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並不是不喜歡你

1)

秋末的北京霧霾極其嚴重,程柔清晨起**學時都得戴口罩,灰蒙蒙的天氣能見度低,她每走一步都像在下象棋。周甜甜前段時間總是不停地給她寄蘇州的特產,一會兒是蘇式糕點,一會兒是鹵汁豆幹,一會兒是洞庭湖的碧螺春,還理直氣壯地解釋說,喝茶能夠清肺,多少能夠抵禦霧霾天。

“你要是來蘇州多好啊,偏偏要去首都。”

周甜甜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每次程柔都插科打諢糊弄過去,漸漸地,周甜甜也不再說了,隻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近況。

“北京快下雪了嗎?”周甜甜在電話裏問。

程柔塞著耳機站在寢室的走廊上:“沒有,北京今年初雪來得特別晚。”

“聽說飄雪的故宮特別美啊,我好想去看。”

“你可以找林晏一塊過來玩。”

周甜甜的語氣往下拖了拖,含糊著抱怨:“雖然我們都在蘇州,但不在一個學校,見麵也麻煩,而且他最近玩一款‘吃雞’遊戲玩上癮了,連我的電話都不接,要是他最後不過來找我賠禮道歉,看我不宰了他!”

周甜甜和林晏是她朋友中最會折騰的一對,但兩人雖吵吵鬧鬧,感情卻越來越深。程柔笑著說:“你不是也玩遊戲嗎?那你跟他一塊玩。”

“他嫌棄我!嘖嘖嘖,我跟你說,我跟你說,他每天掛在嘴上最多的人不是我,是徐……”

周甜甜的話音像被突然攔腰斬斷,硬生生卡在半路,連帶程柔都心裏一頓。

程柔呼出一口氣,幫她接上:“徐燃。”

“哦,對,對,徐燃,他可膩歪徐燃了,而且他們還在同一所大學。徐燃上次在群裏都說,我再不管林晏,他就把林晏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太煩人了……”

程柔不知道這件事,那周甜甜說的群也不是她在的那一個。其實程柔自己知道,因為她和徐燃,他們這幫朋友每次和她聊天都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踩中她的軟肋。

他們都知道徐燃是程柔的軟肋,那徐燃呢,如果有人不小心在他麵前提起“程柔”,他會是什麽表情?

一百一十五天,將近四個月,她和徐燃真的恍若形同陌路。

程柔之前從來都不會問,但大概是今天的風太躁動,輕輕一吹,就讓她腦袋裏的所有疑問破土而出,躥天猛長。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長廊裏輕輕回響,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徐燃……徐燃他怎麽樣了?”

周甜甜在電話另一邊頓了一下,她不知道程柔到底想聽什麽,隻能挑著一些事情說,而她知道的事情,大多數也是林晏告訴她的。比如徐燃會去學校附近的酒吧兼職,他被林晏拖著加入學校的籃球隊,有一次和同係的男生鬧矛盾差點打起來,他和學校的樂隊在迎新晚會上表演。

程柔握著手機,仰頭看漆黑一片的夜空,喃喃自語道:“他好像又長高了。”

周甜甜一愣:“什麽?”

“上次你們一塊出去吃飯,我看到他站在角落裏。”

周甜甜想了很久才記起朋友圈的那張照片,其實她當時拍的是餐廳門外一排排的布朗熊,徐燃站在暗處又靠近角落,放大了都未必能看清他的樣貌。

可程柔看見了。

周甜甜心裏一陣難過,忍了再忍還是輕聲說:“柔柔,我不知道你們當時發生什麽事,但我不想看你這樣,你就當低一回頭行嗎?你找徐燃說清楚。”

程柔視線一片模糊,音調顫了又顫:“甜甜,徐燃不喜歡我了,他不喜歡我了……”

周甜甜喘了一口氣,音調猛一抬高:“怎麽可能!他要是不喜歡你,又何必讓餘一照顧你!”

程柔一愣,周甜甜自顧自念叨:“我答應不說的,實在是沒忍住啊!”

“餘一不是跟你在一個學校嗎?他去找過餘一,你可能知道,但他找餘一打探你,你一定不知道。你上次重感冒,餘一不還給你送藥來著,你就沒看看那個藥?底部估計還貼著他大學校醫處的標簽呢。”

“柔柔,你這麽聰明,一定猜得到,買藥又何必千裏迢迢從蘇州帶過去?他從蘇州到北京,坐那五個小時的高鐵,是因為他想見你啊!唉,氣死我了,我要是知道你擔心的是他不喜歡你,我早就把這件事告訴你了!”

周甜甜在電話另一頭義憤填膺地絮絮叨叨,程柔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她從小膽怯又懦弱,無論是麵對家人還是麵對徐燃,都處在被動的位置,可是這一刻,她突然擁有滿腔的勇氣,無論結果如何,她想要一個答案,她想要見徐燃,她非常非常想念他。

程柔雖然決定要去找徐燃,但該上的課還是得上,更何況隔天晚上她還要參加院係老師組織的會議,所以她隻能忍著。她之前沒覺得有多難挨,但是想通要去找徐燃之後,她就忽然發覺時間變得很漫長。

如果有想要去見的人,時間就會變成阻力,你會迫不及待地期待它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一轉身就能看見。

程柔中午上完課回來,寢室裏的舍友正圍在一塊聊天。她們低著頭,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說話,程柔無意窺探便抬手敲了敲門。

“你們在看……”

程柔剛攀上嘴角的笑意瞬間一滯,靠門的舍友立刻戰戰兢兢地轉過頭道歉:“程柔,對不起啊,我們隻是好奇,沒想到會摔了它……”

雖然程柔平時話不多,但一直和舍友關係不錯,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控製不住地拉下臉,其他兩人立馬站起身跟著道歉。她走上前拿過對方手裏的彈弓,摸了摸側麵的名字縮寫才感覺心稍稍安定下來,但不過片刻,她就察覺到不對勁,彈弓上麵的扁皮塞不見了。

程柔呼出一口氣,壓著聲音問:“這上麵的塞子呢?”

