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看見你就沒辦法了

1)

窗外的陽光透過白色窗簾在桌角落下淺淺的小光圈,程柔盯著那點偷溜進來的陽光疲倦地眨了眨眼。今天,天氣異常燥熱,教室像一口悶熱的大鍋,大家在蒸籠上垂死掙紮,連說話的力氣都減少了一半,紛紛趴在桌麵上閉目養神。整個教室隻能聽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翻開書本的輕響聲以及頭頂風扇轉動的吱呀吱呀聲。

第三節上課鈴響,教室陸陸續續擁進一批又一批同學。周甜甜睡眼惺忪地從臂彎裏抬起頭,一邊重啟大腦,一邊揉著落下紅印子的右臉頰。

程柔緩了一會兒,才鬆開簽字筆在抽屜裏找課本。

這節是生物課,複習之前所講的細胞生活的環境,周甜甜翻開課本,指著旁邊相關信息小框裏的字體,興奮地捶了捶程柔的手肘。

“‘成年女性體內含水量大約是體重的百分之五十’,那我這體重估摸著也就隻有四十五斤啊!誰說我胖了!”

周甜甜整體並不算胖,但臉上有點嬰兒肥,會讓人產生一種“肉包子”的錯覺。高一時大家就時常拿這逗她,她對此一直耿耿於懷,還身體力行地減肥了兩天。

程柔正想著安慰她幾句,陳北洺突然轉身,一隻手舉起課本,一隻手拿筆在“成年”兩字上圈了圈,一臉耿直。

“你還沒成年,這理論對你沒用。所以你那都是實打實的肉,跟水分沒多大關係。”

“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周甜甜拿筆袋砸向陳北洺的手,陳北洺笑著討饒,周圍幾人聽到動靜,都憋著笑不敢發聲,生物老師剛寫完板書,點了人群中唯一熟悉的名字。

“程柔,我剛說到哪兒了?”

嬉鬧的眾人頓時猶如秋收的稻穗,埋著頭求自保。周甜甜方才拉著程柔一塊兒開小差,此刻也幫不上忙,在一旁幹著急。程柔倒是坦然,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頂多挨一頓訓斥。

她站起身正想如實回答,突然瞥見陳北洺從懷裏把生物課本翻到第三頁,舉著筆往中間大段文字中的一小塊畫圈。

程柔掃過一眼,抬頭直接重複道:“組織液中包括細胞代謝產物在內的各種物質,大部分能夠被毛細血管的靜脈端重新吸收,進入血漿。”

生物老師眯了眯眼,衝程柔揮手,示意她坐下。周甜甜頓時鬆了一口氣,但她一口氣沒緩盡,就聽到生物老師翻著手上的花名冊,點名讓陳北洺起身把第三頁高聲朗讀三遍。

教室傳來低聲議論,眾人的視線全部集聚在當事人身上。生物老師明顯是拿陳北洺殺雞儆猴,可這把行凶的匕首原本不應該架在他的脖子上,程柔臉上一紅,半是愧疚半是著急。

陳北洺倒是坦**,也沒覺得難堪,捧著課本站起身,一字一句讀得非常認真,停頓合理,咬字清晰,要不是現下這場麵,程柔都想給他打賞五毛錢以資鼓勵。

“這笑麵虎太狠了吧。”周甜甜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

“笑麵虎”倚著講台,耐心十足地舉著課本聽陳北洺朗讀。教室裏所有人縮著脖頸埋頭看課本,生怕下一個被宰割的對象就是自己。陳北洺站在程柔的左前方,她抬起頭就能看到他挺直的背脊、半濕的鬢角和微微抖動的下頜。他的睫毛真長啊,撲閃之間像昆蟲的觸須,緩慢又輕柔。果然,後半堂課大家都老實了不少,生物老師心滿意足地結束一堂課,收拾課本下課時,還惡作劇般笑著說:“我發現我們班同學朗讀的能力還挺強,下次如果有機會,一定讓大家一一展示。”

眾人立馬毛骨悚然,連連擺手。

生物老師就此一戰成名,成為高二十二班“最不能招惹”的任課老師TOP.1(有待考察)。

陳北洺倒是沒把這事放心上,還欣喜地告訴程柔開口朗讀有利於記憶力提升。

“我學習不好,說不定換個方式還能有所進步。”陳北洺玩著手機遊戲,偷空抬起頭衝程柔笑了笑。

程柔知道他是在拐著彎安慰自己,但也沒拆穿,倒是見他翻飛在手機屏幕上的十指想起了另一件事。

學校最近正流行一款網絡手遊,不少學生課間都紮堆在一塊兒開黑玩遊戲。有一次班級裏有學生和別人語音連線忘記關閉小喇叭,隊友那一句“奶我一口!”響徹整個教室。

英語老師一時間氣得臉青紅交替,手指輕顫,都顧不上趕課本進度,連同全班最近走神的狀態一起罵個狗血淋頭。

以此足見眾人癡迷遊戲的程度,那應該沒誰會爬上校園貼吧關注她和徐燃的事情了,況且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天了,黃花菜都涼了。

程柔一邊自我安慰,一邊捧著水杯去打水,見周遭再沒有像前幾日一樣探究的目光,更穩了心神。曆史的車軲轆滾滾向前,這點小事早就翻篇了。程柔心情頗好地哼著小曲兒,從口袋裏拿出水卡放在感應器上,水從飲水機口“咚咚咚”地往玻璃杯裏砸。她剛擰好蓋子,周甜甜突然從教室門躥出來,以不可阻擋之勢停在她麵前。

“柔柔!徐燃被人舉報欺負同學,剛已經被小胖總喊去教導處了!”

“哦。”

徐燃去教導處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給個帳篷他都能在那兒安營紮寨。

“哦?”周甜甜急得抓耳撓腮,“你就不想知道他欺負的是誰嗎?”

程柔配合地問:“誰啊?”

“你啊!”

