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撣簷塵

萬裏蔭翳,但卻日頭毒人,不知不覺,冬天已經開始過去。

估摸著時間,現在應該已經過了申時,這一天都過得很快,七葉趴在台子上靜靜地想著心事。難得沒有困意,就那麽發呆,從晌午到傍晚,這期間零零星星地來了些魂靈,都是剛剛來到燭巷裏,有的哽咽地講著自己的故事,有的留下幾個字便匆匆離去。

這些人口中的故事大多雷同,七葉聽著,但每每待他們走後卻又相隔不久再度想起。長情短情,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這個字她聽得太多,多到以為自己已經看破了世事。

天不是一般的熱,簡直悶熱得難受。七葉站起身,伸著懶腰,走出鋪子,向巷子深處看過去,挺遠的地方難得閃著花花綠綠的不知道什麽東西,但看起來好像很熱鬧。

那個位置,在七葉的記憶裏應該是一座小戲樓,但因為門麵樸素得像當鋪一樣,她之前在那門口繞了兩回都沒有想過要進去瞧一眼。今天倒是奇了,燭巷本就少有鮮豔的顏色,那一片五彩繽紛看起來很是紮眼,七葉不由得就起了好奇心,步子向那個方向邁了過去。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工夫,七葉終於看清了那戲樓門口原是掛起了五顏六色的彩帶,兩個巴掌寬的彩帶從樓頂拉扯到地上,層層疊疊地交纏。門口站了兩個小童,身段極好,見七葉望著他們,便上前見禮。

七葉並沒有打算進去,但被這一禮感覺不進去又不好意思,一時間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麵前的彩帶間走過,清瘦的身形,帶著溫婉的笑容。

“顧掌櫃。”七葉忙叫住他。

“你來看戲?”七葉有點兒吃驚,因為顧八兩和她一樣,一向不是什麽喜歡熱鬧的人。

八兩笑道:“不隻是看戲。”

七葉擠擠眼,對著他提著的包袱努努嘴:“來賣茶葉?”

八兩又好氣又好笑:“合著我一個堂堂茶樓掌櫃在你這小幫工眼裏就是個走街串巷賣茶葉的?”

八兩向戲樓裏走去,七葉連忙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戲樓。

從外麵看,這是棟二層樓閣,真正進到裏麵才發現其實隻有一層,不大,正中間搭著戲台子,不算整齊,但有序地擺放著椅桌。七葉環顧了一圈,發現內飾大多顏色清淡,以水墨為樣,極雅致,看起來不像是能承下熱鬧戲的樣子,倒像是那種燕南水鄉溫婉的格調。

“你原是來思鄉的。”

八兩在偏左的位置揀了一把椅子坐下,七葉也跟著他坐下,桌上擺放著小巧精致的青瓷茶具。

“我家鄉並不是燕南,”八兩搖搖頭,“風格也與此不同。”

“常來這裏?”七葉問著,眼卻瞟著不遠處款款走來的兩個衣著清麗的姑娘。兩個姑娘和門口小童一般是學徒的模樣,上前與七葉和八兩見禮。

“並不是,隻是與這裏的男旦在茶樓中有過一麵之緣,言語相投。”緊接著,八兩笑著對兩個姑娘溫柔道,“今兒就暫且不喝茶了,要兩壇好酒吧。”

“你會喝酒?”七葉很是吃驚。

“往日不喝,今兒破例。”八兩眉眼彎著好看的弧度。

兩個姑娘低低應著退了下去。

七葉下意識地打量著四周,戲堂不大,約莫有二三十個位子,卻隻坐了不到一半的賓客。過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之前的姑娘挑著兩壇酒來了。八兩為自己和七葉分別斟上,酒色稠重、晶瑩,泛著些許黃,看起來應該是幾十年的陳釀,酒香撲鼻。

台上突然響起了咿咿呀呀的曲調,台前一溜青燭燃起,閃動著青昏色的光。

要開始了。七葉抿了口酒,隻是一小口,卻是唇齒生香。正要脫口讚歎,隻見從那清麗的山水暮色中款款走出一個絕美的身姿,嫋嫋婷婷,眉目帶怯地四處張望,踱步到一處墨瓦飛簷的假景下,望著四下裏,神色焦急。真的是絕美,美到七葉那聲要脫口的讚歎愣是生生噎了回去。

台上升起低婉的唱腔,語調哀婉,極是憂傷。

“這戲名字就叫作撣簷塵。”八兩嘬了口酒,低低地說與七葉。

“撣簷塵?”七葉眨眨眼,她曾經聽說過這個詞,應該是燕南那邊的某種民俗,大概指的是在臘月末裏,家家戶戶為了在新年之前把前年的塵土都帶著晦氣掃走而做的大掃除,掃去屋簷上的塵土,辭舊迎新給自家討好彩頭。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裏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緣慳,無情而……”

此乃鄰國傳來的本子,從《長生殿》中引出,燕南最好的戲樓雲樂樓當初就是憑借這部戲名震四方,十年後的如今,也將在這《滿江紅》的曲調中悠然結束。

楊貴妃自絕馬嵬坡,精致的妝容,眉眼間真情流露的愁苦,花讚墜地,東樓婀娜的身影從台幕下緩緩隱去。走下台,他微微垂下眼簾,輕歎了口氣。不及換掉身上厚重的戲服,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身姿款款地從離賓客位置不遠的小過道穿行而過。

說是眾目睽睽,其實不過七八個人而已,戲樓曾經的鼎盛已經一去不複返,東樓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大門口,雙手用力將大門向外推開,陽光灑了進來。他站在門檻旁邊,腳下丟著一根綁著山雞毛的大拂塵。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按照風俗是撣簷塵的日子,一定是綰兒不小心忘在那裏的,她那人性子怯懦,又有些粗心大意,她是這戲樓的樓主,是自己師父花正葉—— 燕南最好的男旦的獨女。

東樓出身何處連他自己也不知,有人說他兩三歲時當街被拐子拐了去,賣給了當時還隻是草台班子的雲樂樓。樓主花正葉見他眼梢微吊,麵容清秀,是個難得的旦角苗苗,疼愛不已,收入門下不久就認作了義子。

東樓也的確是個極爭氣的孩子,模樣出落得好,戲唱得更是出神入化,八歲登台,日後的神形已經大概有了樣子。後來草台班子變成了戲樓,十三歲的東樓搭著師父花正葉第一次出演《長生殿》,驚豔了整個戲樓,自此一舉成名天下知,到如今已經過了數年。兩年前師父花正葉染了重疾去了,臨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綰兒,綰兒天生不能言語,東樓含淚答應義父,會一輩子把綰兒當親妹妹,不讓她受一點兒苦。

花正葉走了之後整個戲樓都交給了東樓和綰兒兩人,為了避免外人拿二人身份做文章,東樓堅決讓綰兒做了樓主,自己一邊在旁邊幫襯,一邊唱戲。花正葉一輩子隻收過東樓一個正兒八經的徒弟,其他的戲子雖然也學戲、唱戲,但都是為攀著雲樂樓這棵大樹。

花正葉一死,東樓最開始還勉強穩得住,後來紛爭越來越多,他就力不從心了。東樓的性子過於柔了些,被那些壞人得了空子,其他的戲樓更是見縫插針,事態變得越來越惡劣,老主顧也都不再來戲樓看戲,來的人越來越少,難以維持下去的雲樂樓開始遣散夥計,到了最近已經剩了沒幾個人,隻能勉強夠湊上一出《長生殿》而已。

“一撣晦氣散。”東樓彎下腰拾起那根大拂塵,順手向屋簷上揮了揮,口中不自覺地嫋嫋唱道,“二撣黴運攔。三撣啊,水不淹,不落旱,財神來與女兒親……”

東樓邊唱邊撣著塵,沒有留意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那人叫湯。

分明穿著當朝公子哥裏最流行的華麗對襟長衣,卻沒有公子哥那種文弱的氣質。膚色雖然白皙,但麵容棱角分明,眉眼淩厲,反而使人一看過去就覺得殺氣逼人,這是這幾年最具代表性的一類人。他們本是世代習武的江湖人士出身,甚至有很多人背負著驚人的武功絕學,卻不得不為了生存而隱姓埋名,遠離江湖是非。雖然被壓製,遠離江湖,卻過上了不愁吃穿的富家生活,湯家便是如此。

