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雲音娜珠

娜珠嚐為良家子,淑媛好姿容,不工詩書,猶好神鬼怪談。少時臨澗而浣,偶得大黑鱗,村老言為林中物,心遂神往之。已而入林中,遇細尾而伴行,多曆林中怪誕事。路遇怪蛇,細尾欺之曰:“汝弱,林中事不足勝,我為汝變之,可為強者。”遂得蛇身,乃為雙陰體,詭變之數不可測也。

——節選自《寺司百代·雲林卷·神魔列傳》

女子正在園子裏澆水,沒想到有人來這個地方,見燕牙走了出來,十分驚訝。她將水桶放下,看著燕牙走了過來,問道:“你是誰啊,你怎麽會在這裏?”

燕牙見她發問,也不隱瞞,如實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來到這裏的,倒是要問你這是什麽地方。”

女子醒悟道:“你是坐馬車來的,自然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燕牙聞言奇道:“我的確是坐馬車來的,你是如何知道的?那輛馬車十分奇怪,你知道它?”

“你肯定是第一次見到那輛馬車。林子裏陰晦黑暗,見到那樣的馬車自然感到十分奇怪,林子裏的人見到它都會上去看看。”

燕牙奇怪道:“我想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和先前的那片森林實在是大不相同。這裏似乎光明一片,門鳩的森林卻是陰暗的。”

“似乎?”女子奇怪道:“你怎麽這麽說,這裏難道不是美麗的嗎?與外麵陰暗的森林完全不同。”

“我原先以為是這樣的,可自從見到了你手上的那些東西,我就對這個想法產生了懷疑。”燕牙指了指這女子手腳上的鐐銬。

女子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鐵鏈,笑了笑:“看來你還不笨,你應該知道,在門鳩的森林裏是不會有光明的地方的,這裏的光明都是建立在黑暗之上的虛假,世上越是美好光明的東西越是以陰險的黑暗為基礎構造的,表麵上的燦爛繁榮都是為了掩蓋黑暗處的醜惡。”

“照你這麽說,這裏所見到的景象都是虛假的,連你也是嗎?”

女子晃了晃手上的鐵鏈,苦笑道:“你覺得我會是虛假的嗎?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這就是黑暗的所在啊。因為這個,它比外麵的森林還要黑暗,外麵的世界再黑暗都在你的眼前,可這裏,它們都在底下,你眼前的卻是一片光明。”

“你怎麽會在這裏,是誰把你困在這裏的?”

“這裏的森林是細尾建造的,他有權處置這裏的一切,而我也是自願來到這裏的。自願,哼,真的是自願啊。”說到這裏,那女子淒愴地望了一眼對麵的山頭。

“自願?”燕牙有些意外地道:“難道連這鐵鏈也是自願的?”

女子看了一眼燕牙,不作回答,隻問道:“你又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燕牙想了想,便將自己在森林裏的遭遇同她說了,又說自己隻是想把箭囊找回來。女子聽他說完皺了皺眉,望著遠處的山頭道:“那是查魯,是細尾的手下,它有意引你到此,多半是想殺了你,對於你這樣的人類,它可不會手軟。”

“殺我?”燕牙奇怪地道:“要殺我在外麵殺我就好了,為何引我到這裏來,費一番周折又是為什麽?”

“它殺不了你,它也不想在外麵殺掉你。在這個地方,它需要用死亡來供養黑暗,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這裏也來過了很多人。我親眼看著他們被查魯殺掉,而且是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但都死得很慘。”

“我想知道細尾為什麽把別人殺掉,卻把你留下來囚禁在這裏。”

“細尾不想殺我,查魯又殺不掉我,這就是我活下來的原因。”女子抬頭看了看天,“好了,不要再說了,你隨我到屋裏來吧,天就要黑了,你的時間不多了。”說完,女子將水瓢扔在水桶裏,轉身上了樓。

