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唇槍舌劍鬥趙培 千軍萬馬渡金川

王熾等人走到山西會館門口的時候,發現李曉茹也站在那兒,便走將上去抱拳道:“多謝李大小姐!”

王熾的這一聲謝是發自內心的,這段時間李曉茹幫了他不少忙,又為了跟蹤姚金,從犍為跑到重慶來,這一路上的辛苦在所難免。不想李曉茹卻沒給他好臉色,隻瞟了他一眼,也沒去理會,隻往王擇譽行了一禮,道:“這位敢情是知府大人吧?小女子濟春堂重慶分部掌櫃李曉茹,見過大人。”

李曉茹並未見過王擇譽,然卻從其所穿的官服中看出了官階,出口便知其是重慶知府,這讓王擇譽多少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笑道:“李大掌櫃好眼力!”

跟王擇譽打了招呼後,李曉茹這才回過頭去看王熾:“你救過我一命,這一次我是來還你人情的,從此後咱們之間,兩不相欠。”

王熾聞言,不由苦笑道:“李大小姐這又是何必呢?咱們之間好歹是共患過難的……”

“但也是結過仇怨的。”李曉茹搶過話頭道,“姚金是讓劉勁升帶來的,現在就在裏麵,剛才祥和號的魏大掌櫃也到了。”

王熾又是一聲苦笑,看來劉勁升要跟他動刀子了。

“跟你在生意上有瓜葛的人似乎都來了,擺明了要把你這隻蛆蟲揪出來。”李曉茹狡黠地笑了一聲,又道,“有王大人在你身邊護著,那些人還不足以把你置於死地,然有一人,他並非是生意場上的人,卻可以讓你去見閻王。”

王熾臉上微微一變,看了王擇譽一眼,問道:“什麽人?”

“此人我也沒見過,而且他穿的是便服,根本認不出是什麽來頭。”李曉茹道,“後來我一打聽,委實把我嚇了一跳。”

王熾見她賣了個關子,急道:“到底是誰?”

“這一次你小子報應來了。”李曉茹冷笑道,“那人是四川布政使趙培。”

聽到趙培這個名字的時候,王擇譽的臉瞬間就白了,連頜下的那蓬黑須亦輕微地抖動了起來。顯然王熾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他愣愣地看了李曉茹良久,未曾說出一句話來。

按照清朝的體製,省裏一般有三個重要的衙門:一是總督,不管是權力還是級別都是最高的,其手裏不僅握有兵權,且擁有管理軍政的大權。總督有管理一個省的,如直隸總督、四川總督,也有管理兩個省的,如兩廣總督、雲貴總督;二是巡撫,隻治理一省,為一省管理民政的最高長官;三是布政司,主管財政,如戰爭時期調配軍餉,以及平時的賦稅等。

眼下官兵正在大渡河沿線與太平軍作戰,這個時候布政使沒道理來重慶,唯一的一個可能性就是,劉勁升早就把事情捅到上麵去了,今日之宴,不管王熾到與不到,隻要證據確鑿,趙培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讓王擇譽恐懼的是,如果今日王熾被判了罪,他也難逃其責,同樣也是要被降罪的,官商勾結,私用軍餉,輕則降級,重則革職,反正不管怎樣,今日此宴過後,他王擇譽這重慶知府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李曉茹看著這兩人麵無人色的樣子,臉上卻是漾起一抹淺笑,朝王擇譽道:“王大人,您不必怕,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查不到您的頭上去。”

王擇譽一怔,道:“願聞其詳。”

李曉茹道:“一般來講,為商者不會與為官者唱對台戲,這世間本來就是一張複雜的關係網,哪個沒點關係?您今日被革職查辦了,萬一他日卷土重來,又來重慶當父母官,他劉勁升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他不會冒這個險。不光您沒事,我相信也牽扯不到姚金頭上去,他們隻會拿王四開刀。”

王擇譽雖然膽子小,可畢竟在官場上混了大半輩子,聽了李曉茹的這番解釋,立時就心領神會。很多時候官場便是如此,大家都有關係,且都是在朝為官的同僚,出了事不會跟同僚過不去,至多抓個無關緊要的人當冤大頭,便草草結案了。

王熾聽著李曉茹講出這番話來,簡直就是如雷貫耳,腦袋嗡嗡作響,事實上在這件事上他還算不上是冤大頭,而是主謀,是他想的辦法,也是他去實施的,那麽不拿你開刀,還能向誰開刀呢?

王熾目瞪口呆地站了會兒,轉首朝王擇譽望去,心想此時此刻,王擇譽還會向著他嗎?

麵對王熾投射過來的眼神,王擇譽的目光遊離了一下,不敢去麵對。是的,出門的時候的確是商量好的,他要替王熾撐腰。可現在形勢變了,這件事已經捅到了四川布政使趙培那裏,他出去撐腰還管用嗎?可能不但不管用,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此乃事關命運和前途的大事,王擇譽絕對不敢冒此大險。

站在王熾後麵的席茂之開口道:“進入這道門,我們就必死無疑,趁著現在還能走,逃出重慶去吧。”

毫無疑問,這是眼下唯一的選擇,但是一旦做了這個選擇,也就相當於宣布,王熾在重慶的所有努力,都將付諸東流,更為重要的是,王熾挪用軍餉、私做生意的事算是不打自招了,他這一輩子都將背著這個汙點過日子。

聽到席茂之的這個提議後,王熾冷靜了下來。他並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在重慶做了這麽多事,眼看著就可以開設商鋪,在這裏立足紮根了,這時候讓他放棄已經得到的一切,他著實不甘心。

李曉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水汪汪的眼裏閃過抹異彩,有種作壁上觀的意味,同時似乎也在期盼著王熾能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王熾緊鎖著濃眉,緊咬著嘴裏的兩排鋼牙,凝神思索了會兒,轉頭往席茂之道:“席大哥,我想賭一把!不過此行異常凶險,弄不好就會掉腦袋,我身上還有些銀子,你帶著它去找俞大哥和孔大哥吧。”

席茂之聞言,臉上一紅,氣得頜下的胡須都翹了起來,“如果你還認我做大哥,休要再說這話,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既然你想走,大哥便陪你走一回!”

李曉茹蛾眉一挑,朝王擇譽道:“王大人,王四如今是重犯,你站在這裏多有不便,還是先入內吧。”

王擇譽愣愣地點了下頭,眼神之中滿是愧疚,轉身朝王熾做了個拱手禮,這才往裏走了進去。

待王擇譽走後,李曉茹問道:“你可想好了要怎麽賭?”