程柔:“……”

周甜甜輕咳一聲:“就貼吧那個‘欺淩下的逢場作戲’,估計是哪位見義勇為的大俠誤會了,憤懣之下寫了一封陳情表上報小胖總,羅列徐燃以往的種種罪行,勢要為你討回公道!據說字字句句催人淚下,全文除去標點符號都有三千字,這不會是你隱姓埋名的粉絲幹的吧?”

粉絲?她想都不敢想。

周甜甜說得嚇人,程柔早已自行腦補徐燃與方主任劍拔弩張、短兵相接的情形,加之行政樓四樓教導處的走廊列隊般窩著一群七班的人,仿佛一聲令下就要揭竿而起。

這是要去隔壁黑社會走錯場了吧?

林晏站在最前麵,趴在窗戶上往裏張望,教導處的窗戶鎖著,未被窗簾遮住的玻璃鏡麵隻有半尺寬,他看著看著眼睛就貼在玻璃上了,難受得直起身揉眼睛。

大門掩著但沒關嚴,還是能夠聽到一些聲響。

方主任語氣聽起來挺鎮定,似乎還抬手抖了抖紙張。

“這舉報信是怎麽回事?”

徐燃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倦,仿佛在前一秒剛打了一聲哈欠。

“誰知道呢,可能是因愛生恨吧。”

方主任“啪”的一聲把紙張拍在桌麵上,聲音往上一提:“還給我嘴貧!這一籮筐的罪行半點沒冤枉你!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徐燃頓了一下,收起身上的慵懶勁:“那都是我以前犯的事,我最近可沒欺負人。”

方主任的語氣緩了緩:“那你和程柔怎麽回事?你是不是欺負人家小姑娘啊?徐燃!我跟你說,你再怎麽犯渾都不能欺負女孩子!你要是欺負她,你爸來了我都饒不了你!”

“我沒有。”徐燃應得很快,後半句聲音往下壓了壓,“我欺負誰也不會欺負她。”

方主任的重點顯然偏了,一肚子火:“你還想欺負誰?一天到晚都不安生!你爸拜托我照看你,不是讓你為所欲為!他要是知道……”

“別跟我提我爸。”徐燃聲音一涼,“他要是想知道就自己來問我。”

室內頓時一片寂然。

方主任頓了一下,轉移話題:“那學校貼吧上的帖子是怎麽回事?你和程柔是不是……”

方主任輕咳一聲,點到為止,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徐燃這次停頓的時間有點長,方主任以為對方是默認,剛落下的火氣又冒起青煙,還未複燃就看見平時乖張狠劣的小霸王軟下態度,有點茫然地看著他。

“這事對她有影響嗎?”

學校貼吧上的管理人員是學生會的成員,方主任今早已經通知對方刪帖,現下要想消除影響不過是時間問題,但他看著徐燃突然緩和下來的態度,話鋒一轉。

“當然有影響!這個年紀的孩子容易產生好奇心,知道這件事肯定會跑去探究當事人的態度!一個兩個三五成群地去圍觀她,你說有沒有影響?”

方主任原意是指影響程柔的學習狀態,但徐燃不知想到什麽,臉色瞬間一沉,轉身就要離開。

“哎哎哎,你要幹嗎?徐燃,你給我回來!”

徐燃充耳不聞,臉色陰沉地拉開教導處大門,與程柔迎麵撞上。

程柔還維持著側耳偷聽的動作,大門一開,她因為慣性一腦袋砸進徐燃懷裏。她愣愣地抬頭看他,他眼中的火星子在對視中慢慢熄滅,她後知後覺地往後退開一大步。

兩人相顧無言,氣氛一時尷尬不已,程柔身後突然冒出一個矮個子男生,顫顫巍巍地舉手示意。

“燃……燃哥,你的青梅竹馬來找你了。”

程柔:“……”

徐燃:“……”

程柔一忍再忍,才壓下轉身打爆徐燃狗頭的怒氣,一臉複雜地掠過他走進教導處。

有當事人親自解釋,這件烏龍事件很快落下帷幕,況且聽方主任的語氣,應是不相信徐燃會欺負女生,沒有她這一層解釋,徐燃也不會受多大懲治。她心裏微微悵然,說不清悲喜。她神情恍惚,踩在樓梯上時,腳步一晃把自己嚇了一跳。

“噗。”

程柔轉過頭看見徐燃笑著衝她揮揮手:“嗨!”

嗨個球!

程柔視若無睹地繼續往下走,徐燃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後。

“謝謝你剛為我說情。”

“我說的是實話,與你無關。”程柔道。

徐燃高大的身影在高程柔幾層的台階上半籠著她,讓她沒由來產生壓迫感,腳下恨不得生出風火輪飛回教室。

“反正你願意過來,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程柔沒出聲。

徐燃插著褲兜,往下連跨了好幾步,落在程柔前麵,靠著扶手倒退著往下走。他的目光沒有半分收斂,明晃晃得像兩盞刺眼的照明燈。

程柔問:“幹嗎?”

他揚著小臉認真道:“走後麵看不見你的臉。”

程柔瞪著他半天沒吱聲,直接掠過他趕回去上最後一節課。

2)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張印的語文課,他拖了點時間把課後思考題講解完畢後,才大手一揮放大家去吃飯。有幾位同學在他一聲令下後,健步如飛地竄出教室,引得張印頻頻在身後提醒,走廊上不能跑。

周甜甜第三節下課後去奶咖買了小蛋糕和牛奶,這會兒正漫不經心地和程柔一邊聊天一邊踱步去食堂。

十三中的食堂分為上下兩層,二樓的麵食館是程柔的心頭好,但今天她們到得晚,小館前麵已經座無虛席,還有兩條掛麵似的隊伍在兩邊窗口排隊。她心下一涼,拉著周甜甜直奔一樓。

