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拍不出它的好看,可又實在想要分享給你

1)

臨近期末時,學校召開了高二年級的家長會。張印一早等在教室裏安排同學們擺放桌椅,西裝革履的模樣引來眾人一陣圍觀。

吳琛左右看了看:“張老師,要不是我是你的學生,知道你是開家長會,我都要以為你要擺酒席邀我們當你的花童呢。”

張印瞬間被氣笑:“就你們這樣還想當花童?給我把文言文背熟再說吧。”

大家被“酒席”戳中靈感,鬧鬧哄哄地說張印辦婚禮,要集體當花童,還要現場給他朗誦一篇文言文。他笑罵幾句,忙催著他們幹正事。

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溫思嶼突然從座位上跑到講台前,拉著張印說悄悄話。

程柔站在講台旁邊粘貼期中考試的年級排名,正好一字不落地將他們的對話全聽進耳朵裏。

溫思嶼小聲道:“張老師,一會兒家長會結束,我媽肯定會過來找你,我也不期望你幫我美言幾句了,這樣,你稍微對我的情況潤潤色行嗎?”

張印同樣小聲地問:“怎麽潤色?”

“呃,你要給她一種,雖然我成績不好,但是已經很努力的錯覺。拜托你了老師,不然我媽得給我轉學了!”

張印半點不信,這借口他都聽膩了,但他還是拍了拍溫思嶼的肩膀:“不是我說啊,就你考的那點分數,我再怎麽潤色你媽都得打你一頓。”

溫思嶼垂死掙紮,還想再撲騰幾下,張印直接言簡意賅地抓著他轉了個身。

“老師心裏有數,放心吧。”

溫思嶼歎了一口氣:“我心裏更慌了。”

程柔樂不可支,周甜甜突然從外麵闖進來,視線圍著教室一通轉。

“你找誰啊?”程柔問。

周甜甜一臉欣喜:“你啊!”

“我跟你說啊,我剛看見一個同學家長長得特帥,旁邊有女生不小心撞到他,他還一臉溫柔地問對方有沒有事,聲音特別好聽!我懷疑那女同學是故意的!這種行為實在是太優秀了!”周甜甜探頭往走廊上看了眼又立馬縮回腦袋,“他過來了!過來了!一會兒你推我一把,我隻跟他說一句話。”

“林晏。”

周甜甜立馬捂住耳朵:“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

程柔一陣失笑,周甜甜左右為難,往外又看了一眼,立馬道:“徐燃,對不起了。”

程柔正想問關徐燃什麽事,周甜甜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微微使勁把她推出教室門。她稍一趔趄,餘光隻瞄到一抹白色便知道周甜甜計算失誤,不過人沒撞上,倒是擋住對方的去路,她不免覺得窘迫,正想轉身道歉,電光石火間卻被攬進一個溫熱的懷裏。

周甜甜一臉呆滯:“完了,完了,完了,徐燃得殺了我。”

程柔微微一愣,片刻後就感覺到對方的手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她抿著嘴,驚慌失措下竟有點想哭。

程桉笑了笑,語氣溫柔:“你連班級都不告訴我,可讓我一陣好找。”

周甜甜歪著腦袋,一頭霧水:“柔柔,這是?”

程柔頓了一下,難得別扭地往程桉身上指了指:“我哥,程桉。”

家長會最初在多媒體教室舉行,由校長主持,後麵轉戰各自班級時便由班主任主持。程柔站在走廊時,總是心神不寧地往裏看,次數太頻繁,程桉不得不偷偷摸摸給程柔發短信,讓她別擔心。

程柔就像瞬間被喂下一顆定心丸,但表麵依舊不動聲色。周甜甜過了一開始的激動勁,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在一旁玩遊戲了。走廊上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聚集在食堂、奶咖和小賣部裏。

“反正左右都是一刀,先吃飽再說。”周甜甜退出遊戲界麵,給吳琛發語音,讓他一會兒給她帶烤腸,她頭都不抬地問程柔,“你要什麽?”

“兩瓶酸奶。”程柔頓了一下,改口,“一瓶酸奶,一瓶熱的維他奶。”

周甜甜低頭打字,張印這會兒正在做總結,笑容滿麵地寬慰著底下一眾憂心忡忡的家長。家長會剛結束,溫思嶼的媽媽就一個箭步衝到講台前,一臉愁容地跟張印說話,程柔裝似不經意地趴在門框邊上細聽。

“張老師,我是溫思嶼的媽媽,我們家思嶼吧,成績總是上不去,我和他爸都挺擔心的,之前給他報補習班也沒什麽效果,我們琢磨著給他換換環境會不會好一點?”

張印笑了笑:“思嶼在學校表現其實挺好的,成績上不去或許是學習方法不對,您看,距離高考也不遠了,您這會兒給他換學校,他還得花時間適應呢。”

“但是,他這成績總這樣也不是辦法。”

“這樣,我改天找他聊聊,問問情況。”

溫媽媽擠出半張笑臉,顯然還是搖擺不定,但也沒多說,給其他家長讓了讓位置準備離開。程柔立馬一個轉身,不想直直撞上許舒亭。

程柔哀號一聲,揉著胳膊問:“你怎麽在這兒?”

“我等我爸出來。”許舒亭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整個人圓鼓鼓的像一隻小河豚。

她看了看溫媽媽的背影,回頭垂著眼小聲問:“你說,溫思嶼會轉學嗎?”

程柔本來想說不知道,但頓了一下改口道:“應該不會吧,張老師都這麽說了。”

許舒亭雙手插兜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程柔在看著她才撇了撇嘴,一臉毫不在意。

“管他呢,他要是轉學了更好,那就沒人欺負我了!”

她眼神飄了飄,掠過程柔走進教室。周甜甜蹲在不遠處笑了一聲,顯然是聽到了她們之間的對話。

周甜甜縮了縮脖子,突然把視線從手機上移開,呢喃道:“生物課代表喜歡學習成績好的?我是不是該努力努力……”

程桉從教室裏出來,手上提著程柔的書包,程柔趕緊同周甜甜揮了揮手,跟著程桉下樓梯。

“張老師說你成績挺穩定的,要繼續保持,但相對來說數學還是差了點,我記得徐燃好像數學挺厲害?”

程柔點點頭,又不甘心道:“他也就數學厲害。”

程桉走在程柔後麵,抬手揉了揉程柔的腦袋:“你之前的成績我都看過,你能一直保持年級前幾名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次化學還比之前提高不少,我妹妹很厲害啊。”

程柔拉高外套的領子,輕輕地哼了一聲作為回應,走到二樓時,她才想起一件事,視線下意識往七班看了看。

徐燃今天的家長會是助理先生過來嗎?

程按似有所覺,一把勾住她的肩膀往七班推了推:“放心吧,我讓朋友幫忙了。”

程桉的朋友?

程柔一個激靈,不會是……

“徐燃同學的數學成績很突出,但偏科比較嚴重。”

梁續的聲音很溫和,細聽之下還帶著點遲疑。程柔趴在七班的窗戶上往裏偷看,果不其然,她看見一臉匪氣的三哥靠在第一排的課桌上,後頸的文身顯眼又凶狠——是一隻齜牙的獅子。

梁續雙手奉上成績單,空閑下來的手無意識地叩著講台桌,隨時做好雙方一旦動手就立馬攔住的準備。

三哥掃過成績單,挑了挑斷眉:“這已經不是偏科了,你小子是隻上了數學課嗎?”

徐燃笑了一聲:“沒有。”

梁續舒出一口氣。

徐燃:“我數學課也沒上。”

梁續頓時警惕起來,他之前不知道徐燃有這麽一個哥哥,看樣子甚至比徐燃更難管教,他生怕對方一個衝動把徐燃就地正法,正想勸說幾句,沒想到對方隻是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他。

“老師,我第一次當家長,沒什麽經驗,不聽話的小孩是不是打一頓就好了?”

