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鳴岐山

1

李靖仿佛老了十歲。

當殷夫人死在他懷裏的時候,堂堂一鎮總兵竟在一眾家丁麵前號啕大哭,像個丟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一般。

在殷夫人死後的半年裏,李靖常常會睹物思人。偌大的李府之中,承載著他們二人記憶的東西實在太多,大到條案長桌,小到玉器擺件,都足以讓他兩眼無神,陷入呆滯之中半天。

直到這一日,李靖從香房的**醒來,怔怔望著空空如也的身邊,突然想起殷夫人死前一個月,有一次夢中驚醒跟他說,哪吒剛剛給我托夢,說要讓我在翠屏山為他建一座哪吒廟,他受香火犧牲祭拜,便可……而後話題便被李靖粗暴地打斷。

那孩子實在死得太過震撼,震撼到李靖一想起他,就是一地化不去的模糊血肉。但那悲痛,隨著殷氏兩眼之中大雨一次一次地衝刷,也終究恢複了平淡。李靖對殷氏說,你的身體變成了現在這般,都是他做的孽,他闖下彌天大禍,差點兒讓整個陳塘關淪為河澤,使一關百姓為他替罪,他有何功勞能夠受饗犧牲?

殷夫人聞言,咬著嘴唇躺回**。但李靖知道,那夜之後,殷夫人就開始心事重重,每夜睡得都不安穩。她的身體似乎也一天不如一天,李靖專門請了大夫上門來為她調理身體,每日湯藥不斷。終於在一個月後,殷夫人柔弱的身體即使無病無災,卻還是沒能撐住。

李靖從**起來,穿好衣甲,便率領士兵出關演練。等他帶兵回程時,日已西斜,遠處青山含翠,山下到處是綠油油的莊稼。李靖很疑惑,要知道這半年來,或許是東海龍王無意打了幾個噴嚏,才叫陳塘關下了幾場零星的雨,附近百姓僅憑九灣河水灌溉農田,幾乎顆粒無收,而此地距九灣河極遠,卻反而絲毫未受幹旱影響。

李靖向田中施肥老嫗問道:“老人家,此地是何地界,為何莊稼長勢如此喜人?”

那老嫗喜滋滋地說道:“此地乃翠屏山,今年陳塘大旱,全憑山中哪吒廟保佑,莊稼才有這番長勢。最早鄉民都不肯信,我因見過哪吒騰雲駕霧,所以最先去的那廟中祈福,誰承想哪吒顯聖叫我心願達成,後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去祭拜,才在大旱之中,留下了翠屏山這麽一塊福地。”

時隔半年之久,李靖再聽到“哪吒”二字,仿佛晴空炸雷一般,頓時撥轉馬頭,沿小路上了翠屏山。隨行大軍雖不知為何,也隻得拖著一身疲憊,跟隨李靖上山。進山數裏,相隔甚遠,便見林木之間有嫋嫋青煙升騰而起,李靖拍馬疾行,隻見那青山之中,現出一座樸素廟宇,廟前香爐煙火鼎盛,廟上匾額寫著三個大字——“哪吒廟”。

李靖咬著牙,握著馬鞭踱步進了廟裏,前來進香祈福者,皆被隨行軍士轟出。李靖麵色陰沉如水,站在廟宇正中,借著夕陽之光,看著廟中泥塑神像手拿乾坤圈,身披混天綾,渾身散發著淡淡的紅光,分明就是哪吒模樣。

“定是你這逆子,死後亦不安生,日夜騷擾夫人,才叫她落得個英年早逝的結果!”李靖高高舉起馬鞭,又重重落下,將那令他不安、憤怒的泥像,一鞭子抽得粉碎。但半年來蓄積在心裏的悲憤,在那滿地泥坯中,卻似乎一點兒都未曾減少。

2

金霞童子手中捧著一物,進了金光洞,見太乙真人麵色愁鬱地站立洞中,便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靈珠子師兄就是因為殺了石磯娘娘的弟子,才被天尊懲罰下界投胎,可師父為何又要用我親手送入陳塘關的乾坤弓、震天箭,再度給師兄招惹麻煩呢?”

“天機不可泄露,豈是你能得知的?”太乙真人皺起眉頭,問道,“你手中所拿何物?”

金霞童子聞言,連忙將那物放在太乙真人麵前,原來是一朵出水白蓮。那蓮花潔白無瑕,通透玲瓏如同玉製,雖離池水淤泥,花葉卻依舊隨洞中涼風微動,仿佛此花已經自成性靈,正在呼吸吐納一般。白蓮正中更有一顆純白蓮子,散著溫潤的光。昆侖天池裏那一池白蓮與此相比,皆黯然失色,唯有承載靈珠子出世的那朵紅蓮,方才能與之相媲美。

饒是太乙真人閱寶無數,也不由得一驚,回想起許久之前,靈珠子出世的奇景,不由得一怔,才問道:“如此天地靈物,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金霞童子惴惴道:“乃是弟子今日下山遊玩之時,有一怪人在山下洗心池中拋下一物後,便揚長而去。弟子上前觀看,便見那池中突然長出了這朵花來。”

太乙真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歎道:“恐怕,那道人是為你師兄而來。”

便在這時,一陣陰風吹入洞中,帶來滿洞香火氣息,那魂魄在風中飄**,停在了太乙真人麵前,“撲通”便下拜。

3

哪吒白日裏去了昨日來祈求生子的山下樵夫家裏。

不孕不育這種小事情,無非是山中遊魂已盡,又無新死之人趁那夫妻大行好事之際,進入婦人肚中。哪吒神飛三十裏外,在風中遊魂之中,尋了一個麵善的鬼,塞進了樵夫婆娘的肚中,便拍拍手,看著腳下風景,飛往翠屏山哪吒廟中。

那碎了一地的泥胳膊、泥腿,隱隱與陳塘關前那一攤模糊的血肉重疊,雖然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但哪吒覺得自己像是又死了一回。

哪吒忽然恨起了李靖。

他在無知之中所犯罪孽、所惹禍患,已隨那一死盡付流水,況且之前死時,已將骨肉皆還與他,他卻為何要下這般狠手,來阻自己借著神道重生?哪吒想不明白,那疑惑便化作無邊的仇恨在他心頭積聚。

如今神道之路既滅,哪吒拜在太乙真人麵前,已然心如死灰。心懷訣別與不甘,一頭磕在半空,悲痛道:“弟子神道已毀,無緣侍奉師父左右,是弟子不孝!”

太乙真人搖搖頭,安慰道:“此前要你去修神道,實在是無計可施,隻是今日或許是上天感應,為你送來了這朵白蓮,又使你有了新的機緣。”

哪吒奇怪地問道:“白蓮,又有何用處?”

太乙真人並不回答,大袖一揮,便將哪吒的魂魄裹起,又取出那朵奇異白蓮,取花瓣以鋪三才[1],將花梗來做骨節,而那仿佛自有魂魄的白蓮子,則被置於正中,以定心魄。太乙真人袍袖再抖,將哪吒三魂七魄盡數置於那顆蓮子之中,大喝道:“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時!”

