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是殘忍的,不斷地給予,卻又不斷地剝奪。

九月的天空,像極了桑夏的發色。亞麻色,很低調,卻也很醒目。造型師阿甘說,這個顏色,很適合荷花頭。這是今年最流行的發型。

可是,整個江藝,還沒有女生敢嚐試。桑夏並不在意,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她相信阿甘。

阿甘是一個很白淨很溫和很細心很敬業的少年。他給不同的顧客設計適合她們的發型,長的短的,卷的直的,黑的黃的。唯獨他自己,始終是光頭加棒球帽。

這也許是他的Style,所以,桑夏從不問為什麽。

但是,他總是問桑夏:“小美女,今天又怎麽不開心了呢?”

如是平時,桑夏會告訴他,她是如何如何地不開心。可是,今天,她沒有回答。

她隻是望著鏡子發呆。

鏡子裏的女孩,細長的眉眼,尖巧的鼻子,微微上揚的嘴角,明明也是很美的,卻清冷得沒有一點血色。

於是,她說:“我要那種很溫暖的感覺。”

阿甘為難地對著桑夏看了很久,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定,然後說:“好吧!”

桑夏在理發店待了很久,她簡直快要失去耐心了,客人走了一個又一個,阿甘卻一直說:“會有驚喜給你的。”

荷花頭,就是他所說的驚喜。

她從沒有見過這麽自然的卷發。隨意,又很有弧度。蓬鬆,卻不顯得臃腫。後麵稍微比前麵短了一些,像荷花一樣靈巧。

她說:“阿甘,你太棒了!可是你為什麽要待在西野墅這破地兒呢?”

阿甘笑笑,卻沒有回答。

當然,他的答案其實不重要,桑夏隻顧著臭美,哪裏還記得剛才的問題。

稍稍有些遺憾的是,她從“剪時光”出來,就在校門口,與江工院的韓蕾“撞頭”了。

韓蕾身後幾個像哈巴狗一樣的女生叫囂道:“蕾蕾姐,她居然也做了荷花頭!憑什麽啊?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就是啊!你看她那囂張的樣!”

韓蕾瞪了她們一眼,走上前,和桑夏搭訕道:“你就是桑夏。這麽巧啊,我們的品味還蠻像的。”

見桑夏沒有回應,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繼續說:“這發型是沈欽年陪我去做的。他說,好看呢!”

桑夏頓時就明白,為什麽,一直安分守己的她會被韓蕾這樣的小太妹找上門。

她是把桑夏當成情敵了,所以明擺著想刺激挑釁桑夏。

桑夏覺得有些好笑,用餘光打量了她,本來頭尖臉寬,還弄個中分,看起來太不協調了。

還不如林詩施一半可愛呢。

桑夏反問道:“好看嗎?不是流行的東西就適合你。”

韓蕾的臉因為忿恨而漲得有些紅,眼神像塊注了水的肉,難看極了。

桑夏露出不屑地笑,抬起下巴,從韓蕾身邊擦了過去。然後,她看見了薑潮。

憂傷像一瓶萬能膠,粘住了桑夏的鞋底,腳步那麽沉,不過是一百米的距離,她便覺得他那麽遙遠而觸不可及。

薑潮也看見了她,眼神飄忽起來。他假裝沒有看見她,匆匆走開。

他看起來很不好,雙眼紅得像個兔子。一向注重形象的他,也隨意地任頭發亂糟糟地耷拉在眉毛下麵。

盡管這樣憔悴,人群中,他還是很紮眼。

可是,這樣恍如琉璃般晶瑩剔透的少年,已經不屬於桑夏。也許,本就不屬於。

卻在這時,桑夏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抬眼看去,是沈欽年。

這麽涼的天氣,秋風習習,他卻隻穿了件單薄的毛衣背心,桑夏忍不住地裹緊了自己的外套。

她用餘光瞥見了在身後用探究的眼神盯著他們的薑潮,故意伸出手,握住沈欽年的胳膊,問:“穿這麽少,不冷嗎?”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饒有興趣地望著她,似乎看穿了她的把戲。然後,他湊近她的耳朵說:“桑夏,這是第二次了。”

桑夏喜歡他將什麽事都看在眼裏,卻仍然處之泰然的模樣。因為,這樣,她也可以假裝無辜。

桑夏問:“那一天,你為什麽在後山?”

