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殺手冉

驛緣閣,驛前緣之閣。繞過空曠的中堂,往左是不大的一間內室。室內簡潔整齊,有些氤氳的禪意。

已是晚秋時分。夜,冷冰冰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地上籠著暖爐。爐邊躺著一個人,整潔的素色麻布衣裳,胸口隨著門口傳來的腳步聲不易察覺地加速起伏著,散亂的長發已經被簡單地梳起,綰成小髻,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七葉走上前,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額頭,一片冰涼。

他沒有傷得很重,隻是在做噩夢。七葉鬆了口氣,內疚的心稍微緩解了一點點。她慢慢蹲下身,歪坐在地上,輕觸在男子額頭的手指向下轉移,原本隻是想摸摸脈息,但手指一直移到他脖頸上的某個位置時,突然她心下一顫,指尖用力地狠狠一戳。

“呃……咳咳咳……”原本沉睡的男子猛然蜷縮起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睜開眼簾,兩道深褐色的眸光瞬間衝破天青,其實這樣看來,他的麵相反而儒雅平和。

他咳得撕心裂肺,掙紮著半支撐起身子,目光掃過七葉強裝淡定的臉和她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指。

四目相對,隔了半晌。男子用逐漸平靜的語調虛弱地道:“謝謝。”

七葉一頓,男子繼續道:“是噩夢。”

七葉順口而出的話帶著些嘲諷:“人的噩夢裏都是鬼神,你是神,那你的噩夢裏是什麽?難道是人?”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沒想到,男子望著她的眼,平靜道:“是。”

七葉心中一驚,突然爆發,右手往袖中一探,一道冰冷的光閃過,刀刃上的“望鄉”兩字已經抵上他的下頜:“你是蜉蝣山的人?”

男子表情明顯地一愣,隨即搖了搖頭,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唇動了動:“不是。”

“咣”的一聲,短刃掉在地上。七葉直接用手扼住他的喉,惡狠狠道:“你在撒謊,你明明是神族。”

男子沒有掙紮,直直地看著她,眼中有低沉的看不見的情緒,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神族是,蜉蝣山不是。”

七葉冷笑道:“嗬,你既不是蜉蝣山人,卻想要我性命!”

這……男子慢慢地垂下頭。七葉眼中寒光一閃,手中的力道不自覺地又加大了幾分。

男子抬起頭:“是我的錯,可是,”他頓了頓,“看見你頭上的那根簪子,在下傷心欲絕,心痛之下魯莽行事,實在是手段過激了些,在下在這裏給姑娘請罪。”

簪子?七葉吃了一驚,手不自覺地鬆了下來,男子微微挪動身體,支撐著身子的手臂一軟,倒了下去。

“簪子?”七葉半信半疑,一邊看他,一邊伸手將發髻上的簪子取下拿在手裏,“這個?”

男子眼中閃過一道晶亮:“是。”不過隻是一瞬,他的眼便暗了下去,“那本是亡妻生前所遺之物。”

七葉驚訝得嘴都合不攏,眼神飄忽。這發簪的確是她早些年在外麵流浪的時候偶得之物,話說回來也是數年前的事了。七葉看著簪子,半天憋出一句:“你的妻子是……”

“她和你一樣。”男子垂下眼簾,“是人族。”

七葉騰地站起身:“你怎麽看出我不是魂靈?”

男子無奈地笑了笑:“你為我把脈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你的脈息,雖然我不知道你一個活人為什麽會在這陰陽相交之地做鬼靈生意,但……”

“但什麽?”

“但你戴著我妻子的簪子其實真的很好看。”這樣的話從一個語氣傷感,眼神中滿是深情的英俊男子口中說出,讓七葉很不好意思地別過了臉去。過了半晌,她把手中簪子遞給男子。男子愣了愣,伸手想要接過。七葉卻又一仰頭,“唰”地抽回手:“我可以給你,但你須得起個誓,拿到簪子之後立刻離開燭巷。”雖然他說自己不是蜉蝣山的人,但他已經知道了她不是魂靈,怕是留下他會惹出麻煩。

男子默不作聲,隻是費力地想要站起身來,可試了四五次也沒能成功,最終筋疲力盡地摔倒在了床榻上。

分明是神族,卻柔弱得像個凡塵女子,不知道他究竟是遭遇了什麽才落得如此下場。雖然不情願,但為了他能趕緊離開燭巷,七葉還是不情不願地彎下腰,伸手扶他。除了麻衣粗糙的質感,沒有一點兒柔軟的觸感,男子身上好像隻有骨頭一樣。

在七葉的攙扶下,男子終於勉勉強強站起身。她將簪子遞給他,男子接過,嘴動了動,抬手又將簪子插回她的發髻上。

“你這是幹什麽,不要了?”七葉皺起眉頭。

“我妻已過世百年有餘,如今這根簪子已經屬於你,奪人所愛未免有失公允。”男子的手從七葉的長發滑下。

“哦?”七葉挑眉,走到桌前自顧自地倒了杯水,喝著道,“難道你要折成銀子給我?”