“這裏!這裏!是這個吧?”

程柔緊繃的神經一鬆,接過塞子後道謝。

“程柔,這東西很重要吧,你快檢查看看,如果哪裏壞了,我們一塊賠給你。”

“對啊,對啊,你快檢查看看。”另一個人隨即附和,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立馬轉過身拿起桌麵上的小字條放進她手心裏。

程柔一愣:“這是什麽?”

“從彈弓裏摔出來的,估計是放在塞子裏的,我們發誓,絕對沒有打開看。”

程柔視線一晃,撚了撚指腹才打開小字條。

上麵隻寫著一句話,是電影《文集》裏的一句台詞。

“我並不是不喜歡你”。

2)

蘇州臨近夜晚時像一座溫順又安寧的小鎮,踩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很輕,如水月光落在拱橋上,覆她一身華光。她穿過校門後麵的小巷,跟在出來覓食回去的學生身後。旁邊支著小攤賣糕點的大叔不停地招呼路過的學生,她聞見甜糯的奶香味才察覺到自己肚子餓了。她從看見字條之後就往蘇州趕,過程中連一口水都沒喝上,車上光顧著猜徐燃看見她時的反應,以及各種應對措施,但無論哪一種都讓她忐忑,簡直比高考當天還緊張。

周甜甜從林晏口中旁敲側擊出徐燃的寢室樓,又再三叮囑程柔一定要見到人。

“如果徐燃不願意見你,你就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整個寢室樓都為之一顫,那徐燃肯定就會出來見你了,哪怕他不願意,宿管阿姨也不會坐視不理。”

程柔啞然:“我謝謝你了。”

程柔按照指示牌到達徐燃的寢室樓下,旁邊有一個半大的花壇,來來往往的男生經過花壇又消失在樓道裏。程柔坐在花壇上,把手機裏徐燃的號碼看了再看,直到路人的視線都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她才坐立不安地撥通徐燃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之後,徐燃才接起。

“有事?”

徐燃的聲音帶著漫不經心,而且周圍有雜亂的鍵盤聲和遊戲聲。

程柔握著手機突然說不出一句話,徐燃似乎在玩遊戲,一旁有人在跟他說話。

“這誰啊,怎麽不說話?”

“你拿下來一點我自己看。”

之後電話裏就沒有聲音了,安靜得隻剩電腦裏傳出來的遊戲聲。

“徐燃。”程柔沒忍住鼻尖一酸,“我在你寢室樓下,你能不能……”

程柔張了張嘴,眼淚瞬間砸在手背上。

徐燃把她電話掛了。

程柔握著手機,感覺渾身像被瓢潑大雨淋濕了,從外到內一片冰涼。她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時才看見徐燃站在她眼前。

程柔眼眶紅紅地抬頭看徐燃,他蹲在她眼前,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怎麽哭了?”

程柔“哇”的一聲哭得更慘了,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麽能哭,徐燃顯然也嚇了一跳,一邊給她抹眼淚,一邊問她怎麽了。

程柔吸了吸鼻子,一臉委屈地帶著哭腔:“我好餓啊,我太餓了……”

徐燃頓時一笑,轉瞬又沉下臉:“陳北洺連飯都不給你吃?”

“啊?關陳北洺什麽事啊?”

“算了,我先帶你吃飯。”

“等會兒。”程柔拉住徐燃的衣袖終於反應過來。

徐燃不得不再次蹲下:“怎麽了?”

“我跟陳北洺就是朋友,我們隻是朋友。”

徐燃頓了一下,抬手整理程柔的衣領:“我知道了,我先帶你吃飯。”

“你不知道!”

程柔咬咬牙湊近徐燃,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連呼吸都糾纏在一塊。

“徐燃,我喜歡你。”

蘇州的夜晚,風聲卷著冷意圍困他們,但他們的心如此滾燙,仿佛要將胸膛灼熱成火海。徐燃看著她沒動,她臉上一片燥熱,手還緊緊拽著徐燃的衣袖。

程柔追問:“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徐燃的視線動了動,狠狠搓了一把臉,開口竟然磕巴了一下:“你……你剛說什麽?”

程柔方才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麵紅耳赤地改口:“我說我餓了。”

“不是這一句。”

“隻有這一句。”

徐燃失笑:“那你親我一口,我就帶你去吃飯。”

程柔愣了愣,腦袋一片眩暈。

“不然我親你一口也行。”

徐燃手腕一轉,握住程柔的手肘往自己身邊一拉,歪頭準確無誤地把吻落在她的唇角,還近乎纏綿地蹭了蹭。

“我要給我的女朋友蓋個章。”

隔天程柔要趕回學校上課,而且還要向院係老師解釋昨晚缺席會議的原因,她原本就不擅長撒謊,屬於謊話沒說完自己先慌的類型。所以早上徐燃送她去坐車時,她頻頻走神,想著措辭。

徐燃把豆漿上的吸管往程柔嘴邊遞,一臉真誠地提議:“要不你就直說了。”

程柔咬著吸管,一臉震驚:“我瘋了嗎?”