梁續立馬道:“那不行!您回家之後多督促他學習,催他按時完成作業,保持閱讀的好習慣就可以了。”

三哥:“這麽麻煩,還是打一頓算了。”

梁續:“……”

程柔靠在窗邊哭笑不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才想起書包在程桉手上。她轉身走回程桉身邊,接過書包往側邊摸了摸,沒摸到水杯。

程桉看著她:“怎麽了?”

“水杯忘拿了,我上去拿水杯,你在這兒等我?”

程桉點點頭,接過她的書包:“別跑太快。”

程柔哼哧哼哧地往樓上跑,剛跑進教室就遇到陳北洺坐在座位上等人。陳北洺抬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程柔。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給,你的酸奶和豆奶。”

程柔顯然已經忘記讓吳琛帶東西的事情,一邊從抽屜裏拿水杯,一邊問陳北洺把錢轉給誰。

陳北洺轉過身,一隻手支著下巴笑了笑:“你也不用給我轉賬了,不過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陳北洺指了指身後同張印說話的女人:“那是我媽,我之前跟她提過你,說你總教我做題,她特別想見見你。”

程柔一臉茫然:“我也沒教多少,你本來就聰明。”

陳北洺撓了撓腦袋,臉上有點紅:“你比我聰明多了,也不用說什麽,就打個招呼,不然她以為我騙她呢。”

程柔點點頭,提著袋子和水杯同陳北洺等在一邊,待對方轉過身便大大方方地問了好。陳北洺立馬滔滔不絕地誇起程柔,程柔臉上紅了紅,連連擺手。張印正好聽見了,見縫插針地多說了兩句,誇程柔學習認真,作文寫得不錯。

程柔下意識否認:“沒有,沒有,我的作文就是瞎寫的。”

陳媽媽一臉激動地拉過程柔的手拍了拍:“好孩子,我家北洺就拜托你了。”

這托孤的戲碼……

程柔的臉上僵了僵,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但不等她回應,徐燃突然從旁邊竄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拖著就往外走。

“你快點,我哥還在外麵等著見你。”

程柔:“……”

程柔走出教室門,就看到程桉和三哥站在樓梯口等他們。三哥靠在樓梯扶手上,手上捏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他剛塞嘴邊咬著,程桉就眼明手快地一把掐斷。

三哥無奈地把香煙塞回煙盒裏:“我就咬著過癮,不點。”

“這是在學校,你別帶壞別人。”

“行,敢情別人都是乖乖仔,就我是壞人。”

程桉聽見響聲,回頭衝程柔笑了笑,拉著三哥下樓梯:“我不是這個意思。”

三哥不依不饒:“那你是哪個意思?”

程桉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嗯,就你認為的那個意思。”

三哥笑罵一聲,伸手勾住程桉的脖子往下壓,程桉直不起腰隻能笑著討饒。

程柔站在他們身後,見狀頓時有點恍惚,或許是因為程桉在她麵前永遠是溫柔和煦的模樣,她已經很久沒看到他在朋友麵前的狀態了。

徐燃以為她擔心程桉的身體,慢悠悠解釋道:“沒事,他們倆都認識好多年了,三哥有分寸。”

“你知道?”

“聽三哥說過。”

“那你呢?”

“嗯?”徐燃豎起領口遮住脖子,“我什麽?”

程柔斟酌著把沈落說過的話複述了一遍,她一邊下樓梯,一邊回頭看徐燃:“那個外校幫手,不會是三哥吧?”

“看路。”徐燃伸手提了提程柔的領口,沉吟半晌才笑了笑,“嗯,是三哥,但是喊他幫忙的人可不是我。”

樓梯平台上麵的玻璃窗口在風聲中微微戰栗,有細碎的風竄過來繞著程柔的脖子兜轉,程柔剛縮了縮脖子,就聽到徐燃落在後麵的聲音。

“人是你哥叫的。”

程柔下樓梯的右腳稍一遲疑,差點踩空。

徐燃繼續道:“程柔,你哥比你想象中更關心你。”

2)

程桉今年上大三,臨近期末正在緊趕慢趕地準備考試,所以隻能請到兩天的假。臨走的前一晚,程瑩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勢必要把程桉喂胖兩斤。程桉原本就是能言善辯的人,餐桌上更是把程瑩逗得眉開眼笑。客廳的電視在小聲地播放著晚間新聞,窗外是星光點點的黑夜,笑聲交織,熱氣騰騰的夜晚,程柔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飯後,程桉幫著收拾碗筷,他不讓程柔接手,程柔隻能拿廚房紙擦拭幹淨碗筷上的水漬,再一一放進消毒櫃裏。程柔轉身時瞥見身後的玻璃門上程桉挺拔的身影,她往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一點一點地靠近。

程桉低頭笑了一聲,程柔頓時一僵。

“還是到脖子,你這身高倒是沒什麽長進。”程桉抬起濕漉漉的手比畫了兩下。

程柔不滿道:“你比我多吃四年的飯,當然比我高。”

程桉沒反駁,低頭繼續清洗瓷碟上的汙垢,程柔百無聊賴地問起三哥的事情,程桉細想片刻才說起他跟三哥是在網吧認識的。

“十六歲那年吧,我去那邊玩就跟那人認識了。”程桉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我好像還遇見過徐燃,他當時才十二歲,但網吧裏沒一個人當他是小孩子,他倒是從小就皮。”

十二歲的徐燃,程柔腦補了一個頭長犄角,凶神惡煞的小魔王,忍不住笑出聲。

程桉把手邊的筷子遞給她:“你也記起來了?”

“沒有,我就瞎想,我當時又沒見過他。”

“嗯?我以為你們當時就認識了,他還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程柔微微一愣:“問我名字?”

程桉點點頭:“可能你們什麽時候見過,但你忘了。”

程柔也沒細究,背靠在料理台上,漫不經心地擦拭碗沿上的水珠。兩人一時安靜下來,廚房暖燈落在乳白色料理台上,鋪就一條小小的銀河。程桉頓了一下,側頭看程柔,直到程柔回望他,他才輕聲說道:“你還想學畫畫嗎?其實也不一定要用顏料。”

“不想了。”

程柔打斷道:“爸爸說得對,你比我更適合學畫畫,況且喜歡也不一定就要去學。”

程桉眼帶笑意,柔聲道:“那你如果有需要的東西,就告訴我。”

“嗯。”

程柔頓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探頭往程桉身邊偏了偏,聲音軟糯糯地響在程桉耳邊。

“謝謝。”

程桉微微一愣,似是沒聽清。

“你能來,我很開心。”程柔臉上微微發熱,但還是努力說完整,“謝謝你,哥哥。”

程桉反應過來的時候,程柔已經一溜煙跑了。他站著衝了衝沾滿泡沫的雙手,擦拭幹淨後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給三哥發信息。

——我妹剛喊我哥哥了!

三哥言簡意賅。

——你妹不喊你哥哥,難道還喊你爸爸?

——滾!