男子想了半晌,相當誠懇地道:“未嚐不可。”

雖然七葉一向是愛財的,但相較之下,還是讓眼前這貨離開燭巷更重要些,於是瞥他一眼。為嚇退眼前人,她故意獅子大開口地道:“簪子是我三年前撿的,半路被魂靈纏住,用半了條命才好不容易保住它,我也不多要,隻要半條命的錢,算你三千兩便好。”

沒想到,男子甚是爽快,直接點頭:“成交。”

三千兩啊,他哪裏有那麽多錢?

“啊?”輪到七葉傻眼了,“你雖是個神族,卻也不至於張手就能從天上接下銀子來吧?”

卻見她話音未落,眼前人已經將指頭放到口中咬破。一邊桌案上的一張白紙憑空飄起,那人將指尖一揚,血跡便落到了紙上,緩緩攤開扭動成一個個方正的小字:白銀三千兩。

“等等!”七葉連忙製止他,卻見他已將出血的指尖直直伸來點在了她的額頭正中,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一縷紅煙從七葉的眉中溢出。再一看,男子指尖的血滴已經不見,七葉連忙摸自己的額頭,也是無半點兒血跡。男子虛弱地點頭,自顧自地鬆了口氣。

“這是……契約?”七葉吃驚不小。她曾經聽扇兄說過,如今的神族雖不及上古那般有無上的法力,但卻依然保留著一種古老的以血為引的契約法術。

“是的,三千兩。”男子回答。

“你哪裏來的三千兩?”七葉打量他。

男子很坦然地攤手:“沒有。”

“那你那個契約?”七葉用難以理解的表情看著眼前人。

男子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沉思。

或許是把腦子傷到了,七葉用看傻瓜的眼神同情地盯著他望了片刻,無奈地拍著額頭,轉身準備離開。就在她撩起門簾的一瞬間,身後有聲音傳來:“或許,可以以勞役相還。”

三個時辰後,清晨。

小童睜開眼:“鋪子裏多了個幫手,還是個不吃東西也餓不壞的幫手,本君當然是中意的。但七葉,本君真是搞不懂你,你想讓他離開為何還要與他簽訂這樣的契約?”

七葉趴在小童身邊的床榻上,懊惱得直打滾:“誰要他真給銀子了,我隻是說個大數,想讓他趕緊離開燭巷罷了,誰能想到啊……啊呀呀呀……”

小童伸出扇子按住她亂滾的頭,“以神族血脈為引子的契約,除了履行別無他法。”

“連你也沒辦法了?”七葉哀怨地從**爬起來,嫌棄地撥開小童的扇子。

“七葉,我並不知道你與神族有什麽恩怨糾葛,本君也不會過問,但本君三年前在迷穀說過的話,卻是依舊算數。”小童站起身,平視著坐在眼前的七葉,“在這燭巷中,或一時,或一世,對方是魂靈也罷,神族也好,本君無論如何都會護你周全。”

“唉……”七葉長長地歎了口氣,癱倒在了床榻上。

公元。

公元是那個男子的名字,這是七葉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天中的某一天裏知道的。

扇童一直認為一個神族出現在自家的後院子裏有些冥大人授意的成分,所以對待他很是客氣。但扇童整日在房中打坐,兩個人幾乎是沒有碰麵的機會,作為店裏夥計的七葉卻要每日去照看還沒有好利索的公元。他人雖然不是在驛緣閣傷的,卻被她陰差陽錯地補了刀。七葉雖然滿心的不情願,但也不好說什麽。

但神族畢竟是神族,不到一個月已經可以不用攙扶地在驛緣閣裏逛來逛去了。

轉眼已經入了深秋,七葉發現這位不速之客—— 公元是個幾乎沒有什麽表情而且惜字如金的人。這種人無疑是她看不透的,所以三個多月下來,七葉除了知道他是神族、叫什麽、有個亡故的凡人妻子之外,對他一無所知。

公元不說話,但是碰麵的時候兩個人會有對視。公元的雙眼很好看、清亮,像平靜無瀾的湖水,看著極淺,但若是丟塊石頭進去,怕是一時半會兒都沉不到底。

有這樣一個可以稱之為隱患,又能每每讓她看見便會內疚的家夥天天晃在眼前,實在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情。好在不長時間,大概是初冬的時候,她就找到了一件讓她可以暫時避開這個人的事。

鋪子斜對麵,新開的茶樓終於要開張了。七葉找到了機會,隔三岔五地就找黃衣姑娘頂替自己看鋪子,既擺脫了那張害怕的臉,又能有茶水喝、有故事聽、有八卦閑聊。

這一天,天將要黑的時候,甩開一把紙扇,黃衣姑娘恭敬地出現在了鋪子前,囑咐了她兩句,七葉直接就奔茶樓而去。

開張大吉的日子,樓門口鋪滿了紅紙,雖然陽氣還未徹底散去,但樓下已經裏三層外三層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醉茶間”,名字是七葉起的,沒多文雅,但有旁邊的俗得天崩地裂的聚寶閣相襯已經算得上是上雅了。

撥開人群,七葉像條魚一樣左鑽右鑽地擠進門去。

與吉時還差一個時辰,茶樓裏除了幾個夥計在做最後的一些裝飾擺放,就隻剩下兩個人:顧八兩,還有慕容姑娘。慕容姑娘是顧八兩在燭巷這邊認識的幫手,七葉之前已經見過她幾次,模樣不錯,性格很是內向,話很少,但卻心思縝密,扒拉一手好算盤,生前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大家閨秀。

七葉將手中提溜的兩個大盒子放在離自己最近的桌上,回以一笑。環顧四周,已經比前兩日她來的時候多了很多字畫和精致的內飾:“顧掌櫃,蠻闊的嘛!”

