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活比電視劇精彩多了

1)

九月晴空,蟬鳴鳥啁啾,今天是秦淮十三中開學第一天。

第一天,這個詞語往往帶著點莫名的期許和紀念。程柔的奶奶程瑩早上起床煮了兩個紅雞蛋,說是高二開學第一天討個吉利。但程柔實在沒有胃口,趁著程瑩飯飽後去院子澆花的間隙,喝了一大杯溫水便匆匆出門。

她以前是不大相信程瑩口中“討吉利”的說法,但從今天她跨進校門被足球砸進教導處開始,她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篤定,因為所有的意外都是從她沒有吃下紅雞蛋的這一天開始發生的。

程柔捧著紙杯裏溫熱的糖水漫不經心地小口喝著,方主任挺著碩大的啤酒肚,在犯錯的男生眼前徘徊。

“你說說你!開學第一天踢什麽球啊!這會兒把程同學的腦袋砸了,她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

程柔頓時噎了一下,猶豫著舉手示意:“沒砸到腦袋,砸胳膊上了。”

方主任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轉頭接著訓斥道:“她的胳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還有,你剛說你叫陳什麽來著?幾年級幾班?班主任是誰?”

身形頎長、套著運動外套的大男孩咽了咽口水,如實回答:“陳北洺,高二十二班,班主任是……呃,高二剛分班,我也不知道新班主任是誰。”

方主任訓斥的聲音頓時又提高了幾倍,程柔之前和方主任接觸過幾次,高一她所參加的物理競賽小組去臨湖中學比賽時還是他帶的隊。所以,她深知他的脾性,眼下的怒火一部分是因為陳北洺誤傷同學,另一部分大概是因為開學事務繁雜。他正忙得暈頭轉向,一肚子怒火正巧被陳北洺撞上,可不就借機撒撒火。

程柔舔了舔嘴唇,方主任發火她能理解,但為什麽要塞她一杯糖水?她頓了一下,又抬手喝了一口甜膩的溫水,算了,不喝白不喝,正好她沒吃早餐。

程柔低頭咬著紙杯,教導處的窗戶開著,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到一分為二的走廊和天際。晴空萬裏,微風拂麵,就是太陽太晃眼,她百無聊賴地把視線繞著教導處轉,最後落在倒黴蛋陳北洺身上。

陳北洺微垂著腦袋,乖乖受訓,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我錯了”,偶爾被罵狠了也隻是羞赧地摸摸鼻尖,認錯態度誠懇又乖巧,方主任見狀,滿腔的怒火才漸漸熄滅。

程柔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陳北洺背地裏的小動作,他在方主任轉身的瞬間,摸了一把臉,胸口如落下重錘般長長鬆了一口氣,她不免覺得好笑,但剛勾起嘴角,就被他準確無誤地抓住了。

陳北洺無聲地張了張嘴,半晌後又撓著頭衝她笑。

“拜托你了。”

程柔瞬間讀懂了他的意思,她原本也沒想鬧到教導處,可惜當時她還未出聲,方主任就站在行政樓的走廊上衝那邊大聲叫嚷,她避無可避,才隨著他來到這裏。

程柔爽快地衝陳北洺點點頭,一隻手拿著杯子,站起身正準備開口。

“砰。”

程柔:“……”

程柔嚇得心髒怦怦直跳,訕訕閉上嘴。

教導處虛掩著的木門突然重重砸在牆上,由於慣性,大門晃了晃才靠在牆上一動不動。方主任撐著辦公桌的手背上青筋微隆,轉身怒吼一聲:“還有完沒完了?開學第一天,你們這一個個是不是收不住性子啊?”

程柔和陳北洺相互對視一眼,默默垂下頭。

再拖下去,早讀就要趕不上了,程柔抓了抓手中的書包剛上前一步,方主任就怒氣衝衝地掠過她往前走。

“你又怎麽了?你這一年到頭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還有你這頭發是怎麽回事?我不是讓你染回來了嗎?這半紅不紅的頭發又是什麽?”

程柔沒有回頭,但看方主任的態度,對方顯然是教導處的常客,估計是秦淮十三中的刺頭學生。程柔蹙眉抿著嘴,不會這麽巧吧?

“校徽丟了,小方,你這裏還有沒有備用的校徽?”

