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貓弼

已是馬上要入冬的時日,天黑得越來越早,亮得卻是越來越晚。從八兩的茶館裏出來已近卯時,但天還是黑得不見五指。七葉站在門前的位置向兩邊看去,人頭攢動,車馬川流不息,唯有遠處有一片奇異的黑暗。那是燭巷口的位置,那裏有兩尊石獅燭台,台上原本各有青燭一根,但近日或許是快燃盡了,微弱得幾乎沒辦法遠遠望到。一點兒青昏的光亮突然從那個位置升起,緊接著又分成了兩個。

七葉心中猛然一震:“冥大人。”她拔腿便追了過去。

石壁上倒映著佝僂的身影,老者費力地踮起腳尖,瘦骨嶙峋的手握著一根纖細的木條,從寬大的蟒衣寬袖裏探出,顫巍巍地伸向燭台的燭心之上。光線昏暗,看不清麵容,隻能感覺到冷氣從衣裳的每一個**的縫隙鑽進來,七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思量再三,她並沒有立刻走上去,而是站在原地,語氣小心地說:“冥大人。”

“呼。”燭台上躥起清幽的火苗,佝僂的老者吃力地收回手臂,放下踮起的腳尖,並沒有立刻轉身,似乎是有意停頓,等著七葉繼續說下去。

“冥大人,那個神族的男子……”七葉的腳往前稍微蹭了蹭,繼續開口道。可是話還沒說完,巷口的兩尊石獅子中間忽然飛快地掠過一大團雪白,“喵”的一聲從他們的身邊晃過,瞬間不見了蹤影。

一隻貓?沒等七葉反應過來,老者已經腳下一蹬,飛身融入黑暗,追了上去。

“糟糕!”七葉狠狠地跺了跺腳,往巷子深處追了過去。但她一直追到自家鋪子前,還是什麽也沒看到,來來往往的魂靈被七葉擠得東倒西歪,身後不住地傳來謾罵。

守在驛緣閣門口的是兩個黃衣姑娘,七葉開口就問:“你們剛剛可看見一隻貓從這裏跑過去了嗎?”

“不曾看見。”兩個姑娘齊聲恭敬道。

“唉。”七葉懊惱地歎了口氣,對著二人揮揮手,“辛苦你們了。”

兩個姑娘微一躬身便化作兩道白光落在櫃台上,依舊收成了紙扇。

就在這時,她背後響起一個低低的女聲:“勞煩,此處可是驛緣閣?”

七葉回頭一看,是個女子,模樣病弱,正瞪著雙眼,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

“正是驛緣閣,姑娘是要與那邊寄信?等我找張紙箋給你。”七葉說著就轉回到貨櫃,從摞著的一遝紙箋中抽出一張遞給她。

女子虛弱地笑笑,以示感謝,拾起台子上的筆,飽蘸濃墨,抬起頭看著七葉並不落筆。

七葉愣了愣,瞬間明白,知趣地背過了身去。

過了半刻,女子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七葉轉過身來,女子把手中的信箋遞給她。七葉接過,放到驛緣閣那隻大碗裏。紙箋在無色的火焰裏一點點地燃燒,七葉不經意的一瞥,透過黑灰燃燒的痕跡,折疊的位置顯露出幾個字來:驛緣閣。

驛緣閣?七葉以為自己眼花了,待她要仔細去看的時候,字跡已經燃燒殆盡,隻剩下灰燼被小風吹起飄走。

“你……”七葉抬起頭,女子已經沒有了蹤跡,櫃台上放著塊不小的銀子。七葉有點兒納悶兒地拾起銀子掂了掂,有些分量,是真的。

真是好生奇怪,她無奈地聳聳肩,伸了個懶腰,剛要坐下,卻發現身邊的椅子上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個人。素白的長衣,脖頸高傲地伸長著,一臉平和但又沒有半點兒表情地看著她,是公元。

兩個人麵對麵半刻,誰也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七葉咬了咬嘴唇,一轉身就要向鋪子裏走去。

“我餓了。”公元伸出一隻手攔住她。

“哦。”七葉敷衍地點點頭,表示聽到了,但腳下卻是沒停,直接錯開他向鋪子裏走去。

“最近總是很餓,可能是三個月前胸口中了一劍的後遺症。”她背後又傳來聲音。

很少聽他說這麽多話,七葉下意識便少了些抵觸,停住腳,轉身看著他。雖然麵對的是一張冷臉,她卻突然起了一點兒惡作劇的心思,她笑著從貨櫃最底下取出兩個超大的摞疊的食盒,搬起來全都堆到公元的眼前,柔聲道:“好好補一補。”然後就一個人腳步匆匆地進了鋪子裏。

公元打開一看,是滿滿的五顏六色的糕點,各種形狀,千奇百怪。這些都是之前七葉為了給八兩送禮而做失敗的試驗品。公元拾起一塊,放到嘴裏,表情難以形容地扭曲了下,艱難地咽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七葉從房裏出來,還沒走到中堂就聞到一股許久不曾聞到的特別好聞的油香。她匆忙下樓,隻見偏堂的長桌上已經擺了十幾個熱騰騰的大饅頭。還未等她叫扇童,中堂半空已飄過來一把忽悠悠的紙扇,定在桌子上方,化作一個布衣小童,“啪”地落在桌邊,伸手抓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大口,滿意地點點頭:“不錯,肯定不是七葉你做的。”

七葉狠狠地瞪他一眼,剛要回他一句,隻聽見劈裏啪啦珠簾撩起的聲音,伴著濃鬱的菜香,一身素衣的公元端著兩個碟子走了進來。公元將碟子放到桌上:辣魚、碎豆拌小蔥。七葉和扇童不約而同地發出“啊”的一聲。扇童對著桌子那邊一搖扇,筷子就飛到了他的手上。

“好吃。”扇童夾了一大塊辣魚,一口吃進去,眼睛都亮了起來。

七葉看著這些菜又看看公元,忽然覺得有點兒尷尬,昨天晚上她突然玩兒心大發,給公元那樣的點心,他今日竟然就特意起早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這是七葉來燭巷三年多第一次吃到熱菜,因為是鬼巷,所以巷子裏賣的都是些寒食,就算是糕點也都是涼糕,最多隻是配熱茶罷了。七葉自己也是會做熱食的,隻是味道難以恭維,所以眼前這餐簡直是難得的一頓好飯。扇童邊吃邊對公元的廚藝讚不絕口,還順便話裏話外都是反襯著七葉的沒用。但七葉也並不惱他,因為這的確是事實。

吃完飯,七葉徑自端了碗筷去園子裏洗刷,她抬著木桶到一邊的空地上,園子並不大,連著柴房,就在她將碗筷放到木桶裏的一瞬間,響起“喵”的一聲。七葉神經“嗡”地一下,她抬頭四處張望,隻見對麵的屋簷上正蹲著一隻雪白的小貓。小貓拱起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隨後將頭埋在了身子下,舒服地縮成一團。

是昨天的那隻貓!七葉深吸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踩著屋簷下的石頭和雜物,她一點點地扒著牆,費力地向上探頭。小貓毫無察覺,睡得很沉,眼看著七葉的額頭已經快碰到小貓的尾巴了,忽然,小貓驀然起身,睜開圓圓的眼,眸子裏透著淡淡的青色。