燕牙隨她沿著泥梯上去,到了上麵的平台,就見濃密的花叢後麵放了五六塊大石頭。這些石頭每塊少說也有七八百斤重,燕牙覺得自己抱起來隻怕有些吃力。那女子見他在那發愣,便道:“不要看了,快些進來,天都要黑了。”燕牙心中奇怪,這太陽正處天中,怎麽便要黑天了?這裏的夜晚也和外麵一樣的危險嗎?看起來倒不像。燕牙心中雖然感到奇怪,但還是隨那女子進了小樓。這小樓在外麵看不甚高大,進了裏麵卻覺得寬廣了許多。進門有一道土墩弄成的泥梯,有一丈多長。原來這屋子裏麵向下挖了有七八尺深,所以才會覺得比外麵看來高大許多。

見燕牙站在門口,那女子道:“下來吧,這裏麵處在地下,到了晚上的話會比較安全。”燕牙順著泥梯走下去,抬頭看著屋內簡陋的桌椅。在泥梯的對麵,一架簡易的木梯斜搭在側麵的牆上,離地麵有一丈多高的地方,搭了一個木質的平台,順著木梯可以上去。平台上倒沒有什麽東西,隻有一扇朝外開的窗子。

女子讓燕牙在椅子上坐了,自己順著木梯爬到上麵的平台。燕牙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四處打量這屋子。屋子裏東西不多,但擺放十分整齊,一看便知道屋子的主人很愛幹淨。燕牙正在細看這屋子的擺設,就聽上麵那女子突然緊張道:“它來了。”

“誰?”燕牙奇怪道。他可不知道這地方還會有誰來。

“查魯。”那女子把著窗口緊張地朝外張望。

燕牙站了起來,抬頭看她,一看之下卻吃了一驚。就見那女子把在窗前朝外觀望,隻這片刻,外麵的天空已經黑了下來。燕牙有些不敢相信,剛才日處正午,進來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怎麽就天黑了呢。

那女子見他站在那兒發愣,無心對他解釋,隻是小聲道:“別出聲,查魯要來了。”燕牙見她這樣,隻得閉口不問。外麵的天色越來越黑,屋子裏麵也暗了下來,燕牙見木桌上放了盞油燈,便想把它點燃。那女子見狀,開口斥道:“你要做什麽?”

燕牙將燈舉了舉,向她示意。那女子皺了皺眉,道:“不要點燈,查魯會看見的。”說完便不再理燕牙,扭過頭去看著窗外。

燕牙聽她這樣說,隻得把油燈放下,走到木梯前雙手把著爬了上去。平台雖是用木頭搭成,卻也十分結實。燕牙小心地走過去蹲在女子身側朝窗外看了看。此時太陽早已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窗外雖然是黑漆漆的卻能感覺到濃重的霧氣,實在不知道這些霧是從哪裏來的。

燕牙在窗後看著外麵,對眼前所見感到十分奇怪,扭頭看那女子,卻見她神情緊張,雙目遠望。燕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就見遠方濃霧之中似有兩個紅燈籠來回地晃**,這兩個燈籠看起來離此不遠,被濃霧遮擋著,似明似滅,看不真切。燕牙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便開口問那女子。

女子看了他一眼,小聲道:“是查魯。”燕牙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問那女子,他心中實在有太多疑團,不得不搞個明白。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剛才還是陽光普照,怎麽片刻之間便黑了下來,這實在是奇怪。”

女子沒有扭頭,隻是開口道:“這有什麽奇怪的,這裏是細尾的世界,這裏的一切規則都是細尾製定的,包括山川河流的走向,日出日落的時間,無一不是如此。他想要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便造一個怎樣的世界。”

“細尾的世界。”

燕牙自語道。這個答案太讓他感到意外了,可以說是他來到這片森林後所遇到的最為奇怪的事。有人能在這裏再建一個世界,而為了創建他自己的世界,竟可以任意改變自然世界的規則,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想到這裏,一個問題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還能離開這裏嗎?

“我要怎麽做才能離開這個細尾的世界啊?”他甚是鄭重地向女子問道。

女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未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先活下來似乎更重要,現在就考慮怎麽離開這裏是不是有點兒早了。不過我也不瞞你,想要走的話坐馬車就可以了。天亮之前,馬車會從山下經過,隻要你坐上去就可以離開這裏。”

燕牙道:“馬車還會到這裏來?”

