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彼岸花

夜太短。

窗外雷雨交加,一直到清晨才小了些。公元沒有打傘,渾身濕透,站在魂靈來來往往的老巷中央,青渾的燭光鋪灑,筆直的身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白。

他想起三天前的對話。

“不同的目的,卻是為了同一個人,況且同為神族,這個忙隻有我們能幫得了你。”

睜開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弼在七葉額間輕輕點上一吻,隨後在客棧門口化作白貓,閃身不見了蹤影。七葉獨自一人回驛緣閣。一整日沒有回來看鋪子,原以為遠遠便會看見扇童怒氣衝衝地端著扇子坐鋪子前。出人意料,看鋪子的是黃衣姑娘。

“辛苦了。”七葉對著黃衣姑娘點點頭。白光閃過,台子上多了兩把紙扇。她將扇子收好,剛剛準備要坐下,眼前出現了一個赤紅色的身影,長長的發絲散落下來低垂到腰際。

是弼。他剛剛明明往北邊去了,沒想到居然悄悄又返了回來。

七葉心中羞澀又暗暗好笑,卻不知不覺想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她忍住想要抬頭看他的衝動,隻是幹著自己手中的活計,整理貨架上的東西、木櫃上的筆墨紙硯,實在沒什麽事情可做了,她幹脆坐下來,一點點漫不經心地磨著墨汁。一直磨了將近半個時辰,木櫃前的人還是沒有要主動說句話的意思。這倒是奇了。終於,勉為其難地放下了矜持,七葉佯裝吃驚地抬起頭。

“哎,你剛剛不是說還要……”話還沒說完,眼前人抬起頭,低垂的烏黑長發散開,露出萬年冰川樣平靜的眉眼和溫潤儒雅不帶半點兒笑意的臉。

“公元……”七葉感覺自己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盤好的發髻,潔白如雪的衣裳,不愛笑的富家公子模樣,可是現在眼前的是……不倫不類。

公元直接繞過她,繞過木櫃,頭也不回地向鋪子裏走進去。七葉鼓起勇氣追了進去:“公元!”

公元腳下頓了頓,沒有回頭。

“之前的事……”

公元打斷她:“我發過血誓,所以欠驛緣閣的我回來還上。”

“其實,昨天晚上弼告訴我,血誓還有另外一種解除的方法。”七葉追上去。

公元轉過身,嘴唇動了動,就在這時,後園子裏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大風忽然從外麵刮了進來,“砰”的一聲,是有什麽東西從天上摔下來的聲音。這風,是扇童!七葉心中一沉,拔腿便向後院跑去。剛跑到門檻旁邊,就看見扇童歪倒在石階上,圓圓的臉上怒目橫眉,唇角已經有血絲溢出。

“就是她。”身後傳來尖細的、冷冷的嗓音。

這個聲音,好熟悉,太過熟悉。莫說是活了幾個二十年,就算是下了黃泉地獄,她也會記得這個聲音—— 蜉蝣山的綠臉神。

“扇兄!扇兄!”七葉邊呼喊著邊抱起扇童,向鋪子裏衝去。

“攔住她。”綠臉神一聲令下,倏然從房上憑空閃出八九個白綾遮眼的人來,齊刷刷地跳下,將她團團圍住。這時公元趕來,見事不好,一閃身也進到了圈內,將抱著扇童的七葉護在身後,正對著綠臉神。

“如今世上因你而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你就算心大,又何必費心思護一個將死之人?”綠臉神先是一愣,而後挖苦道。

“她不是將死之人。”公元冷道。

綠臉神冷笑,在圈外踱著步子。

“其實蜉蝣山帶你走,是為了保護你。”這句話顯然是對七葉說的。

“放屁。”七葉怒道。

綠臉神嗬嗬一笑:“你生的與此間人不同,能目視鬼神,幼時你沒有父母、沒有朋友,甚至沒有人敢靠近你,隻有在蜉蝣山,才不會有人欺辱你、唾棄你,把你當成邪祟,而且……”他突然停頓了一下,將公元頗為玩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隻有在蜉蝣山,這個憎惡你的人才無法殺你。”

公元的嘴角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翻起的掌慢慢放了下去。

“哼,”七葉從公元身後閃出,怒視著綠臉神,“我寧願被他殺掉,也不會和你們走的。”

“哈哈哈!”綠臉神大笑起來。

“你會後悔的,帶走!”一聲令下,那些白綾遮眼的人像被驅趕的牛羊,向被團團圍住的七葉壓了過去。

“驅!”公元口中發出一聲低吼,雙掌反手向前猛然一揮,一道白光閃過,那些圍上來的傀儡紛紛被擊倒在地。但它們瞬間又接二連三地爬起來向七葉他們衝過來。

“左!”公元對著七葉大喊,眼中精光閃過,左側的傀儡撲通通地倒地。

“嗯。”七葉點頭,抱著扇童向那道被攻破的缺口衝了過去,可是隻是幾步的工夫,那些人便又站了起來,向她撲了過來。而這時,另一邊的公元也已經被傀儡堵得嚴嚴實實。

七葉隻得抱著扇童來回抵擋那些傀儡的拉扯和糾纏。雖然她也有兩三下身手,但很快就要不敵。一隻焦黑的手從身後扼住了七葉的脖子,狠狠一勒,她瞬間便感覺天旋地轉,眼看就要暈過去,任人宰割。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慘叫,溫熱的**從半空流到七葉的頭上、臉頰上。脖子上的手一鬆,七葉轉頭便是一拳,卻發現那隻傀儡的頭上已經插了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刃——望鄉!

