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魂歸乾元

1

昆侖山高萬仞,山峰直插蒼穹,五彩祥雲升騰婀娜,流轉群山萬殿之間,一派仙界勝景。

那一日,太乙真人在玉虛宮中聽過元始天尊講道說法,正要駕鶴歸去,卻忽見層雲堆疊之中,有個衣著華美的神,身披瑞靄千條,紅霞萬丈,自西昆侖天庭裏巍峨的眾殿之間,飄然而來。

那神腦後的瑞靄,名叫“天地之秩”,背後紅霞,號曰“宇宙之序”,因此那神一走近,太乙真人就覺得像是有無邊桎梏加上身。但他依舊麵露笑容,迤迤然步上前去,撩起拂塵打個稽首,微微一拜,道:“太乙參見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

玉皇大帝麵泛紅光,笑道:“真人何必行此虛事!”

太乙真人聞言,方才直起身來,問道:“許久不見上帝[1],不知欲往何處去?”

玉皇大帝道:“寡人久居深宮,了無陪伴之人,今日忽然心血**,掐指一算,於修道初成之時在昆侖天池中種下無數蓮子,今日當開,故欲一去觀之。真人不若一同前去,如何?”

“哦?竟有此等妙事!”傳言玉皇大帝自幼修持,苦曆萬劫方才證天道,而開神道之先河。他修成神道之日種下的蓮子,肯定也絕非凡物!因此太乙真人欣然應允,腳下祥雲升騰而起,便同玉皇大帝一前一後,飛往西昆侖天池勝景。

那神池浩渺,如空中浮鏡,中有神仙造景,亭台樓閣各具神韻。天池四麵環山,山外萬頃園中,種有桃樹三千六百棵,夭夭灼灼,全都枝繁葉茂,隻是樹上青桃不過才棗兒般大小。那桃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待到花開果熟之際,西王母便廣邀神仙,共聚於瑤宮天池賞玩品嚐。

太乙真人跟隨玉帝按下雲頭,西王母領著七位仙女已然靜候在側,身後桌台案幾,擺滿了玲瓏果品、珍饈美味。眾仙女欠身行禮,雖有輕紗遮麵,卻依舊可由眾仙女之姿,想見西王母紗後桃李之顏。

太乙真人打個稽首,對西王母拜道:“貧道見過王母!”

西王母輕笑道:“不知道得多大的風,才能將太乙真人尊駕從乾元山吹到此地呢。”

“王母說笑了!”太乙真人環顧四周,見天池之水透明澄澈,一眼望去,就連蓮葉也無,更遑論蓮花了,因此疑惑道,“池中並無蓮花……”

玉帝與西王母各自坐於青玉案後,西王母道:“道中自有理,真人且先落座便是。”

太乙真人依言落座,耳聽仙女奏樂,麵前案幾雕龍畫鳳,琉璃盤、碧玉杯中各色香氣撲鼻而來,他卻端坐不動。玉帝知他乃玉虛宮得道金仙,也不勸他,便道:“真人常在玉虛宮中聞道聽法,不知元始老師這幾日所講何經?”

一神一仙隨即閑談黃庭[2],淺論心印[3],講返璞道歸真,說造化通八卦。

太乙真人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玉帝雖出言不多,但字字切中要害,深得義理。太乙真人聽到他話裏暗藏機鋒,不由得收了小覷之心,凝神以對,不敢有絲毫鬆懈,幾乎都要忘記來此目的了。但看玉帝,則依舊泰然自若,氣定神閑。

二人暗自鬥法之時,一旁歌舞的七仙女中有個伶俐的紅衣仙女忽然驚叫出聲,玉帝聞聲則喜,道:“正是破土之時!”便起身同西王母往池邊走去。

太乙真人趨步其後,才到那天池邊上,就看見澄碧池水正中似有無數芽兒破土而出,伸出三寸小莖。根根花莖遇水則長,不過須臾,竟已有腰身粗細,長出水麵,隨即便有雪白蓮葉趁勢鋪開,將整個天池之水映出一片清光,又有無數拳頭大小的花骨朵隨清光綻放,尤其以正中那朵紅蓮,在滿池白蓮之中顯得格外耀目。

那花旋轉著,盛開出九九八十一片花瓣,花瓣由淺及深,初極雪白,至尖上已是如血深紅。其間並無蓮藕,綻開之際,卻自放紅豔光華。光華盡斂後,才出現一顆渾圓如同靈珠似的蓮子,在那紅蓮正中滴溜溜直轉。

“這……這是何物?”太乙真人驚道,“莫不是天生寶物出世?”

“拿來一觀便知。”玉帝把手一招,那顆蓮子靈珠便輕輕飄起,飛離了天池紅蓮。紅蓮花葉枝莖生得快,此時枯萎則更甚,靈珠剛離,蓮花便縮入水中,正要消失,卻被瑤池之水包裹而出,落入西王母手中。紅花白葉,又有蓮梗相托,通透可愛,西王母拿在手中把玩一番,才交給身後仙女瑤姬,道:“拿去放在宮中,做一盞蓮燈。”

玉帝手捧蓮子,先一皺眉,旋即又展顏而笑,喃喃道:“原來如此,既是轉世輪回之種,何不將過往前塵斷個幹淨,另辟新生呢?”說罷,便見他手中忽起一道清光,在那蓮子上一閃而過。

太乙真人素來愛寶,此時見著這天生靈物,自然目不轉睛,隻是他方才坐而論道未能勝過玉帝,當然不便要來,正躊躇間,卻聽玉帝道:“真人不來瞧瞧這顆蓮子嗎?”

太乙真人下意識一伸手,那珠子便輕輕落在了他手中。隨即便有一股磅礴之氣、兩聲振聾發聵之言,從靈珠處直擊太乙心神:“哪吒!”

太乙真人猛然一驚,那靈珠就閃耀著青、紅二色微光,從他手中緩緩落在地麵。觸地之際,光華大盛,便化作了一個嬰兒,在天池邊呱呱啼哭。

玉帝見狀,拊掌笑道:“妙!妙啊!這孩子出於蓮花,入得真人之手,方才從蓮子之中現出真身,定是真人道德高深,方才能得此天定之緣。”

太乙真人見玉帝有心,自問天道,即知與這蓮中化生之子有兩世師徒緣分,才道:“貧道便收這孩子為徒吧。”說罷,便將那孩兒抱在懷中,見他朱唇白麵,十分可愛,又是靈物所化,便在天池無數白蓮間喜不自勝道:“你既為蓮中靈珠所化,貧道便為你取名靈珠子吧。”

[1]玉皇大帝全稱為“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

[2]指《上清黃庭內景經》與《上清黃庭外景經》,為道教上清派主要經書之一,《封神演義》原著中多次提及。

[3]全稱《高上玉皇心印妙經》,托言“無上玄穹主金闕大道君”所述,宣揚道教修煉法,主要闡述內丹煉養精氣神之秘要。

2

當靈珠子一天天長大,叫出第一聲師父之時,太乙真人無疑是喜悅的。

除卻侍奉灑掃的童子之外,彼時的闡教仙人絕少收徒,自然無人能夠領會眼看著一個繈褓嬰兒,成長為俊逸少年,逐步領悟自己一生所學的愉悅。即便太乙真人需要不斷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靈珠子料理他闖下的禍事,但這又何嚐不是漫漫仙途之中,一些增添色彩的趣事呢?

然而當命中注定的一切,以無可阻擋之勢滾滾而來之時,即便是自由於天地之間的仙,也無力阻止。

那一日,靈珠子在為前時所犯之事麵壁思過,便有一道法旨從金霞童子身前飛過,徑直落在太乙真人手中。太乙真人看罷法旨,便道:“為師要前往玉虛宮拜謁天尊,你二人留在山中,切勿生事!”說罷,便駕起瑞鶴祥雲,往昆侖山飛去。

雲飄萬裏無依,鶴飛千年才及。

遠遠望去,那昆侖好似長在霧裏雲間,縹縹緲渺,幻幻真真。竹篁瑤草,奇花古木,飛去眾童子,往來有群仙,仙鶴與白雲共舞,瑞獸騰長虹霞舉。正對麵有一處陡峻山崖,仿佛刀削斧劈一般,上書“麒麟崖”三個大字。

太乙真人駐足麒麟崖下,早有接引童子快步上前,躬身道:“請真人往玉虛宮中!”

那宮殿修在青山之間,現於群峰之巔,玉虛宮燈萬古長明,戊己杏黃旗[1]鎮守中央,不借外勢之雄偉壯闊,便自有一股巍峨天上的至高之氣。

太乙真人行到八卦台前,於蒲團上行禮,道:“太乙拜見老師!”