程桉收起手機,終於心滿意足地繼續洗碗。

晚上,程柔酣夢正甜時,程桉躡手躡腳地在她書桌上放上小禮物,他明天得搭乘最早的航班回津沽,估計來不及和她道別。他猶豫著是不是要給她留一張字條,餘光卻瞄見筆筒上有銀光閃了閃。

那是他很多年前送給程柔的彈弓,而彈弓旁邊的是他精挑細選的聖誕風燈擺件,他無聲地笑了笑,把側在一邊的擺件移正,視線卻倏忽一頓——在它背後有一張粘貼在牆壁上的便利貼。

程桉俯低身子,終於在朦朧的夜色裏看清了那行字。

希望我的哥哥,永遠平平安安。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

家長會結束之後,秦淮十三中就進入緊急的備考狀態,程柔對於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她一沒有天賦異稟,二沒有聰慧過人,隻能拿出十二分精神來應對期末考試。考試即臨的這段時間裏,各班現象空前一致,所有人,哪怕是平時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人都會異常緊張,過道竄桌地交流試題,早讀課的聲音嘹亮又整齊,張印好幾次悄無聲息地從走廊穿過,見狀頻頻點頭。

“不錯不錯,我還以為你們死豬不怕開水燙。”

程柔這幾天忙著查漏補缺,偶爾會跟餘一坐一塊討論試題。餘一的數學比她好,邏輯思路和解題步驟也比她更清晰,能省不少時間。她反向坐在餘一前桌的位子上,低頭認真看餘一在草稿紙上畫圖,雙曲線一直是她搞不定的題型,所以她聽得格外認真,過程中忍不住多嘀咕幾句。

“數學老師總說讓我們揣摩出題人的意圖,我覺得出題人的意圖就是不想讓我們做出這道題,還讓我們回歸定理找答案,定理它就是一個啞巴!”

周甜甜從旁邊轉過身,耳邊還夾著一根鉛筆,一臉坦然:“我就不一樣了,我考試的時候壓根就做不到那裏。”

雙曲線方程式之類的大題都會出現在試卷的第四頁,周甜甜每次都自嘲她的數學試卷隻有三頁,因為第四頁那兩三道大題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不會。

程柔虛虛地拿手上的筆衝她比畫:“你還是好好聽生物課吧!”

陳北洺自從被笑麵虎盯上後,生物成績一路噌噌噌地往上走,這會兒正教周甜甜做生物試卷。

陳北洺聞言,立馬哀號一聲:“這位同學太難教了,這道題問,分離定律和自由組合定律統稱為什麽定律,這分明就是送分題啊!她給我寫王爾德!”

周甜甜一臉無辜:“不是他嗎?我記得就叫這名字啊。”

“王爾德是作家啊,姐姐!孟德爾得被你氣醒過來。”

程柔趴在桌子上哭笑不得,陳北洺手上轉著鉛筆,抬頭看著程柔。

“程柔,我高三有認識的學長,數學特別厲害,我把他的筆記借來給你?”

“不用,不用,”程柔連連擺手,“我就幾個題型不懂。”

餘一突然把手中的草稿本轉了一圈放在程柔麵前,說:“我也有一個認識的朋友,數學特別厲害,他可以現場教你。”

程柔似有所覺,立馬回道:“不用了!”

餘一抬了抬眼,意味不明道:“我指的是自己,你想到誰了?”

程柔輕咳一聲:“沒誰。”

餘一低頭笑,左邊臉頰的小酒窩若隱若現,程柔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片刻又自覺失禮,便收回了手。

“對不起,我就是覺得挺可愛,沒忍住。”

餘一又恢複冷冰冰的小臉,輕聲道:“酒窩是由於麵頰部肌肉缺陷而導致,並不是什麽可愛的東西。”

“不會啊,我覺得很可愛,你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好看多了。”

餘一頓了一下,攤開草稿紙繼續講題,程柔便也收起心思聽題。

考試前一天,張印反複叮囑考試注意事項,光是作弊這一項就費盡口舌。

“你們誰要是給我作弊,我就把誰提溜到窗口扔下一樓。”

吳琛語重心長道:“老師,殺人犯法,不可取。”

張印笑了:“行,那就一人作弊,全體跑操場二十圈,寫三千字檢討。”

眾人拍著桌子抗議。

張印置若罔聞,繼續道:“語文作文別再給我亂編名言名句,這張冠李戴,也太丟我的臉了。溫思嶼,別張望了,就是你,別什麽都是魯迅說的,你問人家意見了嗎,你就寫?”

溫思嶼靠在椅背上,歎氣道:“我倒是想問,魯先生也沒給我機會啊。”

全場哄笑,一陣陣唏噓墜地,張印一隻手撐著桌子笑罵一句“小兔崽子”。

“還有,會做的題目先做,不會做的……”

“就別做了。”有人接了一句。

張印一瞪眼:“不會做的就亂做,不準給我空著!”

周甜甜小聲地湊近程柔耳邊:“你寒假幹嗎呀?”

程柔看著台上與眾學生鬥智鬥勇的張印,笑了笑:“可能得回趟津沽吧。”

周甜甜瞬間蔫了:“那我不能找你玩了?”

“春節之後我就回來了,到時候我給你發信息。”

周甜甜眼睛亮亮的,點點頭,小聲地讓程柔放假期間要跟她通視頻,還說她沒看過津沽的大雪,讓程柔給她拍照片,程柔一一應下。

“還有啊,我寒假作業肯定很多不會,你到時候回來要借我,不然我得煩死了。”

“甜甜。”

程柔突然喊了一句,周甜甜一臉疑惑地抬起頭。

“我會想你的。”

周甜甜愣了愣,突然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臉:“造孽啊,今生恨為女兒身。”

張印不知道說了句什麽,教室裏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程柔支著腦袋突然想,很久很久之後,她還會記得這一天嗎?記得這平淡無奇的一天,一群人坐在不大的教室裏,因為即將到來的考試惶惶不安,又因為一句話笑得前仰後合。

這時,窗外的冬天還未過去,但春光的影子已經在悄無聲息地來臨,像無數個期盼已久的天明。

下個春天,下下個春天……那之後也會記住嗎?

一定會的。

考試結束當天,程柔回原教室收拾放在講台下麵的幾本課本。整個校園都一片祥和,眾人一蹦一跳地歡呼雀躍,低頭討論寒假去哪裏玩。周甜甜的爸媽來接她去吃飯,她膩膩歪歪地抱了抱程柔後就消失無蹤了。程柔走出教室時,看見靠在走廊上的徐燃。

“你怎麽在這兒?”程柔問。

徐燃把嘴裏咬著的棒棒糖移到一邊,頂著脹鼓鼓的臉頰道:“等你回家啊。”

許舒亭從教室裏跑出來,路過程柔時和她揮了揮手。

溫思嶼緊隨其後,一把揪住許舒亭的發尾,習慣性地對著許舒亭說了一句:“明天見。”

許舒亭怒不可遏,大吼:“明天就寒假了,誰要和你明天見啊!”

溫思嶼停在走廊上,表情有點呆。

許舒亭氣得抬手整理頭發,頓了一下,突然回頭。

“什麽明天啊,明年見吧。”

程柔沒忍住笑了一聲,徐燃突然停住腳,靠在走廊上不走了。

程柔一臉莫名其妙:“你幹嗎?”

徐燃壓了壓往上翹起的嘴角,沒壓住,索性捏著糖柄笑:“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是鄰居,我每天都能見你。”

溫思嶼:“……”

程柔:“……”

溫思嶼衝程柔擺擺手,轉瞬就消失在樓梯口。徐燃還在一邊喋喋不休地逗弄程柔。

“你寒假回津沽嗎?你要是回去,我就陪你一塊回去。”

程柔眼都沒抬,徑直下樓梯。

徐燃保持在距離她半步遠的位置,換了一個話題:“我爸過幾天估計要回家,你來我家吃飯吧!”

“為什麽?”

“嘖,你都見過陳北洺他媽了,見我爸為什麽需要理由?”

程柔啞口無言,走到樓梯平台處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徐燃毫無察覺地走到對方前麵,嘴裏咬著棒棒糖含糊不清地問:“你們班都不換座位的嗎?我覺得你那個位置前有狼後有虎,不太吉利,不如……”

徐燃“不如”後麵的話還未出口,防不勝防地被程柔推了一把,背脊輕輕磕在牆上,他瞬間渾身緊繃,瞪大的雙眼裏藏著越來越靠近的程柔。

程柔伸手抓住他的衣領,踮腳湊近他聞了聞。

“你抽煙了?”