來人聲音不大,低啞的尾音略微往下拖長,透出懶洋洋的倦意,程柔即使不回頭都能猜到是誰。

方主任沒好氣道:“沒有!沒大沒小的兔崽子。”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聲音不慌不忙:“辦公桌左邊第二個抽屜,你上次拿走七個校徽,還剩八十五個。”

方主任低聲怒罵了一句,轉身去抽屜拿校徽。他剛合上抽屜,猛然想起程柔來,表情一緩,擠出半點笑意。

“你的手沒事吧,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程柔立馬搖搖頭:“沒事了,方主任,這會兒快上早讀了……沒什麽事,我們就回去了。”

“手怎麽了?”

方才說話的少年突然開口詢問,眾人皆是一愣,程柔原本不予理會,方主任倒是好脾氣地把事情經過三言兩語地說了。

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一陣長長的聲響,程柔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看見少年一隻手拖著椅子放在她身側,“哐當”一聲,打破了眼下的一片寂然。

方主任皺了皺眉:“徐燃,你幹嗎呢?”

徐燃捏了捏耳尖,一臉坦然:“她不是受傷了嗎?我怕她站久了會疼。”

方主任嘴角抽了抽,沒解釋程柔傷的是手臂,轉頭把視線落在程柔和陳北洺身上:“回教室吧,手要是還疼,就寫一張假條去檢查一下。還有你,陳北洺是吧,下次多注意點,別再誤傷同學。”

陳北洺忙不迭地點頭出門。辦公桌後麵有一扇窗半開著通風,單麵可視的玻璃窗上倒映著徐燃的半張側臉,程柔盯著他眉骨處的一道傷疤看了看,才轉過頭和他四目相對。

徐燃頂著一頭張揚的栗紅色頭發,頭頂的發梢微微翹起,他的眉眼細長,眼仁黑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墨湖。

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輕輕一碰,恍若刹那煙雨轉瞬即逝。

程柔掠過他走出門,身後傳來方主任罵罵咧咧的聲音,語調不高,帶著無奈和不易察覺的親昵。

“你校徽不見了是怎麽進學校的,你是不是又跑去爬牆了?你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懂事點?你昨晚是不是又去酒吧了?我怎麽跟你爸交代啊。”

“清吧,我兼職賺錢呢,不過之後不用去了。”

身後的木門堪堪合上,隔斷了少年人漫不經心的垂死掙紮。程柔撚了撚手指,想起方才徐燃看著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的樣子,心裏一陣五味雜陳。

陳北洺一隻手拎著書包在外麵等著程柔,見她走近,便一個勁兒笑著道歉。

“不好意思啊,你要是胳膊疼隻管找我,不論是端茶遞水還是翻書做題,我都幫你。”

程柔的眼皮跳了跳,禮貌回絕:“我沒事,謝謝。”

“我是認真的,你別不好意思。”

程柔背上書包:“我也是認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別心領啊!”陳北洺聲音倏地一高。

不然還能怎麽領?程柔嚇得一愣,疑惑地扭頭望向陳北洺。

陳北洺大概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這麽大,臉上一紅,小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反正我們都是同班同學,我照顧你也方便。”

語畢,陳北洺便快走幾步後退著,和她揮揮手,像小旋風似的消失在樓梯口,兩階梯一跨步的速度看起來倒像落荒而逃。

程柔無聲地笑了笑,這上趕著報恩可還行。

2)

高二十二班在C棟教學樓三樓,和對麵B棟教師辦公室走廊是連著的,程柔從辦公室走過時,恰巧看見教師們一邊整理資料一邊聊天的場景。

“梁老師,聽說沈落在你們班是吧?這孩子理科不錯,又有領導能力,梁老師這學期可輕鬆不少啊。”

“十個沈落也頂不住一個徐燃啊!倒是你啊張印,程柔和餘一那可都是成績拔尖的學生,你也能少點壓力,少發脾氣。”

“我也沒總發脾氣啊!”

“你發脾氣的時候多了去了。”

程柔嘀咕了一句,張印是她高一第二學期的班主任,人稱易燃易炸物品,但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性格倒是像一個小孩子。她頓了一下,回想了一遍方才聽來的對話,這麽說來,張印今年還帶十二班?那敢情好,她還挺喜歡張印的。

程柔一邊暗自琢磨,一邊加快速度穿過長廊走去教室。

教室裏已經到了不少人,高二分了文理之後,班級裏有很多陌生麵孔。程柔背著書包從中間穿過去,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她前麵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黑色背包,幹癟癟的像一隻空袋子,她瞬間就認出那是陳北洺的書包。她頓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懷裏的“千斤重錘”,默默無言。

預備鈴打響後,周甜甜才驚慌失措地從教室門外跑進來,她把書包甩在課桌上,直接坐到程柔旁邊,急不可耐地衝程柔指了指校服上掛著的校徽。

“我……我……”

程柔摸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你怎麽了?”