一樓窗口多,隊伍也不長,程柔習慣用自己的飯盒。她從盥洗池旁邊的銀色高架上取了飯盒,衝洗後去排隊。周甜甜去隔壁奶咖買了抹茶奶綠回來時程柔正好排到窗口,她點了兩份一葷一素的菜,要了一份冰糖水,阿姨透過玻璃窗抱歉地衝她笑道:“同學,不好意思啊,最後一份糖水剛賣完。”

程柔點頭表示理解,插手摸向口袋時,背脊瞬間一僵。

沒帶飯卡。

她正想衝旁邊坐在圓椅上的周甜甜喊話,眼前的IC卡感應器突然“嘀”的一聲響。

“請你吃飯。”陳北洺眉眼帶笑,伸手掠過她的身子,在平台的小圓筒裏取了一次性筷子。

“謝謝。”程柔衝對方笑了笑。

陳北洺大方地擺擺手,不甚在意地捧著餐盤往後麵的空位走去。

“阿姨,一份鹵肉,一份雞排。”旁邊一道男聲響起。

程柔掀了掀眼皮,回頭拿飯盒和另一個餐盤,餐盤被抬起時輕微晃了晃,旁邊有人伸手扶了一下。

“我……”

“謝謝。”程柔看清來人,沒有多作停留轉身就走,她可不希望再跟徐燃搭上什麽關係。

我幫你吧。這句話在徐燃嘴邊滾了好幾遍,終於溢出口時還是被她一秒拒絕。

他無奈地笑了笑,抬頭望了一眼對方消失的方向,才抬腳端著餐盤離開。

周甜甜猛地吸了一口珍珠,起身接過程柔手邊的餐盤。

“多少錢啊?我一會兒轉給你。”

“不用。”程柔拿起筷子往冒著熱氣的米飯上攪了攪,試圖讓它涼得快一些,“我忘帶飯卡了,陳北洺請的。”

周甜甜頓時瞪大眼睛:“陳同學真是樂於助人啊,我之前讓他給我刷一瓶水他都沒給我刷,這雙標太明顯了吧!”

程柔手下一頓,笑了笑:“那他現在請你吃飯,你也不虧。”

“那倒也是。”周甜甜沒多想,低頭吃飯。

食堂每天飯菜的質量都跟買彩票似的——全憑運氣,今天的飯菜就格外鹹,程柔塞了幾口飯之後,不得不停下緩一會兒。她剛放下筷子,藍色長桌上突然放下一份糖水和幾籠糕點。

她和周甜甜動作一致地抬頭。

徐燃長腿一跨,神態自然地坐在她們對麵,衝程柔笑:“你要是不喜歡,那邊還有別的飯菜,我可以給你買。”

他把糖水往程柔手邊輕輕一推,撚了撚沾上糖水的手指提醒道:“趁熱喝。”

周甜甜咀嚼的動作卡殼似的僵住,半天沒反應過來。

程柔掃了對方一眼:“不用了,我自己有飯。”

徐燃一隻手撐著下巴,用筷子從蒸籠裏夾了一塊排骨放進程柔飯盒裏:“你應該多吃點肉,太瘦了,抱著都會硌人。”

“喀喀喀。”

周甜甜捂住嘴一陣咳嗽,眼睛微微睜大,仿佛知曉了不得了的秘密。

程柔狠狠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冒著小火苗:“徐燃,你是不是錢多得沒處花?”

徐燃依舊一副笑臉:“我願意為你花錢。”

周甜甜再次捂住嘴,咳嗽連連。

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程柔右手早已蠢蠢欲動,徐燃那張好看的臉怎麽就搭著一張欠揍的嘴。

徐燃識趣得點到為止,走之前神色不明地看著程柔飯盒裏的飯菜。

“你下次沒帶飯卡可以給我打電話,你可以欠我的,反正不用還,別人的就不好說了。”

周甜甜望著徐燃的背影一臉花癡:“扛把子徐燃什麽時候往霸總路線上走了?”

“我以後就跟著你吃飯了!”周甜甜眼中猛地躥起一抹微光,伸手抓了抓程柔的手肘,“你就是行走的飯卡!”

程柔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索性閉上嘴。

下午倒數第二節課是體育課。程柔體能一直都不好,跑八百米之前還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巧克力,生怕自己像上學期一樣半道昏厥,丟人現眼。而周甜甜自詡為外柔內剛的女漢子,區區八百米自然不在話下,但她考慮到程柔的情況,便慢半步跟在程柔身後。最後還是程柔見太陽太大,才催著她跑完,去樹蔭下等自己。

但程柔沒想到周甜甜再回來時臉上盡是慌張,一把拉住她往球場跑。

周甜甜解釋道:“我剛經過二號球場,看見一堆人圍在那兒,本來今天一起上體育課的還有好幾個其他班的同學,我也沒在意,以為是觀看球賽,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陳北洺和徐燃打起來了!”

球場圍著不少人,二號球場遠在離跑道和教學區最邊緣的地方,圍牆外是偏僻的大路,路旁種植的大樹半身腰肢探進校內,經常是學生逃課早退的渠道之一。

程柔從聒噪的人群外圍擠進去,入眼就是水泥地麵上的一小攤血跡,她心下一跳,抬眼四處張望,看見一旁被人攔住的陳北洺時才鬆下一口氣,除了嘴角一塊青紫色瘀痕之外,身上沒有口子,那血便不是他的。

程柔抬眼順著血跡看過去,地上躺著一個男生,側身蜷縮著身子低聲哀號,徐燃背對著她,伸腳踩住對方的手背,俯身問了一句:“敢還是不敢?”

對方口齒不清地連連討饒:“不敢了,不敢了……”

徐燃直起身退了一步,把地上的銀色小刀踹到一旁,他左手肘上有一條長長的刀傷,猩紅的血液順著手臂蜿蜒而下,繞過他修長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麵上。

“林晏?”周甜甜低聲喊了一句,程柔才回過神看向從背後製住陳北洺的林晏,林晏蹙著眉,臉色不太好看,扯了扯陳北洺的耳朵。

“同學,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他一句話還未說清,就見眼前的日光被擋住一小塊。

程柔故作鎮定地看著林晏:“你能不能放開他?”

