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鬼公笠

鬼節剛過完後的幾天,白天來鋪子裏的魂靈很少,七葉就坐在鋪子裏淺淺地打盹兒,不自覺地頭一歪,碰在桌子上,正壓在一張畫軸上。畫上的人著黑袍,鬥笠低低地垂下,遮住半張臉頰,隻露出下巴上稀稀疏疏的黑青色胡楂兒。

價值五千兩白銀,這個數字耀眼得簡直難以想象,任誰都會感興趣。

七葉打著盹兒,時不時有魂靈從驛緣閣門口路過,探頭向裏麵張望。一位拄著竹棍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到驛緣閣的鋪子前,嘴裏嘟嘟囔囔了幾句,伸手撩起被七葉壓住的畫軸,認真地端詳了許久,甚至還用形如枯槁的手指在畫中人的臉上不斷地勾畫。

“是他。”老婦人咂咂沒牙的嘴,自言自語道。畫卷的另一半被七葉壓在身子下麵,她輕輕扯了扯,沒有扯動,她狠狠一拉,“嗖!”畫終於完整地捧在了她的手裏。

七葉本就沒有睡實,老婦人這一扯,讓她整個人猛然清醒過來。

“你是?”她下意識地站起身,撩了撩頭發,仔細地端詳眼前的老太太。

老太太好像對她醒沒醒過來並不感興趣,她伸手捧著畫卷踮起腳尖對著鋪子上方的青燭燈籠,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五百?”

“五千。”

“五千兩!”

老太太臉色倏然大變,似是被嚇了一跳,“咣當”就將拐杖甩了出去,腳下踩著碎步,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跌跌撞撞地險些栽倒。七葉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跑出去,扶住了她。老太太反身一把抓住七葉的手,混濁的眼珠直愣愣的,像是要暈過去一樣,口中不利索地呼喊:“發,發,發財了!發財了啊!”

七葉一臉茫然,就在她琢磨著老太太是什麽意思的時候,那老婆婆攀上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姑娘想不想掙一千兩銀子?”

七葉別扭地擰擰脖子:“一千兩?”

“嫌少?一千零一兩。”老婆婆看著她的表情,急切接道。

“算了。”七葉有點兒被嚇到。

“兩千九百九十九兩。”老婆婆“啪”地將畫卷拍到台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你到底要幹嗎啊?”

老婆婆見她有了興趣,倏然一笑,拿起那張畫軸抖到她的眼前:“我見過這個人,不,這個魂靈。”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雖然抓個通緝的魂靈掙賞金並不是什麽不道義的事,但是老婆婆的另一句話卻讓七葉再次陷入了猶豫:“那個魂靈現在並不在燭巷,而是在陽間。”

從燭巷往陽間的路隻有一條,她在救嗟乎蟲的時候走過一次。如果沒有扇童,她一個凡人根本不可能通過,扇童又不可能答應她讓她出巷。正當七葉想要拒絕的時候,那個奇怪的老婦人又說了句讓七葉意想不到的話。老婦人知道燭巷通往陽間的另外一條路—— 天路。

所謂的天路並不在天上,而是在水裏—— 幽冥河。

從燭巷到人間等於一個返陽的過程,乃是天道倫理大忌中的大忌。之前七葉走過的那條路,稍微一閃失就是灰飛煙滅,鬼都做不成的下場。但幽冥河卻是不同,凡是被錯抓的魂靈或是有其他什麽原因要返陽的魂靈,都會在鬼差的押解下從那裏潛遊回到人間。換句話說,那是一條官方通道。

扇童曾告訴她,幽冥河雖然是條回人間的路,但平時看上去隻是一條淺淺的溪水而已,隻有當冥界不得不送人回去的時候,幽冥河才會一夜間漲水千丈,變成看不見邊界的大河,由此讓冥界鬼差推斷,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冤案。

幽冥河緊挨著燭巷,燭巷沒聽到風聲,那冥界必然也沒有大亂,幽冥河又怎麽會漲呢?

但此時,七葉想猶豫卻是已經來不及了。那老婆婆不由分說,一把鉗在她的腕上,手裏拄的竹棍“砰砰砰”敲了三下地,瞬間卷起一陣狂風,整個巷子裏瞬時黃沙漫天。

“你放手!”七葉整個人都好像飄了起來,巷子裏的亭鋪閣樓、古槐草木、魂靈震驚哀號的臉,一一從她的眼前飛速掠過,未綰好的頭發順著狂風毫無方向地胡亂揚起。她掙紮著要脫開那隻手,卻怎麽也掙不開。

“哈哈!”風沙中傳來得意的笑,無比邪魅。不過這笑聲突然讓七葉感到好生熟悉,她忽然就放鬆了警惕。風刮得更快了,眼前所有的建築、草木和人影都不見了,視野變得一片開闊,耳邊響起了水花拍打岩石的清脆響聲。

“到了。”老婆婆放開她的手,咂咂沒牙的嘴。

沒人回應,老婆婆轉頭一看,七葉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幽冥河。”

是幽冥河啊,她走過大燕的太多地方,卻從來沒見過這麽寬闊的景致。整個天際都是如墨的漆黑,但遠方河水與天界交接的地方卻突然隔斷了黑暗,散布著像霞光一樣絢爛的卷曲雲朵。即使沒有風,但河水依舊不時地翻湧起水花。腳下的沙石閃動著奇異的晶瑩的光亮,像小小的會發光的昆蟲在腳下扭動。七葉轉身四顧,一麵水,兩麵沙石,背後是大幕一樣看不透的黑暗。身側的方向遠遠的有些人影攢動,有的甚至還會扭過頭看向這邊。

“他們看不見這裏。”老婆婆小聲說。

“幽冥河。”七葉慢慢地向河中走去,河水漫上腳踝,暖暖的,像是有體溫一般。

“幽冥河開,意味著冥界出了千古的奇冤,這逆天之事自盤古開天以來,千百萬年也不過兩三次而已,”老婆婆看著七葉,緩緩道,“最近的一次在兩百一十多年前,冤案所涉的魂靈尚未全部歸冥,所以河水到現在還沒有退。”

七葉道:“我隻知人間自古冤而未決的懸案數不勝數,卻沒想到冥界居然也有。好在這幽冥河多少還能起點兒警示作用,人間縱然六月飛雪也不過被當作一時談資,轉身便忘了。話說其他經過這裏的魂靈看不見這幽冥河嗎?”

老婆婆點點頭:“無關人等,是看不見的。”

七葉忽然就樂了:“那你我可是與這兩百年前的事有關?”

就算她體質特異,但也不過比平常人長個幾十歲罷了,兩百年前,她姥姥的姥姥怕是都還沒出生,與她又能有何幹係。

老婆婆搖搖頭,看著七葉:“你我自是不同。”

七葉沒有接話,她已經感覺到,眼前這個老婆婆肯定不是普通的魂靈。七葉不打算問她的來曆,因為她已經發現:如果一個人專門找上她來卻不自報家門,她問也肯定是問不出的。就算強行問了,也是要撒謊,七葉也無法分辨,比如公元。

想起公元,七葉感覺心裏有些堵得慌。

這個神族,長著一張正經的臉,莫名其妙地就闖進她的生活,偶爾對她好,又莫名其妙、三番五次地想要殺了她。她上次在他的腦海裏看到了那樣的記憶,讓她確信簪子不過是借口,他的目的隻是接近她,讓她放鬆警惕,然後借機殺掉她。或許神族都是仇視凡人的,比如蜉蝣山,比如公元。

“時間不早了,早去早回,銀子不等人啊!”

七葉隻覺得後腰上被狠狠地一推:“走你!”

她整個人一下子就飛了出去,“啪”地掉進了河裏。和想象中的落水不同,沒有喘不上氣,沒有眼前一抹黑的感覺,像是直接就穿過了一層水簾,“砰”,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哎哎,你丫的找死呢?”馬蹄聲混著鞭打聲和喊叫聲,眼前一輛馬車擦著七葉的脊背急速飛馳而過,濺起一片塵土,嗆得她一個勁兒地咳嗽。

“哎喲,姑娘啊。”沒等她回過神兒,一隻手已把她拉了起來。身邊瞬間圍過來一大幫人。熟悉的烈日當空,竟然是一眨眼就到了陽間。七葉麻利地站起身,賠著笑臉:“沒事,沒事,多謝,多謝。”

她推開眾人,隻見老婆婆已經蹣跚著步子向前麵走去了。七葉拔腿追了上去:“婆婆,等我。”

那老婆婆拄著根拐杖,一頓一頓地走得很慢,但七葉在後麵跑著追,卻怎麽也追不上。七葉心中暗罵著,一連追了三條街,終於,在一家賓客盈門的館子前,七葉和老婆婆撞了個滿懷。老婆婆嫌棄地撇撇嘴,推開她,轉身向館子裏麵走去。

“來四碟奶糕、兩盅牛乳蒸蛋,再來兩盤醬骨、一壇女兒紅。”

七葉吃驚地看著老婆婆。

“我可沒帶銀子。”七葉沒有撒謊,她直接就被老婆婆從鋪子裏拉了出來,哪裏有時間去取銀子。

“沒事,我也沒帶。”

