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瞳姬曦

七葉待在房裏一宿沒有下樓,第二天清晨,她從房裏出來,偏堂的方桌上沒有飯菜,隻有一根簪子,孤零零地放在那裏。一邊的椅子上坐著的是穿著布衣的扇童,搖著紙扇,似乎是在沉思什麽。聽見腳步聲響起,他轉過頭來。

“他走了。”

“噢。”七葉習慣性地向後園子望了一眼,嘴裏答應著。

扇童無奈地攤攤手:“所以並沒有早飯。”

七葉點點頭:“我去做。”

七葉其實並不是不會做飯,要不然之前沒有公元的那幾年,她也早就餓死了。隻是她的想法奇怪了些,喜歡自創些奇怪的糕點、菜肴,所以味道吃起來並不好。很快她就蒸好了饅頭,又挑了些之前的醃菜,熬了稀粥,對付一下了事。

幾樣東西上桌,顯得冷冷清清。但就算是這樣,一向挑剔的扇童很顯然已經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也並沒有說什麽,悶著頭吃了個幹淨。

終究還是習慣了公元的存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七葉感覺心情很是煩悶,每每想起公元,想起公元殺死他妻子的情景,心中都煩悶不已。她坐在鋪子前,像椅子上有無數螞蟻一樣,不斷蹭來蹭去。

扇童勸她出去走走轉轉,反正在鋪子裏也不安心幹活兒。七葉得了令,這一天在外麵轉了兩圈,最終轉了回來,走進了斜對麵的茶樓。顧八兩看多了她這樣子,隻道她又跟那隻白貓慪了氣,又好氣又好笑。他親自泡了一壺碎清茶,多了不少決明子和枸杞子。

兩人對坐。

“此茶疏肝、明目。”八兩永遠是帶著一臉的溫和笑容,語氣輕柔,從耳畔飄過,像春風輕撫臉頰。

“疏肝、明目。”七葉苦笑。

雖然相識不過一年多,但他總是最了解她的。

茶湯冒著熱氣,顧不得燙,七葉像個口渴難耐的人,直接灌了一大口。她長長吐出口氣來。

看來不止被小貓欺負那麽簡單了。

“這麽急躁!”八兩看著她,邊說邊再次為她斟茶。連著三杯下肚,七葉終於停了下來。

這時慕容姑娘走了過來,她穿著一身緞麵的長襖,顯得身材玲瓏精致,很是好看。她手中端著食盒,裏麵是兩碟做得極精致的涼糕:“七葉姑娘許久不來了,點心是我自己做的,不如姑娘心思巧妙,做得那樣雅致,但也勉強能用,希望姑娘不要嫌棄。”

沒等七葉說話,顧八兩輕聲道了句:“謝謝。”

慕容姑娘嘴一抿,微微低下頭:“慢用。”然後將空食盒撿走,轉身離開。

七葉眯起眼,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八兩:“什麽情況?”

八兩一愣,若無其事地搖搖頭:“沒有情況。”

七葉邪歪歪地一笑,咂咂嘴,將涼糕放到口中咬了一口,清甜得很。

“我隻是貪戀人世繁華,卻已是無心人。”八兩淡笑。

七葉問:“所以你隻是不回應?”

八兩點點頭。

“以她的性格,必然不會說破。”七葉無奈地搖搖頭。

“兒女情長的事還是留給有心的人去做吧。”八兩看著七葉。

四目相對,七葉眼神躲閃,避過了他。八兩抿了口茶:“我原以為上次你那樣耍了他,他便不來了,既然又來招惹你,那說明必然也是有心的。”

上次七葉哄騙弼穿上那樣的披風,正巧八兩在門口與人閑聊,看了個全。

“才不是他。”七葉搖搖頭,八兩驚訝地挑眉,七葉將雙肘放到桌上,認真地問,“八兩,一個人會因為什麽拚命要殺掉一個與他並無仇恨的人?”

八兩想了想:“那個人手上有他想要的東西。”

七葉苦笑:“但是我給過他了,他不肯要。”

八兩哈哈大笑:“原來是公元啊,還是因為那根簪子?”

