀地把臉一沉,道:“既然你非要玩個魚死網破,劉某奉陪到底!”
馬如龍嘿嘿冷笑道:“好啊,本官也想看看你到底能撐到什麽時候!”
俄國領事署內,葉夫根尼狠狠地抽著雪茄,藍色的眼睛微微眯著,直至抽了半根煙,這才站了起來,把煙摁滅,眼睛一睜,看向對麵坐著的優雅的艾布特,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們的機會來了!”
“這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艾布特挪了挪屁股,“你想要怎麽做?”
葉夫根尼笑了笑:“先聽聽你的。”
“中國有句話,叫作‘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一次他們兩廂一較量,最苦的是那些小商戶,不管是願意或者不願意,都參加了罷市。這無疑會將一些商鋪帶入困境,甚至是難以生存。”艾布特邊想邊道,“我的想法是四個字,並購,壟斷。”
葉夫根尼興奮地拍了拍桌子,“你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趁這個機會迅速收購茶葉原產地和商鋪,徹底壟斷茶葉市場!”
艾布特點點頭。葉夫根尼低頭一想,又道:“不管是茶葉的產地,還是商鋪,都是一大塊肥肉,我們還是按之前商量的做,得了之後一家一半,可好?”艾布特微微一笑,又點了點頭。
洋人終於開始出手了,而且十分順利。
按照眼下的形勢來看,國內的官商鬥得你死我活,不可開交,甚至連百裏遙也被抓走了,劉勁升為了跟馬如龍抗衡,繼續鼓動商人罷市,與其有關係的商戶攝於其威,不得不從。商戶閉門,茶農就開始擔心了,眼看著春季將至,春茶采摘在即,商人們忙著爭鬥,春茶采摘上來後,要賣給哪個去?一聽洋人要來收購,當即就答應了下來。
對老百姓來講,生存才是根本,如果為了氣節將辛苦一年的勞動果實丟棄,那是不切實際的。況且洋人有威信,國內的商家到時也不敢來責怪他們朝三暮四,無後顧之憂。因此雙方一拍即合,不出幾日,重慶周邊的茶葉產地都與洋人達成了供銷協議。
控製了源頭之後,洋人又迅速把手伸向了市場。以優厚的條件收購難以為繼的店鋪,並承諾收購後,原來的掌櫃和夥計依舊可以留在店內管理和務工,唯一不同的是大家都要向洋人領薪資了而已。
商場是個弱肉強食的領域,在重慶的這場運動中,弱小者隻能選擇隨波逐流,且看不到彼岸。洋人的出現,對他們來講同樣如救星一般,最為重要的是,有他們罩著,無論外麵的世界怎麽變,都可高枕無憂,既然如此,何樂而不為呢?而這對重慶的整個市場而言,則是致命的。
洋人從收購到出售,其間隻需要交一次課稅,又有現代化的機器來製作茶餅,然國內的茶商則要層層交稅,一路下來成本相對較高,而且是純手工製作,無論在成本上還是效率上,都無法跟洋人相提並論。一旦洋人的茶葉占據了主要市場,本地的茶商隻有喝西北風的份兒,到最後隻有兩條路可供選擇,要麽被並購,要麽回家種地。
祥和號的魏伯昌得知洋人的舉動後,搖頭痛歎道:“這下可好了,鬥來鬥去,讓洋人撿了便宜!”
鄭氏在嗑著瓜子,鄙夷地看了眼魏伯昌,“噗”地吐掉嘴裏的瓜子殼,道:“你個死腦殼,洋人趁機撿了便宜,那你還哈巴兒樣地坐著幹啥子,對你來說莫不是機會嗎?”
魏伯昌道:“你個婆娘懂個啥子!”
鄭氏一聽,兩眼一瞪,尖著嗓子叫道:“嗨,你個死老漢兒,膽兒肥了還是咋的,我說錯了嗎?”
魏伯昌皺了皺眉頭,道:“洋人的課稅交得少,又有茶工廠,如果市場讓他們占了,我們拿啥子去跟人家爭嘛!”
鄭氏聞言,這才明白過來,放下手裏的瓜子,道:“那要咋樣子整嘛?總不能讓那些黃毛怪來吃了我們吧?”
