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阜 城

1

淩悠然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身子已經無法動彈了,手腳被麻繩綁得死死的,齊思源坐在一旁搖晃著酒杯盯著她。

“既然醒了,那我們的好戲可要開始了。”她現在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害怕,他放下酒杯,右手拿起茶幾上的一瓶酒,左手捏住淩悠然的下巴。

淩悠然緊閉著嘴巴,頭亂甩著,他笑了笑,直接掐上她的牙關,淩悠然被迫張開嘴,冰涼辛辣的酒水被強行灌進嘴裏。

“咳咳咳……齊思源,你……”淩悠然無力地掙紮著,酒從喉嚨流入胃裏。她拚命搖著頭,他卻不肯停下手,直至那瓶酒空了底,一半硬灌給了淩悠然,一半在淩悠然亂掙紮時灑了出去。

淩悠然此刻雙頰通紅,頭發淩亂,半張著嘴大口喘著氣,在齊思源的眼裏看來竟然有那麽一絲性感。他再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他:“怎麽樣?有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伸出舌頭,將她嘴角邊殘留的酒水一掃而過,接著親吻她的耳垂,沿白皙的脖頸向下吻去。

“啊!”在齊思源伸手去解淩悠然的衣扣時,她那一聲絕望的大喊,讓他停住了手。他起身打開電視,按壓著她的雙肩,指著屏幕低吼:“淩悠然,你仔細看看!這是誰?這不就是你嗎?”

屏幕上,蘇木槿看著原本荒廢的禮堂此刻煥然一新的模樣,開心地咯咯笑著,這是楚慕格為她精心準備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大雨,靜靜地等著楚慕格到來。然而,她等來的卻是全身淋濕、手裏拿著一瓶酒的蘇容笙,她害怕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輕輕喊著:“爸。”

蘇容笙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拉著她的小臂,大吼著:“我不是你爸,你是我撿來的,撿來的。”她雖然早就從奶奶那裏得知自己是撿來的,可聽到父親當麵說出來,她竟然有些難過。

蘇容笙不顧她在想什麽,雙手禁錮著她,將剩下大半瓶的酒強行灌入她的嘴裏。他撕扯她的衣服,她反抗,他嘴裏喊著:“你是爸爸的,知道嗎?小槿,乖。”

惡心的唇落在她的脖子上,落在她的胸前,她大哭著喊:“爸,爸,我是你女兒,爸……”她的每一句喊聲都是那麽絕望、痛苦。

“我不是你爸,我辛辛苦苦養你十幾年,你居然想和那個小子私奔。我養你就是為了陪我的,你懂不懂,懂不懂?”蘇容笙露出邪惡的笑容,雙手撫摩著蘇木槿柔嫩的肌膚。

蘇木槿反抗時,看見了茶幾上水果盤裏的刀,她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伸手拿到那把刀。在蘇容笙將她的牛仔褲脫到一半時,她狠狠地將刀刺進他的腹部。

蘇容笙突然停下了動作,緩緩地站了起來,低頭看了看插在自己腹部的刀,血開始湧出。他不敢相信地望著蘇木槿:“你居然敢對我起殺心。”

蘇木槿裹緊自己的衣服,用發抖的雙手穿好褲子。她走上前,手握著蘇容笙腹部上那把刀的刀柄,苦澀地抿嘴一笑。

“這些年,我在你的麵前,活得都不像一個人。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享受童年,享受青春,享受家庭溫暖。我還要每天提防自己的父親,現在你居然對我做出這種事。蘇容笙,你還是不是人?是你毀了我的一切,你就該死。”蘇木槿將刀從他的腹部拔出來,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見蘇容笙倒了下去,蘇木槿雙手發抖,看著自己手中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她害怕地將刀丟在一旁,一步一步向後退,直至退到了沙發旁。她窩在沙發裏,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餘光看著地上已經死掉的蘇容笙,嘴裏念著:“不怪我,都怪你自己,你該死,你該死。”

楚慕格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個場景,蘇容笙躺在地上,地上滿是血跡,那把刀被丟棄在沙發前,蘇木槿衣衫不整地蜷縮在沙發上。

淩悠然淚流滿麵地看著屏幕裏的一切,她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已經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齊思源坐在她的身旁,撫摩著她的頭:“木槿,我們才是一樣的人,當年你殺蘇容笙的時候,心裏一定充滿了快感吧!”