“我可能要完了!”周甜甜小臉紅撲撲的,伸出雙手握住程柔的手,神色激動,“柔柔寶貝兒!就在這月黑風——呸!晴空萬裏的開學第一天,我的春心**漾了!”

程柔鎮定自若:“你這一年四季哪一天不**漾?”

“這次不一樣!”周甜甜昂首挺胸,指了指掛在左胸口的校徽,“這就是證據!我跟你說啊,我剛剛因為沒有佩戴校徽被攔在校門外,如果不是他及時出現,我差點就進不來了。”

秦淮十三中的第七條校規是:嚴令禁止學生私帶校外人員入校。

所以學校關於進入校園的審查十分嚴格,不僅要在校門感應器上刷學生證,還得佩戴學校獨樹一幟的校徽,缺少其中一個都要登記班級和姓名,每周次數超過三次,該同學所在的班級就不能參加本周的紅旗評比。

程柔熟知校規,也知道把校徽借給別人的嚴重性,她摸著下巴,一臉神秘莫測地看著周甜甜。

周甜甜不為所動:“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樂於助人的當代好青年了!不僅品行優良,而且腿還長,我如果不去認識他,一定會抱憾終身!”

程柔笑了笑:“從我高一認識你開始,你每一次見到帥哥都是這麽說的。”

“這次是真的!”

“哦,你通常第二句也是這句。”

周甜甜:“……”

程柔繼續補刀:“連第三句啞口無言都一模一樣。”

周甜甜拱手作揖:“打擾了,我自己走。”

程柔笑得兩眼彎彎,周甜甜衝她翻了一個白眼,伸手佯裝掐住她的脖子,但還未使力,恍然想起什麽般眼睛一亮。

“你現在可比高一那會兒強多了,整個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壞蛋。我當時還以為你隻顧著學習,不喜歡和人交流呢。”

程柔微微一愣,周甜甜卻已經鬆開手,回頭整理書包裏的東西。十二班的窗簾不同於以往教室的綠色布料,它是一整片的雪白,風吹進來後像一尾白魚遊**般上下起伏。

程柔回過神時,才自覺盯著窗簾看太久,一邊從書包裏摸出一本《簡·愛》看著,一邊耐心地等廣播通知他們出去舉行開學典禮。

清晨陽光灼人,開學典禮開始沒多久,就頻頻有人小聲嘀咕太陽太大,偏偏行政樓周邊僅有幾棵棕櫚樹,樹幹粗,葉片大但枝葉稀疏,壓根遮不到多少陽光。校長冗長的“三句話”結束之後,經不住眾人的哀號,便省略程序,草草散會。

程柔剛坐在凳子上,就看見陳北洺迤迤然從教室門進來,張印依舊戴著他的小黑框眼鏡,穿著一件白襯衫,立在講台上。大概是覺得悶熱,他的眼睛盯著教室門看的同時,右手在忙不迭地解開最上方的兩顆紐扣。他看見陳北洺時還小聲地驚歎了一句,哥倆好似的擼了一把對方的頭頂。陳北洺嫌棄地往旁邊一閃,在程柔前麵的位置坐下。

陳北洺是陽光大男孩,身形修長,特別愛笑,人緣也不錯,程柔看著周圍同學紛紛衝他招手,不禁把視線轉移到周甜甜身上。

周甜甜注意到程柔的視線笑道:“陳北洺,音樂生,性格開朗,喜歡運動,家住秦淮七路——”

程柔打斷道:“難怪你的小雷達無動於衷,敢情是之前打探過。”

周甜甜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張印正在講台上孜孜不倦地發言,顯然沒有往這邊看,她左手撐著下巴衝程柔說:“從今天早上開始,其他人已經入不了我的眼了。”

不等程柔接話,前方的陳北洺突然將手舉過頭頂伸懶腰,背不小心撞到了程柔的課桌,立在課桌上的水杯左右一晃倒地不起。動靜不小,張印的視線往這邊掃了一眼,又繼續他的慷慨陳詞,程柔淡然地扶起水杯,陳北洺雙手合十,立在下頜處,回頭跟程柔道歉。

“不好意思,我……嗯?好巧啊!你就坐我身後,這下子更方便了。”

程柔低著頭把水杯的位置轉了又轉,才低聲道:“嗯,你好。”

“方便什麽!”周甜甜的視線在他們中間一陣掃射,“哎哎哎,你們……”

陳北洺被她看得臉紅,慌不擇言:“方便我照顧她啊!”