湯武功天分極高,自小練了幾年家傳,悟性極高,之後幾乎就是無師自通,加上本身性子又有點兒張揚,很是喜歡與人切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每次出門都會給老爹惹一屁股麻煩。最近的一次就在兩天前,結果被人一頓狠揍,揍完了就是監禁。挨揍湯擅長,但是監禁卻是忍不了,他拆壞了窗欞逃了出來,順便還拐走了一個發現他逃走的小仆從。

分明有著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功夫,卻要隱姓埋名做普通商販,湯心中煩悶,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坐。一主一仆兩個人走街逛市,到處都是人來人往,吵吵鬧鬧。湯正要發脾氣,卻看到一處兩層小樓,門前清靜得很,沒什麽人來往,也沒有人來招呼。

雲樂樓,湯走進去一看,竟然是座戲樓。偌大的戲樓裏,空****的,沒幾個人,甚至連個吹奏打鑼的都沒有,隻有一個旦角、兩個小生在上麵清唱,那旦角的身段真是絕美,湯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進去,找了個靠前麵的位子隨意坐下。

“唱的是什麽?”湯悄悄問一邊的小跟班。

“回少爺,唱的是……”小跟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快說!”湯催促,就在這時台上響起一聲黃鶯兒:“問雙星,朝朝暮暮,真似我和卿。”

小跟班聞言“啪”地一拍額頭:“是……是纏綿戲。”

“哦?”湯一愣,“你可知道名字?”

小跟班汗珠子都快從額頭掉進鼻子裏了:“不知道,許就叫朝暮卿卿什麽的。”

“編你娘老子的屁。”湯又好氣又好笑。

那旦角唱了兩三出就下台去了,換了一個年齡大些的老生來,咿咿呀呀,不知道是笑是哭,聽得人心裏煩躁。

“剛才那角怎麽不唱了?”湯瞥了一眼小跟班。

“剛剛瞧著從場子那邊下去直接出門去了,應該是戲份唱完了。”小跟班低聲道。

“那麽好個人物就唱那兩句,剩下的這都什麽渾玩意兒,難怪這戲堂開不下去了。”湯掃興地搖頭,“走吧。”

這一走就碰上了在門口撣簷灰的東樓。東樓一身戲服,飾的雖是貴妃,但仍是清麗的燕南風情,此刻妝未卸,身段又妖嬈,那樣一揮一揮地撣著土,別有一番風情韻味。湯目光癡癡,但嘴裏吐出的卻不是情話:“今兒我本是想尋個清淨,卻沒想到整個地界連茶館都人來人往吵鬧得很,隻有你們這戲樓最清淨。”

東樓停了下來,仰起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哼了聲,扭頭就走。那一轉身,極美,看得湯都呆住了,不想眼前人就這麽走了,湯想要來點兒軟話留她一留,但是話從嘴裏出來就變了味:“喲,沒人來的戲樓裏掃土丫頭的脾氣都這麽倔,難怪沒生意,沒生意不要緊,等這破樓子黃了,慕爺疼你。”

東樓氣得牙根兒癢癢,但是轉念一想,他忽然就笑了。丫頭,這呆瓜真的是把他當作女兒家了,言語如此輕浮。看來自己今天是應該逗他一逗,東樓嫋嫋婷婷地又把身子轉回來,輕輕地做了個禮,壓製下麵上的怒色,換上副嬌羞的模樣:“原來是慕府的少爺,奴……奴失敬。”

這嬌軟的話兒說得可是把湯的心都要甜化了,他不自覺脫口便說:“爺不怪你,爺且問你,叫什麽名字?”

東樓低聲軟語道:“奴姓哥,小名吳恩。”

哥吳恩?

“倒是個有趣的名字。”湯少爺伸手便要撫上眼前羞紅的臉蛋兒。東樓不動聲色地躲開,眼刻意飛快地瞟了湯一眼,眸中橫波流轉,萬種風情,未等湯回過神,身一閃就從他身邊繞走,三兩步消失在了門內。

“姑娘別走。姑娘,吳恩姑娘……”

“少爺,少爺,那姑娘已經走得影兒都沒了,您還看什麽呢?”小跟班伸出手在湯的眼前晃晃。

“哥吳恩。”湯癡癡地念叨。

一夜好睡,湯少爺大清早一睜眼,思緒中便閃過一抹清影,緊接著想的便是自己昨兒白天遇到的那個吳恩姑娘。

“腿子。”湯扯脖子喊小跟班。

之前腿子並不是他的親信,但他此時還在監禁中,身邊伺候的之前都被他用迷藥放倒了,直到現在都還沒醒過來,如今身邊能用的也就隻剩這個小跟班了。

“我要出府去。”門外有老爹看著,想出府唯有走窗戶。

“哎喲,我的少爺啊!”小跟班一聽湯又要出去,連忙阻止,“昨兒咱們是幸運,沒被老爺發現,要是今天再出去,可就不見得那麽走運了。”

湯登時臉便陰下來,放下手中要穿的衣裳,搓著手指向小跟班走過去:“你是想說本少爺點兒背?”

小跟班腿一軟,跪在地上“咣咣”磕頭:“奴才胡說八道,少爺運氣最好了,奴才錯了!錯了!”

這人怎麽一句話說不對付就磕頭,好沒趣。湯無奈地擺擺手:“起來,起來。”

“謝少爺,謝少爺,少爺洪福齊天!紅運齊天!”

“行了,行了,”湯少爺感覺腦袋都快被他吵炸了,“聽話就好。”

湯雖然功夫不錯,卻是一個天生的路癡。為了找個安全的時候出門,兩個人從清晨一直等到老爺睡午覺才敢行動。小跟班雖然不是路癡,但一向沒見過什麽世麵,所以找起這個府啊、那個樓啊也是費勁兒。

就這樣,兩個人沿著所謂的記憶中的路線一路走著,從晌午一直走到傍晚天都要黑了,才勉強找到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包子鋪。湯心中大喜,趕忙加快腳步,果然過了包子鋪,不遠處就是昨天進去過的那座冷清清的戲樓。隻是,湊近一看,雲樂樓的匾額雖然還在,但大門緊鎖。

吳恩姑娘?旁邊鋪子裏的夥計看著湯期待的目光,都是一副看傻×的表情。

“你這看起來模樣楚楚的公子哥,竟然連雲樂樓都不熟?”終於,在買了六十個包子之後,包子鋪的小夥計向湯少爺道,“這雲樂樓原是燕南戲活兒最好的花正葉花師父開起來的,可是花師父前兩年去了,就傳給了他的義子東樓和獨女綰兒,後來就一直他們兩個管著了。可惜啊,這麽大的家業,這兩個孩子並不善於經營,還總受樓裏其他人的欺負,最近生意越來越不好,夥計都走了,不得不關門大吉嘍!”

“關門大吉?”湯少爺吃了一驚。

“就今天晌午搬走的,聽說是要回老家,細軟裝了半車都不到,可憐啊。”小夥計感歎。

“唉。”湯少爺也歎氣,難道真的是自己運氣不好?

因為迷路耽誤了太多時間,回到家的時候,之前被迷倒的那些仆從都已經醒了過來,正滿世界地找他們的少爺。湯老爺還以為是之前江湖上的仇人找上門來,正著急著,湯少爺和小跟班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一看見門口燈火通明,父親正在焦急地走來走去,湯少爺拉起小跟班轉頭就跑,但還是被眼尖的老爹一眼發現:“你個孽子,你你你……”看他身著錦緞、滿嘴流油地回來,肯定是偷跑出去野來著,虧得自己還擔心那麽久,湯老爺氣得幾乎要跳起來。

“爹……”湯少爺扭捏著小步,一點點地賠著笑蹭上前。

“老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湯少爺不用回頭就知道,那丫的一定又在跪著磕頭了。

“取家法來。”湯老爺氣得聲音都發抖了。

一聽要取家法,湯少爺瞬間也蔫兒了,連忙跑上前,抱住湯老爺,一頓扭著耍賴:“爹,爹不要啊!”

湯老爺正在氣頭上,如何都要打,就在這時,小跟班腿子突然就機靈了一回:“奴才有罪,少爺想吃包子,奴才應該阻止的。老爺隻打奴才就好了,放過少爺,放過少爺。”

湯老爺眼睛一眯:“等等,想吃包子?”