徐燃喉間滾了滾,程柔離他隻有幾厘米的距離,對方唇齒間呼出的熱氣像火星子落在他得耳垂處,讓他整個人冒火似的燒起來。

“我……”

聲音低沉又喑啞,他瞬間說不下去。

程柔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你不是答應徐奶奶不抽煙了嗎?下次要是再讓我發現,我就告……”

徐燃突然一聲不吭地蹲在地上。

程柔嚇了一跳,沒顧上放狠話。

“你怎麽了?”

徐燃一隻手捏著糖柄架在膝蓋上,一隻手捂住臉,聲音悶悶地從喉間溢出來。

“我走不動了,你讓我緩緩。”

3)

程柔一直覺得自己本質上是一個又悶又無趣的人,連朋友圈都帶著濃厚的老幹部氣息。她鮮少發自己的狀態,大多數是轉發的文章和歌曲分享。她百無聊賴地翻著朋友圈,看到周甜甜發了最新一條狀態,是周甜甜站在娃娃機前麵的自拍,後麵隱隱露出半個腦袋的林晏。

津沽的冬天比秦淮更喧囂,程柔起身關上半開的窗戶,順勢坐在飄窗柔軟的棉墊上,室內有暖氣,她便隻在腿上蓋著一張毯子,再拿起手機時便看到周甜甜發過來的信息。

滿屏的“啊”字。

這會兒臨近年關,廖慧慧和程尚彥都出去買年貨了,程瑩這會兒正在屋內睡午覺,整個房子異常寂靜。程柔索性給周甜甜彈了語音,周甜甜欣喜若狂地跟程柔說,早上他們一塊去遊樂場玩了一圈,下午準備去看電影。

“就你們倆?”程柔問。

周甜甜的聲音往下壓了壓:“哪能啊,還有他們班的幾個同學,那個生物課代表也在,你能相信嗎?今天秦淮都五度了,她還穿著小裙子!是在下輸了。”

程柔握著聽筒笑了笑,突然瞥見朦朧不清的窗戶上有白色的東西一晃而過,她推開窗戶,席卷而來的冷風中,白色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下來,覆在地上。周甜甜沒聽見聲音,衝電話喊了幾句。

“甜甜,我給你彈視頻!”程柔迫不及待地掛了語音,裹著一件羽絨服跑出陽台,重新給周甜甜彈視頻。眼前的鵝毛大雪紛飛而下,周甜甜在視頻另一邊嗷嗷直叫,程柔伸出手承接到小小的雪花,把鏡頭往手心湊了湊。

周甜甜笑著說,想去雪地裏打滾,頓了一下,突然黏糊糊地問程柔想不想她。

程柔把凍僵的手一把塞進口袋裏:“想啊。”

“嗯?什麽?”

程柔問:“信號不好嗎?”

周甜甜那邊短暫的停頓後,才傳來她夾雜在電流裏的聲音。

“你說什麽啊!我這邊聽不清!你大聲一點。”

程柔無奈,嘴巴湊近聽筒的位置,拔高聲音道:“我說,我很想你!你到底聽沒聽見啊?”

半秒後,電流雜音裏隱隱傳來她的回音。

回音?為什麽會有回音?

程柔拉遠手機,看清屏幕後渾身血液一僵,屏幕裏神色各異的一群人同時望著她。

程柔:“……”

徐燃鬆開嘴裏咬著的吸管,彎腰湊近鏡頭,他的眼睛像落著一片雪花,幹淨又明亮,聲音卻放得很輕,帶著濃濃笑意。

“聽見了。”

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屏幕,程柔條件反射地往後一退,後知後覺地抬手掛斷視頻。她臉上一片火熱,退回屋裏時恨不得衝去秦淮把周甜甜吊打一頓。

周甜甜發來好幾條語音道歉,先說信號不好,後麵又說是徐燃自己要求看視頻的。

“而且,你剛看到了嗎?那一群花蝴蝶正在搭訕徐燃呢,你這幾句話,瞬間讓她們知難而退!你真是菩薩心腸!”

程柔冷哼一聲:“要什麽菩薩心腸,我是小肚雞腸。”

手機一直在振動,程柔退出聊天框,看到徐燃發來的兩條短信。

——把圍巾圍上,別站在室外。

——今天是臘月廿四,你過完年什麽時候回來?奶奶今天還說很想你。

程柔確實很久沒見到徐奶奶,她心裏一軟,手指按在屏幕上正想打字,就看到聊天框底下又跳出一行字。

——早點回來。

程柔窩進鵝絨沙發裏,拿著手機遲遲沒有回複,程瑩的房間隱隱有窸窣的聲響傳出來,大概是在穿衣起床。程柔的腦袋偏了偏,把半張臉塞進羽絨服的立領裏,腦袋渾渾噩噩地想起一些事。

剛放寒假時,徐江確實回了一趟秦淮,程柔和程瑩當時還未回津沽,被徐燃胡攪蠻纏拉著在他家吃了一頓飯。程柔見徐江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一次見心裏都會隱隱發怵,並非徐江長得凶神惡煞,而是他天生就是屬於不威自怒的人,一舉一動都讓程柔膽戰。

當天飯後,徐燃陪著程瑩在陽台看花,徐江知道程瑩喜歡花卉,特地帶回幾盆澳洲石斛蘭送給程瑩。程瑩喜上眉梢,戀戀不舍地一看再看,徐燃還和程瑩討要了一盆,說要自己養養看。阿姨在廚房清洗碗筷,整個客廳隻剩程柔和徐江麵對麵坐著,程柔坐立不安地搓搓腿,每隔幾秒就往陽台望過去。徐江慢條斯理地燙杯溫壺,斟了一杯茶遞給程柔,程柔誠惶誠恐地用雙手接過,小聲地說:“謝謝叔叔。”

“我聽助理說,前陣子徐燃惹事住院那會兒,你也在場?”

程柔心裏一跳,窘迫地捧著茶杯道:“對不起,叔叔,那件事其實是我自己不小心,徐燃受傷也是因為我。”

徐江一臉平靜地笑了笑:“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是怕徐燃沒個輕重,自己惹事不夠,還拖上你。”

程柔下意識往陽台看了眼,徐燃這會兒正蹲在地上和程瑩說話,臉上帶著少見的溫順。

徐江掃了一眼,抬手繼續斟茶:“徐燃跟我不太親近,有什麽事也不會同我說,跟他媽媽就更少了,我以前沒注意,這會兒想同他親近,可他已經不需要了。所以,你能幫叔叔一個忙嗎?”

程柔看著對方,有點茫然:“我?”。

“嗯,你幫我多看著他,我對他沒別的要求,就希望他別再惹事受傷,如果是你的話,他應該會聽的。”

程柔幹巴巴地扯扯嘴角:“其實我們很少在一塊,他也不一定會聽我的。”

徐江的視線順著杯沿落在程柔身上,咽下一口熱茶後才笑道:“他當初可不是這樣跟我說的。”

程柔摩挲杯壁的手指一頓,沒明白徐江的意思。

“徐燃性子倔,開口讓我幫忙的次數少之又少。有一次他跟我借了一筆錢,後來硬是自己出去兼職分毫不差地還我。所以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他給我打電話,指明要轉學去秦淮十三中。他雖不說,但我想應該與你有關。因為這件事,他才願意心平氣和地同我坐在一塊吃飯,說到底,也是多虧了你。”

程瑩拉開房門,鎖頭轉動的聲音驚醒了陷入回憶的程柔,程柔憑空一跳,莫名覺得慌張。

程瑩把手上提著的暖水袋塞進程柔懷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頂:“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程柔搓了搓臉,答非所問:“奶奶,你和徐奶奶通過視頻了嗎?我聽說她已經回秦淮了。”

“阿殊前幾天就和我說了,還催我趕緊過完年回去呢,不過你想多待幾天,奶奶就陪你一塊多住幾天。”