程柔:“……”

周甜甜眼睛眨了眨,一臉受驚:“我的乖乖,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程柔啞然,見陳北洺臉上的熱度隻增不減,才主動接話把早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陳北洺連連點頭,看了程柔一眼,又匆匆轉過頭。

程柔盯著陳北洺後腦勺上一小撮微微翹起的頭發看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

“甜甜,你說的那個男生叫什麽名字?”

周甜甜沉吟片刻:“好像是叫林晏?校門口值班的老師跟他挺熟,叫了好幾遍他的名字讓他過去登記,但他寧死不從,跑到另一邊去打電話了。”

林晏,程柔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便不再搭話。

開學第一天,上午沒有安排課程,張印把學校發放的宣講紙上的注意事項講解了一遍,又讓大家做了自我介紹,結束時剛好下課鈴響起。他點了幾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學去搬新的習題冊,再三叮囑一會兒要集體大掃除後,便大手一揮,下課。

一聽到“下課”兩字,教室瞬間少了一半人,剩下的都三五成群地紮堆聊天。程柔在新課本上都寫上自己的名字後,環顧一圈,周圍隻有一個人與她動作一致。

餘一。

程柔之前就知道餘一,雖然兩人高一不在同一個班,但她時常在光榮榜上看見他的名字。他坐在她右前方的位子上,中間隔著一排座位。他戴著細圓框眼鏡,頭發修剪得很短,低著頭一筆一畫地在空白處寫名字,整個人都帶著一股韌勁。

大概是她盯著他的時間太長,他突然側頭望向她:“有事?”

程柔扯了扯嘴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背包裏取出一張五元紙幣,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群坐到他前麵的位置。

“那個,”程柔把褶皺的五塊錢攤開推到餘一麵前,“我想買個消息。”

餘一的視線在桌麵上頓了一下,鬆開握緊的簽字筆,看了程柔一眼。

“什麽消息?”他的聲音很輕,程柔莫名聯想到世外高人揮揮拂塵的樣子。

程柔之前聽說餘一是秦淮十三中的“消息收割機”兼“百度問答”,五塊錢能買一個消息,但她從來沒實踐過,眼下莫名有些緊張。

程柔搓著手小聲詢問:“你知道林晏嗎?我想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餘一這次看她的時間更長了,眼睛透過鏡片意味不明地盯著她看,她連忙擺手:“不是我,不是我。”

她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否認得太快,欲蓋彌彰的意思就越大,連忙收回手,一臉嚴肅地搖搖頭。

餘一半點沒明白她的良苦用心,頂著一臉“看破不說破”的表情從旁邊的草稿本上撕下一個角,動作利索地提筆寫了一串數字。

“錢就免了,這個給你。”

他把紙推到程柔麵前。

程柔斟酌片刻:“這是不是不太符合江湖道義?”

餘一突然笑了一聲,左邊嘴角被擠出一個酒窩:“你的錢我不好收。”

程柔一頭霧水,但餘一已經低頭繼續寫名字了,她隻好起身回座位。

周甜甜知道後,抱著她又親又啃,糊了她滿臉口水,直呼:“你可真是我的貼心小花襖!”

3)

程柔知道周甜甜對林晏上心,但沒想到周甜甜為了以示誠意,隔天專門親手製作了一盒餅幹要送給林晏。按照周甜甜的話來說,交友要趁早,不然就拉倒。程柔看著她冒光的雙眼,一陣語塞,隻得捂住心靈之窗安慰自己那是友誼之光。

早晨第二節課課間操休息時間是二十分鍾,廣播緊隨下課鈴響起,周甜甜滿心歡喜地把昨天準備的餅幹放在體育器材室裏,踩著哨聲歸隊。

烏泱泱的人群整齊劃一地做著第八套廣播體操,年級主任拿著小喇叭在隊伍末尾專抓渾水摸魚的學生。張印背手而立,笑眯眯地站在十二班隊伍前麵吆喝:“加油,好好幹啊各位同誌!”