徐燃點點頭:“愛我確實是一件瘋狂的事。”

程柔:“……”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徐燃眉毛一揚:“你要是後悔了,這會兒也別想走了。”

程柔低頭笑,更加用力地扣緊徐燃的手指,她忽然想起小字條上的台詞,那句需要經過雙重否定表肯定之後得出的喜歡你。

“我們下次一塊看《文集》吧!”

程柔原本以為徐燃會很樂意,但沒想到他煞有其事地拒絕了。

“那部電影結局不好,不吉利。”

程柔覺得他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太可愛了,忍不住問:“那哪一部電影結局好?”

徐燃蹙眉:“不能是電視劇嗎?電影太短了,我們一塊看那種一千多集的動漫吧,窩在沙發裏,就我們兩個人,從早看到晚。”

“你有想看的動漫?”

“沒有。”徐燃頓了一下,“我就想和你待在一塊,從早到晚。”

程柔耳尖一紅,笑道:“徐同學,我以前沒發現你油嘴滑舌,一套一套啊。”

徐燃支起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整個眼睛裏都是程柔的影子。

“我看著你就說出來了。”

程柔臨上車時,徐燃伸手抱了抱她,手指很輕很輕地捏著她的後頸。

“你在北京等我,我過段時間就去找你。”

“好。”

“程柔,我沒說過吧。”

“嗯?”

徐燃的氣息呼在她的耳郭上,溫暖又熾熱:“我很喜歡你,我非常非常喜歡你,比喜歡自己還要喜歡你。”

3)

喜歡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會想要讓對方開心,會想要讓對方想念自己,會想要用盡一切去和對方見一麵。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變成了你的牽絆和掛念,你的心不再隻屬於自己。

程柔覺得這種感覺太奇妙,特別是她和徐燃因為是異地戀,不能經常碰麵,這種感覺就更深刻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表露自己的人,所以她總認為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有一次被舍友問起是不是談戀愛了。

舍友說:“談戀愛和喜歡是一樣的,掩飾不住會溢出來,怎麽可能藏得住?”

程柔覺得臉紅,小聲問:“很明顯嗎?”

對方笑了笑:“也不是多明顯,就是小細節,比如你看手機的時間多了,發呆的時候多了。上次一塊去逛街,你的視線會下意識停留在男裝店,你記得嗎?你問過我好幾次關於送禮物的事情。”

程柔由衷覺得女生都是火眼金睛,都是列文虎克。

她們有時候會問起徐燃,程柔起先覺得羞赧不願多說,後麵說徐燃長得很好看,會唱歌,會打架子鼓時,下意識與有榮焉地挺了挺小胸脯,她喜歡聽她們誇讚徐燃,感覺像把自己珍貴的寶藏一一展現給別人。

他那麽好,可是隻有她真正知道他有多好。

他那麽好,而他是她的。

相較舍友們的態度,周甜甜他們的態度可謂是毫無反應。程柔回到北京的當晚,徐燃就在群裏說了這件事,吳琛是第一個跳出來說話的人,發了一張“恭喜”的表情包,然後下麵跟列隊似的都是恭喜,恭喜完就開始討論要不要開黑玩遊戲,程柔嚴重懷疑吳琛那張表情包隻是開黑前的鎮圖。

這虛假的友誼。

後來程柔問起周甜甜,周甜甜才說,他們都覺得這是早晚的事,一件意料之中的事,驚喜的成分實在是太少了。

“而且我跟你說,徐燃已經挨個給我們發過信息了,就你們在一起的當晚,一段話複製粘貼了六遍!我們但凡表現得激動一點,他都要給我們重拉一個群,徹夜講你們的愛情故事了!簡直喪心病狂!”

程柔直笑:“不是挺可愛的嗎?”

周甜甜一口血卡在喉間:“我嚴重懷疑他這麽變態是你慣的,我現在很擔心我們的群名。”

她頓了一下:“算了,那群名還不如改了。”

群裏原本是七人,吳琛就把群名改為“七星高照”,說是夠團結,夠吉祥,後來把溫思嶼拉進來之後,吳琛又要改名,周甜甜膽戰心驚地提前否定了“八仙過海”。

許舒亭也跟著否定說,八麵玲瓏也不行!

因為她們覺得以吳琛的智商,估計隻能想到這兩個與八有關的四字成語,都被否定就勢必要往其他方麵想,吳琛也確實是往其他方麵想了。

他把群名改成了“狼牙山八壯士”。

還說那是他的生日願望,別人不能改。

周甜甜立馬嘲諷:“你生日不是在寒假嗎,這會兒許什麽願?”

吳琛一臉淡定:“我跟上天說好了,先拿一個願望應急。”

眾人雖然嫌棄,但漸漸地也就不再提起改群名的事情。周甜甜這會兒提起這事,程柔才想起來吳琛的生日。

“我很久沒見大家了,寒假一塊回秦淮給吳琛過生日吧,順便去看看張印。”

周甜甜連連點頭,轉瞬就把這事在群裏說了,吳琛感動得淚兩行,脫口而出,見麵要給程柔愛的抱抱。

群裏刹那寂靜。

隨後,聊天框裏整齊劃一地跳出“一路好走”。

程柔趴在書桌上,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手機屏幕裏很快就跳出徐燃的視頻邀請。徐燃這會兒估計剛下課,身上還穿著外套,但發梢前麵有一綹濕漉漉的頭發黏在一塊,他正抬手撥散它們。

程柔戴著耳機小聲問他:“你那邊下雨了嗎?”

“嗯,還挺大。”徐燃從櫃子裏拿出毛巾擦頭發,走到書桌前固定好手機,坐在椅子上衝程柔笑了笑,“寒假回秦淮?”