淩悠然轉過頭,一口咬在齊思源的肩膀上,他也不反抗,任憑她咬著。她發出嗚嗚的聲音,現在的感覺讓她覺得惡心。

她突然覺得胸腔難受,哇的一聲將胃裏被酒浸潤的食物通通吐了出來。齊思源輕輕拍著她的背,拿起桌上的白開水給她。

“走……走開。”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淩悠然已經醉了七八分了。

齊思源一把抱起淩悠然,將她放在寬敞的**。淩悠然望著他,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此刻她嘴裏喊出來的話卻是嬌嗔:“你走開……放開我。”

“好!”齊思源單膝跪在**,解開淩悠然被捆綁的雙手和雙腿,輕輕揉著她發紅的手腕。他脫掉自己的上衣,撫摩著淩悠然通紅的臉頰,她酒醉後的模樣,像妖精一樣勾人。

“蘇木槿,以後,你就是我的了。”

他俯身一口咬在淩悠然的鎖骨上,她吃痛地悶哼一聲。齊思源的荷爾蒙被徹底激發,他現在隻想占據身下這個人,不管發生什麽,他都不想再放開她了。

他伸手去解開那些礙人的衣扣,肩突然被人從身後抓住,緊接著,拳頭打在他的臉上。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黎淺南正惡狠狠地瞪著他,鹿萌萌正抱著淩悠然,他稍稍狼狽地站了起來,指著**的方向:“鹿萌萌。”

鹿萌萌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他喊她名字的聲音,帶著憎惡和失望。黎淺南低吼:“萌萌,你帶悠然離開這裏。”

齊思源和黎淺南互相盯著對方。

“思源,有什麽你衝我來,不要傷害悠然。”他不再去看齊思源,轉身離開。

淩悠然迷迷糊糊地躺在黎淺南的懷裏,鹿萌萌開著車,時不時從後視鏡觀察淩悠然的狀況。

淩悠然嗬嗬地笑著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啊!我……就是蘇木槿,殺人犯呢!”

鹿萌萌轉過頭,和黎淺南對視一眼,淩悠然突然低聲哭泣:“真的好累,好累。”

“累了,就睡吧!”黎淺南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沒一會兒,她已經沉沉睡去了。

黎淺南的內心五味雜陳,他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醒來的淩悠然,也不知道醒來的蘇木槿又會怎樣麵對他。

2

冬天的南方下起雪來,如鵝毛一般輕輕飄落,要有些時日,地上才會變得白茫茫一片。蘇木槿第一次在寒假背著父親出家門,楚慕格隻見蘇木槿向他跑來,臉頰凍得通紅。

他解開自己的圍巾,套在她的脖子上,搓熱雙手,捂在她的耳朵上:“你也不穿暖和點兒,萬一感冒了呢?”

天空上飄著雪絮,將楚慕格的一頭黑發染白了許多,蘇木槿抬手將他頭頂的雪拍落下去:“你幹嗎等我這麽久?萬一我出不來了呢?”

“今天可是我生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楚慕格露出一貫溫暖的笑容,雙手攤在蘇木槿的麵前,“我的生日禮物呢?”

她淺淺一笑:“你閉上眼睛。”

楚慕格滿心期待地閉上雙眼,蘇木槿蹲在地上,一手抓起一團雪,向楚慕格的身上扔過去。

楚慕格覺得身上一涼,睜開眼睛,看見蘇木槿得意地笑著。他半眯著眼睛,彎腰抓起一把雪向蘇木槿扔去:“好啊你,蘇木槿,你敢耍我,你給我等著。”

蘇木槿躲過了楚慕格的攻擊,又抓起雪回擊,兩人在空曠的雪地上跑著。原本冷漠嚴肅的蘇木槿,到了雪地上,也如同孩童一般。雪紛紛揚揚地飄著,蘇木槿嘴角帶著笑意。

蘇木槿躲到光禿禿的柳樹後,楚慕格窮追不舍,看來是不打算放過她了。可是,他的攻擊沒有一次成功,全被她躲了過去,而他卻滿身都是雪痕。

楚慕格大口喘著氣,雙手舉過頭頂,一副投降的模樣,可憐巴巴地說:“木槿,我認輸了,我不玩了。”

“真的,你不打我?”蘇木槿探出頭,眨著雙眼。

“嗯,真的。”楚慕格一說完,蘇木槿拍拍雙手沾的雪,走到他的麵前,他雙手抱緊她的肩,“蘇木槿,長本事了啊!現在都敢欺負我了,看我怎麽收拾你。”他知道她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腰部,伸手撓著她的癢癢肉。