腿子把懷裏的包子一股腦兒地丟出來,堆在地上。

“包子,包子。”湯少爺眼滴溜溜一轉,換上了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是啊,爹,你看你給我房裏的那些奴才,一個個喝酒誤事,醉了兩天,兒子一頓飯都沒吃上,餓得實在難受。”

湯老爺拿眼睛瞟過身邊站著的幾個仆從,那些仆從皆是驚愕,分明是少爺賞大家夥兒酒喝,沒想到他又突然倒打一耙。有幾個人看向湯少爺,湯少爺把眼狠狠一瞪,激得他們渾身一凜,一個個撲通通地跪下:“是,是……奴才們的錯。”

“當真?”湯老爺瞥了湯少爺一眼。

“真是包子,不撒謊。”腿子低頭小聲道。

湯老爺雖然將信將疑,語氣還是鬆了些:“奴才誤事,各罰三個月月錢。你小子,爹今天不打你,但是你給我再關一月,從今往後,吃的東西你爹我親自給你端上樓去,看你再耍滑頭,哼!”說完,湯老爺甩袖離去。

“呼……”湯少爺緊繃的神經驀然鬆弛,長長地吐出口氣。

算上之前沒關完的禁閉,一共一個半月,湯少爺沒有邁出門一步。湯老爺每日三頓換著餡兒給兒子送包子,吃到最後,湯少爺一見包子就哇哇地吐,等到能出門的那一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拖著虛得要飄起來的步子,湯少爺出門便直奔飯館,陪著他的依舊是小跟班腿子。兩人大吃特吃了一頓,總算是恢複了一點點精氣神。

古人雲:“溫飽思**欲。”湯少爺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曼妙的身姿。想著再去那雲樂樓看一遍,沒準兒他們就搬回來了呢。這一次找的時間更久,幾乎是到了夜裏,兩個人才找到了那座戲樓,原本的戲樓已經換了主兒,雲樂樓的匾額換成了“春來抱”,之前清淡的裝飾也變成姹紫嫣紅。

守著兩個長得實在不怎麽樣的姑娘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湯少爺見到了這座青樓的主子。那主子告訴湯少爺,之前戲樓的人曾說過是他的老鄉,應該是回了成梧州的商南城老家。

成梧州離這裏並不遠,馬快的話,兩三天就可一個來回。湯少爺叫小跟班去買快馬,自己則隨意和老爹撒了個出門會友的謊,並且指天指地地割指頭發毒誓,說自己一定不多管閑事,一定不招惹江湖是非,等回來就娶個大戶小姐,然後接管家裏錢莊的生意。

三天之後,湯少爺和小跟班終於到了成梧州的商南城。商南城更接近燕南水鄉的風情,到處是精巧別致的黑瓦白牆。但這麽大的城,想找一人並不容易。

對於“她”,他隻知道大名叫哥吳恩,藝名應該是叫綰兒。

其實東樓在整個燕南的戲子堆裏都是最出名的,但湯少爺偏偏倒黴催的就以為之前見到的是個貌美女子,所以隻道之前見到的是東樓的義妹—— 綰兒。

再說東樓和綰兒兩個人,關了雲樂樓,回到了綰兒的老家,湊了湊銀子,再想開一家戲樓已是不容易,隻能立個四處走動的草堂班子,買上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戲子,憑借之前的名氣再收些小徒,勉強組建起來。最開始的時候上午大多隻能是東樓唱些獨角戲掙些銀子,下午在落腳的地方教其他人唱戲、練身段,日子艱難,糊口度日。

有錢人容易出名,太窮困也容易出名,時間長了,商南城幾乎都知道了有這麽個戲班子,為首的東樓是當年花正葉的徒弟,現在賣藝謀生。這話聽得多了,自然傳出去的也就多了,在湯到商南城後的八九天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和小跟班兩人連忙去找。第一次去撲了空,第二次去撲了空,第三次去依舊撲空,終於在第四次的時候,湯在街頭見到了這個戲班子。

說是街頭,其實也是受人銀兩做戲,似乎是為一位年齡蠻大的老太太做壽,老太太家並不富裕,隻是兒女孝順,想著高壽難得,廣請鄰裏街坊,又請了戲班子樂和樂和。

湯趕到的時候,台上唱戲的是個特別小的小娃娃,聲色還稚嫩,但表情模樣可愛,逗得底下人哈哈笑,氣氛很是不錯。但擠進人堆裏,他卻沒看見想看見的那個身影。猜想吳恩姑娘八成是在後麵休息上妝的地方,於是他叫小跟班在外邊邊聽戲邊等他,自己則七拐八拐偷偷溜進了那做壽老太太的宅子裏。

正房、廂房是給客人預備的,戲子上妝隻能是在暖閣裏,好在幾乎所有人都在外麵,或者忙裏忙外,或者看熱鬧,他便把暖閣挨個兒偷看了遍,一直看到宅子裏最小的一間,隻見珠簾遮蔽,但從縫隙裏隱隱能看出戲服大致的輪廓來。

找了這麽久,可算找到了。湯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換衣裳,直直地就掀簾子走了進去,撲上去就要抱住。

“嗚……”一聲含糊的嗚咽聲。似是被嚇了一跳,眼前人縮了縮脖,將戲服從麵前挪開。

眼前是一張沒有上妝的臉,五官不是很精致,也沒有很不協調,總之是一張相貌平平的臉。原來不上妝的她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是綰兒?”湯依舊在心裏懷著一絲希望。

綰兒眨眨眼,點點頭,眼前人雖然行為粗莽,但模樣卻算得上俊俏,讓人少了幾分敵意。

“你真的是綰兒?”

綰兒用力地點點頭。

“我叫湯。”湯臉上掛著笑,但心裏早已閃過失望。

綰兒用手比畫著做了幾個動作,湯搖搖頭表示不懂。綰兒指指後麵的屏風,她直覺這個人應該是來找哥哥的,但湯還是不明白。

湯心裏雖然失望,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為了避免再像上次那樣言不達意,湯臉上帶著笑容,輕輕地拾起地上的戲服,為綰兒輕輕披上:“雖然入了春,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切莫著涼。”

綰兒姑娘對這突來的殷勤毫無抵抗力,瞬間羞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

就在這時,換好了衣裳的東樓從屏風後麵閃出。一打眼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正搭在自己妹妹的肩上,再定睛一看,那個男人有點兒眼熟。做戲子這門生計,很少能遇到暖心的人,遇到的大多是變態,再結合他現在的動作,東樓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人就是之前在哪裏輕浮過的男子。東樓冷冷一笑,兩步上前,將那人的手狠狠地推開,閃身將綰兒護在身後。

“你是誰?”東樓此刻已經是男裝,所以嗓音也較平時粗了幾分,但唱戲的調子是再改不來的,聽起來依舊溫婉細膩。

“你是,你是……”看著眼前人,湯腦子“嗡”地一下,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雖然多了幾分英氣,但是他不會認錯,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女子。憋了半天,“是”之後怎麽也沒說出來了。湯腦子一昏,開口道:“你是,你是,我是之前在雲樂樓門前,門前,對,雲樂樓。”

雲樂樓?東樓想了起來,他便是撣簷塵那天出言不遜的那個人,東樓臉色瞬間就不好看了起來。但是湯卻激動得要命:“吳恩姑娘,終於又見麵了!”

