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團結友愛,互幫互助

(1)

秦淮的花卉市場占地麵積極大,花種繁雜,程柔在開學之前陪著程瑩去挑花。暑假那會兒,程桉從津沽回來過,幫程瑩在院子的角落搭建了一個小型花棚。程桉原本是想讓三哥過來搭把手,但不想對方帶了一群凶神惡煞的兄弟過來,個個膘肥體壯,花紋覆身,程瑩從房內出來時,差點被嚇暈過去,程桉一氣之下直接把他踹出院門。

程瑩對於程柔上高三的事情頗為重視,不僅和阿姨想著法子做提神補腦的菜肴,還和周奶奶一塊去求神拜佛,求了兩串小佛珠讓徐燃和程柔戴上,程柔拗不過隻能戴著。這會兒逛花卉市場,程瑩又不知從何處得來“夏日的夢想”的花束搭配,買了粉玫瑰和百合回家。

程柔雖然不以為意,但因為程瑩堅信不疑,她便也花心思栽培。她剛把它們放在花架上修剪枝條,徐燃就從隔壁的院牆上探出頭。

徐燃趴著院牆問:“程柔,阿姨煮了綠豆糖水喝不喝?”

程柔放下枝剪:“一會兒吧。”

“那我去盛出來放涼。”

徐燃剛轉過頭,突然之間想起什麽,又趴回院牆上:“高三分班你知道嗎?”

程柔漠不關心:“嗯。”

徐燃:“我要跟你做同桌”。

程柔手下一頓,抬頭望過去:“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徐燃歪了歪腦袋,“奶奶說的,我們要共同進步,坐一塊方便近水樓……喀,團結友愛,互幫互助。”

程柔終於回過神,轉念一想:“你找方主任了?”

徐燃直起身沒有直接否認:“原本也隻是小小的調動。”

你一來,這調動可就大了。

程柔聳聳肩,轉過身繼續澆花。

高三教學樓在行政樓旁邊,與高二教學樓隔著學校的圖書館。高三十二班在三樓,程柔路上遇到許舒亭,兩人正湊到一塊說暑假的趣事,周甜甜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周甜甜扯著嗓子喊:“柔柔寶貝兒!我忘記帶校徽了!”

程柔啼笑皆非:“你對開學的恐懼,具體就體現在這兒了,你怎麽不找林晏?”

周甜甜的氣勢頓時下去了:“他沒接我電話。”

程柔頓了一下:“那我幫你找徐燃。”

周甜甜隔空飛吻了好幾聲,程柔掛掉電話,許舒亭就在一旁笑。

“嘖嘖嘖,我嚴重懷疑她是故意的!”

程柔笑了笑,視線剛從許舒亭身上移開,轉眼又轉回來,她左右看了看:“你是不是瘦了?”

許舒亭仿若被捉住小辮子,麵紅耳赤地摸摸臉:“我暑假去跑步了,好像是瘦了點,哈哈哈……”

許舒亭原本五官就好看,瘦了之後五官也漸漸立體起來,程柔雖有所覺,亦作不解地把話題拐到開學上麵。

開學第一天,張印就頗有儀式感地帶著橫幅進教室,讓吳琛組織幾人貼在兩麵牆上,程柔進教室的時候,吳琛正踩在桌子上喊人遞雙麵膠。

“哎哎哎,給我遞一個雙麵膠,不要海綿的,要圓形的那種!”

許舒亭誇張地“哎喲”一聲:“怎麽還挑上了。”

吳琛側頭看清來人,半點沒客氣地指揮她:“你來得正好,張老師剛說要把教室打掃一下,你組織組織我們班的女同胞啊,還有……”

吳琛的視線落在程柔身上,蹲下身子衝程柔招招手。

程柔走近,他才小聲開口:“我們上學期書架上的書還在七班教室呢,你讓徐燃帶頭喊幾個同學幫忙搬一下。”

程柔蹙眉:“徐燃?”

吳琛眼睛**似的眨了眨,眼神往一旁瞟,程柔側頭看過去,看見徐燃趴在課桌上睡得正酣甜。以他為中心四周都沒有人,大家經過時也是輕手輕腳。

吳琛解釋道:“他剛被吵醒過,抬腳踹倒一張椅子就繼續睡了。”

程柔冷哼一聲:“慣得他。”

吳琛添油加醋:“對!慣得他!”

吳琛接過同學遞過來的雙麵膠,用力地拍了拍程柔的肩膀:“去吧,組織看好你!”

程柔猶豫著往徐燃的方向走去,頓了一下,還是在他身邊的位子上坐下。他雷打不動地埋著腦袋繼續睡覺,程柔抬手敲了敲課桌。

沒反應。

“徐燃。”

沒反應。

程柔側趴在課桌上,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聲音莫名放輕。

“醒醒,我有事跟你說。”

徐燃動了動,猛然側過頭,程柔被近在咫尺的臉嚇了一跳,連忙坐直身子。

徐燃閉著眼說:“醒不了,你想想辦法。”

程柔:“……”

知道他裝睡,程柔索性轉過身,整理書包。

“你幫下忙,找幾個同學把十二班教室後麵的書搬過來唄。”

徐燃沒回應。

程柔把筆盒和筆記本整齊地放在課桌上,低頭繼續在書包裏找草稿紙。

“對了,甜甜在校門口進不來,你能不能讓林晏過去一下?我記得你有很多枚校徽吧?”

徐燃依舊沒說話,程柔轉頭看過去,一眼撞進他的眼裏。他側枕著腦袋,目光直接又強烈。

“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程柔移開視線:“什麽感覺?”

徐燃懶洋洋地拖著氣音:“睜開眼就能看到你的感覺。”

程柔耳尖一熱,手指摸著筆記本,可徐燃明晃晃的眼神絲毫沒有收斂,她頓時惱羞成怒:“我剛說的,你到底聽沒聽?”

“聽到了!”徐燃伸了伸懶腰,“林晏這會兒應該正好到校門口了,放心吧,他身上有的是校徽。”

徐燃站起身隨手攬住過道上的同學,三言兩語就煽動幾名同學去搬書。

吳琛轉過身衝她豎起大拇指,可她並不覺得是自己的功勞,徐燃做事從來都是憑心情,說不定是他今天心情好。

程柔後知後覺地左右環顧,許舒亭拿著濕毛巾擦黑板,見狀便問:“找陳北洺?”

