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就是我的小星星,掛在那天上放光明

1)

秦淮的初冬來得迅猛又急促,昨天程柔剛披著一件薄外套在院子裏澆花,隔天一早就在被窩裏被凍醒了。玻璃窗角落密布著細小的水珠和淺淺一層霧氣。程柔從衣櫃拿了一件衛衣穿在校服外套裏麵,照鏡子時差點被XL版的自己逗笑。程瑩在廚房門口聽見響動,回頭催促她再裹一件大衣。

“穿這麽點怎麽行,把秋褲也穿上!”

程柔哭笑不得,提著書包往外走:“奶奶,冬天才開始呢,要是我現在就穿秋褲,更冷的時候怎麽辦啊?”

程瑩立馬道:“那就兩條秋褲!”

程柔連連擺手,轉眼便逃之夭夭。徐燃手捧一杯豆漿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喝著,看見程柔時,新奇地抬手扯了扯她衛衣的帽子。

“你冷不冷啊?把帽子戴上。”

“不冷!不要!”

程柔連環否決並立馬抬手阻止徐燃預想往上抬的手,但她顧及他是病患不敢大力阻攔,他偷了空騰空跳起,抓住她的帽子往她頭上一罩。

“戴著吧,戴著不凍耳朵……”奸計得逞的得意沒在徐燃臉上掛多久,他突然一滯。

程柔的衣服大多數是程家父母從津沽寄過來的,其中也有程桉的豐功偉績。但程桉總把程柔當小孩,買的衣服難免偏可愛風,程柔方才走得急,這會兒才想起身上這件正是程桉買的衛衣。

程柔一臉窘迫地扯了扯帽子頭頂的兩個鹿角,抱怨道:“說了不戴了,你怎麽這麽煩啊。”

徐燃撓了撓臉,視線往下移,抬手拉下程柔的帽子:“那就不戴了,太可愛了,不能戴。”

程柔:“……”

程柔理了理帽子後,把書包扔進自行車筐裏,徐燃像老大爺似的坐在車後座等程柔揚鞭啟程。程柔第一次載徐燃去學校時還是彎彎扭扭的“S”形走位,經過艱苦卓絕的鍛煉之後,她已經能穩穩當當地騎上大路了。徐燃上周剛把頭部的線拆了,這會兒後腦勺有一塊結痂的傷口,迎風吹著有點癢,但他剛抬起手,她便仿若後背長眼般高聲警告。

“別碰,有細菌會感染。”

徐燃晃了晃腦袋:“結痂了,不礙事。”

風灌進程柔嘴裏像迎麵撒了把雪花,涼得她不斷呼氣。她的下巴盡量往衛衣領口裏塞,聲音便悶悶地從裏麵傳出來:“那你抓吧,我不管你。”

徐燃立馬投降,乖乖坐著,還用溫熱的手心捂住程柔的兩邊耳朵以示清白,程柔的車頭偏了偏卻沒再說話。

腦補供血充足,所以徐燃頭部的傷口好得快些,但虎口處的傷口因為經常動,拆線要比頭部晚一個星期。徐燃便趁著這段時間死纏爛打,直嚷嚷著手疼,要程柔載他去學校,程柔反駁無效後隻能順從。

沒辦法,患者最大。

程柔心裏一邊嘀咕,一邊把車騎進七班的停車位上。下車拿書包時,徐燃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手,食指上掛著一杯熱豆漿。

“阿姨早上煮的,我放在書包側兜,還好沒灑。”徐燃挑著眉邀功。

“謝謝。”

程柔剛想接過豆漿,徐燃突然把嘴邊咬著的吸管往程柔眼前一遞:“我這杯好像特別甜,你要不要嚐嚐?”

程柔頓了一下,臉不紅心不跳地接過他手上的袋子往教室走:“我不喜歡太甜。”

2)

高二十二班的教室靠近走廊盡頭,但程柔今天剛從樓梯口拐上走廊,就聽到班裏同學鬼哭狼嚎。

生物課代表手上捧著厚厚一摞試卷,正對照著姓名發放下去,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奄奄一息。周甜甜十指顫抖,視死如歸地捧著試卷,程柔湊近一看,七十八分。

“就差兩分!我就差一道選擇題了!”周甜甜仰天長嘯,又不死心地低頭檢查試題,“不行,我得找找看,是不是笑麵虎誤判了……柔柔,你看我這個B寫得像不像D?”

程柔湊近一看,因為周甜甜寫字母B時是連筆,容易把下麵的半圓與旁邊的豎線重疊在一塊,不仔細看確實容易看錯。

她給出肯定的回答:“像”。

周甜甜大喜。

“但這道題答案是A。”

周甜甜:“……”

周甜甜垮下臉,把腦袋壓在試卷上,有氣無力道:“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笑麵虎不僅在課堂上要求嚴格,在考試和作業上的要求也高得令人發指,生物考試凡是不達標的都要讓家長簽字交予他檢查,還要被迫接受一場關於“別人都能考八十分,為什麽你考不上八十分”的心靈教育課。

程柔作為班級裏少數九死一生的幸運兒,此刻也不禁心疼周甜甜,但周甜甜沮喪沒兩節課就找到了恢複元氣的法子。當時正好是第三節課間,生物課安排在下午,十二班一群待宰的羔羊在挨刀之前,正想方設法在父母麵前打好預防針。

比如:

“媽,這次生物考試太難了,生物老師都說能考八十分的人平時得考九十五分。”

再比如:

“爸,你別跟媽說啊,你幫我簽個名,你下次偷偷喝酒我就不告訴我媽。”

還有一種堅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同學,麵對這等場麵依舊心如止水,穩如泰山。

但是周甜甜既不是第一種添油加醋型,也不是第二種曲線救國型,更不是第三種聽天由命型,她比較特別,她屬於“林晏解千愁”型。

整個教室鬧哄哄的,像晨時的菜市場,但周甜甜仿佛套著玻璃罩,心無旁騖地把桌上的課本堆積到程柔桌上,在自己空****的桌麵中間放倒一瓶酸奶。

“如果瓶蓋指向前麵、左邊、右邊,你就陪我去找林晏,借他們班昨天講解的生物試卷。如果指向我,我們就不去,有異議嗎?”

程柔乖乖搖頭,其實不談這場遊戲的公平性,光是林晏有沒有好好聽課,好好在試卷上寫答案都是一個謎,但程柔怎麽可能在此時此刻落井下石,當然是完全配合。

周甜甜鄭重其事地在手心裏吹了一口氣,中指往瓶蓋上重重一推,酸奶瓶便在淺黃色桌麵上高速旋轉起來。兩人緊張兮兮地趴在課桌上盯著奶瓶越轉越慢,越轉越慢……然後,瓶蓋一頭穩穩指向周甜甜。

程柔:“……”

周甜甜:“……”

“你看見了嗎?”周甜甜問。

程柔心領神會:“沒看見。”

“那我們再來一次!”