東樓嫌棄地看著他,看他這樣子是專程找來的?當初一句戲弄的話,隻想著折磨他幾日,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找來了。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個男子會是什麽反應。

“吳恩姑娘……”

“我叫東樓。”東樓無奈道。

“你為何要離開麵兒州,為什麽戲樓不開了?”湯急切道。

“欠債,沒錢。”東樓不想再和他聊下去,轉身拉起綰兒就要出門。

“如果有了銀子你就願意回麵兒州繼續唱戲了?”湯攔住他們。

東樓想都不想就嗯了一聲。雲樂樓是師父留下來的,如今迫不得已賣了,他整個人都背負著巨大的罪惡感,如果有銀子當然是要贖回來的。

“咳,銀子我可以借給你啊。”湯站在他們麵前,張開雙手。

“你?”東樓停下腳步。

湯以為有門兒,接了句:“對,我。”

東樓陷入了沉默,其實在把雲樂樓的房契交出去的一刹那,他簡直痛徹心扉。那刻,如果真的有一大筆銀子能將師父的雲樂樓買回來,他真的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交換。可是現在雲樂樓的失去已經成了事實,戲班子裏的所有人都仰仗著他一個人撐起來,每一個決定都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轉過頭看著身後拉著衣角的綰兒,心中有些難過,自己本就不是一個多麽強大的人,但奈何身後卻隻有比自己更弱的。她什麽都沒說,也說不出,但他知道她心底裏是希望雲樂樓能回來的。當初在雲樂樓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在師父過世後看著她輕輕地撫摩著牆壁,對著柱梁上刻著的小小紋路發呆,那些都是師父一點一點地親手刻上去的。

“畢竟是家,總要回的。”湯的一句話扭轉了他的念頭。

東樓呆立在了當場,這一瞬間四目相對。

東樓答應了。

不知道湯是怎麽撒嬌耍賴,連哭帶號地說服了自己的老爹,反正又過了十天,東樓、綰兒和幾個願意跟上他們的小徒坐上了回麵兒州的馬車。

雲樂樓的匾額再一次掛了回去。

東樓雖然戲唱得好,但是不善於經營,所以湯幹脆親自出馬去為“她”擺平那些繁雜的事務。湯在做生意這方麵真的是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雖然一看見東樓就腦子抽筋,但和其他人談起事情來卻是頭頭是道,再加上武功底子極好,私底下教訓那些不配合的人也是得力。所以雲樂樓的第二次重生比東樓預想的要順利太多,他依舊是每日唱戲、教徒,剩下的都由湯全權處理。

隨著兩人接觸越來越多,東樓開始意識到雲樂樓如果想一直開下去,就不能失掉湯這座靠山。而湯之所以願意幫他,完全是誤以為他是個女子。一旦被發現了男兒身,那便是災難的開始,於是乎東樓在細細思索了幾日後,決定把這件事一直瞞下去。畢竟接觸少隱患也就少,每每湯離他太近或者來往太頻繁的時候,查賬、報賬什麽的,東樓就會推些理由,然後讓自己的妹妹綰兒去見他。

綰兒最開始很是扭捏,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總是不好意思,但接觸久了也就放開了些。

湯變著法兒討“兩姐妹”開心,漸漸地,三個人的關係越來越融洽。但還是有很多時候湯會私下裏突然出現在東樓眼前,沒奈何就要找“她”出去看花燈、放紙船,甚至買些金銀首飾,東樓也隻得女裝相陪。

就這樣,日子不知不覺過了一年,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臘月二十三。

又是一年撣簷塵的日子,這時的雲樂樓已經走上了正軌,再沒有之前的冷冷清清,戲堂內已經出徒的幾個小旦咿咿呀呀地唱著。東樓看著台上,不禁感慨萬千,他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大門口,似乎是巧合,門口依舊丟著一把拂塵,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他走上前去,拾起拿到手上。

“一撣晦氣散。”

“二撣黴運攔。”

“三撣……”

“三撣啊,水不淹,不落旱,財神來與女兒親,姑婆許你進好門。”身後有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湯少爺。

東樓淺淺一笑,沒有說話。湯少爺湊上前來,低低的語調擦過東樓的耳根:“我家門便是好門。”

咳,“又來犯渾。”東樓斥道,別過頭去。

“為何不穿戲服?你穿《南風》第三出那身最好看。”湯少爺歪嘴一笑,顯得有些痞樣。在認識東樓之前湯少爺並不懂戲,但現在他已經能把好些個戲本子裏東樓的詞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他說的《南風》第三出,講的是惡婆婆和病重的俏媳婦鬥智鬥勇的故事,是一身極清淡但紋路卻很複雜的戲服,穿起來既給人病弱感,又很顯身段、氣質。

“唉。”東樓是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搖頭。

這時是乾定二十一年,玉璽事件突然爆發。最開始不過是幾個朝廷命官和江湖人士相互勾結半真半假地撒播說玉璽其實並不在燕帝手中之類的話,後來突然又冒出一些人聲稱玉璽在自己手裏,甚至還說自己是當年先帝的親信,先帝未死,而且還有玉璽在手。

縱然燕帝不迷信,但攔不住迷信的國人,越來越多的人聲稱自己見過傳國玉璽。燕帝向來是個眼裏不容沙子的人,他的信條是寧願錯殺一萬,也不放過一個。就這樣,幾乎是隻要說自己見過傳國玉璽的人,無論江湖術士、平頭百姓,還是朝廷命官都難逃一劫,甚至一家老小都會受到牽連。那整整四個月的時間裏,整個燕北血流成河。相比之下,燕南因為傳言不多所以形勢還算樂觀,但還是有很多的人被牽連其中。

曾經混跡江湖,而如今投靠朝廷的湯家也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因為發跡在燕北,所以湯家平日裏和那邊的親朋有不少的聯絡。玉璽事件爆發之後,湯家之前的至交十有八九都被緝拿,而在他們家中搜出的來往書信也成了彼此交往甚密的罪證,但書信中也並沒有什麽關於玉璽的事情,倒也無所謂。

但就在這時,憑著一口江湖義氣,湯老爺突然出麵保舉摯友。這徹底激怒了燕帝,他本就對這些半路開始依附自己的江湖人士不甚信任,如今更是心生疑竇。未等湯家有所反應,州府的官差已經帶人到了府門口,一日之間湯家所有鋪子都關門大吉,湯老爺被帶走。一時間府上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什麽時候的事?”“啪”的一聲拍在長木桌上,滾燙的茶水傾出,漫上掌心,白皙的手指瞬間被燙得透紅,但他毫無察覺。同桌的賓客被嚇了一跳:“就在今天天不亮的時候,湯老爺已經被抓去審了。”

東樓深吸一口氣:“那湯少爺呢?”

“湯少爺此刻應該還在老宅中,不妨事。”那人想了想回答。

東樓鬆了口氣。

當晚,雲樂樓二樓西北邊的臥房內,東樓輾轉反側,橫豎睡不著。東樓索性起身,在床沿坐了一會兒,忽然感覺門外似乎有些聲響,他便隨手罩了一件鬥篷,開門出去看,隻見樓下正坐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綰兒?”東樓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上前給她披上。

綰兒沒有回答,緊皺著眉頭的小臉傳來均勻舒緩的鼻息。她是在等湯家的消息吧,在擔心湯少爺,這個傻孩子啊,東樓無奈地笑笑。

“轟!”一個大雷轟然在他的頭頂炸開,緊接著“嘩”,大雨傾盆從外灌了進來。東樓連忙將綰兒扶到屋裏,要將門重新關好。外麵突然有人喊叫:“等等,師父。”東樓探頭一看,打東邊正跑來一個落湯雞樣的人兒,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一個小徒。

“師父,師父。”小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跌跌撞撞地栽進屋子裏。

“大晚上的出去野了?”

“不是,不是,義姐病了,我去給她買參。”小徒喘著粗氣道。

“你義姐家在南邊,”東樓一邊幫他把身上濕的衣裳脫下來,一邊隨口問道,“買參在西邊,你怎麽從東邊跑來了?”

“別提了,師父,剛剛我都已經快到壺兒街了,結果突然街就給封上了。”小徒齜牙咧嘴地說。

“封街?”

“對啊,聽說是抄家。”

東樓一聽,腦子裏“轟”地一下,連忙厲聲問:“抄誰的家?”

“好像是……湯家……”小徒撓撓頭道。

東樓深吸口氣,將手中潮濕的衣物塞回他手中:“趕緊擦幹,然後換身衣裳去歇息,綰兒如果醒了,送她去房裏睡。”

“哦。”小徒點點頭,“哎?師父你去哪裏?師父……”

東樓的身影已經模糊在了瓢潑大雨中。

東樓趕到的時候,湯府已是空樓一座,他的心沉入了海底。還是晚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凶多吉少。

雲樂樓當初重建借了湯家的銀子還有半數沒有還上,東樓不喜歡欠債,就算是朋友。對啊,他已經把湯少爺這個玩世不恭的家夥當成了朋友。他沒敢把這個消息告訴綰兒,隻是回雲樂樓之後的幾天都暗自讓小徒去各處打探消息。不到半個月,消息傳來,白山州陳、鄭、付三家勾結戎狄,私藏玉璽,企圖叛國,定罪謀逆,家中搜出大量書信,書信中被提及遠在燕南的湯家也連罪連坐。

“本就是江湖草莽,縱然歸順,但朕心始終有疑,沒想到今日一語成讖。”燕帝的一席話,湯家自此再不能翻身。

傳國玉璽?