“哈哈……我不敢了……真的。”蘇木槿哈哈大笑著。

雪地上滑得很,兩人一個不小心,雙雙腳滑,相擁摔在雪地上。楚慕格急忙用手扶住蘇木槿的後腦勺,兩人四目相對,凝視著對方。

那時年少青澀的他們都怕自己太年輕,不懂什麽是愛,又害怕不稍稍勇敢一些,青春的美好就會隨著時間流逝。

“蘇木槿,我的生日願望便是一直保護你,永遠在你身邊。”楚慕格緩緩閉上雙眼,親吻著蘇木槿光滑冰涼的額頭。

蘇木槿在十六歲那年的尾聲,將十七歲楚慕格的真心擁入懷中。

淩悠然睜開雙眼,頭頂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她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蘇木槿所有的記憶都注入她的腦海中。

淩悠然拔下輸液器,打開床頭的小櫃子,發現裏麵有她的便裝。

她走到洗手間,換上便裝,望著鏡子裏蒼白的臉,用低沉的聲音說:“蘇木槿,我帶你回去吧!”

汽車站人來人往,淩悠然坐在候車室內,手裏緊緊攥著車票。候車室內響起廣播聲:“您好,上午十點三十分開往阜城的汽車就要發車了,請未上車的乘客迅速上車,以免耽誤您的行程。”

阜城—— 那個她曾經最害怕的地方,那個她曾經無數次想逃離的地方,七年過去了,她將再一次踏上這片土地。這一次她不再害怕,她真的有些懷念,懷念那個見證了她和楚慕格的成長的小城。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淩悠然一路看著沿途的風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裏她看見蘇容笙站在她的麵前,輕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小槿,小槿,來,來爸爸這裏。”

她在蘇容笙懷裏撒嬌:“爸,我好想你啊!”抬頭,卻看見蘇容笙臉上猙獰的目光。

她猛地推開他,睜開眼睛,車剛從高速路口下來,駛入阜城。她低頭笑笑,她兒時最想依賴的懷抱也是她最害怕的懷抱,她打心底裏還是想念那個人的,他在年幼時還是給過她溫暖父愛的。

淩悠然從汽車站走出來,這個城市還是那麽熟悉,人們依舊過著慢節奏的生活。

她走下台階,在路邊攔了一輛的士,司機師傅用一口地道的阜城話問她:“姑娘,去哪?”

“雙口巷,179號。”她用普通話回答,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去講阜城話了。

“小姑娘不是阜城的人啊!”

“是阜城的,隻是太久沒有回來了。”

“阜城這幾年變化多大啊!有時間還是多回來看看啊!”司機師傅倒是健談得很,淩悠然也隨口和他聊著,聊著聊著阜城話的口音便出來了一些。

淩悠然站在雙口巷的路口,往前走500米就是蘇宅了,她依舊記得很清楚,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火紅色的牆磚上爬滿了爬山虎,連同鐵門上也滿是爬山虎,小院內木槿樹長得正茂盛。她伸手去按門鈴,敏姨還在不在這裏呢?

不一會兒,一位穿著黑色休閑裝的婦女前來開門,那婦女一看見淩悠然,驚得手裏的桌布直接掉在地上。過了幾秒鍾後,她激動地抓著淩悠然的兩隻胳膊,雙眼含著淚水,不相信地搖著頭問:“是小槿嗎?”

淩悠然點頭,牽強地扯出一個笑容:“敏姨,是我,小槿。”

在蘇木槿五歲的時候莫敏就來到了蘇宅,莫敏照顧了她十幾年,她們之間的關係很是親密。在蘇木槿的眼裏,莫敏是這間宅院裏她唯一不會害怕、想要靠近的人。

莫敏抱住淩悠然,手撫摩著她的腦袋:“我可憐的孩子啊!”她哭泣了好一會兒,情緒才恢複平靜,拉著淩悠然的手:“來,小槿快進來。”

淩悠然跟在莫敏身後,看著有些陳舊的宅院,右邊的草坪還有她經常**來**去的秋千,這裏一絲都沒有變過。

莫敏領著她來到客廳門口。她走進客廳內,裏麵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遮擋了外麵的陽光。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穿著麻布素裙坐在輪椅上,望著窗簾,用沙啞的聲音說:“阿敏,是誰來了?”

