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白子虛

已是入了寒冬臘月,萬物蕭條,自燕都從南邊遷到了燕北,這時月雖是不冷,但也暖和不到哪裏去,自然更不會有什麽葉綠花開。假山之下,那人一身明黃常服,微微低頭,看著溪流邊綻放搖曳的紫色野花定定地入了神。

旭日高升,蝶飛蜂舞,流水湍湍,**起波紋帶著點兒使人心情爽快的涼意,連自己身上穿的也是輕薄的衣料。

一切是那麽的不合邏輯,但又是那麽真實,真實得讓人不容置疑。

他抬起頭,嘴角一彎,笑了。雖然很不像,但這就是他笑的方式。

或許是自己記錯了,現在本就應該是夏天,左右四顧,碩大的後花園裏沒有半個人影,難得的空曠、寂靜。無風,河水清透卻見不到底,他本不願去看,但那水仿佛是有魔力,他遲疑著,遲疑著,便不自覺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撥弄水花。麵前的水霧越來越多,多得向四周彌漫,將整條小溪流都籠罩了起來。視線越來越模糊,像是臨醉之前的掙紮,他停下來,吃驚地望著將自己包圍的水障。

眼前的景致,小橋、假山、亭台,甚至卷簷飛瓦都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呆呆地站在那裏,等他再次能夠看清四周的時候,身上的常服已經換成了朝服,假山、小溪、野花和成一片,凝成一張方正的桌案,而他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在了桌前。

桌對麵影影綽綽顯出個影子來,模糊不清,隻能勉強見得是個人,男女不辨,模樣更是無論如何也難以看清。

四周的霧氣逐漸散去,桌案長椅,屏風幔紗,精雕的內飾,精巧的布局,甚至一磚一席顯露出原有的奢華、貴氣和莊重。

“這是寡人的議事堂。”他昂起頭,淺薄的笑意散去。

他隨意地端起案邊的茶盞輕嘬了一口,嗯……很爽洌的口感,為此時的場景平添了三分真實。

就在他放下茶盞的那一刹那,對麵影綽的身形忽然開始晃動,先是一張薄薄的紙片,然後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薄霧中穿透,伸出,落到桌案上。

“給你的。”聲音低沉沉的,不是從對麵傳來,而是直接在耳邊響起。

沒有伸手去接那張紙箋,他抬起下頜,眼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影子,眼眸黑亮,眼梢上挑,帶著些試探。

“給你的。”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灼灼的目光,不自覺地虛了兩分,緊接著又低低地念叨了句,碰上這種差事,真是麻煩。

差事?他耳力極好,不由得眼梢揚起調笑之意。

現在左右沒有人,按理來說,九五至尊是不能自己去從一個莫名來路的人手中接過什麽的,但此刻卻是看起來別無選擇。他慢慢地伸出手去,伸到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前,快速地一抽,紙箋已到了自己麵前。

那是一張青不青黃不黃的紙,上麵有他的名字和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如果沒記錯,那已是個死人。

裏麵是什麽內容?還不知道。

紙攤扣在桌案上,他抬起頭,看著那隻像斷臂一樣丟在眼前的手。

不去看信,卻久久地看著那隻手。手的主人不耐煩地蹭著指甲,發出“哢嗒”聲,緊接著又是低聲地抱怨:“快看,快看啊,看我幹嗎,看信啊。”

“嗬,”他冷道,“送死人的信,你是鬼差?”

“哢嗒”聲瞬間截斷。他仰起頭:“想騙朕,無論是人是鬼都是徒勞。”

“唉……”桌案上的手緩緩地縮了回去,耳邊傳來長長的歎息,“我早就說,就應該告訴驛緣閣不要接這種生意,他們就是不聽。哎,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看下吧,看完我好回去交差。”

他微頷首,瞟了眼紙箋:“這信上的內容朕已知道了。”

“你逗我?”眼前的鬼差急了。

“放肆!”他皺起眉頭厲聲喝道。

“好,好,好。”畢竟人家是真龍天子,雖然不算自己的主子,但也不好忤逆,鬼差連忙認。

桌案上的紙箋唰地躥起半寸的小火苗,眨眼之間燒了個幹淨,連點兒飛灰都不剩。

“告辭。”耳邊的聲音如釋重負。他隻覺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屁股下的座椅驀然消失,一空,整個人忽地跌了下去。

清早,晨光熹微。

青燭燈火挨家挨戶地熄滅,散集於一般巷子裏的魂靈三三兩兩地尋處躲避。街道上的車馬人影漸漸疏散,變得冷清,唯有驛緣閣門口依舊聚集了不少魂靈,對著鋪子裏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趴在櫃台上的七葉被議論聲吵醒,她揉著眼,伸著懶腰,環顧四周。好像之前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記憶變得模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低下頭,安然無恙,又恍然大悟般地將手伸向腦後,輕輕地一碰,噝……疼得她直咧嘴。