“這樣的黑夜會持續兩個時辰。每天馬車會有六次從山下經過,不過能不能坐上去就要看你的實力了。不要忘了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查魯既然把你引來了,就不會再放你走。”

燕牙皺了皺眉,想想女子說的話,也確是事實。如今自己沒了箭囊,弩機無法使用,想要自保都很困難,從這裏出去就更是萬難。他正要開口細問,女子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燕牙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就見那兩盞紅燈籠已來到離這屋子不遠的地方,停在那裏不動了。

那東西定住不動,燕牙好像也跟著定住了,不敢移動,隻是定定地看著它。過了片刻工夫,就聽窗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尖細的水流聲。這聲音不似江河湖海中的波濤聲,而是像水流以極快的速度在竹筒內穿過,非常刺耳。燕牙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急切地想要看清外麵,奈何窗外黑霧濃重,看不清發生了什麽。

燕牙借著那極刺耳的聲音,在女子耳畔小聲道:“這濃霧是從哪裏來的?”

女子沒有說話,將窗戶開了條縫,讓濃霧漂進來。燕牙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突然覺得這香味好熟悉,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聞到過,片刻過後他突然醒覺到,剛才上山時他在林子裏聞到過,那開滿一山的白花就是它們。

這濃重的白霧與它們有關,是從它們的花蕊裏吐出來的,也許到了夜晚才是那些花朵盛開的時候。女子湊過來,小聲地道:“你不是要拿回你的箭囊嗎,現在就有個機會擺在你麵前。”

“說,怎麽弄?”燕牙急切地道。

“我屋子外麵放著六塊大青石你看到了嗎,待會兒你聽我命令,你出了這房子,將幾塊大石推到下麵園子裏,然後就回到我這裏來,到時候你的箭囊自會回來的。”

燕牙看了看她,猶豫了一下才道:“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聽我一言,決不會有錯。”

燕牙沒有回答她,隻是皺起了眉頭。這女子是誰啊,她是要害我還是要幫我。女子見他猶豫,卻是著了急:“你還猶豫什麽,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下次再有機會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燕牙看著她的眼睛,這眼睛裏除了急切還有一絲擔憂。除此之外,燕牙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他想了想,下了決心:“好吧,聽你的。”

女子見他答應了,便放下心來,側身到窗口細聽外麵那尖利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尖利的聲響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一陣的咕嚕聲。

說時遲,那時快,那女子突然推了燕牙一把,大聲道:“就是現在。”燕牙沒料到女子將自己從窗口突然推出,心中正要暗罵。聽了那女子的話語,知道此刻已是千鈞一發之際了,他也顧不得被摔得生疼的身體,從地上爬起來就衝到了六塊大石旁,雙手蘊足了力,大吼一聲,將第一塊大石推了下去。

大石掉了下去,咕嚕聲突然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燕牙在想不知道砸中了沒有,那咕嚕聲又響了起來。女子見狀,急忙從後麵喊道:“全推下去。”

燕牙聞言,使足了力氣,將剩下五塊大青石接連推下。這幾塊青石每塊都重七八百斤,燕牙推下前兩塊時已經感到吃力,到了最後一塊幾乎推不動了。當推到第四塊大青石時最是奇怪,就聽那石頭“咚”的一聲落了下去,咕嚕聲突然停止,接著便是一上一下的“撲騰”聲,最後還響起了“噝噝”的尖利鳴叫。

女子見燕牙已將石頭推完,便叫道:“快回來。”燕牙也不在外麵多待,快步跑回了小樓,從窗戶裏爬了進去。兩個人就守在窗邊,聽著外麵的聲響不斷變大,不斷變響,當響到極致以後又慢慢地平靜下去。燕牙不知道自己剛才都幹了些什麽,現在外麵黑漆漆的,隻能聽聲音來判斷外麵的情況,腦中一片茫然。