七葉沒有笑,她覺得不好笑。八兩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歎道:“七葉,我雖然不想你看過那麽多的生死,但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被看透,尤其這裏還有一個你我都知道的秘密。”

七葉沒有說話。她知道八兩說的是什麽意思,公元是神族,如果他想殺七葉,七葉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至於反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其實……”八兩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七葉的目光被旁邊一桌的人吸引了過去。那是一張兩人坐的大桌,相對擺著兩把椅子,桌上一把茶壺、兩個小盞,但隻有一端坐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公子,穿著講究,五官精致,隻是一雙眼空洞地望著前麵的空氣,帶著笑意,為對麵的小盞斟滿茶。

“慢些,燙。”公子親切地對著空氣叮嚀。

八兩向那邊瞥了眼,見怪不怪道:“他是這裏的常客,近一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到這裏來,點上一壺茶,為他自己,還有她。”

“她?”七葉好奇地問。

“據說是叫曦。”

“曦還活著?”七葉說了一個自己覺得合理的解釋。

八兩搖搖頭:“也是個可憐人,他麵前的人是位瞳姬。”

未到清晨的街道,天色灰蒙蒙的,冷冷清清沒什麽人,隻幾家饅頭鋪子前麵坐著小夥計,守著裏麵冒出的熱騰騰的蒸汽。蒸汽彌漫到街上,使得整條路仿佛仙氣繚繞。

霧氣蒙蒙中,走著個步伐蹣跚的瘦高公子,渾身是顏色亮麗的錦緞絲綢,唯有頭上裹著厚厚的素巾。他似乎大病初愈,步伐很是不穩,像隨時要摔倒一般向街那邊的一條小巷走去。

小巷那邊有一座橋,橋上風景甚好,他不是要去賞景吹風,而是要去找那橋在修繕時為避煞懸起的一麵巨大銅鏡。

銅鏡。他心情激動,難以平複,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了—— 曦。

公子姓公,名諱不詳,白山州岷縣人士,家裏原本是正正經經小山溝溝裏討生活的。可是幾年前,公子的爹爹在林子裏轉悠的時候不小心挖出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美玉。消息傳開,過了不久就有車輦從村外來,坐著衣著華麗的男男女女,指明了要買這塊美玉,出價大到公子爹爹一聽差點兒驚得背過氣去。

自然不用猶豫,賣了。那些人也不含糊,直接就是一遝銀票。

靠著這筆銀子足夠幾代人吃喝不愁,公子一家搬到了城裏,過起了隻花錢不用掙錢的日子。雖然沒什麽聲望,但過得卻是體麵。公子漸漸長大,每日除了習練書畫便是出門會友,時間長了因為出手闊綽倒也有了點兒小名氣,得了個公子的諢名,隻是性子越來越張狂。到了戴冠的年紀,他竟然對爹娘安排的婚事一樁都看不上,愁得老兩口兒吃不下睡不著。

那一天,他隱隱記得自己從媒婆家裏倉皇逃出的時候是個大雨滂沱的晌午。結果飛來橫禍,一輛飛馳而來的馬車將他撞倒,隨即他就暈了過去。他再醒來時,四周彌漫著各種草藥混雜的奇異香氣,身下是床榻,身邊隻有一隻冒著熱氣的藥壺,再無其他。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痛,整個人沒有一絲力氣地窩在被褥裏。但當他閉上眼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像是來自半空的悠悠歎息:“唉……”

似是憐憫,似是無奈,他被嚇得一激靈,猛然睜開眼,滿屋淺橙的霞光,卻空無一人。他掙紮著半坐起身子,警惕地環顧著四周,依舊沒有一人。

大約是自己腦子被撞壞了,他邊想著邊猶豫著再次躺下。試探性地半閉上眼,等了一刻鍾,再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確定剛剛是自己的幻覺,放心地合上眼,準備一覺睡到天亮。可是,就在他完全合上眼的一刹那,一角淡淡的鵝黃飄然在眼中滑過,似是長裙的裙擺。