程柔點點頭。

“音樂生統一在六班呢,他應該也被調去六班了,唉,我們班又少了一個好少年。”

許舒亭剛感歎完,擦拭的動作一頓,似是想起什麽,訕訕轉過頭。

徐燃他們把書搬回教室後,張印提著一捆試卷進教室,正好看見徐燃在往書架上擺放書籍。

“喲,我剛感歎陳北洺去了六班,痛失一名愛將,沒想到轉眼又新收一名,老梁得找我拚命。”

徐燃靠在書架上笑了笑:“沒,我看梁老師挺開心的。”

張印低頭整理試卷,口袋裏的手機卻振了振,他一隻手握著手機聽電話,另一隻手依舊在數試卷,他應了兩聲,突然抬頭往教室裏掃了一圈,最後與徐燃對上視線。

“知道了,我現在過去。”張印掛了電話。

徐燃坐回座位上拿手機,解鎖往下翻了翻。

“怎麽了?”程柔一頭霧水。

“張印剛提到餘一了。”徐燃站起身,“林晏給我打過電話,應該是出事了。”

程柔跟著他往教室走,張印走在最前麵,看起來很著急,吳琛貼好橫幅,轉頭見狀也跟著一塊出去。

校門口圍著一圈人,有七班的同學遠遠看見徐燃衝他招手。

徐燃開口就問:“林晏呢?”

“在包圍圈裏。”他頓了一下,加了一句,“人沒事。”

徐燃舔了舔小虎牙:“是他們?”

“嗯,不過不像是來鬧事的。”

“那來幹嗎,參觀學校?”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隻有程柔跟一個傻瓜似的愣著,半點都沒聽懂。程柔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周甜甜,她快走幾步跑過去。校門口的保安一臉戒備地守著,前麵一群穿著黑色短袖的人蹲在路邊虎視眈眈。

張印正在問林晏怎麽回事,肩膀上突然架來一隻手。

徐燃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張老師,你把其餘人帶回教室,我出去一下。”

張印立馬一臉嚴肅:“不行,你們都回去,這裏有保安,他們也進不來。”

徐燃好聲好氣道:“我保證不打架。”

林晏一把拉過張印的手臂往旁邊走:“張老師是吧?我是林晏,十二班的新同學,久仰久仰。”

張印剛要回頭,又被一群學生堵住,周甜甜也拉著程柔隨著人流回教室。程柔抬手抓了抓徐燃的衣擺,沒抓住,但徐燃似有所覺地回過頭。

“真不打架。”徐燃笑了笑,“騙你是小狗。”

程柔被拉著往前走,回頭時看見徐燃穿過電閘門和餘一一塊跟著對麵一群人走遠。

張印一臉莫名其妙地被拉回教室,暴脾氣正要發作,就被林晏拉到背地裏一通解釋,程柔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張印的臉色倒是緩和下來,過了一會兒還是憤憤地罵了一句:“這小兔崽子!”

張印沒多作解釋,走上講台就安排各組組長下發試卷。程柔整節課都惴惴不安,剛寫了兩道題就忍不住趁著張印出去的間隙,回頭問周甜甜。

周甜甜和林晏是同桌,她聳聳肩指了指林晏:“問他吧,我也聽得雲裏霧裏。”

程柔把視線移到一旁假裝找東西的林晏身上,林晏歎了一口氣,煩躁地撓撓頭。

“那是催高利貸的人。”

她們瞬間瞪大眼。

林晏湊近她們小說道:“這事吧,也不能怪餘一,餘一他爸愛賭欠下一筆錢,暑假那會兒跑路了,債主就找到他頭上了。他怕他媽知道,大概有幾萬塊吧,但高利貸九出十三歸,這會兒也不知道滾到多少了。”

周甜甜一臉茫然:“九出什麽歸?我怎麽聽不懂?”

林晏立馬板起臉:“別懂這個,不是什麽好東西。”

程柔問:“那徐燃過去是……”

林晏此刻也茫然:“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如果是燃哥的話,一定會有辦法的,自從他幫餘一擋過一回後,我就特佩服他。”

周甜甜一臉好奇:“什麽事啊?”

“就高一那會兒,徐燃剛轉來秦淮十三中,說起來我和餘一也是因為那件事才和他認識……具體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他傷到別人的眼睛了,對方收了錢之後依舊不依不饒,到處找他麻煩。當時我和餘一正好看見了,但對方手黑拿板磚砸餘一的眼睛,是他替餘一擋了一下,不過好在眼睛沒事,就眉骨處縫了幾針,因著這件事我們才認識的。”

程柔猛然抬頭:“眼睛?”

“對啊,當時對方還提到彈弓什麽的,估計是誤傷吧。”

程柔瞳孔一縮,感覺整個腦袋都被一棍子敲下來。

——事情處理好了,但你以後不能再玩彈弓了。

——徐燃性子倔,開口讓我幫忙的次數少之又少。有一次,他跟我借了一筆錢,後來硬是自己出去兼職分毫不差地還我。

——清吧,我兼職賺錢呢,不過之後不用去了。

——這道疤?這是英雄的傷疤啊。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徐燃,也從未得知徐燃曾為她做過什麽,她像臨空一腳踩入一塊黏膩的沼澤裏,潮濕,泥濘,越陷越深。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麽一個人全心全意隻為她嗎?

2)

程柔放學回家時,程瑩正在廚房裏拿湯勺攪拌瓦罐裏的熱湯。她放下書包,趿拉著拖鞋進去幫忙。

程柔接過木質湯勺,接著攪拌熱氣騰騰的湯:“阿姨呢?”

程瑩擰開水龍頭洗手:“她家裏有事,我就讓她先回去了。”

咕嚕咕嚕沸騰的氣泡不斷聚集又破裂,熱氣往上升騰,程柔稍稍移開脖子才感覺臉上的灼熱散去。

程瑩突然問:“學習壓力太大嗎?”