兩人在窗前守了半個多時辰,就見外麵的濃霧漸漸散去,東方的天空慢慢透出一點兒亮。這不大一會兒工夫,就經曆了一個白晝。

女子見太陽已從東方升起,便返回下麵,從床板底下拿出一個黑色的壇子,對燕牙道:“你也拿一個。”說完便走出了房門。燕牙從上麵下來,看了看床底下,見裏麵放了十幾個黑色壇子,也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抱了一個就跟了出去。

女子走到下麵的園子裏,燕牙跟隨她下來,就見昨晚自己推下來的六塊大青石都整齊地擺放在園子裏,其中一塊正好壓在昨天打水的水井上。燕牙知道這絕非偶然。那女子早已算好了石頭落下來的距離和位置,有意要將井口堵住。那六塊石頭每塊都重七八百斤,她一個女子要將它們移動到現在的位置,幾乎難以辦到,自己的到來倒是助了她一臂之力。

水井裏麵有什麽呢,她又為何要將它堵死?女子想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開口道:“這裏的世界分為白天和黑夜。白天是我的世界。而夜晚卻是查魯的。白天的時候他的力量最弱。要想製服他,隻有乘白天正午。可是這個家夥很狡猾,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就退回到自己的巢穴,總是無法捉到他。但是在個世界裏,隻有這麽一口水井,查魯要喝水就不得不到我這裏來。井裏蓄積的水有限,他又喝得非常多,所以每次他都會為喝到井底的水而鑽進井裏。我剛才在屋子裏,聽聲音判斷這家夥又鑽了進去,所以才叫你出手。此刻他就被關在這井中。”

燕牙看了看被石頭蓋住的井口,見石塊和井口之間有塊半透明的布一樣的東西。燕牙拿起來看了看。女子將那東西拿在手裏:“這是查魯的皮,看來昨晚他還受了傷。”

燕牙拍了拍那塊石頭:“現在怎麽辦,難道就這樣困著他?這樣恐怕不行,連我們喝的水也沒有了。”

“自然是不能這樣的,要將他弄出來我們才好製住他。”

“雖然是白天,可這家夥也很厲害,如果跑出來我們可製不住他。”

女子拍了拍懷裏抱著的壇子:“沒關係的,等他出來,將這些東西潑在他身上,他便無處可逃了。”

燕牙揭開壇子上的蓋子,見裏麵油汪汪的不知是些什麽東西,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女子笑道:“你以為我種了這一園子的菜是做什麽的?不為別的,就為了收它們的菜籽煉出這些油來。這油極是滑膩,查魯身上沾了它們是極難逃脫的。”

“既然如此,我現在便將這石頭推開,放它出來。”燕牙說道。女子點了點頭,抱了壇子站在一側。

燕牙將壇子放在地上,蓄足了力要推石頭。那石頭雖然有七八百斤重,燕牙推起來有些吃力,不過先前能推下來這次也應該能推動。但燕牙使了半天勁兒,石頭卻紋絲未動。

女子皺了皺眉頭,焦慮道:“這樣不好,隻怕是查魯在裏麵把石頭吸住了,想要移動它沒那樣簡單了。”

燕牙點了點頭:“看來這家夥也還聰明,知道此刻出來多半凶多吉少,隻是現在該怎麽製住它?”

“還能怎麽辦,自然是要將石頭移開了,等一會兒天黑下來,他如果衝出來,凶多吉少的便是你我了,你快些用力推吧。”

燕牙無奈,隻好用力推大石。此刻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查魯也是死命地用力。二人在那裏相持了半天,石頭仍是紋絲不動。如此看來,倒是查魯勝了一籌。

燕牙的兩腳在地上蹬出了一道深溝,他也知道此刻生死一線,發了一聲吼,手上的青筋暴起,將牙咬的“哢哢”響。眼看井口露出了一道縫隙,就聽“嘭”的一聲響,大青石竟被彈了起來,有七八尺高,一個碩大的蛇頭突然從井口探了出來,直撲燕牙。原來查魯知道這石頭要頂不住了,決定出來拚死一搏。他這一下改吸為頂,給燕牙來了個措手不及。查魯撲來極快,直接將燕牙撲倒在地。

