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終點等你

1)

期末考之前,程柔有一次陪程瑩看晚間新聞,廣告時她換頻道按到氣象台,天氣預報顯示秦淮未來幾天將會進入寒冬,氣溫直線下降。模樣周正的主持人笑稱秦淮這個冬天有望迎來初雪。她第一時間是把電視音量調高,而程瑩第一時間進房間給她找秋褲。

秦淮很少下雪,程柔也隻在秦淮見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秦淮的雪和津沽的雪是不一樣的,不是雪的本質不一樣,是下雪的意義不一樣,大概也是一塊看雪的人不一樣。

顯然看到天氣預報的人不止她一個,她隔天走進教室就聽到周甜甜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這件事。緊張的學習勁頭因著這場真假難辨的大雪而稍稍緩解,連生物老師上課講動物遷徙與天氣有關時,都提了這件事,還破天荒地鼓勵他們考去首都,說故宮的雪會更好看。

程柔時常覺得很神奇,“高三學生”這四個字被賦予於壓力、汗水、痛苦,但同樣也被賦予寬容、溫柔、希望,所有人在知曉他們身份時,都會下意識地鼓勵,放柔語氣,轉變態度。

數學老師說,高考是光榮又充滿荊棘的道路,但往往自己隻看得到荊棘叢生。

徐燃對此嗤之以鼻:“光榮是別人賦予的,最後能不能光榮畢業靠的隻有自己。”

程柔覺得很正確,所以心安理得地覺得學習很痛苦,苦盡也未必能甘來,簡直喪得徹頭徹尾。

高三的寒假隻有幾天,高三學生要上到農曆十二月廿六日才能放假。而二十六號當天是程柔的生日,程柔第一次在學校的考場度過自己的生日,而且是人生中的十八歲。

她看了看手中的數學試卷,發現那道難於上青天的數列題大概是老天送給她的禮物,告誡她十八歲之後的每一天都會像數列題一樣無解。

下午考最後一科英語,程柔坐在窗邊的位置,艱難地從羽絨服裏伸出手寫字,指尖冰涼,寫出的字都帶著戰栗。程柔衝手心哈了一口氣,突然看見試卷上落下小小的一滴水,教室裏突然一陣響動,壓抑在口中的驚呼變成一陣一陣的氣音。程柔側過頭,看見窗外綿密的雪花。

整個教室的人都側過頭看著窗外,沒有說話也沒有做題,就隻是看著。雪花落在地麵,窗欞,甚至是隨風飄落進來,天地微茫,雪花簌簌,每一個人都各懷心事。大自然會不會知道它突如其來的饋贈,讓所有麵臨這場考試的人都擁有突如其來的力量。

這才是上天送給她的十八歲禮物。

下課鈴響,一群人直奔室外,站在空地上仰頭看雪。程柔探出手機準備給周甜甜發信息,卻看到徐燃在兩分鍾之前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問她在哪裏。

程柔回:準備回教室。

程柔有課本放在講台下麵,裏麵夾著試卷,她得回去拿。她走在走廊上,頓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伸出手,讓冰涼的雪花落在掌心。

秦淮下雪了,這是一場被人為賦予吉兆的雪。

程柔的內心變得很柔軟很柔軟,連走回教室時腳步都輕快了很多。周甜甜站在走廊上等她,她剛想打招呼,對方就一縮腦袋衝回教室。

這是考差了,不好見人?

程柔拉了拉衣領,笑著走進教室:“甜甜,你不會是……”

“砰!砰!砰!”

程柔心口一跳,整個人愣在原地,她伸手拽下頭發上的東西,是五顏六色的一團彩帶。

吳琛站在門口,拿著彩帶拉炮高呼一聲:“生日快樂!”

教室四周此起彼伏地響起祝福,程柔愣愣地抬起頭,看見同學們站在教室裏,連張印都在,徐燃和林晏正在講台上點燃蛋糕上的蠟燭。

徐燃拿手護著火苗,又氣又好笑地說:“林晏這家夥剛一口氣把蠟燭全吹滅了!”

周甜甜從後麵推著程柔上講台:“快吹蠟燭!吹蠟燭!徐燃好不容易把大家找來呢。”

張印從講台上走到台下,拿著手機說要給她拍照。

程柔不知所措地站著,教室裏沒有開燈,隻有燭火在四壁上搖曳。她所經曆過的十幾年裏,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不知所措又熱淚盈眶。

這一刻太幸福了,每一道目光都在慫恿著她落淚,她由衷地覺得生日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情,它意味著降生、開始、期盼和祝福,是獨獨隻屬於自己的節日。

程柔把手心相貼,閉上眼睛,虔誠地許願。

“我希望,高三十二班的每一位同學都能旗開得勝,前程似錦。”

大家特別捧場地用力鼓掌,歡呼聲縈繞耳畔,像初春的第一道雷聲。

“仗義!”周甜甜從身後抱住她,“不愧是我寶貝兒!”

那天散場時,他們七人一塊去雪地上拍了合照。徐燃站在程柔旁邊,在按下拍攝鍵的最後一刻,他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程柔抬頭看著他笑,明明有千言萬語,開口卻隻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老天對我太好了。”

徐燃彈掉她衣服上的雪花笑了笑:“嗯,這場雪就是他送給你的禮物。”

不是的,她是指……

“徐燃。”

“嗯?”

徐燃不解地看著她。

程柔頓了一下,笑著搖頭:“沒什麽。”

生日當晚,徐燃發信息說有禮物要送她,她探頭從房間窗戶往下看時,正好看到他拖著一個大箱子等在下麵。她束起長發,穿著棉拖鞋,踢踢踏踏地跑下樓。

箱子裏有很多禮物,程柔正納悶徐燃會不會讓她現場抽獎的時候,徐燃已經轉過身捧著一個小盒子遞給她。

“這是你一歲的生日禮物。”

程柔一臉迷茫。

徐燃繼續往外拿兩歲、三歲、四歲……直到程柔抱不住禮物,他才把身後的箱子拖到她麵前。

徐燃蹙眉想了想:“有點重,我幫你搬上去?”