太乙真人低喝一出,哪吒就覺得自己空洞的魂魄,瞬間便被膨起的蓮花、蓮梗、蓮葉、蓮子充滿,他伸展軀幹,渾身便發出一陣爆豆之聲。重生的感覺太過美妙,以至於哪吒融進這蓮花化身之後,竟未第一時間拜謝太乙真人,而是抬起有些麻木的雙腿,走到洞中積水池前,想看清自己的模樣。

哪吒怔怔望著那水中倒影,覺得陌生又熟悉。

這半年來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般。在入夢之前,哪吒還隻是一個七歲的童子,而夢醒之後,他已然長成了一個身形偉岸、豐神俊朗的青年人。大抵所有的成長,都是先由身體的發育開始,因此,哪吒猛然覺得自己的心智,相比片刻之前成熟了許多。但還有一股刻骨的恨,在他胸口的蓮子之中生根,等待著開出一朵奇異的花。

太乙真人透過水中倒影,影影綽綽看到弟子心中的鬱結,不由得皺起眉頭。心中隻想著不可任由哪吒殺心暗長,否則待大戰開始,他若仍如前世靈珠子那般,恐怕終究會將自己的殺劫變成死劫,再度淪落神道歧途。

太乙真人板起臉來,對哪吒道:“李靖打毀你神像之事,著實叫人傷心啊!”

哪吒回頭驚異地望著師父,旋即便想起遊魂如風中飄絮之時,自己是那般孤獨與無助。天地之間有形的、無形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輕易便傷害與摧毀自己。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感受著這具蓮花化身之中蘊含的別樣力量,沉聲對太乙真人道:“李靖為父卻全無情誼,弟子這便去找他做個了斷!”

既然做父親的都肯拋棄他的兒子,甚至不惜親自動手,差點兒使親子魂飛魄散,那麽做兒子的釋放心中仇恨,即便殺了那無情無義的父親,恐怕也無可厚非。哪吒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太乙真人以何緣由勸阻,都必須得叫李靖嚐嚐神遊物外,無所寄托的無邊孤寂感。他低下頭,期待著師父的反應。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乙真人居然點頭認同,說道:“李靖愚忠殷商,卻對親子毫無情義,這等小人,正如當今這殷商朝廷一般,合該一並毀去。從陳塘關回來以後,恐怕玉虛宮也該降下新的符命了。”

“不知天尊那裏又有何指示?”

“鳳鳴岐山之上,乃是大吉之兆,岐周生有明主,自當取朝歌城那暴虐無道的紂王而代之。我玉虛門下上順天道,定要鼎力相助才是。”

哪吒早就聽從朝歌逃出的人說過那殷紂王炮烙諫臣,造酒池肉林窮奢極欲之事,此時聽聞師父不但同意他去殺李靖,還大有要他相助明主,討伐無道昏君之意,頓時生出無窮快意與豪氣。但胸中那顆白蓮子卻猛然一躍,像是要從哪吒喉嚨裏跳出來一般。哪吒幹咳一聲,蓮心卻又恢複了原狀,毫無異樣。太乙真人對哪吒說道:“你且隨我到後山桃園中去。”

那園中桃樹虯曲蜿蜒,桃花卻生得美豔,每有微風掠過,就有遍地落英隨之而起,在園中蹁躚而舞。太乙真人招手呼“來”,便有一杆火尖槍飛至哪吒手中,再一招手,又有兩團疾風將烈焰吹至他腳下,現出一對滴溜溜轉動不止的風火輪來。

風火輪將哪吒帶至太乙真人麵前,真人隻在他眉間輕輕一點,便道:“此兩件法寶,皆是你前世在此間之時所慣用的。”說完,又將一個豹皮囊交與他,囊中裝有混天綾、乾坤圈,另有法寶金磚一塊,道,“你既心存仇怨,此去報了便是!”

哪吒手持火尖槍,腳踏風火輪,混天綾纏臂,乾坤圈套身,金磚藏在腰間,運用之法已隨真人指點如成竹在胸,凜凜神威霎時衝天而起。他向太乙真人行了拜禮,鄭重道:“弟子這便去了!”

金霞童子眼見哪吒踏著風火輪,倏忽便消失在天際,便向真人狐疑問道:“師父,師兄此去,莫非真會殺了他的轉世之父嗎?”

太乙真人神遊物外,眼觀天道走勢,卻搖搖頭,道:“恐怕將有災禍。”

[1]中醫名詞,對應人身體的上、中、下三個部位。《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標幽賦》:“天地人三才也,湧泉同璿璣、百會。”百會在頂應天,主氣;湧泉在足應地,主精;璿璣在胸應人,主神。故稱三才。

4

哪吒駕著風火輪,在天上使了幾回火尖槍,便已到了陳塘關外。

這一路上,他刻意不去想一個問題,就是自己真的要殺死李靖嗎?即便李靖將他送上骷髏山,放任他在陳塘關前自殺,甚至躍馬揚鞭,打碎了自己重生的希望,但當他落在城門前身死之地,向城樓守衛喊道:“叫李靖出來受死!”他卻釋然了,或生或死,自有天命,即便自己狠下心來戳了那一槍,那也是天道假借自己之手,殺了當死的李靖。

其聲仿佛利箭穿心,守城將官被這一聲嚇倒在地,連滾帶爬跑至李府,向李靖稟報:“關外有個持槍的少年,要叫老爺出去……出去受死!”

李靖聞言大怒,登時起身道:“你可看清那少年是何模樣?”

將官唯唯諾諾道:“那少年隱約與三公子有些相似,身上還帶著三公子的紅綾與金圈!”

李靖喝道:“胡說!人死豈能複生?”

但他早年於西昆侖度厄真人處學道,知曉一些神仙神通廣大的本事,心中已然信了幾分,立刻披了衣甲,挎劍持戟,騎上青驄馬,點起關內將佐,大開城門,卻見長大了幾分的哪吒滿臉輕慢之色,正在城門前站定了等他。

想起夫人死時的悲戚,李靖開口罵道:“你這畜生,生前禍害父母、百姓,死後亦不安生,竟敢來此騷擾!”

哪吒冷笑一聲,道:“為保父母、百姓,我已將骨血發膚全都還與你們,你卻為何又到翠屏山打毀神像,斷我神道重生之路?李靖,你那顆狼心實在太毒,今日我定要取你狗命!”

哪吒話音剛落,手中槍尖已然到了李靖麵前,李靖慌忙舉戟來擋,但哪吒乃蓮花化身,自有無窮神力,即便存著戲耍之心收了幾分,但也並非身為三流修士的李靖所能抵擋的。頃刻之間,李靖**的青驄馬便七竅噴血,跪死在地,手中畫戟亦折成兩截兒。李靖一擊之後自知不敵,眼看哪吒要下殺手,因此撒腿便要逃跑。

哪吒見狀大笑道:“李靖,你果然是個懦弱小人!”便舉槍追來。

李靖在度厄真人處學道三年,難入仙道正途,卻也學了幾手五行遁術,當即從地上搓起一把土,施展土遁,慌忙往東南逃竄。哪吒踏上風火輪,一路追著李靖急行。

李靖雖身化遁光,可哪裏比得上哪吒腳下的風火輪迅疾。哪吒存心想叫李靖吃些苦,追在他身後,叫道:“我要刺你左臂!”李靖慌忙之中剛抬左臂,便覺火尖槍呼嘯往左臂刺去。他又聽哪吒叫道:“我要刺你屁股!”便慌忙往高一飛,一股熱風隨即便燃至屁股底下。

哪吒便這般,一路時近時遠地戲耍著李靖。李靖心中時時提防,暗暗叫苦,隻怕等哪吒玩夠了,一槍刺過來,自己這一鎮總兵就得一命嗚呼了。

哪吒覺得玩得差不多了,便故意放遠了些,準備一槍結果李靖的性命,但前方那處山下忽然現出一個身穿寬大道袍的俊俏童子,將李靖攔在身後,道:“父親休怕,孩兒在此。”

哪吒見狀心中隨即一沉,隱約感覺到不好。

那道童見哪吒落下輪來,便上前一步,怒喝道:“你這畜生,怎敢行此殺父忤逆之舉!趁早滾回去,我便饒你不死!”