程柔也不知道他這加的是哪門子油,倒是前方幾名女生聞言士氣大增,硬生生比畫出軍體拳的力度。

但謔謔五分鍾,喘氣兩小時。

周甜甜心不在焉,動作總是慢半拍,年級主任瞪得像銅鈴的眼睛頓時一亮,提著喇叭緩步到周甜甜身邊。

“這位同學,你動作不熟練啊,你一會兒就跟後麵幾名同學一塊留下來讓體育老師教教。”

他的語氣溫柔,慈眉善目,儼然沒有方才對待男生時嚴肅,但周甜甜半張著嘴,如臨雷劈。

她小聲求饒:“不是,主任,我剛就是走神了!你看我第五節跳躍運動做得可好了!”

周甜甜哼哧哼哧地又蹦又跳,喘著氣一臉期待地看向年級主任。

年級主任表情一滯,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忍道:“同學,第五節是體轉運動。”

周甜甜麵如死灰。

送禮物的重任便落到了程柔身上。

程柔不認識林晏,詢問旁人又怕說閑話,隻得跑回教室拿手機給他打電話。

她跑回體育器材室,窩在窗戶下的角落裏,根據餘一寫給她的字條上的數字撥通了電話。

過了半分鍾,等待接通的聲音才消失,屏幕上顯示出通話計時的00:00。

程柔莫名浮現出地下工作者與線人接觸時的緊張感, 清了清嗓子道:“喂,喂,你好。”

對麵沒有回應,但有風聲和隱隱的喘息聲。

信號不好?

程柔狐疑地走出器材室,提著餅幹盒往籃球場靠近。

“你好,聽得到嗎?我是周甜甜的朋友,我叫程柔。”

沒有反應。

程柔又耐心地重複一遍,詢問對方能不能過來一號球場旁的路燈下麵,但電話那頭的人跟忍者神龜似的憋著不吭聲。

她的語氣往下壓了壓,帶著點不耐煩,小聲嘀咕道:“你不能過來就拉倒唄,還能不能有個準話了?”

電話那頭停頓了兩秒,少年清亮又愉悅的聲音緩緩響起。

“怎麽了?”

程柔摩挲雜草的腳尖頓時一僵,這聲音……她眨了眨眼,抬起頭,球場上圍著不少人,而徐燃耳邊貼著手機聽筒,站在中間的位置望向她。

What?

她盯著手機屏幕,一副白日見鬼的模樣。

徐燃抬手把手機拋給同學,撩起校服下擺抹了把臉,周遭隨即響起一陣驚呼,他充耳不聞,徑直往程柔這邊走。他方才說話的聲音不小,又站在人群中央,眾人灼灼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他們身上。

程柔手上捧著一盒餅幹,周甜甜少女心泛濫,外包裝用的還是粉色包裝盒,淺藍色彩帶交叉環繞在中間綁成一個蝴蝶結,俏皮甜蜜,誤導性十足。周圍一陣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歡呼起哄聲像沙丁魚群洶湧澎湃地把她困頓其中,甚至有同學吹了聲口哨,戲謔地高喊一句。

“喲謔!這是幹嗎呢?”

程柔臉上一陣滾燙,一半是羞恥,一半是怒火。

徐燃的頭發貼在滿是細汗的額頭上,顯然是剛從球場下來。但他一直笑著,眼睛落滿細碎的光,看起來倒是沒有半點疲倦。

而且徐燃竟然把頭發染黑了?

徐燃抬手用腕帶蹭了蹭鼻尖,在距離程柔半米的地方止步,語氣輕快:“你找我呀。”

程柔落在盒子上的大拇指用力按了按,直接又生硬:“我找林晏。”

徐燃一點也不驚訝,伸出食指敲了敲盒子:“這是什麽?”

程柔視若無睹,往他身後張望,徐燃微微側身擋住她的視線。

“我幫你交給他,他不在。”徐燃笑了笑,“不過,我有什麽好處?”

程柔轉身就走。

徐燃伸手拉住了程柔的手腕,她下意識掙脫,她的動作帶著不易察覺的防備,氣氛瞬間僵住,不明所以的吃瓜群眾還在不遠處連號帶吼。

“拉小手了!拉手了!他們拉手了!”