程柔看了看懷裏的禮物,不確定道:“你這是把我以前的生日禮物也補上了嗎?”

徐燃難得有點窘迫地搓搓耳朵:“我不知道送你什麽,感覺送什麽都不夠有誠意。”

程柔哭笑不得:“所以你送了十八份?”

“好像有點幼稚,”徐燃臉上一紅,轉瞬瞪著她,“但你不能笑。”

程柔忍不住笑了,因為這樣的徐燃太少見了。

“你怎麽不把我八十大壽的生日禮物一塊送了?”

程柔本意是調侃對方,沒想到徐燃卻一臉認真地否定她。

“不行,以後你每一年的生日禮物我都要親自送,那樣你活到八十歲,我這輩子最少還能見你六十二次。”

程柔一愣,晚間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但窗戶上還停留著一小塊冰晶,在黑夜裏鋪著風霜又透著一閃一閃的光,跟徐燃的眼睛一樣。

程柔看著徐燃,目光微動。

徐燃喉間滾了滾,就見程柔一臉情真意切地羨慕。

“徐燃,你真的好有錢!”

徐燃:“……”

2)

高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學校就舉行了校運會。張印為了緩解大家的壓力,催促著眾人報名,吳琛作為體育委員更是盡心盡責,一個不落地詢問,但大多數人都是圍觀的狀態,誰都不願意浪費一點時間。吳琛無法交差,隻能把注意打到熟人身上。

程柔和周甜甜被逼著在一百米和四百米上簽了字,許舒亭自告奮勇報了八百米。

吳琛拍了拍手上的本子:“你們倆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許舒亭上高三之後,一直有堅持跑步,美其名曰減肥,但其中的彎彎繞繞,程柔和周甜甜心知肚明,現下便沒有拆穿。

倒是許舒亭自己仿佛被戳中了某個開關,慌裏慌張地質問吳琛:“你逼迫她們還有理了,你自己報什麽了?”

“一個跳遠,一個長跑。”吳琛揚了揚頭,佯裝一臉遺憾,“我要不是隻有兩條腿,我就把所有項目都報一遍,可惜啊……”

周甜甜接道:“不是蜈蚣。”

吳琛一臉氣急:“蜈蚣能有我帥?”

“你也隻能比蜈蚣帥了。”

吳琛:卒。

雖然程柔容易低血糖,但想著一百米應該沒問題,直到校運會當天,她看見同賽道的對手個個人高馬大,蹲在草坪上做準備運動時,才感覺大有問題!

餘一推了推眼鏡,一眼看穿:“左邊兩個女生是練田徑的體育生。”

程柔咽了咽口水:“她們都好高。”

吳琛叉著腰咂舌:“程柔,她們都是大鵬展翅,就你是小麻雀撲騰撲騰。”

“你就不能鼓勵鼓勵我?”

吳琛頓了一下,抬手握拳:“加油!”

態度相當敷衍,周甜甜先程柔一步,推開吳琛給程柔抖抖手。

“沒事,你就往前跑,跑多少是多少,不要有壓力。”

徐燃這會兒正抱著一箱礦泉水回來,見狀放下礦泉水看向程柔。

“緊張?”

程柔點頭:“有點。”

徐燃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巧克力,拆開包裝紙湊到程柔嘴邊:“吃了就不緊張了。”

周甜甜若無其事地轉過身,程柔被徐燃哄小孩似的動作逗樂,自己伸手接過巧克力吃了。

“跑慢點。”

“嗯?”程柔失笑,“我這是在比賽呢,不是應該跑快點嗎?”

徐燃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遞給程柔:“我才不管比不比賽,你別受傷就行。”

比賽開始前,操場旁邊的舞台上會有各個班級的代表上去喊話,都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稿。

程柔在跑道上做準備,突然聽到吳琛震耳欲聾的叫喊聲。

“第五跑道,高三十二班的程柔,加油往前衝啊!”

程柔隨聲望過去,看見吳琛用盡全力地衝她揮了揮手。

旁邊另一個班的體委不樂意了,一隻手握住話筒也大喊:“第六跑道,高三八班的同學,超越所有人!”

哎喲,跟我鬥!

吳琛:“跑再快也沒用!程柔最快!”

對方:“我班最快!八班必勝!”

吳琛:“程柔天下無敵!”

程柔一臉無語地看著兩個大男生在舞台上鬥嘴,轉過頭緩緩吐了一口氣。她是真的緊張,雖然一開始也不抱希望,但是站在跑道的這一刻,班級榮譽感油然而生。

盡力吧,盡力就好了。

程柔一邊放鬆腳踝,一邊給自己打氣。

舞台上突然安靜下來,程柔正懷疑是不是有人終於看不下去把吳琛拉下台,就聽到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

“高三十二班的程柔同學。”

程柔心裏一跳。

徐燃說:“我在終點等你。”

操場上靜了兩秒,瞬間一陣沸騰,聲浪起伏。

程柔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盯著跑道笑彎了眼。

程柔那天破天荒拿了第三名,雖然很大的原因是原本的第三名在最後摔倒了,但程柔還是覺得興奮,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周甜甜更是開玩笑地問徐燃,摔倒的第三名是不是他雇的托兒。

徐燃配合著惋惜:“沒來得及。”

吳琛在跳遠上直接奪下桂冠,他的青蛙式訓練法也因此一戰成名,大家都調侃他雖不是多足蜈蚣,但起碼是兩條腿的青蛙。

林晏說:“兩條腿的青蛙,多稀奇啊,符合你獨一無二的氣質!”

吳琛聞言嗷嗷直叫:“氣質獨一無二的我就不能是人嗎?憑什麽是青蛙?”

高中生涯的最後一次校運會便這麽結束了,程柔甚至來不及回味就被鋪天蓋地的試卷掩埋。各科的老師緊抓進度,班長開始在教室角落掛上倒數的數字牌,這種一點一點看著時間流逝的感覺很奇特,既期待又害怕。

程柔經常會和餘一一塊討論試題,徐燃坐在旁邊也不吭聲,偶爾提到數學題才插嘴說了幾句。

程柔有時候會感慨時間太少,試卷太多,恨不得把時間掰成一塊一塊的糖,慢一點再慢一點地咀嚼入肚。而這種心情直接導致她緊張過度,考砸了二模考試。

秦淮十三中的模擬考試題難度通常劃分為,第一次正常,第二次困難,第三次簡單。

第一次正常,是怕學生掉以輕心,所以第二次模擬考試題會相對困難,而第三次簡單是為了在高考之前給考生信心。

周甜甜搖搖頭:“這種理論是相對其他同學而言,對於我,都是困難。唉,學習好難啊。”

吳琛附和:“好難啊!”