驚恐與**並存。公子隻覺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除了無邊的黑暗,就隻有他和那一襲長裙。

是個女子。他這樣想著,耳邊竟真的響起了一個女子甜軟的嗓音:“不要睜開眼。”

緊接著一個淺黃的婀娜背影緩緩顯現。公子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你……”

“噓……”女子抬起手臂,他看不見她的正麵,“天色已經晚了,睡吧,我很乖,不會吵到你。”

公子隻覺眼前一黑,未及多言,便像入了魔一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他在刺眼的陽光中醒來,不等睜眼,便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問候:“早。”

公子趕緊睜開眼,房間裏空無一人。他慢慢想起,是昨晚眼睛裏的姑娘。

居然不是做夢。他猶豫半天,還是懷著忐忑的心態刻意閉上了眼。果然她又出現了,依舊是黃色衣裙,背對著自己。

“早。”她重複了一遍。

“早……”他小心翼翼地回應,表情像是見到了有勾引書呆子癖好的女妖怪。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遲疑,女子發出一串清冽的笑聲,笑得很厲害,肩膀都顫動起來。

公子再睜開眼,笑聲不見了,她也不見了,隻剩下獨有他一個人的空房,帶著讓人不舒服的死寂。公子趕緊又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裏,她成了他世界的一部分,他們的交流也逐漸多了起來。她告訴他,自己雖然隻能住在濃墨一樣的世界裏,卻有一個盛滿陽光的名字——曦。她無法轉過身,但是隻要等他照到鏡子就能看見她的樣子。

“呼……”公子微微彎曲雙臂,手拄在橋頭的木欄上,深深吐了口氣。抬起頭,瞪大眼。深褐色的眸帶著水潤的熒光,右眸中間黑色的瞳仁裏有一點兒不易察覺的淺黃。他勉強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把頭伸得往前了一些,又往前了一些,就在他的臉幾乎要貼在鏡麵上的時候,終於,他看清了眼中的她。

柳葉眉,櫻桃口,眼不大,笑起來彎彎如月,身材嬌小勻稱,沒有傾城絕色,沒有傾國妖嬈,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孩兒,甚至臉頰上還有些惱人的紅點。

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那絕對是假話,但這不完美,令她比他想象的更加真實。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閉上了眼。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高挑帥氣,我原以為你應該是一臉嚴肅的模樣。”曦甜甜的聲音傳來。

公子笑了一會兒,回應道:“你也比我想象的更加溫婉。”

“那你再看看我,我也再多看看你好不好?”曦要求。

當然好。他笑笑,順從地睜開眼。

生命裏突然多了一個人,那種感覺很是奇妙,給他帶來一種從沒有過的溫馨。

曦的性格像個孩子,直爽單純。她在公子的眼中出現,就像是她的名字,一眼照亮了他的整個心扉。

最開始沒有人看出什麽異常,白日裏的公子和平時一般出門訪友,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兩個人就會像久別重逢的情人,有著聊不完的夜話。

她告訴公子,很久很久以前,她的世界滿是黑暗;公子則告訴她,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世界滿是無奈,那種一根心弦搭上另外一根心弦的感覺無比美好。漸漸地,除了夜晚的時候,白日裏公子也越來越多地躺在**和她卿卿我我地聊天兒。短時間還好,時間一長,就讓外人覺得不對勁兒起來。

公子爹越來越多地發現自家兒子不再像從前那樣出門閑逛,而是整日整日地躺在內房的床榻上,甚至有好幾次都能聽見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什麽,時不時發出悶聲悶氣的笑聲。這可嚇壞了公子爹,以為是上次兒子那一撞落下了病根。

“會不會是失心瘋?”公子爹心裏著急,終於在又一次聽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時候,猛然闖了進去。

“啊……”

臉上的絹帕應聲而落,公子一驚,猛然睜開眼,像是**被捉到了一般,曦在他的眼睛裏驚恐地尖叫著。

“別怕。”公子沒有起身,而是重新閉上眼睛,輕聲安慰她,“是我爹。”