“青瞳白貓。”七葉腦子裏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但已是來不及,“喵”的一聲,小貓向她撲來。七葉一仰頭,重心不穩,栽了下去,後腦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見那雙青色的眸子從上麵飛下來,眼看就要撲到自己臉上,她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初七,早秋,已是四更時分。

月色微弱寡淡,清清冷冷,如若有若無的霧氣。

延州城西一方小小的院落中,一小小的身影歪坐在灰磚墨瓦下,似乎是個女童。她形容清瘦,鬆垮及地的麻布素衫,俏皮地歪著臉蛋兒,眉眼俱笑,伸手擺弄著鬢上雪色的簪花,悠**著雙腳,口中低聲著哼念著不知名的小調。

夜深了,有些起風,院落中幾棵老樹的樹葉開始搖曳,沙沙作響。風卷起黃葉,葉子如受驚的鳥一般四下飛落。就在這時,靠近院門的那幾棵大樹之間驀地出現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哼唱戛然而止。

“姥姥。”女童眼前一亮。

似乎是被這喊聲嚇了一跳,那樹下的身影頓了頓,開始蹣跚著向樹後躲去。

“姥姥!”女童利落地從石階上一躍而下,拔腿便追。無奈沒跑出幾步,小短腿便被寬大的衣衫絆住,“砰”的一聲,整個小身子扣在了地上。

“啊……”她哼唧兩聲,從地上抬起頭來,“姥姥……”

樹影中隱隱露出半張五官模糊不清的臉,一閃而過,再眨眼間,那模糊佝僂的身影已是倏然又向樹影深處蹣跚而去,身形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姥姥!”女童撕心裂肺地哭喊,連滾帶爬地衝向樹影。可惜,還是晚了。

風停了,滿院枯黃,滿地歎息,好似一夜入了深秋。

“別找了,早就被你氣走了。”清脆的嗓音從頭頂響起,頹坐在枯葉中的女童茫然地抬起頭,隻見一旁的老榆樹枝頭上不知什麽時候已坐了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些的男孩兒。

小槐。

“噗!”男孩兒吐掉咬在嘴裏的草根,長長歎了口氣,“果不其然,為了在頭七再見一麵,你還是破了那遮眼靈符。可惜,姥姥她老人家大半生的心血就這麽毀了。”

女童小眉頭一皺,瞪起眼,默不作聲。

壞脾氣的小丫頭,小槐無奈地搖搖頭。

他不是想成心擠對她,隻是如今靈符已破,不單單會使她重新看見那些不幹淨的東西,被它們纏住,更重要的是會讓她的特殊體質暴露。一傳十,十傳百,不過朝夕間,蜉蝣山就會發現五十多年前他們要抓的小女孩兒並沒有死,那樣麻煩就大了。不過還好,她姥姥早就預見了會有這一天。

小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從懷中掏出一塊黃褐色的物事,向下輕輕一丟,正跌進女童心口層疊的衣服褶皺裏:“青雉,喏,這是你姥姥留給你的,讓你拿了便立刻離開延州城,越快越好。”

青雉拾起一看,竟是一塊玉扣,不但品相差勁兒,做工粗糙,其中還似乎混雜著些別的石頭。青雉的小臉嫌棄地扭成一團。

“有什麽用啊?”青雉小手揉著額頭,嘟起嘴。

“據說是當年煉靈符時候剩下的石頭,或許有點兒用吧,反正別管了,拿了就聽你姥姥的話趕緊離開延城。”小槐掛在樹上催促。

畢竟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已經讓蜉蝣山知道了青雉就在延州城,這次他們若是得了信兒,也一定會先往這裏來。所以隻要青雉在他們來之前離開延州城,那他們再想抓到她就得非費一番功夫了。

“可是我……”

“沒有那麽多可是。”

被噎到無語,青雉狠狠地瞪了眼倒掛在自己麵前的人,用力甩甩頭,提起長衫的下擺,轉身向門外跑去。

“北邊墳場多。”小槐翻身而起,對著她的背影大喊,“往南邊走。”

“知道了!”女童笨拙的身影轉眼便成了遠遠的一個白點,漸漸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夢醒了,七葉恍恍惚惚地從地上站起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沒有出血,園子裏的碗筷還堆在地上,白貓已經不見了。四周很是安靜,她走回鋪子,中堂和偏堂都沒有人,桌子已經被擦幹淨了。

“扇兄?”她叫道。沒有人回答,她走到外麵,整個巷子裏空空如也,一個人、一個魂靈都沒有。七葉有點兒吃驚,她連忙又跑回房裏,一間一間地查看。

“扇兄,公元?”

沒有人,好像所有人都憑空蒸發了。

中堂的位置似乎有一縷霧氣飄過,她跑到中堂,見堂中央有濃重的霧氣,且越來越重,向外麵溢去。

“請坐。”耳邊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七葉嚇了一跳,緊張地向四周張望,卻什麽人也沒有。

“請坐。”那個聲音重複道。

霧氣突然散開了點兒,露出一把高椅來。七葉再次看了看左右,還是沒人,想了想,坐了下來。

“燭巷中唯一的活人,百聞不如一見,幸會。”

眼前的霧中隱隱約約顯現出一個人形的輪廓來,一隻手從霧氣中緩緩伸出,指間夾了張說青不青說黃不黃的紙片,她一眼便認出那是驛緣閣特有的紙箋。

“給你的,老板娘。”

給她的?七葉稍微有一點兒蒙,但隨即立刻便反應過來,難道是……

她伸手接過紙箋打開,紙箋裏是幾個擰得飛起來的大字:好久不見。

三年前,陵嶺迷穀。

正是晚春,嫩綠的草地,萬裏無雲的天空,漫山遍野的玉蘭花開得無比絢爛,像雲霧繚繞在整個迷穀。木蘭花不時大朵大朵地從半空墜落,掉落到草地上,掉落到蜿蜒的溪水裏。這樣美得讓人窒息的景象,落在溪水邊端坐的女子眼中卻是恐怖至極。

破爛的淺青色襦裙,這已經是她最近能覓到的最好衣物,雙腳盤坐,脊背立直,雙目緊閉,眼皮微微顫動著。她的手放在膝上,扯著碎布料做的裙角,不讓它在小風吹過的時候飛起來,木蘭花香伴著雨後泥土的芬芳鑽進鼻子裏,指尖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已是第七天了,果然好皮相的家夥都心眼兒小得跟針兒似的,那隻死貓隻為了一根破簪子,就把自己困在這麽個鬼地方,真是不可理喻。女子閉著眼,伸手在袖口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根檀木的長簪來在眼前晃了晃。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簪子上那顆小小的青珠在陽光照耀下轉動著流水樣的波紋。

“唉……”她長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這真的是根特別好看的簪子,比她之前在大燕各地見到的都好看。所以她暗自咬咬牙,將簪子摸索著放回懷中收好,仰起脖子。

“搶都搶了,就沒有再還回去的道理。”逃亡了幾十年,姑奶奶搶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女子在心中怒吼,卻不敢睜眼也不敢動。她知道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她現在真實待的地方應該是一座破舊的民宅。民宅正堂的堂首擺著香爐,供奉著一位不知名諱的女仙,那女仙貌美非常,拈花而立,嘴角似笑非笑,帶著禪意和難以近人冷豔。之前那死貓幻化成老婆婆的模樣騙她到民宅中留宿。

在宅子裏她見到了老婆婆的很多家人,相談甚歡,一住就是十多天。等她反應過來自己上當了之後,宅子裏的所有人忽然都消失不見了,原本華麗的裝飾都變得暗沉,房角各處更是布滿了蜘蛛網和厚厚的灰塵,好像幾十年都沒有住過人的樣子。原本清爽利落的大殿,變成了鋪滿碗口粗白燭的祭堂,她拚命地想要出去,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白燭的中間。

她用兒時的方法盤坐清心。當她坐下來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眼前變成了風景秀麗的森林。她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但就在這個關頭,她猛然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季節!現在明明是冬天,怎麽能有木蘭花開,溪水潺潺,於是她意識到這必然又是那貓妖的把戲。

她幹脆閉上眼。這一坐就是七天。腹中早已空無一物。天格外的熱,陽光熱辣辣地蓋在她的臉上和那身過冬的襖裙上。汗珠從鬢角、緊皺的眉頭滑落,嘴唇幹裂,但她已經連舔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不容易挨過了晌午的時辰,到了下午,刺痛的灼熱卻一點兒沒有減輕。女子終於受不住了,她爆發似的從地上彈坐起來,驀然睜開眼,對著天空怒吼,“死貓!困住老娘算什麽本事,有種來和老娘搶啊!”