淩悠然示意莫敏不要說話,她慢慢地走過去,在那人背後輕喚一聲:“奶奶。”

老人轉過輪椅,抬頭看著她,淩悠然心裏一酸,淚水突然湧出眼眶。七年的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眼前這個老人的模樣讓她心疼。雙眼無神,臉上爬滿了皺紋。這個曾經在阜城有著極高聲望的女人,如今也隻是一個孤獨的老人。

老人無奈地笑了笑,有些哀傷地說:“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呢,我就在想啊,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都別回傷心處了。”

淩悠然雙膝跪在冰涼的地板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低聲啜泣:“奶奶,對不起,對不起。”

以前,她非常害怕眼前這個老人,她的嚴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們從未有過像別的祖孫一樣的親昵關係。而現在她對這個老人滿懷愧疚,讓蘇木槿感到愧疚的人又何止楚慕格一人。

3

淩悠然拿起桌上的相框,照片裏的男人一臉嚴肅,他從未真正笑過吧!

“那時候你就隻有兩歲多,哪裏記得什麽?全身髒兮兮的,看見容笙便撲進他的懷裏,他問你,叫他爸爸好不好,你猶豫一會兒後,扯著他的衣角叫了‘爸爸’,他就把你帶了回來。”蘇民蓮坐在輪椅上,望著淩悠然,眼裏露出她從未看過的悲傷。

淩悠然兒時對家裏的事情並不是很清楚,她從未見過爺爺的模樣,蘇容笙告訴她,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爺爺便去世了,所以他跟奶奶姓。

蘇民蓮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工作,她是阜城一中的校長,一任便是好幾屆。她從不關心蘇木槿的事情,也不太去管蘇容笙的事情。起初蘇容笙談過幾個女朋友,她都不滿意。直到蘇容笙三十多歲的時候,她才發現兒子看蘇木槿的眼神有些奇怪,原以為隻是溺愛的眼神,卻不知會發生後麵的事。

“我早知道結果如此,當初就應該把你送往孤兒院的。”蘇民蓮的語氣突然變得冰冷,淩悠然早就該知道蘇民蓮是沒有感情的人,她心裏默默收回剛剛的憐憫。

“你早知道,你為什麽不阻止?”淩悠然反問,蘇民蓮偏過頭。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我當時想著,趕快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將你帶走,等我找到的時候,容笙已經死在了你的刀下。”

蘇民蓮記得,那天下著大雨,蘇容笙沾滿血的屍體出現在她的麵前,蘇木槿瑟瑟發抖地蹲在警察局的角落裏。她走上前,伸手想去撫摩這孩子的頭部時,她雙手抓住她的手腕,一口咬了上去,直到咬出了血,她才放開。

蘇木槿那時不哭,隻是雙眼泛紅,對她低吼:“都怪你,都怪你,如果……如果你多關心我一點兒,如果你多關心蘇容笙一點兒,什麽都不會發生,什麽都不會發生。”

旁邊幾個警察都沒聽明白,而她聽懂了,蘇木槿在怪她。她那時便猜到殺蘇容笙的不是楚慕格而是蘇木槿。

接著蘇木槿冷笑一聲:“你那麽冷血無情,蘇容笙便像極了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而我就像蘇容笙一樣無情,蘇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蘇民蓮從來沒覺得自己哪裏做錯過,而那天,她覺得自己錯了,做錯了好多好多的事。

“不是我,不是我。”聽到蘇民蓮的話,淩悠然使勁地搖頭,蘇容笙不是她殺的,是蘇木槿殺的。

她眼前的蘇民蓮很冷靜地說著七年前的事。當年,她也是這樣冷靜地處理兒子的後事,冷靜地將楚慕格告上法庭,冷靜地給她找親生父母。如果換了常人,哪裏能冷靜地做這些事情,可是蘇民蓮可以,這個沒有感情的女人可以。

“容笙不管對你再怎樣,他終究是你喊了十幾年父親的人啊!”蘇民蓮有些憤怒地握著輪椅兩側的扶手。

淩悠然依舊搖著頭:“他不配,在蘇家這十五年,我活得什麽樣,你最清楚不是嗎?如果沒有楚慕格的出現,我的生活毫無快樂可言。”

“你要讓楚慕格替你頂罪,雖然我明知是你殺了容笙,卻沒讓警察調查,直接將那個孩子送進監獄。你要離開阜城,我便找到你親生父母帶你離開,滿足了你的心願,我這個做奶奶的真的是仁至義盡了啊!”蘇民蓮對著天花板仰頭大笑,那一年,她失去了蘇容笙,蘇木槿失去了楚慕格。

淩悠然覺得很是可笑,蘇木槿那沒有光的人生,她再也不想去觸碰了。

她走到窗前,拉住厚重的窗簾,對蘇民蓮說:“你是不是不想見光,可是我很喜歡光呢!”