許舒亭:“難啊!”

張印站在講台上剛寫完一道題,轉頭就聽見他們的三重唱。

“覺得難就對了。”張印放下試卷,“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覺得快死了,那麽就是要活過來了。”

高考之前絲毫的差錯都會導致自信心潰敗,張印深知這一點,雖然表麵以打擊為鼓勵,但分析完二模試卷之後,還是領著他們繞著校道跑。

程柔跟著大部隊跑在後麵,經過教師公寓前的校道時,看見香櫞樹上結著小小一個的香櫞。她的步伐越來越慢,最後停在樹下。

徐燃回過頭找她時,她正坐在花壇邊上仰頭看樹葉縫隙落下的陽光。

徐燃蹲在她身前:“累了?”

程柔搖了搖頭:“我隻是突然在想,我選擇讀理科是不是一個錯誤。”

“為什麽會這麽說?”

“你知道的,我其實不算聰明,隻是夠勤奮,初中老師給我的評語也是認真努力多過聰慧機敏。”程柔低下頭,有點憋不住地咬著下嘴唇,“其實程桉問過我,要不要讀文科,是我自己堅持讀理科,你說他如果知道我考這麽差會不會失望啊?”

徐燃支著腦袋看她:“程桉哥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你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就是榮耀。”

程柔眼眶的水汽一升,莫名覺得委屈:“如果我不會顏料過敏的話,是不是就能學美術了?為什麽偏偏是我啊,過敏的人為什麽偏偏是我,我如果學美術的話,是不是就不用這麽擔驚受怕了……萬一高考也考砸了怎麽辦……”

程柔最開始是抱怨,最後演變成語無倫次地宣泄,徐燃就這麽蹲著看她,也不插話,等她不再抽抽搭搭,才輕聲安撫她。

“如果你喜歡畫畫,那以後我陪你去學;如果你怕家人失望,那我陪你一塊努力;如果你高考失敗,那我就陪你複讀。”徐燃一字一句地說,“我無法預料事情會怎樣發展,但我會陪著你。”

程柔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肘壓住眼睛。

後來程柔才發現,高考並沒有那麽可怕,考不上的大學,讀不了的專業,並不能阻止她繼續往前,可是當時他們如困獸般封鎖在秦淮十三中,心裏唯一的信念便是考大學。而在那個於她而言最艱難的時候,是徐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別害怕。

這是命運、未來,甚至是她自己都無法給予的安全感。

3)

五月份,學校在多媒體教室安排了一場心理輔導課,主講人是名校的心理學講師,學校在好幾天前就把有關的海報貼在行政樓大廳的展板上。課程的主題是“調整心態,輕鬆備考”,當時正好是課間操結束時間,程柔一眾人經過行政樓大廳,一眼就看見這黑體加粗的八個大字。

“江景大學心理學講師,吳誌才……今年三十六歲?”周甜甜看了看簡介旁邊的照片,“這是謊報年齡吧?怎麽看也有五十多歲了。”

許舒亭抬手在吳誌才的腦袋上畫了畫:“都禿成一馬平川了,還輕鬆備考,太沒有說服力了。”

程柔在一旁笑:“人家好歹是大學老師,你們給點麵子。”

吳琛正好從後麵過來,探頭往裏看了看:“這個爺爺是誰啊?”

程柔:“……”

許舒亭感慨:“我們真是心地善良。”

餘一走近後,一眼看到介紹一欄標著的著作,一針見血道:“估計也是來宣傳作品的。”

不怪餘一懷疑,高一時就有一個名人來講課,那個名人在小禮堂聲淚俱下地講述自己一路走來的經曆,正在全場動容時,屏幕上突然出現一張某網購書平台的照片——

《教你成功的365個準則》

價格:35.45。

程柔當時還納悶,為什麽是365個,是周甜甜給了她答案。

她說:“因為一年有365個祝福,所以用這個數字顯得吉利。”

程柔:我信你才怪!

他們一邊聊著心理輔導課的事情,一邊走回教室。林晏坐在座位上跟人開黑玩遊戲,看到周甜甜時,把課桌上的一袋夏威夷堅果往她桌上推了推。

周甜甜愣了愣:“你給我買的?”

“嗯,你上次不是說想吃嗎?”林晏的視線從手機上移開,“不過這東西蠻難開的,你要是開不了就等我一會兒,我給你開。”

吳琛聞言,心直口快:“周甜甜怎麽會開不了,她力大……嗷!”

吳琛猝不及防被踩了一腳,正彎腰抱著腿喊疼。

周甜甜皮笑肉不笑:“不會說話就少說一點。”

程柔轉過身跟周甜甜一塊剝夏威夷果吃,吳琛滿血複活後也從旁邊拖著椅子過來,還熱情地招呼餘一。

餘一頓了一下,道:“吳琛,你還是吃多點核桃吧。”

吳琛這學期死乞白賴非要跟餘一做同桌,說是要沾染學霸的光芒,但光芒沒沾上,打擊倒是挺多的。吳琛屬於走神型選手,餘一每一次都能被他氣出新的高度,而他們的對話通常如下。

餘一:“聽懂了嗎?”

吳琛指了指開頭步驟:“這裏沒聽懂。”

餘一:“你剛不是說聽懂了?”

吳琛:“剛是聽懂了,但你一講步驟二我就不懂了。”

餘一:“步驟一過了就是步驟二,它們倆是連在一起的。”

吳琛小聲嘟囔:“在我這兒可能信號不好,連不上。”

所以現下餘一如此直言不諱,吳琛也不惱,還誇張地嬌嗔一句:“家醜不可外揚。”

程柔和周甜甜抖得跟手機振動似的,程柔嚼著嘴裏的堅果,瞥了瞥身邊的空位問林晏:“徐燃呢?”