與此同時,“砰”的一聲,從天而降的一物正砸在她頭上。

“哎喲。”女子一聲慘叫,居然偷襲……

“看完了?”耳邊的聲音催促道,七葉還未回答,手中的紙箋已經從掌心飛出,在空中忽然冒出一小團火苗,“嗖”地一下子紙箋就被燒了個幹淨。

“他……”七葉的話還沒說出口,就向後一仰,眼前一陣眩暈,從高空墜落了下去。

七葉再次醒來,還是在園子裏。頭很痛,她吃力地站起身,看了下四周,碗筷、木桶已經不見了,她想起之前的事,連忙向屋子裏跑去。拐到中堂的一瞬間,她不經意地向前麵一瞥,發現鋪子前已經圍了很多人,七葉走了過去。走到鋪子前的一瞬間,她不由得“啊”地大叫了聲。

鋪子前那些人圍著一隻毛色雪白的貓。

就是它,這兩天反複見到的那隻貓。七葉下意識地眯起眼。

等她上前把貓趕走,圍觀的人群中已經有姑娘發出顫巍巍的嬌呼:“太可愛了。”

七葉心中鄙夷,你若是看過這貓妖的幻術,你就不會說可愛了,但是她剛想說話,周圍已經響起來七嘴八舌的應和聲。

“太可愛了。”

“你看它在舔自己的爪子呢。”

“喵……”小貓應景地抬起頭,一雙青瞳水汪汪地眨著,粉嫩嫩的小舌頭一動一動舔著自己肉乎乎的小爪。

“它一定是餓了。”

“掌櫃的,你把它抱走吧。”

“對啊,小貓太可憐了,叫得那麽淒慘,我們聽著心都要化了。”

“掌櫃的……”

“好好好。”七葉無奈地伸手攔住這些馬上都要貼到她身邊、眼神比小貓還楚楚可憐的圍觀群眾,她分開眾人,將小貓抱了起來。青色的瞳仁閃動著水汪汪的柔光,落在七葉眼中卻是滿滿的狡黠,她確信,這就是她三年前得罪過的那隻該死的貓妖。

她一邊別扭地向眾人笑笑,一邊報複性地緊緊摟住小貓,防止他突然跑掉。七葉緊貼著那小貓的耳朵,壓低聲音:“死貓妖,我會把你交給冥大人。”

冥大人?貓妖的耳朵動了動,青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嘲弄的意味。

嗖!一道白色的霧氣從小貓額頂穿出,有絲綢劃過棉紗的聲音,七葉的手被毫無防備地一蹭。白貓已然不見,火紅的衣衫,纖細的腰肢,烏發披散,雙手環抱的已是一個大大的活人。那臉龐比女人的還纖瘦白皙,眉眼雖然冷厲,但嘴角翹起的弧度比女人還嫵媚三分。

“你舍得?”

“啊!”一隻貓居然變成了人,鬧鬼了!眾鬼被這一幕嚇得尖聲驚叫,四下逃竄,轉眼散了個幹幹淨淨。七葉也是嚇得一愣,連忙鬆開環抱著那貓妖的手,就要向後躲去。那貓妖卻一步上前,整個人壓了上來,七葉被困在鋪子裏的櫃台上動也動不得。

“好久不見。”貓妖伸手撩起七葉鬢角的頭發,將發絲別到她的耳根後。

七葉本能地一顫,厭惡地甩著頭,讓頭發重新散下來。那個位置有一塊三個痣組成的胎記,不算大,但她總是會留下一縷頭發把胎記遮蓋。

“簪子我已經賣了。”七葉掙脫了兩下,沒有掙脫動,咬牙切齒地看著越逼越近的妖冶的臉。

他的鼻子已經觸碰到了她的鼻尖,七葉已經能感覺到貓妖略帶溫氣的鼻息。

“賣了?那是我送給你的,你居然賣了?我好傷心。”貓妖的聲音像是帶著無數軟鉤的小爪子,傷心得讓聽到的人都為他感到悲憫。

“你……”七葉咬著牙,但還是感覺到臉頰上漸漸炙熱,“分明是我搶的。”

終於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客官,郵書信?”

是公元,他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樣,走上前,伸手從貨櫃裏取出一遝紙箋,伸到那隻貓妖的麵前。貓妖轉頭看著他,眉頭挑了挑,手一鬆,似乎是有一瞬間的失神。但隨後,他伸出舌頭向著七葉顫動的唇上一舔:“搶和送並沒什麽分別,你搶了,我便送給你。”

七葉腦子裏轟地炸開了一個驚天大雷,他居然……

這次不隻是臉頰,她感覺自己從頭發絲到腳指頭都紅透了,她愣到已經無法推開眼前人,心中有莫名的感覺在翻騰。

看到她呆呆的,沒有半點兒回應,貓妖似乎有點兒惋惜:“時候不早了,佳人們排隊等著我呢,我該回去了,明天見。”

貓妖忽然放開七葉,七葉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

“你……”

“我叫弼。”貓妖甩甩寬袖,抖開衣裳的皺褶,對著七葉邪魅地一笑,緊接著他又轉向公元,“你最好也記住。”言罷,白霧從他手中徐徐而出,紅衣褪去,轉眼他又化作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貓:“喵……”

七葉拔腿便要追,但弼早已不見了蹤影。

“扇兄。”七葉“噔噔”跑上樓,衝進扇童的房間。

“本君這房裏又沒籠火盆,你臉怎紅成這個樣子?”扇童站起身,望著她。

七葉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下心態,將之前發生的事,從那封給她的信開始,一直到剛剛,隱去那些羞恥的內容,她一五一十地向扇童吐了個幹淨。

“貓妖,弼……”扇童舉起扇子敲敲腦袋,“呼……似乎有點兒熟悉。”

“你當然應該熟悉,”七葉沒好氣地道,“你忘了?三年前。”

三年前。

“居然偷襲!卑鄙!無恥!”青雉氣得跳腳大罵,腳下一滑正踢到一個東西,一看正是剛剛砸到自己的東西。她恨恨地拾起,竟然是一把八成新的折扇。

她本是個惜物的人,原本氣得想要將扇子扔進水裏,但轉念一想倒是白瞎了這把扇子,便把它直接扔到了一邊的草地上。“砰”的一聲,很響,像人頭磕在了地上。那扇子竟然自己就在地上立了起來,而且周身彌漫起霧氣。

壞了,這又是什麽妖法?青雉眼睛眯了起來,蹭地站起了身,扭頭就想跑。但沒等她邁出步子,一個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個圓滾滾的身影,三尺高,身著寬大的遮住腳丫的灰白色對襟布衣,頭上綰著一個小髻,帶著木質的發冠,手中搖著一把折扇。這貓妖竟然還是個孩子?