“啊?”程柔回過神,“沒有,現在才剛開始,我倒是沒什麽感覺。”

程瑩抬手拿過一旁的鹽罐,捏著小勺子往湯裏加鹽:“這是核桃排骨湯,補腦益氣,你一會兒可要多喝點,高三學習緊,奶奶就怕你受不住。”

程柔的拇指往勺柄上蹭了蹭,小聲說:“謝謝奶奶。”

程瑩頓時一笑:“傻瓜,跟奶奶哪有什麽謝不謝的。”

謝謝你當初帶我來秦淮,程柔在內心裏加了一句。

程柔關掉燃氣灶的開關,往旁邊的湯盤裏一邊盛湯,一邊裝似不經意地提起:“奶奶,你還記得我高一那會兒拿彈弓傷到人的事情嗎?”

程瑩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怎麽了嗎?”

程柔舔舔唇:“你當時說處理好了,是讓誰去處理啊?”

“嗯,我當時是要跟你爸說來著,但燃燃說你徐江叔叔會處理,我就沒跟你爸提這事。”程瑩頓時一慌,“怎麽?你又傷到人了?”

“沒有,沒有。”程柔連連否認,“我隻是想問清楚。”

程瑩推了推老花鏡:“好像問題也不大,但還是賠了一筆錢,我本來要給你徐江叔叔的,但他不收,說是有人會給,他大概也是為了讓我這老人家安心,才整這拙劣的謊騙我呢。”

程柔盛完最後一塊排骨,放下湯勺時才很輕很輕地應了一聲。

徐燃和餘一下午沒來上課,但林晏跟她說事情已經解決了,具體是怎麽解決的,林晏並不清楚,還讓她幫忙問徐燃。

“隻要你問,徐燃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程柔有時候覺得很神奇,好像她身邊的人都認為徐燃對於她的寬容度大到無邊無際,但徐燃在她心裏依舊是隨時都有可能病發的小魔王。

飯飽後,程柔去院子裏澆花,夜色灰蒙蒙一片,徐燃家裏隻有他房間內的燈光是亮的,在寂靜中像一點搖曳的燭火。程柔耳邊是電視機播放新聞的聲音,口袋裏是沒有得到回複短信的手機。

程柔盯著徐燃的窗戶看了半晌,放下噴壺,走出院子。

徐燃家的門關著,程柔繞到一旁的窗戶邊輕輕拉開窗戶,伸手從窗簾底下穿過去,往窗框上摸了摸,摸到一把銀色鑰匙。

這算不算私闖名宅?

程柔捏著泛冷光的鑰匙,站在門外猶豫不決。

但放鑰匙的位置是徐燃告訴她的,而且她隻是進去看看徐燃在不在,應該沒關係吧。

程柔退後幾步站在院子裏,仰頭看徐燃的房間,又返回敲了敲門,沒聽見聲響後才開鎖進門。

一樓隻有靠近餐廳的位置亮著兩盞法筒燈,程柔一邊往二樓走,一邊喊徐燃的名字。徐燃的房間門敞著,長廊盡頭的衛生間裏隱隱有水聲傳來。程柔臉上一紅,本能地想往回走,但心裏又實在想要問清楚事情經過,她心裏正一籌莫展,長廊上的水聲驟然一停。

徐燃詢問的聲音悶悶從裏麵傳來:“程柔?”

“啊?”程柔傻愣愣地應了一聲,移開視線。

“你在我房間等我,靠近樓梯左手第一間,裏麵的東西都可以碰,你要是無聊就拿床頭的平板電腦玩。”

程柔的氣血往臉上衝了衝,急忙答應就跑進對方的房間內。

程柔不敢隨處亂瞄,隻敢坐在書桌前跟書架裏的一列東西幹瞪眼。書籍、糖盒、筆筒、腕帶,還有一個架子鼓的模型,以及一個舊褐色的鐵盒子。這個鐵盒子很大,大半麵積露在底板外麵,徐燃大多數物品的顏色都比較亮眼,這個盒子就顯得異常突兀。

徐燃說都可以碰,那這個也可以看吧?

程柔站起身取下鐵盒子,倒是不太重,但裏麵叮叮當當地響,應該是有很多小玩意。

程柔掀開蓋子,入眼的是一本草稿本,上麵密密麻麻都是數學公式。

徐燃還有收藏自己草稿本的愛好?程柔莫名覺得有點反差萌,繼續往下翻。

用到一半的鉛筆,寫滿亂七八糟數字的十塊錢,一個袖扣,她初中時送他的那幅畫……

程柔頓了一下,目光微微顫著。

玻璃彈珠,光榮榜上被撕下的照片,以及那本《月亮與六便士》……

程柔腦袋裏巨大的謎團越滾越大,**著她去解開又讓她想倉皇而逃。她緊緊握了握手又無力地鬆開,那張亂七八糟的十塊錢上麵還有她當時寫下的名字,這是她當時聽手風琴時遞給老人家的十塊錢。

而草稿本的扉頁上明明白白寫著:秦淮中學,初三四班,程柔。

程柔往後退了一步,後腳跟撞在身後的椅子腿上,尖銳的拖拉聲在腦袋裏像一場拉開危險地域的警報。長廊上傳來開門聲,程柔整個人嚇得原地一顫,心跳聲劇烈地撞擊著胸口,像大雨前轟隆震天的雷聲。

程柔走出房門,徐燃穿著白T恤和黑色運動褲,一邊拿毛巾擦頭,一邊向她走過來。

“怎麽在外麵站著?”

程柔沒說話,往樓梯口靠了靠。

徐燃腳步一緩,視線在她與房門之間移動。

“你……”

“我……”

程柔頓了一下搶先道:“我……我先回去了。”

徐燃一針見血:“你看到了?”

“沒看到!”

徐燃笑了笑:“我還沒說是什麽呢。”

程柔靠在扶手上,側身向著大門,這是一個明顯準備隨時落荒而逃的姿勢。

徐燃沒動,就這麽看著她,過了半晌才歎出一口氣。

“如果我不想讓你看到,你怎麽會看到?”