便聽混沌之中飄來一處清音:“先去一旁等候。”

太乙真人聞言起身,才見闡教門人已然來了大半,燃燈道人立在天尊身旁,台下是南極仙翁領頭,另有九仙山桃源洞廣成子、太華山雲霄洞赤**、二仙山麻姑洞黃龍真人、夾龍山飛龍洞懼留孫、崆峒山元陽洞靈寶大法師、終南山玉柱洞雲中子等立在其身後,再有新近上山的薑子牙、申公豹二人,與蕭臻、鄧華一道,垂手在側。

太乙真人入列後,就聽見黃龍真人說道:“早先師尊與師伯、師叔於紫霄宮前參見天道,竟見秩序源流開始流散,而恐上下之序混亂,恰逢玉皇大帝應運而生,苦曆千劫百難而成亙古未有之神道,遂在西昆侖開天庭執掌流散秩序,將他擁立為天庭之主,主宰三界眾生。隻是源流逸散之事,仍不得解,此次召集眾位師兄弟,莫不是便為此事?”

南極仙翁乃是闡教首席弟子,久在元始天尊身邊,自然知曉為何。往日麵上總是吟吟帶笑,今日卻一臉冷峻,滿眼複雜情緒,望著身後眾位師弟,一言不發。

廣成子為玉虛宮擊金鍾首仙,召集眾弟子的法旨便是由他所發,聽見黃龍真人發問,他才輕歎一聲,說道:“正是為此,乃是我等殺劫臨頭。”

眾仙聞得“殺劫”二字,全都一驚,太乙真人問道:“師兄此話怎講?”

廣成子道:“前些時日師尊與老君、通天教主再至紫霄宮前,卻見那天地秩序流散更甚,而天庭人手不足,自然無法全盤接下。三尊便在宮前商議,令門下弟子轉修神道,在天庭擔任神職。三教之中,八景宮僅有玄都大法師一人,而碧遊宮弟子十倍百倍於我玉虛門下,倘若事成,恐怕碧遊宮中得力弟子十之八九都要入天庭,師叔自然不肯,因此三尊商討無果。正欲不歡而散時,卻見那玉皇大帝手捧一榜一鞭,走出紫霄宮,對三尊拜曰:‘諸位老師命我執掌天庭,統管天道流散秩序,小神日夜看守,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來此巡視之時,卻見宮中閃出一道淩厲紅光,便鬥膽入宮,方見此物。’說罷,便將那兩樣物件徑直交與師尊手中。”

廣成子說話間,又有五龍山雲霄洞文殊廣法天尊、九宮山白鶴洞普賢真人、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紛至遝來,皆問道:“這卻是為何?”

廣成子又道:“此正是我等之劫。那榜名為‘封神榜’,鞭名叫‘打神鞭’,榜上列有闡、截二教,教下名姓雲遮霧繞,不能辨清,隻是截教名下弟子無數上榜,我闡教亦有不少。師尊久奉天道,一算便知,道:‘是我門下弟子該有此殺劫。’師叔聞則不喜,隻道:‘既是天命如此,吾自難逆天而為,隻是既不知名姓,我便下諭帖勒令門下緊守,潛心修道便是。’說罷,便拂袖而去。”

慈航道人問道:“那打神鞭又有何用?”

赤**答道:“顧名思義,隻打得榜上有名之神,打不得無名之仙。”

廣成子點頭應道:“榜上有名者,若是硬挨這一鞭,頃刻間便要身死成神,在那榜上現出姓名來。我等久久不得斬卻三屍[2]而證混元聖道,今逢這殺劫,卻不知是人來殺我,還是我等殺人了。”

眾仙聞言,皆眉頭緊鎖。

此時,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及青峰山紫陽洞清虛道德真君聯袂而來,雖見尊顏喜怒不形於色,但眾仙麵色凝重,也知有大事發生,一齊行禮問候完,便垂手而立,靜候天尊旨意。

元始天尊坐在九龍沉香輦上,抬起眼皮掃視眾仙,沉聲道:“爾等之中,有人殺劫臨頭,有人合該命殞,隻是截教門人若真奉通天之命而不出,天道秩序便永無穩定之日……”

那雲中子乃是福德之仙,聽聞元始天尊話中深意,遂道:“老師的意思,是叫我們……”話說一半,卻見元始天尊麵沉似水,連忙就此打住,斂口不言。

道行天尊卻轉而說道:“廣收弟子,光大闡教,不成仙道者,助其成神道,亦非不可。”

一時之間,玉虛宮中眾人皆噤聲不語。

就在此時,太乙真人卻聽見金霞童子大叫“不好”,撲倒在玉虛宮外。太乙真人心頭一跳,便聽金霞童子顫聲叫道:“師父,靈珠子師兄失手打死了碧遊宮石磯娘娘門下的青雲童子,師兄與她在乾元山打起來了!”

太乙真人怒道:“真是個天生惹禍精!”

話音剛畢,卻見四周眾仙,甚至元始天尊與燃燈道人,全都玩味地望著自己,太乙真人的心頭霎時湧上一絲苦澀。

[1]《封神演義》中闡教元始天尊之物。

[2]指道教的三屍神。屍者,神主之意。道教認為人體有上、中、下三個丹田,各有一神駐蹕其內,統稱“三屍”。上屍好華飾,中屍好滋味,下屍好**欲。早期道教認為斬“三屍”,恬淡無欲,神靜性明,積眾善,乃成仙。

3

“師父,師父,玉虛宮上送來一張弓和三支箭!”金霞童子在洞外驚喜連連,那載著弓箭飛來的巨大紙鶴一經他手,便閃出一道清光,現出一卷尺長短軸。弓箭摔落在地上,金霞童子試了半天,卻連支箭都拿不起來,嘴中嘟囔道:“還挺重的……”

金光洞中昏昏暗暗,金霞童子不敢掌燈,穿廊入堂。黑暗之中,忽然傳出太乙真人之聲:“放在洞外便是,你先去給你師兄送些丹藥。”

金霞童子猛然一驚,方才道:“是……是。”隨即把那卷玉虛法旨放在了真人身旁。

借著洞口灑進的微光,金霞童子突然發現,師尊原本灰白各半的須發,此時已然全白,仿佛一瞬間蒼老了百歲一般。

“仙人也會老嗎?”金霞童子心中疑惑,旋即想起靈珠子師兄被關在洞中,已經許久不曾進食了,便去丹藥架上取了半葫蘆辟穀丹,去金光洞洞底找靈珠子。

洞牢無門,人心自困。

靈珠子並未像往常一樣躺在地上酣睡,流下一地哈喇子,而是極為反常地正襟危坐在窄洞之中。

每個人都變得好陌生啊。金霞童子忽然有些懼怕,正猶豫著不敢向前,卻看見靈珠子在黑暗之中射出兩道淩厲的瞳光,伸手道:“把辟穀丹給我。”

“隔著一百裏我就聞著香味兒了。”靈珠子像嚼豆子似的,嘎嘣嘎嘣吃下了一把。金霞童子斂裳坐在一側,一言不發。靈珠子口中嚼著辟穀丹,含混地問道:“金霞,你怕死嗎?”

“怕啊,誰不怕死呢?”金霞童子愣了愣,說道。

“那假如死了以後,一切都又是新的開始呢?”靈珠子停下咀嚼,正色問道。

“我不知道。”金霞童子搖搖頭。

“是了。你七歲那年,我和師尊於虎口之下救了你。你雖與道有緣,卻沒有成仙之資,因此,師父便叫你吃了長生的丹藥。從那時候起,你就連一寸也不曾長過,行為做事也常如童子。一個永遠處在童年的人,又怎麽會想到死亡與新生呢?”靈珠子眼中的光又暗了幾分,輕聲道,“你出去吧,我累了。”

回到正廳,太乙真人依然在蒲團上打坐,玉虛法旨半展在旁,見金霞童子回來,便道:“今日允你下山,扮作得道高人模樣,將這弓箭送往陳塘關中,至於來曆,俱在此卷當中。”

真人話音剛落,便從手中彈出一道清光,落在了金霞身上。

隻聽金霞渾身骨骼哢哢作響,眨眼之間,竟已長成了一副青年模樣。金霞好奇地打量自己,身上的童服已變成一副道人打扮。他手捧法旨去洞外取那副沉重的弓箭,這次卻很輕鬆就拿了起來。他在陽光下細細端詳,就見翎花之下寫有“鎮陳塘關總兵李靖”字樣。

等待的時間煎熬且漫長,即便是心智未全的金霞童子,也在這漫長的等待之中,漸漸明白,天之天下,恐怕將有大變產生了。

玉虛宮燈萬古長明。宮中燈火一閃,原是一隻紙鶴飛出,帶起雲開霧散,徑往乾元山而去。

靈珠子跪在真人麵前,低頭不語。

太乙真人手執紙箋,麵色凝重,道:“你此前殺了石磯娘娘的弟子,天尊命你一命相抵,今日時候已到,你可有話要說?”