那身影轉過頭來,果然是個孩童的臉龐,圓圓的,肉肉的,隻是眉眼間帶著禪意的淡然,嘴角無關喜怒地輕輕彎成個弧度,開口亦是稚嫩的童音:“你是?”

你終究還是現身了,青雉冷冷一笑,將簪子背在身後:“休想!”

“休想?”小童一挑眉,心裏暗道,這倒是個奇怪的名字。

“將我困在這裏算什麽本事?有種放我出來!”青雉赤著腳在草地上來回地踱步,青綠色草汁濺在腳背上,形成一個個綠點,很是好笑,但是小童沒有笑。

小童用同情的憐愛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子,一臉普度眾生的表情。

“本君與你這女子並無仇隙。”小童認真道。

“那你就放我出去。”青雉急道。

“以本君所見,此處並無法術困住姑娘的痕跡。”

“什麽?”青雉難以置信,她指指身後的一圈,“這裏……這裏都是蠟燭,那裏有一尊菩薩像。”

“並沒有。”小童搖搖頭。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你走出來看看。”

青雉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邁開步子,腳踩在溫暖的草地上,頭頂上是炙熱的陽光,她伸出手去撥弄一邊的河水,清清涼涼,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原來她壓根兒就沒有被困住!青雉那異常驚喜的神情看得小童目瞪口呆。

原來他不是那隻死貓。青雉正要說點兒什麽,忽然就想到這種時候應該趕緊離開這裏再說,如果等那貓妖回來再撞見可就糟糕了。於是乎她轉頭便要離開,但扭過頭卻發現,目力所及之處都是高大的木蘭樹,一棵挨著一棵,密密麻麻的,根本找不到哪裏是下山的方向。

青雉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轉了兩圈,回頭看見之前的布衣小童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你是妖?”青雉突然想到。

小童點點頭:“你是人?”

青雉同樣點點頭。

“此處是陵嶺迷穀,人跡罕至,你又為何會來到這裏?”小童看著青雉,感覺她頗有些意思,一個普通人麵對一個妖竟然如此平靜。

就因為這裏人跡罕至,所以她才會誤打誤撞地走進來。

“我天生體質特異,能看見你們這些妖魔鬼神,所以無處安身,所以四處皆可安身。”青雉苦笑起來。

一個因為能看見鬼神而被排斥的凡人,小童忽然就笑了:“跟本君走吧,本君倒是可以與你安身之處,護你周全。”

“如此看來,那貓妖似乎是依舊記掛著那根簪子,特意來尋你找麻煩。”扇童搖著扇子歎息道,“你這根簪子真是惹了不少麻煩,不過你既然已經將簪子許給了公元,嗯……他這麽再來鬧倒是有些麻煩,不過話說回來,這神族公元的亡妻之物之前為何又會落到貓妖之手?他們可相識?”

“我叫弼,你最好也記住”,一個小小的瞬間混合著貓妖那張妖孽的臉在腦海裏閃過,七葉想了想,道:“他們是不認識的。”

扇童陷入了沉思:“不認識最好。”

七葉回到鋪子前麵時,天已擦黑兒了,坐了一會兒,有幾個來問價的,也有幾個來寄書信的,絮叨了些自己的故事,無非是家長裏短、兒女情長,七葉打起精神一樣樣幫他們做好,一張張紙箋在雪白的瓷碗中燃燒。送走客人後,七葉欲將台子上的大碗收起來,一彎腰看見了一雙草鞋,她抬起頭,是公元。公元手中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裏放著兩隻小盞和一壺熱茶。

“今日的茶濃了些,提神最好。”公元將其中一隻小盞遞給七葉。

七葉道了謝接過。開了花的青瓷小盞,這是之前茶鋪送的那套,平時她並不舍得用。不過既然公元用了,她也不好說什麽。她伸手提壺斟滿八分,啜了一口。果真是濃茶,苦得很。

七葉將手中的茶水飲盡。濃茶能提神,但不是所有的濃茶都能提神。公元將沉睡的七葉抱起,一步步地向鋪子裏麵走去,穿過中堂上樓。“吱呀”地推開門,他把七葉放到她自己的床榻上,將她的衣襟整理整齊,又將她的雙手搭到腹上。

公元稍稍將她的頭抬起,把簪子拔出來放到她胸口的位置。

七葉的胸口在緩慢地起伏,她正陷入深深的夢鄉。在那個夢鄉裏滿是痛苦,少小離家,孤身在外逃亡,一個人對付難纏的鬼怪,汗珠從她的額頭落下。

公元將她安頓好,直起身子,素白長衣之上,儒雅倜儻的麵容閃過少見的狠厲,身前白光閃過,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然在手,寒光中“望鄉”二字灼灼,刺得人眼痛。

這世上的羈絆本就不應該在你心上存在,隻要一死,回到從前,一切都會消失,都會放下。

既然這麽痛苦,為什麽還要繼續,不要再繼續了。刀尖挑開青色的衣領,隻需輕輕的一下,就和之前的一樣……公元慢慢閉上了眼。

“喵……”毫無征兆地,白色的霧氣從窗外驀然升起,落地化作一團妖豔的火紅。桌子上的毛筆騰空飛起,打掉了公元手裏的短刃。弼皺起眉頭:“你居然給她下了迷藥。”

事情敗露,公元沒有答話,房間中央的火盆倏然熄滅,他瞥了弼一眼,旋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遇到弼,七葉可算領教到了什麽叫遇到命中注定的魔星。

“明天見”,原本她以為那隻貓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第二天她真的就又在鋪子前看見了那身火紅的衣衫和邪笑的臉。七葉轉身就走,可是腳下隻是邁著步子,卻還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分毫!可惡,定然又是他耍的鬼把戲,七葉回手將身邊一個能夠得著的最大的青瓷瓶拿起,衝著那張欠揍的臉丟了過去。

“啪”的一聲,青瓷瓶就被那雙纖細白嫩、留著長長指甲的手輕鬆接住。

七葉氣得咬牙切齒,弼站在鋪子邊兒上,笑得意味深長。終於,七葉微微眯起眼,手悄悄伸到了袖子裏。

“你在找這個?”弼拈著兩根指頭一晃,指間已經多了一根細長的檀木簪,端上的珠子閃著幽青色。

“我的簪子怎麽在你的手裏?”