林晏沒抬頭:“剛剛沈落找他出去了。”

“誰?”程柔訝異。

“沈落啊,之前我們班的,你不也認識嗎?”

周甜甜問:“什麽事啊?”

“嘖,又輸了。”林晏收起手機想了想,“沈落隻說有話跟徐燃說,具體是什麽事情我也不知道。”

周甜甜咀嚼堅果的動作瞬間放緩,抬頭看向程柔,程柔衝她聳聳肩轉過身暗自猜想。

徐燃臨近上課才回教室,程柔抬頭看了眼就繼續低頭做試卷,直到徐燃坐下後才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回來了?”

徐燃愣了愣:“啊。”

啊什麽啊!他就不會多說幾個字?

程柔拿筆尖往試題上畫了畫,再次出擊:“你去幹嗎了?”程柔鼻子動了動,故作懷疑,“你不會是去抽煙吧?”

“沒有。”徐燃笑了笑,視線落在課桌的物理書上,“你物理試卷做了嗎?”

“最後兩道大題沒做。”

程柔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著筆帽,感覺眼下的化學方程式跟亂碼一樣,完全沒有興趣看下去。

徐燃在轉移話題,徐燃竟然轉移話題?程柔被這個事實砸得有點蒙,是什麽樣的事情會讓徐燃轉移話題不想提?

徐燃自然不知道程柔在胡思亂想,他像往常一樣,自覺地伸手拿程柔的試卷。

“物理試卷借我……”

“不借!”

程柔抬起手肘壓在試卷上,頓了一下又怕徐燃覺得自己的反應過大,補上一句:“我的題沒做完。”

徐燃無奈地看了看她,收回手:“你怎麽突然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算了,我找餘一借。”

程柔沒忍住,聲音一高:“怎麽就算了?”

徐燃蹙眉看著她:“你別無理取鬧。”

程柔像迎麵被潑了一盆涼水,瞬間清醒,轉過頭一言不發地做試卷。

徐燃跑去隔壁桌找餘一,周甜甜見徐燃走開才敢拿筆帽戳了戳程柔的後背。

“你剛幹嗎呢?”

程柔轉過頭悶聲悶氣道:“我不知道,就突然很生氣。”

“我都被你嚇了一跳,不過徐燃對你是真的有耐心,你都衝他吼了,他也沒發火。”

程柔茫然:“我吼了嗎?”

周甜甜點頭如搗蒜,見徐燃回來立馬縮回脖子。

這節課是英語課,英語老師習慣性地抽查幾人背誦後,才翻開試卷講題。程柔看似認真,事實上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就聽到英語老師喋喋不休地從嘴裏蹦出一些聽不懂的詞匯,黑板上寫著一串英文。

主語+ cannot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too much.

英語老師說:“這句解釋為,再怎麽強調……的重要性也不為過,它屬於英語作文中的高級句型,大家可以記一下……”

程柔低頭記筆記,手肘無意中蹭到了徐燃的手腕,她剛想借機下台,徐燃就自覺地把手臂往回縮了縮。

這種奇怪的氛圍一直延續到他們放學後一塊回家。程柔跟著徐燃走去停車場,徐燃無比自然地接過她的書包放進自行車筐裏,支著一條腿等她坐在後座上。她憋了一天,當徐燃騎上秦淮橋時終於忍不住問:“你生氣了?”

江麵的風緩緩吹來,帶動徐燃後腦勺的頭發輕輕晃動。

徐燃頓了一下,平靜道:“你還知道?”

程柔看著自己懸空的腳,舔了舔唇正想道歉,徐燃突然問:“你想知道沈落找我幹嗎,為什麽不直接問我?”

程柔心裏一慌,嘴上卻小聲反駁:“我沒想知道。”

徐燃語氣一冷:“嗯,那我不說了。”

程柔:我是傻瓜吧!絕對是!

徐燃不再開口說話,程柔也不知道該提什麽,感覺自己這一整天的智商都逃竄到天涯海角,尋不著蹤影。

徐燃照例把程柔送到院門口,程瑩正在門口晾曬衣物,轉頭便看見了他們。

徐燃笑著問好,程瑩上前拉開院門,視線往徐燃身上滯留片刻。

“燃燃,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臉色這麽難看。”

程柔一驚,轉頭看徐燃。

徐燃搓了搓臉:“沒事。”

“什麽沒事,你是不是又胃疼啊?”程瑩拉著徐燃進屋,“阿殊上次還跟我說,你讓你小叔在國外給你寄藥來著,阿殊給我也寄了,你進來,奶奶給你拿藥。”

程柔一頭霧水地跟上程瑩,徐燃經常胃疼嗎?她怎麽不知道。

程瑩看著徐燃吃完藥之後又留他在家裏吃飯,見他應下才轉身回廚房和阿姨一塊準備晚飯。

“冰箱裏有豬肚嗎?有的話給燃燃煮個湯……”

整個房子裏隻有程瑩低頭和阿姨說話的聲音,徐燃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機,程柔開不了口問,便另辟蹊徑,在微信上給他發信息。

——徐燃,你沒事吧?

徐燃看著手機目光一頓,但程柔卻沒等到回應。

她忙不迭又加了一句。

——我錯了,你別生氣好不好?我沒有直接問沈落的事情,是怕你為難啊,我……我想知道的。

徐燃依舊沒回,而且臉色有點紅,程柔正奇怪,手機就不停地振動起來。

——我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

……

程柔一愣,往頭像上看過去,每一個頭像都不一樣。

她的視線往上抬了抬,瞬間麵如死灰。

徐燃終於忍不住提醒:“你把信息發群裏了。”

林晏之前建了一個七人的群,程柔順手把它置頂了,而徐燃的聊天框正好在它下麵,估計是她方才一著急點錯了。

群裏眾人見程柔不說話,開始紛紛艾特徐燃出來說話,程柔坐在沙發上,感覺自己都快自燃了。

——那一會兒告訴你。

徐燃在群裏回了一句,就收起手機看程柔。

程柔如坐針氈,幹巴巴地問:“你不生氣了吧?”