“我這不是正愁著嘛。”魏伯昌起身轉了兩圈,“我出去一下。”急步走出門去,鄭氏在後麵叫道:“你去幹啥子嘛!”魏伯昌卻沒去理會,徑往外走。
魏伯昌去了重慶府的監獄。他在遇上難題的時候,首先想到了王熾。這倒並不是在魏伯昌眼裏,王熾特別聰明、特別能幹,而是他膽大,敢於冒險。
凡膽大而有冒險精神的人,往往能在困境中突圍。魏伯昌現在急需要這樣一個人。
他提了兩壇子酒,買了幾樣鹵菜,進到牢房之後,放下酒菜,便拱手道:“老夫給小兄弟賠不是來了!”
王熾見他這副架勢,一時沒猜透他的心思,連忙走上去將其雙手托起,道:“魏大掌櫃這是要折煞王四嗎?”
“自你入獄,老夫不曾來看望過你,事到臨頭了,才來找你議事,世故至極也!”魏伯昌真誠地道,“小兄弟肯諒解老夫乎?”
王熾笑道:“魏大掌櫃言重了,凡人都有苦衷,若是這些事也要記在心上,普天之下,豈非皆是記恨之人?”
魏伯昌笑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三張銀票,道:“這是去年你在犍為那筆糧食生意的分紅,老夫給你帶來了。”
王熾用手一推,正色道:“在下缺錢,但不受無功之祿,請魏大掌櫃收回去吧。”魏伯昌還待再說,王熾卻搶著道:“那筆生意在下半道而廢,沒能將它做完,反倒是給你留了個爛攤子,因此這銀子在下絕不能收,若魏大掌櫃執意要與在下推讓,今日咱倆的談話就到此結束。”
魏伯昌見他斷然不肯收,便不再勉強,把銀票收起來後,擺開了酒菜,說道:“咱們邊喝邊談。”
幾人喝了一杯後,王熾開口道:“魏大掌櫃敢情是在擔心重慶的市場會讓洋人壟斷吧?”
魏伯昌笑道:“原來你已知道當前局勢了。”
王熾點了點頭。
魏伯昌道:“你說對了,今日老夫便是討教來了。”
“魏大掌櫃且莫如此說。”王熾道,“釀成今天之局麵,緣起於生意,攪動了官場和商場的半邊天,那麽也應讓其結束於生意,使一切回歸正常。”
魏伯昌神色一震,問道:“小兄弟有何主意?”
“聯起手來,抱團取暖,一致對外。”王熾的臉上放著光,“該是到了我們聯合起來,對付洋人的時候了。”
王熾笑道:“所以還需要等一等,等四川的高官下來,他們會處理的。”
魏伯昌眼睛一亮:“小兄弟果然厲害,原來你早已洞悉局勢,成竹在胸了!”
王擇譽自殺六日後,駱秉章、蕭知章、宋銓、趙培等一班大員集體到了重慶。
這些大人物的到來,讓所有的老百姓都認為,重慶的春天要來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如果大人物一到就能立即把事情解決了的話,那麽天下就真的太平了。
那幫從成都趕過來的大員前腳剛剛踏進公館的大門,艾布特和葉夫根尼後腳也就到了。口頭上說是歡迎他們蒞臨重慶,實際上是威脅來了。
能夠遠渡重洋來到中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再加上其背後國家的實力,那些洋人雖無官職,但即便是像駱秉章、蕭知章這樣的人物,也不敢跟他們發生正麵衝突。
艾布特客套了一番後,就直接介入了正題,“各位大人不辭辛勞而來,想必是來平息這場風波的吧?”
蕭知章頷首道:“艾布特先生所言甚是,我等正是為此事而來。”
艾布特道:“知府大人之死,我深表遺憾,但死了一個知府,卻勞駕你們這麽多人來,令我有些奇怪,你們中國多的是人,再派一個下來不就成了嗎,為什麽要如此興師動眾?”
駱秉章冷冷地看了眼艾布特,他聽得出來,這洋鬼子的話裏帶著諷刺和調侃,而且是一語雙關,實際上是要問如何處理重慶市場之事。聽了此話,駱秉章的心裏頓時便起了股怒火,但他忍了忍沒有發作,垂下眼皮不去理會。
蕭知章卻是強笑了一聲,道:“艾布特先生此言差矣,說到不缺人,哪一國都不缺,莫非大英帝國死了官員,你們的皇帝就直接再派一人下來,而不去調查死因嗎?我想大英帝國的皇帝不會如此不通人情吧?”