查魯碩大的身軀壓在燕牙身上,那女子將壇子裏的油潑出來,將查魯和燕牙潑了一身。查魯見現在日光正盛,抽身就要走,隻是身上沾了油,行動不那麽迅速了。燕牙知道此刻已是關鍵時候,一壇子油隻怕留不住他,伸手就要抓另一個壇子。隻是查魯已經開溜,待燕牙抓起壇子,他已經跑進園外的林子裏。

女子見狀喊道:“快追。”轉身就鑽進林子。但查魯早已沒了影,隻看見林子裏白花花的花瓣隨風散落。

燕牙抱著壇子沿花瓣散落的痕跡追了下去。他一路追到山下,林子裏沒有了動靜。查魯和那個女子不知道到哪去了。他正在那兒奇怪,就見對麵的山頭驚起了一圈黑雀,一個黑東西正朝著對麵的山頭疾行,正是查魯。

查魯攪動著山上的石頭,倉皇地朝山上狂奔。燕牙在山下看著他從那些大石塊中躥出,拐到一個山石後麵就不見了。那女子也沒了蹤影。燕牙知道此刻若失了查魯蹤跡,待他有了喘息之機,回頭再來報複就無法抵擋了。他也不多想,順著查魯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這邊的山體和對麵的大不相同,對麵的山上白花簇簇,這裏卻是亂石嶙峋,七八尺寬的大石到處都是,一人高的山石也不在少數。燕牙衝上了這邊的山路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極其危險。一人多高的山石將自己的視線全都遮住,將所有的危險全都隱藏了起來。剛才在山下遠望隻見山石一片,此刻身處其中才知凶險非常。

查魯自然是借助這些大石躲藏了起來,這是他的地盤,其間曲折險要之處他自然是知道的。燕牙爬上一塊山石,朝四下望了望。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爬到了半山腰上,如今這灰白的山體上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現在也不知該如何下手了。他抬頭回望,就見山頂處有幾塊大石十分眼熟,是查魯剛才消失的地方。他暗想既然來到了這裏,就到上麵探個究竟。

他跳下了山石,從大石之間的縫隙穿過去。突然一股血腥味襲來,燕牙甫一聞到便心生警覺。在這樣的地方,也隻有查魯的身上會有這種味道,那家夥應該就在這附近。

有了這股腥味的引導,燕牙可以很快找到那家夥。沿著查魯留下的氣味往上走,山路越來越陡,周圍山石的形態也變得詭異起來。雖然日光高照,卻已經有了陰冷之感。

燕牙心中稍有猶豫,將懷裏抱著的壇子緊了緊,現在就靠這東西了。他翻過身前的一塊巨石,從石縫裏探過身去。突然間一股陰風襲來,巨大的蛇身盤在前麵的山石上。

燕牙心中一驚,抬手就要將壇子裏的油潑出去,就見巨蛇的身子在山石上隨風晃動,並未攻過來。燕牙定睛一看,哪裏是查魯?

是一張蛇皮,是查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蛻下來留在這裏,被風一吹來回直晃。燕牙蹲在那兒看了看,發現這家夥的樣子和普通的蛇類倒也沒什麽不同,隻是顏色漆黑,身軀龐大。

燕牙跳上旁邊的山石,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什麽發現,再回頭看對麵的山坡,就見一層淡淡的霧氣從對麵升了起來。燕牙暗叫不好,抬頭一看,見日已西斜,細尾的世界裏黑夜就要來了。

這裏的日夜要比外麵短了許多,燕牙在山上待了這不多時候,竟然過完了一天的光景。如今黑夜就要來臨,勝敗之勢逆轉,情勢變得愈發凶險。

山上怪石頗多,要趕在日落之前下山已經絕無可能,都怪燕牙一味前衝,忘了這一重要的細節。對麵的白霧正蔓延過來,如不躲藏隻怕早晚會成為查魯口中之食。

燕牙也是在森林中遊曆過的人,其心智韌性決非尋常,他知道此刻下山不成,倒不如冒險一試,正所謂富貴險中求,絕處逢生的事情也常常發生,此刻如不發了狠心,連取勝的唯一機會也沒有了。