“弟子闖下禍端,無話可說。隻是恨自己道行微末,不能殺盡那些為難師父的外教之人,連累師父遭受責難。”靈珠子抬起頭,眼中盡是磐石一般的堅毅。

“並非為師不想保你周全,隻是初見之時,為師算出你我有兩世師徒情分。當時為師尚且不解,如今卻才明了。”太乙真人不忍直視弟子之眼,卻從袖中喚出金鈴,罩在靈珠子頭頂。靈珠子渾身一軟,便癱倒在地。

金霞童子見太乙真人帶著混天綾、乾坤圈駕鶴去遠,方才進洞,抄起玉虛符旨,見龍章鳳文寫就雲篆之章:“茲命乾元山太乙真人門下戴罪弟子靈珠子,往陳塘關總兵李靖夫人殷氏腹中投生,今夜即往。”

4

李靖很焦慮。

早在探清夫人殷氏脈象之時,李靖就已做好準備,欲迎接他與殷氏的第三個孩子。可誰知這一等,便是足足三年零六個月。關內百姓常在茶餘飯後議論此事,李靖不經意也聽到許多言語,正在今夜對殷氏說道:“今日我出關時,聽城中孩童歌曰‘孕懷三載,非妖即怪’。”

殷氏亦愁眉道:“我也覺此孕定非吉兆,因此日夜憂心。”

李靖抱著殷氏,柔聲說道:“當年我李靖一文不名,夫人則出自朝歌殷氏名門,我自問無計可施,才狠心拋下夫人,孤身前往西昆侖求仙問道,拜了度厄真人為師。我學藝三年,師父說我塵緣未了,無法修成仙道,因此將我遣下昆侖,誰知夫人竟為我這等懦弱小人,而以死相逼違抗父命,拒絕無數豪門權貴。”

殷氏堵住李靖的嘴,溫柔地道:“我看中的李靖,乃是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漢,並不認識什麽叫李靖的懦弱小人。”

李靖一七尺男兒,聽聞此話,眼中已現淚花,他牽住殷氏之手,道:“隻是如今夫人為我所累,每日暈吐不休,吃不下一口好飯,三年多來身體虛弱成這般模樣,皆是怪李靖,讓夫人懷上了這個妖物!”

殷氏安慰道:“你乃修道之人,怎會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等凡俗,順遂即可。或許這孩子並非妖物,而是神仙也未可知。”二人枕邊夜話一席,方才合被而眠。

是夜,殷氏熟睡而夢,夢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穿廳過堂,直入香房。殷氏驚異不已,正要斥罵,那道人卻將一物往殷氏懷中一送,道:“夫人快接麟兒!”殷氏猛然驚醒,坐起身來,卻見窗前燈火微明,隨風搖曳。屋外蟬鳴切切,月光如水,破窗流入。

眼見屋中並無異狀,殷氏正欲再睡,忽覺腹痛難忍,忙叫起李靖,痛呼道:“我……我可能要生了!”

李靖聽了大驚失色,急忙起身叫來預備了兩年多的產婆,籌備好接生所需的一切,便在前廳來回踱步,心道:“此等異相,莫不是哪方妖物趁我不備,投身夫人肚中?”掐指算來,也是吉凶未卜,便取下了供在桌上的寶劍,挎在腰間。

李靖惴惴不安之時,那香房裏忽然傳出一陣撞倒雜物的乒乓之聲,李靖急忙衝進香房,把正要出門的兩個侍女撞得東倒西歪。

李靖抓著侍女,急問道:“夫人怎樣了?”

那侍女驚叫道:“夫人生下了一個妖精!”

李靖心中一滯,推開侍女,就見房中滿屋紅光,並有一股異香撲鼻。地上一個肉球,滴溜溜向他滾來。

李靖大驚,抽出寶劍就往肉球上劈去,轟然有利劍破體之聲,那肉球便分作兩半,跳出一個小孩兒來。小孩兒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映得滿地紅光,站在李靖麵前,好奇地打量著他。

李靖看那小孩兒麵如傅粉,右手套著一個金鐲子,肚腹圍著一塊紅兜,金光射目,儼然神聖形象,並無半分妖氣。他便抱起孩兒,交與夫人看,殷氏懷他三載,就算吃再多苦也俱成了前塵往事,不由得笑逐顏開。

次日天色微亮,有一眾陳塘屬官聞訊而來,紛紛向李靖賀喜。

李靖抱著孩子坐在主席,手下將領紛紛嘖嘖稱奇,讚歎道:“小公子在夫人懷中生長三載,一出世便能跑跳,當真奇哉!”

李靖心中暗自得意,卻笑而不語,正歡宴之時,有個侍從前來稟報:“府外有一道人求見。”

李靖在昆侖學道,自然知道那些得道高人的脾性、手段,忙起身欲要出門相迎,卻見一個鶴發雞皮的道者已然步上大廳。

遠隔十丈之外,李靖就覺一股仙風撲麵而來,心中暗道,這道人定然不俗,當即謙恭相迎。二人行過禮,讓與道人座位,李靖才開口問道:“不知老師於何處名山洞府之中修行?今日光臨寒舍,又有何見諭?”

“貧道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是也。”太乙真人笑道,“至於說有何見諭,倒談不上。實不相瞞,貧道實是為尊夫人昨夜所生之子而來。”

玉虛宮元始天尊親傳弟子,位列闡教十二金仙!

李靖對上太乙真人如炬雙目,不知為何,隻覺那撲麵仙風盡化作涼風,送來徹骨寒意。五龍山雲霄洞文殊廣法天尊帶走了長子金吒,九宮山白鶴洞普賢真人又帶走了次子木吒,夫人懷胎三年零六個月方才誕下的三子還未起名,難道就又要被這太乙真人收徒帶走了嗎?

李靖垂下眼睛,正要開口,太乙真人卻詭譎一笑,說道:“將軍不必擔心,貧道雖收了這孩子為徒,你們卻可將他留在身邊。”

李靖聞見太乙真人的笑聲,心頭寒意更甚。

5

金烏西去,複有玉兔東來,寒暑交替,不知不覺間,哪吒出生已有七載,長成了一副身高六尺的少年模樣。

這七年裏世上並不太平,因為哪吒時不時就能聽到李靖滿臉憤怒地念誦戰報:

“東伯侯薑文煥起兵造反,領兵四十萬直取遊魂關!”

“南伯侯鄂順起兵造反,領兵二十萬直擊三山關!”

天下八百諸侯,一口氣兒反了一半,讓李靖不由得憂心忡忡。陳塘關三軍戒備,整日操練士卒,提防臨近遊魂關的野馬嶺等諸多要地。

李靖忙於軍務,自然疏於管教哪吒。殷夫人生了三子,卻並無一女,因而便將唯一在身邊的小兒子哪吒當作閨女般養,給哪吒紮了丫髻,讓他整日同她一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年夏日,天氣異常酷熱。

哪吒對母親說,想要去關外玩耍避暑。殷夫人愛子心切,便叫一名家將隨同,帶他出關去耍。

二人出了陳塘關約莫一裏,哪吒便走得汗流浹背。遠遠望見一叢綠柳林,林蔭密布,十分高興,就對家將道:“我倆去那邊乘涼如何?”

家將應了,怕小公子走多了路疲累,便將他背在了身上。那林子近疏而遠密,初進林中時,還有斑駁光點透過橫斜枝葉,愈往深處,愈發涼爽怡人。

“呀,那邊有水!”哪吒見那密林深處有一條曲折河流,流著滔滔綠水,楊柳低垂,涼風習習,便從家將身上跳下來,笑道,“我方才走了一身汗,去那河灣中洗個澡便回!”