似乎是忘了什麽東西,腦海中閃過一抹青色,柔順披散的長發,她的簪子不見了。再一看,簪子正好好地躺在木櫃上。呼……七葉鬆了一口氣,她拿起來隨便在袖子上擦擦,想了想後揣進了懷裏。

一瞬間,記憶突然清晰,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搶奪簪子的手。

七葉玩命地向裏麵的小閣樓跑去。小閣樓本就是個常年不曾住人的地兒,並沒放過什麽家居,所以一覽無餘。地上有一大片深褐色已經凝固的血跡,顯示昨天在這裏的確發生過什麽。腦袋很痛,像是喝了很多酒後醒來時的感覺,她揉著頭回身下樓。

後院沒有人,左邊的內室有些水聲傳來,七葉想都不想就循著聲音追了過去。撩開門席,地上鋪著草墊,墊子上是那個人,或者說是神。兩個鵝黃色衣裙的貌美姑娘正賣力地用幹淨的絹布為那個人擦拭脖頸。

她走上前,兩個姑娘看見她微點點頭,七葉彎下身,將那人胸口的衣物拉下一點兒,厚厚的白布露了出來。

果然,不是夢,是真的。七葉咽了口唾沫,指尖有點兒顫抖:“我差點兒殺了他。”

“是。”小童稚嫩的聲音響起。七葉轉過頭,小童抬抬手:“辛苦了。”兩個姑娘微頷首,起身化成兩道銀光,又合成一把紙扇飛到了他的手上。他搖著扇,仰頭看著七葉,稚聲道:“抱抱。”

七葉罕見地搖搖頭。小童仰起臉,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是因為他就是那個要害你的算命先生?還是一直在外追捕你的神族,你原來會因為害怕而動殺心?”

七葉一愣,搖搖頭。小童上前用手在那人的額頭上方輕輕拂過,隻見一個亮亮的銀白色小點在他的額頭上閃了兩閃,然後就消失了,那是神籍的印記。

小童道:“其實無妨,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害人之心雖然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是不可無,冥大人抓到他,卻沒有把他驅逐出巷子,而是放在我們院子裏,這是一種授意,最起碼短時間內我們要收留他。七葉,你是太害怕了。”

“可是……”七葉隱隱約約想起之前還發生過一些別的事情,她記得是在一個大大的宮殿裏,一個綠色眼睛的女子,她……

“你記得我決定將你留在驛緣閣後說的話嗎?”

“記得,可是……”

小童擺擺手打斷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向後一指:“外麵鋪子有人,去看看。”

小童刻意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七葉心情很是抑鬱地回到前麵,鋪子前果然已經站了一個人,仰臉閉眼,似乎在沉思。

“寄書信?”七葉瞥他一眼,隨隨便便從一遝紙箋中抽出一張,遞給他,勉強打起精神地補了句,“筆墨硯,台上擺著,自取。”說完,她就不再言語,蔫蔫地趴在台子上。

那人隔著眼皮平視著七葉,沒接紙箋,也沒動。

好詭異的感覺,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七葉抬起頭仔細地看著他的臉和表情,隔了半晌,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看不見?”

來人點點頭。

“紙。”七葉伸手將紙箋擦到他的袖角,提醒他紙箋的位置。

來人終於摸索著接過。“不是白色?”他突然開口道。

七葉一愣,確實不是白色,驛緣閣的紙箋都是經過特殊草液浸泡,是一種青不青、黃不黃的顏色。

一個瞎子居然能憑借觸摸就能摸出顏色來,七葉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眼前的人。大概五十出頭的樣子,雖然麵上須發皆剃,看上去顯得歲數沒那麽大,但眉眼粗獷、鉤鼻削頰,仍然給人一種很不好惹的感覺。

“你特別喜歡白色?”七葉順口問。

他將紙箋放回台子上:“我是棋手,隻認黑、白。”

棋手?七葉又是一愣,這倒的確是隻與黑、白打交道的。盲眼卻隻辨黑、白,還真沒有比眼前這個更適合的人了。

隻是傳說擅棋的人都平和睿智,相由心生,他可是一點兒不像。

“我叫虛。”來人平靜道。

虛,原來是他。七葉恍然大悟。以棋殺人,名鎮白山,之前巷子裏的好多生意都是拜他所賜。

虛,他被人們所知是一夜之間的事。鬼才棋手翎子死在他家中的那一夜,翎子吃了他做的糕點中毒而亡,沒有人訴他害命,因為翎子簽了文書,願賭服輸。

翎子隻有十六歲,是大燕百年難得的圍棋神童,三歲拜師,六歲在燕南已無敵手,悟性奇高,棋風詭異,十歲入京,十戰十勝,成了大燕最年輕的圍棋國手。

大燕開國三百年,能被稱為“棋聖”的隻有一人,一個死人。死人不能弈,死人又沒有活著的徒弟,所以人們都說他與棋聖的名號隻差一弈而已,如今他也已成了死人。

翎子吃下的糕點叫黑白糕點,俗氣的名字,卻是虛自己親手烹製,加了燕北最貴的毒藥—— 萬金一命。隻因為他下棋有個規矩,隻持白子,輸了的人就要將黑糕吃下,然而不是賭運氣,反正黑糕是有毒的。