想到此處,他便不再多想,跳下山石順著血腥味追了下去。就剛才所見,他已經離山頂不遠了,想來查魯的巢穴自然是不會在山頂上,這樣看來應該就在附近。

隨著血腥味愈加濃烈,燕牙轉過一塊大石後,一個漆黑的大坑出現在他的眼前。燕牙來到坑口的時候,濃烈的血腥味從洞口噴出,竟熏得他難以接近。此刻天色已經開始黑了下來,濃霧也已漫到半山腰裏,隻怕片刻工夫就能侵到此處。燕牙當即從袍子上撕了一角下來,在壇子裏沾了油,又包了塊石頭,點著了扔進了坑裏。

油布帶著火光落到坑底,燕牙看了看,見這坑不是太深,隻是斜斜往下,顯得洞口變長了許多。燕牙也是膽大,手扒著洞口便爬了下去,洞口的岩麵已是十分光滑,想是被查魯每日進出來回打磨,磨去了岩石表麵的粗糙之處。

燕牙來到了坑底,朝四下裏看了看。此時洞口落進來的光十分微弱,扔下來的那塊油布火光細小,隻能照到周圍很小的一片地方。燕牙隻能模糊地看到四周的情況。進來的洞口雖然狹窄,但石坑裏麵卻十分寬大,隻是在這個寬大的石坑裏,無論是地麵還是石壁上都分布著許多怪石,這些怪石都突兀地立在那裏,有它們在,要想在洞裏行走就不容易了。不隻如此,這些怪石或立或臥,遮人視線,使人無法一望到底。

燕牙知道查魯就在石洞裏,自己這麽貿然闖進,隻怕早已驚動了他。他將壇子在懷裏抱緊了,扒著地麵上的怪石就要進去。敵明我暗,他所能依仗的,隻有不怕死的決心。

石坑裏血腥味極其濃烈,熏的燕牙都要喘不過氣來。他站在亂石中間,隻覺周圍腥風陣陣,全然分不清何處濃烈何處稀薄,以氣味辨別方向在這裏是行不通的。他抱著壇子茫然地看著周圍,每一個怪異的石頭後麵都有可能隱藏著查魯,而讓人惡心的氣味又讓他有些心慌意亂。他隻得努力地穩定心神,小心地判斷周圍的形勢。

一滴說不清是油還是水的東西滴了下來。燕牙隻覺自己脖子裏冰涼一片,抬頭一看就見洞頂上怪石密布,而自己的腦袋正上方黑乎乎的一塊,再一看,正是查魯盤在上麵的一塊怪石上,大嘴張開,蛇誕從他嘴裏滴下。查魯盤繞而下,直撲燕牙。

燕牙急忙閃開,查魯咬在了燕牙肩頭。燕牙吃痛,伸手將壇子朝上方扔去。壇子被撞破了,油從洞頂撒了下來,將他們兩個淋得滿身都是。

蛇身沾了油,無法纏住燕牙,隻得張嘴咬他。燕牙被他咬了一口,肩頭已有鮮血流出。他見身邊有塊碎石,抄起來就砸蛇頭。他這一砸的力氣極大,正中蛇頭。燕牙見自己一擊奏效,便要窮追猛打。查魯想要躲避,可是身子上沾了油,活動極不靈便。

燕牙從地上搬了塊巨石想要砸下去,這時就見查魯的身子在地上扭了幾扭,變幻出一個人形來。燕牙手中的巨石正要砸下去,看到這情景,卻是直直地怔在那裏。這地上躺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給了自己這壇子油的女子。

這女子的長相和先前毫無二致,隻是換成了一身漆黑的衣服,這衣服的顏色和查魯蛇皮的顏色沒什麽兩樣。燕牙將手裏的石頭扔掉,看著女子:“你,你怎麽會是她?”

女子手扶著石頭坐了起來,額頭上已經滿是血汙。她喘息著看著燕牙:“是誰,雲音娜珠嗎?”

“雲音娜珠?”燕牙輕聲念著這個名字,是那個女子嗎?可眼前的人又是誰?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是誰,是查魯嗎?”

“是,我是查魯。”那女子輕笑一聲:“但我也是雲音娜珠,你敢殺我嗎?”