“還是按之前說好的做。”王熾道,“王擇譽雖不便幫我撐腰,總也不至於反咬我一口吧?”

“我陪你進去一起賭。”李曉茹笑吟吟地道,“一是報你的恩,二是想看看你拿性命當賭注,如何賭贏這一局。”

王熾知道李曉茹對他有成見,也不可能豁出性命來幫他,但看著她的笑容,聽她說要站在自己這一邊,心裏多少有了些安慰,道:“多謝李大小姐,請吧!”

三人一起轉身,跨入了山西會館的大門。在走進山西會館的時候,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場硬戰,因此臉上都不輕鬆。

話分兩頭,就在王熾來回往重慶跑的時候,大渡河的決戰已經打響了。李曉茹跟著姚金到了重慶後,情知王熾這一次在劫難逃,便差了濟春堂的一名夥計趕去犍為,把這事告知席茂之,讓他們去和馬如龍商量。那夥計到了犍為後,席茂之跟著王熾已去了重慶,就把這事跟俞獻建和孔孝綱說了。

孔孝綱聽了這事,破口大罵道:“他娘的,又是劉勁升那老不死跟王兄弟過不去!把老子惹惱了,帶著曾幺巴的人砸了他娘的山西會館!”

“聽李大小姐的,去找馬如龍。”俞獻建道,“如果沒厲害的人物替他撐腰,劉勁升不敢這麽幹,此事憑你我之能力是解決不了的。”

因了此事關係到王熾命運,俞、孔兩人不敢怠慢,當天就把軍糧備齊了,並連夜給軍隊送了過去。

這時候,太平天國的軍隊已經開始行動了,四五萬人馬全部集結在了大渡河邊,準備過河。

太平軍的糧草被燒了後,上上下下人心惶惶,萬般無奈之下,隻得決定提前渡河。為了穩定軍心,太平軍去與撚軍接頭,籌備糧草,並以此激勵將士們,說隻要渡過河去,就有糧食了。

人一旦陷入絕境之中,想法便與常人有些不同,就好像是落水之人,哪怕隻是一根稻草,亦會拚命抓住,利用這種渺小的機會,去爭取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太平天國的將士們心裏都清楚,糧草沒了,隊伍撐不了幾天,而決戰則是當下唯一生存的機會,所以每個人都嗷嗷叫著要打。

毫無疑問,這個時候太平軍的士氣是空前高漲的,其戰鬥力也要比往常來得高,然人心卻是浮躁的,就像餓慌了的叫花子爭相著去搶食一般,人的信念變了,戰爭的意義自然也會跟著改變,用這樣的一種心態去發動一場戰爭,就注定了這場戰爭要比往常來得更為慘烈。

隨著一聲令下,全軍紛紛登上船,開始搶渡。

在大渡河畔與太平軍對峙的官兵見狀,按照駱秉章的指示,裝模作樣地趕過去阻止。實際上這支力量隻是駱秉章安排的一招障眼法,其任務就是盡快把敵軍趕鴨子一樣地趕到河裏去。

大渡河邊的兩軍沸騰了起來,喊殺之聲陣陣,火光燭天,時不時地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而隱藏在山穀之中的清兵主力,卻依然是按兵不動,仿佛外麵的戰爭跟他們無關。

駱秉章端坐在大營之中,手拿一本書靜靜地坐在燭火下細讀著,那清瘦的臉還是看不到絲毫表情,恍若泥雕木塑的一般,一動也不動,更絲毫不受外麵嘈雜之聲的影響,隻管看著書上的內容。

馬如龍聽到消息後,迫不及待地從**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去大營裏見駱秉章,神色頗有些激動,道:“大人,卑職請求出戰。”

駱秉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的傷好了?”

馬如龍挺了挺胸膛,大聲道:“大人您看,打虎都不成問題,更何況是去殺區區太平軍乎?”

駱秉章從鼻孔裏發出哼的一聲響:“那也不用著急,等著。”

馬如龍一愣,心想敵軍已經在渡河了,還要等到何時去?尋思間,岑毓英也走了進來,他同馬如龍一樣,傷勢也未曾痊愈,但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錯失這場大戰。上次奇襲敵軍糧草,雖死裏逃生,幸撿一命,卻也給自己墊了筆政治資本,如果再參加這次的決戰,至少也可以把現在這個候補的職給轉正了。因此,見到駱秉章後,便單膝跪下,道:“卑職願領兵作戰,與太平軍決一雌雄!”

“駐紮在河邊的先頭部隊,已經與太平軍接觸了,你們都著什麽急呢?”駱秉章的語氣依然淡淡的,好似在聊家常一般,“放心吧,今晚有你們表現的時候。”

岑毓英看了眼馬如龍,見他也是一臉的茫然,便問道:“敢問大人,我等何時出戰?”

“等太平軍渡到河中心。”駱秉章道,“到時候這浩**的大渡河,便是他們的墳墓。”

此話一落,馬、岑兩人都明白了,等對方到了河中心,兩岸官兵的鳥槍鳥炮一陣猛打,太平軍根本無還手之力,便隻有挨打的份兒了。

就在這時,有士卒進來稟報說,重慶府的糧草運到了,那運糧之人說有要事須見一見馬將軍。

駱秉章瞟了馬如龍一眼,他的眼睛雖然混濁,眼神卻十分有力,“戰爭都打響了,他重慶府的軍糧才運到,倒是及時啊!”

馬如龍問那士卒道:“來者何人,可有說是什麽事?”

士卒回道:“來者一個叫俞獻建,一個叫孔孝綱,說是王熾的兄弟。”

馬如龍聞言,心頭暗自一震。他當初二次攻打彌勒鄉時,這兩人曾在其列。在昆明的時候,王熾於運藥材途中,險些被李曉茹暗算,要不是孔孝綱及時出現,便要賠個血本無歸。然也是因了此事,虎頭山被剿,王熾因此下獄,他馬如龍為救王熾,還曾大鬧過雲貴總督府。所以這兩個名字他印象極為深刻,濃眉一動,道:“讓他們進來。”

須臾,俞獻建、孔孝綱兩人大步走了進來,自上次協助馬如龍攻打彌勒鄉之後,再次與其見麵。

俞獻建徑直走到馬如龍麵前,抱了個拳,道:“王四兄弟在重慶有了危險,望將軍搭救。”

駱秉章多少知道些重慶的形勢,也對王熾這人有一定的了解,未及馬如龍發話,說道:“可又是與山西會館的劉勁升?”