要不是程柔是當事人之一,她都要以為剛才他們拉的不是手,是八卦群眾的靈魂。

徐燃無奈地收回手,像安撫無理取鬧的小孩:“行吧,我知道了,我會幫你交給他。”

程柔剛想把盒子遞過去,但忽然間想起什麽,立馬收回手,警惕地看著對方:“那為什麽你能接他的電話?”

“電話?什麽電話?這是我的號碼,接的人當然是我。”徐燃笑著露出小尖牙,一臉溫馴無害,“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

程柔冷嗤一聲:“你還真敢想。”

她把餅幹盒塞進徐燃懷裏,一言不發地走出球場,周圍的呼聲頓時猶如浪潮一波又一波。

程柔咬著後槽牙,覺得腦袋都要氣炸了。

“你和徐燃是怎麽回事?”

周甜甜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顧不得方才因為練習第八套廣播體操而酸軟的胳膊,捧著手機一臉興奮地看程柔。

“怎麽他們都說你去球場給他送禮物了?”

這才多久,消息就跟長翅膀似的漫天飛了,果然吃瓜群眾才是最恐怖的宣傳武器。程柔故作鎮定地轉了轉手裏的鉛筆,視線落在草稿紙的素描畫上:“沒事,瞎起哄而已。”

周甜甜摸著下巴思索著:“我是拜托你送餅幹給林晏來著,捆綁炒作對象也不應該是徐燃啊,這屆‘網友’的視力不會這麽差吧?連人都分不清。”

程柔有氣無力地解釋道:“號碼錯了,那是徐燃的手機號,不過他說會幫你把禮物轉交給林晏,他應該不會騙人。”

程柔頓了一下,徐燃說那是他的號碼,如果他沒說謊的話,那就是餘一弄錯了?難怪餘一不收錢,敢情也是不確定?

嘖,他架勢倒是挺足的,一氣嗬成地“唰唰”寫的,跟真的似的,這個大騙子!

周甜甜不甚在意,隻記掛著禮物送到林晏手上便好。她低頭刷著手機頁麵的圖片。

“你看什麽?”程柔問。

“我昨天聽說教學樓五樓女廁有男生偷窺,知情人士怕惹麻煩,便把拍到的變態照片放貼吧了,但我找了一圈都沒看到,也不知道那個死變態是誰。”周甜甜手指快速地點了幾下,突然皺了皺眉,“你們倆的事怎麽上學校貼吧了?哇,這樓蓋得還挺高。”

程柔心裏一陣發虛,忙問道:“說什麽了?”

“字還挺多,通篇跟小說似的,我挑著給你念幾個標題。”

周甜甜清了清嗓子,用廣播腔鄭重其事道:“學霸與校霸之間的愛恨情仇!”

程柔:“……”

“是難以啟齒的蠢蠢欲動,還是欺淩下的逢場作戲!”

程柔:“打擾了。”

“年度狗血劇:青梅竹馬終成兄妹!”

程柔微微一愣,還沒顧上吐槽,周甜甜猛地回頭,意味深長地問:“你們倆是初中同學啊?”

程柔神色一僵,夾在手指之間的筆倏忽一鬆,滾落在桌麵上。周甜甜看看她,又看看筆,莫名感覺到一股殺氣撲麵而來。

程柔重新執起筆,垂著小臉看畫,道:“不熟。”

周甜甜見狀,悻悻收起手機,以為程柔在為貼吧的事情煩惱:“他們就愛瞎寫,估計是學習悶得慌,你就當發發菩薩心腸娛樂大眾,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程柔衝她笑了笑,她這才放下心。

周甜甜剛想轉頭繼續看手機,視線一轉,伸手指著程柔剛畫好的人物素描畫。

“這是張印吧?你畫畫的功力真是越來越好了,但你怎麽不去學美術啊?這可比數學公式化學方程式有趣多了,我就是沒什麽藝術細胞。”

周甜甜念叨起來沒完沒了,程柔沒應,看著畫中張印頭頂的三昧真火歎氣。

周甜甜果然沒再問起這件事,一是怕程柔生氣,二是要忙著尋找林晏的微信號。她撲騰著小翅膀穿梭在各大交友圈裏,有意無意地打聽與林晏相關的信息。程柔有一次去上廁所,親耳聽見她一本正經地跟隔壁班女生胡說八道。

“我媽說我最近防火防車防姓林的男生……特別是兩個字!我這琢磨著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我們學校人海茫茫,我上哪兒找到人防範啊,我連他叫什麽、幾年幾班都不知道。”

對方一臉天真地道:“那容易,我姐是學生會的秘書長,她那裏有全校的通訊錄名單,我放學後帶你過去找。”

程柔:她就等你這句話呢。

果然,周甜甜臉上一喜,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好啊!”