過了一會兒,瓶蓋再次指向周甜甜。

程柔正想著怎麽解釋這種事與願違的玄學,周甜甜突然義憤填膺地從座位上站起身。

“看來這就是天意了。”

程柔斟酌著問:“那我們……”

周甜甜理所當然道:“天意如此,我們當然是要逆天而行!”

話音剛落,周甜甜就急不可耐地推著程柔從三樓跑下二樓,由於速度太快,拐彎的時候程柔一時不慎,直接撞到了站在走廊上罰站的同學身上。好不容易站起身,身後刹不住車的周甜甜又再次把她撞向對方,這二次衝擊讓她整個人都落入了徐燃懷裏。

“今天這麽主動?”

徐燃笑著虛扶了她一下,中間停頓了兩秒,才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讓她站好。

程柔腦袋一陣眩暈,呆愣愣地揉著額頭看向徐燃:“你的肩膀好硬。”

徐燃愣了愣,低頭笑得更歡了,四周圍觀的七班同學也連連憋笑。程柔還未回過神,就聽到年級主任的聲音在身後緩緩響起。

“喀,小同學你沒事吧?”

程柔渾身一僵,轉頭時仿佛能聽到關節扭轉的聲音。走廊上立著一排男生,個個背手而站,年級主任手上拿著一盒開封的香煙,正一臉關切地問她,她顯然是一不小心闖進例行抓抽煙學生的活動中。

“沒……沒事。”程柔麵紅耳赤地往後退,拉住站一旁的周甜甜就往樓上衝,徐燃的笑聲仿若鬼魅催趕著她溜之大吉,她慌不擇路,還差點撞上樓梯平台的牆壁。

她死了算了!

程柔驚魂甫定地坐在教室裏,周甜甜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程柔幾個深呼吸後終於壓下臉上的熱度,羞憤地趴在桌子上,動作太大,校服口袋輕輕撞在桌角上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悶響,程柔一臉狐疑地抬手往兜裏摸去——摸到一包香煙。

程柔整個人入定般動彈不得,心裏一陣發慌,許舒亭咬著牛奶吸管從教室門進來,見狀便往口袋裏掏了掏,拿出兩根火腿腸。

“程柔,你是不是餓了啊?我這裏有火腿腸。”

周甜甜最先笑著接道:“你給程柔,那一會兒你自己吃什麽啊?”

“學校食堂中午有炸雞腿!”許舒亭兩眼放光,小聲道,“我得留點肚子。”

周甜甜立馬上手揉了揉對方圓圓的雙頰:“你也太可愛了,我要是搶了雞腿一定給你。”

食堂雞腿供應有限,想吃都得拚手速,許舒亭聞言,開心得肚子咕嚕咕嚕響,抬手衝周甜甜作了個揖。

“仗義!那程柔,這火腿腸你吃嗎?”

程柔剛想搖頭,身後卻突然竄出一個影子,一把將許舒亭的零食奪走了。

溫思嶼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講台,晃了晃手中的火腿腸提醒道:“許小胖,你別吃了,再吃就要往一百二十斤上靠了。”

周甜甜剛收拾好的笑意又撒了一地,她靠著椅背肩膀一顫一顫的:“柔柔,不是我說啊,溫思嶼這輩子絕對死於嘴賤。”

果然,許舒亭愣了兩秒,火冒三丈地追著溫思嶼一通跑,教室裏的眾人皆樂不可支,紛紛躲閃讓道,溫思嶼一邊跑一邊笑著解釋。

“我是怕你太胖了!”

“你給我閉嘴!”

“我媽說太胖對身體不好!”

“你管我啊!”

程柔剛提起的心瞬間又降了下來,她偷偷摸摸把香煙塞進課桌抽屜裏,還欲蓋彌彰地抽出幾本課本橫擋在前麵。

陳北洺從外麵回來,手上轉著一瓶礦泉水,長腿一跨反向坐在椅子上。

他麵對著程柔,把腦袋壓在椅背上:“程柔,你在後麵書架上放了什麽書啊?”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我怎麽沒看到啊?可能看漏了,我下課去找找。”陳北洺把手上的礦泉水瓶高高拋起又接住,漫不經心地問道,“中午一塊吃飯嗎?我在奶茶店抽到一張優惠券,能減十五元。”

程柔頓了一下,如果她去找徐燃算賬,十之八九會被他拉去吃飯。

“下次行嗎?我中午和別人約好了。”

陳北洺把手中握緊的優惠券塞回口袋裏。

“當然行,那我把優惠券留著。”

他視線一轉,落在程柔桌角放著的豆漿杯上,兩指捏著礦泉水瓶蓋站起身問程柔:“要不要扔垃圾?”

程柔提起裝豆漿的袋子正準備遞過去,視線忽然一頓,立馬收回手。

“我還沒喝完,一會兒我自己扔吧。”

“行。”

程柔等陳北洺走遠後,才從透明的塑料袋裏拿出豆漿,凝眸看了很久。

通體繪滿黃豆的杯身上,有一側中間用黑色筆畫著一個笑臉太陽,因為摩擦,旁邊的墨水泛著毛邊似的暈染開,微微滲入下麵一行的字裏。

太陽當空照,燃哥對你笑。

程柔抬手蹭了蹭,仿佛能夠想象出徐燃捧著紙杯往上寫字的模樣,又蠢又幼稚。

中午放學鈴聲響起,張印站在講台上邊收拾教案邊下達通知,一個是家長會的時間,另一個是要遵守食堂規則。最近幾天有領導蒞臨,不僅是食堂規則,還有寢室衛生,上課秩序等等張印已經提醒不下十遍,這會兒大家饑腸轆轆,無心聽他再細講,便爭先恐後地一一保證。溫思嶼最是著急,半個身子都快脫離座位,就等他一聲令下衝出教室。

張印頭都沒抬,悠悠道:“溫思嶼,你留一下,跟我解釋解釋上周的周記為什麽還沒交。”

隔壁班級已經下課了,一群人鬧哄哄地從十二班窗邊走過,溫思嶼急得抓耳撓腮:“老師,我下午跟你解釋行嗎?我這兒有急事呢!”

“你有什麽急事?”

“我要去搶雞腿啊!”