林晏有點茫然,他不明白程柔怎麽會突然竄出來,下意識看向徐燃。

徐燃身上的戾氣瞬間消掉,側身一動不動地站著,周身喧鬧的人群霎時噤若寒蟬。

程柔心裏像灌滿一壇陳年老醋,有點酸又有點漲,心理感受是沒辦法遮掩的罪證,她這一刻確實因為徐燃動手打人感到失望,可是她為什麽會失望呢?徐燃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肆意妄為,不計後果。

程柔莫名腦袋一熱,怒不擇言道:“你除了會欺負人,還會什麽?”

“喂。”林晏皺著眉,剛往前一步就被隱在人群裏的人拉住手。

徐燃看著程柔抬起受傷的左手晃了晃,一臉委屈:“程柔,我的手好疼啊。”

程柔抿著嘴沒說話。

徐燃也沒在意,收回手問:“你怎麽過來了?”

不等程柔回答,他恍然大悟般把視線落在陳北洺身上:“我說這麽眼熟呢,他不就是開學那天拿足球砸你的人嗎?我打他那一拳算輕的了。”

“你……”

徐燃快一步打斷她的話:“你這麽生氣,不會是因為心疼他吧?”

心疼?程柔一頭霧水。

徐燃眼見對方沒反駁,笑意一點一點地往回收,他微微壓彎背脊湊近她,聲音平淡得毫無起伏:“很難過?快要恨死我?是不是巴不得跟我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

他的臉色因為失血顯得有點白,垂眸時的眼尾沒有往日的慵懶,甚至帶著隱隱涼意。

程柔低頭掃了一眼徐燃受傷的手臂,雙眸一片血紅:“老死不相往來,這輩子隻當陌生人,這話是你說的。”

徐燃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礦泉水,若無其事地往手肘的傷口上衝了衝,血水落在地上濺起紅色水花,星星點點濺在程柔白色的鞋子上。

他捏癟瓶子扔在一邊,像惡魔似的舔了舔惡作劇的小獠牙,聲音喑啞又帶著愉悅。

“那我反悔了,我不會和你做陌生人,你要麽討厭我一輩子,要麽就試著接受我。”

3)

十二班的數學老師是一個微微禿頂的中年男人,喜歡穿棕色皮質涼鞋和寬鬆的西裝褲,講課語速很快,時不時還會蹦出一兩句方言,但為人幽默風趣,一點都沒有傳統老師的刻板和嚴謹。他喜歡網羅搜刮各種各樣的數學習題讓大家課後完成,課上講解,但他不喜歡自己抄答案,便按座位號讓同學輪流上講台幫他抄答案。

今天,輪到抄答案的是許舒亭,是一個體型肥碩的女生,她身高不矮,在直觀上看起來像一個可愛的不倒翁。

她慢吞吞地抬手抄答案,慢吞吞地在講台上移動。有男生不滿地嚷嚷著她體型過大會擋住答案,她一開始無動於衷,後麵叫嚷聲大起來,甚至明嘲暗諷地詢問她的體重,她才忍無可忍地轉身,捏著半截粉筆,大手一揮投擲在對方腦門上。

“你的動手能力要是有你嘴欠的一半功力,你都不至於要一直抄答案!還瞎嚷嚷個什麽勁啊。”

教室裏頓時一陣哄笑,男生臉上一陣青紅交加,閉上嘴不再說話。

許舒亭哼哼兩聲,轉回頭繼續抄答案。程柔手上拿著紅色簽字筆,斜畫掉錯誤答案,在旁邊空白處寫上正確的數字,但她停頓的時間有點長,落點的最後一個數字“5”被緩慢渲染的墨水模糊半邊輪廓。

“柔柔,下課陪我去一趟七班吧?”

耳邊響起周甜甜小心試探的聲音,程柔恍如夢醒,下意識想答應,轉瞬間又意識到徐燃在七班。

雖然她表麵無動於衷,但心裏遠沒有看起來的心如止水。她不願想起徐燃,但對於他所說的話又本能地帶著揣測和懼意。她不明白徐燃上次所說的話是何意,在她看來,徐燃逗她就像貓逗老鼠一樣帶著惡趣味。

周甜甜趴在課桌上,惴惴不安地看程柔一會兒走神,一會兒皺起眉頭,上周五的事情她雖然沒有細問,但內心裏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困擾她這麽久的答案就差臨門一腳,但這會兒見程柔心思飄散,她隻能硬生生收回那一腳。

“沒事,我自己去也可以。”周甜甜從鱷魚筆袋裏掏出圓形校徽,“我就是上次忘記把校徽還給林晏了,他也不跟我拿,都不知道他怎麽進學校的。”

“一起去吧。”程柔衝她笑了笑,抬頭繼續對答案。

七班在走廊盡頭,旁邊的樓梯口是學校醫務室。

周甜甜趴在七班教室窗口往裏張望,沒看見林晏的身影,別人提醒她們去旁邊醫務室看看。

醫務室離著樓梯口不過三四米的距離,她們走到半道便聽到一聲脆響,像醫用鉗砸在搪瓷托盤上的聲音,周甜甜下意識拉住程柔的臂彎。

徐燃的聲音輕飄飄地從醫務室裏溢出來,帶著半分不耐煩:“不關你的事。”

一道急不可耐的女聲隨即而起:“你默不作聲地幫她出頭教訓那個人渣,不知情的人隻會認為你囂張跋扈,目中無人,可是如果我去說清楚這件事就會不一樣……”

“哎哎哎,關顏,你也是女生,你怎麽就不明白呢?徐燃壓根就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如果把對方偷窺、騷擾女生的事情透露出去,那女生指不定怎麽被掘地三尺人肉出來呢,揍那一頓就當便宜對方了,料對方以後也不敢再犯。”

林晏咋咋呼呼地插嘴道,醫務室裏的爭吵瞬間化成一片死寂。

程柔站在門口盯著自己的腳尖,突然想起周甜甜提過的貼吧裏偷窺女廁的“變態”,快速把所有的來龍去脈整理清楚。陳北洺當時誤以為徐燃欺負同學,情急之下過去拉架被誤傷,她原本以為僅僅是徐燃惹是生非,但沒想到這事情還有另一麵。

周甜甜早就沉不住氣低聲驚呼,瞪圓眼睛看程柔,但不等程柔說話,徐燃的聲音便漫不經心地透過門口飄**出來。

“該在乎的還是要在乎。”徐燃看著門外地麵上兩道影子,拖著長音笑了一聲,“怎麽不進來?”