“這就要問你們鋪子裏請的小工了。”

弼轉著簪子,斜眼看著七葉,腰靠在櫃台上,無比嫵媚地探過身來,眼神意味深長。

公元?七葉有點兒吃驚。

“不過,既然送給了你,我就斷然不會再收回,隻願你每每見到這簪子就能記起我,那我便心滿意足了。”弼將簪子往七葉的長發上一卷,便是一個利落的發髻,這次他甚至記得將她鬢角的碎發留出來一點兒,好遮住她臉頰上的那塊青記。

“你……”七葉瞬間又紅了臉,想要轉身卻動彈不得。

“喏,來了。”清脆的響指從他的指間飛出,七葉忽然就能動了,她憤然回身,貓妖早已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身後一隻手將她頭上的簪子拔下,七葉回身一看,正是公元。一身素白的長衣,英氣的臉上雖然沒有貓妖那樣的美豔,但就算沒有半點兒表情也給人一種儒雅溫潤的氣質。

人與人之間是要比的,人與神、神與妖果然也是要靠比的,被弼三番五次戲弄,七葉從心底裏對公元生出不少好感,甚至連剛剛弼那句頗有深意的話都已被她忘得一幹二淨了。

“這些日子下廚做飯,真的是麻煩你了。”七葉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著公元,“其實對神族,我隻是因為蜉蝣山……所以才……”

公元做了個在聽的動作,便轉身向裏麵走去,七葉跟上。偏堂的桌子上已經擺了不少的菜肴。

“我隻是進了神籍,並不是真正的神族。至於你所說的蜉蝣山,西冥者,昧穀也。日入於穀而天下冥,故曰昧穀。昧穀有山謂之蜉蝣山,有崖一念,俘下世天賦異稟亂世之人,我隻是在很久以前有所耳聞,但並未親眼見過,也並不知他們竟如此好賴不分,害得一個普通姑娘年少便逃亡離家,流離失所。”

從來沒聽過公元說過這麽多話,七葉心中大動。近日公元對她雖然表麵上冷淡,但每每照麵,他都會腳步略頓一頓,甚至有的時候七葉能恍惚感覺到他嘴角的牽扯,像是努力地想要笑一笑,這種小小的細節讓她感覺眼前的人似乎待她不同。七葉笑道:“之前我對你有些偏見,估計刁難你的地方不少,這簪子既然是你亡妻之物,那就給你吧,之前的誓言一筆勾銷。”

公元搖搖頭:“三千兩銀子我還沒有湊齊,血誓並不能就如此勾銷,況且,如今我也是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七葉默然地低下頭,公元夾了一筷子菜遞到她碗中。

“無處可去,有時候也不是壞事,不停地流離失所才能不停地相遇。”七葉吃了一口,隻覺得熱乎乎地暖進胸膛,不由得笑意盈盈道。

公元依舊是溫潤的模樣、僵硬的唇線,但眼中卻是閃動著光亮。

郾城西北有林,喚作赤葉林,其中有古木百頃,枝葉四季赤紅如火。相傳林中飛禽走獸無數,皆磨牙吮血,凶惡至極,妄圖入林一探究竟之輩,無論道士和尚、布衣貴族、皇帝將軍皆是有進無出。林外數裏地少有人煙,隻有零零散散幾處村舍,並著一條突兀的不能再突兀的前朝遺留的殘破古巷,巷口石獸燭台兩尊、石碑一塊。

石獸醜陋不堪,凶惡非常,傳說是前朝一道士為鎮住此地邪物而設。此凶獸,原馱青燭兩根,因如今年代久遠,已然不再,隻餘空燭台兩座。石碑則是鮮亮如新,幾十個拳頭大的朱砂陰文,字形詭異,似使人能辨卻又不能解其意。

再說那巷內,雖然殘破但卻幹淨整潔,屋瓦飛簷都是前朝樣式。平日裏,各色旌旗飄揚,吆喝聲絡繹不絕。可這裏位置偏僻,人煙本就稀少,這巷中卻像是日日往來賓客如雲。更奇的是,入夜之後,那巷中的幾十家鋪子仍是門楣大敞,不設半絲燈火,遠望黑洞洞的,一個個宛如陰司鬼衙,白日裏的達官顯貴已然憑空不見,街道上見不到半個人影,但卻隱隱有嬉笑怒罵、叫好吆喝聲隨著陣陣陰風傳來,如果不經意間走過巷口,聽見了實在是嚇人。曾有膽大之人深夜進巷想一探究竟,結果卻隻見幾隻狐兔之類的小畜扒瓦爬房,並無人影。

古巷之前被附近農舍人以燭台做名,稱作燭巷,此後又因它陰森古怪,各種版本的鬼故事層出不窮,一傳十,十傳百,就傳出了郾城。古巷終於與那吃人的赤葉林禁地一同成了郾城乃至白山州老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上回書說到,這二人一前一後,追著便誤進了那片傳說中有進無出的赤葉密林之中!隻見石敬瑭那廝嘴角冷冷一笑,大叫聲‘呔’!手中韁繩一扔,將身一縱,旋起入空,猛然躍起,淩空一記飛腳,正正踹在那王邈的脖頸上……”

“師叔!”

“曲風!好久不見,走,你我出去說話。”

已是二更時分,弦月高掛,夜漫漫,濃稠得仿佛化不開的重墨,一老一少從四角樓內緩緩走出。

“這深更半夜的,師叔好興致啊,這閑得齋可是郾城裏聽書最貴的地方,可見楚王府上那位夫人的病已是好了大半了。”

被喚作師叔的老人深深歎了口氣,壓低了嗓音,無奈地搖著頭:“唉,你不是不知道,這夫人的病豈是藥力能醫治的?”

如此看來,那外麵傳言楚王荒**無度,與楚王妃不睦多年,竟然是真的了,可憐當年名動一時的塞外美人多情王爺的佳話,最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這些年孤身漂泊在外,這薄情郎的故事聽得太多了,曲風並不吃驚,隻是無奈地搖搖頭:“醫者仁心,師叔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如今這個決定可是真的下好了?”

“唉……”老人長歎一聲,捋著下巴那幾根灰白交雜的胡須,“救也不是,不救更不是,楚王府和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這兩樣哪個也不是醫世堂能擔得起的。”

“唉……”曲風也不由得跟著歎氣起來,想要想出一個能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可是腦子裏此刻亂糟糟的,什麽也想不出。

忽然,老人放慢了腳步,伸頭到曲風的耳邊道:“醫者仁心,豈能見死不救,況且不隻是我想救,”老人說著指指天,“天也想救她!”

“啊?”曲風眼一瞪,不知師叔何以這般說,不過他到底是年輕人,腦子轉得快,隻頓了幾秒鍾,便立刻恍然大悟。楚王現在的心思自是不可逆轉。若是有救,就隻有一種可能。

老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全都明白了,腳下的步伐又放得慢了些,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不過,那楚王妃身染的是再平常不過的風寒,但服藥卻不見其效,這可真是怪了。”

道路兩旁的燈火陸陸續續地熄滅,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少,不知不覺中,空****的街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從街頭走到街尾,如今重走回街頭,前方不遠便是他們剛剛走出的閑得齋的四角樓。

老人停下腳步,微微仰起頭,看著樓簷頂上懸著的淺淺月牙:“唉,此時有孕也算是她的造化,這個男孩兒起碼可保她在王府五六月無虞,也算是不短,法子總會有的。”

曲風點點頭,隨聲附和。他伸伸懶腰,原本還想著與師叔小酌一番,如今也都沒了心情。眼看著時候也不早了,便想要告辭離去。正當開口之際,忽然曲風感覺眼前驀地閃過了一件物事,大小形容不辨,夾挾著一陣勁風,嚇得他下意識戰栗後躲,沒等他回過神,隻聽得身側傳來一聲呻吟。

是師叔!