蘇民蓮驚得睜大瞳孔:“不要,不要拉開窗簾,不要,我不要見光。”

“爺爺的去世讓你不再熱愛這個世界,你每次看到蘇容笙便想起爺爺,所以你討厭蘇容笙,你不願把給爺爺的那份愛分給他。你寧可自己一個人躲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裏。蘇容笙也和你一樣,他把我養大不過是想得到一份感情寄托而已。”淩悠然說完以後,伸手將窗簾拉開,整個房間不再昏暗,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整個房間。

蘇民蓮雙手擋著自己的臉,嘴裏喊著:“不要照我,不要讓光照我,滾開,都滾開,好痛,好痛。”

淩悠然走上前,將蘇民蓮的雙手從臉上拿下來,指尖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如果有來世,奶奶,你一定要好好愛別人,好好愛自己,多去追求一些光。”

她起身,打開客廳的門,莫敏急忙跑上前問:“還好嗎?”

“敏姨,奶奶讓你進去。”

莫敏點點頭,小跑進去,淩悠然剛走出門外沒幾步,便聽見房裏傳來嘶喊的聲音,接著是玻璃砸碎在地麵的聲音。

淩悠然的內心感到愧疚,對蘇民蓮的愧疚,對蘇容笙的愧疚,畢竟他們養了她十五年。

每個人的內心都曾被黑暗禁錮過,還好有愛,讓我們不再害怕,不再孤單。

淩悠然離開之時,已經淚流滿麵了。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喚她:“木槿,蘇木槿。”

她轉身,依稀見到了楚慕格。她淺淺一笑,他卻消失在人群中,她再也抓不住那份美好了。

十年前,他們初遇,他便如同戰士一樣,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對她說:“別害怕。”

後來,他們青澀地牽起對方的手,他對她許下承諾:永遠保護她,一直在她身邊。

七年前,短暫的幸福破滅,他為了保護她,不惜將自己的人生抹上汙點,隻為換取她表麵的幹淨。

之後,他們之間再無糾纏,如木槿花一樣,再美也會凋謝,來年看花的人也不知是誰了。

如今,他們再次相逢,身邊卻都有了他人陪伴,恩怨糾纏,無人能釋懷。

“木槿,蘇木槿。”她再次轉身,真的是他,他那明朗又溫暖的笑,讓她仿佛回到了從前。

她走向前,含淚笑著:“慕格,楚慕格。”他輕輕點頭。

她緩緩蹲下,低聲抽泣,哽咽地說:“慕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天,淩悠然一直在和楚慕格說“對不起”這三個字。

4

鹿萌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公寓,一打開燈,就看見齊思源正坐在沙發上。

她走上前,像個孩子一樣低頭認錯:“思源,對不起。”

“哼!你還真是中國好閨密啊!這會兒楚慕格和蘇木槿正在阜城回憶往事呢吧!”齊思源站起來,憤怒地揚起右手,卻遲遲沒有將巴掌落在鹿萌萌的臉上。

今天上午在醫院,鹿萌萌出去接完電話再回到病房時,發現淩悠然已經不在病**了。洗手間的門是敞開的,紅色的口紅在鏡子上留下一句話:“不要找我,我會回來。”

“萌萌,你十八歲那年真不該遇見我。”齊思源無奈地將手放了下來。

那年,鹿萌萌的兄嫂在車禍中去世,哥哥的公司被黎氏惡意收購。她知道車禍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向法院起訴黎氏,最終卻敗訴。

麵對父親的債務,兄嫂的後事,那時的鹿萌萌沒有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在這個時候,齊思源出現了。他問她:“是不是覺得很絕望?”