哪吒聽說過李靖另有二子,皆是一出生便被高人收徒帶走,卻不知這道童是哪一個,見他口出狂言,心中怒火燒得愈發熾熱,強忍脾氣問道:“你是何人,也敢如此口出狂言!”

那道童道:“我乃九宮山白鶴洞普賢真人門下木吒是也。”

哪吒才知是他二哥木吒,但他既已削骨還父,又追殺李靖至此,自然沒有叫哥哥的道理,隻是心想這位二哥同為修道之人,便把翠屏山之事說與木吒聽,要他做個公道。誰知木吒聽完,卻怒喝道:“你這畜生,竟全不悔改,還欲行殺父之舉!”

他便舉劍向哪吒殺來,哪吒往邊上一躲,勸道:“我單找李靖,與你木吒並無仇怨,你趕緊讓開!”

木吒不聽,又施展九宮山仙術,與哪吒戰成一團。一時之間,隻見槍劍交擊,五行術法肆意轟擊,打不著人,卻將這方圓數十丈攪得煙塵四起。

混戰之中,卻不知李靖趁機逃到了哪裏。哪吒心中一急,再不留手,從腰際豹皮囊中取出那塊金磚來,趁木吒不備,暗自施放,一磚就將把木吒拍倒在地。哪吒旋即登上風火輪,朝李靖消失之處追擊而去。但追了許久,除了山川河澤,並不見一個人影。而哪吒心中的殺念卻隨著追殺與攔阻,愈發堅定。他站在半空之中,望著天空喊道:“李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不殺你,也難泄我心頭之恨!”

山林之中有群鳥受驚而起,卻不見龜縮的李靖。哪吒不由得泄氣,卻見腳下那山鍾靈毓秀,乃是如乾元山一般的洞天福地,便落在山中靈氣最為濃鬱之處。李靖已經不見蹤影,隻有一個穿著一身水合長袍,綰著雙抓髻的道者靜候在前。

哪吒一字一頓,念著那洞府名號:“五龍山雲霄洞。”隨即向那道者拜道,“您可是文殊師伯?”

見那道者點了點頭,哪吒便訴苦道:“弟子乃是太乙真人門下哪吒是也,因李靖毀我神道,險些叫我魂飛魄散,今日非得得他首級方能罷休,師伯可曾見過李靖?”

卻聽文殊廣法天尊麵沉似水,冷哼道:“你前世便十分頑劣,闖下大禍方才投胎下界,誰知今日怎的竟要手弑生父,不知太乙真人如何教育,竟教出個如此大逆不道的弟子!”

哪吒聽他口中訓到太乙真人,亦全然不聽自己的苦衷,稍壓住怒火,道:“你這潑道人,我問你可見過李靖?”

文殊廣法天尊哈哈笑道:“李靖方才進了我雲霄洞中,你要怎的?”

心頭業火化作一朵盛開的紅蓮,登時翻騰而起,將那顆月白的蓮子燒得滴溜溜直轉,把雙眼直燒得赤紅,哪吒一挺火尖槍,大怒道:“你若交出李靖,我便與你幹休;如若不然,就算你是我的師伯,也別怪我失手在你身上留下幾個窟窿!”

“哦?”文殊廣法天尊受了小輩侮辱,麵色驟冷,道,“不知太乙傳你何種能耐,竟敢如此猖狂!”

“看槍!”哪吒飛身而起,舉槍向文殊刺去,槍尖烈火卻全是來自心中。

誰知那文殊廣法天尊說得厲害,見哪吒來勢洶洶,卻轉身就跑,全無半點兒風度。哪吒追趕了幾步,文殊卻忽然回身,也不知他做了什麽法,四周頓時狂風大作,升起濃濃煙霧,將哪吒迷倒。再醒來時,他已經深陷遁龍樁中,渾身套著金圈,絲毫動彈不得。

文殊廣法天尊喚道:“金吒,取我扁拐來!”

金吒連忙取來,但文殊並不接拐,反而對金吒說道:“替我狠狠地打這畜生。”

哪吒看著這未曾謀麵的大哥,想叫他一聲,卻又想起在木吒處所得的冷遇,便仰起臉來,不看金吒。金吒不敢違抗師命,便拿起扁拐將哪吒一頓痛打。

金吒打一拐,文殊便問一句:“你可知錯?”

哪吒從頭到尾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但他心中的痛,卻沒人能夠知曉,正如他對李靖的恨,從不曾有人願意試著理解一般。哪吒感覺,做成自己心髒的那顆蓮子,即便遭受心頭烈火的炙烤,卻也在這一下一下的痛打之中,逐漸沒有了溫度。

文殊見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覺得無趣了,便叫金吒停了手,進了洞去,將哪吒留在了洞外。山中冷風“嗖嗖”地從哪吒臉上吹過,吹過他沒有溫度的皮膚,吹進他沒有溫度的心髒。他的身體裏沒有血液流動,但他的心裏,憤怒的火焰卻燃燒得愈發熾烈。

心火熊熊燃燒之時,太乙真人駕鶴而來。哪吒被縛在遁龍樁上,無法行禮,卻向太乙真人呼救道:“師父救我!”太乙真人理也不理他,徑直進了雲霄洞。

5

雲霄洞雖說是洞,穿過洞後卻別有洞天,乃是一處幽靜山穀。穀中溪水潺潺,另建有亭台一座,茅舍幾間。

“真人,真教得好徒弟啊,連我這師伯也絲毫不放在眼裏!”文殊廣法天尊似乎料到他會來,因此一見太乙真人進洞,便坐在亭中陰陽怪氣道。

太乙真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向文殊打個稽首,見李靖與金吒父子在茅舍中談話,便道:“若非如此,燃燈先生又怎會向天尊求情,轉而差他下界,去做這引火燒身之事。”

“上次未完之局,今日且再下幾目。”文殊一揮袍袖,麵前桌上便現出爛柯殘局[1],他一捋胡須,落下一子,淡淡說道,“隻是我曾查哪吒之命,當在死後於翠屏山成就神道,以成神之身輔佐薑尚,如今距他身死方才半年,照理說連神體都還未曾凝聚,可怎就得了你這許多法寶,追著李靖不說,還到我九宮山逞凶?”