孔孝綱聞言,肥大的臉上滿是驚訝之色:“你如何知道的?”

馬如龍道:“這位是四川總督駱大人。”

孔孝綱轉首看了眼俞獻建,兩人這才向駱秉章行了個禮。駱秉章並不拘泥於這些小節,抬手叫他們起身,道:“到底是什麽事,如實說來,不得隱瞞。”

孔孝綱就把重慶府無錢籌軍糧,交給王熾去辦理,王熾在犍為利用那筆軍餉,借雞生蛋這事詳細說了一遍了。

駱秉章聞罷,從鼻孔裏發出哼的一聲,“王四這小子有能耐,點子多,這是好事。但畢竟年輕,行為容易偏激,挪用軍餉,官商勾結,徇私舞弊,無論哪一樣都是大罪,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大人說得沒錯,可大人是否想過,如果沒有王四此舉,犍為百姓的糧食都得爛在家裏。”俞獻建沉著張馬臉,冷冷地道,“一年的血汗付諸東流,對百姓來說就是一場災難。”

駱秉章沒有跟他往下辯論,也沒說王熾此舉到底是對是錯,隻說道:“外麵已經開戰了,此事壓後再議。”

馬如龍把兩人送了出去,道:“大渡河的決戰即將開始,你倆先在軍營裏住下來,待戰事結束後,我再處理王兄弟的事,可好?”

俞、孔二人情知軍情緊急,關係到國家興亡,自然是耽誤不得的,因此隻得點頭稱好,暫時在軍營裏安頓下來。

馬如龍讓士卒將俞、孔二人帶去休息後,又入大營裏去見駱秉章。

駱秉章就著火光看著馬如龍,清瘦的臉上似乎帶著一抹冷笑:“本院聽說過你在昆明的事跡,當時為了救王四,你去大鬧雲貴總督府,還興兵要殺出昆明城去,此番可想要再來一次?”

馬如龍一怔,道:“當時的情勢與如今大有不同,在駱總督麵前,末將斷然不敢放肆。”

駱秉章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道:“依我之見,此事你可適當使些勁兒,不必用全力。”

馬如龍濃眉一沉,道:“大人……”

“且聽我說完。”駱秉章打斷馬如龍的話道,“王四有才,不管是為官還是經商,他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但不免有些年輕好勝,叫他吃些苦也是好的。我倒並不是說他此番做錯了,在這大亂的世道,哪來那麽多是非對錯?可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一味地觸犯法度,早晚是要出事的。”

馬如龍少年將軍,不免心高氣傲,與王熾的性格頗有些相似之處,也因為如此,方能與其成為生死之交,所以盡管駱秉章這一番苦口婆心之言頗是真摯,馬如龍卻還是不太能理解,隻是礙於駱秉章的麵子,不曾反駁罷了。

駱秉章雖道是患有眼疾,卻依然把馬如龍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旁邊站著的岑毓英,又道:“做人要圓,但不圓滑,行事要方,但不失分寸。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行事時顧及不到方方麵麵,這才鑄成錯事。”

駱秉章說完這句話後,便再沒發話,低沉著眉,眼睛半開半閉著,似乎陷入了沉思。山穀外震天的廝殺聲,與這裏的靜謐形成了個鮮明的對比,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李曉茹的信心來自馬如龍。試想在昆明之時,馬如龍與王熾聯手,險些把昆明的天翻過來,區區一個布政使又豈在話下?所以在走入山西會館的時候,她的臉上兀自帶著絲笑意,她相信到時候隻要馬如龍加入進來,一定能將眼前的困局化解。

王熾的臉上則沉重如鐵,如果說前次運送物資入重慶,是拚了命在做生意,那麽這一次則是拿命去維護他在重慶的地位和資本。

走入客廳的時候,大廳中央已擺了桌酒席,菜味酒香彌漫了整個客廳,可依然難掩這裏緊張肅然之氣氛,在座的每個人臉上似乎都不怎麽輕鬆。

王熾目光一掃,朝在座的人一一掃了一遍,便大步走將上去,朝著劉勁升抱了個拳,臉上擠出一抹笑意,道:“劉大掌櫃請了!”說話間,看了眼坐在上首的那位半百老者,他心裏明白此人肯定就是四川布政使趙培,卻佯裝不知地道:“今日有貴客在此,劉大掌櫃怎麽也不給在下介紹一下?”

劉勁升蹙著眉頭看了下王熾,在他的設想裏,王熾應該是慌張的,臉上應該是帶有恐懼的,可現在卻看到了他一臉的笑意,心下不免意外。當下站了起來,道:“這位是四川布政使趙培趙大人。”

劉勁升說出趙培的名字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王熾,要看看他的神色究竟有何變化。不想王熾竟是若無其事地恭身抱拳道:“原來是趙大人,在下滇南王四,這廂有禮了!”

趙培跟駱秉章在外形上有點相似,也是清清瘦瘦的,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隻因其年輕了二十幾歲,且看上去頗有些書卷氣息,顯得很是儒雅。他隨和地望了眼王熾,道:“你先坐下。”

王熾往姚金、王擇譽和魏伯昌等人望了一眼,領著李曉茹落座,席茂之則站在其後。

劉勁升見李曉茹麵生得緊,更不知其來頭,問道:“敢問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李曉茹囅然一笑,道:“看來劉大掌櫃的消息還不夠靈通啊,我都知道你在昆明有個分號,莫非你不曉得濟春堂在重慶也有分號嗎?”

劉勁升愣了一愣,隨即起身抱拳道:“原來是李大掌櫃的千金李大小姐,失敬失敬!李大小姐莫非與王四相熟?”

李曉茹又是一笑,道:“劉大掌櫃擺下此鴻門宴,卻連對手都沒摸清楚,實在是不該!”

李曉茹嘴上功夫極是厲害,這一句話就把劉勁升頂得十分不自在,訕笑道:“李大小姐說笑了。”

“我說笑了嗎?”李曉茹臉上一沉,再一次毫不留情地頂了上去,“今日這一桌的山珍海味隻怕是要浪費了,我相信在座的除了趙大人還能吃下去幾口,其他人即便是吃了亦是食之無味。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劉大掌櫃設下此局,要如何處置王四?”