“你在和誰說話?”公子爹吃驚地看著左右,可是很明顯,在這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和自己。”公子留了個心眼兒,找借口撒謊道。

公子爹心痛地看著兒子:“兒啊,如果你哪裏不舒服就和爹講出來,千萬別……”

公子起身,笑嗬嗬道:“爹,我沒事,我好著呢。”

公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閃動著光,看他的模樣的確不像是有什麽問題的,公子爹的心雖然還沒放下,但也緩和了不少。既然好些了,公子爹便試探著提了提成家的事。

公子心裏焦急,隻是連連滿口答應著,說隻待爹娘做主,好不容易才把爹哄走了。

等到爹走了之後,公子鬆了一口氣,坐到一邊的椅子上,慢慢地閉上眼。眼前出現了一個蹲在黑暗中的背影,背影不易察覺地一顫一顫著。公子心下大驚。“曦。”他輕輕呼喚。

曦不理他,他隻恨自己不能立刻衝進黑暗中去擁抱她。

“曦!”他的聲音變得焦急。

“公子何苦還來找我,隻怕是要連累了你的好姻緣。”曦啜泣著道。

原來是剛剛和爹說的那幾句話讓她傷了心,公子連忙安慰她:“你這說的是哪裏話,我不過是要哄著爹娘罷了。我早前便說過了,這世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再看上了。”

“是嗎?”曦破涕為笑,抹著眼淚。

公子走到鏡子前,隻見銅鏡中他眼中的姑娘眼眶紅紅的,細弱的身板虛弱地向後斜倚著,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

“你哭了,知道讓我多心痛嗎?”他忍不住地伸手去向那鏡中的人影身上撫摩去。

雖然隻是鏡中的影子,但曦還是害羞地來回躲閃。

“不哭了?”

曦終於重新露出了笑容。她伸手扶在他的眼眶,似乎是費力地想要觸碰鏡中公子的麵龐,卻是怎麽也碰不到:“隻是……”

“隻是什麽?”公子輕輕問道。

“隻是你總不能一世不娶,你我終究不得長久。”曦淒然一笑。

“怎就不能一世不娶?”公子倔強道,“從明兒起,我便將眼睛遮起來,這樣我就永遠隻陪著你一個人了。”

曦以為他隻是說著玩兒的,沒想到第二天的時候,公子真的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塊遮眼的白布,將眼睛蒙得嚴嚴實實。

這一下可又嚇壞了公子的爹娘,沒等他們來問,公子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說了一通,隻說自己是眼睛不舒服,過一陣便拿下來雲雲。

好好的正常人變成了瞎子,但公子和曦卻樂在其中。曦也開始從原來的羞澀漸漸地變得開朗活潑起來,而且公子發現曦可以將自己看見的東西變為己用,比如隻是逛了一遍鋪子,他偷偷拽幾下遮眼的布,她便記住了其中幾件,等到第二天的時候,公子便可以看見她穿那些新衣服的樣子。

曦對所有的沒見過的事物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大概是去年六月的時候,大燕曾經特別時興浸漬染法的衣裳,這樣染出來的衣物色彩多而繁雜,雖然好看的姑娘穿了總是給人一種要進青樓唱戲的錯覺。曦也看見了這樣的衣裳,她幾乎是沒花什麽時間就換上了一件,拖地的長擺,染得色彩繽紛。

這一天公子一醒來,眼前便是一隻花孔雀模樣的曦。

沒有想象中的稱讚,公子隻是搖搖頭。這一搖頭便是不好看的意思,曦感覺無比的掃興,隻得蔫蔫地換回了原來的鵝黃衣裳。

“你心情不好?”