八兩微笑:“比不得驛緣閣,一張薄薄的紙片賣出去就比我這屋子裏的所有字畫加起來還貴些。”

“哈哈哈……”二人相視大笑。而一邊的慕容姑娘也已經將兩個盒子打開。一盒是些竹葉形狀的青色糕點,另一盒則是兩把風格截然不同的紙扇。

三人正說著話,門外一個小夥計跑進來:“掌櫃的,吉時馬上就到了。”

“好。”八兩麵上一喜,幾個人連忙向門外走去。

外麵依舊是人來人往,堵得整條街都水泄不通。七葉站在八兩身邊忽然腦子一動,想著這時候冥大人可能會出來湊熱鬧,於是不由得向人群裏張望。看了好久也沒看到,卻偶然一眼瞥到了自家的鋪子。黃衣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一身素衣的公元站在鋪子前,一個穿著華貴、主顧模樣的人試圖和他交談,但很顯然,公元拉著張冷漠的臉,沒有半分回應。

“可惡。”七葉狠狠地對著驛緣閣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她在八兩耳邊低語了兩句,跳下石階,分開眾人向自己的鋪子奔去。

櫃台上放著一枝被風幹的紫色的花,隻能看清淡淡的顏色,形狀難辨。

“找人。”低沉的嗓音像是出自飽經風霜的老人之口。

七葉仔細打量著來人,他的臉消瘦而棱角分明,眼似是畏光一般眯成細縫,神情帶著與衣著和氣質明顯不符的憂鬱。

“驛緣閣的價目表裏並不包括找人這一項。”她對著牆上的木牌努努嘴。

來人轉過頭,看著七葉指的方向:“那我在這裏寄出的信,她一定能收到嗎?”

“隻要她活著。”七葉肯定地點頭。

“她一定是活著的吧,她那麽想贏了我,怎麽會不好好地活下去?”來人撫摩著台子上的幹花。公元瞥了一眼花,沒有說話。

七葉看著來人:“或許你的故事能給我們一點兒線索。”

“棗。”來人舉起幹花,花瓣的邊角碎裂,從半空中飄落。

冉是殺手,職業殺手。

他是整個白山州最好的殺手。“最好”並不是說他武功多麽高強,而說的是風度。

冉接下的單子從沒有活口。十二歲之後,冉的人生就隻有兩件事:殺人和準備殺人。但這並不妨礙他有著富家公子一樣的風度,白日裏淺色的對襟錦袍,素白長褲,京城華旗鋪子的緞麵雲履,發髻綰在頭頂,正中佩戴著翠色美玉,麵龐沒有多麽帥氣,但白皙幹淨,談吐舉止輕柔,讓遇見他的每個人都感到如沐春風。除了不常笑,冉看起來和闊綽文弱的富家公子沒什麽區別,就連殺人的時候他戴上黑巾的動作也依然優雅。

雖然沒有家,也不是公子,但“富”卻應該是殺手的常態。這一點上冉再次與眾不同,每行每業都有規矩,殺手這一行不太方便召集各位殺手精英組團,開會商量製定個草案之類的,所以冉有自己的規矩,那就是隨性的價碼。

人命很貴,冉不這麽覺得。有的人值三千兩,有的人隻值五十文,這個價錢在他接下單子之後就已經定了下來,童叟無欺。也沒有人會在殺人後賴賬,因為和殺手講價顯然不是什麽好事。所以雖然是殺手,還帶了“最好”這兩個字,但他並不是個富裕的人,他也不是一個需要富裕的人。

不過他在白山州有一間小小的地宮,地宮的位置在江湖上每被口述一次就要賣出幾千兩的高價,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那些想要冉為自己賣命的人,會找到一個叫三言堂的小幫派,幫派裏會有人將寫著確切信息的紙箋遞送到地宮中。冉每做完一單他都會回到那個位置,從地宮中新出現的那些紙箋中挑出一張,開始新的“旅途”—— 殺人。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了謀生?有時候一單的價錢甚至不夠他跑腳的路費。

樂此不疲,這是冉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這一年的五月初五,夜,翁縣墳場。一個衣衫破舊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在歪斜的石碑間拚命地躲避狂奔,口中發出尖利的叫喊:“救命啊!”

“我給你錢,我有好多錢。”他腳下不敢停下,仰頭對著黑暗撕心裂肺地喊。

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回聲,聲音像是被吞進了黑色的地洞。地洞在慢慢地膨脹,眼看就要吞噬他整個人。

“魏欣,魏三少,你六天前欺辱了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

“六……六……六天,她,她不是投井死了?”