老人痛苦地彎下腰,捂著腹,兩眼翻白,瞬間倒了下去。

時間一晃就是大半年過去了,轉眼已入了七葉來燭巷後的第四個年關,白山州又一次迎來了每年最寒冷的時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天之後終於露出了太陽,天氣卻更冷了。扇童身上的一身布衣已經換成了厚厚的花棉襖,使他看起來更像個尋常人家的胖娃娃。棉襖是七葉買的,雖然妖族並沒有過年關這種說法,但七葉還是決定像往年一樣給每人買身新衣裳。

弼自從上次出現之後,又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可是這十多天不知怎麽的,幾乎每天都會在七葉看鋪子的時候出現,不是突然從貓變成妖把客人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就是一如既往地用輕佻的言語挑逗著七葉脆弱的心弦,甚至有時用他的蹩腳法術捉弄她,氣得七葉好一陣子不在前麵看鋪子,都是找公元代勞。

自從上次與公元有過一場平和的交談之後,七葉感覺自己不論出現在什麽地方,園子裏、鋪子前、中堂,公元似乎越來越多地從她的麵前看似不經意地匆匆走過,或是提著水,或是端著些東西。兩人之間打招呼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從最開始的每天三四次,變成每天幾十次。尤其是七葉不得不每天硬著頭皮、瞪大眼睛小心著弼突如其來的惡作劇的時候,公元總是能適時地出現在她的身旁,雖然大多數的時候他都不會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卻讓七葉感到十分安心。

七葉能一個人獨自在外流浪十多年,本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忍讓了幾回之後,七葉和弼開始了每天鬥智鬥勇的精彩日子,你來我往,兵來將擋,弼惹了她,她必然想辦法還回去。每日想辦法讓弼吃癟已經成了她每天坐在鋪子前收銀子、聽故事之外最重要的事。

這一天,天剛黑下來,七葉披著一條長毛的白色鬥篷,像小羊一樣縮成一團,眼睛有些泛紅,弱弱地趴在那裏。一團雪白閃過,落在驛緣閣的門前,悄無聲息地拉長成人形,衣袖一甩,露出一張美豔至極的臉來。

“姐姐?”姐姐這個稱呼是弼故意用來氣七葉的。

被一隻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叫姐姐,七葉每次都被氣得跳起來,恨不得立刻把眼前人亂棍打走,但是今天似乎很特殊,七葉幾乎連動都沒動,隻是嗓子裏哼了聲,又繼續低沉地閉上了眼。

弼從來沒有見她這麽平靜過,難道是不舒服?

弼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語氣一如既往地輕佻:“姐姐是嫌弼來得遲了,心裏怪罪?”

七葉強忍住一身暴起的雞皮疙瘩,拉著長音道:“怪罪倒不至於,隻是我今天做了一整天的針線,身子累了而已。”

弼很是吃驚,嫵媚地一撩長發,強行抬起她的臉,饒有興致地問:“一天的針線?”

“在我家那邊的村子,有個風俗,每當過年關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踩著自己的舊衣服,然後換上新衣袍,象征著辭舊迎新,討個好彩頭。”七葉悶聲悶氣道,“然後我就連著兩天沒睡,給鋪子裏的每個人都做了件新襖。”七葉終於抬起頭,睡眼蒙矓,打著大大的哈欠。

好生氣,但還是要冷靜。七葉深吸口氣,擠出個笑臉來:“我說錯了,是鋪子裏所有的動物。”

“那就說明有我的嘍!”

“當然。”

“噢?”弼眼睛閃閃發亮。

“等一下啊。”七葉轉過身去,詭異地一笑。很快,她從櫃子下麵取出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色長襖,弼眼珠一轉,探身就要搶過。七葉抓起身邊的硯台就砸了過去:“先聽我說。”

弼悻悻地收回手。

“這新年換新衣的習俗是我家那邊傳下來的,穿換都要按舊禮來。”七葉認真道,“你需要把舊衣物脫掉踩在上麵才能換上,取辭舊迎新之意。”

弼表情暗了下去,作為一隻貓,他是有些潔癖的,要把衣裳踩在腳下,地上滿是積水泥濘,這……他動動嘴沒有說話,轉頭一看七葉,她竟然已經趴在台子上困得睡了過去。

想了半晌,現在的巷子裏陽氣未散,還沒有魂靈來來往往,他歎了口氣,伸手解開自己身上的紅色長袍,閉上眼,一臉嫌棄地鋪到地上。七葉睡得好像很沉,披肩從肩膀上滑下,掉到腰上。他走過去想幫她拉起來,卻又怕把她驚醒,不由得深深出了口氣,又將身上僅剩的裏衣脫下,披在七葉的披肩滑落的地方。

咬著牙,他站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伸手拿起七葉做好的那件紅襖,抖開。很長,拖到腳踝,布料是祥雲暗紋,是一件裏子夾了棉絮的披風。弼正要係上看看,說時遲那時快,剛剛還熟睡不醒的七葉一下子從櫃台上爬起來,手一揮,不偏不斜地抽到紅披風上一個不易察覺的線頭,狠狠一扯。“嗖!”整件披風裏子和外料就分成了兩半,棉絮被猛然釋放出來,瞬間飛得到處都是,單成兩片薄布的披風從弼的身上滑落。

漫天飛雪中**的身體,以及因為詫異和憤怒而冒著火光的眼。弼轉過頭,狠狠地喝道:“七葉!”

“啊……”沒料到弼竟然會將裏衣也脫掉,七葉吃驚地呆立在當場,緊接著又大笑起來。

弼的青色瞳仁像貓一樣眯成一條細縫,眼梢微微吊起,唇角帶著怒氣:“七葉……”

七葉忽然嚴肅地向對麵茶館招招手:“慕容姑娘!哎,來了,來了。”說完,她拔腿就跑,轉眼就沒了蹤影。

這麽巧?弼回頭一看,茶鋪子門口不過是幾個窮酸書生在那裏退讓作揖,哪裏有什麽慕容姑娘!

嗬……弼輕輕將鬢角的長發撩了撩,咬咬牙,看著那個邊跑邊笑的背影若有所思。

“從沒見過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空氣中的某個人說話。果然就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從鋪子裏麵走出一個人來,他伸出掌心抬了抬,掉落在地上的一件內衣飄然而起,“嗖”地飛砸到門口那隻正風情萬種倚著門鬥的貓妖身上。

“見過。”公元走上前,仰頭看著天,平波無瀾的眼倒映著將天遮蔽得黑壓壓的厚厚雲朵。

“雖然我醒過來隻是這幾十年的事,不過我猜你對她撒的謊,大燕上下所有的馬車加在一起都裝不下。”弼的語氣有點兒鄙夷。

“不要多嘴。”公元皺起眉頭。

“六百年前發的血誓還在,我自然不會多嘴,不過如果還有上次那樣的事情發生的話,我還是會阻止。”弼將衣裳穿起來,準備離開。

“我真是不明白,”公元突然加重了語氣,上前攔住弼,“你到底知道些什麽我不知道的?”

弼笑了下,化成本體的白貓,從公元腳下輕鬆掠過:“很多,我知道大燕很多人都在找你,每天都有無數無辜的人為了你喪命,至於其他的……”後半句話,變回小貓的弼對著公元輕輕地一喵。之後,那團白色的身影轉眼不見了蹤影。公元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向茶樓裏走去。

“喲,公子。”一個小夥計笑著跑上前來。公元從未來過這茶樓,所以沒人認識他。

“七葉平時都喝什麽茶,吃什麽點心?”公元問道。

小夥計一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公子指的是對麵鋪子的七葉姑娘?”