林晏慢半拍地跳下桌子往外看,周甜甜拉著程柔幹巴巴地衝他們笑。

“你怎麽在這兒?”林晏的視線往程柔身上掃了一眼,落在周甜甜臉上。

周甜甜立馬掏出校徽遞給對方,笑得一臉燦爛:“我來還你校徽啊!你沒在教室,你同學說讓我們過來找你。”

“哦。”林晏應了一聲,瞥了一眼現在的局勢。

關顏冷著小臉看程柔,程柔盯著醫用推車走神,徐燃的眼睛落在程柔身上,麵不改色地拿醫用雙氧水往傷口上倒。

澆花嗎?這麽隨意!

林晏暗自腹誹卻不敢吱聲,隻好擠眉弄眼地示意周甜甜和關顏跟他出去。

關顏瞪了程柔一眼,才不死心地望向徐燃:“明晚我生日,在廣場二樓的KTV,你有時間過來嗎?”

徐燃頓了一下,低頭拿棉簽把傷口周邊冒起的小氣泡一一抹幹淨。

“你覺得呢?”

他這話問的是程柔。

程柔皺了皺眉,一時沒明白徐燃的用意。徐燃反倒笑得一臉開心,衝關顏抬手指了指程柔。

“你也看到了,她不太同意,祝你生日快樂。”

程柔:“……”

徐燃頓了一下,意有所指:“關顏,我最討厭別人幹涉我的私事,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嗎?”

關顏臉上一白,敢怒不敢言地緊盯程柔,擦肩而過時還故意撞了程柔一下,才走出醫務室。

林晏趁機拉著豎起耳朵聽八卦的周甜甜撤離現場。

這間醫務室不過為應急而設,所以空間遠沒有實驗樓的那間寬敞,但位置朝陽,光線充足。程柔光是方才幾次抬眼便把整間醫務室裏的陳設看得一清二白。她這邊在欲蓋彌彰地觀察座椅旁邊的藥品櫃,徐燃已經直起身把她的惶惶不安盡收眼底。

“幫我拿下紗布吧。”徐燃突然開口,見程柔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才滿意地抬起下頜往藥品櫃的位置點了點。

程柔站著沒動,視線刻意避開落在推車上。

拿?不拿?

他這麽討厭,她為什麽要幫他?

因為她不分青紅皂白,誤會了對方。

程柔繃著苦大仇深的小臉,內心一陣天人交戰。徐燃耐心十足,撐著沒受傷的胳膊看著她抿了抿嘴,不大情願地從藥品櫃裏拿了紗布,還順手拿了透明膠帶和繃帶。

徐燃把手中的棉簽丟進腳下的紙簍裏,順勢往身後的診察**坐下。

他一臉人畜無害地衝程柔抬抬左手,嘴角往上勾著,眼球漆黑一片卻透著窗外的一脈晨光。

“你幫我包紮一下吧。”他苦惱地轉轉手肘,“傷口在內側,我自己碰不到。”

“我不會。”程柔拒絕道。

徐燃看著她,一語擊破:“你會,你以前還幫我包紮過。”

程柔語塞,咬著後槽牙反駁:“你剛才不是可以自己來嗎?”

“現在不行。”徐燃明明在笑著,卻還是要裝作懊惱地舔舔唇,“一看見你就沒辦法了。”

程柔有點晃神,好像很久之前徐燃也和她說過這句話。

——你不能自己來嗎?

——不能啊,你在身邊的話,我原本能夠忍受的疼痛,一看見你就沒辦法了。

程柔睫毛忽閃,頂著一腔愁悶,從旁邊拿起醫用雙氧水和棉簽,把他的傷口重新消毒一遍。傷口不算太深,但周邊有撕裂的痕跡還微微泛著血水,顯然是二次創傷造成的。

“打球撞了一下。”徐燃一直看著程柔,見她蹙眉才自行解釋了一句。

但程柔完全不在乎徐燃的情況,她隻想為方才突如其來的心軟買完單之後回去上課。

她跑回藥品櫃旁拿了一盒利福平膠囊,一言不發地擰開紅色膠囊把白色藥粉撒在傷口上。

徐燃坐著,她隻能半垂著腦袋把紗布固定住綁繃帶。

“對不起。”

程柔手上頓了一下,不聲不響地繼續纏繞繃帶。

徐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程柔,半晌後才伸手接過繃帶,咬牙拉著另一頭,熟練地湊近傷口纏繞成結。

“但你別原諒我。”

徐燃伸著兩條長腿,把多餘的繃帶扔進托盤裏,方才一瞬的無辜仿若煙雲散去,惡魔亮出小爪子,輕輕地碰了碰程柔的指腹。

“不然我就沒理由靠近你了。”

4)

周甜甜伸手撞了撞程柔的手臂:“發什麽呆呢?陳北洺問你題目呢。”

“啊?”程柔下意識應了一句,抬眼看見陳北洺衝她舉著手上的物理課本。

“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陳北洺神情緊張地拿手背碰了碰程柔的額頭,程柔隻感覺額頭被輕飄飄地蹭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馬往後仰了仰脖子。陳北洺沒注意到,收回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又碰了碰周甜甜的額頭:“好像有點熱,但我怎麽感覺我比你們倆都熱啊?”