其實程瑩並不喜歡待在津沽,她總嫌吵,沒事還念叨著秦淮屋外的幾盆花,而寒假初始就往這邊趕,不過是她怕程柔想念父母。

程柔自知這一點,現下便搖搖腦袋,說:“我聽奶奶的。”

上學時,課堂四十五分鍾總是很緩慢,但放假時,一眨眼就是一星期,程柔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個自由自在的廢物。但做廢物的感覺太好了,以至於她把寒假作業拖到除夕當天才完成。

除夕當晚,程尚彥畫了一幅水彩的全家福要掛在餐廳的牆上。程柔擺放碗筷時,他便叫住程柔讓她看看位置是否合適,她點頭,他才開始上釘子把畫掛上。廖慧慧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可樂雞翅上桌,特地放在她的麵前。

程柔默不作聲,但內心裏都能感受到他們在小心翼翼地親近她,說來奇怪,他們原本就是一家人,卻連親近都顯得刻意。她突然想起徐江的那一句:“我想要親近,但徐燃已經不需要了”。

怎麽可能不需要?家人的親近是無論多大年歲都渴望擁有的東西。

“你才幾歲啊,怎麽總是一臉苦大仇深的?”程桉突然從身後探出頭,伸出兩指掐了掐程柔的臉頰,“給哥哥笑一個。”

程柔轉身雙手齊上,作勢要打對方,奈何被程桉長手壓住腦袋,愣是一拳都沒打中。

程桉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但怕程柔真生他的氣,便鬆手從口袋裏掏出紅包,討好地塞給程柔。

“來,給你的。”

程柔捏著厚厚的紅包,陷入沉思。

程桉是把他的整個小金庫都搬進去送她了嗎?

程柔一臉震驚地轉頭看程桉,程桉退後兩步,笑著伸手在頭頂比心。

程柔:“……”

她怎麽感覺程桉自從參加完家長會之後,整個人都不太正常?

程柔原計劃是晚飯後同家人一塊看春節聯歡晚會,但遭到程桉的嚴重反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愣是把她拖到廣場上看煙花表演和雜技表演,後麵一塊去吃了夜宵才回家。到家時已經接近十二點了,她走得匆忙,把手機忘在房間裏,這會兒滿屏都是同學的祝福。

程柔坐在**慢悠悠地一一回複消息。張印在群裏發了紅包,順帶催了一波寒假作業,眾人列隊般整整齊齊地回複道: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程柔樂不可支,回複到最底下才看見徐燃從八點鍾就開始給她彈視頻,一共是十二個,最後一個是在半小時之前。她頓了一下,給對方撥了語音通話,徐燃秒接,隻說了一句“等會兒”就掛了。

程柔一臉莫名其妙,坐在課桌前開始檢查自己的寒假作業,五分鍾後徐燃才彈了視頻過來。

徐燃圍著一條棕色的圍巾,說話間有白色的熱氣不斷往上冒,他湊近鏡頭卻沒看著程柔,像在把手機支撐好。

“你等我一下。”

徐燃衝鏡頭笑了笑,跑遠了一段距離,開始點燃擺放在地上的煙花。程柔看著他從遠處往自己這邊跑,落在課桌上的手指突然顫了顫,在他身後是不斷冉冉升起的火光,炸裂聲之後就是成片的煙火,在茫茫黑夜中,璀璨又奪目。

徐燃摸了摸鼻子,後知後覺問:“你今天看煙花表演了嗎?”

炸裂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徐燃不得不湊近屏幕說話,這麽近的距離,程柔都能看見他凍得冒紅的耳垂和濕漉漉的眼睛,像熱氣蒸騰出的水珠一不小心化在他眼裏,一晃一明亮。

程柔頓了一下,道:“沒有,這是今天我第一次看。”

徐燃抬眼看了看時間,拿著手機往前走,一臉鄭重其事。

“還有一個東西要給你看。”

視頻的鏡頭一晃,程柔才注意到徐燃在別墅的家裏。徐燃風馳電掣般跑到二樓的露天陽台上,夜晚長風喧囂,他微微眯著眼把鏡頭拉遠,讓程柔看到身後掛滿紅燈籠的秦淮河。

秦淮河蜿蜒而去像一尾紅鯉魚,兩岸燈火與湧動的人潮在程柔的眼睛裏微微晃動,河中央停靠著好幾艘遊船,通體彩光與河水一同**漾。

徐燃微微側過身,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像在擂鼓,驟然落在程柔耳邊。

“今天的秦淮河很好看,我拍不出它的好看,可又實在想要分享給你。”

徐燃呼出一口熱氣,笑著舔了舔上排的小虎牙:“程柔,新年快樂。”

程柔握住手機的手一滑,堪堪抓住手機後又覺得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戳了一下,有點酸又有點軟。

她把腦袋枕在膝蓋上,輕聲道:“新年快樂。”

二月六號是秦淮十三中開學的日子,程柔陪著程瑩提前兩天回到秦淮。徐殊當時還未離開,整天興高采烈地拉著程瑩去逛花鳥市場,回來後,姐妹兩人就坐在院子裏聊天。程柔在屋內剛給周甜甜拍了一道物理大題的答案,就聽到她們在討論她與徐燃。

程瑩說:“燃燃可乖了,經常過來給我幫忙,嘴又甜,一口一個奶奶叫得我心都軟了。”

徐殊搖搖頭:“哪能啊,他就一個臭小子,我看還是程柔乖,懂事有禮,成績好!”

程瑩立馬笑眯了眼:“柔柔是一個好孩子,你別看她這樣,心可細了。我回津沽那段時間,她怕我無聊,晚上總陪我一塊聽黃梅戲,但她哪兒聽得懂啊,腦袋靠著椅背打瞌睡,還怕我發現。”

徐殊不甘示弱道:“唉,我家徐燃那小子就沒什麽優點,這半大孩子還總喜歡出去兼職,你不知道吧,上次他還偷偷拿兼職的錢給我買了一條圍巾。”

“那是你的好福氣,我家柔柔就隻會讀書,作畫,拿拿獎狀而已。”

“你才是有福的人,徐燃也隻是會打打架子鼓,賺賺錢。”

程柔:嘖,這一波明貶暗誇的高手過招讓她大開眼界。

程柔正咋舌,她們突然抬頭互相對視一眼,達成共識般湊在一塊說悄悄話。程柔無意偷聽,正想往房間走就被徐殊喊住了。

徐殊比程瑩小幾歲,一頭齊肩小鬈發下圍著一條深紅色羊絨圍巾,抬眼看程柔時眼底一片暖意。

“柔柔啊,你覺得徐燃怎麽樣?”

程瑩探過腦袋,雙眼放光。

程柔眨眨眼,試探道:“挺好的?”

徐殊立馬低頭一笑,轉身同程瑩擊掌:“成了!”

什麽就成了?她剛說什麽了?她不就說了三個字嗎?還是疑問句呢。但兩人都沒回答,轉身又湊在一塊說悄悄話。

程柔隻當是兩個老小孩的秘密,便悄無聲息地走回屋子裏。

直到有一天,徐燃酒後失言,她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那時候秦淮已經開學一個月,氣溫回轉,春光正濃,校方破天荒地舉行了一場全校的籃球賽。十二班的男同胞們個個躍躍欲試,一群人見縫插針就往籃球場上跑,張印起初並不在意,男生好動是常態,運動運動也並非壞事。

“但你們也不能無視紀律啊!我讓你們運動運動是為了有更好的體魄去學習!不是讓你們一天天光顧著打籃球!”張印恨鐵不成鋼地往走廊上的一排人指了指,“你們說說,這都第幾次了!你們是不是要等下課鈴響才進教室啊?我的課你們都敢這樣,其他老師的課你們豈不是……”

一排人抬眼看了看張印,心虛地垂下腦袋。

張印心口一窒:“不是,你們不會就隻對我這樣吧?其他老師的課都沒有?”