“是她。”

小夥計擺擺手:“掌櫃的吩咐了,無論是誰打聽起七葉姑娘的喜好、去處,都不可以說出半個字。”

“噢?”公元沒想到還有這麽一茬兒,“要是我一定要你說呢?”

小夥計別扭道:“我隻是個幫工在這裏想賺些陰財,以後賄賂鬼官,投個好去處罷了,公子你可別難為我。”

公元從袖中取出塊銀子來,個頭不小,輕輕地放在桌角。

小夥計倒吸了一口涼氣,掙紮了半晌,艱難道:“我還是不能說。”

“那你總知道為什麽。”公元點點銀子。

小夥計抿下嘴,上前一步,低聲道:“好像是為了躲什麽人。”

躲人?八成就是躲蜉蝣山的人了,雖然並沒問出什麽,但公元還是把銀子塞到了小夥計的手裏。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輕咳,小夥計嚇得一縮脖,轉頭便跑。公元皺皺眉,回身一看,是個女子,正垂首偷笑。

“你是?”

“我也是小夥計。”女子嫣然一笑。

“噢。”公元轉過身去。

慕容姑娘走到他麵前坐下,向旁邊的一張桌子指了指:“七姑娘來的時候就坐在那裏,有時候還抱著個娃娃,一壺碎清茶,一碟果仁餅。”

“你告訴我,你們掌櫃不會怪你?”公元冷冷道,他對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女子沒有半分好感。

“關心七姑娘的人不多,我隻是替她高興。”慕容姑娘細聲細氣道。

“一位紅衣公子,模樣生得極好。”她想了想回答,“我們掌櫃的總說,他們看起來倒像是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公元的臉色瞬間冷得不能再冷,不想再聽了,他站起了身。

“公子的茶還沒……”

公元好像聽不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茶樓。

大年夜的前一晚,天降大雪,雪花覆蓋了整條青石板小路,巷子裏身影最多的是兩個地方—— 錢莊和驛緣閣。

陽間人所燒的紙錢隻要有名有姓,基本上都會被記錄成陰財,這邊人隻要去錢莊報上姓名和生辰八字就可以盡數兌成銀兩,很是方便。很多人兌了銀子除了買些東西食用,也會來驛緣閣這種價目表嚇死活人的地方,給那邊思念的人燒去兩句話。雖然得不到回音,但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能減少一點兒了卻,時間長了,便能放下前世的過往,繼續走該走的路,而不是永遠停在這裏。唯一不會變的是那些有著相對永恒生命的人,比如阿扇,比如弼。

至於公元,他本就不屬於這裏,等他得到了簪子,或者還了銀子,早晚會離開,七葉這樣想。

前幾年的大年夜隻有七葉和扇童兩個人對著一大桌子她做的古怪食物。今年不同,有了上好的廚子公元,一切變得值得期待起來,雖然不能貼紅,但七葉還是剪了很多青色的窗花,貼得到處都是。

“你似乎特別喜歡青色。”扇童蹦上桌子,用扇柄挑起七葉剪的一枝梅花—— 青色的梅花。

雖然不擅長做糕點,七葉卻是很會剪紙花。

“在幹什麽?”背後公元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在給本君剪紙花。”扇童搖著扇子道。

公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氣氛陷入了尷尬。

說來也奇怪,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她似乎從來都沒見過扇童和公元有過什麽實質性的對話。雖然有時候扇童會為了挖苦七葉而稱讚公元做的飯菜好吃、手腳麻利,卻總讓人感覺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公元坐了下來。他的麵前是成堆的青色薄紙,他隨便抽出來兩張,用手指在上麵輕輕滑動,轉眼之間碎紙片紛紛掉落,一朵盛開的青花躍然出現在了三人的麵前。

“**。”七葉伸手就要去碰,扇童搖搖頭:“那是彼岸花。”

“彼岸花?”七葉從公元手中接過,抖了抖,“雖然從沒聽說過,但看起來倒是比梅花更相搭這青色。”說著她便站起身。

她這一起身不要緊,公元卻是眼神一下子變了三分。七葉被他看得不自在,解釋道:“新做的衣裳。”

“鵝黃。”

七葉很少穿亮色衣裳,她的衣裳都是挑的淺青色,卻沒想到公元看見她穿這身衣裳這麽吃驚。那眼神看不出情緒,但是感覺黑黝黝的像是無底洞,若是對視就會吸人進去。配上那張冷冰冰的臉,七葉感覺要窒息的樣子,汗珠都快下來了,她連忙邊念叨邊舉步向後麵走去:“你的東西做好了我去端過來。”一溜煙沒影兒了。

公元抬起頭看著他,表情漠然:“你怎麽知道這些?這閑事,你管不起。”

是,扇童點點頭,自己不過是一把偶然得道又曆劫失敗的扇子精,對於他們的事,就算他知道因果也無能為力,隻是……

“我既然將她帶到燭巷,那便要護她周全,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會去打探,況且在很久以前……”這時,七葉歡快地闖了進來:“菜好了!”

兩個人目光齊刷刷地轉了過去,從頭到腳地打量著突然把新衣又換回舊衣的七葉。

菜很豐盛,沒有很多大魚大肉,但看起來卻極為精致。其中有一盆看起來很濃醇的湯,湯中漂**著幾縷撕成細條的蘑菇,**悠悠的,不知為何卻讓七葉想起了那隻死貓毛茸茸的尾巴。

話說自從上次她戲弄了那隻貓妖之後,他竟然再也沒有來過鋪子,是真的生氣了?那太好了,她心中暗暗慶幸。不過就在這時,店鋪外響起巨大的鎖鏈撞擊的響聲,很是刺耳。七葉端著湯下意識地就向鋪子外麵走了去。

濃黑的身影,佝僂的脊背,冥大人手中牽動著韁繩,寬大的袖口和繩端拖到地上,那幾個紅袍的娃娃就那樣隨著韁繩的搖動,一點點地僵硬地挪動著雙腳。袖口中每隔幾步就會落下一張長長的畫軸,掉在地上。

“大人?”七葉不敢上前,隻得站在原地呼喚,但冥大人仿佛根本聽不見一樣,隻是押著那些小鬼從自己的鋪子前緩緩地走過。

冥大人走後,鋪子前的地上落著一張畫軸。七葉有些不解地上前拾起攤開,隻見上麵有兩個大大的篆字:通告。下麵是一幅畫像,一個頭戴鬥笠的黑袍男子,翻青的眼,怨氣不是一般的深重。

“居然是通緝令!”七葉先是大吃一驚,然後立刻就來了興趣。這是她在燭巷待了這些年裏頭一次見到這東西,沒想到竟然也有陰陽官抓不到的人,居然需要通緝。再向下看,“五千兩!”七葉眼睛都冒出火花來,“難得的好事啊!”

“湯要涼了。”背後響起個清朗的聲音。

“不好意思。”七葉猛然想起湯來,放下卷軸,端起食盒便向後一個大轉身,正撞上了站在她身後的公元,一大盆湯華麗麗地撞灑了一大半,素色的衣裳沾滿了油光點點。

七葉呆住了。公元皺起眉頭:“你剛剛在想什麽?”