太乙真人見他落子之處,正合枯木逢春之筆,叫一盤死局重煥生機,遂麵色凝重,沉聲道:“李靖逆天而為,搗毀哪吒泥塑金身,再塑本是小事,但在哪吒魂歸乾元之前,卻有個奇人悄然而至乾元山中,在我山下蓮池中種下一株蓮花……”

太乙真人當下就把早晨所遇之事,說與文殊聽。

當初靈珠子是從昆侖天池裏的一朵紅蓮之中化生之事,文殊早有耳聞,當下聞聽此言,不由得驚疑道:“莫非……”

太乙真人點點頭,道:“正如道兄所料,貧道正是借那株蓮花,鑄就了哪吒如今這蓮花化身。”

文殊嘖嘖稱奇道:“假借外物以為肉身,即便托身神器,也難免要功力大減,但像哪吒這般更甚己身,不光功力不減,反而更進一步者,著實聞所未聞。”

太乙真人舉棋不定,隻道:“仙道即為向天問道,可如今天命竟失,貧道真不知此子將來又有何遇。”

文殊深吸一口氣,對茅舍內金吒輕聲道:“放哪吒進來。”

金吒聞言出洞,文殊眼望金吒背影,悵然道:“想我玉虛門人向天求索,卻不知自己殺劫為何,也不知收了這些弟子,又能否成功脫劫。”

太乙真人落子無悔,道:“既不知命,便以己願代替既定的天命即可。”

哪吒隨金吒穿洞至府,見李靖躲在茅舍內,殺心雖盛,卻仍向太乙真人拜了一拜。太乙真人寬慰道:“今日你挨這打,實是因為你殺心太重,為師方才請你師伯磨磨你的性子,切不可怪罪你文殊師伯!”

哪吒心中業火忽然搖曳,自己殺心真的太重了嗎?這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他方才醒悟過來,向文殊施拜,道:“弟子怎敢怪罪師伯。”

此時文殊正應付太乙方才落子所帶來的如潮攻勢,因此專心思慮,不理哪吒。金吒連忙在旁邊提醒道:“師父,您看我父親與三弟之事……”

文殊才道:“叫李靖過來。”

李靖到了亭邊,躲著哪吒,躬身向文殊廣法天尊拜道:“多謝仙師救命之恩。”

太乙真人當先責備道:“翠屏山之事,全因你心量太過狹小,才致使父子參商,差點兒使我弟子行了大逆不道之事。”

李靖心中一痛,欲言又止,微微低下頭,道:“仙師教訓的是!”

太乙真人又道:“從此父子不許再犯顏!”

李靖當先應了,拿眼瞧著哪吒,哪吒心中雖不忿,終究師命難違,也點頭答應了。

文殊廣法天尊此時方在諸多變化之中尋到求存圖變之路,便催李靖道:“你且下山去,莫打擾我們兩個下棋。”

李靖如蒙大赦,行了禮,急忙出了洞。

哪吒見此情景,想李靖此番出洞,必然不敢再回陳塘,再要尋他可就並非易事了。哪吒眼看那二位仙人對局之慢,心中更加急切,但又不敢在師父、師伯麵前明說,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誰料這時太乙真人像是明白了他心意一般,漫不經心道:“你且先回乾元山去,好生照看洞府,我下完這局棋便來。”

哪吒道了聲“是”,裝模作樣慢悠悠出了洞,才急忙踏上風火輪,去追尋李靖蹤跡。

文殊廣法天尊抬起頭來,望了太乙真人一眼,聲隨子落,攻後瞻前:“你想順遂他心意?”

太乙此子落得也快,棄子取勢:“自有天命。”

卻與開局慢棋不同,二人愈下愈快,不過片刻,眼看黑白二色便將棋盤占滿。

“李靖死不了。”文殊明說,卻擊左視右。

“為何?”太乙疑道。

“有人看上了李靖,想要收他為徒。”文殊落下最後一子,偌大的棋盤之上,拚殺了數回之久,卻落得一個“和”字。

“碧遊宮無故死了一個石磯,即便教主勒令,但封神如果真的開始,此種事情定然會多不勝數,即便無人挑撥離間,截教門下也必然不會一直坐視不理。無論殺劫、死劫,眼看馬上便要臨頭,便是那位道者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太乙順著文殊的眼神望去,悠長的雲霄洞中,一盞燈火燃得正盛,將洞口照得透亮。

[1]“爛柯”為出自《述異記》之圍棋典故,意指歲月流逝,在此是指二位仙人千百年前未了殘局。第六章最後一節即借爛柯典故,使小說時間由孫悟空出生一百年(孫悟空約莫與老子同時代),過渡到孫悟空三百餘歲,由花果山渡海至靈台方寸山拜師學藝(詳參《西遊記》)。

6

燃燈道人在玲瓏寶塔外問道:“哪吒,你可認你父親?”

從他心中盛開的紅蓮業火,借著塔中真火,一道在他新生肌膚的每道紋理之中蔓延、彌散。正如半年之前,他手握敖廣之劍,看著生長七年的鮮血皮肉,在劍下一寸一寸剝離。

鮮血是他靈魂與李靖所賜肉身的分界,業火是他難以消解的恨,血與火化生的紅蓮,炙烤著胸中白蓮子,那難言的痛苦,是遊魂無邊的孤寂與不解。

蓮花沒有眼淚,露水在滴出的刹那,便被那血火吞噬殆盡。哪吒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玲瓏塔狹小的窗外吼道:“我不認!”

“求上仙饒過小兒!”李靖“撲通”跪在地上,以頭搶地。

燃燈道人動容道:“你要我放過他?”

“是!”李靖抬起頭,沾染汙泥的血,從炸開的額頭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花。

“這逆子竟然枉顧父子之情,一路追殺於你,你又為何要為他求情?”燃燈道人麵色森冷,眉頭緊皺。

李靖也不說話,隻是死命磕頭,血淚流了滿臉,燃燈不忍直視李靖慘狀,隻是用無人能聽清的聲音喃喃自語道:“為父的這般講情義,為何生出的兒子卻這般狠毒?莫非因今日我托金蟬子送往乾元洞的那朵白蓮之中有異樣?”

心中紅蓮燒得絢爛,哪吒墜落地上,無聲的霹靂在他腦海中轟然炸裂,世界仿佛初生之時的混沌般寂靜無聲。這裏沒有李靖,沒有燃燈,也沒有什麽玲瓏寶塔,隻有天上白雲幻形,化作了一個身著蓮裙的女子,一臉溫婉的模樣,輕聲叫道:“紅蓮……”

那聲音飄散在山穀綠林之間,漸漸失散,哪吒忽然捂住臉,身子蜷縮成蝦球一般,腦袋仿佛大錘一般一次次重重砸在地上,山嶽震動,鳥獸飛散。

但蓮花不會流淚,他躺在這靜謐之中,聽到雲中那女聲在他心中喃喃低語,輕聲叫道:“紅蓮……”

哪吒坐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

山穀空曠,無人作答。

7

乾元山山光秀麗,盡管金霞童子已在山中度過了無數甲子,卻總有看不盡的山中野趣。

轉世前的師兄靈珠子,常會帶他一起在山中玩耍;但轉世後的師兄哪吒,卻隻會待在金光洞中最陰暗的角落裏,淡然道:“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無須爭取,亦無須掙紮,隻要等待,該來的便終究會到來。”

在漫漫的長生之中,金霞早已忘卻了“父母”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意義,因此當太乙真人告訴他,哪吒隻是在等待一場大戰的開始,想要發泄心中的鬱悶,讓他別去打擾哪吒時,金霞並不能完全理解。

終於有一天,師父令金霞童子將哪吒叫到身前,太乙真人還未曾言語,哪吒卻先問道:“要開始了嗎?”