“嗯,我還挺想回去的。”

程柔來北京上學之後,程瑩就被接回津沽生活了,但程柔每一次跟她聽電話,她都會無意識地提起秦淮,程柔聽得心軟,總想著要找時間陪她回去。程柔想到這個便隨口跟徐燃說了。

“那我們就回去住一段時間,我奶奶寒假應該也要回來了,正好讓她們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

“我們的終身大事啊。”

程柔正抱膝坐在椅子上,聞言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

“徐同學,我們才大一啊。”

徐燃把毛巾掛在一邊,挑眉一笑:“大一怎麽了,也就是法律不允許,不然我早把你吃……”

程柔抬手一把摘下耳機,衝徐燃扮鬼臉。

徐燃笑了半天,趴在課桌上,手心向上伸出食指衝程柔勾了勾。

程柔戴上耳機,也學著徐燃的樣子趴在桌上。

“幹嗎?”

徐燃繼續往前麵湊了湊:“你過來一點。”

程柔一口拒絕:“不要,顯得臉大。”

徐燃笑得小虎牙都露了出來:“你到底是什麽寶貝啊?”

“你的唄。”

徐燃一愣,耳朵驟然通紅,因為他離鏡頭近,所以程柔第一時間就看見了。

“哎,不行,你太犯規了。”

程柔笑著往前湊了湊:“你剛要說什麽?”

徐燃的眼睛亮亮的,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屏幕。

“我好想你。”

他頓了一下:“我想要一伸手就能擁抱到你。”

程柔心裏軟成一攤水,自從上次見麵在一起之後,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程柔因為要忙院係老師交代的任務,所以沒有時間去找徐燃,而徐燃來北京,她估計也沒有時間陪他,所以她提前就跟他說好了,等任務結束之後再見麵。

一個月,三十天,原來覺得時間漫長的人不止她一個。

程柔放柔聲音:“再等一段時間好不好?再有一個月,我的任務應該就結束了。”

“還得一個月啊,都要放寒假了。”徐燃頓了一下,一板一眼道,“女朋友太優秀,我也很為難。”

程柔樂不可支,趁著寢室熄燈之前和徐燃多聊了幾句才掛斷視頻。而那時八人群裏已經熱火朝天地討論吳琛生日當天燒烤的事情,程柔順著聊天記錄滑下來,最後看到吳琛問酒水的事情。

徐燃回他:擇日不如撞日,不如那天我和程柔擺酒請你們吧?

吳琛立馬發了一句語音,大吼: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這個壽星?你這個禽獸!

程柔總覺得徐燃談戀愛之後,越來越幼稚了,直線往三歲半靠近,所以為了大家的安寧,她得快點完成任務去見他。

但程柔沒想到這次任務會成為他們在一起後第一次爭吵的原因。

十一月末,北京的初雪姍姍來遲,程柔當時剛從第八教學樓出來,雪花像禮炮似的洋洋灑灑地落滿小道。因為有風,雪花便斜斜地墜在她的肩頭,無論看過多少次雪,每一次她都如第一次看見般激動。她跑回寢室之後,給徐燃發了一張雪景圖,徐燃回了她一個蘇州陰沉沉的天空。

當時院係老師交代的任務已經臨近收尾,老師便在晚上組織了一場聚餐。程柔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麵,總覺得尷尬,原本想推托不去,但這個院係老師是程柔專業的任課老師,教程柔電磁學,上課一板一眼,最是講究尊師重道,所以格外討厭別人遲到早退、逃課掛科。

程柔上次逃了對方的會議,硬是被折騰好長一段時間對方才火氣全滅,程柔這會兒便不敢再做逆龍鱗的事。

聚餐安排在晚上六點,程柔到的時候才發現不僅僅是大一的學生,還有大二甚至大三的師兄和師姐。程柔原本想著五點四十到場,六點開餐,但沒想到老師一直未到,六點一刻才在群裏說,路上堵車,讓大家少安毋躁。

程柔萬分後悔來時沒有拿零食填肚子,這會兒隻能一個勁地喝水。聚餐包廂設有待客室,大一的學生大多站在一旁,大二和大三的師兄師姐坐在一塊聊天,偶爾抬頭慰問師弟師妹。程柔對這種場景避如蛇蠍,隻能盡量減少存在感,縮著腦袋在角落喝水,時不時聽一兩句學霸之間的交談。

“你是不是餓了?”

旁邊有人出聲問了一句,聲音很近,程柔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站在她旁邊。

程柔頓時一陣窘迫,含糊其詞:“我……我喜歡喝水。”

他很高,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脖頸處微微露出淺灰色的毛衣領口,笑得很溫柔。程柔莫名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陳北洺。

畢業之後,程柔就沒有再見過陳北洺,隻發過一條婉拒他心意的信息,後來倒是聽周甜甜提起過,他也在北京。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脆響,程柔眼睛眨了眨才回過神,他收回打響指的手,有點無奈地靠在牆上。

“你不僅膽大,還容易走神啊。”

他大概指的是上次她逃了會議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聽了,現下便笑著沒說話。但她不說話,他倒是興致勃勃地問她要不要一塊去吃點東西。

“老師沒有半個小時是不會到的,餐廳一樓有售甜點,要不要一塊去?”他輕咳一聲,“我一下午都沒吃東西。”

敢情是找“犯罪同夥”,程柔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跟著他偷偷跑去一樓覓食。

程柔之後才知道他是蘇州人,沒忍住跟他多聊了幾句,而且這種聚餐,程柔一般都吃不飽,她索性在甜品店吃飽喝足,往回走時還遇到了餘一。

學校大,她很少能在不約定的情況下碰見餘一,當即就跑過去跟他說話,但他的反應有點奇怪,目光更是直接又尖銳地往她背後的男生身上一掃。

程柔立馬解釋:“我同學。”

餘一衝對方點了點頭,收回目光問程柔:“你是不是沒把手機帶身上?”