“偷看你和男生約會啊。”他笑。

桑夏也笑了。他總是和自己開這種玩笑,很狡猾,但是桑夏不討厭。

他們就這樣坐在學校旁邊的槐樹下,葉子,輕輕盈盈地飄下來,落在了彼此的肩上。誰也沒有開口,卻有默契地側過身子,幫彼此摘了下來。

桑夏不小心貼上了沈欽年的臉,突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她無比難過地想念梁澈。

那個,曾經她以為會貫穿她整個生命的男生。

刹那間,她便感覺有人用一把無形的箭射在了她的心上。

她抬起頭,薑潮的身邊,站著的女生居然是林詩施。見了桑夏和沈欽年在一起,薑潮黑著臉便拉著林詩施要走。

林詩施臉色有些為難,卻被扯著跌蹌地走了。

桑夏的眼瞼垂了下來。

沈欽年便說道:“桑夏,失戀沒什麽,總會有更好的。”

桑夏卻問:“如果蘇蓉煙給別人牽著,你疼不疼?”

沈欽年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疼什麽?我不是也有手牽嗎?”

桑夏抽出自己的手。

她不了解這個男生,他看起來沒心沒肺輕浮的樣子,又處處留情,連韓蕾這樣的女生,都有染。到底,他的心在哪裏?

她劈腿薑潮與沈欽年的粉紅新聞,傳遍了整個學校,所有人看見她都投來異樣的眼神。走過去,都是戳她脊背的人。

“這世界,連張柏芝和謝霆鋒都離婚了,連桑夏都劈腿了,我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桑夏想,自己何德何能,竟與鋒芝相提並論?

生活是殘忍的,它不斷地給予,卻又不斷地剝奪。

遇見又如何,得到又如何,終究都會失去。

比如,張柏芝失去謝霆鋒。比如,黎夢失去梁澈。再比如,桑夏失去薑潮。

她走進了教室,發現自己的抽屜被人打開,文具肆意地灑落在地上。而書被幾個欠揍的女生拋來拋去,已經損破的不成樣子。

桑夏看到有一本是梁澈的書時,幾乎要瘋掉。

可是,桑夏並沒有表現出自己的不安與緊張。她隻是丟下書包,平靜地對她們說:“還給我!”

她連續說三遍之後,那個領頭的穿得像毛毛蟲一樣的韓蕾笑了。

她把那本書丟在了她的腳下,然後,踩在了上麵,挑釁地看著桑夏。

桑夏攥緊了拳頭,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許是被桑夏凜冽的表情嚇著了,她身邊的女生竟怯怯地向後退去了。她看了看左右,竟也有一些慌張。卻,仍然強撐著。

桑夏揪起她的卷發梢,頓時笑了,湊近她的耳朵,輕聲說:“你相不相信,我會扯掉你的假發?”

她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頭,又捂住自己的臉,眼裏充滿了驚慌與憤恨。桑夏的眼神告訴她,她真的會這麽做。

所以,她還是彎下腰,乖乖地把書撿起來,還給了桑夏。

“我們走!”她幾乎是咆哮著對那幾個女生說,路過桑夏的時候,咬牙切齒地警告道:“桑夏,你給我等著。”

桑夏若無其事地拿起美具刀削起了鉛筆,嘴角露出不甘示弱的譏諷。

她拍了拍書上的灰塵,將它貼上新的書皮,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抽屜,上了鎖。然後,扶起被她們踢得亂七八糟的課桌。

一雙精致的公主鞋停在桑夏麵前,她不用抬頭,便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桑夏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招呼,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蘇蓉煙也沒有做聲,卻幫著桑夏,把教室收拾得妥當。