太乙真人搖了搖頭,道:“救了黃飛虎後,便隨他一家往西岐城去見薑尚吧。”

“這麽說來,我是能見到天命聖主與天尊欽點的封神之人了嗎?”哪吒興奮地問道。

太乙真人背過身去,看不清麵上的表情。

8

鎮國武成王黃飛虎的大名震懾八百諸侯,哪吒久居陳塘,自然久聞其名。但他不承想過,與這位王爺的首次見麵,竟是在黃飛虎淪陷囚車之中時。

此時,太乙真人口中的伐紂事業還未開始,但早在尚且懵懂的哪吒丟出乾坤圈打死夜叉李艮時,封神之戰實際就已拉開了序幕。而在這仙凡同在的修羅場上,哪吒遇到了他的第一位對手,來自截教旁門的七首將軍餘化,以及押送黃飛虎一家老小的三千士兵。

餘化法力不強,派頭卻很足,身騎火眼金睛獸,手握一杆方天畫戟。剛一交手,餘化手中畫戟就被乾坤圈打斷,他立馬從腰間取出戮魂幡,戰場之中頓時鬼影重重,黑霧彌漫。被那鬼影黑氣沾染到丁點兒,無論押送士兵,還是囚車中的黃家老小,都如同失魂一般,口吐白沫暈倒在地。

哪吒見餘化施展邪魔外道之術,眼看就要傷及黃飛虎,也顧不得自身安危,便擋在幾十輛囚車前,心中業火從槍尖噴薄而出,燒得戮魂幡中百鬼哀號逃竄。哪吒掏出腰間金磚,一磚將餘化拍下坐騎,挺槍就要結果他性命。

當時火尖槍槍尖距離餘化後心不足三寸,餘化色厲內荏,鬼叫道:“我師尊乃是蓬萊島一氣仙餘元,你若敢傷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火尖槍停在三寸的距離處,哪吒呆立原地,餘化趁機翻身上了火眼金睛獸,頭也不回地向東海逃竄而去。哪吒突然住手,並非因為懼怕餘化口中的蓬萊一氣仙,隻是在餘化即將死在他手下之時,他被燃燈關進玲瓏塔的那日,曾出現在他心中的女聲忽然出聲攔阻道:“紅蓮,不可!”

“你究竟是誰?”哪吒失聲大喊道,商軍數千人將他團團圍住,並無一個人上前,更無一個人回答。

哪吒眼中噴火,不過片刻工夫,商軍便被他一人打得潰不成軍,四處奔逃。火尖槍染了血,更顯紅豔。七世忠良的黃家,滿門盡囚於眼前囚車之中。

哪吒茫然四顧,不知哪個才是威名蓋世,卻闔家折在餘化手上的黃飛虎,便大聲問道:“哪位是黃將軍?”話音剛落,自己便笑道,“你們都是黃將軍。”

黃飛虎蓬頭垢麵,在車中問道:“小兄弟是何處高人,黃飛虎感激不盡!”

“吾乃乾元山太乙真人門下,”哪吒稍稍一猶豫,才道,“姓李名哪吒,今奉師命,特來搭救將軍。”

他打開囚車,放了黃飛虎等人,卻才思慮道,太乙真人命他將眾人帶往西岐,但這些人皆是凡夫,不能飛天更不可遁地,自己便打個頭陣,取了汜水關,再往西岐便是一路通暢。於是哪吒囑咐了黃飛虎一番,便踏著風火輪,飛往汜水關。

汜水關城樓之上早已布滿重兵把守,哪吒剛從雲中現身,便有眼尖的士兵朝他射箭。哪吒橫槍掃飛箭雨,落在汜水關城樓之前,心中忽然生出無限豪氣。

戰場,似乎是他的歸宿。

在這裏,無須考慮其他複雜、淩亂與煩心,隻需放縱自己去殺戮,盡情欣賞鮮血綻放出的紅色蓮花。

唯有這時,哪吒沸騰、不安的心中,才能有些許平靜。但為何會有那些不安呢?哪吒不知道,胸中業火托著月白蓮心猛然搖曳。

剛剛出現過,又突然消失的女聲仿佛是在抽泣一般,帶著哭腔痛罵道:“紅蓮,你究竟為何會對這些毫無抵抗之力的凡人產生這麽強烈的殺心?他們皆有父母兄弟與心愛之人,你身具法力,難道就是用來幹這些欺淩弱小,使人妻離子散之事的嗎?”

那女子之言好似當頭棒喝,字字如刀,刀刀穿心入腹,將哪吒的胸膛剖得稀爛。自己這是怎麽了呢,竟在殺那些無力反抗之人時,還心生舒暢之意?

哪吒滿頭大汗,呆立在汜水關裏一片血泊之中,成千上萬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躺在他的周圍。幾萬隻空洞無神的眼裏,永久地留存著這近萬人臨死之前千萬種複雜的心緒:怨恨、憤怒、恐懼、憂慮、痛苦、悔恨……

9

哪吒是玉虛門人當中第二個踏足西岐城中的。

他在小金橋相府之中,見到了提早來此打基礎的師叔薑尚。那時薑子牙給哪吒的第一印象,不過是個滿臉晦氣的小老頭兒。

薑尚見到哪吒的第一反應則是屏退旁人,隨即立馬現出見到救星似的欣喜若狂:“天尊說我有七死三災之劫,還說會有三十六路兵來伐西岐,薑尚下山數載,不敢忘天尊囑托,眼看即將有多路大軍借黃飛虎叛國之名來討伐我西岐,果然就有貴人前來相助!”說著話,他不由得摟住哪吒肩膀,使勁兒搖晃,“薑尚仙道不成,年事又高,封神重任山高路遠,還需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多加幫助,才能圓滿完成啊!”

下山之前,太乙真人囑托哪吒,薑子牙雖修為不精,卻智計卓絕,又是他師叔,要他以尊師之道尊奉薑尚。但哪吒沒想到,這位玉虛同門的師叔竟然如此沒有架子,心中雖稍有不適,暗自挪開了點兒位置,卻依舊對薑子牙表決心道:“哪吒既奉師命,定當鼎力協助師叔,任憑師叔驅使!”

眼看薑子牙又要再靠過來,黃飛虎卻推門而入:“聽說當日相救黃某的少年英雄是在相爺這裏?”

薑子牙不動聲色地端坐席上,卻掩飾不住嘴角笑意:“正在薑尚府中,乃是薑某師兄太乙真人門下高足!”

黃飛虎立馬上前,拉著哪吒說了一堆真心的恭維話。

哪吒到底年少,當著薑尚之麵得了黃飛虎一通誇獎,也不禁有些誌得意滿,覺得斬敵首級立下功勳,才是我輩當為。

10

哪吒坐在下首,望著大殿正中的大周王姬發。

西伯侯姬昌素有賢名,長壽九十有七,長子伯邑考孝行感天,為救父侯而慘遭紂王殺害,還被做成肉餅,卻為何偏偏是這位鄰家大哥模樣的人,成了天命明主呢?看到座上的姬發衣著樸素,長相也不甚出眾,哪吒心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疑慮。

姬發自然不知哪吒心中所想,端起酒杯,朗聲笑道:“眾卿與我一同舉杯,共同敬謝哪吒道兄,為我西岐迎來武成王大駕!”