“什麽?”七葉差點兒跳起來。

“吃完再說。”老婆婆安慰她。

兩人大快朵頤,很快便吃了個精光。老婆婆優雅地用手帕擦擦嘴角:“剛剛你說什麽,沒銀子是吧?”“是啊。”七葉沒好氣地道。

“那就趕緊跑啊。”老婆婆話音未落,七葉的手就被一把鉗住,“嗖”的一下子,整個人都飛了起來,瞬間整個酒館狂風大作,身後響起劈裏啪啦各種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音。

“喂!”七葉的驚呼被噎進了喉嚨裏。不過一瞬間,她便又重新站穩了腳,環顧四周,兩個人已經站在了一扇巨大的紅色鐵門前。遠遠的,有幾個侍衛模樣的人向她們走來,老婆婆連忙拉著她走到對麵的一個廢棄的米鋪的屋簷下。

“對麵就是楚王府。”老婆婆慈愛地拍拍七葉的肩,“我們今天隻需要做一件事情。”她示意七葉附耳過去。

白山州這件幾乎要驚動到朝廷的邪乎事,還要從幾天前說起,事關當今聖上的親哥哥—— 楚王。

楚王雖然仗著和當今聖上一奶同胞,得了不錯的皮相,但心性品格與清心寡欲、隱忍謹慎的新燕帝大相徑庭,為人不但好色,而且行為愚鈍。在新燕帝篡位前,他同樣也不受先帝的重視,唯唯諾諾地過著苟且的日子。等到新燕帝登了位,似乎是感覺等到了出頭之日,他突然就闊了起來。雖然地處燕北,但楚王卻愣是將自己的府邸打造成了燕南水鄉園林庭院的風格,隻為滿滿地營造一種恃才不放曠的多情王爺形象。可是最近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多情不敢當,事到如今隻剩悲情罷了。”

楚王說這話通常要手中攥著帕子敷在眼角,帶些哭腔才算是成活兒。白天他飲酒唱詩,夜裏自去最好的青樓裏消遣,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楚王妃的病。

楚王妃本是西域國的庫倫賽公主,當年隨眾使者來大燕進貢,先帝設大宴時獻舞一曲,驚豔了眾人。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隻有一個人縮在角落裏,不曾鼓掌也不曾抬頭看她一眼,這個人便是當年三十九歲的楚王。楚王的舉動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庫倫賽以為這個人是為了自己,就這樣她下了宴席便沒完沒了地纏上了楚王。

八個月後,庫倫賽嫁給了楚王,西域和大燕時隔三百二十一年之後再度聯姻,舉國歡慶。

楚王和庫倫賽公主的情事被寫成大大小小的戲本子,在那些戲本子裏,楚王是風度翩翩、為人謙和、不易向人敞露心扉的多情公子,楚王妃是敢愛敢恨、活潑直率的西域佳人。管有的沒的,總之一不小心成了絕世佳話。可是,這一次,世人既沒猜中開始,也沒猜中結局。“多情”有的時候也可以用成貶義詞,比如用在楚王身上的時候。

楚王本性好色,親胞弟燕帝的登位讓他漸漸忘掉了曾經那個膽怯的自己。似乎是要一種補償,他變得狂放和暴力,好像除了這些,再沒有什麽能彰顯他作為燕帝的親哥哥的無上尊貴了。而且,楚王妃過門十二年不曾有孕,燕帝甚至在朝堂上“好心”提醒他,注意身體,早日延綿子嗣,這讓他的尊貴大打折扣。

可憐的楚王妃成了犧牲品。半年前楚王妃突然身染風寒,且越來越重,竟然到了臥床不能起的地步。坊間開始有傳聞,楚王嫌棄糟糠之妻,要從外麵帶個小的扶正,因此對楚王妃的病幾乎不聞不問,也不請醫師,這才導致她病入膏肓。這傳聞自然也會傳進楚王府。

好像是故意做給人看,三個月前,楚王府大張旗鼓地請了白山州最好的醫館裏的醫師—— 醫世堂的蒼醫師來為楚王妃醫治。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卻還是沒有任何起色。不但沒有起色,還連帶著出了怪事,蒼醫師幾天前突然在四角戲樓前遇襲,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這一下坊間嘩然,不出所料地又出了新的話頭,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楚王妃的病可能已經有了起色,所以楚王府派人來打傷蒼醫師,好讓楚王妃不得醫治。這次不但傳進了楚王府,還傳進了朝堂。楚王府為了表明醫治楚王妃的決心,連夜將蒼醫師做遊醫的師侄從燕東抓了回來,五花大綁地請進了楚王府為楚王妃好生醫治,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七八天。

正月初四,楚王府。

三根指頭輕輕地搭在鮮紅色的紗帳中一截如雪樣的皓腕上。

空氣並不寧靜,狹小的內室裏,稀稀落落地守著幾個婢女,其中兩個模樣出眾的坐在方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糕餅,虛掩的門外不時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惱人的私語聲。

“備紙。”曲風偏過頭對著身後一直低著頭的白衣小丫頭喚了句,收回手,起身。

一邊坐著的眉眼輕佻的女子趕上來,聲音嬌軟:“醫師,這王妃的病情?”

曲風假裝沒有看見她,徑直走到長案前,拾起筆,略略思索了下,“唰唰”地寫了幾十個字,又將紙交給剛剛的白衣丫頭:“按新方子抓藥。”

曲風一轉身,身後已有另外的女子將白衣丫頭手中的方子一把搶過。白衣丫頭隻得呆立在原地。曲風假裝看不見,走回榻前,彎腰將那截手臂放回到紗帳中。

透過血紅色的紗帳,隱隱能看出一個瘦到脫相的異族女子的身形來,凹陷的雙腮,雙眼紅腫,昏迷不醒。可憐當年一舞傾城的西域公主,如今卻落得這樣悲慘的下場。

“方子已經開好了,請曲醫師用晚飯吧。”那讓人看起來頗不順眼的女婢再次上前,吩咐其他人,“送曲醫師回房休息。”

曲風瞥了她一眼,寬袖一甩,離開了。

晚飯設在曲風住的小閣的偏堂裏。

“你們都下去吧。”曲風落座,對著一群垂手而立的女婢,擺擺手。

“是。”婢女們應了聲,轉身一一散去,之前的白衣小丫頭卻沒有走。楚王府中,女婢大多著紫衣,曲風曾經一度以為她身份不同,但後來一看,大概是此人太過弱小、受這府上他人欺負所致。

“你……”沒等曲風起身命她出去,小丫頭已經款款上前,對著他甜甜一笑,軟聲道:“奴婢留下,與醫師倒酒、布菜。”

“我不喜歡別人伺候……”他拒絕的話還沒說完,素手執壺高抬,清泉入盞,盈盈酒香撲鼻而來。曲風來到這王府,每日雖然好菜,但卻從沒有酒水,今日竟是不同,他忍不住就接過抿了一口,清甜不烈。

“嗯!好酒。”曲風脫口稱讚。

小丫頭一聽這話笑得更甜了。他偏頭看著她,竟發現她姿色不凡,尤其甜笑的時候,兩個淺淺的酒窩很是醉人,有種別樣風情,他竟然看得有些發愣。小丫頭放下酒壺,又舉起筷子來。曲風晃了晃神,伸手阻止她,輕聲道:“布菜就不必了,我隻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月茴。”小丫頭嬌羞地低下頭。

“噢?悔?”

“不是悔,是茴。”小丫頭抿起嘴唇,似嬌似嗔道。

“那姑娘,你是拒不悔改了?”曲風眉頭一挑,猛然起身,厲聲喝問,“說,誰派你來的?”

小丫頭滿臉羞紅,渾身戰栗,驚魂未定。

“說!”曲風再次厲聲道。

“月茴未曾想加害公子。”小丫頭哆嗦著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月茴死不足惜,但求公子救我家公主一命。”言罷伏地,泣不成聲。

午夜。

眼看著不幾日便要到正月十五,街上賣花燈的商鋪、小攤已經多了起來,但楚王府門前的街道上卻是並沒有什麽花燈的影子。都道是楚王妃病重,王爺“內心悲痛”,不許門口有小販販燈火,使得整條街黑得像鬼巷一樣。

“咣咣咣。”三聲鐵環撞擊大門的聲音,在死寂的雪夜裏炸開。隨即,門縫中傳來了微弱的燭光。

“三子、兵子,你們他娘的不睡覺了,大半夜敲個鬼……”門剛剛開出一條縫兒來,話還沒說完,一個壯碩的身影忽然一下子就擠了進來,一腳踩在他腳上,“啊……”

那人甩起肥胖的身子,地動山搖地就向府上的正房跑去。開門的侍衛又痛又蒙,連忙高喊:“你誰啊?抓抓抓,抓人!”他喊話的工夫,那人已經消失得沒影兒了。

聽見侍衛的喊聲,各個房中繼而亮起燈來,跑出來不少人。

“人,人去了哪裏?”

“往王爺房裏去了。”

“王爺房裏?”

“去你娘的,別他媽廢話,快追!”

“追追,這邊,這邊啊!”