一群歸心似箭的同學頓時笑岔氣,溫思嶼臉上紅了紅,不等張印回話就風馳電掣地衝了出去,其餘人立馬緊隨其後。程柔坐在座位上佯裝收拾筆記,等周甜甜和許舒亭走了之後才跑去七班教室。徐燃坐在座位上玩手機,望見程柔時,儼然一副等待多時的表情,程柔皺了皺眉,“啪”的一聲把香煙盒拍在徐燃的課桌上。林晏眼觀鼻鼻觀心地側頭和別人說話,但聲音壓得很小,注意力顯然在他們身上。

徐燃笑著收起手機,一隻手支著下巴:“別生氣啊,我當時是迫不得已。”

程柔冷笑一聲:“徐燃,你當我是背鍋俠是吧?”

“哪能啊,我當你是心……”徐燃拖著長音仰頭看程柔,“星星呢,黑夜裏放光明的那種。”

程柔充耳不聞,視線瞥見徐燃手上的繃帶,原本質問的氣勢瞬間幹癟癟地縮成一團了。

“你手上的傷還沒拆線,抽煙會吸入一氧化碳,不利於血液供氧,傷口就更難好了。”

徐燃整個人都軟了,嘴上卻輕佻道:“這麽擔心我啊。”

程柔:“……”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程柔懶得和對方唇槍舌劍:“你愛抽就抽,反正別拉上我,下次你再敢這樣,我就……”

“你就怎樣?”

程柔這輩子都沒放過狠話,一時接不上,隻能衝他一陣齜牙咧嘴,為漲氣勢,還抬腳踹了踹對方的桌子腿。

“反正你要是再犯,你就給我等著吧!”

但徐燃何許人也,程柔軟綿綿的威脅在他眼中就跟小幼貓輕輕撓了他一下,癢得他忍不住一逗再逗。

他兩眼微彎,水光瀲灩地輕聲道:“嗯,我等你一輩子。”

林晏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倒在對麵男生身上,壓著腦袋悶聲笑得輕顫。程柔整個腦袋轟然炸響,惱羞成怒地踹了徐燃一腳才憤然離開。

徐燃不怒反笑,側頭問旁人:“看到了嗎?”

眾人一臉茫然:“什麽?”

徐燃滿臉饜足,聲音不自覺地抬高了:“嘖,打是親,罵是愛啊。”

3)

津沽的冬天經常會下雪,世界白茫茫一片,微微喘息帶出的熱氣,即刻便成為縈繞鼻尖的冰涼。程柔喜歡下雪,小時候課本上說“腳踩在雪地裏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便拉著程桉在小區四周一通轉,腳陷進厚厚一層的雪花裏,帶出一路寬大凹陷的腳印。程桉站在小區門口,戴著厚重的口罩,說出的話在冰天雪地裏帶著陣陣回響,她聽不真切,索性張開雙手迎風闖進他懷裏。

但是秦淮很少下雪,偶有幾次也是淺淺一層雪花,說來奇怪,程柔畏寒,偏偏又喜歡冬天,每年都是一場自我較量的折磨。這幾天,氣溫一降再降,夜裏寒風鶴唳,天地微茫,程柔靠在窗戶上時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心慌。廚房裏阿姨正在煲湯,程瑩腿上裹著小毯子坐在客廳看黃梅戲,咿咿呀呀的花旦唱到**處她還能跟著哼幾句。程柔見狀,便小心翼翼地把門邊的舊黃色箱子搬回房間裏。

程桉時不時都會給她寄禮物,或是畫具,或是衣物,甚至是一些他偶然看見的玩具,而這次是聖誕風燈擺件和米黃色圍巾。

一個立體小木屋,四麵玻璃通透,中間放著一棵高大的聖誕樹,樹下站著一個戴聖誕帽的女孩。程柔關掉房間裏的燈,蹲在桌角邊推了推擺件底下的按鈕,星光瞬間照亮這小小的四方天地,裏麵的雪花隨著純音樂起起落落凝成一場小型暴風雪。

程柔打開手機聊天界麵,手指漫無目的地敲敲打打又一一刪除,她迫切地想和程桉說點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不想這時,程桉的語音通話直接撥了過來。

“我盯著那塊‘對方正在輸入’都好幾分鍾了,你到底要說什麽啊?”程桉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微微笑意。

程柔瞬間一僵,覺得羞赧也覺得愚笨,隻能實話實說。

“禮物我收到了。”

“喜歡嗎?”

“嗯。”

程桉笑了笑:“我怕我忙起來忘記了,就提前給你準備了聖誕禮物,網上都說它很靈驗,如果聖誕當天對著它許願再把願望寫下來貼在牆上,就能實現了。”

她今年都高二了,程桉還當她三歲呢。

程柔心裏想著嘴上卻沒反駁,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落在按鈕上,一推一拉,房間裏忽明忽暗,她頓了一下,問:“津沽今年下雪了嗎?”

程桉顯然很開心,絮絮叨叨地說起津沽初雪那天他們學院裏的南方同學從樓道裏衝出來,神情激動,一邊歡呼一邊轉圈圈;還有清晨結冰的地麵,稍有不慎人就摔一跤,前天就有學生從樓梯一路磕磕絆絆地滑了下去,最後摔得四腳朝天。程柔一直安靜地聽著,下意識點點頭,想到他看不見之後又連忙應了幾句。

程桉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很輕的風聲,程柔正在思索程桉是在室外還是打開了窗,就聽到他問:“你想不想回家?哥哥去接你。”

程柔食指按住按鈕往下一拉,整個房間頓時被黑暗吞噬,隻透著窗外的月光,她握著手機沒吭聲。

程柔和程家父母的聯係不算頻繁,但也通過不少視頻,她經常會關注津沽的動態以備下次同父母聊天時能接上一兩句。所以她很早之前就從新聞上知道津沽的初雪是什麽時候又是怎樣一幅場景,但是那天通視頻她向廖慧慧問起時,對方並沒有細說,就發了一張雪景圖應付了事。

從小到大,隻有程桉懂得她的詞不達意。

程柔壓抑住心頭翻湧的思緒,故作輕鬆地說要上學還要陪奶奶,隨口又和程桉提了一句家長會的時間讓他轉告父母。

說是轉告,其實她也沒在意,廖慧慧大致會像以往一樣跟班主任通個電話草草了事,廖慧慧或許都不清楚她在幾年幾班,學習好不好。她掛掉電話之前,猶豫著問了問程桉的身體狀況。

“本來就沒多大事,是爸媽太誇張了,倒是你,該穿的衣服一件都不能少,生病了受罪的可是自己。對了,徐燃怎麽樣了?”