她點頭,很絕望,很痛苦,很想將造成這一切的人剁成肉醬。

“我可以幫你還清債務,你依然可以好好上學,我們可以一起讓共同的敵人得到應有的懲罰。”齊思源那時剛剛二十歲,臉上的笑容如同地獄的惡魔一般。

鹿萌萌沒有選擇的餘地,從那天開始,她的一切都是齊思源給予的。她聽從他的命令,為他做任何事情,從最初的害怕到最後的淪陷。

鹿萌萌無力地坐在沙發上:“你那麽愛蘇木槿,為什麽一定要將她推入無底深淵呢?”她和蘇木槿一樣,不過是想追求光的孩子而已。

“我真的累了,思源。”她付出了真心,卻沒有任何回報,她真的很累了。

齊思源再次被激怒了,他緊緊抓著她的雙肩大吼:“鹿萌萌,就算我不愛你,你也不能走!”他的身邊隻有鹿萌萌了,這個世界,隻有她會全心全意對他好。

“我要走,離你越遠越好,你這個地獄裏的惡魔。”鹿萌萌強忍著眼眶裏打轉的淚,她不要哭,不要再為這個人哭了。

“你要是敢走,我就讓你再也見不到鹿子俊。”齊思源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鹿萌萌的軟肋。

六年了,他對她太了解了。

“琳姐才是小俊的監護人,他和我早就沒有關係了。”

“那又怎麽樣?我現在就可以讓人把鹿子俊從學校帶走,然後……”

“你敢!”

“你覺得我有什麽不敢的?”齊思源一手將鹿萌萌抱在懷裏,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他輕撫著她的背,“萌萌,你就這樣乖乖的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我用對付別人的手段對付你呢?”

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去傷害鹿萌萌,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他也嚐試過去接受鹿萌萌,接受那顆被他傷過一次又一次的心,可他好像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

鹿萌萌不再說話,齊思源就像是她的牢籠,她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裏,她此刻隻想保護好身邊的人。

放學鈴一響,孩子們開心地背著書包從校園裏走出來。鹿萌萌站在路旁,像是來接孩子的。

一個大約七八歲、留著西瓜頭的男孩向她招手,她還沒來得及叫他的名字,男孩就飛奔進她的懷抱裏,甜甜地喊了一聲:“姑姑,我好想你啊!”

她蹲下來摸著男孩的臉,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小俊,姑姑也好想你啊!”

“姑姑,媽媽說讓你一塊去家裏吃飯。走吧!走吧!”鹿子俊拉著鹿萌萌的手,他笑起來像罐裏的蜜糖一樣甜。

鹿萌萌一進屋,就聞到撲鼻的香,李琳穿著一身家居服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平時上班雷厲風行的女強人此刻也和平常的主婦沒有多大區別,衣著素淨,麵帶笑容。

“萌萌,你想吃什麽菜啊?”比起工作室的李總,鹿萌萌更喜歡李琳現在這個模樣,看起來平易近人。

如果路鳴看到這樣的場景,他會不會很欣慰呢?

鹿萌萌內心歎息一番,隨口答道:“琳姐,你廚藝那麽好,做什麽我都愛吃。”

“媽媽,姑姑可是吃貨!”在一旁玩積木的鹿子俊調皮地對鹿萌萌眨眨眼睛。

不一會兒,李琳將做好的菜陸續端上餐桌。她看見鹿子俊手裏的積木問道:“萌萌,你怎麽又給小俊買積木了?他房裏還有好多呢!”

鹿萌萌一臉茫然,連忙搖頭:“不是我買的啊!”

鹿子俊抬頭,指著手裏的積木:“這是今天下午的時候,一個長得很帥的叔叔給我送到學校的啊!他說她是姑姑的好朋友。”

鹿萌萌攥緊手中的筷子,苦澀一笑:“啊,對,我讓一個朋友幫我買了禮物給小俊,我差點兒忘記了。”

她當然知道鹿子俊口裏的那個帥哥哥就是齊思源,他在警告她,休想離開他。

李琳看鹿萌萌的臉色不好,笑著往她碗裏夾了不少菜:“萌萌,你最近瘦了不少,多吃點兒。”

鹿萌萌放下手中的筷子,認真地說:“琳姐,你和路鳴和好吧!小俊他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李琳戳著碗裏的米飯。鹿子俊的母親是她的親姐姐,她姐姐去世時,鹿子俊剛好一歲。鹿萌萌哪裏能照顧一個一歲的孩子,隻好將鹿子俊送到他外婆家。

李琳四年前和路鳴分開,從母親那裏領養了三歲的鹿子俊。她想替姐姐照顧好這個可憐的孩子,也想彌補自己失去孩子的遺憾。

她本來子宮壁偏薄,再加上意外流產,很難有機會再做媽媽了。

那時李米恩發現了她的秘密,間接導致她失去了孩子,她多少心有不甘。那件事情發生沒幾日,她就離開了阜城。

跟她相好的老外答應給她開一個工作室,讓她實現夢想,條件是她必須放棄路鳴,跟著他。在夢想和愛情之間,她毅然選擇了前者。兩年後,工作室步入正軌。老外卻因為酗酒意外死亡,正牌妻子將他的骨灰運回荷蘭。她得到了工作室,其餘財產絲毫未拿。