一窩蜂的人抄起能夠得到的家夥就向正房裏衝去。七拐八拐,眼看著快到了,那個肥胖的身影突然出現,對著一大群追他的人直直衝了過去,稀裏嘩啦撞倒了一大片人,兩三下就蹦跳著沒了身影。

剛剛他衝過來的方向是王爺的房間。一夥人心中惶恐,砸開門就撞了進去:“王爺,王爺。”

“啊……”房中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們幹什麽?造反嗎?”

“王爺,王爺,外麵有……”

門外又傳來喊叫:“往後麵廂房去了,往王妃的房裏去了。”

“快追!”等一群人風風火火地趕到王妃住的後廂,門口已經裏三圈外三圈圍了很多的女婢、侍衛,而那個被追趕的賊人則站在房內的中央空地上。大家夥兒這才看清他的模樣。從頭到腳隻有兩隻手臂露在外麵,上半身臃腫,披著一件髒兮兮的鬥篷,臉上被厚布遮住,隻留一道小小的縫隙,下半身是一條長的裙子,看不出材質,隻是感覺特別厚重。

這時候楚王也已經穿好衣裳,被人攙著,氣喘籲籲地趕了來。

“抓,抓,怪人。”楚王上氣不接下氣地命令。

幾個人得了命令就要上前,可那怪人突然蹦了起來,張牙舞爪,口中發出威脅的叫喊聲。

傷了王妃,他這個王爺在外麵的形象可就全毀了,故而楚王連忙又製止他們:“別動,別動。”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盯著那個怪人。那怪人看向眾人,眼睛滴溜溜地轉,一步一步地挪到床榻旁邊。有人又要上前,怪人馬上發出了威脅的嘶吼,嚇得所有人又退了回去。那怪人猛然回身,“唰”地將整個幔帳撕下,揚手一丟,幔帳就蓋在了昏迷的王妃身上。

“啊,你!”楚王突然發出一聲大叫,兩眼一白,險些暈過去。

“王爺,王爺。”眾人上前扶住他。

窗前一聲巨響,那個巨大的人影忽然破窗翻了出去。

“追!追!”所有人一起衝了上去。

“別,別……”楚王吃力地拉住身邊人,“叫,叫醫師來,王妃受驚了。”

過了半晌,幾個人慌慌張張回來報:“曲醫師不見了。”

黑夜中,一陣馬蹄和著長嘯,幽靈般的馬車飛快地從沒有燈火的街道馳過,路過楚王府時,稍微減慢速度,一個碩大的身影“嗖”地蹦了進去,馬車猛然加速,消失在了午夜的死寂中。

“沒有。”扯下臉上厚厚的棉布條,七葉深深地喘了口氣,如釋重負。看著老婆婆一臉的嫌棄,她無奈地把故意搞髒的鬥篷從車窗外丟了出去。

“不可能,不在楚王府?你確定沒有看走眼?”老婆婆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思著問道。

“不會看走眼的,隻能說你老人家情報有誤。”七葉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

老婆婆不再說話,皺起眉頭,馬車裏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就在天快亮的時候,馬車停了。七葉攙著老婆婆從車上下來。環顧四周,這裏是蕭縣,往左邊就是燭巷的一條出口—— 看不見頭的百畝赤葉林。

“咦?”不經意的一轉頭,七葉竟在赤葉林中看見了一點兒燈光。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赤葉林中隻有鬼魅,又怎麽會在大半夜地亮起燈火?再看那火光橙黃,分明是陽火無疑。

“婆婆你在這裏等我。”七葉隨口道了句,拔腿追了過去。

是一個人,身穿淺色的衣衫,背上背著一個小小的簍筐。七葉悄悄地跟上,一個普通人居然敢夜闖赤葉林,看來那些鬼怪傳說普及得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好。那個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時不時低頭用燈照照地下的雜草,好像在找什麽東西一樣。跟了幾步,眼看著他就要走到林子裏危險的地方,七葉想了想決定叫住他:“年輕人?”

那人猛地一回頭,表情猙獰,臉都煞白,顯然被嚇了一大跳。不過他定下神來一看,見是個穿著青色棉布衣裙的女孩子,就鬆了口氣。

“采藥。”他打量了七葉一番,不等問便答道。

“年輕人,我勸你不要往前走了。”七葉好心提醒,“這裏不安全。”

那人腳下沒有再走,而是問道:“你也是來采藥的?”

七葉搖搖頭。

“噢。”那人淺淺地回應了聲,就沒再說話,蹲下身子,舉著燈在身邊的草地裏翻找著。

赤葉林中的確有不少的珍稀藥材,但知道的人極少,真正敢來采藥的更少。

“雖然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的,”那人道,“但如果你在這裏看到一種紅色葉子開著白花的植物,可以挖下來給我,記得不要傷根。”

“霍黃?”七葉略一沉吟,脫口道。

“你也懂藥材?”那人站起身,一臉吃驚地看著七葉。

七葉謙虛道:“懂一點兒。隻是霍黃藥性燥熱猛烈,一般隻是給久病垂危的人吊命用的。”

“是啊。”那人歎了口氣,“前兩日還好,這兩日脈息又減弱了不少,真的是要垂危了,一屍兩命,醫世堂的牌子要砸在我的手裏了。”

醫世堂?這兩天到處都是楚王府的八卦,其中談得最多的就有醫世堂。

“你是楚王妃……”

“噓。”曲風點點頭,又搖搖頭。

七葉急切地問:“那你必知楚王妃是否曾經醒來,她醒來都說過什麽?”

曲風聽她這麽問,有點兒吃驚,隨後搖搖頭:“不曾醒來,師叔之前在的時候,王妃還偶爾醒來說兩句話,都是自言自語、神誌不清的話,但後來有了身孕,就再沒醒來了,現在……”

“等等,你說有了身孕?楚王妃有了身孕?”七葉突然打斷他。

“是有了身孕,不過……”那人突然覺得不對,直起身,有點兒警惕地看著她,“你為什麽會這麽激動?”

七葉一時語塞,找不出什麽借口。這時背後響起了老婆婆拄著竹棍蹚過雜草地的聲音。七葉忽然靈機一動,上前一把直接扯過她的胳膊,拉到兩人中間:“其實我是……我是她的孫女,她是我們村裏的神婆,如今到處傳說楚王妃久病不愈,婆婆便問天起卦,結果發現……”

“發現什麽?”

七葉假裝神秘兮兮地招他附耳過來道:“發現楚王妃病重乃是房中有妖邪作祟。”

“噗。”曲風的眼都直了。

老婆婆吃驚地看著七葉,沒想到七葉會把話說得這麽直白。

不過隻是一瞬間,曲風便眼神平淡了下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

他每每施藥,楚王府裏的人都會依量減去五分,楚王妃已經大限將至,他試過的所有方法也不過是為了能讓她撐到胎相穩固,好告知王爺,使王爺為她盡心醫治而已。

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看著眼前人沉默不語,七葉眯起眼,她知道他應該是有些相信她說的話了。

天色蒙蒙亮,幸好,那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似乎有所忌憚,所以隻在赤葉林邊兒上拔了些草藥就急匆匆地離開了。七葉和老婆婆走出赤葉林,找了塊有大石頭的地方,靠著歇息。

“有了身孕……難怪你在房裏找不到他。”老婆婆嗬嗬一笑。

“這下子更麻煩了啊。”七葉無奈道。

“看來我們還要再進王府一趟嘍。”老婆婆用竹棍敲著地。

七葉看看身上僅剩的一身棉衣,白了她一眼:“婆婆自己去吧,我可已經沒有衣裳再揮霍了。”

“這次我們正大光明地進去。”老婆婆嘴一咧,笑得詭異。

到了楚王府所在的郾城,兩個人下了馬車。馬車停在熱鬧的集市,人來人往,吆喝聲遍地。七葉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一眼沒看住,老婆婆已經拄著她的竹棍左拐右拐地擠進了人群中。七葉沒辦法,也隻得硬著頭皮跟了上去。走了幾步便是一家包子鋪,熱騰騰的包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二十個包子。”顫巍巍的口音。

周圍無數看熱鬧的眼睛瞬間盯了過來,七葉想要阻止她已經來不及了。

“好嘞!”鋪子裏是個爽利的燕北漢子,三下五除二,幾乎是將所有蒸籠裏的包子都撿了出來,用紙包包成整整兩摞,老婆婆抱起一半往七葉懷裏一揣。

“你哪裏來的錢?”四周都是目光,七葉從牙縫裏擠出字來和她咬耳朵。老婆婆假裝沒聽見,抱起剩下的包子,轉身就走。賣包子的漢子一臉笑眯眯,揮揮手:“下次再來啊。”

七葉簡直要驚呆了,但轉眼老婆婆又不見了蹤影,她隻得抱著包子,又追了上去。前麵還有賣油餅的、賣煮羹的……她眼睜睜地看著老婆婆一文錢沒出,一路上白吃白喝,直吃到王府門口那條冷冷清清的街上,這時候已經快到傍晚了。

王府門口守衛森嚴。老婆婆兩三下從懷裏扯出塊破破爛爛的花布來,抖開一看,竟然是張帶著些亂符的旌旗,她把旌旗穿到自己的竹棍上,三兩步上前,“砰砰砰”,敲得那大鐵門震天響。

左右守著的侍衛不由分說就去拉她:“哎,老太太,幹嗎呢?”