程柔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哦,我把手機放在包廂裏了,怎麽了?”

“你一會兒回去給徐燃回電話吧,他剛都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了。”餘一頓了一下,“我問了同學才知道你們在這邊聚會,所以過來找你,沒事我先回去了,你記得給他回電話。”

程柔心裏一跳,連連點頭。

雖然徐燃很少對她發脾氣,但她心裏還是隱隱發怵,一直猶豫到老師到場也沒有撥出電話,隻給徐燃回了一條信息。但直到聚會結束,他也沒有回她信息。她心裏頓時一慌,回到宿舍就給對方打電話,但打了好幾個都沒人接,她急得團團轉,正準備找林晏時,接到了他的回電。

徐燃的第一句話是:“你覺得這種感覺好受嗎?”

程柔愣了愣,心裏頓時涼了一片。

異地戀最容易引發的就是吵架,各執一詞,爭論不休,你甚至都沒發現矛盾的點,兩個人就已經吵成一片。程柔把所有的事情經過事無巨細一一道明,徐燃反倒更生氣了,連連質問對方是誰。程柔剛覺得徐燃耍她玩,聞言又察覺到徐燃話音裏暗含的質疑。

程柔理智全毀:“你這是不相信我?”

“我沒有,但你起碼要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了,是你自己不相信。”

徐燃語氣一冷:“那你就親口對我說,我說去找你,你不願意,我讓你來找我,你沒時間,見你一麵這麽難,程柔,你讓我怎麽相信你?”

程柔怒不擇言:“那就別在一起好了。”

電話另一端頓時安靜下來,像一場時間的拉鋸戰,他們都沒有說話,任時間攀爬到四肢百骸,拖出長長的緘默。

其實程柔一開口就後悔了,但又拉不下麵子道歉,僵持到最後,徐燃一言不發地把電話掛了。

4)

愛情是貪婪的怪物,我隻喜歡你的時候,唯一的渴求便是你也能喜歡我,但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便會要求更多。我希望你隻喜歡我,隻看著我,隻在乎我,可我又不相信你隻會喜歡我,隻會看著我,隻會在乎我,所以爭吵不休,勢均力敵,兩敗俱傷。

程柔覺得愛情的本質就是一場辯論賽,隻是這場比賽一旦有勝負,愛情便也跟著完蛋。

“但你們倆還沒到完蛋的程度,反正我是不相信徐燃會跟你分手,他最後不也沒說話嗎?”周甜甜捧著熱奶茶喝了一口,“哎,別說,你們學校的奶茶還挺好喝的。”

許舒亭立馬問:“好喝嗎?那我也去買一杯。”

程柔歎了一口氣,自覺從背包裏掏出飯卡。

“仗義!”許舒亭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頭,“柔柔,你要喝什麽?”

“你看有沒有生薑水,給她買一杯。”周甜甜煞有其事指了指程柔的頭頂,“她正在為情所困,快禿頂了。”

程柔頓時瞪大眼睛,摸了摸頭頂:“禿了嗎?”

周甜甜一隻手撐著下頜笑個不停:“徐燃該生氣啊,他這地位都比不上你的頭發。”

程柔一把奪過周甜甜的奶茶:“你到底是來給我出主意的,還是來喝奶茶的?”

“都不是,我和舒亭來北京兩日遊。”

程柔立馬拿出手機佯裝打電話:“喂,林晏嗎?你再不把她接回去我就動手了。”

“他最近準備考試沒空理我。”周甜甜拿回奶茶,小口小口地喝著,“你這其實也不算事,低個頭認個錯就好了。”

程柔一頓,猶豫著指了指自己:“我?”

“啊!”

程柔一臉納悶:“不是,你不覺得徐燃管我管太緊了嗎?”

許舒亭正好端著一杯奶茶和一盤糖火燒過來,周甜甜拿起一個糖火燒咬了一口,模糊不清道:“柔柔,我說句實話啊,徐燃真的特別喜歡你,可能他占有欲強了點,但你一氣之下就說別在一起,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許舒亭立馬接上:“肯定很難過,他會覺得你對你們在不在一起這件事並沒多在意。”

“我那是氣話啊。”

“他怎麽知道是不是氣話?”

程柔被噎了一口,頓時失笑:“徐燃是不是給你們打錢了?”

許舒亭裝模作樣地看了眼手機:“還沒到賬。”

程柔哭笑不得,雖然她們一致口徑是來北京兩日遊,但程柔知道她們是出於擔心,而且程柔也認為自己那句話不該說,隻是不知道怎麽拉下臉和徐燃解釋。

程柔趁著周末帶她們出去玩了兩天,其間,她還接到程桉的視頻,問她什麽時候回家。當時是在酒店裏,周甜甜大大方方地探出頭跟程桉打招呼,程桉同她們問好之後才繼續跟她說話,一會兒問學業,一會兒問北京的天氣。過了一會兒,他又拉遠手機看了看,一臉擔憂地問她是不是瘦了。

“飲食不習慣嗎?哥哥怎麽覺得你瘦了?”

程柔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臉:“沒有吧。”

“有。”程桉一臉確定,“要不要我給你寄點吃的?”

“不用,不用。”程柔連連擺手,“過段時間就放寒假了。”

周甜甜在一旁和許舒亭說話,聞言隨口道:“程桉哥,她這是為愛消得人憔悴呢。”

氣氛一滯。

程柔僵硬地轉過頭衝周甜甜擠眉弄眼,周甜甜還未接收到信號,程桉的三連問已經砸過來了。

程桉音量一高:“什麽愛?誰的愛?你談戀愛了?”