“沒有。”公子淡淡地一笑,伸手解開遮眼的帶子,“今天有些事情要做,帶著不方便。”

這件事便是公子陪他娘去孟府。

白山州孟府有個三女兒,剛滿十五歲,生得模樣俊俏,又聰明伶俐。公子娘這次執意要公子陪她來孟府,就是為了拉一拉這樁親事。

孟府不像公家,不是土豹子開花,反而是世代書香,家底殷實,因此規矩也多些。公子娘和公子兩個人為了不想讓自己家顯得粗俗,小心翼翼地見禮,小心翼翼地進門,一舉一動都帶著小心。

“見過孟夫人。”公子向孟夫人見禮。

公子雖然出身一般,學識一般,但是論模樣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好,頗有一番富家公子的意味,看得孟夫人眼前一亮:“我的兒啊,快起身,起身。”邊說著邊招呼後麵的侍女沏茶,去請三丫頭,“去請小姐來。”

這個小姐自然指的就是孟府的三女兒。

公子娘鬆了口氣,看來孟夫人對公子的印象還是蠻好的,心裏不由得樂開了花,琢磨著下一步去請哪裏的媒婆來保媒。上次的肯定不行嘍,若是這門親事成了,那就算花了大價錢也都值了。正盤算著,隻見孟府的侍女已經領著三小姐出來了。她麵若銀盤,柳眉杏眼,朱唇不點而紅,絕對的標致美人兒。

“見過公夫人。”公子娘笑得是合不攏嘴啊,連忙上前攙起。

隻見那三小姐眼睛一轉,便看見了一邊站著的公子,心中猜測他便是這位公夫人的兒子,於是親自奉茶一杯遞給他:“公子請用茶。”

公子笑著回禮:“多謝。”

三小姐笑盈盈地略一頷首,輕輕轉過身去。就在她轉身的一刹那,眼睛掃過公子的臉,一瞬間她看見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幕。隻聽到“啪嗒”一聲,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幾乎是一瞬間便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緊接著兩眼一翻白,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名兒!”孟夫人等人都嚇了一大跳,連忙跑過去,又是掐穴位,又是連呼帶叫地去請大夫。

折騰了好久,三小姐才悠悠轉醒,而她醒過來的一瞬間便哇地大哭了出來,隻喊道:“眼睛,眼睛。”

“你的眼睛怎麽了?”孟夫人連忙去看她的眼睛。

誰知道三小姐搖搖頭:“公子,公子的眼睛。”

此時的公子正站在一邊幫著端茶倒水,一聽到三小姐提眼睛,他立馬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幾乎是一瞬間的本能,他連忙將臉背了過去。可是,他娘卻急切地問:“兒啊,你眼睛怎麽了?”

公子不回答隻是別過頭。

“公子啊,你的眼睛到底怎麽了啊?”三小姐一哭,孟夫人也開始抹眼淚了。

“呼……”公子深深呼了口氣,他閉上眼,用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對她道,“蹲下,千萬不要出來。”緊接著他睜開眼,轉過頭一笑。

“娘,沒事,沒事,你看……”

“啊……”公子娘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孟夫人轉頭一看,也嚇了一跳,幾乎是後退了好幾步。隻見公子的兩隻眼睛裏各有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裳的女子,頭發披散搭到臉前,雙手張牙舞爪地要伸出來一樣。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場景嚇呆了。

公子尷尬到極點,心中暗暗咬牙:“曦!”

“曦!”對著銅鏡,公子氣憤地質問她,可是曦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擺弄著新買的衣裳的裙擺。

“你太過分了!”

過分?一聽到這個詞,曦瞬間也怒了:“我幫你嚇走你的相親對象錯了嗎?反正你也是一輩子不娶的。”

“你……”公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誰說我一輩子不娶了?”

“你自己說的。”曦白了他一眼。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公子氣道。

此話一出,曦愣在了當場,原來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接下來的三天,曦一直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就算公子閉上眼輕輕地叫她,她也依舊不搭理。公子索性不再叫她,任由她去了。接著又過了兩個星期,公子和曦還是沒有和好。而公子開始聽從父母的話不斷地相親,大概過了小半年的工夫,公家向一戶姓黃的人家的小女兒下了聘禮。

拜堂前的第二日。

“曦?”