宴上一片歡樂祥和,滿朝文武聽黃飛虎幼子繪聲繪色講述著哪吒單槍匹馬擊潰商軍,將他們救下,又獨自取了汜水關的事跡,看哪吒的目光都仿佛見了天外飛仙一般。

哪吒坐在席上百無聊賴,又被他們盯得頭皮發麻,隻覺得還不如在乾元山麵壁舒服。聽著眾將推杯換盞,心中卻一片死寂,絲毫不為所動。此時,卻有一隻手在他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搭在他肩上,哪吒心中一驚,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薑尚。

薑尚把哪吒拉出殿外,麵色沉靜,說道:“今日借你之力迎回了武成王。但天尊說過,黃飛虎歸周之後,五關守將定然要發書朝歌,請來能人,到時三十六路刀兵一起,時刻會有人頭落地之事。封神事宜,恐怕即日便需報備天尊,請求定奪。”

此時西岐之中,除卻薑尚,便隻有哪吒這一位玉虛弟子,因此,這番話便隻有趁無人之時,才能對哪吒一人講述。哪吒會意,便道:“西岐交給哪吒定然無虞,師叔大可放心往玉虛宮去。”

“我已與周王請示,今夜就前往!”薑尚點了點頭,起身欲走,卻又轉身向哪吒問道,“聽黃家那小娃所講,以師侄本領,今日交戰之中要取那餘化的首級並非難事,卻為何在將取敵命之時,放其逃走?”

哪吒怔了怔,覺得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兒實在玄奇,薑尚乃是以智聞名,見識自然廣博,說不定能解釋一番,便道:“實不相瞞,全是因為弟子要下殺手之時,心中突然有一女聲出言阻攔,我一心想要探查她的究竟,因此才叫那餘化趁機逃了。”他便把情況一五一十告訴薑尚。

能被選來主持封神之事,看來這位師叔並不尋常。望著薑子牙身化遁光,仿佛一顆流星,劃破靜謐的夜空,哪吒心中卻有一股莫名的興奮在胸中湧動。

助有道以誅無道,方是大丈夫所為!

他閉上眼,就聽見數年前在岐山頂上傳出那聲清脆的鳳鳴,在他心中響起,升騰而起的紅蓮狀火焰,炙烤著胸中青白蓮子,蓮子嗚嗚作響,仿佛在啼泣。

“小小心魔,若敢再亂我心智,便連你也一並殺滅!”

11

看到薑子牙迎回封神榜的那一刻,哪吒依稀明白,圍繞著這個連師父都不肯說明來曆的神秘物件,隨之而來的巨大動**,恐怕很快就要展開了。

哪吒捧著展開的封神榜,望著群星之中明晃晃的三個名字,原本堅若磐石的心卻猛然顫抖了起來。死在乾坤圈下的李艮封大禍星、敖丙封華蓋星,而在乾元山前九龍神火罩中化為灰燼的“石磯”二字之前,赫然寫著封號月遊星。

哪吒忽然想起,那日他在陳塘關城樓之上,對著天邊紅日彎弓搭箭之時,心中如同蓄積已久的火山一般,不吐不快的憋悶。而他射出那一箭後,隨之而來的仿佛虛脫一般的疲憊,是因為宿命的不可逆轉呢,還是因為所謂的宿命是早有預謀呢?

哪吒忽然覺得,這具蓮花化成的身子在一寸一寸地血肉分離。那種痛到極致的痛苦,普天上下,無論神鬼,恐怕再也沒有哪一個人能夠體會到了吧。但奇怪的是,每每回想起那種白刃加身的痛苦,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不滿抑或躁動,反而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靜。

薑尚似乎未曾發覺哪吒的神色變幻,他將封神榜小心翼翼接了過去,吹去並不存在的土,意氣風發道:“隻待良辰吉日一臨,便馭使五鬼行搬運之事,協助清福神柏鑒在岐山開造封神台,封神大計便算是正式開始啦!”

薑子牙意氣風發了足有小半年。這半年裏,哪吒領西岐兵馬迎擊來犯之敵,晁田、晁雷被打得歸順西岐。張桂芳來襲時,還有西岐將領不服哪吒搶攻,請命出戰,卻被張桂芳使了左道之術盡數擊敗,最後還是哪吒出馬,才叫他落敗而逃。

張桂芳領兵再至時,身邊又多了四位長相凶惡的截教妖道。那四人號稱九龍島四聖,還未動手,單憑座下狴犴、狻猊、花斑豹與猙獰四隻凶獸,便把薑子牙所騎的青鬃馬嚇軟了腿,害他在陣前跌份。不得已,薑子牙又往昆侖山跑了一趟,請了打神鞭與中央戊己杏黃旗,降服了龍須虎,騎著四不像又神氣活現地回了西岐城。

闡教處事曆來光明仁厚,此時雖然互為敵方,但哪吒卻不敢輕易傷了這幾位截教門人,隻是護著薑尚與黃飛虎,同九龍島四聖激戰當場。

兩軍將士眼看陣中惡獸翻飛撕咬,王魔等人渾身彌漫陰森黑氣,使出左道法寶,將此處化作森森鬼域一般。薑尚仗著打神鞭厲害,逐漸脫離戰團,和王魔在雲中鬥法。因此,薑尚被王魔使開天珠一珠子打死,骨碌碌滾下山坡之時,哪吒還護著黃飛虎,被李興霸、高友乾、楊森纏在正中,無法脫身。

眼看王魔便要斬下薑子牙頭顱之時,曾經痛打過哪吒的文殊廣法天尊卻帶著金吒及時趕到,也不知二人在山前說了些什麽,哪吒趕過去時,正見金吒持劍與王魔纏鬥,文殊卻在背後掐起法訣,祭起此前困住哪吒的遁龍樁,將王魔束在樁上,讓他不得動彈。金吒手起劍落,哪吒隻覺得脖頸一涼,王魔便已身首異處。

自己這位貌似忠厚的大哥與那九龍島四聖下手竟都如此狠辣,全然不顧闡、截二教同屬道門之誼。風火輪在空中飛轉,帶起熾熱的風吹在哪吒臉上——自己又是何時變得這般優柔寡斷、畏首畏尾,做事還要思前想後了呢?

哪吒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當他每每對那些左道之士欲起殺心之時,便在心頭烈火炙烤之中,響起那聲哀求似的“紅蓮,不可”吧。

他在文殊臉上瞥見殺戒已開,一閃而過的狠辣,但那把滴血的劍卻握在金吒的手裏。

12

既然掌教天尊預言,會有三十六路兵馬因黃飛虎而來討伐西岐,薑子牙在得了天尊助力之後,顯然沒把眼前區區的張桂芳與九龍島四聖放在眼裏。這位玉虛門人顯然為自己的輕視而付出了慘痛,但卻終究要付出的代價。因此,薑尚死而複生之後的第一句話,並不是感謝坐在身邊的師兄文殊廣法天尊,而是捂著臉苦惱道:“七死三災,何時是個頭啊!”