“你記得就好。”冉將寬袖攏了攏,優雅地將手中的劍高高舉起。

“我有錢,有很多錢,三千兩……”

寒光一閃,劍已然從心口刺入,魏三少眼驀然一瞪,半句話還未出口,血已噴湧而出,頭一歪,死在了不知道誰的墓碑前。

“高估自己了。”冉嫌棄地看了眼自己的劍,伸過去在魏欣衣裳上蹭蹭,擦淨,看著地上表情依然驚恐的屍身,冷笑,“其實,你隻值十二文錢而已。”

三個時辰後,天已蒙蒙亮,南鄉縣北,還不怎麽有行人的小巷裏飄動著薄薄的霧氣。

踩著有些潮濕的泥沙,冉沒有敲門,徑直走進一間殘破的房舍。沒有過堂,進門一拐就是內室,一位沒有神采、體態臃腫、鬢角斑白,看起來病得很重的中年女子坐在椅子上,聽見腳步聲轉過頭。

“十二文。”冉停住腳步。

“謝謝。”中年女子直起脊背,虛弱地笑笑,抬手將鬢角的散發向後撩了撩。她背過身去,再轉回來,手中已多了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她把它遞給冉。冉上前兩步接過,掂了掂,道:“多了。”

“算是辛苦費。”中年女子回道。

冉將紅布包在手中撚了兩撚,叮當脆響中,三文銅錢應聲掉在女子平放的雙膝上。

“他不值。”冉轉身離開,當他走到屋舍門口的時候,房間裏傳來“撲通”聲—— 椅子被踢翻在地的聲音。冉耳朵動了下,看了眼手中的十二文錢,沒有回頭。

此地離他住的地宮並不遠,隻有半天腳程。到家的時候正是正午,石壁堆砌的石屋。從空曠的角落裏的一個位置透出一絲從外界射進來的微光,微光下麵經常是小山一樣的紙箋,今天和往常一樣,但卻是有些不同。在那堆紙箋的旁邊,還放著一個團成球的紙團,像是被遺棄一樣扔在那裏。

出於殺手的警覺,冉警惕地環顧四周,手按在劍柄上,思慮良久才走過去,他沒有先去看那個紙團,而是翻看那些平整的紙箋。他需要選出一張來,然後將其他的燒掉。沒有椅子,冉直接將價值兩百多兩的錦袍在土地上蹭來蹭去,他坐在地上一封一封地看。

火苗“嗖”地躥起,地宮很快便空曠得隻剩下他和一張單薄的紙片,不對,還有一個紙團。他順手將丟在一邊的紙團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團裏還有一張更小的紙團。

“棗,南鄉。”一個名字,旁邊潦草地畫著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冉沒有遲疑,立刻打開另外一個小紙團,平展開,是一張銀票,麵值相當大的銀票。冉還從未接過這麽大數額的銀票,足足有五百兩。不過很可惜也是畫上去的,甚至還細心地畫上了大印。他放下假銀票,重新拿起那張畫著小人兒的紙。

“棗?”他皺起眉頭,很顯然這張紙不是三言堂送來的,而是某個知道他地址的人從石縫裏丟進來的。

不過,看起來真的隻是像一個不怎麽精致的惡作劇,而且紙上畫的竟然還是個小孩子。冉沒殺過小孩子,他也知道這種稚嫩的筆觸一看就是小孩子之間取鬧的把戲。他不再管那個紙團,而是站起身拾起之前的紙箋,可是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間,猶豫了下,他還是撿起了那個紙團。真的是惡作劇嗎?冉的地址要賣幾千兩銀子,這麽貴的惡作劇,誰又能玩得起?

難以形容心中的感覺,冉莫名地想見一見這個拜托他殺人的人和這個要他去殺的小孩子。

冉把紙團揣進袖子裏,直起身子,轉身出門。

雖然是個孩子,但是沒有什麽不對。冉整了整背著的長劍,因為他是個殺手,僅此而已。

憑著一張惡作劇一樣的畫,想要找一個人,尤其是個容貌尚未長開的孩童,並不容易,但冉有自己的路子,不過還是需要借助一個叫聽風閣的江湖組織。

聽風閣在白山州的勢力中有個不小的人物曾經得到過冉不小的相助。冉決定去那人那裏碰碰運氣。好在運氣不錯,聽風閣答應相助,幫他找“栆”。

一個小姑娘,有人雇他去殺一個小姑娘。這樣單純被好奇心驅使而做的生意,冉頭一次接,心中有難以言說的感覺—— 心在顫動。不過,他還是覺得趁著聽風閣沒找到人之前,去先找那個雇用他的人。

這並不難,他的地址在江湖上要賣上千兩,能出得起這個價錢的人並不多,而且能買到的地方也隻有一個,三言堂。如今的三言堂表麵上效忠的對象隻有一個,那就是朝廷。當今的皇上是個思慮極其嚴明、謹小慎微、多疑而且會為疑心付出行動的人。如果讓他容忍一群不被自己掌控的幫派,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三言堂這個分支總攬大燕上下所有幫派的人員調動和動向,以及某些重要人物的命門軟肋,交出這些是江湖和朝廷共存的唯一可能。

冉,他雖然不是什麽幫派的人,但作為一個殺手,帶著“最好”頭銜的殺手,想在如今的世道混下去,也要有朝廷的默許。

那個地方離白山州很遠,就算是快馬加鞭也要三四天的路。他沒再回地宮,隻是就近找了個看起來不太破的客棧住下。房間在三層的小閣樓,店家領他上去,他們路過二樓的一個房間時,隻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劈裏啪啦像是書本從高處倒塌下來的聲音。冉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看了眼,門半掩著,似乎有個球一樣的東西在裏麵一閃而過。