周甜甜哭喪著臉,衝程柔比畫。

——你沒告訴你哥嗎?

——沒有啊!

程桉在那邊吸了一口氣,冷靜了一會兒問:“誰啊?哥哥認識嗎?”

程柔支支吾吾半天才說:“認識,就……徐燃。”

“我就知道這小子不懷好意!”程桉皺了皺眉,“不行,我過幾天去北京找你,你讓徐燃那小子一塊過來,我得見見他。”

他們的愛情都生死未卜呢,還見什麽家長?

程柔就是知道會有這麽一個結果,才不想那麽快告訴程桉,按照程桉護短的程度,徐燃沒錯都能被扒一層皮,更何況現在他們正吵架。

程桉見程柔心不在焉地走神,隨口一問:“你們吵架了?”

程柔渾身一顫,由於太過震驚,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程桉在那邊臉已經拉下來了。

程柔忙解釋:“也不是吵架,就是有點誤會,我們……”

“哥哥晚點跟你說。”

程桉直接掛了視頻,程柔整個人都蒙了。

周甜甜在一旁顫巍巍拿出手機:“我先知會徐燃一聲吧,好歹死得明明白白。”

程柔擔心程桉不分青紅皂白單方麵訓斥徐燃,但又因此心懷僥幸,希望能通過程桉與徐燃重歸於好。

程柔因為此事上課頻頻走神,好幾次被任課老師點名回答問題,都是一臉茫然,好在程柔平時表現不錯,老師也沒追問,隻讓她認真聽課。

下課鈴響,程柔收拾好課本和舍友一塊去食堂吃晚飯。食堂在寢室樓後麵,程柔走在人流中側頭和舍友說話,剛聊到今天的課程作業,轉過頭就看見徐燃站在女寢樓下等她。

這會兒臨近黑夜,暮色沉沉,校道四周的路燈陸陸續續亮起。女寢樓下有一盞路燈映著一旁水池裏的魚,徐燃就站在水池旁邊,半邊身影落入池中又被遊魚衝散成**漾的水波。

程柔跟舍友說了一聲才走上前,徐燃似有所覺轉過身,嘴裏還咬著一根棒棒糖。

程柔的眼睛像被強光刺了一眼,徒生一陣心酸,她突然想到高中時的徐燃,捏著一根棒棒糖塞她手裏,說是勞務費。

她怎麽就不能對他好一點?

徐燃捏著糖柄衝她笑了一聲,張開手臂衝她動了動手指:“過來,抱一個。”

程柔把自己摔進徐燃懷裏時,總覺得自己用勁太大,徐燃連退了好幾步才抱住她。女寢樓下人來人往,她不好意思賴著,摸了摸鼻尖往後退了幾步。

程柔抓了抓手,若無其事地走上前牽住對方的手。

徐燃低聲笑了笑:“你哥說得沒錯,我拱了程家悉心培養的大白菜,還鬥膽吵架,確實不該。”

“你才是大白菜!”程柔反駁,頓了一下才解釋,“我哥沒罵你吧?我不是故意的,甜甜一時說漏嘴,他一問我,我就招了。”

“沒,他就說了幾句。”徐燃拉著程柔往食堂走,手指摩挲著程柔的手背,“對不起,我那天太凶了。”

程柔立馬更難過了,覺得自己小肚雞腸、不識好歹。

“我也有錯,我不應該說那句話的。”

程柔以為這種小學生認錯儀式起碼得多來幾個回合,但徐燃下一句就肯定了她的錯誤。

“你確實有錯。”

程柔眨了眨眼,一臉無辜。

“你以後不能再隨便說那句話了。”徐燃半點沒心軟,停在路上低頭看她,“程柔,我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你不能說放手就放手,哪怕我腦袋被門砸了說了什麽,你也別真的放手,你再拉一拉我,我對你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程柔整顆心都泡在檸檬缸裏,帶動她的鼻尖也一陣酸澀。她抬手捏了捏徐燃的臉,又一次鄭重道歉:“對不起,我以後不說了,多生氣都不說了。”

徐燃心滿意足地拉著她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才說:“其實那天,我已經買好了來北京的車票。”

程柔一愣。

徐燃自顧自說:“高三那會兒,你不是說想看北京的初雪嗎?我原本想過來陪你一塊看,但是太生氣了,我一想到你說不跟我在一起,我就一點都不想坐車了。”

“那就下次看吧,或者等蘇州下雪了,我去找你一塊看。”程柔用力揮了揮徐燃的手,“哎,你今天溫柔得有點過分了啊。”

不會的。

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

你可是我的寶藏啊。

5)

程柔放假那天,程桉開著車從津沽過來接她。

程桉畢業之後在津沽開了一個畫室,但程柔之前隻看過照片,心裏一直好奇著想去看,程桉便繞道先送她去畫室。

今天是周六,程桉給畫室的人放了假,整個畫室安靜得像一紙水墨畫。程桉喜歡黑白色,畫室的裝潢格調也是以黑白為主。程柔推開玻璃門進去時,看見一個扇形的透明的櫥窗,上麵羅列著程桉各色各樣的作品,她突然有些羨慕,她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開一個屬於自己的畫室。

但是現在沒有也沒關係,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因為無法畫畫而心生怨懟的女孩了,這一刻,她才真正感覺到年歲所帶來的成長。

程桉推著她往裏麵走,走過一條彎曲的長廊之後就是寬大的畫室,整齊排列的畫架上麵是學生們沒有完成的作品。她坐在中間的位置上,下意識想拿畫筆,程桉在台上驚呼一聲,她才反應過來。

程柔笑了笑站起身:“我不應該過來的,我怎麽可能忍得住。”

程桉走下台摸了摸她的頭頂,安慰道:“沒關係,哥哥下次教你不用顏料也能畫特別好看的畫。”

程柔點了點頭,轉頭看見講台旁邊有一扇門。

“那是休息室嗎?”