徐燃笑了笑,往後靠著沙發:“沈落找我,是問我高考誌願的事情,還說她爸要送她出國,問我怎麽想。”

程柔的手指抓了抓沙發扶手:“那你怎麽想?”

“我爸估計跟她爸是一個想法,但不好找我直說,借沈落探探口風吧。”徐燃頓了一下,目光落在程柔臉上,“你覺得呢?”

程柔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國外應該也不錯。”

徐燃收回視線沒說話,他們又恢複到一開始不說話的狀態。廚房內油煙機的聲音充斥著整個空****的房子,直到程瑩喊他們準備碗筷吃飯時,他們之間的寂靜才被打破。

程柔吃得心不在焉,徐燃顯然興致也不高,隻有程瑩一個勁地給他們夾菜,又問了幾句關於學習的事情。

程柔起初沒聽到,徐燃便順勢接過話茬跟程瑩聊天,程瑩怕他們壓力過大,鼓勵了幾句也不敢多說,就催著他們吃飯。

晚飯之後,程柔幫著洗碗,程瑩走進廚房接過她手中的百潔布,推著她出去。

“你去送送燃燃。”

程柔不明就裏:“他家就在隔壁,有什麽好送的?”

程瑩難得板起臉:“你是不是不聽奶奶的話了?”

程柔立馬乖乖打開水龍頭衝洗手上的泡沫,她走出去時,徐燃提著書包正準備出門,她穿著室內拖鞋跟上去。

“你幹嗎?”徐燃問。

程柔如實回答:“奶奶讓我送你。”

徐燃笑了笑:“你回去吧,我翻個牆就能過去了。”

院子裏的燈光微亮,夜晚的風漸漸變得平和又溫熱,花架上的粉色玫瑰剛澆過水,花瓣上還有水珠一閃一閃的,像在慫恿她往前,再往前。

程柔的後腳跟蹭了蹭地麵,下到最後一層台階。

“徐燃,你想出國嗎?”

徐燃的視線在夜晚看不清晰,程柔隻聽見他很輕地回問她:“你希望我出國嗎?”

出國也不錯。

國外環境挺好的。

徐叔叔希望你出國吧。

程柔腦袋裏像陀螺似的一轉再轉,但任何一句她都不想說出口。

“國外很好……但國內也不差,有很多很好的大學。”程柔磕磕巴巴地開口,但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而且你英語不好,你出去無法跟他們溝通怎麽辦,你到一個新環境還要適應那邊的水土飲食,要重新交朋友,還有很多很多無法想象的麻煩……”

徐燃看著程柔用恐嚇的語氣絮絮叨叨,忍著笑打斷。

“我不會出國的。”

“啊?”

“我不會出國。”

得到肯定答案,程柔頓時渾身力氣一泄,感覺像經曆過一場惡戰。

徐燃往她眼前湊了湊,借著月色對上她的視線。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想出國嗎?”

4)

心理輔導課當天,餘一一語成讖,吳講師後半段果真提起了自己的著作,帶著謙虛又熱情的態度把他的圖書進行了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展示。程柔聽得昏昏欲睡,直到最後鼓掌的時候,才跟上大家的步伐。張印帶領他們回到教室後欲言又止,最後說學校讓所有高三生就這次心理輔導課寫個感想,好加深印象。

“如果你們實在不知道怎麽寫,就圍繞著夢想、信念這方麵寫吧,但不能亂寫啊,更不能敷衍了事。高考在即,你們對待任何事情都得認真。”

大家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張印怕大家趕不過來,便把交作文的時間延長到下個星期一,語畢,才開始講解作文題。

當時距離高考隻有一個月,他們處在最後複習階段,一天比一天早起,一天比一天緊張。各科老師也不再趕鴨子上架般催著他們,偶爾講題講到一半想起什麽,還會停下來說起以往學長學姐備考時的事情。

夏天完完全全籠罩了這座城市,喧囂的蟬鳴聲在窗外起起伏伏,教學樓的長廊沐浴著大半陽光,像拉開號角前的最後一刻安寧,六月就這麽措手不及地重重落在眼前。

而在高考來臨之前,周甜甜因為偷工減料的作文被張印狠狠批了一頓,張印那天原本就因為早上有人遲到憋著脾氣,偏偏周甜甜一頭撞在槍口上。

周甜甜的作文裏麵摘抄了很多首歌的歌詞,張印原本並不知道那是歌詞,還在課堂上對周甜甜的進步讚賞有加,當場念了那篇作文。漸漸地,便有人發現端倪,壓低聲音笑,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眾人沒忍住唱出來,張印一氣之下就讓周甜甜去走廊上罰站。

“過幾天就高考了,你們還這麽兒戲是想氣死我嗎?”張印叉腰在講台上走了走,抬手一指周甜甜,“你這節課給我出去,我平時縱容你們是覺得你們辛苦,不是讓你們肆意妄為。”

周甜甜捧著試卷,麵紅耳赤地站起身,但她沒想到林晏也跟著站起身。

張印問:“林晏,你做什麽?”

林晏抬手搓了搓眼睛:“老師,我有點犯困,出去醒醒神。”

周甜甜愣愣地轉頭看他,他不等張印反應就推著周甜甜走了出去。後來程柔回想那一天,總覺得周甜甜是蹦著出去的,歡呼雀躍的心簡直昭然若揭。

畢業典禮那天是六月五日,張印一大早穿著白襯衫西裝褲走進教室。但當天秦淮特別炎熱,他撐不過幾分鍾就開始站在講台上解扣子,挽袖子。

眾人皆笑,問張印今天怎麽“盛裝出席”。

張印半眯著眼睛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手帕擦眼鏡,嘴上笑道:“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們,以後別人指著畢業照問你班主任是誰,你一指我,那是相當有麵子了。”

大家“嘁”了一聲,但還是捧場地說,他絕對是全場最帥的班主任。

廣播裏,校長在通知各個班級到行政樓前開會。張印走在最前麵,領著一眾人下樓,程柔隨著人流穿過走廊,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耳旁的聲音是真,灼人的烈日是真,他們真的要畢業了。程柔伸手拉住周甜甜的胳膊,周甜甜抬頭看她一眼,湊近問她怎麽了。