張印瞬間麵如死灰,按了按睛明穴,歎氣道:“你們起碼雨露均沾,這樣我多沒麵子啊。”

教室裏伸長脖子偷聽的眾人頓時一笑,陳北洺站在張印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師,我們不是不在意你,正是因為我們感情好,我們才敢這樣啊。”

張印冷哼一聲:“恃寵而驕!慣得你們!反正以後不許再出現這種情況,一個個的上課後才進教室,其他同學還怎麽聽課啊!”

“可是快籃球賽了……”有一個同學不怕死地小聲道。

張印剛熄滅的怒火瞬間死灰複燃。

“你們是學生,當然是以學業為主!是,我知道,籃球賽也重要,但你們不能搞不清主次啊!你們是要氣死我啊……”

張印的暴脾氣一上來,無人能敵,眾人隻能頂著乖乖認錯的表情受訓,時間一長,大家都不免有些走神。整個校園除了張印的怒罵,就隻剩音樂教室隱隱傳出的歌聲。

張印一隻手撐著額頭訓斥道:“你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懂事?什麽時候才能明白老師的良苦用心?什麽時候?”

溫思嶼:“當山峰沒有棱角的時候。”

吳琛:“當河水不再流。”

陳北洺:“當時間停住,日月不分。”

同學A:“……當……當天地萬物化為虛有?”

張印:“……”

周甜甜拍著桌子大笑:“人才!”

教室裏的哄笑聲起起伏伏,張印一記刀眼甩過,大家才猛然合上嘴,鎮定自若地扭回腦袋翻書寫字。

溫思嶼後背一僵,連連討饒:“老師!是音樂教室先動的手!”

張印皮笑肉不笑:“操場,十圈,少一圈我就讓你們知道什麽叫化為虛有。”

後來,《當》光榮成為高二十二班的班歌,吳琛理直氣壯地說,裏麵傾注了他們五人半桶高的汗水,不給它一個名分說不過去。

高三因為要奮力備考,這次籃球賽便隻有高一、高二級的學生參加。比賽第一輪采用小組出線製,第二輪采用單敗淘汰製,除去不參加的班級,一共有三十五組。

籃球賽前一天,各班派代表去體育室抽簽,然後按抽簽結果進行比賽。

張印嘴上說著讓他們放寬心,牢記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但看見十二班殺出重圍,進入第二輪比賽時,臉上一陣眉飛色舞。程柔也是在這時候才知道陳北洺高一時經常同張印打籃球,難怪開學那會兒張印對陳北洺的態度那麽熟稔。

“我當時還見過你呢,不過你可能忘了。”陳北洺轉了轉手上的腕帶,笑著道。

程柔眨眨眼:“什麽時候啊?”

“高一第二學期,張印那會兒是你們班的班主任。有一次你跑來球場拿資料給他,當時我就坐在籃筐旁邊的空地上喝水呢,你等了好一會兒,估計是急著回家吧,就把資料給我了。”

陳北洺也不在意,轉著腕帶問:“放學後籃球賽,你來看嗎?”

程柔對籃球的興趣不大,但是畢竟關乎班級榮譽,便點了點頭。

“我們和哪個班打?”

“十七班,十七班有一個三分王挺厲害的,但是團隊配合不好,應該沒什麽懸念。”陳北洺頓了一下,“另一組是七班對高一三班,七班應該會贏,所以三進二,應該是我們班對七班。”

事實上也確實如陳北洺所言,十七班占據風頭沒多久就被十二班追平了分數,吳琛雖然個頭不小,但站在比他高半個頭的陳北洺和溫思嶼中間時總顯得嬌小,但他勝在敏捷,斷球之後就給他們倆傳球。

周甜甜從二號球場跑回來,氣喘籲籲之下正好看見陳北洺起跳後仰,投了一個三分球。她立馬興奮得隨著聲浪一陣歡呼。

“陳北洺這次球賽後,估計又會收獲一堆迷妹。”

程柔問:“那邊怎麽樣了?”

周甜甜挺挺胸膛,與有榮焉道:“毫無懸念!你是沒看到,林晏灌籃的時候帥死了!就是校服太短,都露腰了,場外女生的尖叫都要掀頂了。”

周甜甜氣憤地揮揮手,勢要在林晏的校服下擺再縫一塊布料。

程柔頓了一下,想問問徐燃的情況,又覺得顯得太刻意了,隻能一個勁地擰手上的礦泉水。

尖銳的哨聲驟然響起,圍觀群眾的尖叫和歡呼爭先恐後地湧現在整個操場,一半是衝著場上,一半是衝著緩緩而來的徐燃。

程柔抬眼望過去,徐燃低頭咬著衣領,一隻手拉下校服外套的拉鏈,把外套抖了抖才胡亂綁在腰上,潮濕的發梢下麵是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不過掃了一眼人群,就有女生低聲喊他的名字。

吳琛一邊抬手擦汗一邊走下場,見狀一臉氣急:“哎哎哎,你們可是十二班的人啊,我剛在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們這麽樣啊?”

周甜甜笑著帶頭喊了一句:“體委威武!”才平息了吳琛的怒火。

徐燃抬手抓住林晏的胳膊,待林晏站直後才笑著道:“人家叫的是他們班體委,你腳軟什麽?”

林晏悶悶道:“踩空了。”

陳北洺和班裏一群人勾肩搭背地走過來,班級裏的女生連忙給他們遞紙巾遞水,程柔站在後麵沒動,陳北洺卻徑直往她身邊走,差兩步的時候眼前突然一晃,徐燃先一步拿過程柔手裏的礦泉水,擰蓋,仰頭灌了一口。

陳北洺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無蹤,抬手抓住徐燃手上的瓶子,瓶子裏的水搖搖晃晃從瓶口溢出灑在地上。

“同學,你走錯地方了吧?”

徐燃沒放手,笑了一聲:“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地方。”

程柔惴惴不安地從旁邊冒出頭,遞上新的礦泉水:“你們沒看到嗎?身後有一箱。”

陳北洺:“看不到!”

程柔:“……”

周圍的聲浪瞬間往下壓了壓,體育老師在另一端喊了一句,讓他們準備準備,比賽十分鍾後開始,但兩人置若罔聞,看著對方也不動,瓶子在雙方壓力下逐漸凹陷扭曲,大片的水花從瓶口溢出。

程柔不明所以,但怕徐燃無端生事,便小聲地喊了喊他的名字。

徐燃頓了一下,大大方方地鬆開手,轉身拿過程柔手上的水,還褒獎似的說了一句:“真乖。”

程柔一臉無奈,徐燃擰開瓶蓋後把水往她麵前遞了遞:“你渴不渴?”

“不渴。”

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騰空一消,徐燃收回手,泰然自若地走到七班的隊伍裏。程柔轉頭時,陳北洺已經和溫思嶼他們坐在一塊說話,神色淡淡的,倒也沒看出生氣的影子。

周甜甜難掩興奮地撞了撞程柔的肩膀:“我有預感,一會兒比賽會很好看!”

豈止是好看,場外一眾女生的喉嚨都快喊破了。

徐燃和陳北洺完全是一對一地相互警惕,隔三岔五在籃筐下碰到,兩人半彎著身子視線糾纏在一塊。陳北洺左右移動都被徐燃堵住去路,臉色越發難看,他把籃球狠狠砸在地上,一轉身抱住籃球起跳,被徐燃一個蓋帽攔住,籃球脫手飛出滾落到林晏腳下。

吳琛咽了咽口水:“沒必要吧,不就一場比賽,他們倆也太拚命了。”

林晏感同身受地點點頭:“而且徐燃今天不太正常。”

吳琛跟著林晏跑:“怎麽說?”

“他今天太認真了,你不知道,他有時候打籃球連外套都不脫就上場了。”

吳琛還想再問,突然被人一把揪住後領往回拖。

“哎——”

“思嶼,你幹嗎啊?”