自從和尚丞相一病不起,不再上朝,整個朝堂妥妥成了皇帝一個人的獨角戲,沒人敢勸諫半句。

那一夜東樓在黑暗中坐了一整夜。

第三天早上,東樓帶上東拚西湊的一千兩銀子租馬車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燕帝抓的人任憑你多少兩銀子也是贖不得。

“隻是想試一試。”

東樓少時曾經來過京城一次,那次是跟師父一同拜會一位故友。那位故友還帶著他們去赴了一場小宴。宴首的是個看起來很是風雅的小公子。當時的東樓隻覺得小公子是富裕人家的孩子罷了,待長大了回想起來才感覺那個人應該不止那麽簡單,或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在京城裏,東樓勉強算見過麵的就隻有這兩個人。師父的故交已經在多年前仙逝,如果說真的能有人幫到他,那就隻有當年那個小公子,可是當初也隻是一麵之緣而已。

憑借殘留下的一點兒記憶,他隻記得那小公子當年人稱陌友公子,如今身居何處、身材模樣一概不知,隻是覺得應該是有些身份的人。可是數日打探下來,還未得其果,事情卻生了變化。

第十二天,湯老爺和湯少爺在獄中被鼠蟲咬傷,不治而亡。

說辭拙劣,但偏偏風聲又被這麽招搖地放出,搞得滿城皆知卻無人能奈何,很是燕帝的風格。

京城是繁華富麗的燕都。商鋪、房屋建的規格完全相同,服飾風格也都大同小異,就差那些一草一木也要按照燕帝的要求去生長了。就算是這樣,還是有一片小地方不一樣,那裏雜草叢生,上麵胡亂鋪蓋著破席,席間露出森森白骨,偶爾綻放的紫色野花開在那些白骨之間,散發著腐臭的腥氣。

城西的禦用亂墳崗。白山州最好的殺手、橫行一時的女土匪、戎狄七王子……無論曾經多麽尊貴,到了這地方也都一樣,一樣化作一副**在空氣中的白骨。

東樓跨過野花叢,鼻腔中充斥著惡臭,眼睛裏滿是血腥。他的腿在顫抖,這是他一生都未曾見過的場景。燕南最好的戲子,他看起來壓根兒就是一個生活在戲本子裏的人,盡管也看過世事險惡,也隻是鉤心鬥角而已,那些殘忍的事實在他見到湯少爺之後再不曾親手觸碰。他替他擋下了多少,東樓心中有數,隻是麵上假裝雲淡風輕,小女孩兒一般地去依賴他。

入土為安,也算是東樓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東樓翻開一張張涼席,費力地辨認著,眼淚就在眼邊打轉,卻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要為這個一直為他撐起整個雲樂樓的人做最後一件事。

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夜幕降臨,屍堆閃爍著青幽的熒光,鬼魂一般在眼前飄**。終於,一張熟悉的麵孔在破舊的涼席下露了出來,東樓終於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地後退,退到野花叢外,頹然跌足倒地。

東樓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心中悲喜交加,嘴角揚起苦笑:“走吧,湯少爺,我們換一個地方。”

正是深夜,家家關門閉戶,隻有一處亮著燈火的茅草屋。東樓走了過去,隻見院子裏堆滿紙紮的牛羊。

“這裏可有棺木?”

“有。”屋子坐著個人,背對著門口,看不清正臉,聽聲音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鬆木棺可有現成的?”

“有,隻剩下一副了。”

東樓愣了愣:“隻要一副便好。”

“就在院子裏,銀兩放在地上,拖走吧,拖走吧。”那人也不回頭,口中喃喃道。

大約做這門生意的人都有些自己的忌諱緣由,東樓也不多想,直接將銀子放在了地上,出門到院子裏,果然見得一口鬆木棺材被放在一邊的土牆旁。他走上前去,剛要搬動那棺材,身後又傳來了老人的聲音:“你一個人如何抬得動那棺木?後院有馬車,你如果能用得著就拿去用吧。”

“這……”東樓遲疑了一下,但這深更半夜的,實在也別無他法,“多謝老人家。”

“走吧,走吧,快走。”老人似是不耐煩。

東樓對著茅草屋深鞠一躬,自去後院一看,果然有輛馬車。他裝殮屍首,抬進馬車。

東樓不會騎馬更不會駕車,隻得拉著韁繩緩緩地走。他已經記不起來時的路,完全是靠直覺,約莫到了天亮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高大的城樓,上麵寫著大大的三個字—— 永明城。

進城的時候並沒出現什麽麻煩,但是到了城裏,卻發現這裏很不對勁兒。永明城街道空無一人,家家關門閉戶,偶爾能看見的,不過是嬉鬧的小童隻在眼前一閃便躲去別處了。

這是怎麽回事?東樓決定問一問,他快步上前攔住一個正要轉身逃走的小童。

聽完他的疑惑,小童看著他,那神情像在看一個怪物。

“我是外鄉人。”東樓隻得如此介紹。

小童恍然大悟,解釋道:“年前的時候倒了位王爺,那王爺原先很是不得了,後來傳出有算命的術士說他雖是短命,但有遺腹子流落民間與玉璽有緣,誰都知道與玉璽有緣的地界都不是活人能待的,嚇得在此間的普通百姓能搬的都搬到別處去了。”

“所以現在這裏是座死城?”東樓倒吸了口涼氣,“那你?”他看眼前的小童穿著倒是鮮亮。

小童眨眨眼:“奴家窮,出了永明無處可安身。”

“這樣啊。”東樓正要接話,小童突然臉色一變,猛然上前拉起他的衣袖,驚呼:“快閃開。”

東樓踉蹌兩步撲倒在地上,身後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嚷聲響起,疾風駛過,一聲巨響傳來。沒等東樓回頭,耳邊已經響起粗俗的謾罵:“誰他娘的在街上紮紙人?”緊接著,他的後衣領便被人一把抓住,“你他娘的開壽材鋪子的,開到路中間來了,睜開狗眼看看。”

“湯。”東樓心中一急,竟然一把甩開那個人,奔了過去。

可是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了。好端端的馬車被撞成了一堆碎塊,不但是碎塊,還是碎紙塊,散落滿地,滿地花白,再看棺材,竟然也變成了白色,上前一摸,一摳一個窟窿—— 棺材也變成紙做的了

東樓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他三下五除二將棺材蓋撕開,湯和之前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

這是怎麽回事?受到了極度驚嚇的東樓此刻冷汗直流,散搭的發絲和著汗水黏在額頭和脖頸上,雙眼瞪得溜圓,唇不住地顫抖。

似乎是被此時的東樓嚇倒了,之前罵人的人也呆立在當場,一時半會兒不敢近前。

“怎麽回事?”從後麵的那輛真正的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穿著朝服的中年男子。

“大人,大人。”罵人的老奴想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魏大人皺著眉頭,繞過他走上前,踩在那一地的碎紙片上。路中間正跪著一個人,低著頭渾身顫抖、神情淒婉。如果不是穿著男子服裝,梳著男子的發髻,倒像個模樣不錯的姑娘。在他麵前還躺著個人,那人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好像是重病在身,而且還有幾分眼熟。

“送這兩人去城西。”魏大人沉思了半晌,轉過頭對身後的人說。

永明城如今隻東、南、西、北四處各有不到五戶人家。城西是一家很小的醫館,那醫館中隻有一位老郎中,年過耄耋。兩人被魏大人的手下送到了城西。喝了一服藥,受驚嚇過度的東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夢裏,他坐在台下,看著台上一個跟自己模樣極其相似的人在唱戲。

“一撣晦氣散。”

“二撣黴運攔。”

“三撣……”

昏昏沉沉中,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兩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這二人均無大礙,隻是需要些時辰才能醒來。”

“無大礙便好,那個人雖然穿著不堪,但我看著他卻眼熟,許是……”

“如此……”

……

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兒,真的。薑花可不是從小在閨房裏被當寶貝寵大的,在永明城還熱鬧繁華的時候,她雖然是女兒家,但總趁著家裏看不住的時候整日整日地在外麵和些男孩子打鬧戲耍。長大之後,爹中了舉人做了官,她出門的機會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自認為見過的人和世麵不少,英俊瀟灑的公子哥她都會過,隻是這樣一個水蔥樣的男子真是世間罕有。

那臉頰細嫩得像小姑娘,高挺的鼻梁,薄唇,那雙眼此時雖緊閉著,但是薑花已經能想象得到它睜開的時候會有多驚豔。

東樓醒了過來。眼前是一個姑娘,憑良心說,不算漂亮的姑娘。

“我救了你。”薑花斜眼看著他。

東樓垂下眼簾,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好像之前自己是被幾個人從地上拉扯起來,但不記得裏麵有個女子啊。東樓掙紮著要起來,薑花忙按下他:“你還沒好呢。送你來的老頭兒說了,要臥床四天,你還差半天呢。”

東樓吃了一驚,原來自己已經睡了快四天了。壞了,他和綰兒說自己出門有事,七天內必回。如今已經過了將近十天了,綰兒一定急壞了。對了,還有湯,湯的屍首,東樓咬了咬牙:“湯少爺……”

薑花拉他回床榻邊坐下:“他在西邊。”

西邊,東樓一愣,鼻子一酸,莫名就哽咽了:“已經下葬了嗎?”