“沒,我感覺空****的,得抓點什麽才有安全感。”

周甜甜頓了一下,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

程柔看過無數次升旗儀式,但隻有這一次她才完完整整地跟著人群唱完一首國歌。升旗手是高二的學弟,大概是全場合唱的聲音太震撼人心,他拉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速度過慢,最後趁著歌曲結束時,把國旗升到了頂端。

校長發言完畢之後是學生代表發言,然後才是方主任。方主任每一次晨會發言都是冷著一張臉,但這一次沒有,程柔甚至發現他好幾次想要眯眼笑,但礙於習慣又尷尬地收回,直到最後他才笑著說,畢業快樂,高考順利。

後麵就是每一個班級的班主任上台發言,張印上台時,整個十二班瞬間被投入一枚魚雷,大家邊喊邊鼓掌,整齊劃一,聲音震天。

“張老師最帥!”

張印握著麥克風,抬手往下壓了壓:“你們也太給麵子了。”

吳琛喊了一句:“必須的,我們誰跟誰啊!”

全場大笑,張印顯然也很開心,整個發言過程都帶著驕傲,最後班長代表全班上去送花時,他眼眶瞬間一紅。底下一群人頓時著急了,他的淚,黃河水,哭完一回,還一回,這會兒哭,整個過程就垮了!

好在張印及時忍住,笑著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就下台了,最後反倒是大家眾心捧月般圍著安慰他,搞得全場老師一頭霧水。

大會結束之後,各班要輪流在行政樓前拍合照。十二班排在後麵,眾人便趕回教室互換明信片,互相給校服簽名。程柔的校服轉了一圈又落回自己手上,徐燃正在另一邊和同學說話,她走上前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徐燃轉過身,程柔就把手裏的筆遞給他,又指了指手上的校服。

“給我簽個名唄。”

徐燃握著筆在手上轉了轉:“簽哪兒?”

“你隨意。”

徐燃把校服攤在課桌上,往左胸口校徽的位置頓了一下,抬頭看程柔。

“吳琛為什麽把他的名字寫這兒?”

程柔湊近一看,校徽下麵確實是吳琛的名字:“不都一樣嗎?”

徐燃抬手就把“吳琛”兩字畫掉,在一旁寫上自己的名字,頓了一下,又以自己的名字為中心,往四周畫了一個圈。

“這是我的地方,你讓吳琛重簽一個。”

程柔:“……”

張印走進教室時,眾人正熱火朝天地簽名,他站在講台上拍了拍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一會兒再簽,老師說幾句啊。”

大家立馬繞回原位置坐好,張印習慣性轉身擦黑板,擦到一半才想起今天不用上課。

張印笑了笑:“我差點忘了,今天不用上課。”

大家安靜地坐著沒說話,張印開始提醒大家高考時需要準備的用具。

“透明袋子一定要買,這樣缺少什麽一目了然,條形碼!條形碼!條形碼!好了,三遍了啊,誰要是忘了我就找誰!這個東西要是忘記貼,那你出去別說是我學生,還有,考試前一天少看點書,盡量讓自己放鬆一點,別緊張,要相信自己!最最重要的一點!”張印抬手指了指自己,“你們別忘記我。”

底下已經有人開始低聲抽泣,程柔紅著眼睛看向徐燃,發現徐燃也是低頭不說話。

張印把自己整哭了,一邊摘下眼鏡揉眼睛,一邊說:“我第一次見你們的時候覺得你們特別煩,我脾氣原本就不好,偏偏你們愛跟我頂嘴,我想,你們怎麽這麽討厭啊,連畢業送我的花都是紅玫瑰,不會是從哪個不要的女老師手中奪來二次利用的吧?最後一想,你們可能沒那麽聰明。”

大家一陣唏噓,班長說:“張老師,這是我們一致同意的結果,因為我們覺得你是我們十二班的一枝花。”

張印愣了愣,一怒:“還不如二次利用!”

程柔頓時一笑,眼淚都被嚇了回去。

張印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接過底下同學遞過來的紙巾:“其他我也不說了,山高水長,大家一定能夠再見麵,當然,這主要還是取決於你們啊!我們班這四十六個人我找不過來,你們體諒體諒我。還有啊,雖然我平時對你們很嚴格,但其實我……”張印頓了一下,“我很喜歡你們,每一個我都很喜歡,我真心希望你們每一個都是被命運眷顧、上帝青睞的幸運兒……”

張印抿了抿嘴,聲音沙啞地喊了一句:“最後,預祝大家高考順利,夢想成真!”

大家熱烈地鼓著掌,無聲地抹掉眼淚,一路打打鬧鬧地走到行政樓前拍畢業合照。張印被大家按在最中間的位置坐著不許動,中間的位置原本是領導坐的,但對方見狀也沒惱,反倒樂嗬嗬地坐在張印旁邊。

“張老師很討學生喜歡啊。”

張印連連擺手否認,但翹起的嘴角一直高高掛起。吳琛站在前麵清點人數,人齊後正準備往隊伍裏站就被張印喊住。

吳琛愣了愣:“四十六啊。”

張印說:“那還少一人。”

“齊了,我們班就四十六個人啊!張老師,你是不是記錯了?”

步梯上一陣抖動,大家左顧右盼地檢查缺少的人是誰,張印突然站起身衝校門口的方向用力揮了揮手,眾人隨即轉頭望過去。

張印笑著催促道:“溫思嶼!你快點!全班就等你一個人了!”

5)

高考那兩天,秦淮所有中學附近都掛著禁止鳴笛的橫幅,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車子緩慢行駛,但凡看見穿校服的學生都會自覺讓道。程柔早上起床時,程瑩就已經在做早餐了。程瑩從廚房裏端出兩個紅雞蛋,說是保佑一切順利。

“而且,我早上起來時看見花架上的花開得可好了,這是吉兆啊!”