侍衛語氣很是粗魯,其中兩個人還帶著兵器,說著話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七葉看著勢頭不對,連忙快步要上去幫忙。就在這時,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老婆婆的眼中閃過一點淺青色之光。

“這是楚王府,你……”話說到一半,其中離老婆婆最近的一個侍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人啊。”

緊接著,像是中了邪一樣,所有的侍衛都劈裏啪啦地丟掉手中的兵器,跪地高呼,更有甚者眼淚都湧上眼眶。

“王爺要找的高人來了,高人來了,王妃的病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快去請王爺。”

“噓。”老婆婆拈著蘭花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噓噓。”侍衛們從地上接二連三地爬起來,點頭哈腰,也學著她噤聲。老婆婆滿意地拍拍其中一個侍衛的臉蛋兒,寬袖一甩,舉步向王府裏麵走去。七葉雖然看得目瞪口呆,意猶未盡,但還是趕緊跟了上去。

進了楚王府,老婆婆拉著七葉一路快跑,一路摸到了之前七葉來過的楚王妃住的小廂房。

小廂房在隱蔽的花園裏,周圍堆著沒人清掃的積雪,放眼望去沒有半個侍衛,和門口那邊截然不同。

老婆婆在一旁的假山後蹲下來,小心地和七葉耳語了兩句。七葉點點頭,看著四下無人,推門進去。房間裏空****的,隻有一張方桌和一張長案,桌上擺著一壺熱茶和一個歪倒的茶盞。七葉伸手探了探茶盞裏殘留的茶水,尚溫。看來就在他們來的前一刻這裏還是有人的。

七葉走上前,輕輕撩起幔帳。一個蓋著錦被、麵色紅潤卻看起來沒有一點兒生氣的女子躺在那裏。高聳的鼻梁,深陷的眼窩,唇色鮮紅欲滴,很明顯是被精心化好了妝,隻是憔悴得讓人不忍細看,妝容顯出了她西域女子的氣質和特征。

佳人若是誤了終身,也逃不過年紀輕輕就紅顏枯骨。

七葉輕輕伸手搭上她的脈息。有孕的脈象應該是滑脈,她不很懂但是也了解一些,但是摸了半天,她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孕相,隻覺脈象微弱得難以察覺。七葉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幾根銀針來,按照之前老婆婆教的,在楚王妃頭上的幾個穴位紮了幾根。紮到其中一個穴位的時候,楚王妃的肚子沒來由地鼓了起來,顫動著不斷膨大,七葉連忙將另一根針取下,紮到她的肚子上。“呼”,肚子就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過了半晌又慢慢地脹回一點兒,小腹微微突起,真的是有三四個月身孕的模樣。

就在這時,昏迷不醒幾個月的楚王妃突然睜開了眼。四目相對,七葉毫無防備,被嚇了一大跳。

楚王妃下意識就躲,結果一下子撞到了床榻邊的長案角上,痛得她一眯眼,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和之前那次的感覺一模一樣,眼前閃過皮影戲一樣的畫麵,時間仿佛倒轉,倒轉到了六個月前。

楚王府。

三更天,窗外遠遠地響起梆子聲,敲動著無眠人的心神。

楚王妃輾轉反側,雖然還隻是初夏,但不知為何一動便是一身虛汗,再也睡不著。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月茴睡在外麵的地上。楚王妃悄悄起身,隻披件薄薄的紗衣,站到窗前。

月色灑進來,鋪落到地上,漫過她的腳下,像是一條長長的裙擺,西域的裙並沒有這樣長的裙擺。她曾經有過很多很多條,多得數不清,但如今就連漢裙,她也隻有月亮贈給的這一條。

已經好久沒看到楚王了。

不許踏出房門,美其名曰養病,實則囚禁。要是從前,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打鬧一番,但現在,似乎是想開了。他在青樓夜夜笙歌,她不鬧;他動私刑殺了所有自己從西域帶來的奴婢,她也不鬧;他要將她趕到後廂和仆從一樣居住,她還是不鬧。隻恨自己當初年幼癡傻,給自己選了一條不歸路。不過幸好,這世上的神明還是會憐惜自己單薄無依。

“又睡不著?”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楚王妃罕見地笑了,轉過頭。

原本空****的椅子上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憑空出現了一個戴著鬥笠、拖著黑色長袍的人,碩大的鬥笠幾乎遮住了臉頰的全部,隻露出青黑色的胡楂兒。

“睡不著。”楚王妃側了下頭,吹滅了燭台上的蠟燭。

“謝謝。”鬥笠男子點點頭。

“你要報的仇都報完了?”楚王妃坐回床榻邊,那個人坐在黑暗中,月光中隻露著半邊身子,顯得詭異、神秘。

“還差一個。”鬥笠男回答。

“殺了他,你接下來去做什麽?”楚王妃平靜地問,她隻是想知道他會不會離開。

鬥笠男子道:“去找她。”

楚王妃歎了口氣:“她是誰?”

鬥笠男搖搖頭:“不知道。”

“名字?”

“不知道。”

“是你的什麽人?長得什麽模樣?”

“不知道。”

“那你要如何去找?”

“不知道,隻知道一定要找到。”

“唉……”楚王妃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你呢?”鬥笠男突然就開口問道。

楚王妃愣了下,搖搖頭:“我並沒有要尋找的人。”她的眼神不經意地瞟過窗外,樹影綽綽,看不見路。

“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多殺一個人。”鬥笠男一動未動,低低的聲音從鬥笠下傳出。

楚王妃聽了這話,突然綻開了笑容,她已好久沒有笑過了。

“不。”她輕輕吐出一個字。不是多憐惜,更不是還有夫妻恩情,她隻是害怕他為了幫她而殺了楚王,他就再也不會回來。

鬥笠男沒有說話。

“咳咳咳……”或許是今日夜裏走動得太多了,楚王妃突然咳了起來。

“水。”鬥笠男在桌上倒了碗水遞給她。

這時,一個穿著麻布襦裙、滿臉驚慌的小姑娘從外麵猛然闖了進來:“王妃!”

“茴兒。”楚王妃輕斥了句,伸手點亮了旁邊的燭燈。房間裏瞬間亮了起來,再看向那椅子,已經沒有了人影,楚王妃眼神暗了暗。

看見王妃好好地站著,月茴大大地鬆了口氣:“呼,剛剛聽到公主咳嗽,還以為公主舊疾犯了,可嚇壞了我。”

“唉,你啊。”

月茴笑出了聲:“公主還沒睡?”

楚王妃搖搖頭:“睡不著。”

“在想什麽?”月茴上前扶著王妃的手,引她到床榻邊兒坐下。

“在想之前的日子,想爹娘。”

“王也一定在想著公主。”

“家書?”

“都差人送去了。”

“已經是第一千多封了。”

“最近和戎狄征戰,王政務太過繁忙了也說不準,等一閑下來必然就會給公主回信的。”

“我知道……”楚王妃伸手輕輕摸了摸月茴披散的頭發。沒有聲音回應,過了半刻,耳畔傳來輕輕的鼾聲,楚王妃睜開眼,燭光昏昏下是皺著眉頭滿是疲憊的臉蛋兒。

這些日子,月茴也受了太多的苦,所有她從西域帶來的婢女全部被杖殺,唯有月茴因為模樣不似西域人而冒充府上的本家丫鬟,僥幸死裏逃生,在夾縫裏生存。

“其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庫倫賽從來不是阿吉鴉王最寵愛的公主。”

眼淚從枕邊一滴滴地滑下。

夜,小小的後廂裏漆黑一片。

“公主。”月茴哭喊著,連滾帶爬地闖進內室,她的公主已經連著多天陷入了昏迷。第二天,神醫蒼來診脈,摸著脈息,蒼罕見地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你們都先出去吧。”神醫蒼突然開口向房間中的其他人道。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蒼神醫深深地歎了口氣,將幔帳外的手臂放了回去,低聲道:“王妃瞞過眾人,卻難以瞞過老夫。”

紅色幔帳裏,楚王妃眼皮不易察覺地跳了下。

“王妃可是有苦衷?”蒼神醫壓低聲音問,楚王妃沒有動,蒼神醫搖搖頭,“唉,不想說就罷了。”他站起身,去長案上寫方子,似是不經意地自言自語:“出身富貴,但也是苦命人啊。”

一行細細的淚從昏迷多日的楚王妃那緊鎖的眼角緩緩流下。

是夜,一陣風順著虛掩的門縫吹進,燭光被吹滅。一個比黑夜更加漆黑的影子在房間的中央緩緩顯出形來,他走到床榻旁邊,聲音從他戴的鬥笠下傳出:“我的仇報完了。”

楚王妃慢慢地睜開眼,看著眼前熟悉的人,虛弱地笑了:“真好。”

鬥笠男隔著幔帳看著楚王妃:“可是我還是沒有找到她。”

鬥笠男沉思許久,淡淡道:“沒有如何,除非……”

楚王妃撐起半個身子:“除非什麽?”

“回陽。”

楚王妃無奈地笑了:“人死豈能複生?”