“廢話!你剛一瓶熱水灌下去,簡直就是行走的熱水袋!”周甜甜翻了一個白眼,伸手探了探程柔的額頭。

“沒事,不熱。”她輕咳一聲,試探道,“你那天和徐燃……”

“沒事。”

程柔略微直起身,拿筆帽戳了戳陳北洺的肩膀:“你剛要問哪一題?”

周甜甜:“……”

這一氣嗬成又顯而易見地轉移話題,沒事才怪!

周甜甜支著下巴,看程柔垂眸認真地在草稿紙上寫解題步驟,一邊腦補愛恨糾葛的戲碼,一邊抽空聽一兩句知識點。

秦淮這幾天流感嚴重,校外的診所張袂成陰,十三中中招的人也不少,光是高二年級就有十幾人。張印在上課之前,認認真真地把學校派發的宣讀項目念了一遍,反複叮囑大家注意預防感冒,結尾還跟大家分享年級好幾個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因為生病耽誤課程進度而懊悔不已的事情。

周甜甜吸著鼻子感慨萬千:“這成績好的人就是人中龍鳳,與眾不同啊,我絞盡腦汁想著法子請假回家呢,他們倒好,上趕著上課。”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程柔的肩膀笑道:“你也是人中龍鳳,但你是免疫力較強的那一批。”

程柔扶額失笑,周甜甜有些小感冒但不礙事,張印便沒放她回家自習,為此她痛心疾首了好幾節課,連連哀號張印不顧她死活,師生情誼一度在決裂邊緣搖搖欲墜。程柔隨之又想起她前幾天“交友心切”買了一打口罩和感冒的藥劑給林晏的場景,林晏誓死不接,她以死相逼整整追著他跑了大半個教學樓,最終還是被甩了。這會兒趕上自己感冒,連跑藥店買藥的步驟都省了。

張印這會兒已經開始上課了,逐個點名讓昏昏欲睡的同學站起身背課文。安靜的教室裏一人起立,萬人響應,稀碎的提醒聲此起彼伏,張印背著手拿課本卷成圓筒挨個抽過去。

“都能耐了是吧,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呢!你們這一個個的,挺眾誌成城啊!”

他手上並沒用多少力道,不過是警示眾人。他順著過道走下來,走到許舒亭麵前時揮動的手一僵,堪堪停住。

“張老師走的還是紳士風呢,對待女生就溫柔多了。”周甜甜湊到程柔耳邊嘀咕。

她話音剛落,張印落下的手抽搐了兩下,恨鐵不成鋼地敲敲許舒亭的桌子。

“你——”他神色為難,壓低聲音,“你就不能課後吃嗎?老師這上課呢,你以為捧著爆米花看電影啊?要不要我給你叫瓶可樂湊一個優惠套餐啊?”

許舒亭捂住零食的手一頓,猛地抬起頭,雙眼炯炯有神地看向張印:“謝謝老師!”

張印:“……”

他虛晃著手臂往教室一揮,明明是高大的青年卻狀似暮年老人,此刻正吹胡子瞪眼,哀歎連連,片刻後又被大家的歡聲笑語逗樂,停在過道上撐著學生的桌子笑。

“我遲早要被你們這幫小兔崽氣得發際線後移!”

眾人瞬間笑得更歡了,但也收起心思認真聽他上課。

課後是第二節課間,但學校的廣播出現故障,方主任便赦免眾人不用做課間操。走廊飲水機旁這會兒人正多,兩邊都站著三三兩兩的人在等著。陳北洺揣著褲兜,心不在焉地盯著飲水機,條形屏幕上顯示的金額正在緩慢減少,餘光瞥見程柔時才回神衝她招手,接過玻璃杯幫程柔打水。

程柔不好意思地等在一邊,見他按下冷水鍵才提醒一句。

“我喝溫水。”

陳北洺愣了一下,往水杯裏加熱水,熱氣從杯口冉冉冒起,繞著他修長的手指,帶著朦朧的霧氣。

“我妹妹也喜歡一年四季都喝溫水,但我不喜歡,特別是冬天的時候,我還要喝冰水,她就跑去跟我爸媽告狀說我不顧身體,慢性自殺。”陳北洺笑著擰緊杯蓋遞給她,抽出水卡塞進褲袋裏。

“謝謝。”程柔跟著陳北洺一起往教室走,頓了一下才問道,“親妹妹?”

“嗯,她小我三歲,在秦淮中學讀初二,叫陳亦妍。”

陳北洺揚著眉毛,誇張地講起她妹妹被取消培訓課後,哭著說要學習的樣子,手舞足蹈地模仿對方當時的語氣,微眯的雙眼藏著寵溺。

程柔想,他一定很疼他的妹妹,一個人說起來另一個人時語氣裏的親昵和表情裏潛藏的愛意是不會騙人的。

“你家就你一個?”陳北洺問。

程柔望著眼前的教室門,內心恍如平湖驚起漣漪,一層又一層。

“我有一個哥哥,他叫程桉。”

她勾著程柔的肩膀興奮地喊道:“你看,香櫞樹結果了!”

從這邊窗戶望出去是學校的教師公寓,校道兩旁種著桂花樹,道路中間用白色柵欄圍成半米寬的圓圈,裏麵是一棵三層樓高的香櫞樹,高枝上結著好幾個半綠半黃的香櫞。

“它上次沒結果,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香櫞呢,不知道裏麵長什麽樣。”周甜甜支著下巴思索,舉起另一隻手衝半空比畫了兩下,因為感冒聲音微微帶著鼻音,語氣既興奮又軟綿綿的。

“唉,柔柔你說,這高度我能爬上去嗎?”

“太危險了,摔在柵欄上就不好了。”

程柔側頭,看著周甜甜眼裏的光芒悉數撲滅,她於心不忍,頓了一下後湊在周甜甜耳邊道:“你幫我去黑板上拿幾根粉筆。”

這節課間休息時間有二十分鍾,教室裏人員稀少,剩的幾人不是埋頭玩手機就是在做習題。

程柔掃了一眼周甜甜走遠的身影,才跑回座位上拿東西。

林晏坐在課桌上晃著兩條長腿,衝徐燃努努嘴:“哎,那棵香櫞竟然結果了,我以為老班哄我們的呢。”

徐燃低頭玩遊戲,人物立在旁邊換裝備,他的食指往屏幕上點了幾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喲謔!”林晏突然跳下桌子,趴在窗戶上往外看,“這是哪路神仙在彎弓射大雕呢!”