店家走了之後,過了半晌再沒有什麽聲音傳來。

簡單地打理了下自己,冉和衣半躺下,半個身子倚在床頭。半刻鍾後,小閣樓裏傳來了輕輕的鼾聲。

“睡著了啊。”門外一個球樣的身影喃喃著一閃而過,無人察覺。

三天之後的傍晚,冉到了蒙州。

蒙州氣候幹燥,少植被多風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炎熱且幹燥,所以當地人都慣住倚積沙而建的泥土洞裏。冉來過這個地方,那還是八九年前的事。在他的記憶裏,泥土洞,不,是泥土屋裏空**無物,隻有簡單的供台和位不知名的女菩薩的畫像,無論他問什麽說什麽,都不會有半個人影出現,隻有清朗朗的女聲從那片畫紙後悠悠傳出。

“孟冉?”隻是一隻腳踏進石屋,不等他打量四周,那個聲音帶著回音已然響徹整個房間。他抬起頭,香煙繚繞中一尊拈花而笑的女菩薩正嫋然而立。

“是。”冉微微點下頭,眼中情緒不明。

“千裏迢迢,來此處所謂何事?”女聲尾音裏帶著三分笑意。這種語氣,很明顯她早已知道冉的來意。

“向堂主請教一人。”

“你已見過她了?”畫像背後的堂主輕飄飄道。

“還請堂主明示。”冉罕見地恭敬道。

“唉,本堂主倒是也想告訴你,但是畢竟收了人家小姑娘的銀子,兩千兩在小縣畢竟不是小數,怎麽說我們堂……”堂主似嬌似嗔地說著。

冉眼前一亮,不等她繼續說完,已經拱手:“明白了,冉謝過堂主。”

再回到白山州的時候又是三天後,冉收到了聽風閣的回信:“棗,年歲尚幼,行蹤詭異,居無定所,出沒毫無規律,曾數次在南鄉引起騷亂,底細不明,但是定然不是普通孩童。”

難怪有人會花大價錢想要一個八九歲小孩子的命。不過,如之前所聽到的,要這孩子命的也是個小姑娘。這真是奇了。

遠處突然傳來喧嘩聲。一輛馬車飛快地從遠處駛來,驚得路邊雞飛狗跳,行人紛紛避閃。冉剛剛回過神來,連忙腳下一跺,飛身而起,施展輕功,穩穩地落在了街道兩旁的一家鋪子頂上。馬車像瘋了一樣,飛馳而過。拉車的兩匹馬一邊嘶吼,一邊沒命地跑著,從鬧市區飛奔而過,有不少行人都被撞翻在地。

冉站在高處,風將車頂殘破的簾子掀起的那一刻他突然看清,馬車裏,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車廂裏蹦跳。

小小的,紮著兩隻羊角辮,圓圓的臉。

是她!

冉神經瞬間一緊,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冉的眼力和輕功都極好,按理說他這一躍跳到車裏沒有半點兒問題,但就在那一瞬間,馬車像中了魔一樣突然向空中後躍掉轉。冉直直地跌在馬背上,圍觀的行人中響起尖叫。冉雖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殺手,但這樣快得像瘋了一樣的馬,他也沒有騎過,隻得牢牢抓住韁繩。馬車馱著冉飛快地向前跑去,再不停留,轉眼沒了蹤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冉手中的韁繩被扯斷,馬終於停了下來。冉喘著粗氣伏在馬背上,眼中雖沒有恐慌,但也是有些飄然不定。

“噗。”一雙小腳從馬車跳到沒膝的荒草裏。

冉旋身飛起,一把鋒利的長劍精準地落在了那雙腳的主人細小的脖頸上:“有人雇我殺你。”

“噢。”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冉,簡單地回應。

“你不害怕?”冉皺了皺眉。

“我害怕你就不殺我了?”小姑娘眼中閃過笑意。

冉愣了下,搖頭:“你可知道誰要我殺你?”

小姑娘突然開始笑,邊笑邊跳:“我知道你就不殺我了?”

冉還是搖頭。小姑娘嘖嘖嘴,伸手將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撥開:“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殺我,廢話還這麽多,最好的殺手,徒有虛名。”

冉眼中寒光閃動,重新將劍架到她的脖子:“我隻是想確認下沒有殺錯人。”

“你沒有找錯人,就是我。”小姑娘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語氣,“至於要殺我的人嘛,她很討厭我,我們在一起待了太久,久得膩歪了,需要找些刺激,所以她請你殺我。”

冉眉頭擰成疙瘩,這種理由,算什麽殺人的理由?

“不過你啊,”小姑娘再次伸手把他的劍從脖子邊撥開,“能不能殺了我就看你的本事了。”說完,她轉身就跑。

冉站在原地,端著劍,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飛身追了過去。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冉是殺手,看似惡魔般的存在,卻亦有人能與他相克,比如這個叫棗的小姑娘。作為殺手,冉的直覺能匹敵女子在戀愛中的直覺,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不幸,棗可能是他殺手生涯的轉折,不過這種轉折是好是壞,無人知曉。

冉一路追著棗,他以為追一個孩子對一個武功不凡的殺手來講,不說輕而易舉但最起碼不是難事。可是很可怕,他這一追就是三個月。三個月裏,這個叫棗的小姑娘神出鬼沒地在他的視野裏遊走,每當他馬上要追上的時候,她就會突然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他暫時停下來,她又會突然出現,惹出很多的麻煩,讓他眼前一亮。永遠反複像是沒有止境。

冉感覺自己似乎是被耍了,還是被個孩子耍了,但殺掉那個孩子是他的工作,沒辦法放棄。

“那邊那個人是你推進河裏,引起我注意的?”