程柔瞬間瞪大眼,渾身血液直衝天靈蓋,她暈乎乎地轉身下樓梯,風馳電掣地衝出門外。

太……太可怕了。

徐燃是魔鬼,是魔鬼。

徐燃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方才所有的故作鎮定都演變成緊縮的呼吸聲。

(3)

“你怎麽了?”周甜甜張開五指在程柔眼前揮了揮,“回魂了!”

程柔陡然回神,瞪著眼一臉茫然。

周甜甜從書包裏拿出一瓶牛奶插上吸管推給程柔:“你今天怎麽了?一大早來到教室發呆。”

程柔低頭喝牛奶:“沒睡好吧。”

這熊貓眼看著確實像沒睡好,周甜甜又從書包裏拿出兩瓶牛奶,一瓶放在林晏桌上,一瓶自己喝。

“對了,事情怎麽樣了?”

“嗯?什麽事情?”

“餘一的事情啊,你昨天不是回去問徐燃了嗎?”周甜甜往餘一的座位上看了看,“餘一還沒來呢,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程柔昨晚一夜沒睡,腦袋不停連軸轉,早把餘一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天,現下頓時一陣心虛:“我忘記問了……”

周甜甜毫無察覺,隨口道:“那一會兒再問徐燃吧。”

程柔此刻才反應過來,她扭了扭脖子看向旁邊的空位子。

徐燃是她的同桌,那就意味著她等會兒就會看見徐燃,而且是近距離,從早到晚。

五雷轟頂!

那她一大早提前來學校是為了什麽?左右都會遇見,她躲那十幾分鍾有個鬼用!等等,為什麽她要躲啊?她又沒有做錯事,該躲的人是徐燃吧?羞恥的也是徐燃,為什麽她要害怕?再不濟徐燃也不會吃了她……

嗯?徐燃不會吃了她吧?不會吧?

程柔腦內一陣廝殺,最終成功說服自己,她挺了挺胸膛,氣勢全開。

周甜甜突然喊了一句:“徐燃!”

程柔“啪”的一聲軟在課桌上。

林晏喋喋不休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過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程柔拿起水杯就站起身,衝周甜甜道:“我出去接水!”

她剛轉身,徐燃抬手就把她壓回座位上,他長腿一跨,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今天你怎麽沒等我?”

程柔連帶椅子往旁邊移了移,徐燃緊跟不放也跟著移動。

“你怎麽不說話?”

程柔繼續往旁邊移,嗯?她腳下用力蹭了蹭,椅子紋絲不動,她往下掃了眼,徐燃的腳踩在她的椅子橫杆上。

周甜甜試探著開口:“你們倆玩貓和老鼠呢?”

徐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不躲,我又怎麽會抓。”

程柔莫名窘迫,一本正經道:“我真的要接水。”

徐燃:“我沒有不讓你接水。”

程柔的視線落在他腳上,意有所指。

徐燃鬆開腿,程柔噌的一聲跑出教室。

徐燃:“……”

徐燃:微笑。

他歎了一口氣,拿起水杯也跟著出去。

林晏一臉疑惑:“這年頭,大家都這麽愛喝水嗎?”

程柔站在飲水機前,剛鬆出一口氣就發現自己忘記拿水卡了,她正想取出水杯,感應器上就被放上一張卡,“嘀”的一聲,水流潺潺流下注入水杯裏。

程柔膽子一縮,剛提起一口氣。

徐燃:“閉嘴。”

程柔委屈巴巴地閉上嘴。

徐燃靠在飲水機上失笑出聲:“不是,你還委屈上了?”

程柔沒說話,眼神幽怨。

“程柔,其實你不用這麽心驚膽戰。”徐燃側過身幫她擰緊瓶蓋,“我什麽都不會做,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我去跟張老師要求換座位,再不行我就換班。”

徐燃垂下眼:“我的原意並不是想讓你躲著我。”

程柔的心口被戳了一下,瞬間心軟:“我不是躲著你,我就是有點不知道怎麽跟你相處。”

徐燃突然說:“餘一的事情解決了,幫他還錢的人是我爸。”

程柔頓時一驚:“為什麽是你爸?”

“餘一的媽媽是數學老師,小學的時候教過我,小時候我爸媽忙,我還去他家蹭過飯。我爸大概是覺得感恩吧,況且這筆錢餘家不是拿不出來,是餘一當時太衝動了。”

還有這一段故事?林晏不是說他們高一時才認識的嗎?

“那你和餘一很久之前就認識了?”

“不算認識,他小時候在外婆家,我們壓根就沒見過幾次。”徐燃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就這麽相處。”

程柔下意識“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徐燃的意思,但她原本內心的驚慌便真的就這麽平複下來。

徐燃轉過身呼出一口氣,扭頭衝她招招手:“愣著幹嗎?回教室了。”

程柔回到教室時,餘一正好放下書包,轉頭衝她點了點頭,麵上沒什麽表情,但起碼看起來很精神。張印踩著上課鈴進教室,習慣性拿黑板擦擦黑板,轉過身時卻與清洗得幹幹淨淨的黑板打了照麵。

“喲,今天挺積極啊。”

張印推了推眼鏡,撐著講台:“昨天沒說,那就今天補上,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高三生了,不要肖想假期,不要妄想不勞而獲,不要心懷僥幸,不要挑戰我的耐心,尤其是溫……”

張印的視線往後麵一掃,頓了一下轉口道:“尤其是林晏同學。”

林晏:你看這口鍋,又大又圓。

“還有,注意要擁有充足的睡眠時間,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說,知情不報罪加一等,接下來壓力可能會比之前大一些,你們放心,無論怎麽學都死不了人,但你們一定要往死裏學。”

周甜甜小聲道:“我怎麽感覺涼颼颼的。”

“好了,上課吧。”張印翻開課本,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怎麽有點興奮呢。”

眾人:“……”

程柔對於高三的印象隻有上學期畢業典禮當天,行政樓前撕碎的試卷,以及高三生歡呼雀躍地從長廊的一頭跑到另一頭。

高三是煉獄,是劫後餘生,甚至是你這輩子最拚命的一刻。

但張印說,高三是最好的時刻。

他的說辭得到剛踏入題海戰術的十二班全體成員的一致反對。

當時學校正安排高三全體同學進行晚修,走讀生也不例外,五點三十分下課,七點鍾便要開始進行晚修。程柔之前沒覺得時間緊迫,但因著晚修不得不把做事效率提高,稍一喘息又得往學校趕。如果遲到碰上其他老師值日還好,如果是生物老師,就免不了被冷嘲熱諷一通。

吳琛總說很神奇,高三有四五個生物老師,偏偏笑麵虎在十二班。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嗎?”