“不是,休息室在另一邊。”程桉走上前按下密碼,神秘莫測地說,“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程桉所謂的秘密基地,其實就是一個他放舊畫的地方。他小時候就跟著程尚彥學畫畫,但小時候畫得不好,風景畫更是畫得一團糟。

程柔指著其中一幅歪歪斜斜的畫問程桉:“這是什麽?”

“津沽那條河啊。”程桉摸了摸鼻子,“七歲那年,爸爸帶我去寫生,讓我畫河,我原本想畫波浪來著。”

程柔扶著牆壁直笑,每看一幅就笑得停不下來。程桉一邊紅著臉解釋,一邊讓她手下留情放他一馬。

畫室裏有幾幅畫被白色遮蓋布遮著,程柔左右看了看,問程桉那些是不是顏料未幹的畫。

程桉掀開其中一幅畫,道:“不是,是還沒畫完,等你畫呢。”

“我?”

程柔一臉詫異,轉頭看過去發現是一幅素描畫,上麵是她們一家四口。

程桉指了指左邊:“這是爸爸畫的,旁邊是我畫的,還剩下麵一點等你哪天有時間再補上。”

程尚彥和程桉都比較擅長水粉畫,用素描畫是為了遷就她。

程柔蹲在地上,抬手摸了摸,眼眶瞬間一紅。

“旁邊還有一幅,你自己去看吧。”

程柔抬頭看他。

程桉笑了笑,目光溫柔:“是爸爸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程柔掀開遮蓋布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視線搖搖晃晃帶著水紋。

畫裏是小時候她纏著程桉在小區門口玩雪時的場景,邊沿畫了一扇窗,程尚彥靠在窗欞上垂著腦袋看她。

那年,她穿著一件紅色毛衣,畫裏的她也是一抹紅色。

程桉站在她身後,很輕很輕地壓著她的腦袋。

“小柔,我知道你一直覺得爸媽愛我比愛你多,但其實不是的,他們隻是不善言辭,他們心中的愛藏得很深,等你長大之後,他們便更不願意說了。”

程桉的聲音輕柔得像一條河流,緩慢又蘊含衝擊力。

“我從來沒有告訴你,爸媽對我有愧。我的先天性心髒病屬於心房間隔缺損,原本三歲那年做手術是最好的時機,但是因為他們的疏忽拖到七歲才做,而當時恰巧遭遇肺動脈高壓不能做手術,我吃了大半年的藥調整後,才讓肺動脈壓力達標,所以他們覺得我這條命是萬幸撿回來的。”

“我和爸爸媽媽,還有奶奶都非常愛你,你知道嗎?”

程柔咬緊下嘴唇,眼淚衝刷過臉頰變成地麵上小小的一朵水花。

年少時候的委屈、埋怨與無助曾經在她心裏變成一根根尖銳的刺,她每一次想到家人,想到爸媽的偏愛,想到自己遠離津沽回到秦淮就會覺得很難過。她曾經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需要她,她是飄浮在時間裏的小小一粒塵埃,她軟弱、自卑、沒有安全感,可是現在程桉告訴她,他們非常愛她,他們需要她。

年少時難忍的心事刹那變成一紙空談,她既難過又開心,轉身抱住程桉時,感覺要把年少時沒有落下的眼淚通通哭完。

她好像又變成小時候那個隻會依賴程桉的小女孩。

程柔回到家裏時眼眶還是紅的,廖慧慧在廚房裏做飯,出來看見時頓時一慌,忙問她是不是期末沒有考好。她找不到理由,隻能僵硬著點點頭。程尚彥板著臉說她怎麽還跟小孩一樣,因為考不好哭鼻子,但下一秒就哄她說一會兒帶她出去買禮物。

程桉笑倒在沙發上,被程瑩以“幸災樂禍”為由說了一頓。

程柔瞬間破涕為笑,變本加厲地編造程桉的壞話,惹得程瑩四處找掃帚,要打他一頓。

家人是生命中最大的寶藏。

能夠和家人在一起,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可她現在才明白。

或許寶貴的東西總要經曆過歲月淘洗和遺憾,人們才會發覺擁有它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這大概是人的通性,也是人最大的缺憾吧。

程柔帶著程瑩回到秦淮的第二天,徐燃就和徐殊一塊回來了。程瑩和徐殊照例一見麵就互相揭短,一臉嫌棄又嘮嘮叨叨地拉著對方的手不放。程柔正看著她們進屋的背影,冷不防被徐燃從身後一把抱住。

程柔臉一紅,掙紮著讓徐燃放手:“奶奶她們還在呢。”

“反正她們遲早也會知道。”

雖然徐燃嘴上不以為意,但還是鬆了鬆手。程柔正想趁機掙脫開,卻被徐燃一把捏住下頜側頭親了一口。

“我好餓。”

程柔往後退了好幾步,一臉驚慌失措。

徐燃笑了一聲:“你想什麽呢,我是真餓了。”

程柔麵紅耳赤地跑進屋裏,頓了一下,還是氣不過,半路又轉過頭:“餓死你!”