“是啊,怕你追丟了嘛。”

“你……我是個殺手!”

“是,我知道,白山州最好的殺手。”

“所以我早晚會殺了你。”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如果不配著你的劍,其實真心沒什麽氣勢。”

……

“你累了?”

“嗬。”

“哎,你終於也開始使陰招了。”

“我是個殺手,我殺人不擇手段。”

“可惜,我還活著,小花送給你,明天我要去大漠了,來大漠殺我吧。”

從沒有什麽對手能讓冉如此費心費時,對他來講似乎所有的捕獵遊戲都是他一個人的遊戲,但遇到棗之後一切開始變得不一樣起來。大漠,最開始,冉以為這是小姑娘耍的把戲,直到他在南鄉尋找棗好久都沒有結果,才從聽風閣得了消息,棗真的去了大漠。一個小姑娘隻身涉險大漠,冉先是吃驚,而後立刻借了匹馬,奔向了燕西的荒蕪之地。

燕西地處荒涼,少有人家,隻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很多被追殺的人會選擇逃亡燕西,但幾乎大半不到燕西就被冉留在了路上。去燕西的路很難走,冉以為在路上就能截住棗,結果花在路上的十多天裏,他無論如何也沒能找到棗的影子。

直到他進了大漠,站在他現在站的地方。腳下雖不是黃沙,但眼前已是無盡的荒涼,這一步踏出去,若是沒有半點兒準備,必然是生死難料。

冉曾經也有過追殺人追到大漠裏,那次幾乎算是死裏逃生的經曆,在他二十年的生命裏絕無僅有,也因此他這次來大漠之前做了充足的準備。不過棗還是個孩子,雖然她強大到足以和冉為對手,但那小小的身軀上能裝上幾個水袋、幾塊幹糧?短暫的休息後,他背起行囊,一腳深一腳淺地沒入了黃沙之中。

在大漠中不能依靠普通的方向感來確定自己的位置。即使武功卓越,冉也並不是很擅長在沙漠裏遊走,他隻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來尋找他的目標。

不知不覺就是七天七夜,他沒有找到棗,卻消耗了很多的水和食物。沙漠看起來永遠沒有盡頭,人走過留下的痕跡很快會被掩埋。冉一天比一天焦急,看著自己食物的減少,在冰冷的夜裏,冉開始減少自己的進食。不眠不休的跋涉、疲憊和饑渴讓他有時會產生幻覺,冉的眼前無數次虛晃過棗倒在沙漠中幹癟的屍身,每一次他都會心中“咯噔”一下,卸下身上所有的輜重,抱著節省下來的水和食物沒命地跑過去,最終卻隻是一場空。

他是白山州最好的殺手,以後還會是大燕最好的殺手。就算棗隻是個小女孩兒,她也隻能死在他的劍下,而不是大漠。

眼前的幻覺越來越多,他開始試著閉上眼睛行走,倒是真的有效。耳邊的風變得開始有方向,他越來越能清晰地感受到大漠深處隱隱的心跳,那是棗。

棗。冉捏緊了拳頭,從沙堆裏爬起來,繼續走。

在大漠中又待了八天九夜之後,他終於欣喜地在一處小小的沙坑旁邊上發現了兩排孩童的腳印。他伸手摸了摸,不是幻覺。

棗就在附近!冉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他將身上的輜重重新整理,開始不再往遠的地方去,而是在附近轉著圈尋找。轉了兩圈回到原點,並沒有看見棗的身影,冉盯著那個沙坑看了一會兒,突然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看那腳印和沙坑邊的痕跡,似乎是棗在這沙坑邊俯身取水。這裏是大漠,根本不會有能攢下水的鬆軟沙坑,那就說明棗曾經出現了幻覺,她一定是已經沒有水袋了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怪不得他找不到她,她很可能已經暈倒在了某個地方,被黃沙掩埋。

冉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開始改變自己尋找的方式,不再在地麵上,而是留意著附近沙坑有沒有掩埋過的痕跡。又找了大半天,冉終於在一片沙麵上發現了一隻小小的紅鞋,他拚了命地伏在地上將沙土挖開,果然,沙土中露出了紮著兩隻羊角辮的小女孩兒,她麵色慘白如紙,雙目緊閉。

冉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弱弱的,卻還不斷。冉將她抱在懷裏,伸手取過自己背著的水袋,捏住她的下頜使她張開嘴,將水咕嘟嘟地灌了進去。

一直灌了大半袋,棗垂在沙地裏的指尖動了動。冉心中大喜,一把將那還不及自己三分之一大的小手抓過,貼在自己胸口暖著。又過了半晌,棗悠悠醒了過來,恍恍惚惚看見抱著自己的是冉,沒由來地,她便哈哈笑了起來。

“笑什麽?”冉表情冷漠地瞥著她道。

“笑你,”棗張了張嘴,吐出幾個字,“殺我……”

冉一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長劍,長劍早已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丟掉了。