家將忙囑咐道:“此河名為九灣河,水雖不急,卻離東海頗近,小公子務必小心。”

“我就在河邊洗澡,不往深處去。”

家將見哪吒脫了衣裳,甩著兩個丫髻躍進河中,不由得失笑,尋了一處光嗒嗒的大青石躺了上去,眯著眼哼起小曲兒,很快便熟睡過去。

哪吒在九灣河裏戲水,玩得好不開心。而他身上自打從出生起就套在腕上的金鐲與圍在肚腹前的紅綾,一碰到河水就忽然放出耀眼的紅光。紅光過後,金鐲變成了一個合抱大小的圈兒,內圈現出“乾坤”二字,剛好能套在他身上。紅肚兜則變作一匹七尺長綾,無風自浮,飄在哪吒身側。

這兩件寶物現出真身,哪吒就忽然覺得體內仿佛有個封閉良久的閘門,突然被拉開了一般,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橫生出直麵天地的勇氣。

哪吒見獵心喜,就在那九灣河中甩起兩樣寶物,蘸著水洗起澡來。那條紅綾一入河水,就將整條河映成了九曲紅河,哪吒扯起一邊,紅綾好似海浪一般翻飛,河麵上並不見波濤如何洶湧,河中卻已是暗流湧動,滾滾洪流直出海口,衝向東海深處。

哪吒戲耍玩鬧之間,不知不覺又沿著河向東遊了幾裏。

正玩得開心時,九灣河水突然掀起一陣大浪,隨即炸開兩半,從中跳出一個身高兩丈的怪物。哪吒驚疑不定地看著那怪物,隻見他麵如藍靛,發似朱砂,長得醜陋凶惡,像極了東海邊龍王廟裏的巡海夜叉。

那夜叉手持一把巨斧從水底出來,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鋸齒似的獠牙,哇哇怪叫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小娃兒,你在此處作什麽怪,把河水映紅,使龍宮晃動?”

哪吒聽見夜叉罵他穿女裝,俏臉霎時一紅,心中羞憤不已,脫口便回罵道:“好醜陋的畜生,嚇了我一跳!”

“吾乃東海龍王點差之巡海夜叉李艮,你這小娃兒怎敢辱我!”夜叉李艮平素橫行東海,哪裏有人敢如此辱他?登時大怒,一斧將河劈作兩半,掄起斧頭便朝哪吒砍來。

哪吒常在李靖軍中與軍士打鬧,如今體內又有了法力,自然不怕李艮。他右手一送,混天綾便直衝而出,將那大斧卷起,生生從李艮手中奪去。又一舉左手,乾坤圈便高飛而起,在半空之中轉了幾轉,直直朝李艮腦袋上打了下去。

李艮一著不慎,兵刃被哪吒奪了,又見那圈兒來勢洶洶,竟然是仙家法寶,自知踢了鐵板,慌忙躍入水中,想要逃回東海。

乾坤圈雖然入水,威勢卻仍舊不減。河水剛合,哪吒就看見一股汙血激射而起,腥臭難聞。正想下河去尋乾坤圈時,那圈卻打著轉兒,帶著李艮之血,直直飛回他手中。他隻當這圈是平常物件,李艮知道了他的厲害,便潛入水中,不敢上岸,因此笑道:“真是個好寶貝,隻是被那醜怪的血汙了紋飾字號,還得再去那邊幹淨的地方洗一洗才好。”

哪吒站在一處出水之石上,來回擺弄著乾坤圈,髒汙之處尚未洗淨,那九灣河入海之處突然湧起一道滔天巨浪,仿佛烏雲壓蓋一般,往他這邊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哪吒運起體內新生法力,才看清浪頭之上,有一人披堅執銳,身騎異獸,領著無數蝦精蟹怪,踏浪而來。

大浪頃刻而來,浪頭那人一揮畫戟,怒道:“李艮奉命巡海,如何不見了蹤影?”

哪吒見他來勢洶洶,卻一點兒也不怕他,指著李艮下水之處道:“我看到他從那兒跳下去了。”話音剛落,便有蝦兵蟹將從那處托起李艮的屍體,浮上水麵。

那人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是誰家小孩兒光著屁股在此逞凶?”

哪吒又羞又怒,將乾坤圈套在身上,使混天綾圍住身子。他心中訝異李艮長得孔武凶惡,卻經不起乾坤圈輕輕一擊,又見那人盛氣淩人,出口傷他,就兀自逞強道:“是我殺的又怎樣?我乃陳塘關總兵李靖之子,在此避暑洗澡,那醜夜叉一出水就要拿大斧頭砍我,我一時收殺不住,才將他打死。他本事不精又自尋死路,又如何怪我逞凶!”

“好個小賊,巡海夜叉李艮乃淩霄殿禦筆點差之神,你膽大包天竟敢將他打死,還在此大放厥詞,我便是賠上欺淩弱小之名,也不能容你在此撒潑亂言!”說罷,那人就提起畫戟,要上前來叫哪吒抵命。

“慢著!”哪吒心中慍怒,“你問我名姓,我還不知你是誰呢,要是一時不慎又把你也打死了,也好有處通知,前來給你收屍。”

“我乃東海龍王三太子敖丙是也,你這小娃竟敢如此辱我!”敖丙大怒,畫戟翻浪,戰向哪吒。

哪吒聽了敖丙名諱便是一驚,東海龍族行雲布雨,陳塘關百姓年年都要齊聚龍王廟前,祭拜龍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他要是不小心傷了這龍王三太子,恐怕龍王降罪下來,會叫陳塘百姓顆粒無收,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這樣想著,哪吒就任由敖丙翻浪而來,隻是閃轉騰挪,輕鬆便將畫戟躲過,解釋道:“三太子且先住手,其中定有誤會。”

但敖丙深受龍王喜愛,在東海中也是眾星捧月,哪有人敢像哪吒一般出言侮辱他。何況李艮一向與他交好,見哪吒怕了他要服軟,更是痛下殺手,想在幾十名蝦兵蟹將前為李艮報仇。

哪吒見他本事不濟,卻招招狠辣,不肯退讓,心頭也是無名火起,揮起乾坤圈將敖丙擊退,怒道:“倘若再這般蠻不講理,就算你是東海龍族又怎樣?惹怒了我,小心我打上水晶宮,將你家那條老泥鰍也一並抓了,剝皮抽筋!”

“你這不男不女的小娃,氣煞我也!”敖丙長戟挾水,急衝而來。

哪吒見敖丙死不悔改,又諷刺他打扮,隨即一揪混天綾,便將敖丙裹住。再隨手一拉,就把敖丙拽下避水獸,翻滾到他腳下來。

哪吒踏住敖丙脖頸,舉起乾坤圈便照著敖丙頂門敲去,口中怒道:“你服不服氣?!服不服氣?!”

敖丙受這一擊,渾身一抖,便現出黑龍原形。他被哪吒打得麵色猙獰,口噴鮮血,隻是嘴上依舊不饒,口噴汙穢辱罵哪吒。

哪吒氣憤難平,敖丙多罵一句,他便多打一次,問一句:“你服不服?!”不料打了兩三次下去,敖丙就一翻白眼,挺直了身子。

蝦兵蟹將在遠處都看傻了,看見這番景象,慌忙翻下浪頭,跳進東海裏,怪叫道:“三太子被李靖之子打死了!”

“這家夥好不禁打!”方才敖丙罵得哪吒“龍血噴頭”,還沒打解氣他就一命嗚呼了,讓哪吒胸中怒火無處發泄,便道,“聽說龍族渾身是寶,爹爹整日演武,正缺一副好盔甲,今日便把你這不講理的黑龍扒鱗抽筋,做一副龍鱗寶甲給爹爹。”

說罷,哪吒便從敖丙身上扒下幾塊龍鱗,又抽了他的龍筋,在九灣河中洗淨,拿混天綾卷了,心中怒火方才平息,起身往那處綠柳林走了回去。

家將尚在做夢,被哪吒叫醒了,見哪吒已經穿好了衣服,拿紅肚兜裹著一團東西,就問道:“公子所拿是何物?”

“剛才我在那河中洗澡時,有個自稱龍王三太子敖丙的人無理取鬧,說我擾了龍宮安寧,還想殺我,反被我失手打死。我想大戰在即,父親缺副好盔甲,便拿了他幾塊龍鱗、一條龍筋,待回關內付與匠人,為爹爹打造一副龍鱗寶甲,你說如何?”哪吒泄了心頭之憤,此時心情極好,麵上吟吟帶笑。

家將聞言,隻覺天旋地轉,腿一軟便暈倒在地,嚇得流出一攤屎來。

6

哪吒見那家將一身汙穢,捏著鼻子嚇唬道:“你稍待收拾便自己回關吧,隻是千萬得小心那龍王再派夜叉來拿你!”