李曉茹心直口快,一下子把節奏往前推進了好幾步,寒暄客套全免了,使得在座諸人的壓力一下子大了起來,心頭怦怦直跳。

趙培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姑娘好一張利嘴啊!既然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我們就敞開來談吧。”話落間,把目光落在王熾的身上,說道:“王四,你且說說你此去犍為籌備軍糧的事。”

王熾清了下嗓子,起身朝趙培道:“啟稟趙大人,朝廷現在的總體形勢,相信您是清楚的,在您向各州各府下達籌備軍糧,支援大渡河戰事命令的時候,相信您心裏也明白,各州各府其實是沒有能力置辦軍糧的,這一點您不否認吧?”

趙培點了點頭。王熾看著他點頭,繼又道:“王擇譽大人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相當著急,就來找在下商量,而在下便想到了劉大掌櫃,他手底下有票號,暫時墊付一下這麽點銀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在下還答應了劉大掌櫃,軍餉到位後便立即把這筆賬填上,劉大掌櫃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劉勁升道。

王熾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讓席茂之送到劉勁升麵前,然後又道:“現在軍糧到位了,調用晉商票號的銀子如數奉上。”

趙培看了眼劉勁升麵前的銀票,轉首朝王熾道:“如此來說,你倒是替官府解決了個大難題。”

李曉茹道:“趙大人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四不光是給官府解決了個大難題,還為犍為的老百姓做了件大好事,把他們今冬賣不出去的糧食,如數收購了過來。”

劉勁升放下銀票,冷笑道:“數十萬石糧食,涉及幾十萬兩銀子,如此大的動作,沒點實力,絕對做不了,我相信王四目前無此實力,敢問王四,收購糧食的銀子你從何而來?”

王熾冷笑道:“看來李大小姐說得沒錯,劉大掌櫃設下此鴻門宴,卻連對手都不曾摸清楚。莫非你忘了在下跟祥和號曾是合作夥伴了嗎?昔日重慶大亂,若非在下與魏大掌櫃暗中合作,何來重慶今日之安寧?說句不該說的話,若非當日在下救了你,你何來機會在此設局下套?”

劉勁升聞言,白皙的臉上一熱,沉聲道:“王四,一事歸一事,還是把今日之事了了,再說你我的恩恩怨怨吧!”

“你我的恩恩怨怨怕不止這些吧?”王熾目中寒光一閃,道,“當日在下連人帶貨讓撚軍搶了去,為了保命,在下說服撚軍白旗旗主龔得樹來跟劉大掌櫃做了筆交易,支使龔得樹去遊說太平軍,好教他們的財物存到晉商票號,當晚你就給了龔得樹五萬兩銀子,還承諾說,隻要龔得樹能成功遊說太軍平來存款,你還會再給一萬兩,以作獎勵,可有此事?後來太平軍的糧草讓官兵燒了之後,偷偷差人去跟撚軍商量籌糧,你且試想一下,如果龔得樹沒拿到你那五萬兩,他何來底氣去給太平軍籌軍糧?”

“這是好事,好事啊!”李曉茹咯咯笑道,“看不出劉大掌櫃還支持農民起義,此舉可比王四收購農戶糧食有意義得多了!”

李曉茹這一句挖苦的話,當著趙培、王擇譽等官員的麵說將出來,著實把劉勁升推到了火坑上。然劉勁升既然設了此局,自然是做了十足的準備,不慌不忙地道:“王兄弟說這話可有證據?你可不要狗急了跳牆,把我猛勁往死路上推啊。諸位要是懷疑的話,我可以將這些日子以來所走的賬目示之,以正視聽。”

“不必了。”趙培雖然不知道王熾所言是否屬實,但劉勁升既然敢把賬目拿出來,就說明在賬麵上是看不出什麽來的,與其浪費時間,倒不如揪著王熾這個案子,先把此事查清楚了再說,便對王熾道:“按你的話說,你收購犍為縣糧食的銀子,乃祥和號的魏大掌櫃所出?”

“正是如此。”魏伯昌知道如果王熾出事了,他同樣逃不了幹係,到時候要是蓋一個夥同案犯,欺上瞞下,做不法之生意,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便硬著頭皮道:“初冬收糧是慣例,我們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囤一批糧食下來,以使來年春夏時節的儲備充足。因此當王四來與我說要去犍為運糧時,我見進購價低,就同意了這筆生意。”

“如此說來,王四購糧的銀子似乎並無問題。”趙培的神色一下子嚴肅了起來,目中迸射出一道精光,儒雅的臉上一時間竟是威儀四射,朝那姚金道:“你且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姚金早就坐不住了,站了起來,把王熾跟他的交易說了一遍,並道:“他當時與卑職說,各府都在籌軍糧,重慶的軍糧緩一緩無妨,利用這筆軍餉讓錢生錢,把犍為縣的糧食都銷出去,分卑職兩成的淨利潤。卑職當時是想,既能解決了老百姓的賣糧問題,又能從中賺些私錢,於公於私都是極好的,頭腦一發熱便答應了下來。”

趙培眉頭微微一皺,問道:“如你所說,如今欠百姓的糧款尚未還上,王四所做的完全是件空手套白狼的事?”

姚金道:“正是。”

趙培又問:“你當初答應了王四,這便是說你與他有利益關係,且從中所得的利益還不在少數,為何又要站出來舉報他呢?”

“大人有所不知。”姚金苦著臉道,“老百姓沒把糧食賣出去之前,他們好歹還守著糧食,再不濟也不至於餓死。可如今是糧食一批批運出去了,銀子卻沒見到,他們心裏就發慌了,萬一落個錢糧兩空,如何是好?那真是要出人命的啊!那幾日百姓天天到卑職這裏來討要說法,卑職也是夜夜為此犯愁。剛巧劉大掌櫃的人也去犍為縣收購糧食,卑職便把此事跟他們說了。劉大掌櫃聽說此事後,就把卑職請到了重慶,說卑職上當了,那王四是想借雞生蛋,想要空手套白狼,是個徹徹底底的不法商人。卑職這才瞿然省悟,並在劉大掌櫃的大力支持下,下決心要揭發這不良商人。”

李曉茹聽完姚金的話後,心裏便徹底明白了,劉勁升是跟姚金聯起手來,要把王熾打垮,至於為什麽要下此重手,她目前尚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姚金在睜眼說瞎話。在王熾被龔得樹關押期間,她幫王熾去犍為料理過幾天,不管是姚金本人,還是犍為百姓,對王熾收糧這事,都表現出了較高的熱情,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種種擔憂。那麽這中間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教他們視王熾為眼中釘了呢?