但大家也隻敢背地裏碎碎念,抬頭一見都得縮著脖子乖乖做人,生物老師的威懾力,爾等隻有臣服的份。

晚修經常會安排考試,有時候是在最後一節課,踩著下課鈴交卷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每一次都會有沒做完試卷的同學一邊喊著“老師等一會兒”,一邊埋頭奮筆疾書,張印暴脾氣一來就吼。

“等什麽等!高考會等你們嗎?天天讓你們合理計算時間,天天給我拖。”

對方臉色一垮,張印立馬又無可奈何地撐著桌子:“好好好,就等一會兒,快一點啊。”

程柔有一次交卷離開後,在行政樓的升旗台遇到了沈落,她坐在升旗台的台階上,身上披著一件薄襯衫,仰頭看著眼前燈火通明的教學樓。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容易讓人心軟,所以說好看皮囊哪怕千篇一律也賞心悅目。

沈落開口第一句就是:“徐燃呢?”

“被張老師叫去辦公室了。”

沈落略微疑惑地望向她。

程柔頓了一下:“做試卷。”

徐燃早上的語文試卷沒做完,張印特地讓他上去補做。

沈落愣了一會兒,突然抱著膝蓋笑出聲:“他倒是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徐江叔叔讓我教他做題,我磨破嘴皮他都未必肯做一題。”

程柔不知道該接什麽,隻能幹巴巴地說:“可能是因為人長大了會變?”

沈落看了她一眼:“是吧。”

程柔問:“你怎麽不回家?”

“那你呢?”

“我等徐燃。”

沈落突然不說話了,教學樓左側的燈光倏忽熄滅,光影在她眼中一閃而過。

沈落把披著的外套穿在身上,站起身:“我沒什麽人要等,隻是不想回去。”

程柔想起沈落上次跟她說過的話,頓時有點同情她。

“七班怎麽把燈關了?我書包都沒拿。”沈落拍拍衣角,衝程柔抬抬下巴,“走啦。”

程柔傻裏傻氣地“啊”了一聲,沈落突然轉過身笑得一臉嫌棄:“怎麽看,怎麽傻,到底有什麽好喜歡的……”

程柔:“……”

4)

高三第一次模擬考結束之後,整個高三都像一根緊繃的弦,輕輕觸碰就會發出蜂鳴的聲音。

周甜甜的名言警句從“我命由我,不由天”變成了“考差不是本意,是天意”,這是一場由唯物主義到唯心主義的轉變。

徐燃的數學成績依舊突出,而其他科目也因著這段時間的“努力”有所進步,除了語文。

而語文和英語正是十二班大多數同學的短板,英語老師每次抽查短文背誦時都被氣得翻白眼。

“你們這一停一頓,是等我提醒呢?高考我也在你們耳邊提醒?重背。”

而張印就暴躁多了。

“作文,你們怎麽著也得給我寫夠八百字吧,你們寫到六百多字是想欲知詳情,請看下回分解?是不是還得掃碼加微信啊?是誰我就不說了,你們自己清楚,還有閱讀理解,你們起碼把文章給我看了吧?文章都沒看,上來就渲染了悲涼的氣氛,突出主角的心境!”張印氣呼呼地一拍桌子,“同學們啊,這主角是一條魚啊。”

吳琛小聲道:“這不是一條普通的魚,這是一條通人性的魚。”

張印耳朵動了動,目光凜冽:“吳琛下課之後,把這次的作文給我補全了。”

全班頓時嘩然,拖著長音調侃對方,吳琛麵紅耳赤地擺擺手:“我這不是進步了嗎?我上次才寫了五百多字呢。”

張印皮笑肉不笑:“那你真的是好棒棒。”

吳琛:媽媽,我要回家!

高三的課間操安排在周三上午第二節,一到課間每個人都倒頭就睡,做課間操時都是半眯著眼比畫。年級主任每次都在背地裏抓偷懶的學生,而林晏每次都中招,徐燃雖然比畫的動作不全,但年紀主任對他要求低,覺得他能比畫都算好了,所以周甜甜每次都盯梢似的幫林晏守著。

今天,廣播裏的第八套廣播體操一響起,周甜甜就催著林晏集合。程柔當時剛從教室外麵回來,徐燃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玩遊戲,抬頭一看見程柔,利落地鎖了手機趴在課桌上假寐。

程柔一轉過頭就看見徐燃側頭枕著手臂睡得安穩,四周往外走的同學憋著笑,程柔瞬間了然於心。

程柔低頭喊了句:“徐燃。”

沒動靜。

徐燃閉著眼,感覺程柔從他抽屜裏抽出校服蓋在他背上,他心裏瞬間一暖。但程柔沒停手,繼續往上拉了拉校服,蓋在他腦袋上。

“安息。”

徐燃:“……”

徐燃裝不下去了,扒拉下校服,哀怨地看著程柔。

程柔提醒道:“做課間操了。”

徐燃:“我不想去。”

程柔點點頭,往外走:“哦。”

徐燃揉了把頭發,蹙眉跟在她身後:“你都不哄我嗎?”

“徐燃,你不會真以為你才三歲半吧?”

徐燃沒皮沒臉道:“我就三歲半,多半歲都沒有,你不哄我,我就哭。”

程柔渾身打了個冷戰,下台階混入人流裏。

她一臉冷酷無情:“你哭吧,不哭不是中國人。”

周甜甜站在十二班的隊伍裏,視線卻掠過人流往另一個班裏看。各班正在點名,班長讓周甜甜對照隊伍站好,周甜甜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視線。

班長看了看名單,又抬頭指了指周甜甜前麵空著的位置:“林晏呢?”