程柔一直乖乖應答著,對方猝不及防地將話鋒一轉,程柔頓時想起徐燃前幾日把香煙塞進自己口袋裏的事情,一陣譏笑。

“他好得很呢。”

程桉隻是笑,柔聲勸了她幾句,又讓她把箱子裏的另一條圍巾拿給程瑩。程柔恍然間想起有過一麵之緣的“三哥”,此刻便隨口問起。

程桉愣了愣,片刻才解釋對方是自己小時候在秦淮認識的朋友,程柔難免覺得奇怪,程桉這溫潤如玉的性子竟然會有那樣邪氣十足的朋友。但她也沒多問,在程瑩喊吃飯的間隙就把語音掛了。

冬天早起上學的頭號敵人就是暖乎乎的被窩,程柔昨晚早早洗漱上床後一覺睡到天亮,整個人舒坦得像一隻躺在石板上曬太陽的小花貓,身體不自覺地拱了拱被子,探出半個腦袋回應程瑩的叫喊聲。程柔今天特地提前了十分鍾去學校,出院門時果然沒看見徐燃的蹤影,她樂得自在,一邊提高圍巾遮住大半張臉,一邊快步走去學校。

前幾天,學校因為領導蒞臨一事匆匆安排了全校大掃除,整個校園瞬間金光閃閃,往行政樓上掛串鞭炮就能除舊迎新。

用陳北洺的話來說那就是勞動人民血淚的象征。但“血淚”一詞太過悲壯,吳琛拚死拚活要改成“智慧”。

“人們對於自己本身沒有的東西,是會比較執著。”

周甜甜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吳琛笑罵一聲,抓住她課桌上正在端詳的試卷跑出教室,那張試卷是周甜甜之前費盡心思從林晏手中借來的生物試卷,周甜甜立馬慌了,一邊追趕一邊討饒。

程柔路過行政樓大廳的光榮榜,特意停下來看了一眼體委的期中考試排名,在年級大榜裏竟然比周甜甜高幾名,周甜甜知道估計會氣得跳腳。她拉下圍巾笑了笑,哈出一陣陣熱氣,但不過片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學校文理年級總分前三名,以及各科目排名第一的學生姓名,都會特地在光榮榜的右邊加大兩個字號著重表揚,為體現重要性,展板下方還會貼上該學生的兩寸照片。程柔期中考試排名第五,語文單科年級第一,但現在原本貼著她方方正正的照片位置空空如也……哦,不對,還有一個用鉛筆畫上去的火柴人。

程柔原本也不喜歡自己那張傻乎乎的照片,這下被撕了正合她意,她剛想轉身,視線忽然瞄到一旁的公告欄,上麵白紙黑字寫著徐燃翻牆逃課被罰寫檢討。徐燃是秦淮十三中的頭號危險人物,關於他的“英雄事跡”時常成為大家的飯後談資。她之前也聽說過他高一逃課出入酒吧的事情,一直沒當真,現下卻不免有些懷疑,可是開學前她明明聽到他跟方主任說他去清吧兼職賺錢,而且之後也不去了。

程柔一邊思索一邊拐彎上樓梯,剛踩上三樓走廊的地板就與周甜甜撞了個滿懷。

“你幹嗎呢?”程柔問。

周甜甜的滿心歡喜遏止不住地淌了一地,眉飛色舞地拉住程柔的胳膊一個勁地晃。

“我剛跟林晏一塊玩遊戲,語音推塔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前幾天跟我在走廊上跑的男生是誰!”

程柔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那你現在是去告訴他,那個男生是誰?”

“不是啊,我剛跟他說了是我們班體委,我就是抑製不住想跑兩圈。”

周甜甜傻乎乎地笑著,說完自己又滿臉通紅地倚在程柔身上。程柔的心一下子變得軟糯糯的,像一塊紅糖糍粑,眼下便任由她半掛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趨地往教室走。

三樓的走廊盡頭聚集了不少學生,以往這時會有不少的同學站在那裏,麵向朝陽背《琵琶行》和《出師表》,但這人頭攢動的架勢顯然不是背課本。

周甜甜立馬說道:“就是那位蒞臨我校的大領導來了,校長和方主任一大早就陪著他逛校園呢。”

周甜甜頓了一下,突然瞪大眼睛從程柔身上“騰”地站直:“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呢,那個女生是叫沈落吧?上次關顏誣陷你作弊,同徐燃一塊幫你作證的那個……對了!聽說關顏轉學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程柔微微怔忡,她沒把這事告訴周甜甜,現下便裝作毫不知情地搖搖頭。她站在走廊邊往樓下的花園看過去。

校長指著地理園的位置低聲和沈樺南講話,態度恭敬又諂媚。沈落興致索然地站在一旁,隔三岔五側頭和旁邊人說話,對方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引得她低頭笑得明媚又動人。

樓上不少男生就是為了看沈落,見狀莫名其妙地互相推搡,周甜甜趴在圍欄上探頭往外張望,好奇地衝程柔努努嘴。

“沈落是沈樺南的女兒,跟在一旁倒是正常,但徐燃為什麽在那裏?難道傳聞都是真的?”

“什麽傳聞?”

“你也知道秦淮這小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當年徐燃在臨湖高中鬧那麽大,哪個學校敢收啊,更何況是教學水平和師資不錯的秦淮十三中。我聽說啊,就是因為徐燃的爸爸給學校捐了一筆錢建地理園呢,校長才接下這燙手山芋。”周甜甜自顧自地咂舌,“都是深藏不露的富二代啊,而且他們看起來關係還挺好,放書裏那都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標準搭配。”

程柔的手指無意識地捏住圍巾的邊角,視線落在低頭和沈落說話的徐燃身上,她突然想起來,她初中時曾見過沈樺南,就在徐燃家裏,對方和徐父是關係頗好的老友,那徐燃和沈落……

樓上突然有人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底下眾人的視線像聚光燈似的往樓上望過來,徐燃的目光轉眼就與程柔對上。程柔腦袋裏像被車軲轆碾過一樣,帶著後腦勺一片幹澀的陣痛。

她原本以為苦等在院門外的徐燃這會兒卻和別人談笑風生,她想要戲弄他的拙劣手段,看起來可笑又愚昧,她卻還在沾沾自喜。

十二月的寒風大作,程柔卻仿佛在這一刻才發現它有多凜冽。

程柔收回視線,轉身走回教室,周甜甜後知後覺地捂著嘴,幹巴巴地衝徐燃揮揮手,也抓緊回教室了。

周甜甜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偏偏程柔又像沒事人似的,半點端倪都沒有。早上那一幕教室裏不少同學都看到了,這會兒急不可耐地湊在一塊交頭接耳,關於徐燃和沈落的話題愈演愈烈,最後他們統一認定,徐燃一擲千金為紅顏,當年斥巨資進入秦淮十三中顯然就是為了沈落。

周甜甜拿筆帽投擲在妄下定論的同學的桌子上,輕聲警告對方不要散播謠言,但估計是距離太遠,對方沒聽清,反倒把視線落在程柔身上。

“程柔,你和徐燃不是初中同學嗎?你知不知道他和沈落什麽關係啊?”