程柔喝著牛奶,差點噎了一口,但還是附和著點頭。程瑩在哄她開心,希望她放鬆別緊張,她也樂意配合。她出門時程瑩再三提醒她檢查東西,她當著程瑩的麵又檢查了一遍才出門。徐燃一隻腳支撐著自行車在院門外等她,抬頭看見她時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透明文件袋。

徐燃勾嘴笑了一聲:“程柔,高考加油。”

“嗯,你也加油。”

程柔後來回想這一天,總是想起家門前的那條長長的斜坡,徐燃載著她,穿過陽光和微風,街道的叔叔阿姨笑著和他們說“高考加油”,他們仿佛在那一刻被上天賦予了無比莊嚴的使命,他們心懷恐慌又好像擁有戰勝恐慌的力量。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張印和一眾老師在校門口等他們,開口第一句就是:“別問,別聽,別擔心。”

“緊張什麽,我就不緊張,事已成定局,再怎麽擔心也沒用,千萬別去對答案,對了也是自找擔憂,你們現在就回家好好吃一頓飯,想想明天去哪兒玩啊!”

張印笑眯眯地握了握他們的手,握到周甜甜時,眉間一皺,一臉擔憂:“你的手怎麽這麽冷?緊張嗎?”

周甜甜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我剛去買汽水喝來著。”

張印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就見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

張印欲蓋彌彰地解釋:“我沒緊張,我就是怕她不舒服。”

吳琛從遠處跑過來,一臉興奮地說:“今晚聚會!大家別忘了啊!我已經和溫思嶼、陳北洺說了,一家人要整整齊齊!還有張老師,你也一定要過來啊!”

張印擺手:“我就不去了,有老師在怕你們不自在。”

“沒,你想多了,我們就沒……”

張印一瞪眼。

吳琛立馬改口:“我們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你來我們怎麽會不自在!”

程柔在一旁笑,時不時探頭往教學樓看,等到第三次探頭才看到人群中的徐燃。他的手指上掛著文件袋,從洶湧的人流中緩緩向她走來。

晚上,程柔找徐燃一塊去聚會的KTV,徐燃神神秘秘地說有畢業禮物要送她,還要她當麵拆開看喜不喜歡。她拆開包裝盒後,看見一把嶄新的彈弓躺在裏麵。

“我不太懂這個,問了程桉哥之後讓人定做的,這種射程不算遠,但安全係數高,比較適合女生。”徐燃頓了一下,沒忍住加了一句,“雖然我覺得玩彈弓都危險。”

程柔拿著彈弓翻了翻,看見側麵還刻著名字縮寫,但不是她的名字。

程柔頓時一笑:“你這做好事還要留名呢?”

徐燃義正詞嚴:“我覺得你容易忘記我,你這麽喜歡彈弓,那你看它的時候多少也能愛屋及烏……想想我。”

程柔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彈弓,直到手心一片潮濕才抬頭認真地看著徐燃。

“徐燃,謝謝你。”

徐燃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認真嚇了一跳,眼底閃過一抹狡黠:“感動吧?要不要以身……”

“不要。”

程柔一口否定,當徐燃聳肩時才抬手蹭了蹭他眉骨處的那道傷疤:“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徐燃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看著程柔,聲音往下壓了壓:“程柔,我可不是好人,我為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我抓住你,你就不能放開我,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我等就是了。”

程柔從來沒有遇見過像徐燃這樣的人,他把他的欲望、善良、邪惡、溫柔毫無遮掩地攤開,他從不避諱他的有所求,但她明知他有所求,卻依舊無法拒絕他的靠近。

程柔走進KTV包廂時,吳琛已經在招呼大家點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讓程柔下意識捂了捂耳朵。周甜甜一見程柔,猛地站起身蹭到她身邊。

周甜甜抓住程柔的胳膊衝徐燃挑挑眉:“徐燃,借程柔一用。”

憑什麽啊!

徐燃大方地點點頭:“好說。”

她是商品嗎?她眨了眨眼:“你們倆講價呢?”

“來來來,我有事跟你說!”周甜甜拖著她走出包廂,“人生大事!”

走廊上隻有服務員在一旁站著,周甜甜把程柔拉到轉角的位置又鬼頭鬼腦地往外看了看。

程柔問:“怎麽了?”

周甜甜壓低聲音,但語速很快,明顯已經很著急:“‘小短裙’班也在這裏開畢業聚會呢,我剛在走廊上碰見她了,她一直旁敲側擊地問我,林晏在哪兒,我猜她已經按捺不住了!你說,怎麽辦啊?”

程柔也茫然,林晏看起來並不像開竅的樣子,但他私底下確實對周甜甜很好,而且周甜甜表現得已經很明顯了,說他毫無察覺,程柔也不相信。

“要不,你主動一點?”

周甜甜掰著手指小聲問:“萬一失敗了呢?”

程柔難得硬氣了一回,把周甜甜說得一愣一愣的,最後才決定回包廂刺探情報再決定。

她們走出轉角的時候,就在長廊上碰見了張印和梁續。梁續靠著一旁的桌子,手指夾煙在煙灰缸上抖了抖,張印麵對著她們,抬手招呼她們過去。

張印把手上的蛋糕往程柔眼前一遞:“老師給你們買了個蛋糕,你一會兒拿進去。”

周甜甜問:“張老師,你不進去嗎?”

“你們張老師酒量不好,這會兒進去鐵定被你們班一群男生圍攻呢,我們倆出去一會兒,等差不多了再過來。”

梁續依舊靠在桌上,但手中的煙已經不見了,他拍了拍張印的肩膀,兩人一塊往大門走去。

周甜甜雷達一響:“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不,你沒有。”程柔推著她進包廂,“都快火燒眉毛了,你就別亂想了。”

周甜甜一晚上惴惴不安,一會兒看林晏,一會兒看包廂門,稍有動靜她便宛若驚弓之鳥。吳琛一臉真誠地問她,是不是想上廁所,被她一掌拍開。

徐燃被之前七班的同學拖走了,程柔自己坐著無聊,就讓許舒亭陪著周甜甜。許舒亭看了看在前麵點歌的溫思嶼和林晏,突然一身正氣地衝她點點頭。

程柔順著走廊往前走,她剛和周甜甜出來時看到尾端有一個露台。走廊盡頭確實有一個露台,而且還擺放著桌椅供人休息,程柔剛走下台階,就看到角落的欄杆上趴著一個人影。

陳北洺轉過頭,看見她時渾身一震,過了一會兒才笑著問她是不是無聊。

“有點,而且我不會唱歌。”程柔拉開一旁的椅子坐下,“你呢?不會唱歌這一點肯定是假的,你換一個理由吧。”

陳北洺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誠實道:“太吵了,我不太習慣。”

高三下學期過半後,陳北洺才從外麵集訓回來,程柔偶有幾次在校道遇見他,但都是匆匆趕著上課。

露台的位置能夠看到秦淮高高低低的房屋,萬家燈火凝結成一條銀河,與月光投下的光暈交相輝映,這種場景會讓人瞬間安靜下來,因為你知道這裏有一盞燈是為你而亮的。

“是不是很好看?”