徐燃笑得更歡了。

吳琛生日前一天,程柔給張印打了電話,說明天想去學校看他,正好秦淮十三中還沒放寒假,他便讓他們白天過去辦公室找他。

程柔在群裏把這件事說了,吳琛原本大學就在秦淮讀,這會兒已經回到家裏,忙說要去找程柔他們吃飯。周甜甜立刻跳出來說讓吳琛等他們,必須得大家一塊聚才行。

程柔看著噌噌噌往上跑的聊天記錄,突然覺得很安心,這種馬上就能見到老友的心情讓她有一種大家還在秦淮十三中上學的錯覺。

隻要去學校就能見到想見的人,這是當時程柔喜歡十三中的一個很大的原因。

程柔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周甜甜,後麵是許舒亭和溫思嶼。許舒亭上大學之後瘦了一大圈,變得越發好看了,隻有溫思嶼不依不饒地說她太瘦了,要補回來。

許舒亭湊到程柔耳邊小聲說:“肯定是他自己胖了,嫉妒我。”

程柔靠在院門外的圍牆上哭笑不得,她正想說話,就聽到從前麵斜坡上竄出三個人,迎風騎著自行車。

吳琛騎在最前麵,站起身抬起一隻手衝他們揮了揮,大喊一聲:“你吳爺爺來啦!”

徐燃最先反應過來,站在路中間對即將到來的吳琛笑了笑,吳琛立馬一慫,作勢掉頭就走。

“爺爺工作繁忙,先走了!”

眾人瞬間一笑,溫思嶼走上前,抬手搭住他的腦袋一頓猛搓。

“小吳子,生日快樂啊。”

吳琛一怒:“我花兩百塊做的發型都被你搓沒了!”

他們一群人到秦淮十三中時,張印已經在辦公室等著了。張印在室內隻穿著一件淺灰色毛衣,鼻梁上依舊架著以前的那副眼鏡。方才他們路過花店時給張印買了一束花,吳琛直嚷嚷要紅玫瑰,眾人拗不過壽星隻好照辦。果不其然,張印一看見那束紅豔豔的玫瑰就笑得岔氣。

“你們就不能給我買別的花嗎?這嬌滴滴、紅豔豔的玫瑰花哪裏配我了?”

大家一致把矛頭指向吳琛,吳琛幹巴巴地解釋道:“配你,配你,怎麽會不配你,你這麽……美……”

張印招呼著他們落座,起身從旁邊搬了一個大箱子。

周甜甜條件反射地往裏坐了坐:“張老師,你不會要給我們一人發一張試卷吧?你也太客氣了,真不用。”

張印啼笑皆非地把箱子放在桌子上,一杯一杯地往外拿熱奶茶。

“不是你們說下次見麵讓我要請你們喝奶茶嗎?”

大家一愣,突然安靜下來。

張印垂著頭,眼鏡往下滑了滑:“你們能來看我,我很開心。”他抬起頭,“真的很開心。”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太短暫了,因為短暫才顯得重逢多麽難能可貴,重逢意味著我們都在為彼此更長遠的緣分做努力。

程柔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我們各自努力,各自變得更好,直至再次見麵。

告別張印後,因為還有學生上課,他們也隻敢在校道裏走了走。路過高一某個班級時,突然聽到熟悉的怒吼聲音。

程柔微微探頭往裏看,看見方主任捧著一本物理課本,怒不可遏地指了指黑板上的物理題。

“都說多少遍了!怎麽還是不會!要是你們上屆的學長學姐早就會了!”

不,您當年也是這麽跟我們說的。

方主任高一時曾教過程柔物理,但她沒想到多年之後,她會以一個外校人的身份看到他在高一教物理,真是奇妙啊。

程柔笑了笑,剛準備收回視線,突然對上窗戶邊一個女生的目光,程柔頓了一下,往她桌上貼著的名字掃了一眼,陳亦妍。

——嗯,小我三歲,在秦淮中學讀初二,叫陳亦妍。

程柔微微晃神,抬頭衝她笑了笑,才跟著徐燃走出長廊。

程柔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陳北洺,但是在一次收拾舊物時,偶然看到當年借給陳北洺的那本《月亮與六便士》。

輔文那頁,空白的位置寫著一段話:

我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樣的月亮,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六便士。

我隻知道,在它們出現之前,我隻看見你。

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當天晚上,眾人在徐燃家裏燒烤。溫思嶼和餘一負責去拿蛋糕,程柔、周甜甜和許舒亭便負責去買食材,吳琛和林晏正在院子裏安裝燒烤架,千叮嚀萬囑咐說要吃雞腿。

“記住啊,是很多很多的雞腿啊!”

周甜甜翻了一個白眼:“你小心過一個生日胖十斤。”

吳琛一臉得意:“我怕什麽,我又吃不胖。”

周甜甜氣得跳腳,差點跑回去打人,幸好被程柔和許舒亭一把拉住。市場距離家裏不遠,但她們買好食材回來時天色漸晚,夜空掛著墨紫色的晚霞,徐燃院子裏的燈亮著,光斑落在程柔腳下,程柔突然停在腳步,電光石火間覺得這種場麵很熟悉。

“柔柔,你怎麽了?”

程柔呼出一口氣,剛想搖搖頭,就聽見徐燃在閣樓上喊她的名字。

她微微偏頭向上看,徐燃趴在閣樓的窗口上,笑著衝她揮了揮手中的棒棒糖。

程柔十四歲那年,第一次來到秦淮,當時徐燃也是這樣,趴在閣樓的窗口上遠遠地看著她。

他說:“我叫徐燃,清風徐徐,餘燼複燃。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此後的幾十年,夏日冬雪便由此而始。

這光陰也因他而滄海桑田,跋山涉水,遙遙無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