周甜甜:我求求你閉嘴吧!

對方這聲提問,瞬間一呼百應,眾人趁著物理自習課沒有老師看管,紛紛豎起耳朵聽八卦。

程柔的視線落在物理課本上,一邊研究向心加速度大小的表達式,一邊冷淡道:“我也不清楚。”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們都說你和徐燃很熟。”

“對啊對啊,早上我還看到你們倆一塊來學校!”

“程柔,徐燃以前是不是真的差點打死人被送進少管所啊?”

“不是吧?不是謠言嗎?我覺得徐燃看起來也不像那種人啊,況且如果是真的,他怎麽可能還平安無事?”

“人家有錢唄!”

程柔手上一用力,黑色簽字筆往書上重重畫下一道裂痕,書頁撕裂的聲音清脆又暗含壓迫,嘈雜的連番詢問便戛然而止。

程柔麵無表情地翻著課本,嘴上卻道:“你們問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沒有證據就不能謠傳。”

餘一眉間聚攏,推了推小眼鏡站起身:“老師剛讓我負責檢查物理試卷,你們幾個這麽閑的話,一會兒下課後交給我檢查吧。”

圍觀的同學片刻就散開了,徒留被點名的幾人心不甘情不願地低聲反抗,程柔整個人繃緊在一根弦上,直到周甜甜的手心覆在她緊握課本的手背上,才恍若溺水之人探出水麵,大口喘氣。

“柔柔,你沒事吧?”

程柔微微恍神,努力把渾身戾氣和徐燃扔出腦海。

“沒事,我就是走神了。”

程柔看了看那張顫顫巍巍掛著的書頁,裂痕有兩指長,貼回去估計也會很難看。

她方才的怒氣來得突然,連她自己都不得其解。

高一時,關於徐燃的傳聞數不勝數,但她當時隻顧著提防徐燃,從沒有想過他那段時間是怎麽過來的。他聽著別人惡意篡改出來的事情時是什麽表情?當年在臨湖鬧得沸沸揚揚的鬥毆事件僅僅是他的劣性所致?他又為什麽執意要來秦淮十三中?因為沈落嗎?

所有的疑問像沿壁而生的藤蔓,一個勁地往程柔的腦袋裏攀爬,她很想親口問問徐燃,但這想法太荒謬了,她隻能硬生生把它壓下。

程柔中午和周甜甜訂了外賣,一起在教室裏解決午飯。午休時,教室裏隻有幾人坐在座位上學習,程柔跑了一趟辦公室,詢問物理老師有沒有新的課本,老師翻箱倒櫃一番才找出一本,程柔萬般道謝,又回答了幾個關於物理試卷的問題才離開辦公室。

早上是陰天,厚厚的雲層鋪在遠山上空,這會兒卻有稀碎的日光透過雲層落下來。程柔站在走廊上,曬了一會兒暖烘烘的日光浴,才踱步回教室。但她的視線剛落在後門,就看見一抹熟悉的背影,她停下腳步,抱胸駐足。

整個教室空****的,隻有徐燃一人,他坐在程柔的座位上,左手按著物理課本,右手食指貼著一截透明膠帶,正低著頭費力把撕裂的書頁粘貼在一塊,他左手不便,隻能拿手腕輕輕壓著,高大的身子別扭地湊近課本。

然後,程柔就再次聽到熟悉的撕裂聲,以及徐燃的低聲咒罵。

“我就不信燃爺爺治不了你……你再給我裂一個試試,我分分鍾……算了,你聽話點,一會兒你家主人來了,我多沒麵子啊……”

四周走廊寂靜無聲,隻有徐燃用牙扯斷膠帶的撕拉聲,程柔懷裏的物理課本漸漸變熱,發燙得像橫穿雲端的半截山峰。

程柔頓了一下,輕聲走遠,繞回辦公室的長廊裏曬太陽。

4)

下午有一節體育課,要測立定跳遠的成績,吳琛作為體育委員帶頭在走廊上提前做準備。

“立定跳遠,主要是要用前腳掌使勁蹬離地麵,然後跳到遠處,所有我們得多練習練習蛙跳。”

吳琛煞有其事地背手蹲在地上,往前用力一蹦。

很好,一米都沒有。

走廊兩旁的同學頓時眉開眼笑,個個摩拳擦掌地上前比試誰跳得更遠,原本的練習變成一場蛙跳爭奪賽,群蛙起跳,整個教學樓頓時一震。

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撲通撲通跳下水……

程柔喝著奶茶,腦袋裏莫名響起這首童謠。

“你哪兒來的奶茶啊?”周甜甜問。

“陳北洺送的,說是兩杯一塊買就能使用十五塊的優惠券。”

“嘖嘖嘖,我要不要跟徐燃說一下。”

程柔的手指摩挲溫熱的杯身,一臉茫然:“關徐燃什麽事啊?”

周甜甜聳聳肩笑而不語,忽然走廊上傳來一聲怒吼,是吳琛的聲音。

周甜甜靠在課桌上往外望,拿卷成圓筒的課本湊到嘴邊,煞有其事地介紹道:“觀眾朋友們!觀眾朋友們!比賽即將進入白熱化階段!到底秦淮十三中群蛙之首花落誰家,現在我們能看到排在最前麵的是……竟然是溫思嶼!而吳琛選手緊隨其後,靠他纖細而短小的雙腿奮力一搏,此情此景實在是催人淚下,令人動容!”

吳琛立馬出現在窗戶邊,陰惻惻地看著周甜甜:“我給你一次機會再說一遍。”

周甜甜臉色一變,“唰”地坐在座位上,雙腳並攏,手掌貼著大腿,一臉無辜。吳琛正驚奇她今天怎麽這麽乖,肩膀就被輕輕拍了一下。

周甜甜委屈巴巴道:“林晏,你看他好凶啊。”

程柔:“……”

吳琛:“……”

林晏一隻手支著窗沿,哥倆好地拍拍吳琛的肩膀:“同學,對女生別那麽凶。”

吳琛:周甜甜,敢情之前繞著整棟教學樓追殺我的人不是你?

但舊事重提顯得自己太斤斤計較,所以吳琛隻能幹巴巴地笑了兩聲,企圖蒙混過關。

周甜甜蹭到林晏身邊:“你怎麽上來了?”