周甜甜最終有沒有拿到林晏的微信號程柔不知道,但她倒是明顯感覺到路過十二班頻頻往裏看的同學在有意無意地增加。下午,她坐在位子上做題,耳邊總隱隱傳來低聲議論,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夠她一字不差地全聽進去。

“她就是程柔啊,感覺不太好接觸。”

“但是徐燃收了她的禮物,聽說他們老早之前就認識了。”

“多早?他們不會是青梅竹馬吧?”

“我聽說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關係!你再認真看看,他們五官是不是長得挺像?”

“好像是有一點。”

程柔“唰”地站起身,還未有動作,窗外的兩個女生就抱團嚇得往後一退。

程柔扯了扯嘴角,走近她們:“你們是徐燃的同學?”

她們互相對視一眼,猶豫地點點頭。

程柔壓著火氣,盡量心平氣和道:“我跟徐燃半點關係都沒有,麻煩你們跟其他人說一聲,讓他們別往十二班湊了,我連徐燃的麵都沒見過幾次,他也沒來找過我,都是誤會。”

程柔語氣平緩,但麵無表情特別唬人,她們忙不迭點點頭,立馬遁逃。

隨後來“觀光”她的吃瓜群眾果然少了不少,直到下午放學時,教室外已然風平浪靜,程柔哼了一聲,他們就是缺少程姐姐的毒打。

4)

秦淮的夏天,落日總是姍姍來遲,窗外的雲層像層巒疊嶂的山峰,又像萬裏奔騰的駿馬。程柔支著下巴,從方方正正的窗欞望出去,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把日光吞噬掉。臨近下課,教室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響,隔壁桌的同學拿筆帽敲著電子手表小聲倒數。

“鈴——”

萬馬奔騰,魚貫而出。

這會兒正好是五點整,程柔是走讀生,並不需要抓緊時間飛奔食堂。她坐在位子上,等人散得七七八八了,才收拾好課本背著書包回家。

秦淮十三中坐落在秦淮河岸旁,她漫步過秦淮橋往旁邊的市場走,她家離學校並不遠,步行也隻需要十分鍾,但需要穿過巷子裏的鬧市。

巷口賣水果的阿姨每回看見她,都會塞她一兩個蘋果,她既不好拒絕又沒法心安理得地收下,所以每次回家經過這裏時都會加快腳步,但今天出了點意外。

鬧市周圍的小混混不少,但敢明目張膽勒索學生的很少,偏偏程柔就撞上了。

她被推著靠在巷口的牆壁上,白色牆壁上畫滿奇形怪狀的塗鴉,地上滿是碎屑和枯枝爛葉,這個巷口比較偏,巷子很深,光線有點暗。她暗自權衡了一下,對麵三個女生兩個男生,除非她變身賽亞人,不然全身而退是別想了。

程柔深深歎了一口氣,暗自拍了拍書包。

一百二十三塊零六毛,對不起,媽媽可能保護不了你們了。

嘴邊叼著一根煙的男生衝她抬抬下頜,笑得不懷好意:“自覺點,別讓我們搜。”

旁邊的人聞聲,嘻嘻哈哈笑作一團,程柔心裏漸漸發怵,抓住背包帶的手指無意識地扣著針線路,她緊緊貼著牆壁,腳後跟無意識地往牆上磕。

一個黃頭發的女生一臉不耐地伸出手指,捏著她的下巴:“程柔?也不怎樣啊。”

程柔下巴一陣鈍痛,莫名其妙地看對方一眼:“你是十三中的學生?”

“我不是,但有人是,你在球場上不是挺高調的啊?自然有人看不順眼。”

球場?敢情是因為徐燃,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但大敵當前,她顧不得咒罵,隻能軟下態度解釋:“我和徐燃真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叫你來找我的人懷著怎樣的心理,但如果是因為徐燃,你們可就找錯人了。”

黃頭發女生聽後,猶豫地和身後人對視一眼。程柔鬆了鬆緊繃的肩膀,心裏的石頭剛飄落在地,冷不丁傳來一聲叫喊,嚇得她心中的大石頭立馬提到了嗓子眼。

“程柔!”