李曉茹覺得不甘心,盡管她對王熾這人並無好感,但是出於人性的本能,為自己親身參與過的事情,在突然之間變得麵目全非而感到憤憤不平。可是她剛剛要開口說話,王熾卻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轉頭看將過去,看到了王熾一張鐵青的臉。

此時此刻,王熾的臉是沉重的,重如鉛塊。可他的眼神依然十分的堅定,李曉茹甚至能從他的眼裏讀出這樣一種信息:我雖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但我問心無愧,且由著他們說下去。

看著這張沉重如鐵般的臉,李曉茹的芳心不由得一震,她看到了他的沉著、無畏,以及他的坦然。他的這種神情她在昆明時便曾經見過,可由於環境和所處位置的不同,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麵,看到了他處變不驚的氣勢和寵辱不驚的胸懷。

這時,隻聽趙培道:“按照你等所說,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本官下達籌備軍糧之事後,王擇譽大人因府中沒錢,向王四商議,王四就想了個空手套白狼的計,假說朝廷的軍餉尚未到位,向劉大掌櫃要銀子。拿了這筆銀子之後,到了犍為,王四又向姚金姚大人同樣使了招空手套白狼,把犍為的糧食收購上來,欲以此來實現讓錢生錢。本官推想的可有錯?”說話間目光往劉勁升、姚金等人身上一掃,兩人均是點了點頭。

趙培見他們點頭,便把目光一轉,落到了王擇譽身上,問道:“王四做的這些事情,你可知情?”

王擇譽硬生生地吞了口唾沫,然後澀聲道:“卑職全然不知情。”

趙培轉向王熾,寒聲道:“現在你再說說,你與魏大掌櫃的合作,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祥和號出資收購糧食,為何現如今百姓的糧款還欠著?”

王熾眼睛一抬,看向魏伯昌。此刻的魏伯昌一臉的驚慌,姚金的那番話相當於給王熾判了個死罪,欠全縣百姓的糧款那是鐵錚錚的事實,是無論如何也翻不了供的,此案再挖將下去,就會挖出王熾跟祥和號暗中勾結,利用餉銀收購糧食之事。最為嚴重的是,事到臨頭了,還拿出銀子想去彌補那些漏洞,這種欺上瞞下之事,是所有當官之人最為痛恨的,哪個想對官威發起挑釁,哪個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當王熾看到了魏伯昌眼裏的恐懼時,把鋼牙一咬,在瞬間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人的一生中不能沒有朋友,絕大部分功成名就的人背後,都有一幫朋友在幫襯著,沒有他們,絕難成事。如果說他跟祥和號的交情是在替桂老西討回那批貨開始的,那麽這真的是老天安排的緣分,他在重慶的時日不長,在這個地方唯一與他並肩作戰、共擔風險的,隻有魏伯昌。值此生死榮辱攸關之際,他不能把他拉下水去。

王熾站了起來,向著魏伯昌鞠了一躬。

王熾的這個舉動令在座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趙培正向他問著話呢,他未向趙培回話,卻給魏伯昌鞠躬究竟是何道理?

“魏老伯,多謝你為王四擔這個風險。”王熾一字一頓地道,“你沒欠在下的情,那次在十八寨我替桂大哥要回那批貨,隻不過是舉手之勞,你沒必要為這麽件小事,來還在下這麽大的一個人情,在下消受不起!”

王熾說出這番話後,不光是魏伯昌震驚了,連在座的諸人亦是震動不小。隻聽王熾又道:“趙大人,事到如今,在下便如實向您說了吧。姚金所言,句句屬實,在下的確是想空手套白狼,欲借籌軍糧的機會,大賺一筆。後來事情敗露,萬般無奈之下,便去向魏大掌櫃借銀子,想填補這個漏洞。起初魏大掌櫃是不肯的,在下便以之前幫他討要回一批貨為由,逼著他還在下這個人情,魏大掌櫃無奈之下,才拿出銀子來,並出麵替在下來圓這個謊。”他邊說話,邊取出一遝銀票來,又道:“這便是從魏大掌櫃處所借的銀子,本是要去犍為填上老百姓的糧款,卻不想姚金已到了重慶,因賬本在他手上,棋差一著,沒有還上。”

李曉茹聽完,俏臉頓時就變了。從進門到現在,她的心情一直是相當輕鬆的,因為她認為軍糧、銀子都已到位,再加上馬如龍在軍中的名頭,這事一定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官場上一旦牽涉各方麵的利益,不都是這一套嗎?但是事情進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她突然明白了,這一套在有些人身上是不管用的。

之前李曉茹還在揣測,為什麽劉勁升會對王四下如此重的狠手,要逼他入死地,現在她明白了。劉勁升不是要競爭什麽糧食市場,也不是為生意場上的什麽過節,他是怕王熾。

生意人對生意場上的事情是極其敏感的,在經過了最近重慶發生的這一係列事情之後,劉勁升真切地感受到,這個王熾絕非池中之物,他行事果斷,敢於冒險,漫說是給他一片天空,即便是給他一道縫隙,他也能在裏麵翻雲覆雨,長此以往,重慶早晚是他的天下。

為此,劉勁升準備了兩步棋,第一步是威脅姚金,請趙培下來,督察此事;第二步是暗中收購糧食,萬一請不動趙培,他便把收購進來的那批糧食低於收購價賣出去,讓王熾的那批糧食爛在倉庫裏,讓他賠個血本無歸,然後伺機把他趕出重慶去。

無論是哪一步棋,都是死局。

王熾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索性擔下全部罪名,不讓祥和號受到牽連。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看著王熾那虎頭虎腦的樣子,李曉茹的心頭有些發酸,甚至為他感到不值。這倒並非是他替魏伯昌擔了什麽,而是他所做的整件事,對朝廷、對百姓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相反恰恰是有利的,為什麽他要承擔起全部的罪名?