聽著棗笑,冉感覺自己也有些想笑的感覺,他幹脆別過頭去不看她,表情依舊冷漠。

四周都是黃沙,刺眼的陽光開始升起,白天到了。炙熱的白天會讓人更需要飲水,而他們兩個人隻剩下小半袋水,棗笑著笑著沒了聲息,冉低頭一看,她已經又暈了過去。

冉抱起棗向遠處走去,他記得似乎曾經見過一片殘破的古牆,或許可以避些日頭。

冉將棗靠在陰涼處躺好,自己將外衣脫下,半撐起陰涼看著她,整日整夜不曾睡覺的冉這樣一坐就不小心睡了過去,一睡就是一整天。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他偏頭看向棗,棗沒有醒,而且臉上已經毫無血色。冉將最後的小半袋水捏住下頜給她灌了下去。

棗喝了那幾滴水,並沒有醒過來。

已經沒有水了,冉深吸了口氣,低頭咬破手腕,血湧了出來,他把手腕貼到棗的嘴邊,滴進她嘴裏。不知道滴了多久,棗的眼珠動了動,肩膀也開始顫動。冉鬆了口氣,站起身,將衣裳撕下來一條把傷口裹好。“我去找水來,等我。”冉對著棗耳邊輕聲道,棗嘴角動了下,冉欣慰地鬆了口氣。

在沙漠裏找水談何容易,更何況燕西這片沙漠不毗鄰國,商隊什麽的都極少經過。冉找了大半天,也隻找到一隻駱駝的屍首,還算新鮮。他徒手將駱駝剖開,取出腹中尚未消化的草料,擠出水來,足足灌滿了兩個水袋。雖然氣味不堪但好歹救命,他欣喜地拿著水袋往回返,好不容易找到了之前的那片古牆。

“棗?”古牆腳下沒有了小紅鞋的影子,冉突然感到難以言說的恐懼。他繞到城牆那邊,棗真的不見了,隻剩下倚著牆的一朵幹枯的紫色小花。

冉記得這種花,在他南鄉的那個地宮與外麵相通的石縫邊長著這種小花,沒什麽香氣,也單薄,並不好看,他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為地宮能看見的色彩隻有它一種。

“棗!”

“棗!”

棗那麽虛弱,應該走不了很遠,他撿起水袋向外麵追了出去。可他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像是被困住了一樣,又繞回了起點。他太累了,撿起紫色的小花放在自己的心口,沉沉地睡了過去。

冉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兗州的一家小醫館裏。一隊迷路的鄰國商隊在城牆下發現了依舊虛脫昏迷的他,最終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了人間。

恢複神誌的冉一聽到自己是在兗州,幾乎是立刻就蹦了起來,不顧醫館郎中的阻攔,就跌跌撞撞地攔了輛馬車直奔兗州西南邊的一座石洞。

三言堂,香煙繚繞的大殿裏,隻有那位女菩薩的畫像笑看著他。

“上次那個姑娘還請堂主明示。”冉急切地問出自己的疑慮。

“還未見你如此急躁過,白山州最好的殺手冉。”女菩薩輕飄飄道,“你的劍呢?”

冉難得麵露難色,不情不願地道:“丟在沙漠裏了。”

“唉,”畫像後傳來長長的歎息,“之前那個花了兩千兩來買你地址的人,是個小姑娘,紮著兩隻羊角辮,說話鬼機靈的,討人嫌得緊。”

兩隻羊角辮,討人嫌的小姑娘?

“棗!”

冉倏然大驚,內心的震動無以複加,腳下一跌,險些站立不穩。恍惚間隻覺得無數的疑問在腦海中滋生,他呆立著動動唇,卻根本說不出話來。默了半刻,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就跑。

冉跑回醫館,鄰國商隊就在附近唯一的客棧落腳。商隊的頭領告訴他,他們橫穿大漠的時候在古城牆腳下發現了他,當時他已經暈倒,身旁並無他人,隻有一朵紫色的野花。他在生死關頭都將那紫花帶在身邊,他們以為它必然是重要之物,於是就把野花裝到袋裏帶了回來。至於他說的那個人,他們在大漠裏行了半月有餘,並沒有見到過一個小姑娘。

再說,小姑娘又怎麽可能一個人進到大漠那種地方?那個商隊頭領燕語說得不錯,就連語氣中的無奈和憐憫都把握得相當好。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當初詭異地出現,如今,棗又詭異地消失了。

一個小姑娘,花兩千兩銀子雇他去追殺自己……在醫館的那段日子裏,冉每日都會去兗州最高的望台,看著遠處那片一望無際的沙漠。隻有沙漠而已,他眼前已經不再出現棗的幻覺。

過了一段時間,完全康複的冉回到了南鄉。他從懷中掏出那朵紫花,在地宮和外麵唯一連接的那塊地方,低頭尋找著和它一樣的,卻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隻有稀落落的幾片幹枯的葉子。

這樣的花兒隻有一朵,還被棗揪去了。冉感覺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倒真的是棗那鬼丫頭的風格。

接下來七個月,整整七個月。

傳國玉璽的風聲已經從京城刮到白山州,又刮到了更遠的大漠。

作為白山州最好的殺手,朝廷在江湖上擁有的最好的殺手之一,是他表現自己忠心的時候了,但是他卻已經好久沒有接過一單生意,幾乎是默默地消失了。死了?肯定沒死,有些人說曾經在街角巷子裏見過他,依舊是華麗的服飾,謙和溫潤的模樣,隻是少了背後的背劍,少了些氣質。