程柔下意識應了一句,氣沉丹田,聲音洪亮:“哎!”

周遭頓時一片寂靜,程柔遲疑地往旁邊高樓望去。徐燃踩在木桶上,靠著旁邊粗壯的木架子抱著胸,半邊校褲微微卷起,嘴邊叼著一根棒棒糖,在半空中漫不經心地晃著。

他把棒棒糖在旁邊立著的木架子上一下一下地敲著,笑了笑:“玩呢?加我一個?”

叼著煙的男生先看清來人,低聲罵了一句,帶著眾人往巷子深處走。黃頭發女生還憤恨地瞪了程柔一眼,程柔百口莫辯,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抓著背包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嘿!”徐燃趴在天台的圍牆上,衝程柔喊了一聲。

程柔沒理他,抬腳往前走。

“我聽說,你怪我沒去找你?”徐燃說。

程柔腳下一頓,雖然沒聽懂徐燃的意思,但她也沒打算聽懂,繼續往前走。

徐燃跳上半身高的圍牆,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地沿著細窄的小道往前走,嘴上像拉開了閘口的江水,滔滔不絕:“她們說,你因為沒辦法經常見到我,所以對她們發脾氣,我是沒覺得你脾氣不好,相反我還挺開心,這點是我疏忽了,我以後一定經常跑去十二班看你。”

程柔終於回過味來,猛然想起下午的兩名女生:她們的語文肯定經常不及格,不,不及格都是抬舉了!

程柔剛抬起頭,腦袋便“嗡”的一聲響,心跳加速。徐燃站在圍牆頂端,右邊是天台,左邊是距離她腳下四五米的高空。徐燃正張開手保持平衡,餘光瞥見程柔時幼稚地揮揮小臂,像一隻撲騰的幼鳥。

“我要掉下去了!你要接住我啊!”

程柔:“……”

程柔翻了翻白眼,低聲咒道:“摔不死你。”

她沒抬頭,徐燃也沒再說話,過了片刻,等她走出巷子,回到不遠處的家裏,徐燃才笑著跳到另一邊的房頂天台上。

程柔推開院門,程瑩正拿著灑水壺在院牆角落澆花。她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老花鏡,衝程柔招呼:“柔柔回來啦,許阿姨正在做飯,餐桌上有紅豆糕,你先墊墊肚子。”

程柔應了一聲,走上前要接過程瑩手裏的灑水壺,程瑩往旁邊躲了一下,柔聲推著她往旁邊走:“我自己來,累了吧,你在石凳上坐一會兒。”

這周圍的房型都一樣,前麵帶著半大的院子,兩層半樓,頂端天台有一個紅瓦小閣樓。程家的閣樓平時作為程柔的小書房,程瑩還貼心地讓人在裏麵安置了榻榻米。程瑩愛花,院牆腳一整排都是品種各異的花。九月是月季開花的季節,耀眼的紅色在群花中鮮豔奪目。程柔把書包抱進懷裏,坐在圓形石凳上靠著石桌。

程柔順著台階往下走:“嗯,上課不方便,我調靜音了。”

程瑩不住地點頭,撚著月季的花瓣左看右看,隨口道:“剛才燃燃過來幫我把這花架子修好了,我讓他留下吃飯,他嘴上答應著,一轉眼又跑了。”她笑著問程柔,“你回來的時候有遇上他嗎?”

“沒有。”程柔神態自然地站起身,把背包拎在手上,“奶奶,我先進去換衣服,一會兒出來幫你把前天買的向日葵種上。”

“哎,好好好。”程瑩笑著回應,轉身繼續澆花。

隔壁樓房的閣樓窗口,徐燃半彎著腰倚著窗台,視線落在俯身拿著小鐵鏟種花的程柔身上。

落日燃盡,天空蒙著一層淺灰色奶油,橘紅色的果醬淺淺地覆在邊際,程柔置身花叢中,仿若一朵搖曳的花。

夜晚要來了,不知道紅豆糕她有沒有吃,覺得甜不甜,徐燃兀自想著,手癢伸出食指敲敲玻璃窗。樓下彎著背脊的程柔果然動作一僵,片刻後又泰然自若地繼續種花,像一隻受了驚又故作鎮定的小刺蝟。

徐燃瞬間笑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