家將聞言,也顧不得襠中遺物尚且熱乎,軟著腿腳,幾乎兩步一爬三步一倒,逃往陳塘關去。

哪吒暗笑兩聲,又把玩起今日新得的兩樣寶物來。將金圈套在身上,把紅綾纏在手臂上,拿龍筋穿了龍鱗,卻忽然覺得泥丸宮[1]中冒出一股熱氣,騰騰上湧,整個身體仿佛輕若鴻毛一般,被微風一吹,便隨紅綾而起,飛向天際。起初他還有些憂懼,但見紅綾在風中搖曳,雖飛得飄然,卻控製由心,不過片刻,他就像一隻剛剛學會飛翔的雛鷹一般,在那九天之上肆意翱翔。

“傳說天上白雲之間,暗藏著無數宮殿,我便再往高處飛一飛,看看天上到底有何物。”

哪吒驅使紅綾飛在天上,遠看白雲幻形,化作蒼狗之相,時而鯨吞魚戲,時而虎鬥龍爭,拍手叫好之間,已然身在彩雲間。才從雲間露頭,便有一聲鶴唳從頭頂傳來,哪吒一抬頭,就看見一隻翎羽潔白的瑞鶴,馱著一位須發皆白的道袍老者。而那駕鶴之人,卻給哪吒帶來一股不同尋常的熟悉。

哪吒尚未開口,那老道便笑道:“好久不見了,李哪吒!”

“你是何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姓?”哪吒聞言一驚,轉而釋懷,道,“是了,想來神仙高居天上,俯視眾生,知人名姓亦不過尋常之事。”

“你這娃兒倒是伶俐,吾乃闡教門下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是也。”老道撫須道,“你乃是我弟子靈珠子轉世投胎,隻因你我有兩世師徒之緣,因此你出生之時,我便已在你父李靖麵前收你為徒了。”

“哈哈哈,你攜寶七年,卻不想為何今日方才現出真相?”太乙真人撫須大笑,道,“你身上那兩樣寶物,一者名曰‘乾坤圈’,一者名為‘混天綾’,皆是我金光洞之物。你若不信,且再看來。”說罷,一招手,喚了一聲,“來!”

哪吒隻覺得方才還控製由心的混天綾,突然變得滑不唧溜,哧溜一下便抽身而去,到了太乙真人手上。而久違的重量卻霎時回歸,哪吒大叫一聲,便直直朝著地麵猛地墜落下去。

白雲之上,傳來太乙真人之言:“為師之話,你可肯信了?”

哪吒嚇得幾乎魂魄俱喪,大叫道:“弟子相信,弟子相信!”

隻此兩句之間,哪吒又往下墜了數十丈不止,眼看就要觸地。翠屏山腳下的一處農田之中,那施肥老嫗麵上的驚駭之色,在他眼中幾乎纖毫畢現。

太乙真人叫了聲“定”,乾坤圈便兜住哪吒,讓他懸在了半空,又叫了聲“起”,哪吒腳下便生起一團白雲,將他緩緩托起。那施肥的老嫗愣了片刻,忽然屈膝跪地,拜伏著大叫道:“神仙顯靈,保佑我一家老小!”就連打翻了身邊的糞桶亦不自知。

哪吒畢竟小孩兒心性,重見太乙真人時,麵色雖仍慘白,麵上卻滿是笑意,腳下白雲虛浮,踩著卻如同實地。他跪在雲上,向太乙真人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片刻,他抬起頭,看見太乙真人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太乙真人才輕聲歎息道:“為師本想晚些時日再去陳塘關裏找你,但你今日忽然殺了龍王三太子,東海龍王少不得要找你的麻煩。所以今日,為師且傳你一些我乾元山道法,再加有混天綾、乾坤圈在手,總不至叫你墮了我金光洞的威名。”

“道法?”哪吒眼前一亮。哪吒曾聽李靖講述他早年在西昆侖修道所見的奇聞逸事,早就對那些昆侖神仙飛天遁地的法門生了向往之心。隻是李靖礙於度厄真人不得將法術他傳的門規,而未曾向他教授過任何道法,此時聽見一位貨真價實的闡教金仙要傳他道法,頓時大喜過望,拍手叫好。至於東海龍王找他麻煩之事,待學會了道法,再收拾那老泥鰍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太乙真人見他孩童心性,不由得想起前世靈珠子還未長大之時,也是這般模樣,又是一番黯然神傷。待哪吒滿眼期待地望著他時,他才回過神兒,微笑道:“你且過來,為師這便將洞中仙法傳授與你。”

哪吒依言上前,太乙真人附耳而言,哪吒隻聽其聲細微,湊近了些準備細聽,卻聽太乙真人在他耳邊大喝一聲:“呔!”

[1]道教內丹術語,指上丹田,在兩眉間。《上清黃庭內景經·至道章第七》:“腦神精根字泥丸。”

7

哪吒晃晃腦袋,坐起身來,見四周綠柳環繞,樹蔭涼爽,分明是他上天之前所待的那處林子。

“剛剛莫不是在做夢?”哪吒頭腦昏沉,在九灣河中洗了把臉,才好了些。這精神一振,方才感知到心中多了無數信息,包羅修仙道法萬象,不練自通,就仿佛此前已經修習精熟之法被遺忘了七年,此時又一並回歸了一般。

哪吒依著太乙真人傳授的騰雲之法,不過心念一動,腳下登時便升起一團雲氣,他才料定所夢非虛。此時天色尚早,哪吒便又在天上玩耍了許久,直到暮色將近才悄悄落在李府之內,一路往香房行去,看見母親殷氏正在房中捏著鼻子硬往肚中灌下城中名醫熬製的滋補之藥。

不知是藥效立竿見影,還是見哪吒回來心安了,殷氏蒼白如紙的麵色忽然紅潤了許多,關切地問道:“我兒去何處玩耍,怎麽一去半日不歸?”

“孩兒去九灣河中洗澡,一時在河邊睡著,方才回來遲了。”哪吒聞不得草藥辛苦之味,捏著鼻子說道。

“同行家將怎不見與你同回?”殷夫人又問,卻見哪吒已經蹦蹦跳跳,跑到了屋外。

哪吒跑到庭院中,幾個家丁遠遠見了他,紛紛麵色慌亂,從前廳急步而來,到他身邊便拉住他手,哭訴道:“府中來了一個白衣秀士,要逼老爺交出公子來!”

這時,李靖威嚴的聲音裏帶著些慌亂與憤怒,從前廳之中傳來:“哪吒!”

8

屋內隻有二人,哪吒細細打量了一番,隻感覺那個白衣秀士身帶盤龍之相,便知他並非凡人。

一見哪吒進屋,李靖就拉住他急忙問道:“我的兒,你去哪裏玩耍,如何半日不見蹤影?”

不待哪吒回話,便見屋中那秀士怒氣衝天,一聲大吼,現出頭戴冠旒的龍王本相,一把搶過哪吒包著龍筋、龍鱗的混天綾,麵上龍須暴起,悲憤交加道:“你看他手中這是何物,還問他做甚?”

李靖一見那龍神之物,便知東海龍王此次並非無事生非,頓時驚得六神無主,但他並未教授過哪吒任何法術,實在難以相信堂堂龍王三太子,竟會被自己年方七歲的幼子打死,還被他扒鱗抽筋。帶著最後的一絲期望,李靖顫聲問道:“哪吒,快告訴你敖伯父,此物究竟從何而來?”

“孩兒今日出關玩耍,到那九灣河中洗澡,卻不想突然跳出個夜叉來,無緣無故便誣賴孩兒擾亂龍宮,揮起大斧就要殺孩兒,隻是孩兒手中寶物護主,一時不慎就將他打死了。誰料死了一個夜叉,又來了一個敖丙,被我用混天綾裹了,隻挨了一圈兒便現出本相,原是一條惡龍。他口出惡言,說的那些……那些汙言穢語實在不堪轉述,孩兒氣憤難平,又想起父親整日練兵操守,誰知何日戰事將起,便從那惡龍身上扒下幾塊龍鱗,又抽了它的龍筋,想給父親做一副盔甲。”哪吒心中委屈,解釋了一番,又對東海龍王敖廣欠身道,“伯父息怒,小侄所取之物盡在此地,分毫未動,隻是一時失手,還望伯父恕罪。”

聽完哪吒講述緣由經過,敖廣不由得傷情,李艮、敖丙皆是由他派遣去九灣河探查詳情,誰知親生龍子一去便天人兩隔。

敖廣見識廣博,一看便知哪吒手中那兩樣殺器都是乾元山金光洞中之物,威力無窮。倘若真在此動手,自己恐怕也難討好,便轉而對李靖怒道:“李靖!看你兒子做的好事,方才還說是我誤會,如今他既自己承認,也無須你多言。哪吒殺死巡海夜叉李艮,及吾兒敖丙,他們皆是玉帝欽點正神,待我明日奏明玉帝,便來取你等之命。”說罷,他便騰雲駕霧,揚長而去。

哪吒聽得怒火中燒,全因李靖在場,才強自忍住沒有當場爆發。待敖廣走後,李靖愣怔片刻,方才回過神兒來,右手高高舉起,又怒又懼,恨道:“我李靖仙道不成,竟生下你這逆子,闖下此等大禍。你殺死玉帝點差之神,三五日之內,必然害我李氏滿門遭戮!”