所有的浩浩****的鬥爭都是如此,在一切風平浪靜之後,看不出任何破綻。

老師走進來的時候,看著這清亮的教室,對當日的衛生褒獎有加。桑夏看著,值班生一頭霧水欲言又止的表情,嘴角浮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接著,她瞥見蘇蓉煙與自己幾乎一摸一樣的表情。可是,她美得那麽不可方物,桑夏自歎不如。於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假裝不見。

放學的時候,桑夏果然被韓蕾給攔住了。在校門口的橋上。她很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桑夏知道她的意思。

她戴了頂帽子,戴著口罩,把頭發繞成了一個髻,覺得桑夏再也對她夠不成什麽威脅。

桑夏覺得她有些蠢,忍不住地笑起來。

她見桑夏笑,立刻火了,罵了句:“笑屁啊?等下叫你哭都哭不出來。”

她一打手勢,所有的女生都朝桑夏湧來,包圍了桑夏。

有認出桑夏的學生,從橋上走過,漠然地看了看她,然後與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起來。桑夏不聽,也知道,她們在說什麽。

一股莫名的怒氣從心裏冉冉升起。桑夏冷冽地看著這些吊兒郎當,穿的花裏胡哨的女生,揪著她們的領子就把她們摔到了地上。

韓蕾就罵道:“你們這群傻逼,會不會打架?”

她把自己的包隨手一丟,人衝了過來。

還沒等桑夏反應過來,她就衝著桑夏的肚子給了一腳,桑夏痛地彎下腰來,用手捂住了腹部。她卻趁機給了桑夏一個耳光。

臉上火辣辣的疼。

桑夏憤憤地盯著她,正打算還手的時候,韓蕾就已經被人硬生生地扯開了。

韓蕾抬起頭,愣住了,帶著哭腔,叫道:“沈欽年……”

沈欽年的臉冰冷得像是個雕塑。他的身邊,站著的居然是蘇蓉煙。

桑夏感到很意外。

“韓蕾,不要再胡鬧了。”沈欽年淡淡地說。

“你為什麽要幫她?”韓蕾氣急敗壞地說。

“我不希望有人為了我產生任何衝突。”他冷冷地說,然後將頭轉向桑夏,問:“你沒事吧?”

桑夏沒有理她,起身,拿起自己的包,狠狠地推了一把韓蕾,從所有的人身邊穿過。

蘇蓉煙從後麵追上來,她拉住了桑夏的手。

桑夏回頭問:“你為什麽在這?”

“我怕她們欺負你,所以,把沈欽年拉來了。桑夏,其實,你和薑潮之間是不是有點誤會?”

桑夏沒有做聲。

她便說:“桑夏,別這麽冷漠,好嗎?”

桑夏的心裏有些煩躁,說道:“不要離我太近。”

“為什麽?我們不是朋友嗎?”蘇蓉煙的語氣抑製不住的難過。

桑夏不知她是真是假,卻有些於心不忍,可是,她還是絕然地推開她的手,輕聲地說:“蘇蓉煙,雖然,你幫過我,我很感激。但是,薑潮現在歸你了,我們扯平了。現在,我們隻是同學而已。”

她轉過身,把背影留給蘇蓉煙。

桑夏早就明白,這個世界能夠迅速蔓延的,除了病毒,還有供人茶餘飯後消遣的八卦。比如,桑夏,作為一個名校江藝的學生,而且還是女生,居然和鄰校的學生打架。

這件事,似乎比初中生談戀愛還嚴重。據說,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連校領導都驚動了。

可是,桑夏遲遲沒有被叫入校長室。

盡管桑夏佯裝很鎮定,但是,說不忐忑,那是真的逞能,尤其,在這種恐慌的等待之中。

她看見蘇蓉煙從教室外走了進來,臉慘白的,手不停地糾結在一起,眼神飄渺。

她默默地收拾東西,又走了出去。桑夏覺得有些不對勁,立刻追了出去。

她說:“別跟著我,這事跟你沒關係。”

桑夏頓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氣急敗壞地推了她一把,叫道:“你瘋了嗎?知不知道會留記錄的!你回家怎麽交代?”