周甜甜:“死了。”

班長:“……”

程柔哭笑不得地站在她旁邊:“他幹嗎了?”

周甜甜往方才的方向指了指,陰陽怪氣道:“他跟‘小短裙’聊天呢,聊得可開心了,橫跨五個班,十排隊伍,感人肺腑。”

程柔想了想,才記起“小短裙”是之前七班的生物課代表。

周甜甜一陣喪氣:“張印說得對,強扭的瓜不甜。”

程柔一挑眉,“那你扭不扭?”

“扭。”

周甜甜意難平,轉頭就喊:“林晏!年級主任喊你做操啊!”

年級主任很給麵子地在背後拿著喇叭喊:“歸隊!歸隊!準備做操啊!”

廣播站跟聲控似的,年級主任一聲令下,四周的立體音響隨即響起音樂。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全場一愣,程柔做伸展運動的手臂硬邦邦地停在半空,聽清音樂後倒在周甜甜身上直笑。

年級主任頓時一怒,拿著喇叭繼續吼:“不是這一首!”

但音樂堅持不懈地響徹整個校園,無休無止,像廣場上揮舞刀槍棍箭的大爺拖著的音箱,年級主任急忙催促身旁的同學去廣播站看看,但此刻全場已經群魔亂舞地開始大合唱。吳琛拉著林晏跳雙人舞,企圖拽上徐燃時,卻被徐燃一招斃命。

“你是我天邊最美的雲彩!”

“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

“留下來!”

最後三個字,聲音洪亮得像閱兵儀式時的嘶吼。年級主任控製不住局麵,怒不可遏地叉腰舉著小喇叭。

“等會兒我就把你們一個個都留下來做操!”他頓了一下,不解氣地補充道,“兩遍!給我做兩遍!”

程柔的腦袋靠在周甜甜的胳膊上,陽光兜頭而下,直擊命門。她眯了眯眼,抬起右手在腦門上微微遮擋陽光,視線便清晰而明確地落在徐燃身上。吳琛和林晏同手同腳地往隔壁班隊伍裏跑,對方驚呼一聲,仿若遭遇洪水猛獸般全員撤退,徐燃站在人群中笑,身上掛著方才被林晏扯到一半鬆鬆垮垮的校服,程柔手指動了動,四指彎曲成半圓,在拱形的視線中隻有徐燃一人迎光屹立不倒。

他身後是烈日長空,以及穩如磐石的教學樓。

徐燃突然轉過頭:“程柔……”

程柔隻看見他嘴巴一張一合,但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因為心跳聲太大了。

因為時間來不及,今天的課間操隻能取消,年級主任再三確認是因為電腦設備故障後,一肚子怒火隻能自我消化,氣呼呼地往行政樓走,像一個移動的炸藥包。徐燃和林晏他們去奶咖買奶茶,程柔便挽著周甜甜的胳膊回教室。走廊裏人多,程柔剛往旁邊躲了一下,抬頭就看到陳北洺拿著書站在十二班的門口。

周甜甜一蹦一跳地跑上前,大手一拍對方的肩膀:“陳公子,好久不見啊。”

陳北洺笑了笑:“好久不見。”

“哦,這倒沒有。”

周甜甜笑罵一聲,往程柔身上看過去:“行吧,想你也不是找我,那我先進去啦。”

陳北洺點了點頭,等周甜甜走進教室後才把手中的書還給程柔。

“對於我這種平時不看書的人,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看完。”陳北洺靠在門口的牆上低頭摸了摸鼻子。

這本《月亮與六便士》是程柔新買的,她匆匆在扉頁寫了名字之後就沒翻過了。

程柔說:“前麵比較難看進去,後麵就好了。”

陳北洺的興趣顯然不在此處,他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程柔一眼,又把視線落在地上。

“我明天要出去集訓了,之後應該很少會待在學校。”

藝術生都需要外出集訓一段時間,但程柔一直不知道具體情況。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應該是下學期吧。”陳北洺頓了一下,“程柔,你有想要考的大學嗎?”

其實程柔沒想過這個問題,倒是程桉提過一次,首都離津沽挺近的,考首都的學校也不錯。但首都大多數學校分數線都高,程柔自己也沒把握。

程柔模棱兩可地道:“津沽或者首都吧,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好,主要還是看到時候的分數吧。”

陳北洺眼睛微亮:“我知道了,我也會努力的。”

程柔一直都知道陳北洺長得好看,而且是不同於徐燃的好看,徐燃是凜冽的,帶著尖刺的鋒芒,但陳北洺是鄰家男孩,開朗、溫柔,更像一陣風。事實上,他在女生圈裏的人氣也很高。

人果然是視覺動物。

陳北洺指了指樓梯口:“那我走了?”

程柔笑了笑:“嗯,拜拜。”

陳北洺轉身之間躊躇道:“如果你有話對我說,可以給我發信息。”

他這句話有點奇怪,但程柔也隻認為是出於告別的禮貌用語,就像聚會結束後說的那一句不帶實質的“下一次”。

“好。”

陳北洺連跨好幾步走下樓梯,轉眼就消失在程柔視線裏,仿佛昨日重現,程柔第一次見到陳北洺時他也是溜得飛快,但時間已經把他們甩出一大圈。

5)

高三的生活都是教室、飯堂、家裏三點一線,程柔常常在這樣周而複始的活動中忘記時間,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個星期。越來越多的考試也像一頭馱著她往前急奔的戰馬,她常常因為馬上的顛簸而忘記日月更迭,充實又恐慌。唯一的好處是食堂阿姨的手不抖了,一邊給她加菜,還會一邊叮囑她注意身體。

而在這個時候,高三終於迎來了一個大喘息的機會。

學校的文藝匯演安排在十一月下旬,秦淮的冬天剛剛來臨。

張印一邊擔心他們鬆懈過度,一邊又擔心他們張而不弛。

“有節目的話盡早報上去,如果沒有的話就安心學習啊,不過有節目也不能鬆懈學習,當然也不能一直無休止地學習,你受得了,身體也扛不住,注意勞逸結合。”

“我們來看一下修改病句的第一題,‘切記’‘不要’,這兩個詞不能連在一塊用……”

徐燃支著腦袋在轉筆,程柔往他身邊湊了湊小聲說:“你有沒有覺得張印變溫柔了?”