他們的那場棋無人見證是怎樣驚心動魄,所以不知道他的棋藝究竟有多高,隻知道他下棋就是為了殺人。

哦,對了,忘了說,他還是個瞎子。不知名的瞎子贏了圍棋國手。

虛聲名大噪,還因此得了個妙名,喚作棋瘋子。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天生盲眼,童年受過心靈傷害又太癡迷圍棋,才導致如今的變態行為,而且在那之後居然有更多的人打著給翎子報仇的旗號去找虛對弈。虛來者不拒,反正他們都不可能活著出去。

虛一個人住在郊郭,白牆黑瓦,獨門獨戶帶著方小院,栽樹,種著清一色的白花,規整幹淨,和周遭破爛爛的農戶人家整體風格格格不入。鶴立雞群,就像他本人一樣,冷厲粗獷的眉,過於深邃的眼窩,無論放到哪裏都會引起注目。

虛出了名,更多的人想借虛出名,以至於最開始每天都有人從那方小院被抬出來,過了半載減少到每周,再後來是每月。活著用自己的兩條腿出那扇小木門的人,除了虛自己,隻有一個人。那個人叫阡陌,矮矮胖胖、憨乎乎的。不算江湖俠士,更不算富家公子,普普通通,若是有些特殊,那便是他是虛的至交好友。有多好?相傳阡陌經常去虛家拜訪,一個不喜言談,一個不善言談,兩人經常對坐發呆到深夜,然後抵足而眠。

雖然江湖上有人調笑說虛能和他這麽要好,這個阡陌沒準兒私下是個賣黑白麵粉的,要不然虛怎麽會有黑糕、白糕?但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另有原因,而且原因是阡陌是一位不出世的高手。

有多高?能活到現在,肯定比虛高。自此之後,人們從他家鋪子門口路過,看見他用從虛家順回來打譜的草紙糊窗子,都覺得是他棋高絕頂、大智若愚的表現,有的時候順帶著連他的生意都好了許多。

今天,阡陌的鋪子門口一大早就已經堵了好多人。他們不是為了看窗戶紙,是為了看窗戶紙不遠處的那堵牆上貼的告示。一個虎背熊腰的小夥子朗聲念了出來:“通告,壬午年三月初十,聖上有旨,秋後重陽日於京城沐風酒樓頂設擂弈棋,舉國民眾無論高棋藝低均可一試,終勝者不計出身、性別入選翰林院,封棋待詔,入宮陪侍皇子、公主下棋,從九品下,望眾周知。”

棋待詔,還有品!雖然有點兒不可思議,但自從大燕皇帝敗了戎狄,繳了白山匪窩,他的膽識遠見再沒人敢質疑。

話音落地,圍觀的人便嘰嘰喳喳議論開來,很顯然大家都想到了一個人。

告示是官府貼的,不貼在最熱鬧的街上,非貼在阡陌的鋪子旁,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為白山州爭光自然是好事,可是那棋瘋子的規矩是輸了棋就得死,這種人要是當了棋待詔可不得了。皇帝還年輕,本來兒子就不多,他去了那就更少了。

不過,瘋子不行,還有瘋子的朋友,不知道這個瘋子的朋友可對此有什麽感想。眾人向一邊的鋪子看過去,鋪子的大門緊鎖,半點兒人影也無。看熱鬧的人又是一片嘩然,嘰裏呱啦地吵著嘴湧過去,舔破紙趴著窗格向裏望去,裏麵亦是半個人影也無,八成是往棋瘋子家報信去了。

不得了,不得了,眾人焦急起來。而事實呢?事實也真的是這樣。

阡陌步行到郊郭,還沒到小院,離得老遠便看見一駕馬車停在土路邊,一個戴著鬥笠的男子躬身鑽了進去,鞭馬聲響起,棄塵而去。那個人是誰,他也不認識。

走近,門階之上,似乎知道是他過來了,虛已出門相迎。阡陌一點兒也不意外,他定身向眼前人行了一禮,虛亦淺回一禮,側身向裏麵走去,阡陌抬腳跟上。堂中空曠,無內飾,黑磚白牆,亦無桌無椅,二人席地而坐。真的像街裏傳得那樣,兩個人就這麽相對坐著發呆,從晌午到日落。終於在快要上燭的時候,阡陌突然開口道:“夫人走了太久。”