“下葬?”薑花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東樓,“雖然還沒醒過來,但也不至於就下葬了。”

“你的意思是?”

“怎好端端地給個活人下葬?”

“湯還活著?”東樓鼻息粗喘起來,臉色忽地發白。

壞了,又被嚇到了,薑花趕緊扶他躺下,輕聲安慰:“活著,活著,而且湯他是……”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喊聲:“小姐,大人在那邊找呢。”

“好的,這就來。”薑花連聲應和,雖然好想再待一會兒,但爹叫了,也隻能先過去。她順手給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出了房間。

說是半天,但每當東樓想要出去的時候,就會有人出來攔住他,他一被困就是十一天。薑花找人去給雲樂樓帶了書信,替東樓報了平安,其他的隻字不提。

這段時間裏湯少爺也已經死而複生了過來,隻是似乎是被有意阻攔,兩個人不曾相見。東樓偶爾從薑花嘴裏聽到湯少爺的起居消息,心中喜悲難說,但更多的還是焦慮和疑惑。這種感覺隨著日子越多就越來越明顯。

魏大人是朝廷命官,湯少爺是死裏逃生的朝廷命犯,怎麽想這裏都有可怕的疑點。再加上偶爾問起薑花的時候,她神情總是有些不自然,東樓心中更是疑竇叢生。

他想見湯少爺一麵。東樓無數次地提出這個要求,卻被幹脆利落地拒絕了。東樓疑心病越來越重,茶不思飯不想。薑花無奈,隻得找著跟湯有關的話題和他聊聊,但又得避開兩人能不能見麵這種問題,很是累心。終於有一天,她的耐心磨沒了,沒好氣地告訴東樓:“湯家卷進了玉璽之爭。”

這些東樓當然知道,不過薑花卻以為他不知道,但看著東樓每每提起湯少爺都急切得了不得,不由得心生了個詭計:“皇帝現在已經知道湯家獨子還活著,懸賞六千兩銀子。”

“什麽?”東樓果然跳了起來。

“別激動啊。”薑花慢條斯理地道。

“那魏大人他?”東樓急道。

薑花心中暗笑,但還是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爹啊,爹還在猶豫。”

薑花話鋒一轉:“不過和情義的無價相比,六千兩……”

情義?東樓看著她。

“雖然他和我不熟,但若是我夫君的朋友,那也就算是我魏家的朋友。”

“你說什麽?”東樓聽得一驚。

“自己想去吧。”薑花“撲哧”一笑,轉身跑走了。

這一夜,東樓無眠。

隻是個惡作劇,薑花並沒有多想就順口編出來的惡作劇,但東樓卻當了真。接下來的七八天,東樓再也沒提過想要出門或者去見湯少爺,隻是像在自家一樣,吃飯睡覺,偶爾吊吊嗓子,唱兩句曲,練練身段,異常的平靜。

平靜之後就是風暴來臨。

“如果你爹不介意我是個戲子。”東樓想了好幾天才說出了這句話。

薑花原以為惡作劇都過去了,沒想到東樓還一直記掛著。她隻得忍住笑:“我去問問。”

薑花沒打算真的去問,但是走到中堂的時候,看見爹坐在那裏喝茶,她便腦子一抽,真的走上前,“撲通”跪在地上:“爹,你介不介意我嫁給一個戲子?”

“噗”,魏大人將茶水噴了薑花一臉。他一向隻知道薑花胡鬧,而且天天對樓上那個戲子上心得很,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敢說出來。

“您介意?”薑花小心翼翼地問道。

“廢話!”魏大人勃然大怒。

薑花默默地退了下去,神情落寞。

她低眉順眼的神情像極了她的娘親,那個讓魏大人一生背著愧疚苟活的女人。所以薑花無論怎麽鬧,魏大人都從不忍心說她半句,他太怕她這個神情。而她對那個戲子有多上心,當爹的魏大人也都看在眼裏。

這一日兩人不歡而散。但是四天之後,魏大人找人給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的薑花帶了句話:“可以入贅,但是從今往後再不許登台唱戲。”

不許登台唱戲。東樓聽到這句話嘴角動了動,他並不意外。

一場玩笑成了真,三天之後東樓終於被允許下樓,但是他依舊沒有見到湯少爺。薑花告訴他,湯少爺已經更名換姓被送回燕南老家了。再之後東樓收到了一封書信,上麵是熟悉的筆跡,大意是已經回到了燕南,安好勿掛。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很平淡、普通。東樓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回信給他說讓他以堂主的身份住進雲樂樓,綰兒從此便拜托他照顧。

大婚的那日是個豔陽天,好大的日頭,滿目的火紅燒得人眼痛。

沒有綰兒,沒有湯少爺,在一座死城裏甚至沒有什麽孩童來追車跑鬧。鑼鼓鞭炮齊鳴,聲聲回**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中,顯得格外響亮,花轎落地,鼓樂息聲的一刹那又顯得格外寂寥。

拜堂,敬酒,東樓一身大紅,像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擲一動。

入洞房的時候,他攙著爛醉如泥的新婦到內室躺下,幾乎是一沾枕頭,紅帳內便傳來了沉重的鼾聲。東樓將她安頓好,坐到桌前,從袖中掏出一封家書來,就著燭光細細地撫摩著封口的火漆。從湯回燕南之後,他和湯隻通過兩次信,這次便是第二次,此時離之前已經時隔將近一年。他慢慢地把信拆開來,熟悉的筆跡,廢話很少。

“東樓吾弟,見字如麵……”

喜袍的寬袖雖然不似水袖,但翻飛舞動起來卻別有一番風韻。紅袍的下擺在碗口粗的燭火間飛快地、有驚無險地遊走穿梭,身姿猶如想要一飛衝天的鳳凰在九天下的凡塵裏落寞地掙紮。

這是一段他從未跳過的舞,一遍又一遍,直跳到天明。

改名孟凡的湯少爺在和綰兒成親之後,正式做了雲樂樓的樓主。

沒了東樓的戲,雲樂樓又差點兒經營不下去了。樓主不得不派人滿大燕搜羅能夠挑起大梁的戲子來,雖然最終真的有幾個出眾的,但和東樓相比還是差得太遠。縱然湯能夠在其他方麵盡量彌補,卻仍然隻能看著雲樂樓一點點地衰微下去。

在薑花眼裏,東樓是個冷情的人,和這座幾乎沒有人的死城一樣冷清。

唯有喝酒的時候,他才願意多說兩句話。偶爾爹看不見的時候,薑花還會央求東樓唱一段給她聽,但都被一一婉拒。

要說偶爾有流露情緒的時候,那就是東樓在收到妹妹綰兒寄來的家書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會坐在燈前大口大口地喘氣。薑花覺得,她和東樓,與東樓和那封信之間有著太大的不同。

半年之後,薑花懷孕了。又過了十個月,薑花給東樓生了一個女兒,姓薑。又過了一年多,薑花再次懷孕,這次是醫館的人給把了脈,說準保是個兒子。薑花很高興,她心裏想著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隨著東樓的姓。可是這一切落在東樓眼裏,卻讓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薑花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但是綰兒卻一直沒有懷孕的消息。東樓在給綰兒的家書中委婉地提過幾次,但最後都不了了之。他答應過師父要照護好綰兒一生一世,如今這樣的情況倒是讓東樓擔心綰兒和湯的身體。

不過,就在這件事還沒有著落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不好的消息,雲樂樓這次真的要開不下去了。所有人都不意外,沒有了東樓這個招牌,雲樂樓的衰敗也是早晚的事而已。

和上次不同,這次東樓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隻是在家書中,綰兒求東樓回家鄉去看一眼。