“動靜挺大的,我們以為你們樓上打架呢!”林晏靠在窗沿上,看著一眾撐著膝蓋休息的男生,“你們課間活動挺豐富啊。”

“他們就是傻。”

溫思嶼皮笑肉不笑地望過來,溫思嶼的殺傷力比吳琛強多了。

周甜甜急中生智接道:“殺殺菌,曬曬太陽殺殺菌。”

林晏信以為真,隨後想起什麽問道:“對了,上次的生物試卷。”

“啊,我放家裏了,我明天還你行嗎?”

“行,不過你也不用給我了,你交給我們班生物課代表吧,試卷是她的。”

周甜甜微微一愣:“那你的呢?”

“哦,她說幫我抄錯題來著,我們是同一個生物老師,你也知道笑麵虎有多恐怖吧?我就是在他講解試卷的時候多說了兩句,他就罰我抄十五遍錯題!我那一整張試卷就沒幾個對的。”

周甜甜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們班生物課代表人挺好啊,平時跟你們一塊打籃球嗎?”

“沒,女生裏就沒幾個會打籃球的。”

周甜甜一顆心“哐當”落地,臉上的喜悅一點一點地往回收。等林晏走後,她才坐回座位上,掏出整整齊齊地疊在課本下麵的試卷,走出教室遞給吳琛。

“體委,幫我把它還給七班的生物課代表。”

“我不想去不行啊!哪兒那麽多原因!你就說幫不幫我?”

吳琛胡亂折疊了幾下試卷,塞進校服口袋:“幫!”

他這麽幹脆,周甜甜反倒覺得窘迫,小聲道:“我不是衝你。”

“我知道。”體委語重心長地拍拍周甜甜的胳膊,“兄弟,我們男人嘛,就要看開一點。”

周甜甜點點頭,反應過來時,吳琛已經拉著溫思嶼往廁所方向跑了。

因為要測立定跳遠,體育課解散休息的時間比往常多了十幾分鍾,程柔測試完就被周甜甜拉著去奶咖喝了一大杯奶茶。奶咖最近正在搞活動,滿二十元能抽一次獎,中獎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周甜甜隨手往裏一抓,抽了個謝謝惠顧。

周甜甜整個人更虛弱了,低聲質疑中獎率的真實性。前台的小姐姐耐心地解釋:前幾天還有人中了十五塊優惠券。

那人是陳北洺吧?

程柔暗想卻沒吱聲,怕周甜甜一個激動想起這事,手撕陳北洺。

周甜甜心情不好,程柔陪著對方逛了大半個校園,臨近下課時才打算繞回教室。她們走的是地理園的小道,離D棟教學樓的音樂教室很近,隱隱約約能聽到雄渾的聲音在齊聲高唱《黃河大合唱》,中間停頓了一會兒,又改了一首小嶽嶽的《五環之歌》,反差太大,連周甜甜都沒忍住笑出聲。

音樂課上基本都有這個環節,隨機抽中一名同學,帶領全班大合唱,因為沒有歌曲限製,所以經常惹出不少笑話。

周甜甜興致勃勃地拉著程柔跑去音樂室偷看,但沒想到音樂室門窗大敞,她們一靠近就引來全班人的目光投射。

程柔頓時渾身一顫,倒是周甜甜一掃先前的垂頭喪氣,兩眼發光,美滋滋道:“這才是天意啊!”

七班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起哄,聲浪一波接一波,音樂老師一頭霧水地讓徐燃點首歌。徐燃站在座位上衝程柔笑了笑,轉頭低聲和旁邊人說話,眾人霎時眼冒星光,神情激動。程柔不明所以,隻看見坐在側邊的沈落臉色變了變,垂著眼,翻著手上的音樂課本。

程柔心裏一陣忐忑,拉著周甜甜準備快步穿過音樂室,洶湧如浪潮的歌聲卻隨即響起。程柔想起上次徐燃調侃自己的話,在越來越響亮的合唱裏像一根滾燙冒煙的煙囪。

窗外的天氣,

像你心忐忑不定。

如果這是結局,

我希望你是真的滿意。

你就是我的小星星,

掛在那天上放光明。

……

5)

學校D棟教學樓基本上是各類科目的實驗室,但因為使用率不高,常年像一隻龐大又緊閉的蚌殼,隻有一樓的音樂室才是它微微喘息的開口。程柔路過音樂室,不免又想起上次自己聽見七班演唱《小星星》時麵紅耳赤的模樣,恨不得腳底生風,一口氣跑上三樓。

程柔上次接觸到這些儀器還是在高一做噴泉實驗,後來這裏發生過一起電線老化引燃木條的事故後,生物老師就很少帶學生過來做實驗。不過程柔是懷著僥幸的心理同老師請示,不想歪打正著撞上化學競賽的學生要使用實驗室,她便提前過來開門。

但生物老師沒告訴她,那名學生叫沈落。

沈落進來時程柔正在做焰色反應的實驗,手上的鐵絲正在酒精燈上灼燒,她手指抖了抖,頂端的黃色火焰便隨之晃了晃。

沈落倒是淡然地抱著pH試紙放進後麵的櫃子裏:“鐵絲沾了碳酸鈉?”

“嗯。”

沈落提著另一盞酒精燈走到程柔旁邊,抱胸靠著桌子卻沒說話。程柔一邊翻筆記,一邊用鹽酸洗滌鐵絲,沈落的目光沒有威懾力,甚至輕飄飄得像不經意間的停滯,整個無聲的畫麵卻異常和諧。

“快開家長會了。”沈落突然道。

“嗯”,程柔頓了一下,“你爸會來嗎?”

沈落撐著桌子,微微用力坐在桌子上,雙腿一晃一晃:“我沒告訴他們。”

“為什麽?”

沈落垂著頭,長長的馬尾從後頸一點點往胸前掉落,她抬眼看向程柔,答非所問:“我很嫉妒你。”

沈落一直是高傲又優雅的存在,程柔覺得她身上帶著一股別人沒有的東西,這種東西可能來自她優渥的家庭,也可能來自她本身的優異,但此刻的她同以往不一樣,她身上那層看不清的薄膜像在緩慢地瓦解。

沈落的視線轉落在後麵的鍾表上,秒針快速地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

她說:“你好像可以什麽都不懂,這樣你也不用裝不懂。”

程柔腦袋一團亂麻,沈落說的明明是中文,可為什麽她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沈落自顧自道:“我不告訴我爸媽參加家長會的時間,是因為他們一定會來,但不是為了我。他們好麵子,樂於轉這一圈聽別人恭維他們的女兒,也樂於同別人家長從小孩的成績聊到生意上的事情。他們會對著別人誇我懂事,學習努力,但他們壓根沒關注我有沒有學習……”

程柔的手指捏著鐵絲,一臉平靜:“我爸媽也不會來參加家長會,你也不用嫉妒我。”

沈落看著她。

“我和奶奶一塊住,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們幾次,而且我們家還沒有你們家有錢。”

沈落:“……”

沈落:“……”

“我的鄰居徐燃還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渾蛋。”

沈落:“……”

“所以?”程柔拿塑料燈帽蓋住酒精燈,小小的火焰便懨懨熄滅,“你嫉妒我什麽?嫉妒我比你更慘嗎?”