在哪吒莫名的悵然與等待中,張桂芳所領兵馬在兩戰後便潰敗而回。薑子牙殺了高友乾,金吒又殺了楊森,便連黃飛虎的四兒子黃天祥也挑死了一個風林,而哪吒卻隻是鬥逃了李興霸,使張桂芳自刎於戰場。

當晚二哥木吒身背兩口吳鉤[1],提著李興霸的頭來到營中之時,哪吒隱隱覺得,前幾日還對自己知無不言的薑尚,卻仿佛忽然之間便和自己產生了深深的隔閡。

哪吒坐在大殿的角落中,夜晚清冷的月光透過空洞的窗欞打在他的臉上。正在失神之時,女子又在他心中說道:“破殺戒,臨死劫。”然後又如前幾次一般,再度消失,並不與他直接對話。哪吒覺得,再這般下去,總有一日自己真有可能是會失心瘋掉的。

哪吒走出小金橋相府,走在西岐城的夜色之下,思考著這二人的話,飛到封神台前,望著半空招展的封神榜,兩軍陣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

哪吒閉上眼,想,有朝一日,等到有朝一日,金吒、木吒,還有我哪吒,我們的名字,應當都會在這塊宿命的布上,落下輕描淡寫的一筆吧。

陽光刺目,哪吒睜開眼,一座座全新的敵營已在西岐門外駐紮。

佳夢關魔家四將領兵十萬,在西岐北門之外安營紮寨,雙方見陣,薑子牙還欲多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那四位說他不過,當先便有魔禮青背著青雲劍,揮舞長槍來取薑子牙的性命。

無論岐周抑或商軍陣中將領,大約有三類:一類是如同黃飛虎這般,人中龍虎,有萬夫不當之勇;二類是如之前所遇張桂芳、風林之流,身健體魄,曾往仙山洞府訪仙問道,卻不得仙道,隻學了幾手防身殺敵的道術或是左道旁門的法寶,突然使出,敵將縱勇亦得著道;三類便是如金吒、木吒、哪吒等人這般,玉虛、碧遊門下弟子,天資卓絕,身負超群法力,又有師門所傳的厲害法寶,殺前兩類人其實不難,唯有同樣修道之人,才可匹敵。

但眼前這魔家四將,卻並非此三類中的任何一類。他們並無師承,卻自有法力,聽黃飛虎所言,他們手中法寶皆厲害至極。因此,魔禮青領兵襲來之時,南宮適、武吉等將領剛欲衝上前與之交戰,便被哪吒三兄弟攔下。

兩軍兵馬廝殺一陣,眼見四將周圍已死傷無數士兵,哪吒三兄弟便同薑子牙找上了魔家四將。雙方鬥法,法寶散射光華,竟在數萬兵馬亂戰之中形成了四個絕對的真空。

魔家四將中有魔禮青、魔禮海兩個使槍的,但哪吒挺著火尖槍,下意識便對上了手持方天戟,卻身背混元珍珠傘的魔禮紅。

火尖槍上紋路玄妙,哪吒身上純正的玉虛法力源源不斷注入其中,槍、戟交擊之時,便有叢叢烈火從槍尖噴出,即便魔禮海燃起澄黃明正的法力護身,卻也架不住這無形烈火,而無從見縫插針。

二人交戰不過片刻,魔禮紅便已被那烈火燒得怒發衝冠,滿頭紅色須發在烈火之中盡數化作灰燼。那火兀自不散,仍在魔禮紅腦袋上騰騰燃燒著。魔禮紅拿畫戟將火尖槍一架,怒道:“你這小兒怎敢欺我!”

他便將背後混元珍珠傘撐開,傘上祖母綠、祖母印、祖母碧急撞之下叮當作響,夜明珠、避塵珠、避火珠、避水珠、消涼珠、九曲珠、定顏珠、定風珠各放毫光。

哪吒隻覺得眼前一暗,便從豹皮囊中取出乾坤圈,急旋而擊向魔禮紅手中之傘。但那傘也不知是何方寶物,一經展開,便發揮出裝載乾坤的威力,乾坤圈沒打著魔禮紅,卻反而被那驟起狂風裹挾起的西岐士兵與飛沙走石,一道兒被收進了混元珍珠傘中。

哪吒心中猛然一緊,魔禮海的琵琶聲就在此時伴隨著魔禮紅混元珍珠傘叮當之聲,鏗鏘奏起。那弦樂純屬胡撥亂彈,毫無樂感可言,四弦之聲或尖銳或渾厚,仿佛利箭與重錘齊發,轟擊在兩軍將士心中。商軍早就備有布團,一見魔禮海取了玉琵琶,便將布團塞在耳中緊緊捂住,否則此時皆已七竅流血,不得動彈。而西岐士兵毫無防備之下驟然聞聽此音,就似鐮刀割麥一般,圍繞著魔禮海一茬一茬地倒下。

金吒、木吒、薑子牙等修道之士,亦捂住耳朵。金吒祭出遁龍樁,薑尚祭出打神鞭,二寶卻落得和乾坤圈一樣的下場,全被收入魔禮紅的混元珍珠傘中了。魔禮青駕馭著青雲劍,來往飛騰,收割人頭;花狐貂一出魔禮壽懷中,迎風便長,生出雙翅,飛在空中,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西岐將士。

此時近似屠殺的戰場之上,唯有哪吒絲毫不為所動,仿佛癡傻了一般,踏著風火輪呆立半空,雙眼空洞,望著魔禮紅傘中乾坤,愣愣出神。魔禮海不成曲調的撥弄,聽在哪吒耳中卻仿佛來自遠方熟悉的仙音。魔禮紅的傘中卻藏著一池澄清碧水,水中倒映出一個身著奇異服飾的沙門道人,向水池之外慷慨激昂地講述著什麽。俄頃,便見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從池邊衝出,一躍而起,將滿池碧水攪得波紋陣陣。水底升騰起一紅一白兩朵蓮花,亦隨波搖晃。

而在那波紋散開的前一刻,哪吒卻分明看到,有一隻寬厚的手掌從池邊伸出,那是在阻攔呢,還是在挽留?