徐燃手指一頓,撂下筆:“好像是,之前我不知道,但剛開學那會兒脾氣確實不小。”

程柔頗為得意地挺挺胸膛:“那是因為他口是心非,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徐燃說:“那你呢?”

“我什麽?”

張印背過身寫字,嘴上念叨:“要認真聽課,你們做什麽小動作老師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你們上來試試就知道了。”

程柔做賊心虛地閉上嘴,乖乖聽課。

課後,班長過來問吳琛關於文藝匯演的事情。吳琛平時愛鬧,鬼點子一筐,但他最近被學習摧殘得不成樣了,直言自己腦袋裏現在還在滾元素周期表。

他大膽提議:“要不我們上去背元素周期表吧?”

班長:“打擾了。”

“其實也不是不行。”

程柔這話一出,眾人一臉“你瘋了”的表情齊刷刷地看向她。

隻有徐燃問:“你有什麽想法?”

“朗誦,挑一首詩朗誦,既能團隊作戰,節目也簡單不耽誤時間。”

班長恍然大悟:“我看行!”

班長轉身找文藝委員商量,吳琛抱著一本化學書笑道:“程柔,你果然慧眼識珠。”

徐燃一臉淡然:“嗯,慧眼識‘豬’。”

徐燃的重音放在最後一個字上,吳琛剛想點頭,轉瞬才反應過來徐燃在寒磣他,立馬趴在林晏身上哭號。

“小白菜啊,地裏黃啊,單身狗啊,受虐狂啊……”

周甜甜抬手就是一掌:“滾,你離林晏遠一點!”

吳琛直起身,勃然大怒:“就我是孤家寡人嗎?是不是全世界就我自己?我不信!餘一這家夥怎麽去辦公室那麽久?哥哥孤軍奮戰很淒慘啊!”

他表情誇張,又是拍桌子又是趾高氣揚,逗得他們一眾人樂不可支。許舒亭提著一袋烤腸回來,見狀,以為大家都被高考逼瘋了。

吳琛自己也笑,笑夠之後一邊吃烤腸,一邊認真地問大家。

“哎,你們都想去哪兒啊?”

周甜甜看了看林晏沒接話,徐燃看著程柔,程柔正在思考,許舒亭咬著烤腸突然走神。

吳琛微笑:檸檬樹上檸檬果,檸檬樹下隻有我。

他自顧自灌了一瓶靜心口服液,開口時還是沒忍住憤怒:“別想,說!”

程柔笑了笑:“津沽或者首都吧,我家在津沽,去津沽可以離家近一點,首都的話,我想看北京的初雪。”

徐燃無縫銜接:“津沽或者首都。”

吳琛白眼翻上天:“那請問您的理由是?”

程柔臉上一熱,故作鎮定地抬手支撐著腦袋做沉思狀。

吳琛:“……”

周甜甜問:“林晏,你想去哪兒?”

林晏專心致誌地吃著烤腸:“考哪兒去哪兒吧,不過如果能跟著燃哥當然更好了。”

周甜甜的笑容撲簌簌地往下墜,堅持問:“如果不能呢?”

“那你去哪兒?”林晏問。

周甜甜瞬間結巴:“蘇……蘇州吧,我挺喜歡蘇州的,那你……”

林晏毫無波瀾:“蘇州啊,我好像不太知道……”

周甜甜頓了一下,低頭吃烤腸。許舒亭接過話茬,立馬表示自己喜歡蘇州。

“首都那邊我估計考不上,蘇州挺好的。”

吳琛也接:“對對對,蘇州好吃的多啊!”

話題便轉移到美食上,餘一從辦公室回來後,他們已經把全國八大菜係討論個遍。程柔從底下很輕很輕地踢了踢周甜甜,周甜甜抬頭對她笑了一下,但明顯不太真誠。

程柔當時想,高考能帶來什麽樣的未來呢?在他們十七八歲的年紀,光榮或低穀僅僅憑借幾張試卷,寒窗十二載,最後交給的還是命運,而命運把他們衝散在各地,她們嘴上說著“一定能夠再見麵”,卻絞盡腦汁地想要把距離拉近一點,因為誰都無法保證一定能夠再見。

周甜甜、許舒亭、吳琛、餘一、林晏……還有徐燃,哪怕是他們,程柔都無法保證。

徐燃突然伸手碰了碰程柔的手腕,程瑩送給他們的那串手鏈輕輕地磕碰在一塊,不動聲色地靠在一起。程柔抬頭看向徐燃,徐燃沒有看她,嘴上還在和林晏說話。

權勢滔天的命運,馬不停蹄的歲月,無法預計的前途,任何一個,她都沒有把握,但是如果有想要抓住的人,那麽命運、歲月、前途又有什麽可怕。

文藝匯演當天,張印特地給每一個人都點了一杯熱奶茶。窗外是陰天帶著涼颼颼的冷風,秦淮的冬天猝不及防地霸占整個天空,張印提醒大家一會兒記得把外套穿上。

有同學問:“老師,今天是不是有喜事啊,怎麽突然請客了?”

張印喝了一大口奶茶,頓了一下,眉頭緊皺,把珍珠生生咽了下去:“嘖,珍珠奶茶為什麽一定要加珍珠?”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今天你們不是表演嗎?我給你們加油打氣啊!”張印轉身在黑板上寫字,一邊寫一邊說,“反正明年冬天我也請不了你們了。”

他寫的是“有誌者事竟成”。

“所以啊,你們……嗯?你們怎麽這副表情?”

大家低著頭不說話,一個個像因為電池耗盡而戛然而止的機器。

張印笑了笑,故作輕鬆道:“不是吧,畢業了你們還要敲詐我啊?”