薑花沒有阻攔,這個要求無可厚非,她隻是要求東樓帶上她一起回去。

杏花開得正盛的日子裏,東樓再一次回到了燕南。馬車直接停到了湯和綰兒現在住的一處小宅前。迎出門來的是東樓之前的一個小徒,東樓攙著薑花走到屋內,一眼便看見了正在收拾東西的綰兒。

“綰兒。”東樓心中五味雜陳。

綰兒回頭一看是哥哥,跑上前一把抱住他,“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東樓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哄著她。綰兒長高了,但是比之前瘦了太多,後背隨隨便便碰一下就是硬邦邦的骨頭。東樓心疼得幾乎要掉下眼淚。

綰兒抹抹眼睛,指了指後麵,又指了指天。

“去了後街采辦,晚上才能回來。”東樓幫著翻譯道。

薑花這才知道原來東樓的妹妹綰兒是個啞巴。難怪雲樂樓離了東樓就不能轉了,原來燕南名角花師父的女兒竟然是這樣子的,倒真的是可惜了。

綰兒拉著東樓,薑花跟著東樓,三個人找了間大點兒的屋子坐下,桌上已經擺好了接風的菜肴,基本上都是東樓平日裏愛吃的。吃完飯,薑花去幫綰兒刷碗,東樓也要幫忙但被攆了出來,隻得隨意出門逛逛,一直逛到天快黑了。

踏上門檻的那一刻,估摸著湯少爺也該回來了,東樓深吸了一口氣。

“回來了。”迎上來的是薑花,她臉上帶著一貫的燦爛的笑。

“走,我們上樓去。我有事要和你說。”

薑花很少用這樣鄭重的語氣,東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是跟著點點頭。

薑花趴在東樓的耳邊說了一個秘密。

當晚,湯回來已經過了三更。一進門便看見一個人坐在樓梯上,雙手拄著下頜,閉著眼,好似要睡著。

湯想了想,不打算驚動他,便悄悄踮起腳尖,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從他身側經過。

“站住。”

一偏頭,已經對上了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有事?”湯不得不停下腳步。

“有。”東樓站起身,平視著他。

“但說無妨。”湯轉過頭去看著樓梯的盡頭,好像隨時準備衝上去。

“她是你妻子。”東樓努力壓製著心裏的怒火。

“我把她當妹妹。”湯目光有些直。

“那你為什麽要娶她?”東樓徹底發火了,他幾乎從來沒有發過火。

“我知道了。”湯突然笑了。

東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卻不知道。”天很黑,看不見表情,但是周圍安靜得能聽到喘息。

“走了。”湯徑自上樓,再也沒回頭。

東樓一個人走下樓梯,向後園子裏走去。他前腳剛走,後腳整個正堂就亮起了昏暗的光,一個身影從樓梯後走出,看看後園子,又看看樓上,眼中不知不覺有什麽東西變得鋒利。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東樓發現,後園子裏正在洗碗的綰兒,身子佝僂在一起,似乎有些顫動。

綰兒在哭?東樓心下一震,連忙走上前去。綰兒突然起身抱住了他。

“哥哥知道綰兒受委屈了,我已經找湯談過了……他……”東樓的話還沒說完,隻見綰兒邊哭邊拚命地搖頭。東樓心痛得緊緊抱住了她。

隔日,綰兒和湯都沒有出來吃飯。薑花上樓去叫,結果門被從裏麵上了閂,怎麽也打不開。

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薑花驚慌失措地從樓上跑了下來。東樓一聽急了,直接上樓一腳將門踹了開。

“綰兒!”東樓撲上去把她從繩套上解下來,大聲呼喊她的名字,但是沒用了,綰兒已經死去多時了。

“綰兒啊!”東樓放聲大哭。

這時身後的薑花突然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地板上流著鮮血。

被驚叫聲嚇到,聞訊趕來的幾個小徒見大事不好,連忙招呼去叫郎中,一時間小小的兩層家宅鬧得人仰馬翻。

薑花的孩子最終還是保住了,但要臥床,再動不得,受不得刺激。

東樓安頓好薑花,走上樓,綰兒的屍身已經被平放在床榻上,身上蓋著一層白紗。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綰兒,就這麽想不開?之前那麽多艱難都過來了,為什麽現在就不能再堅持一下……”

他的餘光突然瞥到了枕頭下麵露出的紙片。他把紙片抽出來,竟然是一封長信,像是匆忙之下湯的手筆。他慢慢讀了下去,越讀臉色越蒼白,越讀手心越開始出汗,身子開始顫抖。

從兩個人初識到湯出銀子為東樓重新贖回雲樂樓,再到京城收屍,犧牲自己娶了薑花姑娘,這封信寫得太詳細也太露骨。

東樓不知不覺已經淚流了滿臉。湯怎麽會承認,不可能!他應該知道這會害死綰兒的啊。

東樓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湯自從昨天晚上之後就再也沒出現了,他去哪裏了?

湯會在哪裏?其實不用想也會知道,但現在的東樓寧願他不在。

雲樂樓。閑置了一個多月的戲樓沒有一點兒灰塵,好像下一刻就有人上台來表演一般,幹淨整潔。

東樓跨過門檻,隻見空****的戲樓中離戲台最遠的位置坐著一個人。東樓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死寂的戲樓,恍若隔世。

沒有驚動那個人,東樓悄悄地繞到戲台後麵,換上一件素色、上麵略帶些水墨紋路的戲服,坐到銅鏡前,細長、柔軟的手指拾起黛石,沾起油彩。

一個精致的妝容。

深吸一口氣,他從後麵款款走上台前。

湯的目光從遠遠的角落裏投來。

東樓深吸一口氣,開腔唱道:

“一撣晦氣散。”

“二撣黴運攔。”

“三撣啊,水不淹,不落旱,財神來與女兒親,姑婆許我進好門。”

這一場戲叫作“撣簷塵”。沒有生角,隻有一個旦角的獨角戲。

東樓許久不練,動作有些僵硬了,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角色。纖細的腰肢,衣袂翻飛,婉轉的唱腔在沒有鼓樂聲的襯托下依舊動聽。

不知不覺,他恍惚間看見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端著一壺酒,向戲台的方向走來。

東樓忽地停下,將身上的戲服倏然脫掉,露出裏麵的男子衣裳來,他口中依舊唱著,卻慢慢地在戲台沿上坐了下來,雙腳搭在外麵,眉眼笑意盈盈。

兩個人就這樣對坐地看著,看了好久。

“綰兒自縊了。”東樓突然道。

“你恨我嗎?”湯笑了笑,反問。

“恨!”東樓笑著點點頭。

“殺了我。”湯的笑容愈加燦爛。

東樓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打開瓶塞,倒出兩粒丸藥,放到手心上。湯上前剛要接過,東樓又突然將手收走:“我想聽你解釋。”

湯搖搖頭,掰開他的手,取出藥丸,投進酒壺裏搖了又搖,仰起頭喝上了一大口。

東樓笑著看著湯,看著他的嘴角流下鮮血來。

“為什麽?”東樓的笑容終於再也無法阻擋眼淚流下來。湯的手已經端不住酒壺,東樓輕輕地接過。

“九……年。”湯的手**了下,突然鬆垮垮地掉了下去。

“畢竟一同要……家去……”台上的戲子緩緩地倒地,嘴角那絲不易察覺的笑映在每一個看戲人的眼中。

整個戲堂裏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起來歡呼,寂靜。

“結束了。”八兩淡淡道。

台上的花旦慢慢站起身,鞠躬謝禮,他的目光看向八兩,兩人相視一笑。

“你們認識?”七葉有點兒吃驚。

“他要走了,這戲樓明日起便歸到我的名下。”八兩解釋道。

“九年之期。”七葉垂下眼簾,問八兩,“就是今日吧?”