“我前兩日在一片林中拾到過一本方術撰本,”鬥笠男拍了拍胸口的位置,“上麵說回陽之術無外乎兩類,從冥界返魂或投胎再為人。”

他的魂魄從未入冥,若是想返陽,那就隻有投胎一條路可以走了,隻是投胎之後前塵皆忘。如果不想忘記,那就隻有一個辦法:投鬼胎—— 強行投胎入腹。

“投鬼胎?”楚王妃眼神飄忽了一下。

“強行投胎入腹,但胎落之時,懷胎的女子便會因陰氣過重,力竭而亡。”鬥笠男轉過頭看著窗外,“看來我還是要多殺一個人了。”

沉默,兩個人沉默了好久。突然,楚王妃開口道:“你忘了其實我也是女子?”

“你會死。”鬥笠男的聲音帶著波動。

“從能看見你開始,我便知道,死並不可怕。”楚王妃淡淡道,她的眼神有點兒迷離,“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我多希望我的孩子像你。”

……

恍惚之間,一陣天旋地轉,七葉猛地一個哆嗦,神識歸體。她竟然又一不小心看到了別人的記憶。剛才的是楚王妃的記憶。

楚王妃無神的雙眼慢慢地重新閉上。

“鬥笠公。”七葉喃喃自語,將楚王妃頭上的幾根銀針收回。

原本以為隻要找到那個通緝的魂靈,領回燭巷去便罷了,沒想到竟然還要這麽麻煩。這五千兩銀子能不能掙得來已經很難說了,她雖然有陰陽眼,但這樣的能耐她是沒有的。話說她已經兩天沒回燭巷了,估計扇童早就發現了。七葉幫楚王妃把錦被蓋好,正準備離開,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聲喊叫:“你!”

“別出聲!”是老婆婆的聲音,七葉連忙跑出去:“老婆婆……”

隻見老婆婆騎在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身上,正用竹棍點著他的頭:“告訴你不要出聲。”

七葉看那男子麵熟,連忙上前將老婆婆拉開:“別鬧了。”

男子從地上站起來,隻是一抬頭,七葉一愣:“是你!”

男子看著七葉也有點兒吃驚:“你是?你怎麽進來的,你們?”

七葉連忙踮起腳捂住他的嘴,腳下一挪動,正踢到一個什麽東西上。男子憤怒地掙脫了她,撲到了地上。七葉低頭一看,地上是一攤黏糊糊的綠色。

“這是藥!”曲風氣得發抖。

七葉瞬間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肯定是老婆婆在躲人,曲風也躲在這後園子裏搗藥,一不小心兩個人就撞到了一起。

“藥,你在哪裏搗不好,非得躲到這裏來。”老婆婆抱怨道。

此地不宜久留,七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出去說話。”

憑借著老婆婆的“美人計”,三人出府沒有任何困難。出了王府,老婆婆領著三個人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家酒館。不是飯點,酒館裏的客人很少。三人坐穩,老婆婆這次隻點了四個小菜和兩壇女兒紅便收了手。這分明是要曲風付錢的節奏。

能私下裏偷偷為王妃配置草藥,曲風的立場已經很明顯了。七葉不再隱瞞,直接將之前在楚王妃記憶中看到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兩個人。

曲風原是對鬼神之說半信半疑,但七葉所說的很多細節卻實打實地和之前月茴告訴他的那些一模一樣。曲風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他開口道:“真的是隻要把你們口中的妖邪帶走,王妃的病就能好起來?”

七葉點點頭:“當然。”

老婆婆卻突然歎著氣道:“其實,按照七葉之前說的,此時鬼胎已經結成,鬼胎生出不生出對於楚王妃來講都已是死路一條。”

“什麽?”七葉聽了這話差點兒跳起來,反倒是曲風平靜地看著老婆婆。

老婆婆繼續道:“就算我們能將鬼公笠逼出帶走,如今的楚王妃也已經是回天乏術。”

“你又沒進去看,你怎麽?”七葉皺起眉頭。話沒說完,曲風突然打斷她:“老婆婆說的應該是沒錯。”

醫世堂的醫術遠近聞名,曲風定然不會是亂說,而且從他的表情中她能看見那種無奈。

“王爺使人在我配的方子裏做了手腳,之前我和師叔商量過了,唯有等王妃胎相穩固之後,將懷孕之事告知,王爺就算不憐惜王妃,為了腹中世子也會暫且留下她的性命。不過如今看來,這孩子也留不得,唉。”曲風搖搖頭。

七葉惋惜道:“楚王妃應該是很想留下這個孩子吧。”

老婆婆道:“就算是死馬還要醫活,更何況……”她歪嘴一樂,神秘兮兮地看了七葉一眼,“還有那五千兩銀子不是。”

七葉心裏難受,瞥了她一眼,沒有回應。曲風卻立刻明白老婆婆大多是已經有了主意,於是乎連忙將她的酒碗斟滿:“婆婆已經有了主意?”

老婆婆用竹棍敲了敲地,嗬嗬一笑,對著兩個人招手:“你們兩個年輕人啊,附耳過來。”

乾定十七年,正月初十,一條消息混著花燈節的喜氣炸開了王府門前的死寂。

楚王府久病不起的王妃居然有喜了,而且月數已經有足足四個月!一時間所有王妃不育、王爺和王妃不和的傳聞通通不攻自破,王府前那條沉寂了數月的街道也終於重新熱鬧了起來。每天晚上都有周圍的人特意從王府門口走過,圖沾個喜氣,再或者趕集看熱鬧。這看熱鬧的人群裏就有兩個外鄉人,祖孫倆穿著怪異,一個厚棉襖,一個單薄布衣,上麵塗著五顏六色的異族花紋,就住在附近的客棧裏,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裏。

因為兩年前的玉璽事件,白山州已經很少有風水先生,甚至算卦擺攤的都很少。不過總是有不怕死的人。畢竟是吃風水這行飯的,鋌而走險也不是錯事,故而人們都對這兩個新來的巫醫敬而遠之。

人們也提醒過曲風,隻是簡單的提醒而已。畢竟曲風現在是楚王府的恩人,而且可以全天自由出入楚王府。楚王親賜他腰牌,隻提出一個要求,就是保下王妃腹中的小世子。

正月十三的淩晨,天還很黑。臨街的客來居,一個身影急匆匆闖了進來,不等打瞌睡的小二起來看是怎麽回事,二樓天字四號的門已經被“咣咣”砸得震天響。天字四號,正是那兩個巫醫的房間,小二不耐煩地揉著睡眼,就要上樓去看,結果背後伸來一隻手:“噓!”

他被嚇得一抖,回頭一看正是自家掌櫃。掌櫃披著一件厚厚的披風,眼還未得睜開,顯然也是剛醒。掌櫃把小二按回到椅子上,擺擺手,用極小的聲音念叨了一句:“別管。”

小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重新坐下。而掌櫃則拉緊披風,慢慢轉身離開。

“老婆婆!”曲風的聲音很是激動,他上氣不接下氣,很明顯,是跑著來這裏的。

七葉和老婆婆幾乎是在曲風敲門的一瞬間就都醒了過來。

沒有點蠟燭,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是不祥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散開,肯定是出事了。

曲風喘著粗氣說:“王妃醒了。是回光返照。”

“之前不是已經有了起色?”老婆婆連忙追問。

自從王妃有孕的消息傳開後,曲風明顯發現楚王府的人沒有再做手腳,而且王妃氣色也明顯好轉。

“應該是受了特別大的驚嚇,動了胎氣,胎氣與元氣也不無關聯……”

老婆婆打斷他:“你隻說,可有法子救急?”

曲風沮喪地搖搖頭:“能試的法子我都試過了,隻能用參湯吊住口氣,最多也挺不過去這十五了。”

“那她體內的鬼胎必然也受波及,鬼胎掙紮,陰氣擴散得會更快。”老婆婆道。

“等不得孩子生下來了,得趕緊去把鬼公笠收走。”曲風皺起眉頭說。

“事不宜遲。”

楚王妃突然動了胎氣,楚王急得捶胸頓足,又是熬藥,又是燒香磕頭,整個楚王府上下大半夜地亂成了一鍋粥。曲風也不知道跑去哪裏了,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手腳,楚王命人將楚王妃又從後廂抬回到前房。

折騰了半宿,天快亮了,楚王妃不但沒有好轉,還有了見紅的跡象。正當這時,曲風突然從外麵回來了,灰頭土臉的,手上抓著兩包幹草,楚王剛要大罵,就聽到曲風大喊:“現在有法子能保住王妃肚子裏的胎兒的,大燕隻有兩個人。”

“王爺,你可知對麵的街上最近來了兩個外鄉人?”

外鄉人?楚王想了想,點點頭:“聽過,說是神婆。”

曲風道:“神婆雖然聽起來邪乎,但是這幾日在外麵倒也有些不錯的名聲,王妃的病本就生得邪乎,若是試了或許還可留一線生機。”

“這……”楚王皺起眉頭。

曲風勸道:“事不宜遲啊。”

楚王還是猶豫。曲風喊道:“王爺!”