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繼續道:“我們該回去看看她和小姐們了。”

虛動了動唇:“好。”

阡陌鬆了口氣:“九月初九是中原的重陽節,二夫人喜歡的**開得最好。”

虛終於偏過頭,“有些遠。”

阡陌搖頭,一臉認真道:“不遠,半年不過是一晃眼。”

“好。”虛轉回頭。

半年一晃既過,已是九月初五,在所有關切的目光下,虛和阡陌依舊安安分分地待在白山州。沒有好戲可看,眾人略感遺憾的同時也很是鬆了口氣。可是正當大家都覺得事情不會發展的時候,初六,阡陌的鋪子關掉了,虛的小院也大門緊閉,再無半點兒炊煙和人影。

看來他們還是去京城了。唉,所有人都感歎,怕是又有腥風血雨。

而此時的京城,離比擂還有三天。沐風樓頂樓,台子已然搭好,嫣紅的長毯,兩方暗黑色的小席,中央是弈棋的小案。

三天後,比賽正式開始。第一天對弈,棋藝參差不齊,有天分極高的少年,也有年過花甲的棋癡,自負的棋傻,精彩的地方不多,出糗搞笑的地方卻是很多。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是,直到第四天,第一位圍棋國手的出現,比賽才開始變得有意思起來。緊接著是第二位、第三位。到了比賽臨結束的前夜,場上已隻剩下兩位國手:一少,一老。

“一少”是曾經一直被拿來與翎子相比較的少年枚容。而“一老”則是大燕棋壇的常青樹,威名幾十年無人敢挑戰,雖然輸給過翎子,但也是不相上下,雖敗猶榮。

明日便是頂尖國手的較量,必然精彩。可是就在馬上要結束這一天的比賽時,場上出現了一個東瀛野人!他“撲通撲通”像野猴子一樣雙腳蹦著,邊蹦邊道:“來下棋,來下棋。”說著還揮舞著彎刀擋過圍上來的官差的寶劍,逼得一圈人連連後退。

“呸!野猴子也會下棋?”台下有人尖聲嚷道。

“哈哈哈哈……”圍觀人哄堂大笑,可是那東瀛人卻是不惱也不急,隻鉤著指頭叫台下喊叫的人:“你來,你來下棋。”

“怕你啊?”台下人也是不甘示弱,叫嚷著就要衝上台去。

“你來!你來!”東瀛人直蹦躂。就在這時,一個好聽的男聲低低傳來:“且慢。”聲音不大卻蓋過了所有嘈雜的議論,隻見他緩緩從側台走到台子中間,向台下人一拱手:“不勞煩這位大哥動手,且讓我這敗軍之將來與這東瀛人一試。”

大家夥兒抬頭一看,竟是之前落敗的一位國手。

此時已是天色近暮,早過了弈棋的時間,這讓官差犯了難。

“比一場。”

“讓這不知好歹的野人知道知道大燕的厲害!”

“比一場!”

一個人的聲音是怎麽也蓋不過熱情高昂的眾人的。

“好吧,好吧。”官差摘下頭巾擦著頭頂的汗,疲憊地擺擺手。

“噢!”大夥兒歡呼起來。圍住野人的官兵慢慢退下,棋案又重新擺好。東瀛人執黑,大燕國手執白,盤坐相對。

先上對星角位,兩枚座子。東瀛人執黑先手,棋局正式開始。

那東瀛人雖是粗蠻,卻也是精通棋理,一晃幾手下來,倒也有那麽點兒意思。

圍觀的人似乎都忘了天黑要回家吃飯,精神頭兒極佳,嘰嘰喳喳地看著、議論著。

一開始東瀛人落子布局似乎顯得有些急躁,大燕國手一直都處在一個相對上風的位置,壓製對手,且緩慢拓展勢力。但從中盤戰開始,東瀛人善於攻擊的優勢開始顯現,相比之下,大燕國手以退為進,不但不能壓製對方,反而使其有越來越多的可乘之機。

白方越來越吃力,人群中**不已。不知不覺間兩個時辰過去了,白方已被黑方死死壓製,再難翻身。大燕國手的頭發已然被汗水浸透,汗漬洇濕了衣衫。終於,“啪”,東瀛人得意地落下最後一枚黑子。