蕭知章在行事上屬於守成派,思想上亦有些中庸,若非萬不得已,他不喜歡去開罪別人,可在麵對洋人時,他心裏雖也敬畏三分,但腳下所踏的好歹是自己國家的土地,自然不肯在口舌上輸了氣勢,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綿裏藏針,直接就給頂了回去。駱秉章聞言,微微抬了抬眼皮,心中暗加讚賞。
艾布特倒是沒有作怒,隻是臉上沒了笑意。葉夫根尼沉聲道:“蕭大人話裏帶刺,讓我聽了很不舒服,不過你們懷有敵意,我們卻還是要表示一下我們的誠意。”言語間,站起身從口袋裏摸出四張銀票,“啪”的一聲甩在蕭知章和駱秉章中間的那張幾案上,揚了揚黃色的眉毛道,“這是四萬兩銀子,是送給你們四個人的。”
葉夫根尼回身坐下,道:“駱大人要是這麽說,卻是看低了你自己。我們拿了銀子討好你們,怎麽會是繩子呢?”
“哦,不是繩子。”駱秉章眯了眯眼睛,道,“那就是四把刀,要生生砍了重慶商人的手臂,好讓重慶的市場如數落入你等之手。”
艾布特眼裏精芒一閃:“看駱大人的意思,是不想收這銀子?”
駱秉章冷冷一笑:“這銀子雖出自你的口袋,卻是沾滿了我大清子民的鮮血,若是收了,我心中有愧,若是不收,心中亦有愧。我能殺太平軍,殺撚軍,殺一切亂我大清的人,唯獨對你們無可奈何,心中更是有愧……這銀子我收了。”
蕭知章望著駱秉章那略帶著落寞的臉,心中微微一驚,這一番話是惋歎,更是叱吒了一生的老臣的悲呼。然而,無論是扼腕痛歎也好,心生悲涼也罷,麵對強勢的洋人,連當今皇上都無可奈何,偌大一個中國都隻能卑躬屈膝,一介老朽又豈能力挽狂瀾?他收了這銀子,也就意味著不再過問商場中的事了。
蕭知章暗自歎息一聲,事實上洋人介入了進來,不管收不收銀子,官府都是無能為力的。
葉夫根尼笑道:“這就是了,合作才能共贏嘛!”
正說話間,馬如龍、唐炯兩人到了,葉夫根尼打量了下馬如龍,又笑道:“這位就是馬如龍馬提督嗎?”
馬如龍掃了兩個洋人,卻沒作理會,徑向駱秉章問道:“這兩個是何人?”
駱秉章則揮了揮手,道:“兩位洋先生,我等還有要事商討,你倆先行出去吧。”
葉夫根尼討了個沒趣,冷眼看了下馬如龍,這才跟著艾布特走了出去。
待洋人出去之後,馬如龍、唐炯這才行了禮。蕭知章、宋銓、趙培等人則起身回禮,獨駱秉章兀自坐著,待他們寒暄了一番後,這才開口道:“你鬧的動靜可是夠大的,把知府大人都逼上了死路!”
“總督大人……”馬如龍想要解釋時,駱秉章抬起手阻止了他,道:“無須解釋了,這事到此為止吧。”
馬如龍驚道:“卑職已逮捕了百裏遙,此事很快就會有結果。”
“有結果?”駱秉章抓了桌上的那四張銀票在手,突然加重了語氣道:“什麽是結果?你要的結果在這裏!”語音落時,手掌重重地落在桌麵,發出“砰”的一聲大響,使在座人等都不由得渾身一震。
馬如龍吃驚地看著駱秉章,張大著嘴,卻是無言以對。
“你想一查到底,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我也想查,我也想清清白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駱秉章道,“可你想過沒有,這世道有幾人是清白的?可看到了我手裏抓的這把銀票?若是要抓的話,你現在就可以把我們抓起來!然後你再一級一級往上查,把整個大清國都翻個底兒朝天,到了那時候,清白倒是清白了,可國亦將不國,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駱秉章連著咳嗽了幾聲,道:“傳劉勁升來。”
一旁的唐炯連忙應是,出去吩咐了。不一會兒,劉勁升邁著大步趕了過來,到了裏麵,納頭便拜。待起身後,目光一轉,看向馬如龍,頗有些敵意。
駱秉章雖患有眼疾,他們的這些小動作卻盡收眼底,冷哼一聲,道:“你倆也不用大眼瞪小眼了,重慶的茶葉市場眼看著就要被洋人侵占了,再這麽鬥下去,於國於己無益。無論怎樣,我們都是大清國的人,在麵對外侮時,理應聯起手來,一致對外了。馬提督,你把百裏遙放了,肅貪之事到此為止,至於王四以及善水居的事,就說是官府誤判,把責任推到王大人身上吧,事情出了總得有個人來擔,王大人已故,索性再委屈他一下。劉大掌櫃,本官如此安排,你可有意見?”