“紅蓮,醒一醒!”從心底月白蓮子中傳來的嬌弱女聲,又在他心頭跳躍不熄的業火中響起。

哪吒圓睜雙目,望著魔禮紅緊握混元珍珠傘的手,同那水池邊的挽留之手完整地重疊在一起。而那躍入池水的少年,卻仿佛直直衝入哪吒眼波之中,唯有那張臉始終模糊不清。那少年愈發擴大,仿佛下一刻,便要從哪吒眼中破眶而出一般。

哪吒霎時覺得眼、耳、鼻、口皆刺痛不已,他大叫一聲,頓時七竅流血,跌下半空。呼嘯而來的青雲劍,斬在哪吒方才所停之地,帶起一陣淩厲的劍風。

[1]《封神演義》中普賢真人贈予弟子木吒的武器。

13

攢心釘從魔禮紅心口貫胸而出,鮮紅的血液激射在哪吒的臉上。哪吒怔怔望著突然冒出的年輕道人,手摸在臉上。血尚有餘溫,但人已死透。

大屠殺的戰局是在片刻之前,那位玉虛弟子出現之後,才開始產生轉機的。

楊戩來時,哪吒還呆立在半空。他頭戴扇雲冠,身穿合水服,腰束絲絛,腳登麻鞋,一副道人打扮。見到戰局紛亂,魔禮壽放出花狐貂,卻似凶獸饕餮一般,張開血盆大口,直欲吞食天地。楊戩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頂盔披甲的士兵模樣,蹚過滿地殘肢斷臂的屍山血海,來到花狐貂大口之前。

魔家四將法寶俱是凶惡,但身上法力卻是異常純正渾厚,散發著正氣凜然的明黃之光。楊戩身無法寶兵刃,魔禮壽長槍襲來,他卻隻用肉身抵擋。槍擊之處,處處都有“卍”字透光,槍槍有梵音鳴響。楊戩臂擋之處,隻見鮮血迸射。

一旁金吒見楊戩處處皆傷,奈何被收了法寶遁龍樁,口中隻道“道兄小心”,卻幹著急幫不上忙。

楊戩仗著八九玄功變化之能,行移花接木之功,使周圍大地塌陷,自己實際毫發無傷。他欲摸清魔家四將底細,因此除了救下同門,並未全力對戰。越戰到後,楊戩卻越是心驚:“這四人究竟是何來頭,分明並非闡、截兩教所屬,但所使本領似乎並不在兩教道術之下?”

收去見識之心後的楊戩,掏出懷中殺人利器,頓時就變成了這修羅場裏最為恐怖的殺神。攢心釘約莫七寸五分長,散發著奪目的焰光,對著禦劍而去的魔禮青後心打去。

攢心釘疾射而出,在半空之中爆發出駭人的尖嘯,在哀鴻遍野的血戰之地,穿破魔禮海的琵琶聲,沒入魔禮青的後心。攢心釘再從魔禮青的前胸透胸而出時,已然失去耀眼光華,中釘後的魔禮青一路墜落,躺倒在屍骸的海洋之中。

魔禮海放下琵琶,悲憤道:“你這黃口小兒竟使暗器傷人,實在辱沒你手中雙錘!”

哪吒從傘中所見乾坤,便是在此時被滿池漣漪所沒,魔禮紅的手和那池邊之手在他腦海中漸趨融合。

青雲劍穿過一名商軍頭顱,插在地上,嗡嗡震顫。劍身斜照,楊戩再從錦囊中取出一枚攢心釘,取了魔禮海之命。緊接著是失了花狐貂,就如同斷了一臂的魔禮壽。

哪吒仰望蒼天,看到舉著混元珍珠傘的魔禮紅眼中有無邊戰意,最後一枚攢心釘便是在此時發著焰焰華光,穿透了魔禮紅的胸膛。

哪吒遊離在戰場之外的心神,仿佛此時才回歸胸膛,他猛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些什麽一樣。楊戩修長的四指在他眼前晃動,抖開空空如也的錦囊,聳聳肩,對哪吒說道:“沒了,正好四根,也用不著第五根。”

14

與魔家四將一戰,西岐城外留下屍骸何止萬具,便連周王姬發的兄弟都死了六位,但西岐終究是勝了。

“兩軍陣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哪吒雙目無神,喃喃自語著,從屍山血海裏站起身。風火輪在麵前飛起,哪吒踏在其上,倏忽便飛往岐山封神台。

清福神柏鑒藏身台中,見哪吒來了,才在烈日之下現出身形,向這個常來此地的少年問道:“打完了?”

“你此番是來查誰?”陽光透過清福神虛無的影像,將他腳下的封神台照得透亮。

“魔禮……魔家四將。”

柏鑒攤開封神榜,新入的人名在榜上閃閃發光,而哪吒的心卻隨著清福神的話語再度狂跳不已。

“榜上沒有魔家四將。”

風火輪轉得快時,便會在空中留下“嗚嗚”的鳴響,好似烈火烹油,劃破長空。

黃飛虎歸周,姬發稱王尚且不久,西岐城外便已被戰火犁遍。從城中緩緩拉出的木架牛車,在戰場停留片刻,便滿載陣亡將士殘缺的屍體,排成血淋淋的長行,駛向西岐三十裏外的亂葬崗中。

魔禮紅雙目緊閉,碩大頭顱掛在城樓之上。

哪吒茫然地站在慢慢前行的牛車之中,待屍體拉盡,便會有一場恰逢時節的大雨瓢潑而來,將北門外這駭人血海衝得一幹二淨。哪吒這樣想著,卻忽然覺得一陣寒意透骨而來。

那是一陣向西的風。

哪吒仿佛輕若鴻毛,被那風吹起,飛過西岐上空,落在西南一座荒山腳下。那山無草木,隻山麓處有一圈老樹,樹林隨風輕輕搖曳,露出其中一座樸素草亭。草亭中有一人背向哪吒,一對大耳垂幾乎垂到了肩上,那人身披一件奇怪的曳地黃衫,竟和他在魔禮紅傘中所見之人的穿著極為相像。那人身前明明空無一人,手卻不時指指點點,似是在訓誡別人一般。哪吒遠遠看見隻覺得他不是凡人,便下了輪,慢慢走近草亭。

此時正值順風,哪吒依稀聽見:“爾等四天王甘為佛種,自離七寶林,投身八德池,轉世道治之下為人,卻倒在心魔業障之前,慘遭屠戮。罷罷罷,這便隨吾回去吧!”

山麓林葉婆娑作響,哪吒細細一聽,卻仿佛聽見“我佛慈悲”。待他回神兒再看時,卻哪裏還有什麽草亭?隻有一個大耳垂肩、寶相莊嚴的麵容,不透過他的眼,而徑直出現在他的心中。

“心魔業障,我佛慈悲……”哪吒淡淡念誦,在心中問道:“心魔為何物,佛又為何物?”

四下無人,卻有聲起:“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為魔。心中自生之魔,即為心魔。至於佛嘛,你剛見到的那位,便是一尊未來的佛。”

哪吒渾身一緊,又驟然放鬆,無聲道:“此番我並不想建功殺人,你怎麽出現了?”

“隻因我受了封印,修為不夠,又需時刻抵抗你心中業火,所以每次隻能在關鍵時刻才能出聲攔阻。”那女聲又道,“直至今日,我引你心中業火燒去封印,才能與你暢快交談。”

“封印?”哪吒皺起眉頭,道,“既然封印已除,你何不現身在我麵前!”

哪吒心中響起一聲苦笑,隻覺胸口吹起一陣涼風,在身前三丈外旋轉著,幾乎要凝聚出一個女子婀娜婉轉的俏麗模樣了,卻又突然潰散。

哪吒忍耐良久,終於暴怒,心中火起,冷聲道:“小小心魔,怎敢戲耍於我!”

那女子仿佛被驟起的烈火灼傷,頓起尖嘯,渾身都在火中焚燒,僅餘下幾句不成聲的話語,淒厲卻關切道:“切莫傻傻為在劫之人頂了死劫!封神之事,背後另有隱情,並非你所想的那般簡單!”

哪吒心中一動,但紅蓮不息,心魔之聲亦再未響起。

楊戩從遠處飛來,怪道:“師叔召集門人,你怎麽一人躲在這裏,叫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