“好,你認了便好。”劉勁升起身,臉上帶著絲輕鬆的笑意。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把事情擴大化,不牽涉其他人,把這個眼中釘剔除了便可。“請趙大人發落吧。”

趙培道:“先押下去候審,這是你們重慶的案子,就聽由王大人發落吧。”

王擇譽站起身,往王熾看了一眼,恭身領命。這時候,已有差役進來,將王熾和席茂之兩人押了下來。

劉勁升笑道:“事情得以圓滿解決,趙大人辛苦了,劉某敬大人一杯!”說話間舉起杯子,朝趙培敬酒。

卻在這當口,李曉茹冷哼一聲,一腳踢開凳子,“啪”的一聲,落在一個角落處,眾人都是驚了一驚,然當劉勁升要開口時,李曉茹已經大步奪門而去。

走出山西會館的院子後,李曉茹長長地吐了口氣,如果說之前她尚且對王熾沒有什麽好印象的話,那麽經過了這件事後,便對他有了新的認識。那虎頭虎腦的家夥,平日裏看上去滿腦子的壞心眼,一肚子的鬼主意,可到了關鍵時刻,他卻是十分講義氣的,寧肯委屈了自己,也不想拉人下水,其他的且不說,光是他的為人處世,她覺得他是值得人敬佩的。

此外,經過了這件事後,李曉茹基本了解了重慶商場的局麵,在重慶這塊地盤上,劉勁升是一方霸主,就好像昆明的商場是她阿爸李春來的天下一樣,絕不允許他人插足進來,打亂原來的秩序。便如那次王熾運送藥材,想要在昆明的藥材市場插一腳時,她不也出手把王熾送入大牢了嗎?實際上這次的事件跟昆明那次性質是相同的,人心如狼,一旦感受到威脅,便會想方設法將對手擊倒。

李曉茹的好勝心極強,她今天既然來了重慶,做了濟春堂重慶分部的大掌櫃,就不容許他人在這裏呼風喚雨,她要跟那劉勁升較一較勁兒,順便替王熾出一口惡氣。

夜半子時,火光映紅了大渡河,亦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和眼睛。

太平軍像餓昏了的兔子一樣,擰著勁兒紅著眼紛紛往船上跑,上了船後使勁兒劃槳,要往對岸走,一批一批,前赴後繼。

及至大部分人都到了河水裏時,太平軍的心都定了下來。後麵雖有清兵追上來,但在他們的阻截之下,完全可以讓前麵的部隊率先渡過河去,隻要上了岸,今晚這一戰便是勝利了。

將近子時的時候,沉默的駱秉章突然發話道:“是時候了,你倆各率五千水軍,從太平軍的中間插進去,把他們分成兩截。記住,這個分寸要把握好,對岸的唐炯兵力不多,要少分些給他,把大部分的太平軍阻截在這邊,到時我會率主力在這邊等著他們。”

馬如龍、岑毓英兩人等的就是這道軍令,聽得駱秉章終於下了命令,兩人全身的熱血頓時就沸騰了起來,大聲領了命,也顧不上身上的傷痛,飛快地跑了出去。

太平軍一直以為駐紮在河岸的就是清軍的主力,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清軍真正的主力隱藏在暗處,可是到了這時,一切都已經晚了,清兵蓄力多日,做了充足的準備,且所配備的都是水師所用的戰船,比太平軍臨時征用來的民用船隻大了許多,漫說是在水麵上對陣,即便是撞,也能把太平軍的船隻撞得人仰馬翻。

就在太平軍吃驚的時候,戰船上突然開火了,紅夷大炮冒出一團團耀眼的火光後,擦亮了河麵上空,準確地落在太平軍的中間,轟然炸響,伴隨著衝天的大浪,太平軍的船隻及船上的人,均被炸上半空。

幾輪火炮下來,太平軍的隊伍基本被打亂,馬如龍、岑毓英兩人覷準時機,殺將上去,將太平軍分作了兩截,首尾不能呼應。

太平軍慌了,逃出來的那小部分人,情知殺回去必是死路一條,隻得朝對岸繼續前進。行不多久,聽到後麵傳來一陣密集的槍炮之聲,他們知道,被圍堵在裏麵的兄弟,估計都逃不出來了,一時個個都漲紅了臉,心痛如絞。

是時,有人喊道:“將士們,待我們到了對岸,一定會再殺回來,殺死那些清狗,替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此話甫落,群情激憤,紛紛喊著一定會卷土重來,殺光清狗。可是誰又能想到,沒過多久,對岸迎接他們的也是連珠炮般密集的槍炮,麵對著河對岸那忽明忽暗的槍炮口,太平軍徹底地慌了,這時候方才意識到,他們是進入了清兵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

天色微亮,曙光漸次拉開,照亮了波濤萬頃的河麵。河麵上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成片成片地漂浮著的屍體,他們像垃圾一樣讓人丟棄在河裏,隨波逐流。

太平軍見到這地獄一般的場景,個個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決戰結束了,大渡河似乎也靜了下來,靜得隻能聽得到河水輕拍岸頭的聲音。

駱秉章站在河岸邊,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清晨的光亮映著他的臉,照得他臉上的皺紋若溝壑也似,一道一道,深沉而又凝重。

“殘酷,但迎來了勝利。”駱秉章自言自語地道,“把漂在河上的屍體都撈起來,尋一個地方,好生埋葬了。成也罷,敗也罷,都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不應遭埋汰。”

眾將拜別駱秉章,正打算各自回去休息,卻見俞獻建、孔孝綱走了過來,馬如龍見了他倆,這才想起王熾的事情,忙說道:“兩位先莫著急,我安排一下,這就隨兩位去。”

唐炯是見過俞獻建和孔孝綱的,因此問道:“兩位怎麽到了此處?”

孔孝綱便把王熾的事說了一遍。唐炯聽完時,正好見馬如龍安排完軍營裏的事過來,便走過去將其拉到一邊,輕聲道:“馬將軍,這是一起商場紛爭,其中可能涉及官府,這裏麵的關係錯綜複雜,我是吃過虧的,你到了那邊須小心處理。”

馬如龍點了點頭,道聲多謝。唐炯又道:“此外,我告訴你件事,或許對你有用。在河對岸埋伏的時候,我曾遭遇過撚軍,當時我與他們的兵力相當,可他們卻不曾來襲擊,你可知道為何?”

“撚軍在對岸我們都知道,為此我們都曾為你擔心過,怕你遭到撚軍襲擊,不能順利完成合圍太平軍的計劃。”馬如龍眉頭一挑,道,“為何撚軍沒有出手?”

唐炯笑道:“撚軍給太平軍籌集了一批糧草,就放在對岸。他們一則以為太平軍渡河沒問題;二則生怕糧食有失,因此便不敢多生枝節。”

馬如龍恍然道:“原來如此!”