從那以後,她的人生除了照顧好鹿子俊便是經營好森林工作室。這個工作室是用她的愛情換來的。

我們都曾自私過,為了虛幻的財富,為了保護自己,而後,我們會發現失去的永遠比收獲的要多得多。

鹿萌萌找到了路鳴。她希望路鳴能原諒李琳,至少他們依舊在乎對方。

“路鳴,誰都會犯錯不是嗎?”這句話也是對她自己說的,她也在六年前對淩悠然犯了一個錯,她想得到淩悠然的原諒。

路鳴不知道怎麽去回應鹿萌萌。感情裏的對錯,並非一句對不起,一句沒關係就能一筆勾銷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良久,他才回答:“感情的事沒有對錯可言,萌萌,我早就原諒她了。”

鹿萌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路鳴,你和琳姐一定會幸福的。”

路鳴肯定地點頭,這一次他不會和四年前一樣,麵對離別時隻會逃避,如今,他會好好抓住等了四年的機會。

“悠然她……”他到現在才發現,淩悠然開朗的外表下,藏著厚重的不安。他幾次見淩悠然在公司午睡,醒來時的模樣如同困獸一樣疲憊。

她也和他說過,她很害怕夜晚,因為一閉上眼睛,總是噩夢纏身。她總是迷迷糊糊地看見,有人拿著懷表在她眼前晃動,對她說:“悠然,要忘記,要忘記。”

他以為她隻是太過疲憊,還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啊,就是太累了,別搞得有人催眠你似的。你媽就是催眠師啊!難不成你媽催眠你啦!”

聽了他的話,她不相信地搖頭笑笑:“怎麽可能,這麽狗血的事情。”

誰會相信自己身邊唯一信賴的人會催眠自己呢?

“她不會有事的,悠然很堅強的。”鹿萌萌表情凝重。

她需要勇氣,去向淩悠然說明一切,可她隱瞞了六年的事情,還來不及說,便被淩悠然發現了。

5

八月的鳴蟬不再肆無忌憚地大叫,它們提示夏天將要過去了,阜城這時的天氣卻陰沉得很。

淩悠然手裏抱著一簇白菊,一步一步走上台階,到了蘇容笙的墓碑前停下腳步。

“爸,我來了。”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能再次這樣叫蘇容笙,她蹲下來,摩挲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你恨我嗎?”

問一個離世的人恨與不恨,無疑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她抬頭問楚慕格:“你恨我嗎?”

“恨,恨你的冷漠,恨你的懦弱,蘇木槿,這一次你還會選擇逃避嗎?”楚慕格握著她的手,無比真誠地問。

楚慕格來阜城之前,齊思源來找他,把那段視頻給他看,輕蔑地對他說:“楚慕格,你看見了嗎?連一段視頻都抵不過的愛情,真是脆弱呢!”

他並不憤怒,反而暗自歡喜,至少他知道了,她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他了。他還有機會,這一次他隻盼她能勇敢麵對。

“我想去蘇宅再看一次奶奶,這個問題回去以後我再回答你。”

淩悠然和楚慕格到蘇宅的時候,救護車正停在庭院外的馬路上。蘇宅的大門敞開,她走進去,看見莫敏正焦急地坐在大廳中,她跑上前握住莫敏的手問:“敏姨,這是怎麽了?”

莫敏低頭抽泣:“今天上午十點,我還未見老夫人起床,我以為她是睡懶覺了。我推開房門一看,床邊地上一攤血,夫人她割腕自殺了。”

淩悠然跌跌撞撞地跑進蘇民蓮的房間裏,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圍在床邊,她上前問:“醫生,我奶奶怎麽樣了?”

“請小姐節哀順變,我們來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咽氣了。”醫生無奈地搖搖頭。

地上的血跡,如同七年前一樣,刺眼而醒目,她走上前,用顫抖的雙手將蘇民蓮瘦弱的身體抱在懷中:“你怎麽不等我和你告別,就先離開了呢?”