程柔點頭,腦袋裏卻突然想起那天在行政樓和徐燃坐著看天空時的情景。

“你去過學校圖書館上麵的閱覽室嗎?”陳北洺側頭看她,“那裏晚上看風景也特別漂亮。”

學校的閱覽室很少開門,而且是無規律地開放,程柔雖然之前想過,但漸漸地便忘了這件事。

陳北洺頓了一下:“那裏可以看到行政樓的天台。”

程柔轉頭看著他。

陳北洺迎上她的目光:“你在找徐燃的時候,我也在找你。”

露台上隻有兩盞暖橘色的壁燈,潑灑一地的流光延伸到他們腳下,像隨時會升騰的火花。

陳北洺說:“優惠券是我跟同學買的,餅幹是我自己做的,生物課上幫你是怕你被老師責罰,並不是因為什麽同學之情,我對首都沒有向往,但如果你在那裏,你就是我對它的向往。”

黑夜有一種魔力,能夠讓人擁有傾倒一切的勇氣。

陳北洺收回視線,垂眸小聲說:“《月亮與六便士》裏我寫了東西,如果你看過之後有答案了,來找我好不好?”

陳北洺渾身緊繃,看著地麵的目光帶著慌亂的搖擺,程柔堆積在唇齒之間的話瞬間又說不出口,那就回去吧,回去再好好地婉拒他的心意。

程柔頓了一下,在漫長的緘默後終於開口應了一聲:“好。”

長廊上香煙燃起的火光忽明忽暗,滯留過長的煙灰滴落在手指上散落一地,徐燃仰著腦袋看頭頂上一小盞的吸頂燈,直到視線模糊成一片光影,他才抬腳走回包廂。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他以為隻要他抓住程柔,那她就不能放開他,可他現在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就不曾抓住過她。

程柔回到包廂的時候,整個包廂都在唱《戀愛ing》,許舒亭一臉激動地拉過程柔,把方才周甜甜的英雄壯舉事無巨細地一一道來。“小短裙”確實來包廂找過林晏,但林晏準備出門的一刹那就被周甜甜攔住了去路。周甜甜說有話對他說,然後風風火火地點了一首五月天的《聽不到》。全場歡呼著起哄,“小短裙”站在門口臉色黑成煤炭。

程柔忙問:“然後呢?林晏怎麽說?”

“林晏一開始是蒙的,最後大概是在大家的起哄聲中醒悟過來了,臉唰地紅了。我真的從來沒見過一個男生臉這麽紅,跟一個西紅柿一樣!”許舒亭激動無比地伸手搖晃程柔,“林晏也是含蓄派,就小聲地說了一句‘聽到了’,包廂聲音太大,起初周甜甜以為他說的是‘對不起’,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帶走了!”

許舒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程柔也跟著開心,下意識轉頭找徐燃卻沒看見他的身影。

程柔問:“徐燃還沒回來嗎?”

許舒亭也轉頭望了望:“我剛沒注意,應該是還沒回來。”

“七班包廂是哪個?”

“710,就走廊盡頭的那個包廂。”

程柔剛準備往外走,突然想起既然是七班,那沈落也一定在,她想說的話還是等明天吧。

程柔跟著許舒亭坐在沙發中間,聽吳琛在前麵鬼哭狼嚎地唱《夜太美》。徐燃直到臨近散場才回來,而且一直被林晏拉著喝酒,她插不上話,隻能借著環顧四周時偷偷看一眼。張印踩著最後一刻的點過來切蛋糕,切完蛋糕之後,班長便在張印的授權之下宣布散場。周甜甜一整晚喜上眉梢,回家時拉著她說悄悄話,她想回過頭找徐燃,卻又不忍心打斷周甜甜。

“你今天好像很開心。”徐燃說。

程柔笑了笑:“可能是替甜甜開心吧。”

徐燃沒再說話,程柔腳尖一點一點地落在地上,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院門才緩緩停住腳步。

“徐燃,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徐燃走在前麵,聞言轉過身:“我也有話跟你說。”

程柔倏忽抬起頭,感覺心跳一下一下變得熱烈。

“程柔,我不去首都了。”

時間戛然而止是什麽感覺呢?就是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腦袋裏拚湊不出一句話,連聲音都卡著發條。

徐燃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去首都了,你以後照顧好自己。”

“為什麽?”程柔伸手拉住徐燃的衣角,尾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輕顫,“徐燃,你不是說……”

徐燃低下頭,語氣帶著不耐煩,字字句句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刀鋒。

“我就是突然不想去了,程柔,我不會一輩子都遷就你,也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等你,我不想再這麽累了。”徐燃突然抬頭笑了笑,“可能我一開始就錯了,從一開始就是我自作主張靠近你,程柔,或許形同陌路更適合我們。”

秦淮的夏天從來都熱火朝天,可是程柔這一刻才感覺到河麵上的風是冷的,是帶著針紮似的刺骨。徐燃說,他一開始就錯了,連靠近她也是一個錯誤的開始,可她差一點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這場錯誤。

月光漆黑,路燈下,她的影子被延伸進路旁的草坪裏,折射出奇怪的角度,像她連續不斷砸在地麵上的淚花。

可是徐燃看不見,他跟這場她原以為永遠不會過去的夏天,一塊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