曦還是不理。

公子心中有愧,但他還是決定以實情相告:“我要娶親了。”

曦終於渾身一顫,轉過頭來,嘴角咧開看不出情緒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公子睜開眼,陽光照在臉上,他伸了個懶腰,一愣,忽然感覺好像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他突然心跳如雷鼓,飛快地閉上了眼。眼前是一片漆黑,那個黃色的身影不見了!曦不見了!

公子開始驚慌失措起來。“曦?曦!”他閉著眼拚命地呼喊,但是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曦,你不要嚇唬我。”

“曦,你快點兒回來。”

“曦,你回來,我不要娶親了。”

“曦……”

曦,看來如果想讓你回來,就隻剩一個辦法了。

這一日,大喜的日子。

鼓樂、禮花、嬌小貌美的新娘,唯獨缺了一樣,新郎。

吉時已過,新郎還不出來,外麵的人紛紛猜測,逃婚什麽的說法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

公子的爹娘派人四處去找新郎卻怎麽也找不到,眼看麵子就要不保,公家無可奈何,隻得找了個相貌與公子還算像的本家親戚騎著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地去接新娘。

因為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娶親的吉時又是千萬不能錯過的,於是特意安排了好馬,那馬還有些野性沒有馴服,所以跑起來疾馳如奔。當娶親的隊伍經過一個小岔路口的時候,轉彎處突然飛快地衝出個人影來,直直奔著馬車撞了過去。隻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勒馬的“籲”聲混合著馬的嘶鳴聲。

一個滿臉是血的男子從車輪下麵被人七手八腳地扯出,眾人看著有些眼熟。

“哎……”有眼尖的人一眼認了出來,“喲,這是新郎官啊!”

“哎,怎麽回事啊?”

“公子,公子!”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麽辦法能讓曦回到自己身邊,公子能想到的隻有讓一切從頭開始。

數年前的那天,他匆匆忙忙地從媒婆家裏逃出來,也是這樣,被一匹高頭大馬狠狠地撞倒在地,此時便像是前世的場景重現。公子虛弱地睜開眼,眼前圍著很多人,表情都很是惶恐,渾身的疼痛讓他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公子閉上眼,在眼前無邊的黑暗中焦急地尋找起來。

回來吧,像從前那樣出現在我眼睛裏。

清晨的曦光破開陰雲灑滿街巷,透過眼簾,他能感覺到那種溫暖和光亮,鵝黃,像曦的裙角,可是這一次曦終於不會再出現了。

“呼……”公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血潺潺地從額頭上流下,糊住了臉頰,眼角有些濕潤,“曦……”

“吃茶。”對麵的男子雙手捧起茶杯,遞給七葉。

“唉,”七葉歎了口氣,“為什麽最近總是聽到這種悲傷的故事?”

八兩淡淡笑了:“其實並不悲傷。”

“無論遇到什麽,你都笑得出來。”七葉無奈道,“隻是我做不到。”

“能講出來的悲傷其實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八兩看著她。

“原來你這樣想。”七葉也笑了。不過就在她笑出來的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八兩身側突然閃過了一個陰影,一條長長的白綾夾著勁風而過。還沒等她多想,八兩已經將她一把從座位上拉起。

“砰!”一把長刀擦著她的身子插進了她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

“誰?”七葉被扯得差點兒栽倒,臉色慘白,驚呼道。

茶樓裏的賓客先是發呆,後是驚叫,緊接著是一擁而散。

“哎,還沒給錢!”慕容姑娘起身要攔,但是人們一轉眼就蜂擁而出,根本攔不住。八兩擺擺手:“算了。”

不到半刻,茶樓裏便隻剩了他們三個人,連夥計們也都逃進了後房。七葉受驚不小,連忙往四下裏看過去,卻是什麽也沒看到,她伸手去拔那椅子上的長刀,可是用力拔了兩三次都沒有拔出來。

八兩也沒有拔出來。那不過是一把再尋常不過的長刀,沒有什麽標識,而且刀口劃痕不少,也有卷刃,應該是把老刀。

“或許隻是意外。”八兩安慰七葉道。

“或許。”七葉驚魂未定,深深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