劉勁升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事情鬧大了上麵出來和稀泥,這也算是慣例了,因此並不覺奇怪,隻說道:“總督大人的吩咐,草民豈敢有異議,按大人所說的辦便是。隻是要與洋人公然抗衡,怕是有些難。”
駱秉章道:“去對付洋人,擱哪個身上都會有難處,不妨與你直說了吧,這件事我們也愛莫能助,如果我們進去幹涉了,弄不好朝廷就會來幹涉我們,到時候大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所以與洋人爭搶市場,隻能你們自己去想辦法。不過,所謂商場如戰場,你們去跟洋人浴血拚殺了,官府若是熟視無睹,於情於理都不合,蕭大人,我們不能明幫,暗助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蕭知章想了一想,道:“等回了成都,我出一份減稅令,交予你們手上,凡四川地區過往關卡的課稅均減半。”
劉勁升大喜:“多謝大人!”
蕭知章回頭看了眼駱秉章,微哂道:“駱總督說,有個叫王四之人,頗有些能耐,往往能突發奇想,出奇製勝,既如此的話,就把他放出來,看看他到底有什麽本事對付洋人。”
駱秉章嗬的一聲笑:“蕭大人這是與本官抬杠嗎?”
“不敢!”蕭知章嘴上說不敢,卻是擺出一副坐山觀虎鬥的姿態。駱秉章眼神雖不好,眼光卻是絲毫未減,“嘿”的一聲,道,“不信的話,你就看著吧,真正的好戲才剛剛開場。”
蕭知章回頭與宋銓、趙培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分明是不相信區區一個商販,能左右重慶市場的局勢。
這是一個晴天,風雖還有點兒冷,可在明媚的陽光下,春天的氣息卻已撲麵而來。
王熾走出牢門的時候,在太陽下忍不住眯了眯眼,被關了近一個月,顯然有些不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陽光。
孔孝綱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篷,嚷嚷道:“憋死老子了,第一次發現這外麵的空氣竟也是甜的!”
馬如龍、唐炯、於懷清三人專門在外麵迎接他們,看他們出來,便走了上去,馬如龍抱住王熾,笑道:“這些天可委屈了兄弟!”
王熾道:“些許苦楚算得了什麽,倒是你在重慶掀起了這股風暴,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卻是比在下辛苦得多了。”
“人生在世,何人不苦!”於懷清道,“但要走出來了,便是苦盡甘來之時。”
王熾向唐炯問了好,在眾人間掃了一眼,未見李曉茹,問道:“李大小姐去了哪裏?”
於懷清道:“她在接見洋人。”
王熾暗自一驚:“洋人找上來了?”
“正是。”於懷清道,“那些黃毛鬼子強勢得緊哪。”
馬如龍道:“駱總督說,生意場上的事官府不便插手,洋人侵占茶葉市場的事,隻有靠生意人自己去解決了。與洋人之間的較量,往小了說關係到重慶商人的存亡,往大了說便是涉及我朝的商業會否讓洋人主宰的大問題,官府撒手把問題拋給了商人,你可有想好了怎麽做?”
王熾的笑容在臉上漸漸隱去,從昆明出來,到四川搬救兵起,幾番沉浮,不可謂不凶險,然麵對的終究是中國的商人。這一次直接與強悍的洋人正麵交鋒,不管是資金,還是實力都遠遠不如對方,而且洋人已經搶占了茶葉原產地,又吞噬了部分商家,占盡先機,想要在劣勢中取勝,無異於絕地反擊,是極其困難的。
王熾看了眼馬如龍,沒有直接回答,經曆了這番大變故,他顯然成熟了許多,隻淡淡地道:“走,先去會會洋人!”
一行人離開監獄,走向濟春堂,走向不見硝煙的戰場。
是的,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拉開了帷幕,中外商人的決戰真正開始了。在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國內商人唯有抱團取暖,才有可能取得勝利。然而,資本逐利,在利益的衝突下,商人之間想要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也是難上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