此時殷夫人聞訊趕來,把李靖揚起之手攔住,不顧多病之體,將哪吒護在身後。

李靖見到夫人,卻更悲痛,掉下幾滴眼淚,道:“你母懷你三年零六個月,在她肚中時,你便使她不得安生。你可知她吃了多少苦,方才將你生出?誰知生下的卻是個滅門絕戶的禍胎也!”

殷夫人從懷上哪吒以後身子便弱,聞訊時受了驚嚇,此時聞言更悲,兩眼一閉,便昏了過去。

“母親!”哪吒急切撲到殷夫人身邊,卻被李靖一腳踢開,便不再起來,雙膝跪地,道,“父親應當知道,孩兒一出生時,便被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收為弟子。”

李靖心中憤怒不減,疑惑道:“真人收徒之事,隻有我與你母親知道,你少不更事,又從何得知?”

哪吒低頭道:“如今孩兒惹禍,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當,必不勞累父母。師父收徒七載,今日在夢中傳我仙術,孩兒這便去一趟乾元山金光洞,尋師父求個解決之法。”說罷,在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便出了李府。

李靖在府中高聲問道:“你可知乾元山在何處?”

哪吒此時已經身在空中,他不曉得乾元山在何處,但是混天綾與乾坤圈知道。哪吒駕著寶物,如同飛往夢中曾經的久居之地,穿過崇山越過峻嶺,徑直飛往乾元山,落在了金光洞前。

古洞清幽,隻有個粉雕玉砌似的俊秀童兒,在洞前掃地。

哪吒隻覺得與他似曾相識,但是終究不知底細,便向那童兒一拜,道:“有勞仙童向真人通報一聲,便說是李靖之子哪吒前來拜望師尊。”

“師兄這是做什麽,金霞可受之不起!”金霞童子見哪吒向自己施禮,慌忙丟了掃把將他扶住,開心地笑道,“師父剛剛才跟我說了師兄要來,話音還沒落到山腳,師兄就已經來了。師父有言在先,說若是師兄來了,便徑直入洞即可。”

哪吒伏身下拜,道:“弟子哪吒拜見師父!”

太乙真人問道:“你今日所遇之事,為師已然知曉,你闖下這般大禍,不知有何想法?”

哪吒道:“弟子所作所為雖是因無知而起,但禍既然已經闖下,如今隻願不累及他人。”

太乙真人撫須笑道:“好!你能有此等想法,為師甚是欣慰。徒兒不必憂心,方才為師端坐洞中,正見敖丙之魂徑直飛往昆侖玉虛,想必你殺他乃是天意如此,為的是送他魂歸封神榜。”

“封神榜?”哪吒疑惑道,“神不是為玉帝敕封的嗎?怎麽我失手殺了他,反能叫他封神了?”

“封神榜乃是玉帝與三清為擴大天庭之製,使三界不失其秩而共同議立,上遮名姓,因此無人知曉究竟何人名列榜上。那敖丙既然上榜,便是天命假你之手所為其事,敖廣隻知興雲布雨,不知天道何為,你助他那不成器的兒子上天庭封神,他卻隻因此區區小事,便要勞煩玉帝,實在不諳事體!”

哪吒一聽太乙真人以一句天命如此,便將自己的責任推脫幹淨,又想起夜叉、敖丙的驕橫之姿,若非自己,而是個尋常小孩兒,豈不早就遭了毒手,又去何處伸張正義?當下心情安定了些,又道:“隻是那老龍揚言明日便要上天奏明玉帝,弟子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太乙真人詭譎一笑,說道:“你把衣裳解開,為師為你畫一道隱身符。”他便在哪吒胸前畫了一道符篆,凝神一算,又道,“你即刻動身到西昆侖去,在寶德門前等候敖廣前來……”

哪吒抓了一把土,撒向半空,身化遁光,疾射往西昆侖。

9

遠遠望去,天庭勝景雄偉遼闊,一如腳下萬仞昆侖。層雲穿行樓閣之上,沉香升騰宮殿之間,隻是其中天神卻並不多見,唯有雅樂清音隨巽風[1]而來。

哪吒看了一會兒,見天宮各門未開,便在山麓處無人看守的聚仙門前等候。不過片刻,就見敖廣穿著一身朝服落在門前,腰間環佩叮當作響,見天門未開,他喃喃道:“來得早了些,還得在此稍候。”

一見敖廣,哪吒此前在李府積壓的怒火霎時便噴薄而出,暗自閃身至敖廣身後。一伸手,便用混天綾縛住那老龍王,又一圈子將他打倒在地,踏在了他後心處。

敖廣見是哪吒偷襲,登時大怒,大罵道:“你這乳臭未幹的小賊,不過憑借寶物之威,因口角之爭,便殺死巡海夜叉李艮。我三太子與你有何冤仇,竟遭剝皮抽筋之罪,如今又在天門之外毀打興雲布雨之正神,如此凶狠頑劣,當真是將天庭、將玉帝視作為無物嗎?你若有半分膽氣,便與我一同前往天庭,去向玉帝求個公正!”

老龍王在天門之外被哪吒欺辱,勃然大怒卻無計可施,仍然大聲罵道:“好小賊!怎敢如此欺我!”隻是天門依舊緊閉,仿佛對此視若無睹。

哪吒也怒道:“你要討打,我便成全你!”

哪吒雖揚言要打死敖廣,到底還是知道利害,便把乾坤圈拋在身邊,掄起拳頭仿佛犁地一般,在敖廣身上一通亂砸,打得敖廣在地上翻滾,嗷嗷直叫。哪吒將他的朝服扯爛了一角,便露出肋下之鱗來,哪吒雙手翻飛,轉眼便揭下四五十片龍鱗來。

龍怕揭鱗,敖廣連忙求饒道:“饒命!饒命!”

哪吒這才停手,道:“你若答應不再上本參我,同我去陳塘關向我父親賠罪,我便答應饒你一命!”

都言神鬼怕惡人,敖廣如今落在惡人手中,隻得無奈應了:“願隨你去。”

哪吒這才冷哼一聲,抬起腳,道:“你若是中途變卦,我便一圈打死你。”

敖廣正要起身,未防又被哪吒一腳踹趴下,道:“龍之大小變化由心,你便變作一條老泥鰍,也方便我攜帶。”

敖廣滿腔悲憤卻無可奈何,屈身變成了一條頭頂長角的小蛇,被哪吒收在袖中,而後離開寶德門,化作一道遁光往陳塘關飛去。

[1]《淮南子·墬形訓》:“東南曰景風。”即八風之東南風,又稱清明風、景風。

10

李靖很焦慮,焦慮到今日都未曾前去演練兵馬,隻是在帥府之中來回踱步。殷夫人臥在病榻之上,哪吒惹下滔天巨禍後又遲遲未歸,若是那個看起來極不著調的太乙真人叫他避而不出,卻又如何是好?

正胡思亂想間,就見一個家將匆匆進門,報曰:“小公子飛回來了!”話音剛落,便見哪吒進了前廳。李靖急忙拉住他,問道:“我兒,如何去了恁久才回來?”

哪吒笑道:“孩兒去往寶德門外,將那敖廣攔了下來,他答應我不再上本參奏了!”

李靖攥緊哪吒胳膊,不肯相信,道:“寶德門乃天庭門戶,你非神非仙,如何能去得?”

“你弄疼我了,”哪吒道,“敖廣就在此處,你問他便知。”

哪吒一傾袖口,從袖子裏倒出一條青蛇來。那青蛇一落地便現出真身,李靖見敖廣一身破衣爛衫,滿身傷痕,不由得大驚失色,關切道:“敖兄為何這番模樣?”

敖廣見李靖在場,底氣便足了,怒罵道:“李靖!你縱容兒子行凶,在聚仙門前毀打天庭興雲布雨之神,待我聚集四海龍王前往靈霄殿取了玉帝法旨,定來拿你狗命!”說罷,便現出龍身,衝破屋頂高飛天際。

“好哇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禍事累積,想我李家滿門,此次定然在劫難逃了!”李靖撇開哪吒,一臉苦相,頹然坐在一片瓦礫當中。

哪吒急忙安慰道:“師父說我所為乃順遂天道,父親不必憂心。”說罷,便縱身而起,才飛出關外,就見那條青龍已經紮入東海,掀起一股巨浪。

“東海乃是敖廣地界,我孤身前往,恐怕不敵,此番便就此作罷,看他到底想要怎樣。”哪吒緩緩飛回陳塘關,城樓在他眼前逐漸清晰。樓上衛兵推開樓門,陽光斜照,卻見樓中一物反射出一道紅彤彤的光芒來。那道光芒淩厲非常,但射入哪吒眼中,卻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想明白,那種感覺,叫作宿命。

宿命者,如同生老病死,皆是由天所定,就在漫漫人生中的某一處等待,不可捉摸,也無法逃避。

哪吒落在城樓上,對滿臉驚駭的衛兵問道:“城樓之中所放的是何物?”