勝六目,白子慘敗,底下圍觀的眾人嘩然。

“在下柳椽生,願領教你們東瀛的棋法。”之前的大燕國手還未下台,已有一老者緩緩走上台,朗聲報上姓名。

“你來,你來。”東瀛人看著他,也不問他是什麽人,直接便要比試。

柳椽生便是這次對弈剩下的兩位贏家之一,也是當今大燕年齡最大的一位國手。

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那個東瀛猴子和他老人家比,怕是孫子輩都不到,看樣子這回應該可以狠狠教訓他了。底下的人都再次興高采烈了起來,恨不得那猴子馬上就輸慘,然後滾回他的東瀛去。

棋局重新擺好,這次柳椽生持黑先手。

兩個時辰之後,中盤過半,柳椽生已處於下風。再半個時辰,中盤收尾,柳椽生敗局已定。東瀛人得意地大笑,吼叫著怪異的音節,從地上蹦跳起來,將台子都跺得晃悠悠。

此時已近午夜,沐風樓早就到了打烊時辰,但是此刻卻依然燈火通明,沒有人離開,甚至沒有人呼吸,所有的眼都定定地看著台上的那兩個身影。

柳椽生伏倒在棋盤之上,掩麵而泣,底下的人也有不少都在偷偷抹淚。所有人都在等下一個上台去打敗東瀛人的人,可是這次沒有人再站出來。

“唉……”台下隱約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音不大卻足以詮釋此時所有人的心聲,“要是翎子還在就好了,他或許會有辦法。”

可惜啊,人死不能複生。

想到翎子就必然會讓人想到棋瘋子虛。

京城人對虛的了解並沒有白山州人那麽多,那麽直觀,更多的隻是聽到他以棋殺人的傳說。他那個性,下出的棋也必然詭異極端,倒是與這東瀛人狠辣的棋風可以相較,隻可惜他沒有來。

之前大家一直盼著他不要來,因為不希望看見一場對弈變成真正腥風血雨的殺場。但此時此刻,如果他真的出現了,那該有多好。

東瀛人盤坐在台上,擺弄著棋子,時不時發出得意的笑聲,底下的人就那樣看著他。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天已透亮,如果這一日的亥時再無人能贏過這東瀛野人,那他便會是最終的贏家。大燕的棋待詔是個東瀛人,那將是天大的笑話。

笑話看多了也會累,所以老天爺終於決定派一個人來打破這個沒必要存在的笑話。是他,所有人都期盼的那個人。他們都沒有見過虛,但還是都一眼認出了他。沒有人歡呼,沒有人驚叫。

他一襲白衣,緊閉著眼,眉角淩厲,他旁邊的另個一男子憨笑地端著糕點碟。兩個人一步步走進人群時,饑腸轆轆的觀眾眼中射出野獸樣的光芒。悄無聲息的人群讓開了一條通向賽台的路,此時的東瀛人已經坐在那裏打了好久的盹兒。虛準確地踏上木階,徑直走到台中,阡陌緊隨其後。棋案前,他準確無誤地坐下,阡陌將糕點碟放在地上,跪坐在相距三尺的地方。

“喂,你,下棋了!”虛的聲音低沉,用詞蠻橫,配著他嚴肅的冷臉,很是有些震懾力。

東瀛人正是半睡半醒間,被這一聲嚇了一跳,揉揉臉,偏頭斜眼看向棋案對麵,見對麵的人眼都不睜,表情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於是他“噌”地站起身來,仔細地打量著虛,瞬間“嗖”地從腰間又抽出那把彎刀來,刀尖直指向虛的鼻尖,用蹩腳的口音道:“你逗我,你閉眼睛,黑的,怎麽下棋?”

兩根細指從袖口探出,從鼻尖前不經意地一撫,“啪嗒”一聲脆響,刀刃已然斷為兩半。

“啊!”東瀛人一聲驚呼,猛退三步,下意識地鬆了手,半截彎刀“咣當”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世間黑白分立,我的眼前皆是無盡的黑暗,其中就包括你這東瀛人。”虛收回手指冷冷道。

東瀛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這話在氣勢上已經完全可以和東瀛人匹敵了。底下眾人似乎是大鬆了口氣,再次相互交頭接耳起來。

虛平視著前方,接著道:“我與人弈有個規矩,誰要是輸了就要將這碟中的黑糕吃下去。”

“為什麽?”東瀛人感到莫名其妙,傲慢無禮地問道。

“這是規矩,願賭服輸,如果你不想比,現在就可以滾回東瀛了。”虛語氣淡淡,依舊平視著前方。

“你……好,就讓我領教一下你們大燕的願賭服輸。”

座子擺好,棋局開始,東瀛人持黑先手。兩人從第一步棋招開始就幾乎是刀光劍影、硝煙四起的糾鬥,誰也不肯相讓。還未到中盤交戰,虛的棋已經步步是殺招,東瀛人不得不使用不習慣的防守來頑強抵抗。到了中盤過半,棋盤上已經是白子的大半江山。就在這時,虛的攻擊突然減弱了下來,東瀛人以為他終於用盡招數,連忙乘勝追擊,大肆追殺,卻不料這正是虛的策略,也正是他下棋的狠辣之處,黑子已經入了他的圈套難以回頭。