“怎麽會?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她。雖然你們長得很像,可你絕不可能是她。因為你們兩個人身上所具有的氣息是不同的,你的是一片汙穢之氣,而她的是一片淳樸之氣。你絕不可能是她。”

“哼哼,”黑衣女子冷笑兩下,“雲音娜珠啊,到底哪個才是你啊,你自己又哪裏知道呢。你這人,你好好想想,她可曾說過讓你殺了我?你今天這樣殘暴地對待我,她會允許你這樣做嗎?”

聽著她的話,燕牙皺起了眉。是啊,那女子說的是要困住查魯,卻從來沒讓自己殺掉它。仔細想來,殺掉它要比困住它容易多了,可她為何不這樣做呢?現在看來,這裏麵是大有文章了。

看到燕牙臉上陰晴不定,查魯隻是淡淡地道:“那是因為你殺了我,就會殺了她。殺了她,就會殺了我。”說完,她不再看燕牙,隻是閉上眼倚在旁邊的石頭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燕牙喃喃道。他實在想不出這裏麵到底有什麽名堂。雖然奇怪,但種種跡象表明那就是事實。他看著查魯悠然地坐在那裏,除了衣服的顏色,她們真的沒有一點兒區別。

燕牙看著眼前的一切,腦袋裏想著所有的可能,但怎麽也找不到一個可能的答案。這個時候他不該分心,他無法下定決心殺掉查魯,可查魯是不會對他手下留情的。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查魯的巨尾已經掃了過來,巨大的力量將燕牙的身體撞飛,重重地摔在地上。

查魯高昂著蛇頭看著倒在地上的燕牙,甚是得意。燕牙實在無法想象這個家夥會是剛才那個姑娘,甚至會是雲音娜珠。查魯要將燕牙殺掉,蛇頭朝燕牙撲下來。這時,一個人從洞口衝了進來,正是雲音娜珠。

查魯看到她後更加暴怒,扭過頭來抽她。雲音娜珠毫不躲避,隻是定定地站在那裏,對它怒目而視。查魯的蛇尾眼看就要抽在雲音娜珠的身上,掃到近前卻猛地刹住,轉而斜拐將旁邊的怪石抽倒一片。

雲音娜珠瞪著一雙秀目,恨恨地道:“你不敢殺我。”

查魯將自己的腦袋劇烈地晃動著,似乎在發泄著衝天的怒氣,可又無從發泄,轉身就要過去殺燕牙。雲音娜珠驚道:“住手,不要殺他。”說著就要衝過去。

查魯卻猛地轉過身來,張開血盆大口,將雲音娜珠吞了下去。變故突生,雲音娜珠竟無從躲避,而燕牙就躺在那裏看著雲音娜珠被查魯吞進了肚子裏。看著眼前這血腥的一幕,燕牙驚呆了。隻見查魯突然又變回了人形,不住地在地上打滾,臉上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

“雲音娜珠,你休想,你不可能回來的。我是我,我不再是你了,我已經是我自己了,你快出去!”這是查魯的聲音,她的痛苦使她的喊叫都變成了哭泣。

“查魯,你要忘掉你自己,你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你的存在隻會給這個世界帶來痛苦。”這是雲音娜珠的聲音,她似乎正在占領著查魯的身體。

燕牙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同一個身體裏麵發出兩個不同的聲音。這真是是曠古奇聞。

“燕牙,你的箭囊就在那邊的山石後麵。”查魯的手指向了遠處的一塊怪石,“你快拿了箭囊離開這裏。”雲音娜珠從查魯的身體裏知道了箭囊的所在。

“不,不可以,雲音娜珠,你不可以離開這裏,細尾先生不會答應的。如果你離開了這裏,你會死掉的。”這聲音驚恐之極,是對死亡的恐懼讓她發出了這樣的嘶喊。查魯的語氣是如此驚慌:“細尾先生會殺掉你的,也會殺掉我的,你不要這樣做。”

燕牙從山石後麵找出了自己的箭囊,將它係在腰間。

雲音娜珠看他已弄好,便道:“快帶我下山,天亮的時候,馬車會從山下經過,出了這裏咱們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