窗外傳來很小的一聲鈍響,徐燃滑動屏幕的手指一頓,直起身抬頭往窗外看過去,香櫞樹外側的一個香櫞受到擊打後,搖搖晃晃地掉落在地麵上滾到一旁的桂花樹下。

他趴在林晏旁邊,聽見右上空“咻”的一聲,一個看不清的白影直接射到另一個香櫞上,撞擊讓它往左邊晃了晃,不等徐燃反應,接二連三的白影從高處投射而來,直到那個熟了半邊的香櫞如願滾落在地。

“好厲害,是彈弓嗎?這也太帥了!”

林晏探出半邊身子往上麵的教室窗口望過去:“這是十二班?”

窗口隻探出半截纖細的手臂,握著黑皮包裹的白色金屬彈弓,上方的黃色皮筋因為方才的彈射還在劇烈搖晃。

徐燃掃了一眼,突然摸著鼻子笑了一聲:“我真以為她乖乖聽話,不碰了。”

“誰?”林晏轉頭問他。

徐燃沒回答,視線投向滾落在地的香櫞上。

周甜甜半張著嘴,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程柔拉著她下去拿香櫞時她才反應過來:“英雄啊!你這是技多不壓身嗎?”她湊到程柔眼睛邊上看了看,“裏麵藏著八倍鏡嗎?”

“不說,不說。”周甜甜拉著她下樓梯,一臉振奮,“不過你需要徒弟嗎?端茶、倒水,還會偷拿粉筆的那種!”

周甜甜比程柔快半步竄出去,捧著兩個香櫞一蹦一跳地跑回程柔身邊。

“我們快回去吧,應該快要上課了。”

程柔話音剛落,腳下就訕訕止住,滾落的紙團因為慣性一直往前翻滾,她盯了半秒抬頭往上看過去。

徐燃靠在窗戶上笑嘻嘻地衝她招手:“哈嘍!”

林晏肅然起敬衝她們抱拳。

程柔心如死灰,怎麽哪兒都有他,簡直陰魂不散。

程柔低下頭,視若無睹地拉住頻頻往上招手的周甜甜回教室。

周甜甜喋喋不休地追問:“哎,林晏幹嗎衝我們抱拳啊?這是表示友好的意思嗎?還是他見到我很開心?”

程柔憂心忡忡地看著台階沒回答。

“你是不是怕他們打小報告啊?放心吧,林晏和徐燃都不是那種人。”周甜甜信誓旦旦地拍拍她的小手。

擔心打小報告是真,但就怕他告訴的不是老師。

5)

今天老師沒拖堂,程柔走過巷子的鬧市時,巷口小販的吆喝聲悠長深遠地回**在她耳邊。她抬起頭衝過路的熟人笑了笑,移開視線後又繼續低著頭猜測程桉今天發給她的視頻邀請是要說什麽事。

她轉了個彎,往一條較僻靜的巷子走,路過上次被攔截的巷口時心有餘悸,往四周望了一眼,旁邊擺弄著小玩意的攤販立馬熱情地衝她介紹。

她掃了一眼,視線卻落在後麵的牆壁上,頓了一下才連連擺手往前走。

走遠一些,她才蹲下身在角落撿了幾顆小石子捏在手指之間,搓了搓上麵的塵沙,拿出背包裏的彈弓站在石墩上,往對麵的樓頂看過去。

那道影子已經不見了,頂樓空****的隻剩牆沿立著的一個易拉罐。

她舉高手中的彈弓,拉長皮筋,歪頭瞄了瞄位置,鬆手。

“嘭。”

易拉罐摔進頂樓裏。

過了一會兒,牆沿露出一截手腕,在原位置放上另一個易拉罐。

無聊。

程柔捏了捏手中的石子,猶豫了片刻,還是從書包側邊的小格裏扯下一塊橡皮擦,她瞄了瞄角度,她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樓頂側邊閣樓牆上的一小塊影子,對方肯定是躲在牆沿下麵,而且位置估計就在晾曬衣物的架子前麵。

瞄準架子那一塊黑色痕跡射過去,應該能反彈到對方身上吧?

她略一思忖,彎彎嘴角抬手,瞄準,鬆手,一氣嗬成。

“唔。”

果然,頂樓隨後就傳出一聲悶哼,她收起彈弓,心情頗好地繼續往前走。

“嘖,真狠。”

徐燃揉了揉腿,跳到對麵的天台跟著程柔往前走。

“你是不是一直觀察我?”

“你該不會對我有所圖謀吧?”

徐燃絮絮叨叨地衝樓下說話,程柔裝聾作啞地繼續往前走,正卸下背包推開院門,徐燃突然站在自家頂樓衝下麵喊了一句。

“程奶奶!”

程柔臉上一動,心虛地往家裏瞥了一眼,沒聽見聲響才鬆下緊繃的肩膀,再抬頭時徐燃已經不在頂樓了,正嬉皮笑臉地站在院牆上衝她招手。

“有事說事。”她言簡意賅道。

徐燃把下頜枕在手肘上,趴著院牆衝她笑,他們中間隔著一條一米寬的過道,但這個距離還是讓程柔忍不住皺眉。

“如果程奶奶知道你背著她偷玩彈弓,你猜她會怎麽想?”

程柔臉上一沉,低聲道:“你想怎樣?”

“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不告訴她。”

程瑩疼她,當時知道她拿彈弓傷到人也沒舍得多加責怪,背著她處理了事情之後便讓她承諾以後不碰彈弓,但正因為這樣,她才不想讓奶奶失望,不想讓她不開心。

程柔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手指又鬆開,一臉壯士出征時的悲壯。

“什麽事?”