衛兵戰戰兢兢道:“是,是一副弓箭。”

“哦?弓箭?”哪吒生出好奇之心,走進城樓,見那樓中空空如也,隻在正中擺著一條長案,案上橫放著一張長弓,弓旁箭筒中隻插著三支長箭。哪吒忽然心血**,心道:“這硬弓看起來十分威猛,我修習道法之後膂力大增,也不知能不能拉得動,且去試他一試。”

正要伸手拿弓,那衛兵大著膽子上前阻攔,滿頭大汗道:“公子不可,這弓箭名曰‘乾坤弓、震天箭’,乃是總兵大人上任之初,昆侖高士所贈的鎮關之寶。自打送來,便一直放置於此,並無人能夠拿得起啊!”

哪吒聞言更喜,笑道:“既然無人能拿動,你又怕什麽?最多我也提不起來就罷了。”衛兵聽了覺得有理,這才閃到一旁,見哪吒運足力氣,想要拿起那把乾坤弓。

但出乎哪吒意料的是,這乾坤弓居然出奇的輕,輕到他隻用區區一根手指,就可以從弓架上將它拿下。弓很長,長到將它立起時,竟比六尺的哪吒還要高上些許,長到用正常的姿勢根本就無法拉開。

哪吒將乾坤弓在空中輕鬆地甩了幾圈,在衛士震驚的目光中,從箭筒中取出一支震天箭。箭搭弦上,臂短,則以身拉滿之。弓拉滿月,哪吒想了想,左腳在地上轉了半圈,直直對準太陽的方向。

“老天有眼,便叫我這一箭射死那條言而無信的老泥鰍!”哪吒心頭默念,隨即放開雙手,鬆開了這支宿命之箭。長箭尾羽顫動,翎羽下“鎮陳塘關總兵李靖”幾字閃著紅光,緊隨其後,雲篆寫就的“骷髏山白骨洞”六字一閃而逝。

在令人心悸的震天尖嘯中,利箭沒入天邊紅日正中,然而日紅依舊,待到隅中,又是一日的酷暑難耐。

哪吒放出那箭,心中仿佛有種完成某種期待的解脫感,深深的疲憊隨之而來。他撇下弓箭,便像是失了魂一般,城樓衛兵叫了許久,他也不理,兩隻眼半睜半閉,穿街過巷回到帥府,把自己扔在了**。

這一睡,便睡到了日薄西山。

殷夫人的侍女將哪吒叫醒之前,他還在做夢,夢到他騎著敖廣龍身飛往西昆侖。玉皇大帝端坐在靈霄寶殿上,威嚴肅穆地道:“你這蠢貨,不知天道,當叫玉虛門下弟子李哪吒再好生將你痛打一番才是!”哪吒舉起乾坤圈,正要遵玉帝指令將那老龍打殺了,夢境卻忽然在此時破碎。

哪吒揉揉眼,正待埋怨,那侍女急忙道:“老爺、夫人請三公子去前廳!”

“娘的身子好些了嗎?”哪吒伸了個懶腰,精神便已恢複了大半,這才懶懶散散往前廳走去。此時天色已暗,廳中燈火將李靖的身形映上窗壁,在窗戶上搖擺不定。

哪吒走進屋中,先向殷夫人問安,殷氏一臉驚懼,並不答話。李靖麵色如常,向哪吒問道:“我兒方才七歲,便已能打敗敖廣,神勇非常,若加以訓練弓馬兵器,他日定然無人能擋,莫說先鋒,便是當個元帥也綽綽有餘啊!”

這幾日連番闖禍,連累父親跟著受氣,哪吒心中有愧,此時見父親主動示好,便也有意討他歡心,道:“父親說得極是。今日我回關之時,在城樓上聽說有副昆侖得道高人送來的弓箭,無人能夠拿起,便運足力氣試了一試,誰想到輕鬆得很,便搭弓往天上射了一箭……”

哪吒說話間,卻見李靖麵色驀地由紅白轉紫,哪再有半分好臉色,隨即他便被李靖一把揪住衣領,怒道:“果然又是你這逆子!你殺三太子、打龍王已是萬死,怎敢又惹下這尊煞神!”

哪吒疑惑道:“孩兒……孩兒射完箭便在帥府中睡著了,這一日並不曾惹禍啊。”

李靖氣衝衝地道:“那乾坤弓、震天箭乃是軒轅黃帝大戰蚩尤時所用之物,箭若射出,例無虛發。你在城樓搭弓,箭卻射到了骷髏山白骨洞,射死了石磯娘娘的弟子。”

“那石磯娘娘的骷髏山白骨洞所在何處?父親又從何得知她弟子之死的?”哪吒問道。

此時殷夫人腫著兩個淚眼,哭訴道:“今日你隨龍王爺出關不久,天上便飛來幾個金甲力士,將你父親五花大綁,憑空便攝了去,待到剛剛方才歸來。隻因你射出的那支震天箭上刻有他的名諱,才叫那石磯娘娘找上門來。我倆一猜,便知又是你闖禍了!”說罷,眼淚更是如雨滂沱而下,李靖慌忙關切地將殷氏攬在懷中。

哪吒聞言怒道:“那石磯是何等人物,竟敢將父親掠走!非得讓她嚐嚐我乾元山的手段,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哪吒聽出李靖話中恨意,忽然一愣,卻聽李靖又道:“為今之計,隻有依我諾言,帶你前往骷髏山白骨洞,找石磯娘娘當麵對質。”

哪吒瞧出父親這是要放任自己不管,不由得黯然神傷,也不做多考慮,便道:“父親此言在理,我隨你一道前往骷髏山白骨洞中一探究竟便是。”

李靖安慰殷氏一番,卻全然無用,便狠下心來不看殷氏。李靖看著哪吒,心頭憤懣又起,一把將他拉過來,出了帥府,搓一把土揚在天上,二人化作兩道遁光,便往骷髏山飛去。

冷風吹在臉上一片冰涼,卻叫哪吒心如死灰。

11

山陽森冷,山陰更甚。

二人到了骷髏山下,李靖便收了遁光,往白骨洞走去。

夜月照在骷髏山上,山無草木遮擋,直照得滿地慘白,不時便有人頭獸骨骨碌碌地滾出來。有鳥在山間惻惻陰鳴,間或夾雜著幾聲駭人的食腐之聲,饒是一鎮總兵李靖,也不由得頭皮發麻。

哪吒卻全無懼色,隻是心道:“那石磯娘娘若是通天教主弟子,又怎會住在此等妖邪之地,全無半點兒仙風。定是父親不智,又不能力敵,叫別人撿了支刻他名字的箭,便要訛詐他一番。”

正思慮間,二人已到了白骨洞前。李靖攔住哪吒,隻道:“你先在此等候片刻,我去找娘娘求情,待娘娘傳喚,你再進入。”

正欲推門而入,那門扉卻忽然打開,李靖撲了個空,“哎喲”一聲,一頭栽進了白骨洞中。

“父親!”哪吒急道。

李靖失聲道:“先別進來。”

哪吒聽出李靖言語中的袒護之意,想著原來父親叫自己來此,並非要對自己棄之不顧。他心中更加焦急,擔心李靖安危,卻隻能依父命,在洞外踱步。不過片刻,隻聽洞中腳步匆匆,走出一個極為瘮人的女童。

那女童仗劍而來,劍雕骷髏,發插白骨,渾身骨瘦如柴,仿佛童鬼夜行一般,一見著哪吒,便舉劍指道:“就是你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子,殺害了我師妹?”

哪吒接二連三遭人說他女裝打扮,不由得怒火中燒,冷聲道:“似你這等不人不鬼的,便是多殺幾個,又有何妨?”

那女童聞言大怒,道:“你這鼠輩,竟敢在我骷髏山白骨洞前撒野!”說罷,便仗劍向哪吒殺來。

哪吒早縱起乾坤圈,繞到女童腦後,此時趁其不備,隻一圈便將她打倒在地。隨即便見洞中紅、白二色閃爍,有一柔媚女聲滿是憤怒,道:“又是乾元山金光洞中之人!”

哪吒甩起混天綾,晃動乾坤圈,大喝道:“你這妖物,膽敢迷惑我父親,栽贓於我,今日定不饒你!”

石磯娘娘“撲哧”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乾元山法術究竟有多厲害,竟敢縱容門下弟子三番兩次找我麻煩,真當我石磯是泥捏的不成!”