“我要與你說的是,撚軍的那批糧食是重慶的山西會館提供的。”唐炯道,“發現了撚軍的行蹤後,我曾派人前去打探過,當時山西會館的百裏遙正好在與龔得樹接觸。如果這一次王四的事情跟山西會館有關,你可以此為條件,跟他們交換,要求他們不再為難王四。不過需要記住的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將此內幕公之於眾,不然的話,重慶怕是又要亂了。”

馬如龍聞言,有些不太理解地看著唐炯。唐炯在重慶吃過這方麵的苦,見馬如龍那不解的眼神,苦笑道:“以前我也與你一樣,想把那些醜惡的事情揭露出來,可事後我才發現,有些事情非一人之力所能解決。”

馬如龍抱拳道:“多謝唐大人忠告,告辭!”說話間,招呼了俞獻建、孔孝綱一聲,帶著楊振鵬跨上馬,奔出軍營。

因了他們沒走水路,是日傍晚,進入山區。馬如龍望了眼崇山峻嶺,突轉頭朝楊振鵬問道:“曾幺巴的山寨離此還有多遠?”

楊振鵬道:“如果快的話,晚上亥時應能趕到。”

孔孝綱不知道馬如龍去拜訪曾幺巴的山頭是何緣故,因問道:“去他的山寨做什麽?”

馬如龍道:“借宿!”事實上如果走水路的話,他們大可以在船上休息,但馬如龍一直惦念著那曾小雪,便想趁此機會,再去見上一見。話落間,馬鞭一揚,往前跑了出去。

馬如龍抬頭一望,隻見月影之下,不遠處一道山脊形同巨龍似的,繞了三道彎,勾成一個不太規則的弧形,將綿延而來的山勢在那裏劈開,分作兩段。因此從這裏望將過去,那山脊在左右兩邊山勢的環伺之下,宛如獨坐在殿堂的王者,氣勢不凡,望之儼然。

馬如龍笑道:“好氣勢!”

“好像有人來了!”俞獻建突然低呼了一聲,側著頭仔細地聽著,神色肅然。“咦,來人還不在少數!”

楊振鵬也仔細聽了會兒,卻並未聽到有什麽異響,訝然道:“我怎麽沒聽到什麽聲音?”

孔孝綱笑道:“我這位俞二哥話不多,但心思細,耳力好,他說的準沒錯!”

馬如龍濃眉一動,道:“我們避一避!”

待找了個暗處藏好身子後,沒過多少時間,果然見一批人出現在了山上,因林子密,月光照不到裏麵,隻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清楚是什麽來路,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批人從山上下來,且輕車熟路的速度比較快。

少頃,那些人已到了不遠處,楊振鵬打眼一看,隻見當中一個滿臉胡子的粗魯漢子十分顯眼,正是那曾幺巴,便轉首朝馬如龍輕聲道:“將軍,那漢子就是曾幺巴,我們要不要出去?”

馬如龍抬右手輕輕搖了一下,待曾幺巴等人過去時,看清楚了他們的人數,約有五六百之眾,每人手裏都拿著把鳥槍,看這裝配,足見是山寨上最精銳的力量。馬如龍目中精光一閃,道:“看樣子有事要發生,我們暗隨下去看看再說。”

隨著曾幺巴那些人大概走了有一兩裏地,前麵出現了個山坳,左右兩座大山雄峙,高聳入雲,從上麵望將下去,由於月亮的光線被兩座大山擋住了,照不進去,那山坳處仿似一張黑色的大口子,看不見底。

俞獻建眯了眯眼,突地“咦”的一聲,似乎發現了什麽。馬如龍情知他是山匪出身,且聽力極好,便向他問道:“你可發現了什麽?”

俞獻建邊凝神看著下麵,邊說道:“對麵的崖壁下有一塊黑影,看形狀應該是臨時搭建的帳篷。”

孔孝綱非常清楚他這位二哥的脾性,他平時不說話,但一說話定然是擲地有聲,絕對假不了。可這一次他說了這一番話後,卻連孔孝綱也感到莫名其妙,詫異地道:“莫非那裏駐紮了一支軍隊?”

“不太像軍營。”俞獻建道,“看樣子倒是更像儲藏貨物的。”

馬如龍朝下邊張望了一下,曾幺巴一幹人已到了半山腰,如果俞獻建所料沒錯的話,看樣子曾幺巴就是要去襲擊這個地方,搶奪那批貨物的。

可是這裏有兩個疑點,首先,是什麽貨物如此緊要,被隱藏在了這群山峻嶺之中?其次,既然那些貨物如此重要,為什麽下麵黑漆漆的見不著人影?馬如龍轉頭看了眼楊振鵬,楊振鵬跟了他許多年,兩人在很多時候不需要言語,就能看懂對方眼裏的意思,便說道:“末將以為,可能有兩個意思:一是為了增加這批貨的隱秘性,守護的人都隱藏到山裏去了;二是這可能是一個陷阱,故意引曾幺巴來跳的。”

孔孝綱不解地看著馬如龍道:“馬將軍,王四兄弟在重慶等著你去支援,你卻在這裏關心一夥山匪的安危,這卻是何道理,莫非你跟他有交情?”

馬如龍被他問得臉上微微一熱,卻又不好說這是為了曾小雪,隻得隨口道:“你們之前不是讓龔得樹綁上山去了嗎?我是想看看曾幺巴的這次行動,跟撚軍有沒有關係,撚軍之亂,朝廷之禍也,倘若真與撚軍有關,我豈能不管?”

孔孝綱聞言,無話可說,悻悻然轉過頭去,又往山下麵觀望,無意間看到東南角的一條山道上有人影晃動,不由得怔了一怔,道:“今晚真是奇了怪了,你們看那邊也有一夥人!”

眾人順著孔孝綱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夥人正往山上走來。因那夥人所處的位置正好在一道山脊上,月輝映射下看得分明,約有兩三百人之眾,排成一隊,迤邐而來。

馬如龍朝山下看了一眼,是時曾幺巴差不多已到了山坳裏,暗叫了聲不妙,驚道:“這是調虎離山計!”

俞獻建聽出了端倪,道:“馬將軍是說,這時候已經有人在攻打毛壩蓋山了?”

馬如龍因心裏牽掛著曾小雪,想到山寨危在旦夕,再想想曾小雪那弱不禁風的樣子,一時間心急如焚,吩咐孔孝綱道:“你與曾幺巴相熟,快喊他上來。”

孔孝綱稱好,鼓足了勁兒喊道:“曾寨主,我是孔孝綱,那下麵是空的,你們中計了,趕快上來!”