沈落愣了愣,突然笑了一聲,她原本就長得好看,笑的時候更甚。程柔在心裏長歎一口氣,自己不擅長安慰人,“比慘”安慰法還是程桉教自己的。

沈落斂住笑,抬手胡亂往程柔頭上摸了一把,程柔瞬間就對她瞪眼。

沈落收回手,雙手一揮伸了伸懶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跟你說這麽丟臉的事,可能你長得像可以傾訴的垃圾桶吧。”

程柔氣急:“慢走,不送!”

“哎,我告訴你一件事。”

程柔警惕地往後退一步:“什麽事?”

“你家那個小渾蛋鄰居幫你報仇了。”

程柔皺了皺眉,沒聽明白。

沈落跳下桌子,俯身拍拍褲腿:“初三那年,徐燃休學回校後就找了一幫人把暗地裏欺負你的男生教訓了一頓,聽說還找了外校的幫手,揍得可慘了,而且……”沈落如炬的目光對上程柔的視線,“他做過最壞的事情也不過是往你筆盒裏放蟑螂的幹屍,趁你值日那天往走廊上倒泥沙,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他並不是討厭你。程柔,他是渾蛋,如果不是因為他,或許別人也不會為了討好他去欺負你,但你知道他當時為什麽要捉弄你嗎?”

程柔的手心撐在桌子邊沿,堅硬的邊角在手心裏壓出長長的紅痕,她心裏像壓著一塊石頭,悶悶地發出輕響。

但沈落隻是衝她狡黠一笑:“你自己悟去吧。”

程柔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徐燃的爸媽為什麽會離婚嗎?”

其實,徐燃的母親梁琳和父親徐江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程柔偶爾經過他們家院門時會聽見他們壓低聲音爭吵。程柔之前聽程瑩說過,梁琳是省藝術團的成員,經常需要跟隨團隊去演出,而徐江骨子裏又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總覺得妻子拋頭露麵不好,梁琳卻是一心為事業的人,這件事就變成了死循環,但礙於徐燃,他們一直都維持著表麵的和平與相敬如賓,明明維持了這麽多年,為什麽會突然離婚?

徐家父母的離婚是徐燃叛逆而行的導火線,程柔實在是想知道,點燃導火線的會是什麽。

沈落神色一變,搖晃在半空中的雙腿僵硬了,停滯不前:“我聽我爸說過,梁琳是丁克族,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孩子。”

“那徐燃……”

“是意外得來的,梁阿姨以為是藥物的問題,無奈之下隻能接受徐燃,但是在徐燃十五歲那年,她突然發現自己會懷孕並不是因為藥物,而是徐叔叔……”

沈落揉了一把臉,程柔仿佛在那一瞬間看見她眼尾上的一抹緋紅,但細看時又消失無蹤,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在說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你知道嗎?當時徐燃就站在門外。”

程柔落在筆記本上的指腹倏忽往下一滑。

——我這爸爸不疼,媽媽不愛的,我應該為了什麽?

徐燃當時在醫院說的這句話,竟然不是兒戲。

程柔整個人都被這種認知敲打得支離破碎,她心裏沒由來一陣酸澀。她和沈落默契地沒有說話,像在共同度過纖細而寂靜的鐵路隧道。

太陽下山時,沈落才直起身把完好無損的酒精燈放回櫃子,窗外大片的火燒雲在她側臉抹上一層橘紅色暖光,落日枕在她**的手腕上,順勢爬上她緊抿的嘴角,程柔仿佛在這一刻又窺探到一些自己從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程柔小聲問:“沈落,為什麽你什麽都知道?”

“因為我比你聰明。”

程柔頓了一下:“我是指,關於徐燃的一切,你好像都知道。”

沈落的手指搭在櫃門上,沒吭聲。

“你是不是對徐燃……”

有風吹翻實驗室窗簾的邊角,第二遍下課鈴聲突兀地響起,長久的沉默後,沈落笑著轉過身:“是又如何?”

程柔站在鬧市的攤位上,周遭的聲音此起彼伏,各色小攤美食散發出的香味像一把無形的尖鉤,引得人食欲大振。雞蛋磕破薄殼後落在煎餅機上發出一陣“吱吱吱”的聲響,程柔一隻手捧著半截煎餅果子,一隻手提著另一半往不遠處的空地走去。

天際微微亮,暮色悄無聲息地緩緩而來,空地兒童設施處隻剩三三兩兩的孩童在玩組合滑梯。他們背著方方正正的書包,爬上長梯又從滑梯高處滑下,程柔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邊吃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一邊看他們被家長一一帶走。

夜色終於完全覆蓋整個天地,空地上的燈盞是感應燈,程柔坐在滑梯高處一動不動時,周遭便隻剩鬧市映射過來的微光。程柔坐在微光裏,開始吃另一半煎餅果子。

突然,燈盞大亮,程柔咬著半截火腿腸抬起頭。

“這是哪裏的小朋友,怎麽不回家?”

程柔咀嚼著嘴裏的食物,沒說話。

徐燃雙手插兜靠在一旁的單杠上:“跟小野貓似的,多可憐啊,要不你跟我回家得了,我家有吃的、喝的、玩的,關鍵是還有我呢。”

程柔置若罔聞,低頭又咬了一口煎餅果子,模糊不清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程柔心跳瞬間加快,故作鎮定地抬頭看了徐燃一眼。

徐燃還以為程柔在擔心自己拆台,忙擺手道:“我沒拆穿,還添油加醋了一番說你們估計得十點鍾才能回去。”

夜裏的風開始呼嘯而來,程柔裹緊身上的外套,矮身從滑梯通道經過走下樓梯,找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理由。

“我就是不太想回家。”

“那我帶你去玩。”

程柔抓著背包一臉防範:“去哪兒?”

“去一個沒有風又自帶暖氣的地方。”

“那是哪兒?”

徐燃挑挑眉:“我家啊。”

程柔轉身就走,卻被眼前人攔住了。

徐燃無奈地笑:“你怎麽這麽不禁逗?”