大家被“畢業”一詞戳中命門,更沮喪了。

氣氛瞬間一破,眾人笑著七嘴八舌地說,到時候還要喝奶茶。

張印一一應下,無奈地敲了敲黑板:“就你們難哄……看好啦,‘有誌者事竟成’出自《後漢書·耿弇傳》,指的是隻要決心夠堅定,就一定會成功。老師把這句話送給你們,你們一定要記住,無論做什麽事首先要相信自己,要堅定自己的心。好了,去禮堂吧。”大家紛紛起立,莫名擁有了士兵上戰場前的一腔熱血與孤勇。站在後台準備時,所有人的心都七上八下地來回奔騰,一會兒擔心忘詞,一會兒擔心笑場,但當大家站在舞台中央看見台下的張印時,突然又湧現那股無緣無故的意氣風發,整場表演下來,程柔感覺自己的耳朵都被整整齊齊的朗誦聲震聾。結束時,張印在台下激烈地鼓掌,沒忍住站起身吼了一句:“好樣的!”

大家一臉嚴肅地鞠躬下台,走到後台瞬間笑出聲。這種把別人的希冀用心完成的感覺就像一陣在夏日裏灌進屋內的長風,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程柔仍然記得這一天,像無形中他們與張印結下不可磨滅的牽絆一樣,那樣簡單而又熱烈。

程柔很想把此刻的心情告訴徐燃,可是她轉過頭時並沒有看到徐燃的蹤影。

程柔問周甜甜:“你看到徐燃了嗎?”

“沒有。”周甜甜往觀眾席上望了望,“他會不會已經回觀眾席上看節目了啊?”

程柔無法,隻能跟著眾人一起回觀眾席。下麵的節目是學生會帶來的小品,他們服裝怪異,表情靈動,逗得一眾人哄堂大笑,程柔心不在焉地低頭給徐燃發信息,但徐燃一直沒回她,她鍥而不舍地繼續發,周甜甜突然抬手撞了撞她的手臂,她沒抬頭,隨口問了句:“怎麽了?”

周甜甜的語氣裏帶著掩飾不住的驚喜:“那個人是徐燃吧?”

程柔猛然抬起頭,視線落在舞台上,場上好幾個人在擺弄樂器,他們是學校學生自行組織的樂隊,而徐燃坐在椅子上,正在調試那架琥珀漸變色的架子鼓。台下一陣嘰嘰喳喳的討論聲,顯然有很多人已經認出徐燃,正一臉好奇地談論。徐燃竟然會打架子鼓,吳琛和林晏更是激動地站起身大喊。

“燃哥!我們愛你!”

徐燃抬了下頭,湊近主唱的話筒:“別愛我,沒結果。”

底下一片笑聲,隻有方主任慌裏慌張地詢問主持人。

“徐燃怎麽跑上去了?”

男主持一臉無辜:“我不知道啊,台本上隻有樂隊的名字。”

方主任一臉擔憂又不好衝上台把對方拉下來,隻能尷尬地轉頭和領導笑。

主唱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說:“樂隊原本的鼓手因為生病沒辦法上場,其實當時找到徐燃是想讓他當主唱的,但他說他比較擅長架子鼓,而且答應過要給人表演。”

“你要不自我介紹一下?”

徐燃轉了轉手中的鼓棒,視線直直落在台下。

程柔一手心的汗,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才感覺稍稍鎮定。

舞台上的光是暖色的,像把徐燃整個團團罩住,連他的聲音都仿佛經過潤色。

“我是高三十二班的徐燃,我爸曾說,徐燃解釋為清風徐徐,餘燼複燃,意思就是,人生山高路遠,道路曲折,但凡有一點可能都不能放棄。”徐燃頓了一下,笑了一聲,“我想告訴她,她於我而言也一樣。”

十二班眾人帶頭喊得最大聲,程柔的心在一片嘈雜聲中起起伏伏,徐燃方才看過來的眼神像軟綿綿的雲層,讓她整個人都變得柔軟又脆弱。

周甜甜在旁邊嘀咕:“我怎麽覺得徐燃這個‘他’不太像指他爸啊?”

程柔低頭,很輕地吸了吸鼻子:“可能是吧。”

周甜甜一驚:“你的聲音怎麽啞了?”

程柔:“……”

徐燃他們表演的是五月天的《燕尾蝶》,大概是因為前麵的節目都遵規守矩得令人毫無**,這個節目收獲的掌聲和歡呼就顯得異常突出。方主任惴惴不安的心總算放回胸腔裏,這是文藝匯演的最後一個節目,後麵校長說完結束語之後,領導們上去合影留念。

記者站的學生拿著麥克風,捧著攝像頭到處采訪學生。但大多數人都不願意上鏡,推推搡搡地擠出小禮堂,程柔被人推了一把,直接撞在尋覓采訪人員的學生記者身上。

四目相對,一個驚喜,一個恐慌。

周甜甜在一旁叉著腰看戲,程柔隻能躲躲閃閃地回答問題。

記者學生:“請問你是哪個年級的學生?可否自我介紹一下?”

程柔:“高三十二班,程柔。”

記者學生:“原來是學姐,請問學姐目前有心儀的大學嗎?”

程柔:“沒有。”

記者學生再接再厲:“那有什麽話想對老師、同學們說的?”

你就不能問與文藝匯演相關的事情嗎?

程柔腹誹了一句,麵上一本正經道:“希望老師身體健康,同學們旗開得勝。”

短發學妹大概終於發現她沒有采訪的價值,表情一頓後,匆匆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學生記者:“學姐,對於畢業有什麽感想嗎?”

程柔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眼前和同學勾肩搭背的徐燃正從遠處向她走來,有人往他耳邊說了句什麽,他笑罵著踹了對方一腳,抬頭時正好看到她,無比自然地抬手衝她揮了揮。

“學姐?”

程柔轉過頭,終於衝鏡頭笑了笑。

“覺得遺憾吧,好像自己什麽都沒做,就把這兩年半荒廢了,而且一想到畢業之後就不能再見麵,我就覺得很難過,很難過,這種難過遠遠比荒廢歲月更深刻。”

高考能夠帶來什麽樣的未來?可能她要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找到答案,而她此刻隻感覺到自己的青春被劃開一道口子,被澆灌進數不清的人,但隻有一個人,讓她的青春真正蘇醒,變成一朵搖曳又時刻擔心凋謝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