溫思嶼衝林晏點點頭,拽著吳琛回隊伍裏:“我再不拉住你,你怕是都要忘記回家的路了。”

周甜甜意猶未盡地喝了一口水,一抹嘴道:“全場多和諧啊,就他們倆一山不容二虎似的你追我趕。”

程柔歎了一口氣,剛想說話,耳畔突然爆發一陣毀天滅地的叫喊聲。程柔捂住耳朵往球場看過去,徐燃帶球攻到對方籃下被陳北洺攔住了,兩人一路火光帶閃電的對視後,突然都往前湊了湊,距離很近,程柔感覺他們再近一點都能親上了。

見狀,全場的歡呼聲更高了。

程柔往後看了看,看到咬著半根辣條的許舒亭正麵紅耳赤地搖旗呐喊。

周甜甜喝進嘴裏的水突然吐了一地,程柔正想問她怎麽了,就看到徐燃突然伸手推了推陳北洺,陳北洺稍一踉蹌往後倒退幾步,一臉驚魂甫定。徐燃轉身蹲在地上找東西,程柔隻看見他急急忙忙地四處張望,彎腰在後側方的地上抓了一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場上眾人皆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徐燃已經怒氣衝衝地上前揪住陳北洺的衣領往籃球架上一摔。

“哥!哥!你幹嗎呢?”

場上瞬間亂成一團,餘一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體育老師:“老師,沒事,不小心撞上了。”

七班一眾人迅速湊上前,形成不小的包圍圈,程柔被周甜甜拉著擠了進去,徐燃冷著臉,手上握著一條斷裂的黑色編織繩。

陳北洺也是一臉錯愕,似是沒想到會拉斷徐燃的項鏈,靠著籃球架悶聲悶氣地道歉。

徐燃勾嘴嗤笑一聲:“你道歉是你的事,我接不接受是我的事。”

場麵瞬間一僵。

周甜甜推了推程柔:“你快去講兩句,不然一會兒打起來了!”

程柔被推得一個趔趄,正好擋在陳北洺身前,她心裏遠沒有表麵來得鎮定,徐燃雖然表麵看起來吊兒郎當,但對於自己的東西特別維護。陳北洺一腳踩在他的軟肋上,小魔王肯定暴跳如雷。她心裏一番嘀咕,但現下也隻能幹巴巴地搓了搓手當和平鴿。

“徐燃,他不是故意的,打籃球沒注意到也正常對不對?”

徐燃看著她,麵無表情地抬腳踩住眼前的籃球:“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那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別生氣了。”

程柔原本是想以示弱順一順小魔王炸起的銳刺,但不想徐燃的臉色更難看了,陰沉得像風雨初來時的濃霧。

“你替他?你憑什麽替他?程柔,你們倆什麽關係啊?”

程柔被噎了一口,心裏瞬間一陣難受,放在平時徐燃可不會對她這麽咄咄逼人,她張了張嘴,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氣氛瞬間到達零點。

徐燃掙開林晏的桎梏,頭也不回地走出籃球場。

周甜甜拍著胸口吐氣:“嚇死我了,我就怕徐燃一個衝動大開殺戒……不過那是什麽項鏈啊,徐燃這麽寶貝。”

眾人下意識把目光落在林晏身上,林晏撓了撓腦袋:“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顆寶藍色的珠子吧,徐燃平時放衣服裏麵,我也沒怎麽注意。”

體育老師見無事發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繼續比賽,七班沒有徐燃上場,命中率降低了不少,拖到下半場時形勢已經一清二楚。

十二班以三分險勝七班,接下來便要與體育生雲集的五班爭奪第一。

五班是高二級體育生最多的班級,參賽的五人皆是練田徑的學生,體力能頂兩個吳琛,況且他們默契十足,戰術精準,七班輸給他們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程柔興致不高,退到人群最後麵站著,夜色漸濃,晚風帶著鉤子似的輕輕撩撥她的思緒,她心裏莫名一陣鬱結,這種感覺有點微妙,就像一隻一直對她百依百順的貓,突然有一天伸出它的小利爪輕輕撓了她一下,明明不痛不癢,但她就是覺得有點難受。

今天正好是周五,籃球賽結束後,一群人便鬧哄哄說要去吃火鍋。程柔慢半步,落在他們身後,延伸出去的身影旁邊突然冒出一道影子。

“他沒事,正在店裏等我們。”餘一推了推眼鏡,一臉若無其事地說。

程柔應了一聲,後知後覺臉上一熱,欲蓋彌彰道:“我……我剛是在想怎麽跟我奶奶說。”

前麵有女生湊過去跟林晏說話,周甜甜隔三岔五跑過去打岔,對方大概是察覺到了,看了看林晏,又看了看周甜甜,欲言又止地低著頭。林晏立馬湊過去問她說什麽,周甜甜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轉頭衝程柔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雙唇一啟一合。

——是在下輸了。

不等程柔說話,周甜甜又轉過頭一臉警惕地聽他們說話,渾身上下散發著越挫越勇的光芒。笑聲從耳邊傳過來,程柔轉過頭,看見餘一左臉頰的酒窩裏盛著一抹灰蒙蒙的月光。

餘一收斂笑意,頓了一下才說:“高一的時候,有一次我碰見你和周甜甜在看學校光榮榜,周甜甜當時說我名字太省事了,省下的筆墨估計都用來讀書了,你說,我哪怕叫饕餮,那也是第二名。”

程柔耳垂一紅,恨不得鑿一個地挖洞把自己藏起來。

高一時的程柔除了在麵對徐燃的突然出現會心驚膽戰之外,就隻剩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因為隻有成績能夠讓更多人看見她。她膽小懦弱,又渴望得到新環境裏眾人的目光與認同,所以難免爭強好勝。當時餘一已經連續兩次壓她一頭排在她前麵,周甜甜便拐著彎安慰她,她心裏難過才說了那句話。

程柔恍然想,上學期期末考餘一好像低她一名。

程柔想到這兒便笑著說:“你不知道,高一時你總比我高一名,我都快有陰影了,不過好在我上次考過你了。”

餘一配合道:“嗯,你很努力,一直都是。”

程柔原本就是隨口一說,他突然認真起來她反倒覺得臉熱,她話鋒一轉,問起餘一怎麽和徐燃認識的。

“感覺你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怎麽會和徐燃玩在一塊的?”

餘一腳步一緩,微微發愣,程柔以為他沒聽清,重複了一遍。餘一的視線落在前方的地麵上,嘴角微抿,神色不明。

“他幫過我,我欠他一個人情。”餘一繼續往前走,仿佛剛才突如其來的停頓是程柔的錯覺。

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應該多關心關心徐燃。”

程柔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不慌不忙地融進前方的隊伍裏。

三個班級聚在同一個火鍋店,程柔進門的時候正好看到徐燃斜靠在一張椅子上玩遊戲,聽見聲響才抬了抬眼皮,轉瞬又低頭看手機。沈落正好從旁邊的包廂出來,抬手讓林晏幫忙搬凳子,視線落在程柔身上時還友好地衝她揮了揮手。

“你和徐燃怎麽回事?”

耳邊突然吹來一股熱氣,程柔驚魂甫定地轉過頭。沈落衝旁邊人笑了笑,對方便知趣地空出一個位置讓她坐下。

“我下午沒去球場,聽說你們吵架了?”

程柔頓了一下,又夾起一塊蓮藕放入嘴裏,隨後把事情三言兩語說了。

“嘖。”沈落咬著可樂瓶裏的吸管,半垂著眼沒說話,程柔摸不清她想表達什麽,小口地喝著杯子裏的橙汁。

熱氣縈繞在周身,連沈落的模樣都模糊了幾分,程柔味同嚼蠟地咬著半塊土豆,一側頭就看到沈落神秘莫測地湊近她。

“怎麽了?”程柔問。

“你覺得徐燃怎麽樣?”