七葉當然是在想那五千兩銀子啊,但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她竟然脫口而出:“弼……”

公元什麽也沒說,直接轉過身去,七葉鬆了一口氣,可是就當她把碗放下的一刹那,突然一隻手狠狠地掐向她的脖頸。白光閃動,隻這一下,七葉眼前瞬間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隻能感覺到一片耀眼的白光在不停地閃動。黑色的眸子盯著茶色的眸子……

仿佛一瞬間跌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

七葉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下墜,墜著墜著竟然慢慢地站立起來。她慢慢睜開眼,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在黑暗中飛快地下沉,眼前忽然像放皮影戲一樣出現了色彩豔麗的畫麵,一座小小的樓閣,飛簷石磚,一群身著前朝服飾的人,有老有少,有布衣也有錦緞,正圍在那裏,似是在把酒言歡、吟詩作對。

旁邊一女子席地而坐,古琴安於雙膝之上,素指時而輕撚時而複挑,頭頸微微低垂,眉眼帶笑,神情專注,悠揚的琴聲從中嫋嫋飄出。旁邊有一男子模樣極其俊俏,與她同坐,和著琴聲而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竟然是生離之歌,哀戚的曲調催得人鼻子發酸,七葉呆呆地聽著,竟然感覺要流出淚來。

一位老者突然起身,對著二人說:“你們姐弟二人雖是遭了大難,無家可歸,但幸而遇到我們幾個,誌同道合,林公子才華橫溢,言兒姑娘也是性情中人,不似女兒家,竟是個有大抱負的巾幗之才,當可以此處為家,每日把酒吟詩,枉此生,卻不也是快活?”

座下的姐弟二人相視一笑,俱點頭稱是。

“今日雖是初聚,但我們幾個誌同道合,隻當作久別重逢,就請姑娘彈個歡快點兒的曲子吧。”

言兒姑娘笑著答應了,手指輕輕撩動,又一首曲子悠然而出。

在場的幾個人都應著歌聲,踩著節拍跳起舞來。跳的是前朝流行的一種舞姿,現在看起來頗為滑稽。七葉看著好笑,忍不住樂出聲來,就在她出聲的一瞬間,“砰”地弦斷了,歌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向七葉這邊看了過來。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七葉被嚇了一跳,不好意思起來,連忙作揖道歉,“我是……”

正當她手忙腳亂要介紹自己的時候,隻聽到那個彈琴的姑娘突然站起身來,皺起眉頭,指著七葉:“又是你!”

七葉突然反應過來,她指的不是自己,七葉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但她剛一回頭,脖領突然被猛然揪起,整個人騰空飛了起來。眼前的樓閣倏然消失,出現了一片平坦的草原,抓在她脖子上的手猛然一鬆,“撲通”,她從半空中跌到了草地上。

她轉頭一看,發現剛才的女子也被一起丟在了草地上,女子腳邊站了一個渾身素白、戴著白紗的男子。女子掙紮著要起身,男子手輕輕一抬,她便又跌了回去。男子輕輕地摘下麵紗,露出一張白淨、儒雅、不帶任何表情的臉。

看著他,又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女子,七葉吃驚不小:“她,他們?”

“你這個畜生,枉我把你當成親哥哥一樣,那麽尊重你,你害死我爹娘,如今又殺了我幼弟,今天要麽你殺了我,要麽我殺了你!”女子臉上滿是淚痕,咬牙切齒,掙紮著,卻無論如何也起不了身。

短短的工夫,剛剛那個唱歌的男孩兒竟然死了。

公元走上前,一把將她拉起:“你罵我,我很難過。”

“呸!”女子狠狠地唾到他臉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都洗不淨你肮髒的靈魂,枉我之前信任你,你個畜生!畜生!”

公元攥起拳頭抵在她的下頜,另一隻手撩起她披散的長發,將她頭上的發簪狠狠拔下,丟在地上。

是那根簪子!再一看,那簪子卻已經不見了。

“燒死你爹娘的火是我放的沒錯,因為他們實在把你這個千金大小姐保護得太好,十八年不曾出過閨門,不過你的弟弟,你弟弟已經死了,他們都看見了。一個死人會複生?會有那麽容易就被你碰見?”公元冷冷地看著她。

“你放屁,那不是我弟弟,難道是鬼嗎?”女子將他的手厭惡地撥開。

“是鬼就好了,我可以直接滅了他。”公元淡淡地說道。

“嗖”,一道強光從公元手指尖放出,“砰”的一聲仿佛彈到了什麽硬物,一隻白色小貓從空中掉落到了草地上。

“弼!”七葉脫口而出,她連忙爬起身。

白貓落到了草地上,化作一團白霧,霧氣長成了一個身披赤紅長袍、模樣妖孽的男子—— 真的是弼。

公元扳著言兒姑娘的頭向後一轉:“看吧,你的好弟弟。”

“長得像個青樓女子一樣,他才不是我弟弟!”女子怒道。

青樓女子,七葉笑出了聲,但是他們好像根本聽不到她發出的聲音。

“騙你的不止我一個。”公元平靜道。

弼突然飛身上前:“但要她死的卻隻有你一個!”

公元皺起眉頭,手一揮,弼大叫一聲,捂著胸口從半空掉了下去。雖然七葉已經猜出這些不是真的,但她還是心中“咯噔”了一下,起身跑了過去。隻見弼雙目緊閉,倒在了草地上,手中握著的一把短刃掉在了不遠處。

雖然知道這一切並不是真實的,但是七葉仍然覺得很失望。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是背叛?她對著公元怒吼:“弼……公元,你夠了!”然而,他們並不能聽見她說的話。

趁著公元被弼分神的瞬間,言兒姑娘翻身而起,一把抓過弼掉在草地上的短刃,朝著公元的胸口狠狠地刺下。

就差一點點,一點點!公元回過神,伸出左手一擋,右手猛力地扼向她的喉嚨,掌心中白光閃動,言兒姑娘臉色瞬間黑紫,翻起白眼。

像是在夢中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這時候七葉猛然意識到,這一切應該是很久之前在公元身上發生的,但不知為何竟在她的眼前重現。

言兒姑娘不住地蹬踹,公元狠狠地抓著她,一副睥睨眾生的冷漠。看著那個公元,七葉渾身上下都感到冷。雖然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是她無力阻止。

“渾蛋。”七葉突然感覺自己鼻子一酸,她埋下了頭。

言兒姑娘徒勞地掙紮了幾下,就再也動不了了。

“居然是他親手殺了你……”七葉攥起拳頭,抬起頭想要放聲喊叫,然而眼前的景致忽而再次大變,又是一陣眩暈襲來。

她睜開眼,脖頸絞痛,而剛剛那個扼住自己脖子的人正一臉驚愕地看著她。他猛然鬆開七葉,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咳作一團的七葉。

七葉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慢慢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原來還站在鋪子裏。

“我剛才……”七葉雖然氣都喘不勻,但腦子卻依舊靈光,“我剛才看見的是……是你的記憶?”

公元難以置信地看著七葉,她居然從他眼中讀到了記憶,雖然隻是巧合,但是……他冷靜下來,想要走上前去。

記憶忽然重疊,七葉摸著脖子怒喝:“不要過來。”

“你其實根本沒有什麽亡妻。”七葉冷笑道,“那個女孩兒,那個叫言兒的女孩兒,是你殺了她!什麽亡妻,可笑至極!”

公元冷冷地看著她,麵無表情,目光平靜:“是。”

想起相處的這些時日,想起自己心下不知不覺的那些悸動,那些以為他待自己的不同,以為他……羞恥難當,七葉顫抖著手,將簪子從頭上拔了下來,長發如瀑布傾瀉,她冷冷一笑,將簪子遠遠地拋向黑暗之中:“她的簪子,你並不配。”說完,七葉轉身跑進了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