楚王心想,幹脆試試看吧,便揮揮手:“請請請。”

半個時辰後,神婆進府,正房中所有的人,包括楚王,都被屏退。

這間正是楚王妃曾住過的那間,比之前的後廂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裝飾華貴典雅,隻是被新主人弄得脂粉氣濃鬱,聞得人嗆鼻子。七葉不禁有些感慨。

床榻上躺著之前她見過的幹瘦女子,隻是幾日不見,腹部似乎又大了許多,楚王妃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整個身子像泡在汗水裏一般,虛弱得隻有眼珠能夠左右轉動。

“回……”楚王妃神識已經迷離,氣若遊絲道。

老婆婆轉身從七葉手中接過銀針,手法飛快,幾下子紮到楚王妃額頭和手心的幾個穴位上。隨後她又撚起最後兩根銀針,做了一個極驚人的舉動,伸出舌頭重重地舔一下,手腕突然一翻,直直地紮在楚王妃的腹上。隻是一瞬間,那隆起的小腹就像是被拍動的皮球一般,瘋狂地滾動起來。

“啊!”楚王妃痛苦至極,發出歇斯底裏的哀號,她不知道哪裏突然來了力氣,竟要伸手拔針。

“按住她的手!”老婆婆忙道。七葉點點頭,趕緊上前,將她的兩隻手按住。

楚王妃的眼睛怪異地瞪著,口中發出嗚咽聲。老婆婆寬袖一甩,楚王妃肚子上的兩根銀針驀然騰空而起,針尖上帶出了兩縷濃重的黑氣。

“啊!”楚王妃又是一聲尖叫,緊接著吐出一口氣,瞪圓的眼睛、撕裂的嘴角都慢慢平複,眼神清明,像是在一場很久的夢裏突然醒過來一般,凹陷的臉頰也在那一瞬間變得豐滿了些。

“喝點兒水吧。”七葉扶著已經逐漸清醒的楚王妃坐了起來,用小匙盛著溫水,送到她口中。楚王妃就喝了兩口,頭慢慢轉動,看著四周,問了句:“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沒有事。”老婆婆對著她和藹地一笑。

楚王妃通紅著眼眶,綻開了一個許久不見的笑容。

兩人走出房間,門口等著的家仆一聽說王妃好了,爭先恐後地向屋裏一窩蜂湧了進去。楚王也終於鬆了口氣,派人帶七葉和老婆婆去外堂小坐休息,用些吃食,聊表心意,說賞金馬上就到。

到了外堂,兩個人坐定。

“她已是回光返照,而孩子……”老婆婆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孩子本就是鬼胎,如今魂魄被收了,自然也就無法降生了。

這時珠簾響動,門外走進一個人來,七葉抬頭一看,是曲風。

“王妃居然能自己下床走動了,看來你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真的是神婆啊!”曲風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七葉注意到他手裏提了一個布包。

“依然隻是回光返照,而且孩子已經死了。”老婆婆看著曲風。

“那……”曲風原本激動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所以你得對王爺找個理由瞞下所有的事情,我們跑掉不難,可是如何全了醫世堂的名聲,就靠你自己了。”老婆婆道。

“這倒不難,你們知道王妃為什麽會突然動了胎氣嗎?”曲風將布包放到桌子上。

七葉和老婆婆同時搖搖頭。

“因為月茴。”曲風道。

“那個長得像漢人的陪嫁丫鬟?”七葉問道。

曲風點點頭:“就在我出府采藥那一日,她被發現溺死在後廂的井裏了。”

“啊?”老婆婆嚇了一跳。

曲風繼續道:“我在井口邊發現了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個亮亮的金片,那是西域女子頭鬢上戴的飾物,金片上有一塊清晰的凹痕。

楚王好女子著墊高的三寸金蓮,所以楚王府上那幾個飛揚跋扈的女人平日裏都穿那種鞋子,鞋子倒是好看,隻是底上墊著木塊,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的,在泥濘路上一走一個坑。而這上邊的痕跡很明顯就是被這種鞋踩踏過。

“真是惡毒。”七葉咂咂嘴,緊接著她的眼神落到了曲風放在桌子上的布包上,“裏麵是藥材?”

曲風擺擺手:“剛剛在王府門口撿到的,不知是這裏的誰慌亂落下的,原來不是你們的?”

七葉搖搖頭。曲風有些驚訝,他站起身:“那我再丟回門口去。”

“別,”老婆婆叫住他,“先看看裏麵是什麽,再說不遲。”

曲風一想也對,順手一打開,隻見一個白色的東西閃出,“砰”,直直撞在了他的腦門兒上。這一下子著實狠,曲風像斷了線的風箏,兩眼一翻白,“撲通”就暈了過去。

“曲大夫!”七葉連忙起身,那打了曲風的白東西騰空而起,化作一把攏成的紙扇,對著七葉的頭就是一陣猛敲。

“我知錯了!”

“我知錯了!”

“不要打了!”

那扇子卻是不聽,一個勁兒地往她頭上猛打。一邊的老婆婆把暈倒在地的曲風拖到不礙事的地方,也不管他死活,徑自蹺腿坐著,吃著花生,看著七葉嗬嗬樂。約莫過了半刻多,那扇子似乎也打累了,停在半空中不動了,頓了幾秒鍾,慢悠悠地落在了桌子上。七葉被打得癱在地上,捂著頭,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叫了聲:“扇兄?”

真的生氣了啊?七葉無奈地站起身,正要去解釋一下,門外突然傳來喧嘩聲。一個小廝進來道:“王爺有事相求,請神婆去前麵敘話。”

待由小廝帶路走到花園裏時,遠遠地,七葉便看見雪地裏筆直地站著一個披著淺黃色長棉衣的男子。

不用說,他便是楚王。七葉走上前去行禮:“草民七葉見過王爺。”

楚王轉過身,僵硬地頷首。

七葉這才看清楚王的正臉。眉色淺淡,沒有棱角,眼大卻失神,膚色略黑。眼前人雖然穿著一身華貴的行頭,但是隻是為了掩蓋氣宇間充斥的鬱氣和怯懦,怕是個膽小怕事但又死要麵子的人。

“本王剛剛去本王的梳閣看過了本王的王妃。”他道。

一句話裏用了三個“本王”,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七葉抬起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但他接下來的話還是讓她很是吃驚。楚王接著道:“王妃已是回光返照?”

糟糕,看來已無法再隱瞞下去了。七葉做出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是。”

接下來,估計是要問責她們這兩個假冒的神婆了,隻可惜連累了曲風和醫世堂的名聲。

“回光返照。”楚王喃喃道。這聲很輕很輕,但聽起來卻暴露了他刻意隱藏的輕柔的聲線,顯得有點兒疲憊。

無論外麵的戲本子裏的他有多風流,眼前的人終究是年過半百之人了。

“本王沒有讓她看見。”楚王繼續道,“我隻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沒有看見我。”

“她應該不想看見本王。”

……

七葉站在原地沒有接茬兒。

沒有風,樹幹上幹枯的殘葉穩穩地掛著。

楚王突然皺了下眉頭:“你們有沒有法子能讓王妃腹中的孩子提前生下來?”

哦?七葉眼中閃過鄙夷。

楚王道:“她真的好想見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原來是這樣。七葉神情緩和了些,但還是無奈:“沒有辦法。”

“好吧,你退下吧。”

七葉沒有動。他本是個無情無義又懦弱可憎的人,但是這一低頭,竟然好似之前公元臨走時那種慌亂的神情。猛然想起公元,不知不覺地,七葉心中某一處忽然軟了下來,目光掃過眼前人,他腰間那把綢扇引起了七葉的注意。一個不算什麽主意的主意,進到了她腦子裏。七葉歎了口氣,開口道:“雖然孩子出世已經是不可能,但草民倒是有個法子,讓王妃走的時候少些遺憾。”

楚王眼前一亮:“但求神婆一試。”

“其實這個法子很簡單,隻需要紮上兩針,然後假意為她催產,然後借個孩童來,在王妃彌留之際告訴她,這是她的孩兒便行了。”

回到外堂,七葉走到桌子前,恭恭敬敬地對著布包鞠了一躬。

“掌櫃的,你就原諒我嘛。”

“扇兄,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扇兄……”

語氣軟綿得和平時判若兩人,一邊的老婆婆終於看不過去了:“喂喂,尊重下老人好嗎?我正在喝水啊,不要惡心我,可以嗎?”

七葉鞠躬鞠得脖子都疼了,但還是不敢起身。老婆婆站起身,竹棍一揮,將那桌上布包一挑,整塊包袱輕飄飄地一飛,又輕飄飄地落下,裏麵什麽都沒有。

“你的扇兄在那裏呢!”老婆婆向她身後努努嘴。七葉啞然,一轉頭,眼前正出現一把張開的白扇。

那白扇鋪天蓋地扇過來,耳邊傳來稚嫩的童音:“五千兩,五千兩!為了五千兩,連店都不要了!到時候都給本君交上來,少一文都不行!”