他在四處打聽一個人,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太可怕了,幾乎消息一傳出來,所有人家都不敢再給自家閨女梳羊角辮了,甚至那些平日裏任由孩子滿街跑的百姓,都把女兒關在屋裏再不許出來,一時間整個南鄉放眼望去,竟然連個女娃子都看不到了。

就這樣又整整過了一年,已經開始有人因為找不到玉璽而喪命。

冉依舊沒有回地宮,沒有接過一單生意,那些朝廷給他的生計早就被他忘在了千裏之外的大漠石壁下。

冉隻想找到棗,冷血殺手變成了出門不帶腦子的癡漢。

終於有一天,聽風閣的人傳來消息,說是曾經在南鄉一處佛塔附近看到了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毫不懼人,若是有人上前搭話,便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佛塔!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驀然亮了。南鄉的佛塔,那是他地宮所在的位置。來不及細想,他雇了匹快馬,當晚就到了地宮附近。佛塔本是廢棄的,所以附近沒有人煙。天有些黑了,他在附近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什麽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過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蹦蹦跳跳的身影,雖然姿勢很有些刻意,但冉沒有多想,登時便追了過去。

“棗!”就在他馬上要追上的時候,小姑娘突然不見了。他看了眼四周,正是地宮入口處,於是乎他便走了進去。

石門是開著的,他心裏著急,沒去想那幾千斤重的石門為什麽會自己就開了。

好久沒有回來這裏了,整個地宮的大半空間已經被紙箋裝滿,像是不小心掉進了紙簍。

“棗!”

他大喊,沒有人回應。

“棗!”

冉接著喊。

“是你嗎?你在是不是?”

“你出來!”

“棗!”

地宮裂縫的位置突然閃過一絲光亮。是火光!緊接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被丟了進來。火星濺起,點燃了填滿地宮的紙箋,冉心中一凜,轉身向後跑去。當他再想跑出去的時候,卻發現入口處的石門機關已經自動合攏抬不起來了,似乎是被巨石壓住了。

知道他這間地宮是火石所築的人並不多,隻有皇帝。

冉驚恐地四下跑了幾步,然後慢慢地停了下來,不再逃,因為逃不掉,朝廷的棄子,沒有僥幸活下去的餘地。火焰向毒蛇一樣蔓延纏繞向他的身體,吞噬著整個地宮,地縫中一片枯葉飄然落下,掉在冉的肩上,瞬間化為飛灰。

“你要成為白山州最好的殺手,然後是整個大燕最好的殺手。”

就在他神誌即將消散的時候,師父的臉和棗的臉交替著在腦海中閃過。

“你是殺手?”

“是……”

天亮了,一切終將恢複平靜。

入夜,巷子裏的燈籠一盞一盞地亮起。七葉從冉手中接過那朵已經幹皺的紫色花,眼神中有些悲切:“愛莫能助。”

“你的意思是?”冉平視著七葉,目光中帶著急切。

“棗在你之前就已經走了。”七葉將紫色的花對著青燭光照了照,然後小心翼翼地還給冉。

冉沉默了半晌,道:“我在前麵能遇到她嗎?”

七葉沒有說話,隻是搖搖頭。

“也好。”冉突然就笑了,笑得很溫暖,就像他儒雅的氣質。

“如果她活著,我反倒要擔心,她跟我那麽久,知道不少朝廷派給我的事,怕會和我一個下場。”

冉走了,沒什麽猶豫,幹脆利落。

生意沒成,七葉看著他的背影發呆,直到再也看不見。一旁沉默得像巷口石獅子一樣的公元突然說話了:“燕北有花,名綿棗兒,可入藥,味苦,生在山坡人跡罕見之地。”

上次聽他說這麽多話,還是在小半年前。

七葉一愣,公元繼續道:“凡人的戲本子裏都道妖惡食人,卻不知萬物有靈,非但不能食人,就算是舔舐了凡人的血,千年修行也是瞬間毀於一旦,終究還是他殺了她。”

七葉看著他:“你剛剛並沒有說出來。”

“於心不忍。”公元也看著七葉。

唯一讓冉放下手中劍的人,最終卻還是被他殺了,甚至用的還是自己的血。這無論是對棗還對冉自己都無比殘忍。

吉時已到,忽地,斜對麵鋪子外圍觀的魂靈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聲。八兩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笑著向大家夥兒回禮,向下麵撒著些不知道是銅錢還是什麽的東西。七葉站起身,向著對麵揮揮手。八兩一挑眉,將手中的幣子撿了兩個拋了過來,奈何距離太遠,根本接不到。隻見她身邊的公元抬起頭,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啪”,兩枚銅錢整整齊齊地從天而降,落在了七葉麵前的木櫃上。

原來法術還有這樣的好處,七葉又驚又喜,看著公元。

公元點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漠然的臉上表情平淡得要化掉一般。七葉這才想起來她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的笑容,但是不得不說,有著俊朗的外表,他雖然不笑,也是好看的。

公元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她。

“噢。”他輕輕地彎了彎嘴角。

或許這就是他理解裏的笑吧,七葉無奈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