終於要收網了,就是這裏,虛輕蔑地一笑。

這盤棋下的時間並不長,甚至不到三個時辰,黑子慘敗。

比狠辣,東瀛人完全不是這個以棋殺人的棋瘋子的對手。

數目結束,白勝黑六目,東瀛人臉色煞白。

虛摸索著將糕點碟端上棋案,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東瀛人拿起那塊黑糕點,咬了一小口。很甜,是故鄉沒有的味道。他慢慢地將整塊糕點都塞到了嘴裏,咽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你是誰了。”他慢慢跪坐下,看著虛,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居然不恨大燕?”

虛點點頭又搖搖頭:“恨與不恨終是這片土地的爭鬥,與你東瀛人何幹?”

是啊,無幹,不過你會後悔的,因為你鬥不過那個人。

東瀛人笑了,血從嘴角溢出,身子向後倒去,再不能起來—— 他死了。旁邊的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屍體抬了下去。

未時三刻,離比賽結束還剩下五個時辰,虛坐在台上。

沒有人去挑戰了,和東瀛人比輸了是丟人,而和他比輸了是丟命。丟人不好,送命更糟糕。

不知道過了多久,台下看熱鬧的人已經開始默默地散去。此時勝負已定,虛必然是這場棋局的贏家,毫無疑問。沒有議論紛紛,每個人都是默默搖著頭離開,畢竟這是一個大家都曾經預想過的結局。盡管這個結局可能會帶來可怕的後果,如果虛這樣的人成為棋待詔……想想就讓人膽寒,大燕圍棋的種子怕是都要絕在他手裏。如果有人能阻止他就好了,就像剛剛大家夥兒那麽期盼他出現去阻止另一個人。隻是相同的事,這一次沒有人再站出來。

此時距離擂台結束還有四個多時辰,所有選擇留下來觀看的人,都靜靜地佇立在賽台下。

直到那一刻,一個已經靜靜地坐了許久的人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向著台下人憨笑:“既然沒有人,那我便試試吧。”

“師兄,莫要玩笑。”虛抬起頭。

一邊正揪心的官差主持,茶水喝到嘴邊又“噗”地都吐了出來。師兄,師弟?

虛出人意料地仰起頭,目光透過眼皮看著已經準備在對麵席子上坐下的阡陌。

阡陌依然笑著:“我很認真。”

虛嘴角抿動,眉頭緊皺起來,似乎在隱忍某種難以壓製的情緒:“我不與你比。”

“你既然稱我為師兄,那便應該知道師父已經不在了,長兄如父。”

“你!”向來平穩的虛驀地起身,寬袖“嘩”地**過棋案,棋簍淩空揚起,黑白棋子如暴雨在半空傾盆瀉下,劈裏啪啦地撒了滿場。下麵圍觀的男女老少“啊”地尖叫,驚慌失措地連連後退。

那是禦賜的黑白子,黑子乃是黑曜石所製,白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製,一副就值一棟穆陽樓,價值連城,隻可惜此時已是滿地殘碎。阡陌彎腰撿起一枚尚算完好的黑子,笨拙地蹲下身,然後盤腿坐在席子上,“來吧。”手中的黑子“咣”地置到棋盤上。

一邊錄棋的人傻眼了,下巴驚得差點兒掉到地上,全場的喧鬧也瞬間消停了。

天元,阡陌的黑子落在了天元。大家都以為能和棋瘋子成為至交的人,不說是超過他,最起碼也得是平手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而他居然根本不會下棋!

就在所有人吃驚的時候,臉陰沉得嚇人的虛終於坐回到了位子。

兩人對坐,似曾相識的一幕。

“啪。”虛同樣從地下拾起一枚白子緊貼黑子落下。

這……台下人麵麵相覷,主持的官差卻是明白,這將是一場相當漫長的棋局。事實也證明他是對的。

阡陌每下一枚黑子,虛便會貼著落下一枚白子。像是某種遊戲,枯燥的遊戲。

“為什麽?”

“為了阻止你。”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計時的香燭換了一盤又一盤。夜已深,而樓內已經不知不覺燭火通明,棋盤上有完整的棋子,更多是已經破碎的,像是一場戰況慘烈的戰爭。兩個人的手都被劃得滿是傷痕,血水和著棋子流淌在棋盤之上。終於到了那一刻,棋盤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再擺下棋子。幾乎沒有吃子,相敬如賓的黑白子。

開始數目,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1,2,3……

“師父,這個小東西是什麽啊?”