神婆二人為楚王妃熬了固本的湯藥,誰知喝下去之後,楚王妃竟然突然腹痛不止。神婆一看這可了不得,是要生了的跡象啊,於是王府上下連忙開始準備給王妃接生。但是過了許久,楚王妃痛得暈了過去,孩子也遲遲生不下來。神婆二人將所有人都攆了出去。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隻聽到房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啼哭。

生了,是個小世子!整個府上都在傳著這樣的消息,眾人都聚在門口等著看熱鬧。但兩個神婆卻說,房內血腥氣太重,愣是將所有人包括王爺都拒之門外。

七葉和老婆婆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後,老婆婆拿出銀針,在楚王妃身上刺了幾針。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楚王妃悠悠轉醒,七葉扶著楚王妃半坐起來。

“恭喜王妃,是個小世子。”老婆婆輕輕道。

楚王妃蒼白的嘴唇顫動了下,眼眨了眨:“你們莫要哄我。”

七葉笑了笑,將老婆婆懷中的錦被接過,錦被裏傳來“咿咿呀呀”的細小嗓音。七葉便將孩子舉到她眼前。那是一張皺巴巴的小臉,眼睛還未睜開,但嘴角卻不住地上揚,像是要樂出來,很是惹人疼愛。

“我的孩子。”

“呀呀。”嬰兒突然發出聲音。

楚王妃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身子微微顫抖,呼吸也開始急促,七葉連忙重新扶她躺好。

楚王妃躺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七葉知道最後的時刻要來了,她把孩子放到楚王妃的枕邊。

楚王妃突然綻開了一個久違的笑容:“應該是……像……他……”

七葉和老婆婆走出楚王府的時候,府門口已經掛起了白紗,紗角都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經準備好的。曲風還沒有醒,楚王送他們出門,就在府門馬上要關上的一刹那,七葉隱隱聽到了楚王嗬斥屬下把已經破舊的白紗換掉。

人總是失去了才記起活著的時候的萬般好,七葉一邊走著一邊感慨著。

與此同時,從四麵八方的房頂上一下子憑空跳出來八九個同樣以白綾遮眼的人。

扇童手中紙扇一搖:“驅!”狂風頓時掀起,所有的家夥被吹得一個個飛了出去,摔落在地上,但立刻又毫發無損地爬起來衝了上來。

老婆婆拾起自己的竹棍,腿腳也利索了,擋上前,迎了上去。

扇童的紙扇,扇葉快如最鋒利的刀刃,老婆婆的竹棍舞得也是利索,七葉毫無懸念地拿這些打倒又爬起來的怪物毫無辦法,她隻能一味地躲閃。房頂上衝下來的怪物越來越多,七葉已漸漸地無處躲閃,眼看著那些怪物就要將她團團圍住,一隻手忽然從背後扯住她的衣領,將她猛然拎起,怪物撲了個空,她掉在了一邊的空地上。

她轉頭一看,一瞬間所有的怪物像是被什麽吸引了,都朝著剛剛她站的位置撲了過去。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老婆婆得了空兒,一把拉起七葉,撒腿便跑,扇童飛身跟上。

就在他們已經看不見的身後,響起“啪啪啪”三聲拍手的輕響,所有的怪物聞聲而止。“啪啪啪”又是三聲,所有以白綾遮眼的家夥爭先恐後地向房上跳去,然後消失在了半空中。留下了一個臉色疲憊,顯然已經要吃不消了的白衣男子站在地上喘著粗氣。

“你是神族?”一個聲音在半空中響起。

“是,那又怎樣?”男子捂著胸口,喘著粗氣。

“不像。”那個聲音無比嘲弄道。

男子直起身子,冷聲道:“你是誰?”

“你猜。”

“沒有興趣。”公元冷冷一哼。

“那我便直接告訴你,”那聲音一點兒都不生氣,“聽好了,我來自蜉蝣山。”

三天後,七葉、老婆婆,還有扇童終於有驚無險地回到了燭巷。

楚王賞了很多東西,理虧的七葉如實交給了扇童。

老婆婆帶著鬼公笠的魂魄要去公廨換賞銀,剛要走,就被七葉攔了下來。也不知道犯了什麽邪,七葉為了表示感謝,非要拉她去小撮一頓。老婆婆掙紮了很久終於同意,七葉請客從來都是在最高雅、最有格調、最容易賒賬的地方,比如,斜對麵顧八兩的茶樓。

她們去的時候是黃昏,茶樓裏的客人並不多。慕容姑娘正坐在一邊扒拉算盤,冷不防抬頭看見七葉帶著一個老婆婆走進來,連忙起身迎了過來,臉上是溫婉的笑容。

“七葉姑娘。”

“慕容姑娘。”

“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好不壞,糊塗度日罷了。”

慕容姑娘抿嘴一樂,向身後的夥計揮揮手,示意上茶。

“二位這邊請吧。”

七葉扶著老婆婆去了一個好位置坐定,目光稍微一瞥,正瞥見那邊一把蓋著白布的椅子,沒有人坐,那是之前被插了把長刀的那把椅子,看起來真的是沒有人能將刀拔出來。

小夥計上了前來,七葉扭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記得之前曾經聽你們掌櫃的說過,這裏有一種古法煎食的茶湯,倒是沒嚐過。”

小夥計嗬嗬一樂:“姑娘記性真好,是曾有過這麽一種茶,叫夕朝,是用上好的觀音香片加上香料和青鹽煮食的,但因為當朝人多吃不慣,所以已經許久不做了。”

七葉咂咂嘴:“我倒是想念那個味道。”

小夥計笑道:“觀音香片有,香料也不難湊齊,姑娘想吃,我便叫後邊煮。”

七葉點頭:“那就來一壺,多放青鹽。”她特地加重了最後兩個字,對麵坐著的老婆婆沉默不語。

“好嘞。”

“兩碟福壽鹹糕、一盆醃瓜,還有鹹肉扁豆,還有……”

“夠了,夠了。”今天格外沉默的老婆婆突然開口,賠笑道,“這些就夠了。”

“哎喲,婆婆吃這些怕是吃不飽的吧?”

“吃得飽,吃得飽。”老婆婆不住地點頭。

七葉心中暗笑,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好吧,那就這些吧。”

“好嘞!”

沒多大會兒,菜品齊了,茶也到了。七葉慢悠悠地掀開壺蓋,一股濃烈的奇異香氣撲鼻而來,她殷勤地將送過來的小茶盞推到一邊,隻將茶水倒在麵前的大碗裏,動作優雅地做了個請。

老婆婆幹笑了聲,拒絕道:“燙,燙。”

七葉微微眯起眼,放下茶湯,夾了一筷子鹹糕:“婆婆吃糕,糕是涼的。”

“老身年紀大了,哎喲,吃不動了。”老婆婆突然彎下腰捂著肚子,起身就要走。

“別啊!”七葉攔住了老婆婆笑得陰陽怪氣:“婆婆是怕吧?怕吃了掉毛。”

“哈哈哈。”老婆婆突然轉過身俏笑,一直佝僂的背竟然慢慢直了起來。她轉身看著七葉,原本滄桑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眸子裏的陰鷙褪去,淺青的顏色猶如潮水般蔓延。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老婆婆伸手攬過七葉的腰,聲線也變得妖媚。

“分和誰比。”老婆婆的臉在白霧中消散、拉長,幻化出一張男子的臉來,盤起的發髻散落開,搭在肩上。

七葉知道他指的是誰,沒有搭話。

“他應該也快回來了。”弼歎了口氣。

“你怎麽知道他離開鋪子了?”

“我什麽都知道。”弼笑了笑道。

“那你知不知道……”七葉急切地問,弼打斷她的話:“知道,但是不能告訴你。”

七葉徹底怒了,她對著弼狠狠說道:“那你不要在我眼前出現,趕緊滾!”

弼聳聳肩,眉眼依然帶著笑,舔舔嘴唇:“倒是像老夫老妻吵架才說的話。”

七葉瞬間紅了臉,氣得要上去擰他的耳朵。

就在這時,原本昏暗的茶樓突然亮了起來,青渾的光灑滿了每一個角落。又到了掌燈的時候,七葉腳下一頓,目光落在不遠處,她這才注意到那邊還有屏風隔起來的一小桌客人。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這一幕,七葉心中湧起奇怪的感覺。她放開弼,走到依舊在扒拉算盤的慕容姑娘麵前。

“姑娘?”七葉輕喚,慕容姑娘抬起頭。七葉對著那邊的屏風努努嘴,做了個什麽人的口型。

慕容姑娘愣了下,向那邊看了一眼,神情一鬆:“他們啊,看衣著生前是些朝廷官員,最近兩天總來這裏喝茶。”

七葉眨眨眼,沒有說話。慕容姑娘接著道:“聽說前些日子和尚丞相病重,燕帝心緒不穩,他們恰巧撞了槍口,被燕帝發落了,這不,都在抱怨呢。”

和尚丞相,七葉略一沉吟,眉頭微微皺起。

驛緣閣。

弼這人雖然輕佻,但一向很守承諾。鬼公價值五千兩銀子的魂靈還裝在布袋裏,身份被拆穿,弼便直接把他交給了七葉,讓她自去討賞。七葉心中有好多疑問想要問冥大人,卻一直都沒有機會,趁著這次倒要問個明白。別了弼,已經是清晨,趁著鋪子裏不忙,七葉自提著布袋去了公廨。

去公廨最大的麻煩就是得找門在哪裏。七葉圍著這座四麵都是牆的二層樓閣轉了大半天,終於在不遠處的草地裏發現了一塊青石板,敲敲是空心的。她把暗門抬起,裏麵深不見底,吊著長長的繩梯,七葉硬著頭皮拉扯著繩子,把自己一點點地放下去。