我又不是貓。程柔暗自反駁,剛想往後退,耳尖突然一熱。

徐燃的手腕一轉,再次碰了碰程柔凍得發紅的耳朵。

“你不開心也不能糟蹋自己啊。”

程柔看著他。

徐燃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你可以來糟蹋糟蹋我。”

程柔:“……”

程柔今天剛知道徐燃的一個大秘密,心裏正心軟呢,沒興致和徐燃鬥嘴皮。

入夜的秦淮河邊行人稀疏,夏天飯飽後走河道散步消食的人,這會兒估計都窩在暖氣旁邊喝熱茶。程柔跟在徐燃身後,能夠清晰地聽到兩人交錯的腳步聲悶悶地踩在地上,程柔略帶疑惑地望向眼前延伸而去的道路。

這是通往花鳥市場的路,程柔之前跟著程瑩去過那裏,但沒有往更深處走,直到徐燃停住腳,她才發現花鳥市場後麵有一棟帶院落的小房子。

程柔的視線從上往下掃了一眼,哦,應該是兩層半式的別墅。

徐燃推開金漆大門,按了按密碼鎖才回頭等程柔。

程柔一臉平靜道:“這不會是你家吧?”

徐燃伸手拍在燈源鍵上,一室通亮,他一邊調整地暖溫控器,一邊道:“嗯,我十四歲之前都住這裏。”

徐燃還真帶她回家了?

程柔內心一陣複雜,她把書包放在手上提著,順勢問道:“為什麽是十四歲以前?”

徐燃站在水晶吊燈下凝眸看著程柔:“十四歲之後你不是來秦淮了嗎?我得忙著當你鄰居。”

程柔眨了眨眼,有點茫然,徐燃卻已經起步上二樓。

“你到底要帶我看什麽?”程柔緊隨其後,忍不住發問。

徐燃站在樓梯口旁邊的房門前,少見地認真道:“我想給你看看我喜歡的東西。”

程柔順著對方的視線望過去,看見房門大敞後,視線落在中央的一麵架子鼓上。

琥珀漸變色的架子鼓立在靠牆的一邊,在它的旁邊有一張下沉式的軟塌,大約有兩三米寬,上麵放置著兩個懶人沙發,原本的牆壁變成一整塊通透的玻璃,程柔能夠清晰地看見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半掩在夜色中的房屋。

“太著急了,阿姨隻買到這些,你將就著吃點吧。”

徐燃儼然一副招待客人的表情,程柔硬著頭皮坐在他對麵。他把眼前的零食都往她身邊推了推,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徐燃是被調包了?還是被附身了?

程柔心裏一陣納悶,試探性地捧著熱奶茶喝了一口。

“好喝嗎?”

“好……好喝。”程柔為表示誠意,又喝了一口。

“你喜歡就好。”

程柔嘴角一陣哆嗦,咳嗽不止,終於忍不住發問:“徐燃,你沒毛病吧?”

徐燃頓了一下,一隻手支著桌子問:“你不喜歡啊?林晏說我脾氣太大了,要溫柔一點才能討人喜歡,我這輩子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初次嚐試,你多擔待。”

程柔眨了眨眼,如坐針氈。

徐燃直起身,微抬下頜望向一旁的架子鼓,又揮了揮左手。

“手沒好,影響發揮,我下次表演給你看。”

徐燃虎口處的線已經拆了,現在隻剩一條猙獰、微微隆起的傷疤,程柔從來都不知道徐燃會玩架子鼓,見狀不免好奇多問了幾句。

“小時候我媽讓我學鋼琴,我不喜歡,就自己跑去培訓機構的三樓學架子鼓,被她發現當著眾人的麵訓了一頓,我就跑去找我奶奶,奶奶護著我,我才能繼續學。”徐燃靠在軟沙發上,往嘴裏扔小餅幹,“其實我也沒多想學架子鼓,我隻是喜歡跟她對著幹,後來她就很少管我了,你看,我從小就不會討人喜歡。”

程柔下意識否認:“不是的,阿姨或許隻是不善言辭,她……”

“程柔。”

徐燃側身靠近玻璃窗,外麵風聲喧囂,室內的暖氣開了一會兒,玻璃上就氤氳起成片的水霧。

徐燃抬手抹了抹玻璃:“我沒沈落說的那麽慘。”

程柔心裏頓時一跳,徐燃卻好似沒事人般繼續道:“沈落剛自己發信息跟我負荊請罪了,其實我也沒覺得多大不了,你看我,從小到大衣食無憂,無拘無束,不知道有多好,靠著喜歡的樂器沒事還能去兼職賺賺錢。哎,我跟你說,今天平安夜阿姨做了很多菜,還有你喜歡的可樂雞翅,但你不在,我隻能自己吃了,我媽剛還給我轉了五千塊買禮物呢,你說作為一個高中生,我是不是已經……”

徐燃張了張嘴沒繼續往下說,程柔紅著眼眶,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兔子。

溫熱的奶杯貼著手心像燃燒起一個小太陽,奶香的嫋嫋霧氣直往上衝,熏得程柔眼眶一陣發燙。她想起沈落說過的話,越發覺得徐燃可憐,但她不敢開口,隻是欲蓋彌彰地吸吸鼻子,小聲抱怨:“這奶茶也太燙了。”

徐燃側過頭,眼睛裏落滿耀眼的火光。

“程柔,你知道那時候在臨湖……就是你物理競賽來臨湖踩點,撞見我打架的那天,我當時打人,是因為他們說我是一個連爸媽都不要的人。”徐燃視線晃了晃,“可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這話是我媽說的。”

程柔眼底的水紋越來越深,稍一鬆口就要決堤,她抽抽搭搭也不知道說什麽,笨拙地把手邊的小蛋糕推給徐燃。

“我也不討人喜歡。”程柔還惦記著安慰徐燃,眼眶紅紅,繼續道,“有時候我很想念家人,可是他們不說,我也從來不會說。我總覺得他們不需要我,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需要我。”

“我需要。”

程柔一愣。

“我需要。”徐燃輕聲重複一遍,抬手抹了抹程柔的臉,“你怎麽看起來比我還慘?”

程柔不說話了,快速眨了眨眼,想要把眼底的光悉數揮滅。

徐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小聲道:“我可真是一個壞人,我故意說出來就是想你心疼心疼我,可你要是真心疼,我又覺得受不了。”

他所有的小心機都不過是希望程柔能夠多了解他一點。

煙花炸裂的聲響輕輕敲在玻璃窗上,徐燃突然想起梁琳發的那條轉賬信息以及那句言簡意賅的“平平安安”。

失策啊,他把自己說進去了。

徐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清明,他伸出食指在旁邊的水霧上畫了一個蘋果。

“程柔,你也要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