孔孝綱長得又矮又胖,力氣卻是不小,這一嗓子喊將出去,聲音若破鑼一般,響徹群山。下麵的曾幺巴自然是聽到了,卻也驚動了山脊上的那兩三百人,加快了腳步往山上跑。

馬如龍讓楊振鵬點上支火把,給下麵的曾幺巴提供坐標,輕喝聲走,朝那兩三百人趕了過去。

火把的光線雖微小,但在夜色之中,卻也是十分的顯眼,下麵的曾幺巴看得分明,沒一會兒便發現了正往山上跑的那兩三百人,不由得罵了句格老子的,便往上麵趕。

馬如龍等人穿過一片山林,居高臨下望去,這處地方隻有一條山道,那夥人似乎也是想搶占這片高地,他年紀雖輕,戰鬥經驗卻是極為豐富,跳到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把佩刀抽將出來,擎刀在手,大喝道:“臨元總兵馬如龍在此,你等還不束手就擒!”

底下那夥人正是撚軍龔得樹旗下的部隊,一聽上麵是官府的人,著實吃驚不小。太平軍在大渡河大敗之後,撚軍生怕官兵趁勢追殺過來,扭頭就跑,這批人正是從大渡河那邊跑過來的,見到官兵,猶如驚弓之鳥,再加上夜黑風高,根本看不清楚上麵到底有多少人,心裏禁不住打起鼓來,尋思莫非官兵追到這裏來了不成?

不消多時,曾幺巴率眾趕了來,找了片視野開闊的地方,開槍就打。那夥人生怕上麵埋伏了官兵,不敢往上衝,打又打不過曾幺巴的鳥槍隊,你推我搡在半山腰擠了一陣,槍林彈雨之中,死傷大半,其餘人則轉頭往山下飛奔。

馬如龍見那夥人已跑下山去,便叫了曾幺巴上來,道:“這是他們使的調虎離山計,現在你的山寨定是十分的危險,快些趕去救援吧!”

曾幺巴臉色一沉,氣得胡子根根倒豎:“格老子的,竟敢使龜兒的詭計,搶我山頭,弟兄們快跟爺爺走!”

大隊人馬均憋著一股子勁兒,一口氣跑出幾裏地,因山路崎嶇,夜色中更是難行,人人都跑得氣喘如牛。好在這時候毛壩蓋山已經遙遙在望,隻見山上火光燭天,人影幢幢,時不時地隨著山風傳來陣陣兵器交擊之聲,看來果然是出事了。

曾幺巴漲紅著臉,銅鈴樣大的眼裏凶光暴露:“他娘的先人板板,敢動爺爺的山頭,敢情是龜兒的活膩了!”說話間,把牙一咬,獵豹一般地向前撲了出去。

馬如龍看到山上激戰正酣,也不知道這時候曾小雪怎麽樣了,恨不得插上雙翅飛上山去,跟著曾幺巴猛跑而去。

楊振鵬跟隨馬如龍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著急。這些年來,他們什麽樣的陣仗不曾見過,什麽樣的危險沒有遇到過?可是再怎麽危險,哪怕麵對的是死亡,馬如龍也是鎮定如常,從容麵對。可是今晚,他發現這位少年將軍變了,變得急躁了起來。

也許他這一次真的是動了心。

楊振鵬緊緊跟在馬如龍的身後,看著他在山林中縱躍如飛的身影,禁不住為他擔心起來。

一個人一旦心亂了,就很容易出錯。特別是在戰場上,一旦出錯,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生命。

楊振鵬擔心的是,如果他們趕到之時,出現了不可預知的狀況,或者說他心中思念的那位姑娘,已經落在了對方的手裏,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處,楊振鵬鋼牙一咬,疾速地往前跑出幾步,叫道:“將軍且慢!”

馬如龍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邊跑邊問道:“何事?”

楊振鵬道:“那邊的情況不明,我們不能這樣衝過去,須得想個萬全之策!”

若是換在平時,馬如龍八成會接受這個建議,可此刻他心亂如麻,一心隻想趕過去看看曾小雪究竟怎麽樣了,如何還聽得進去?

“先到了那邊再說。”馬如龍說完這句話後,沒再理會楊振鵬,隻管跟著曾幺巴跑。

楊振鵬無奈,隻得跟俞獻建和孔孝綱兩人商量,俞獻建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從曾幺巴的手下那裏奪過三把槍來,站到一邊等其他人過去。

楊振鵬卻是鐵青著臉沒有發話,看著曾幺巴的人盡數過去,隻說了聲走,尾隨上去。孔孝綱無奈,當下把槍扛在肩上,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麵。

馬如龍和曾幺巴是最先跑上山的,是時撚軍仗著人多勢眾,已經把山頭占領了。盡管山寨的弟兄還在拚死抵抗,可是勝負已見分曉。

火光灼灼,刀光如雪,山寨之上四處都在廝殺,慘叫聲布滿了整座山林。便是在這樣的一種慘烈的環境之中,有一位姑娘竟然獨自站在一塊岩石之上,她長發披肩,肌膚勝雪,如水的眼眸清澈得猶如此刻天上清冽的月亮,她用這雙眼睛看著他們廝殺,臉上分明有一抹慌亂和驚恐之色。

看到曾小雪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看著她弱不禁風、擔驚受怕的樣子,馬如龍的內心突地傳來一陣刺痛。這場景是何等的熟悉,幾年前他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位姑娘,在亂軍中倒下的,看著她倒在血泊之中的時候,他的七魂六魄仿佛也跟著她一起去了,從那時候起,他的心就再也沒有為誰動過。這些年來,他不停地殺清兵,不停地追求理想,欲以此去填補內心的空虛。可是也許隻有他自己明白,那心裏的傷疤,是用盡一生也無法治愈的。

今晚,同樣的場景再現,馬如龍不允許那位溫柔如水的姑娘出現意外,他大喊了一聲,舉刀就往前撲了過去。刀光伴著他矯健的身子,匹練般揚起,光影及處,隨著幾聲慘叫,其前麵的三四個人便倒了下去。

曾小雪的眼睛本來是看著她哥哥的,卻沒想到第一個撲上來救她的,竟然是這個叫作馬大渾蛋的男人。她看著這個健壯的男人,心頭莫名的有些茫然,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裏變得一片空白。當然,更沒有意識到危險臨近,當馬如龍看著她發出一聲暴喝的時候,她才驚醒過來,隻覺一股金刃劈風之聲在背後響起,雪白的臉頓時掠上抹恐懼。

曾幺巴的鳥槍隊參差不齊地站了幾排,想要開槍時卻已經晚了。

曾幺巴的眼睛裏開始充血,他分明看到一把刀落到了曾小雪的頭上,忍不住神色慘白地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