“虛啊,到了中原要用中原的說法,這是小孩子,不是小東西。”

“噢,那這個小孩子以後也要像我一樣和師傅學下棋嗎?”

“不會的,師父這一生隻收一個徒弟,就是你。”

“小陌。”

“誒?師弟。”

“明明是師兄,我比你大這麽多。”

“不嘛,你叫我爹師父,自然就要叫我師兄。”

“嗯……那好吧,師兄,師兄,師兄。”

“師弟,你以後也想像我爹一樣做棋聖嗎?”

“想。”

“師兄,來看我下棋吧,師兄你怎麽了?”

“爹說……”

“師父說什麽了?”

“大燕和戎狄要打仗了,爹說這裏不安全,要將你送回戎狄去,在那裏你的身份才能保護你。”

……

4,5,6……數目在繼續。

“爹,爹,你怎麽了?你醒醒啊!”

“陌兒,靖江一戰在所難免,皇位易主已是定數,隻是你爹我受當今聖上提攜知遇之恩,愧受棋聖之位,數十年無以為報,如今隻得以身殉忠,表明心誌。陌兒,新皇上位,必不會放過咱這一家老小。你娘親早年病亡,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咳……咳……現在大燕動**,北方卻還安穩,你可去戎狄尋你師弟,他身份高貴能護你。你隻以仆從身份相隨,切莫再喚他師弟……”

“爹……”

“師兄?”

“虛……”

“師兄,你這是?”

“師父走了……”

7,8,9……棋盤混亂,數目還在繼續。虛的思緒卻已拉回現實,隻見眼前人將地上翻扣的棋簍伸手撿回,並放到虛的麵前。

“來吧。”阡陌的表情難得的靈動,像個天真的孩子。

虛能感覺到他在做什麽,隻覺血都湧上了腦子,緊閉的雙目不住地顫抖,眉頭擰成黑漆漆的兩團疙瘩。

“你依舊猜黑。”他用冷冰冰的語調掩飾自己馬上就要爆發的情緒。

“我猜白。”

就在這時,點棋的官差高聲宣布:“白子勝,正五目。”

“這一次我終於猜對了。”阡陌憨憨地笑了,不起眼兒的臉上有些許燦爛,緊接著他伸手將一塊黑糕拿起。

“不……”虛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他臉上難得表露出情緒,嘴角的抽搐彰顯著內心的痛苦。他起身去阻止他,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看不見的,他要去阻止那個人,就像那個人拚了性命也要阻止自己。

可是,晚了,阡陌已經笑著搖搖頭,把糕點放進了口中。毒液在蔓延,阡陌能感覺到眼前人的驚慌失措,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虛的情緒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是自己告訴他爹已經殉國的那一刻?還是戎狄兵敗,他痛失一家妻兒老小的時候?不記得了。但阡陌卻能懂,他此時此刻最想問出的話。

毒效已經開始發作,阡陌感覺自己頭疼欲裂,嘴角泛起甜腥,他拚盡最後的力氣將滿盤棋打翻,黑、白棋子又一次鋪撒了滿地,猶如黑夜隱蔽著閃閃發亮的星星。

阡陌笑著問虛:“你看這滿地的棋子,黑、白相摻,又如何真的分得清?”

“這個世間並不是非黑即白。”阡陌勉強撐起身子,想要伸出手拂過虛顫抖的眼簾,可是時辰到了,他再也撐不住了。虛急忙上前一把攬住他,跪坐在地,隻聽到耳邊傳來一句蚊子樣的輕哼:“師弟……”

虛贏了。他將阡陌的屍身帶回了戎狄,那裏**剛謝,飄動著淅淅瀝瀝的雪花。

十天之後,虛奉召入宮。大殿之上等待他的人,一身明黃,身繡五爪金龍,不是皇太子,而是當今的聖上。不用任何人指引,他徑直走到殿中央,停下,不但不下跪,更不行禮。

皇上揮揮手。

“是。”左右的侍衛退下,隻留下兩個小侍女。轉眼間,偌大的宮殿便隻剩了他和皇帝二人。

“請。”皇帝負手,俯視著台下這個人,表情冷淡。

虛信步拾階,走到那方不用看也知道是為他而設的小案。案上是棋盤,沒有棋子。

“朕最好的棋子已經被你摔碎了。”皇帝亦在小案前的席子上端然坐好,看著虛道。

虛沒有答話。

“不過能碎在戎狄七王子和棋聖獨子手裏倒也是那副棋子之幸。”

原來這個人早就知道,虛臉色又多了三分陰沉。

“所以我舍不得扔。”皇帝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虛的情緒變化,自顧自地說著話,隻見他屈指用指節輕點桌案,一邊侍立的宮女連忙上前,將兩個棋簍放在了桌案上。