因為下麵太黑暗,所以從上往下看,好像要爬很久,但實際上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深,沒爬幾下,她就感覺自己的腳沾了地,放開手,四周都是牆,黑得什麽也看不見,七葉輕輕地撫摩那些牆,大體上沒有什麽區別,隻是……

七葉微微眯起眼,心中有了計較,她對著其中一麵牆狠狠地一推。“轟!”巨大的石板猛然轉動起來,昏黃的光帶著熱浪撲麵而來。入眼的是正堂,堂中供奉著一位拈花而笑的女菩薩。堂中的地上籠著一個超大的火盆,裏麵有不斷躥動的火苗。旁邊有一個人正襟危坐,一身輕薄的紫色長衫,臉上帶著平和的笑,看到七葉走來站起身,向她點頭示意。

聲音很好聽,有點兒燕南那種清脆溫婉的音色。

七葉先是一愣,馬上又重新行一大禮:“原來是明大人,失敬,失敬。”

這冥大人和明大人均是燭巷中的差使,巷中魂靈之事多為冥大人負責,明大人則負責將白山州那些遊**在外的魂靈驅趕到赤葉林中,使他們找到通往該去的地方的路。

“你是驛緣閣的老板娘。”明大人示意她坐,可是四周並沒有椅子,七葉笑了笑,點頭與他對坐在地上,“巷子裏唯一的生人。”

“生人”這個稱呼,七葉之前沒有聽過,但是一聽倒也能明白。

明大人繼續道:“你手上的布包裏是鎖魂之物。”

“噢。”七葉趕忙站起身,將布包交到明大人的手上。

“這裏的魂靈是之前通緝令上的那位鬼公。”七葉解釋道。

明大人沒有說話,低頭將布包解開,隻是布包雖然看起來鼓鼓囊囊,但裏麵卻隻有三根銀針。他動作微微頓了下,撚起銀針來,對著火光細看,居然是貓涎。明大人的眉頭皺了下,將三根銀針對著眼前的地麵狠狠一插,銀針齊根沒入青石板中。黑煙從針端溢出,漸漸地化作一個模糊的人形。黑色的長袍,戴著大大的鬥笠,匍匐在火光下。看這光景,三魂六魄已經丟得隻剩下一魂一魄。

逆天而為的下場,這個樣子就算是再世投胎為人都不能夠了,明大人歎惋地搖搖頭。

七葉這時才第一次看見鬼公笠。

“他殺了十二個人。”明大人看著他。

“為什麽?”七葉順口就問了個極愚蠢的問題。

明大人搖頭,他當然也不可能知道。

七葉走上前,輕輕地將鬼公頭頂的鬥笠掀起。鬥笠下是他真實的模樣,雖然因為魂魄幾乎都失掉,麵容模糊不清,但還是能隱隱看出五官的輪廓。眉眼不算好看,但是儒雅清秀。

七葉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雙眼。或許我能幫到你,她在心中默念。

眼波流轉,四目相對。

許久的,已經記不起的他前世的記憶在她的眼中流淌。

他曾經是家徒四壁的教書先生,將一座被廢棄的破廟改成了私塾教書度日。

他的學生中有個很特殊的小丫頭,那個小丫頭是他在外麵撿來的奄奄一息的小乞子。同是無家可歸的兩個人。他將她收留下,教她讀書識字,一留就是八年。丫頭逐漸長大,對撫養自己長大的先生暗生情愫,先生自然也有所知曉,但是書呆子的性格是改不了的,隻能假裝不知。後來為了逃避,無心仕途的先生幹脆進京趕考,沒想到一不小心就中了舉人,但樂極生悲,在返途中被一夥強人劫殺。不知情的丫頭以為先生拋下她再不肯回來,本就體弱的她一個人在破廟中不久也抑鬱而終。

“他殺了十二個人,是害他喪命的十二個歹人。”七葉深深地埋下頭,那些出現在她眼前的畫麵太過真實。

明大人看看七葉,若有所思,歎道:“天理輪回。”

七葉坐直起來:“那個小丫頭?”

“過了九九八十一天,早已入了輪回。”明大人知道她要說什麽。

七葉沒有搭話。

“不過你一個生人居然能做到連我和冥官都做不到的事,”明大人道,“難怪你會為了躲避蜉蝣山的人而藏到燭巷裏來。”

“隻是幾日前偶然發現的。”她起身笑笑道。

明大人揮了揮手,地上升起三根銀針,伏倒的鬼公動了動,慢慢爬起來,自己向外麵走去,模糊成一團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現在已經沒有了意識,不用鬼差引領,就會去自己該去的地方。

“過兩日你在錢莊應該就可以提到銀子了。”

七葉點點頭,但是腳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還有事?”

“沒有。”七葉想了想,轉身準備離開。

明大人叫住她:“但說無妨。”

七葉轉回頭:“大人可知公元他……”

話一說出來,七葉居然不知道要問什麽了。

“本官隻知道,他並不是蜉蝣山的人,如果真的是,十個扇童也保不住你。”明大人慢慢說,“不過……你在慌。”明大人的笑容裏有一點兒玩味。

七葉挑了挑眉,抿嘴不語。明大人從袖中掏出一根鵝黃的玉穗,遞給七葉。七葉接過,握在手上隻覺得一片冰涼,她連忙抖開細看,隻見那根玉穗上麵並不單單是普通的絲線纏繞成股,更細細點綴著無數的小玉珠。

“一切沒有你想的那麽好,但也沒有那麽壞,至於最後的結果,其實早就注定了。”

“我懂。”七葉表情平淡地點點頭。

“這玉穗送給你。”

“謝大人。”

終究還是來到了這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黎明,天還未明。皇恩寺急報,住持病重。燕帝罷朝出宮,不及驅車前往,策馬疾馳。他到了皇恩寺的時候,住持還未咽氣,但已經進入了彌留之際。禪房的門口跪了一地的太醫,為首的一個伏在地上渾身顫抖,頭都不敢抬。燕帝看太醫的樣子,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了。

“所有人都下去。”燕帝陰著臉擺手。

“是。”不到半刻,禪房中已經隻剩了他們兩個人。

“和尚。”燕帝輕聲喚他。

道憫和尚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睜眼。

“你這和尚,裝睡否?”燕帝俯身望著他,想替他將被角掖好,手指伸進被裏卻無意間碰到他身上穿的衣裳,手感有些粗糙,燕帝向那袖口瞥了眼,潔淨的青灰色的粗布僧衣。

燕帝喃喃了句聽不清的話,搖搖頭,看向四周。地下桌上堆得滿是書簡,說是禪房,看起來卻更像書房,隻是太過淩亂,讓人看不過眼。燕帝隨手在地上拾起來幾部,摞好放到一邊桌案上。

書很多,燕帝收拾了一個多時辰,才差不多讓禪房大體上看起來沒那麽亂了。燕帝放下最後一本,轉過身看著床榻上躺著的和尚:“和尚?”

道憫和尚依舊沒有搭話,隻是眼珠在轉動。

“和尚?”燕帝慢慢地上前兩步。

“和尚啊。”他邊念叨著,邊將禪房的大門推開,門外已經大亮,晨光鋪天蓋地地灑落進來,灑落在他一身的明黃之上。

和尚的眼珠不再轉動。

敞開的大門,空****的廳堂,耳邊恍惚間飄過一個聲音,恭敬又略帶調笑:“南寧王慢走,貧僧不送。”

丞相病逝,舉國大哀。

石堂是石頭姑娘的石堂。

輕輕地推開暗門,潮濕的水汽和透骨的陰冷撲麵而來,四壁是石頭,地上堆放的也都是石頭,她撿起其中的一顆放在耳邊聽了聽,放下,又拾起另外一顆。

石頭在講故事,講的是別人的故事。搖搖頭,道若從懷中掏出一塊墨色的硯石。

隻有這一塊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和她一起演戲的人已經走了,故事也就要到此結束了。

道若把硯石放在地上,輕輕地躺下,耳朵壓在石頭上麵,慢慢閉上了眼。

正是陽氣最盛的晌午,巷子裏幾乎沒有鬼魅出來遊走,七葉斜倚著門,曬著看不見太陽的陽光。青色的衣裙,腰間點綴著鵝黃色的玉穗,及腰長發的上半用一根普通的檀木簪簡單綰起,下半散搭在背上,雖然沒什麽表情卻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姑娘這日遠看起來好生清雅恬靜,與往日或冷漠或毒舌的模樣倒是不同啊!”一個調笑的嬌音傳來。

七葉睜開眼,看清眼前的臉,依舊英氣:“道若。”

道若亦笑。

七葉轉身走進鋪子裏,在一個青瓷大罐裏取出一個陶土小罐和兩個小小的酒盞。

道若認得,依舊是兩年前的那些。

“以茶會友,以酒辭行。”七葉搖頭晃腦,邊說邊將小盞斟滿。

“你怎知道我就是來辭行的?”

“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須散。”

“我的戲是演完了,隻是還有一段戲,我想看到最後。”

“嗯?”七葉抿了一口酒,這是她來燭巷前路過一家酒窖,從裏麵盜來的,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烈而不嗆,品質相當好。

“你。”道若把玩著酒杯,看著七葉。

七葉放下酒盞,眯起眼:“我?”

道若點點頭,這兩年雖然隻是化身一方硯石,但卻將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她想知道當這場戲落幕時,每個人會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