徐燃眼尾一彎,摸著下巴思索:“我現在還想不出來,先記著吧。

“柔柔?”

程柔提著書包轉過身,程瑩站在門口探頭往外看,見來人是她笑得一臉慈祥,跨出門,下了幾層矮矮的台階道:“我本想躺一會兒,不想睡到這時候,你餓不餓啊?”

程瑩穿著輕薄的絲質襯衫和長褲,鼻梁上架著圓形老花鏡,從鏡框蜿蜒到耳郭處的細長鏈隨著她的動作搖搖晃晃。

她手握蒲扇,推了推眼鏡,側頭看見程柔身後笑得一臉乖巧的徐燃。

“奶奶!”

“哎,燃燃吃飯了嗎?”

徐燃食指敲了敲手肘,目光掠過程柔才直起身,麵露難色地靠著院牆。

“沒有,我家阿姨今天有事。”

程瑩一臉擔憂,忙迎上去:“那怎麽辦啊?你今晚吃什麽?唉,你爸爸也是,一年到頭也沒見幾次,找來照顧你的人又不靠譜。”

徐燃平時的乖張和銳利碰到程瑩瞬間塌成綿綿的軟刺,他口氣平淡又不失苦澀道:“沒事,冰箱裏還有剩菜剩飯,再不濟還有泡麵呢。”

程柔:嗬嗬,完了。

奶奶和徐奶奶是團結、有愛的姐妹花,見狀自然不會看著小姐妹的孫子吃剩菜剩飯,更何況徐燃在奶奶麵前一向乖巧懂事,奶奶也是打心眼裏疼愛他。

程柔剛轉身翻了一個白眼,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見程瑩熱情邀請徐燃過來吃飯,徐燃推三阻四一番後,才不好意思地順勢答應。

嘖,戲精學院優秀畢業生。

6)

程柔送走喋喋不休要留下喝茶的徐燃,一身輕鬆地回房間做作業。做完作業已經臨近22點,台燈暖黃色光線落在課本上,右邊筆筒還放著她未收起來的金屬彈弓。

22:20。

時間在程柔刻意的關注下變得冗長又緩慢,程柔連因為作業耽誤忽視對方信息的理由都沒了,她手指翻著手機,半刻鍾後才撥出視頻。

“你看起來不太開心。”

程桉屈膝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杯熱茶,膝上鋪著一張棕色小毛毯,他湊近屏幕看了看,笑道:“新學期不順利嗎?”

程柔捏著書桌邊角搖搖頭,頓了一下才道:“沒有。”

“我最近新買了兩套畫具,等下次見你給你帶一套,你一定喜歡。”程桉開心道。

程柔點點頭。

“奶奶最近狀況還好嗎?”

“挺好的。”

“她胃不好,你要多照看她。”

“我知道。”

“小柔。”

“嗯?”

空氣靜謐,氣氛呈現一種停滯的窘狀。程桉低頭捧著杯子,笑得有點無奈。

“你是不是不太想見到哥哥?”

程柔渾身一顫,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沒有。”

程桉便不再接話,程柔覺得尷尬,想說點什麽,但搜腸刮肚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比起她的如坐針氈,程桉依舊一臉閑適,捧著水杯喝茶,慢悠悠吹動茶葉的動作像一個小老頭。

他在朦朧的熱氣中抬頭,有點失落地衝視頻另一頭的程柔笑了笑。

“我什麽時候才能聽到你像小時候一樣追著我說,你今天遇到了什麽事,你討厭班級裏的某個人,你有很多的不開心,你……好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長成大姑娘了。”

程桉的語氣裏帶著惋惜,話語像很輕的一片樹葉**在她心口裏,**開了細小的波紋,但她連這點波紋都沒法承受。

“我想睡覺了。”程柔突然道。

程桉臉上的笑意悉數瓦解,但不過片刻,他又溫和地笑著自責自己太囉唆,迅速和程柔道晚安,催她洗漱上床。

程桉一直都這麽善解人意,哪怕錯不在他,他也會盡力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程柔坐在椅子上,手機待機後不久,便黑屏了,上麵照出她略帶茫然的臉。

程柔和程桉相差四歲,但兩人的關係很是親近,程柔喜歡纏著程桉到處跑,但往往剛跑出小區大門,程家女主人廖慧慧就會緊隨而至,催促他們回家。程柔的爸爸程尚彥是津沽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家,一心專注事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工作室裏度過,

剩下三分之一的時間不是因為節假日,就是因為程桉。

程柔小時候不懂,但她能夠感受到程家父母對於程桉的照顧總是居多,比如廖慧慧會按照程桉的意思決定今天要吃什麽,程尚彥會給程桉買好看的畫具,誇讚對方的作品。比如程桉隔三岔五就要去醫院做檢查,家裏隻剩她和保姆阿姨待在一起,她還不能鬧脾氣,一鬧脾氣廖慧慧就會紅著眼睛指責她不懂事,不替程桉著想。

很久之後,程柔想,或許當時廖慧慧想說的遠不止那些。

她肯定是想,如果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的人不是程桉,而是程柔就好了。

程柔這麽想的時候,才十四歲,剛從津沽被程瑩接到秦淮老家。程瑩抱著她,用溫暖的手心拍她的胳膊。

“奶奶會一直照顧你,你願不願意和奶奶住在秦淮?”

她對秦淮充滿陌生的恐懼感,遲遲不敢回應,她便是在此刻遇見了徐燃。

當時臨近深夜,院子裏的燈亮著,徐燃趴在閣樓的小窗口上,嘴裏咬著棒棒糖衝她招手。她枕在程瑩的肩膀上,小臉上還掛著淚珠,但徐燃笑得好看,她便跟著一起笑了。

程柔到現在都記得徐燃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抱膝蓋靠著椅背,感覺往事穿進時光隧道,宛如飛絮一般落在她眼前。

“我叫徐燃,清風徐徐,餘燼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