八兩搖搖頭,聲音有些低沉:“是明天吧,畢竟不是為了相遇,而是為了一起回家。”

八兩問她想不想去後麵看看,七葉同意了。在一間不大的房間裏,七葉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燕南第一的花旦不上妝的樣子。他對鏡卸妝,遠遠望去真的好似個婀娜多姿的女子。

“你去意已決?”八兩望著他。

“是。”東樓的聲音帶著燕南特有的婉轉。

“他沒有來。”八兩道。

“沒有。”東樓回答。

“他沒有信守承諾。”八兩繼續道,這話聽起來莫名的毒舌。

但東樓卻綻開笑容,笑容無比燦爛。此時的他已經將半邊臉的妝容取下。那鏡中的臉,一半是戲子一半是東樓,一半是宿命一半是事休,一半是風月情愁一半是覆水難收。

“不妨。”他淡淡道。

“我去樓下吹吹風,清醒一下。”酒喝得多了,有些難受,七葉不好意思地笑笑,徑自下樓。

之前掛滿的彩帶都已經被卸下收起,戲樓門口時不時依舊有魂靈經過,但單薄的匾額,簡單的幾個字,沒有人會向這邊多看一眼,倒是七葉一臉潮紅,神情迷離地站在門口,惹得不少目光看過來。

或許湯也曾在這裏經過,向這邊張望,甚至在門前看著戲堂中的身影微笑。七葉這樣想著,嘴角不由得上揚。

初夏不到,夜晚的風還是有一點兒涼颼颼。七葉倚著門,吹著小風。

又是弼。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七葉發現自己和弼之前真是有扯不開的孽緣,走到哪裏都能碰見。

“孽緣。”“孽”字被七葉咬得格外用力。

“孽緣也是緣,你承認就好。”弼揚起邪魅的笑,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臉頰。

“來看戲?已經關門了。”七葉不動聲色地閃開。

“看戲,這一出貴妃醉酒倒是難得的很。”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七葉說著便要走。

弼一把拉住她,在她耳邊小聲道:“你要回鋪子?”

七葉皺起眉頭:“當然。”

弼驀然鬆開她,一挑眉,歎道:“回吧,有情人就是心有靈犀,連回鋪子都挑的一個時辰。”

弼這話說得好生奇怪,七葉腳下一頓:“你是說?”

弼若無其事地一挑眉:“公元回來了。”

“啊?”七葉沒來由地就是一聲驚呼。

這麽激動,弼撇撇嘴,沒有說話。

“他是回來繼續殺我的?”七葉苦笑,“我真的是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

弼抬起頭。她不明白的事,他都明白,其實他也想過,如果他真的拚著性命開口把一切都告訴她,那這一世的結局會不會就變得不一樣?可是就在這時,不遠處的一家小樓邊忽然閃過一道身影。弼笑了笑,上前拉起七葉的手:“想不明白的事情,如果我願意,倒是可以幫你想想。但是本公子餓了,你要先陪本公子去吃飯。”

七葉腳下已經沒了力氣,被這一拉扯就輕飄飄地斜了過去,還差點兒撞到弼的懷裏。

“慢點兒。”弼不動聲色地攬住她的肩膀,眼神向後一瞥,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說是吃飯,但弼卻沒有拉著七葉去食肆,反而進了一家客棧。兩人吃了麵,弼很難得地掏出碎銀子付了飯錢,惹得七葉一陣驚訝。

“你吃飽了?”七葉問。

弼滿意地點點頭。

“幫我想。”七葉沒好氣地道。

“本公子說的是當本公子願意的時候,可是本公子現在並不願意。”弼胡攪蠻纏道。

要是往常聽了這話,七葉一定會跳起來,但是這次她難得地搖了搖頭:“那就算了。”

“不過本公子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很願意告訴你。”弼道。

七葉漫不經心地抬起頭:“說。”

“蜉蝣山。”弼一字一頓道。

蜉蝣山。聽到這三個字,七葉的心肝都顫抖了起來,臉上的酒氣去了一半。

“上次出楚王府之後遇到的那些白綾敷麵的人是蜉蝣山的人。”

七葉難以置信地看著弼。

“對不起,可能是上次出巷的時候暴露了你。”弼的語氣與往常不同,他是真的內疚。他將自己背後一直背著的一個包袱取下,裏麵是一把長刀。

“這是我後來去茶樓的凳子上拔下來的,顧八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弼道。

“這雖然是把普通的長刀,但是拋的時候一定用了法術,所以你們拔不下來。”

“這也是蜉蝣山……”七葉臉色慘白。

弼默然頷首:“這應該是個警告,不過這個警告也太囂張了。當年北冥上神在凡界的私生子憑借法力作亂,危害凡界,所以天帝才差人在昧穀處造蜉蝣山,關押那些體質有異的人,免得他們興風作浪。後來蜉蝣山大變,傳說看押蜉蝣山的神族偷偷食人或以人神識煉丹。”

時隔這麽久,還是被蜉蝣山的人發現了。

這一刻似乎是預料之中,七葉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們不會要我的命。”三番兩次想要殺她的人是公元,但蜉蝣山的人不會,他們要抓她回去,一輩子囚禁,生不如死。

“和被蜉蝣山的人抓走相比,死在公元手裏倒是個更不錯的選擇。”七葉自嘲道。

“其實現實永遠都沒有想象的那麽好,但也絕不至於那麽壞。”弼的舌尖慢慢舔過嘴唇。

“好熟悉的話。”七葉皺了皺眉頭。

“這是一位故人告訴我的。”弼眼神中有著難得的認真,“她對我有恩。”

看著那目光,七葉微微一愣,心中泛起異樣,沒想到弼也有那麽在乎的人。忽然,一個長裙曳地的女子拈花而立的回憶閃過她的腦海,她問道:“是不是之前我在迷穀的祭堂裏看到的那位?”

弼有些吃驚,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公元是不是也認識她?”七葉問。

弼想了想,點點頭。

“我曾經以為你們是在燭巷之後認識的,直到我看見了公元的記憶。”七葉慢慢道。

公元的記憶?弼心中猛然一震。

“你看見了什麽?”他急切地問。

“我看見了他的亡妻,他殺了她,而你就站在旁邊。”七葉看著弼。

弼低下頭。

“你曾經把我困在迷穀的時候,那裏有一座祠堂,裏麵供奉著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是不是……”七葉語氣突然急促起來。

“不是。”沒等她說完,弼幹脆利落地打斷了她。

七葉眼前不自覺地閃過曾經在公元記憶裏看見的一幕幕,他親手扼住言兒姑娘喉嚨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與她的眼神交融,怎麽看也不是憎惡,而是痛苦和支離破碎。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了她?”她問。

弼點點頭,又搖搖頭。

“和他要殺我的原因一樣嗎?”七葉換了種問法。

弼想了許久,終於回答:“是,但……”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麵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攤開,裏麵是一根長長的發簪,發簪一端的青珠閃動著幽光。

弼將她的長發用簪子簡單地綰起,又順手將耳畔散落的秀發撩到耳後,那是她左臉頰的位置,耳邊有塊指甲蓋兒大小的淺褐色胎記。七葉下意識地想躲,但不知怎的,身子卻好像再也動不了。弼離她那麽近,淺青色的瞳仁裏閃動著她少有的局促表情。

“什麽第一次見,什麽故事?”七葉有些不好意思,別過頭。

弼輕輕地捧起她的臉:“這個故事。”

平日裏弼雖然總是有些輕佻的舉動,但眼神卻從來不會這樣認真。七葉不知不覺心跳如鼓,呼吸局促,尷尬非常。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應該說出點兒什麽話來緩解,但是憋了半天,最終隻化成了一個字:“熱。”

這個字軟綿綿地一出口,七葉真是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但是她是真的好熱,熱得像要燒起來。

“哪裏熱?”弼慢悠悠地問。

七葉偏過頭,屏住呼吸,錯開他目光的對視。

“這裏熱。”弼微微眯起眼來,他輕輕地喘息,溫熱的濕氣觸碰到眼前人的臉頰。

七葉隻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炸掉了,連忙偏回頭,躲閃。沒想到這一閃,他的唇正好從她的臉頰滑過。

“不是?那是這裏?”弼猛然直起身子,雙手一攬。

唇附上唇,齒碰上齒。

七葉驀然瞪大了眼,但是隻這一瞬間卻又給了他的舌闖進來的機會。舌在齒間翻雲覆雨,齒在唇間有韻律的開合。不知怎的,心中有一個地方驀然炸開了,漫天的碎片滑落,搔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很癢,癢得渾身顫抖,難言的感覺,唯有緊緊抱緊眼前的人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心。她不再掙紮,而是閉上眼。

“你剛剛說什麽第一次見麵?”七葉喘息。

“很久很久以前……”弼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

“彼岸……”有人在叫。

“彼岸……”

誰?

七葉在蒙蒙矓矓中想要聽清,但是腦子已經陷入了混沌,一片空白……

彼岸……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