說完,桑夏就想往辦公樓衝。

蘇蓉煙拉住了桑夏,她淡淡地說:“你希望,我們一起受處分嗎?”

桑夏覺得有什麽堵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她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當我欠你的吧。”蘇蓉煙推開她,徑直走掉。

桑夏邁不開步子。

她明明很氣她,卻不願讓她為自己承擔罪名。

所以,桑夏還是被叫入了教導處。

然後,她看見了蘇蓉煙的母親,她比蘇蓉煙更像是一副壁畫,哪怕不言不語,隻是一雙“千斛明珠覺未多”的眼睛,就明晃晃地打動了所有的人。

明明很陌生的模樣,蘇蓉煙卻覺得似曾相識,忍不住看了又看。

教導處主任冷眼望著桑夏,問:“桑夏,為什麽你父母沒有來?”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桑夏眼睛也不眨。

蘇媽媽有些動容。她看了看桑夏,卻自始至終沒有與她說話。

桑夏拚命地攥緊了手,希望能給自己一點勇氣,就這樣,堅持到結束。

幸好,她們都沒有受處分。

有人給她們做了證,說是江工院學生鬥毆,她們隻是路過,所以,誤入戰局。

盡管,她們不知道是誰這麽好心,但是,心存感激。

蘇蓉煙的父親,指著桑夏,對蘇蓉煙說:“少和這樣的學生在一起,今天是打架,明天會幹什麽?你太讓我失望了!”

而蘇媽媽戴上了墨鏡,她優雅地從桑夏身邊擦肩而過,不責問亦不勸慰。

桑夏剝了顆糖,放進嘴裏。真甜,足以讓她忽略這殘忍的場景。

她遞了一顆,給蘇蓉煙。

蘇蓉煙沒有接,甚至沒有看桑夏,隻是乖乖地跟著她的父母走了。

過了一會,桑夏接到她的短信:“對不起。”

桑夏聳聳肩,對不起她的人,多著去。卻偏偏不是她。

那些追逐都市遊戲的,自私而冷漠的大人們。桑夏無法原諒他們,不負責任地讓自己出生,又拋棄了她。

桑夏很想抽一支煙,或者,用任何一種方式,放縱自己。

可是,她忍耐著。

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人來愛你,那麽,你自己要愛自己。

桑夏在天台上,張開嘴,努力著,發出那個音。

可是,她發現,她不能。

她不能像別的小孩一樣,發出的第一個聲音,是“MA”。

在桑夏剛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就把她拋在了父親的家門口,再也沒有出現。

她對父親說,她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與他,生了桑夏。

她還說,如果可以,就當,沒有桑夏這個女兒。

所以,桑夏,寧願一個人生活,也沒有在父親丟下一大筆債務落跑之後,去尋找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總是稱自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

她打一些零工供自己用。盡管每個月,她總能收到,從蓮城寄來的匯款單。

一筆對一個孩子來說,不菲的錢。

桑夏一筆一筆記下金額。取出來,卻從來都是存起來。

她知道,那是粱父寄來的。如果她動了,那就是真的背叛了梁澈。

“你在寫什麽?”

一個聲音從身後突然竄了出來。

桑夏一驚,把本子合了起來。轉過身,鬆了口氣。

是沈欽年。

“你在這裏做什麽?”桑夏反問他。

“來找你。”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桑夏小姐,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去折騰頭發。而心情非常不好的時候,反倒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天台發呆。”

桑夏眯起眼睛看這個與自己並不相熟卻對自己了如指掌的男生,她有些看不透他。

他的眼睛明明那麽清澈,卻平白得讓桑夏感覺有那麽多五光十色的故事。

“你……是不是開始喜歡我了?”桑夏忍不住地問。

他笑了。

“如果你想不出,除了喜歡,還有什麽理由,會去留意一個人。那麽,你就當我喜歡你好了。”

桑夏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