兩簍碎棋,均是黑白交纏,殘碎的棱角閃爍著點點光亮。若是仔細看,其中還有點點嫣紅,那是那日殘留的血跡。有虛的,也有阡陌的。

想起阡陌,虛嘴角抽搐了下,心很痛。

“戎狄七王子,請。”皇帝執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

“朕還有公務要忙,所以隻要王子能吃朕一子,那便算贏了,而且朕知道你的規矩,贏了朕願賭服輸,糕點端上來。”

侍女將一小碟糕點端上,放在棋案旁邊。

虛依舊沒有動,隻是眉頭顫了顫。過了半晌,他緩緩將手伸向棋簍,緊緊抓起一枚白子,落到棋案之上。殘缺的棋子已是嫣紅,血珠從滾圓的羊脂白玉上滑落。

像是記憶中的某個場景。

“保護好王子妃和小姐們。”

“七王子,前麵撐不住了。”

“退,快退!”

“七王子,東部的部族被大燕擒了,西邊的阿唁他們背叛我們了!”

“七王子,人死不能複生……”

“七王子,現在戰況緊急,如果夫人和小姐們還在……”

“滾,都給我滾!滾啊,滾……”

“去哪裏?”

“去大燕吧,這裏離白山州最近。”

“那裏天氣涼爽,夫人最喜歡的**開得正好。”

“其實你早就知道這局棋擂是為你而設。”

“然而,阡陌你也早知道我知道。”

“有人會阻止你的……”

皇帝長長歎了口氣:“你自縫雙目,為的就是不要讓人看清你眸色與漢人有異。”

“是。”虛回答,“啪”落下一子。

沒有算錯的話,這便是倒數第二手了,隻需再一子,他便可取勝。對麵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白子,忽然笑著問:“朕忽然想問七王子一個問題。”

虛仰起頭。

“王子在中原待了這麽久,覺得朕這些年政績如何?相比你們戎狄如何?”

虛的眼前浮現出草荒水枯的年月裏,路邊常有凍死之人的枯骨,那屍橫遍野的場景。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忽然怒道:“這世道非黑即白,就算你是個好皇帝,你……”

皇帝輕輕一笑,拾起一子落下:“我怎樣……”

“你依舊是戎狄的死敵,殺害無數無辜戎狄人的罪魁禍首,靖江之戰屍橫遍野,先皇忠臣被你滅殺殆盡,謀權篡位,你終不是個好人……”

隻是不是好人,好無力的辯駁。虛說得激動,慘白著臉,手一抖,“啪”的一聲,棋子掉落。

“朕不想要你的性命。”皇帝看著眼前因為極度憤怒而渾身顫抖的中年男子。

虛猛然站起身來,麵容猙獰,仰頭狂笑:“哈哈哈,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哦?”皇帝微一挑眉。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傳國玉璽在哪裏。”虛又慢慢地坐下,嘴角揚起輕蔑的弧度,緊接著他將手伸向糕點碟,“願賭服輸。”

虛將手中黑色的糕點放進口中。頭一次吃自己做的糕點,的確是有些不夠甜,如果還有下次,應該多放些糖……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前朝皇帝的確把玉璽帶到了戎狄,但是你,你翻遍戎狄,翻遍白山州,你也永遠找不到傳國玉璽的下落。”虛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笑得很是僵硬。

“不好意思,朕已經知道了。”皇帝輕輕地在他的耳邊亦笑道。

虛震驚得無以複加,怎麽可能?不可能!他激動地想要掙紮著站起身,卻動也動不了。他用力地掙紮,被縫合了幾十年的眼皮竟然就這樣被撕扯了開,黑血在臉上蔓延。在那中間,一雙清灰色的透亮的眼眸,正慢慢地失去神采。終於,他不動了。皇帝俯下身,輕輕為他將眼簾合上。

驛緣閣。

眼前這個人,七葉感覺他其實一直都能看到,隻是太過執拗。

“你的夫人最喜歡的花朵是**?”七葉漫不經心地問他。

“是。”虛點點頭。

“那你可還記得秋日裏盛開的**的顏色?”七葉笑笑,問道。

虛低頭不語,隔了半晌,他抬起頭:“我該走了。”

七葉歎了口氣:“巷子裏的路還有很久很久,你真的不打算睜開眼睛看看?”

虛搖搖頭:“不。”

“那就請吧。”七葉歎了口氣,偏過頭,望向前方。陽光已是灑滿大地,街上的魂靈都已進到各處鋪子避閃,人很少,很冷清。

一步步地離開,虛的白色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輕薄。

“執著也是活著的意義。”七葉感慨,雖然有的時候是錯誤的執著,但若是倒下的那一刻就此放下了,那才是這個背負著棋手、丈夫身份的王子,這一生徹徹底底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