程柔愣了兩秒,突然想起徐殊也這麽問過她,她莫名覺得別扭,噌地一下站起身。旁邊正好有舉著酒杯經過的五班同學,她推開的椅背撞在對方手肘上,杯中啤酒灑了大半。眾人聚光燈似的目光讓她臉上越發滾燙,周甜甜打圓場問她是不是要去洗手,自己也一塊去,她胡亂點點頭卻被攔住去路。

對方大概是喝醉了,雙臉通紅地把剩下半杯酒往程柔懷裏一推。

“同……同學,來,我們喝一杯!”

周甜甜推回對方的手:“喝你個鬼!你是不是醉了?”

對方傻兮兮地看著程柔:“沒醉,你是程柔吧?我知道你,你……”

“我陪你喝。”

徐燃從旁邊站起身,搶過酒杯一口下肚,片刻才抹了抹唇角,手腕一轉,把空杯子倒扣在桌上。

“誰認輸,誰是孫子。”

全場頓時熱血沸騰,餘一和林晏擔心徐燃,硬是擠到五班的座位上坐著不走,陳北洺從五班男生讓程柔喝酒開始便站起身,但還沒跨出去就被徐燃搶先,吳琛不明所以地一把拉下麵色複雜的陳北洺。

“來,你幫我找找毛肚去哪兒了,剛才還在的……”

後續場麵有些不可控製,程柔多待了一會兒,就被十二班男生送回了家裏。一樓亮著暖燈,程柔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就看到程瑩坐在搖椅上昏昏入睡,電視放得很小聲,此刻正在播放公益廣告。

程柔輕輕推了推程瑩的手臂,柔聲道:“奶奶,進屋睡覺了。”

程瑩迷迷糊糊醒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才看清程柔:“柔柔回來啦,廚房裏有銀耳雪梨湯,你喝了再睡啊,奶奶這一把年紀熬不住了,要去睡了。”

你覺得徐燃怎麽樣?

為什麽他們都會問這個問題?徐燃怎麽樣與她又有什麽關係?但關鍵是她無從開口,徐燃以前張揚跋扈,目中無人,她有千千萬萬句譴責他的話,但現在他不一樣了,盡管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但他確實在漸漸地變得更平和,甚至是溫柔?

這個詞在腦袋裏蹦出來時,程柔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想不透,索性起身回房。她洗了熱水澡後便坐在**看書,書桌上的指針一點一點地落在晚間十點的位置上。她猶豫再三還是給餘一發了短信,對方過了十分鍾才回她。

——剛送回家,他喝醉了,你如果方便就過去看看他。

程柔隨手披著一件外套便跑出院門,徐燃家裏黑漆漆一片,院門半掩著,在風中輕顫。她站在門外突然一陣難過,她回家時尚有程瑩預留的一盞燈火,但徐燃什麽都沒有,沒有燈盞,也沒有人等他回家。

程柔越發自責,輕輕擰開未落鎖的門,屋內沒有開燈,程柔借著室外的微光左顧右盼。她一邊往開關的位置摸索過去,一邊喊著徐燃的名字。突然,一道影子覆上來,把她往後一推,她背靠在牆上,嚇了一大跳,下意識想尖叫出聲,卻被徐燃捂住了嘴。

徐燃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她:“你幹嗎?”

你幹嗎?

程柔心髒怦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回過神,卻感覺徐燃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揮袖間除了酒味還有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徐燃抽煙了?

程柔還未來得及思索,耳邊突然襲來一陣熱風,她瞬間奓起一身皮毛。徐燃低頭嗅了嗅,過了半晌才鬆開手退回沙發上,繼續蹲著找東西。

這場景怎麽這麽熟悉?

程柔一邊抬手摸脖子,一邊按下燈源鍵,室內乍然一片光亮,而徐燃光著腳蹲在長桌前翻找抽屜。程柔沒見過喝醉後的徐燃,一時半會兒摸不清他的想法,隻能膽戰心驚地湊近問他:“你找什麽?”

徐燃眼都沒抬:“棒棒糖。”

程柔:“……”

喝醉之後要吃糖是什麽毛病?

程柔生怕惹惱對方,小心翼翼地商量道:“明天再吃行嗎?現在該睡覺了。”

“不行。”徐燃板著小臉,眼底一片蒙矓,難得看起來有點呆。

他頓了一下,小聲道:“有煙味,程柔會生氣。”

程柔微微一愣,徐燃已經從第四個抽屜裏翻出一顆薄荷糖含著,曲著腿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程柔抬眼望過去,正好看到他從脖子一路蔓延到雙頰的紅暈,他的手上抓著下午斷裂掉的項鏈,黑色編織繩裏串著一顆半節尾指大小的珠子,通體寶藍,中間有稀碎的銀光閃了閃。

有點眼熟……

程柔指了指他手上的東西:“這個很重要嗎?”

“嗯。”

“你爸媽送你的?”

徐燃盯著程柔看,嘴角緊緊抿成一條線:“是程柔的。”

“我?”

程柔一臉錯愕,她記憶裏就沒有出現過這種項鏈,但是這顆珠子確實很眼熟,像程桉小時候買給她當“彈藥”的玻璃珠,可是怎麽會在徐燃手上?

程柔輕聲道:“那它為什麽在你手上啊?”

徐燃看著她不說話,反倒把腦袋往膝蓋上藏了藏。

程柔恍惚想起程桉說過徐燃十二歲那年曾經見過她,會是那時候嗎?原來在那麽久之前他們就已經見過嗎?她莫名覺得窘迫,總覺得徐燃把她的東西掛脖子上這一舉動,有些讓人匪夷所思。

徐燃突然衝她張開手,小聲道:“碎了。”

程柔視線下移,徐燃的掌心裏躺著那顆玻璃珠,側邊缺了一個口子,掉落的碎片也在手心裏。

徐燃看著她,一臉認真地問她:“怎麽辦?”

程柔心裏像被塞進一顆破碎的檸檬,徐燃的表情執拗又直白,讓她瞬間有點後悔下午所說的話。無論這條項鏈是什麽,但徐燃喜歡它,那便是他寶貴的東西,她沒有資格要求他原諒陳北洺。

程柔試探性地伸手碰了碰玻璃球,見徐燃沒反應後,才伸手拿過項鏈與碎片握進掌心:“對不起,我幫你把它粘好。”

徐燃轉過頭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才蹙眉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程柔一陣語塞,不知道對方是酒後說醉話還是在跟她說話,隻能試探性地回應:“那你告訴我。”

“我不能說,說了就……”

“就怎樣?”

徐燃又不說話了,程柔覺得腦袋有點疼,隻得放棄溝通,催著徐燃回房間睡覺。徐燃倒是沒反抗,直接兩腿一伸,乖巧地躺在沙發上不動了。

“我要睡這裏。”

程柔無奈,隻能拿過一旁的毯子蓋在徐燃身上,徐燃眼睛眨了眨,似是才看清她的模樣。

“程柔。”

“嗯?”

“奶奶說,你以後是徐家的人,讓我對你好。”

程柔臉上瞬間一片緋紅,程瑩和徐殊的秘密就是這個?她緊緊捏著毯子的邊沿,一時忘記徐燃是一個醉酒的人,支支吾吾反駁道:“這……這……奶奶騙你的,你怎麽能信!”

徐燃搖了搖頭,眼睛裏帶著醉意的水光和頭頂的水晶燈影。他悄悄地伸出兩指,隔著毯子捏了捏程柔的尾指,聲音卻輕得恍若自語。

“我會對你好,我會對你比對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好。”

程柔心裏一陣塌陷,尾指上的熱度往上攀爬,直至整個手臂都隱隱發燙,她鬼使神差地低下頭看著徐燃。

“你喝醉了嗎?”

徐燃歪了歪腦袋,一臉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