二人在白骨洞前戰了幾遭,石磯也不施法術,隻拿起那女童之劍,架住乾坤圈,這邊一扯,那邊便奪了混天綾。哪吒心中一慌,學藝不精的道法就施展不靈,隨即便連乾坤圈也落入了她手。

石磯笑道:“不要饒了我,你便再施展幾樣法寶,讓我瞧瞧你乾元山的厲害。”

李靖被石門擋在洞中,拍著洞門大叫:“娘娘且饒了小兒!”

洞門隨即大開,李靖撲倒在那女童骷髏似的屍身前,石磯冷哼道:“你這兒子縱寶行凶,可是厲害得很呢,哪裏還需要我饒他!”

李靖這回親眼見著哪吒殺人,再也無法以誤會解釋,隻能將言語盡數吞回肚裏。

石磯又道:“此不幹你事,乃是我與乾元山宿怨未消,你且回你的陳塘關去。”

李靖麵如死灰,被騰起的妖風吹下了骷髏山。

哪吒見李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中道:“石磯誣賴我,可恨我不是她的對手,當回乾元山找師父主持公道才是。”心念一轉,他就突然施展土遁,對石磯大喊道:“你若要看,便同我一道往乾元山去,見識厲害!”

石磯淺笑嫣然,道:“好啊,好啊,若非師尊阻攔,早八百年我就想去尋那臭牛鼻子的晦氣了!”

石磯一路緊隨哪吒,極盡挑逗嘲諷之能事,哪吒打不過她,法寶又都被她收了,隻能任她戲耍,也不還嘴。一到乾元山,他便急匆匆鑽進金光洞,撲倒在碧遊床前道:“師父,石磯誣賴哪吒殺她弟子,收了我的混天綾、乾坤圈,一路追過來了!”

太乙真人正待起身,卻聽一女聲酥麻入骨,叫道:“太乙道兄,何必著急起身?”

太乙真人急忙出了洞,哪吒與金霞童子一同待在洞中,等不過片刻,哪吒便急道:“闡、截二教皆屬道門,師父管通天教主叫師叔,石磯娘娘管天尊叫師伯,也不知我那混天綾和乾坤圈還能否要得回來。”

金霞童子則問道:“師兄若未做過,那石磯如何平白汙人清白?”

哪吒憤憤道:“我不過是在陳塘關城樓之上往天空射了一箭,隻因箭上刻有‘鎮陳塘關總兵李靖’字樣,被她撿去了,便迷惑我父親,要訛詐我的法寶。”

“你如何得知?”哪吒心中焦急,並未發現金霞童子麵上的異樣,急不可耐道,“不行,我得去看看師父,倘若不敵,也好搭把手。”

將到洞口之時,哪吒隱約聽見二人爭吵之聲,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方才聽見太乙真人說道:“……乃靈珠子下世,便是殺你徒弟,也是上奉天命……”

“居然又是你那孽徒靈珠子幹的,這回我定不饒他!”石磯言語之中已無半分媚意,隨即便聞刀兵驟起。

哪吒快步想要出洞,卻見太乙真人一閃身回了洞中,不知拿了何物,但往東方一拜,口中念道:“弟子今在此山開了殺戒。”理也不理哪吒,旋即再次出洞。

哪吒一出洞口,便見兩劍交架,寶光翻騰,將他又打回了洞中。正激戰間,石磯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往空中一丟,便見八卦流轉,雲光頓生,手帕於雲中隱現。哪吒不由得提醒道:“師父小心!”

石磯見了哪吒,心中大怒:“兩世仇怨,皆是因你而起,看我不殺了你這混賬!”又把八卦雲光帕使來,欲奪哪吒性命。哪吒兩手空空,卻也不怕她,體內法力流轉,掌心化雷,擊向雲光帕。

太乙真人望空喝道:“疾!”便見手中寶劍脫手而出,將那八卦雲光帕斬落在地,隨即手中又托起一物,道,“事已至此,當有了結。”他手中的九龍神火罩隨即升起,石磯想要躲避,卻為時已晚,被罩在罩中,無法逃出。

哪吒出了金光洞,走到九龍神火罩旁。此時天邊已然放明,昨日箭指之日,今日依舊彤紅。

太乙真人見那紅日,凝神一算,忙道:“敖廣已然奏明玉帝下旨拿你,如今聚齊了四海龍王,已經到陳塘關外了!”

哪吒聞言大驚失色,連聲言語都不曾說,便使遁光往陳塘關去了。

太乙真人猶豫了片刻,浮在半空的手終究還是拍了下去。九條離火神龍在罩中怒吼,太乙真人輕聲歎道:“封神……終於要開始了嗎?”

12

李靖很焦慮。

青、赤、黑、白四條天龍顯出本相,在雲間翻騰。蝦兵蟹將踏浪而來,海浪翻湧,將陳塘關以東近數十裏土地全部淹為河澤。

天空層雲密布,雲中雷電閃耀。

殷夫人被那青龍握在爪中,李靖隻覺得仿佛自己的心肝被人捏在手裏,疼得死去活來。

敖廣的龍吼震怒天地:“李靖,你今日若不將那畜生交出來,我便發起大水,將你這陳塘關收入東海!”

“龍王,你要怎樣都行,隻是請先放下賤內,她……她恐高!”李靖滿頭大汗,急道,“哪吒昨日誤傷石磯娘娘的弟子,已被娘娘捉去了,我實在無法交出啊。”

“你我總歸朋友一場,李夫人既然恐高,那我這便放了她。”敖廣作勢欲鬆,嚇得李靖麵色慘白。

“哼!”敖廣怒哼一聲,陳塘關便降下一陣暴雨。四海龍王齊施法力,天空中雲彩便往陳塘關移來,瓢潑大雨在關內連綿不絕,打爛屋頂,泡塌房屋,在城中肆虐,百姓哀號一片。

“你若依舊執迷不悟,想要包庇那畜生畏罪潛逃,便叫這陳塘百姓全都與你一家陪葬!”敖廣聲震天地。蝦兵蟹將得令,驅使海浪翻湧,海浪就往陳塘關排山倒海而來。

“我沒有逃!”

那聲音雖稚嫩,卻至剛至強,衝破暴雨雲層,震懾四海龍王,便連那連綿暴雨,似乎也稍停了停。哪吒張開雙臂,以孩童之軀擋在城門前,自東海而來的滔天巨浪,便在城門外止步不前。

“敖廣!你放下我母親,三太子敖丙是我所殺,與我父母無關,與陳塘關百姓更無關係。你若是在此濫殺無辜,即便玉帝,也定然不會饒你!”

敖廣扔下一把劍,道:“身體發膚,皆是受之父母。你若自刎於此,這一關百姓,我皆可放過,隻是你父母……”

“一人做事一人當!今日我便在此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從父母處得來的,便全還給他們。你若是傷我父母,我便是做鬼也要你來償命!”

自始至終,除在白骨洞前憤怒所殺的彩雲童子之外,李艮、敖丙,還有那被震天箭射死的碧雲童子,都像是排著隊自己往他手上撞一般。哪吒沒想過要殺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但他們無疑又都是死在了他手下,這種感覺莫名非常,如同厚繭纏身,讓他無可掙脫。

哪吒反手握劍,利劍加身的痛楚,已經足以令常人痛徹心扉。但假如那劍柄是握在自己手中,那份痛楚恐怕是要更痛上十倍吧。

心中的決然,令哪吒強自撐著,不曾倒下。

他雙目圓睜,眨也不眨地看著白白的肉,一片一片從自己身上剝離;看著紅紅的血,一滴一滴從自己身上流下。哪吒想哭,但是眼淚也是父母所給,冷冷的冰雨打在臉上,透過空洞的皮肉,穿過森冷的白骨,直直擊在心上。

但那纏身之繭,卻連半點兒鬆動的跡象也沒有,就好像連他此時的動作,亦是在它操控之中一般。

他從來沒有這樣討厭過雨天。

因為,在紂王九年,一個暴雨交加的夏日,他死在了陳塘關前的泥地裏。

他的母親殷夫人,在一條青龍之爪裏哭昏了過去,他的父親李靖站在城樓之上,愣怔望著這片他生活了七年的土地。他短暫的一生,在紂王九年的雨裏畫下了句點。

哪吒望著散作一攤的鮮血骨肉,哂然一笑,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是兩日前第一次隨著混天綾起飛那樣。他飄在空中,杳杳冥冥,渾渾噩噩。

天空中陰雲未散,卻有一道清脆的鈴音,穿透層層雲翳,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天邊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忽然想起,在他出生那日,一個身著道服的白胡子老者抱著他,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