七年前她殺了蘇容笙,七年後又將厄運帶給了蘇民蓮。她好不容易能勇敢地麵對那些噩夢,如今蘇民蓮的死讓她又一次感到害怕、無助。

莫敏走上前輕撫著她的背,隻聽見淩悠然低著頭說:“都怪我,都怪我,一切都是因為我。”

“小槿,不怪你,夫人她活著也很痛苦,這樣挺好的,讓她好好休息吧!”莫敏隻得好好安慰她。

“不,不,她可以好好活著的,都怪我。如果蘇容笙沒死,她至少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楚慕格拉著淩悠然出了房間,輕輕擁她入懷:“這都不是你的錯,是命。”

“如果誰的錯都不是,那你願意放過我爸嗎?”淩悠然推開他,低頭一笑。這幾天她差點兒忘記了,眼前這個人想要讓淩澤永遠老死牢獄。

一瞬間的親昵,又被冷漠取代,她說:“慕格,你回去吧!米恩還在等你。”

那座城市,還有人等待他們歸去。離開阜城,他們不過又回到淩悠然和楚慕格的生活,蘇木槿將不複存在。

蘇民蓮的葬禮沒有蘇木槿想象中那麽淒涼,反倒是熱鬧得很。阜城四周的人來了不少,為曾經在阜城風光一時的蘇校長送行。

木棺前堆滿了白菊,淩悠然穿著黑色的針織裙站在旁邊,對每一個來祭奠的人都隻是生硬地鞠躬,表示感謝。

楚慕格在一旁協助莫敏料理後事,淩悠然假裝看不見。

“小槿啊!節哀,你能回來為蘇校長辦理後事,她一定很欣慰的。”李米恩的父親和藹地笑著,她對他的印象很深,蘇民蓮的得意門生,每逢過年過節都會來蘇家探望蘇民蓮。

她猜想李米恩應該也來了,果然,一轉身便看見李米恩向她走過來。李米恩的語氣不似原先那麽尖銳:“蘇木槿,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淺笑,這是蘇木槿和李米恩時隔七年第一次見麵,比最初多了幾分暖意。

淩悠然將蘇民蓮和蘇容笙葬在一塊。葬禮結束,阜城也一洗往日的陰沉,迎來了“秋老虎”,天氣炎熱得讓人隨時會中暑。

按照蘇民蓮的遺囑,所有的財產都歸在她的名下,遺囑上的字句是冰冷的,那一大筆財產讓她內心更加沉重。

她給了莫敏一大筆錢,讓她離開蘇宅,又以蘇民蓮的名義將剩餘財產捐給了阜城的孤兒院,隻留下蘇家老宅。

第二天,她將院內的木槿樹全部砍掉了,揮動著黑色鋤頭,在庭院裏種下合歡樹。

楚慕格站在身後問她:“什麽時候想回去?”

楚慕格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起來,雙手捧著她的臉頰,還不等她說話,他的吻便落在她的唇上,溫柔似水。

站在庭院鐵門外的李米恩看到這一幕,握緊手中的拳頭,心中的惡魔又開始叫囂,憑什麽蘇木槿什麽都沒有了,還能擁有楚慕格。她雙手擦拭著自己眼角的淚,轉身離開,十年的等待,她還是沒有等來楚慕格的愛。

淩悠然貪婪地享受著這個吻,這個吻結束以後,她便是淩悠然了。昨夜她想了很多,回到淩悠然的生活才是她最好的選擇。

她的餘光瞥見了站在一旁的李米恩。

李米恩等了楚慕格十年,她有權利去享受楚慕格餘生所有的溫柔。

而她淩悠然哪有資格去享受他的溫柔。

淩悠然推開楚慕格,將右手的鑽戒亮給他看:“回去以後,我會和黎淺南結婚,你的心裏不要藏著蘇木槿了。”

楚慕格早知道黎淺南和她已經訂婚了,如果沒有他參與進來,說不定兩人已經跨入婚姻的殿堂了。

“楚慕格,回到最初的位置,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不能再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考慮更多的應該是周圍人的感受和自己所承擔的責任。

“好,我答應你。”楚慕格懂淩悠然的取舍,懂淩悠然的抉擇。

他轉身離開,或許他們之間早在七年前就真的結束了吧!

淩悠然看著楚慕格的車淡出自己的視線。在阜城,楚慕格是她唯一美好的記憶,如今,阜城再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

她對自己說:“不要傷心,我會很幸福的。”

淩悠然在阜城待了幾日,為剛剛種下的合歡樹澆水施肥,將蘇宅打理幹淨。

她背上白色的帆布包,在阜城,並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讓她帶走,她用嶄新的銅鎖將蘇宅的鐵門鎖住。

“蘇木槿,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