“多謝!”七葉欣喜地喊了一聲,將刀拔起。眼前的傀儡忽地縮成了一大團黑氣,被風吹散不見,連個渣兒都沒剩下。

不愧是冥界之物,很有些邪性。

一刀一刀,求生的本能使七葉將一把匕首揮得風生水起,傀儡一個個化作黑灰,四散消失。

綠臉神終於忍不住了,他飛身上前:“望鄉短刃,我倒是要親自試試。”

“休想!”就在他伸手奪刀的那一刻,七葉懷中的扇童猛然化回原形。一把折扇飛起,展開狠狠一轉。瞬間,整個後園子飛沙走石。綠臉神忽然眼一瞪,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

“呼。”風停了,綠臉神倒在地上喘息,雙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鮮血順著雙手的指縫緩緩流出。

半空中的紙扇“啪”地掉落,重新變回孩童模樣。

“扇兄!”

扇童臉色蒼白,睜開眼,費力地點點頭,嘴角已幹涸的血跡重新變得鮮豔。

另一邊,公元也已經將那些傀儡打倒在地。

“跑。”他飛身從那些傀儡身上越過,一把拉住七葉的手臂,兩個人騰空而起。從房頂上飛過,跳下房簷,落到鋪子前。

“驛緣閣已經待不得了。”扇童掙紮著直起身子。

七葉的心瞬間沉入了穀底,但現在不是懦弱的時候,她伸手輕輕拍拍扇童,讓他安心。

“蜉蝣山地神隻是受了輕傷,很快會追上來。你們先找個地方躲一下。”公元命令七葉。

“那你呢?”七葉緊張地問。

“我在後麵看著有沒有人跟上來,快走!”公元催促道。

七葉咬了咬牙:“好!”她抱緊扇童,用最快的速度向巷子深處跑去。

公元目送著七葉的背影消失在了渺遠的巷子深處,轉回頭,他舉步向鋪子裏麵走去。院子裏,靠近台階的地上匍匐著一個捂著臉的身影,血珠滴滴答答地流進土地。公元走上前,慢慢地蹲下身子。那綠臉神突然抬起頭來,那張臉上嵌滿著大大小小的石子,石子深深地陷進血肉中,情景讓人不寒而栗。

“看。”是個女子的聲音。綠臉神的手顫抖著在耳後摸索,然後猛然一揭,整張戴著油彩的假麵具連著石子、皮肉被狠狠撕下,露出一張麵目全非的女子的臉,臉上滿是血坑。

“啊!我的臉……”綠臉神痛苦地哀號著,淚水混合著血水流下,“我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演的戲,你可還滿意?”

公元平靜道:“你是蜉蝣山的人,我們說好了隻是交易,至於你付出的代價,並不是為我。戲不錯,我會履行交易。但你也有承諾,不要告訴她。”

綠臉神淒然一笑:“放心,我不會告訴她的。”

“那就好。”公元站起身,準備離開。

“不過我倒是好奇,”綠臉神突然叫住他,“她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縱然有扇妖,有弼君,隻要沒有血誓的牽製,他們也統統不是上神你的對手,你完全可以親自動手。”

公元愣了一下,平靜道:“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

綠臉神低著頭發出一聲冷笑,沒有接話。其實她這冷笑的模樣更符合她的氣質,而平日裏低眉順眼、溫婉賢淑、帶點兒小心思的女子不像她,更不是往日的慕容姑娘。

“終於,已經是最後一世。”公元的言語中帶著難掩的輕鬆。

七葉抱著扇童跑了很久,終於累到再也跑不動了。四周已經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些人家、商鋪,都是沒有見過的生麵孔。扇童受了傷,需要休養,現在須得找個客棧住下。她四處張望,隻見不遠處的一家鋪子前擺著木桌和長案,上麵鋪著白白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好像是在晾曬被褥。應該是一家客棧。七葉喘著粗氣,打起精神向那個地方跑去。到了門口一看,那白東西原來並不是被褥,而是大大小小的書簡,字畫邊角被坪石壓住,鋪得到處都是。

七葉抬起頭,匾額上是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銅書館。難道這是一家書閣?沒等她走進去,從鋪子裏迎出一位老者。老者須發皆白,但眼神極其清明,腳步也利索,完全不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青姑娘。”老者上前對著七葉略微一頷首。

青姑娘,七葉嚇了一跳,從來沒有人在燭巷叫過她“青雉”。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老者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搖搖頭:“老朽並不知姑娘名諱,隻是見姑娘一身淺青,便冒昧稱呼青姑娘,多有得罪。”

“無妨,無妨。”原來是這樣,七葉鬆了口氣,“我原本也是姓青。”

“裏麵請吧。”老者上前引路。

七葉本來隻是路過,並沒有打算真的進去,但是被這一請,不進去倒是感覺不好意思,沒奈何也就走了進去。雖然外表不起眼兒,但是走進來才知道,真的是好大一間書館。

堂中相向的兩麵牆上對立著兩個五六人高的巨大木架,木架上層層疊疊地擺滿著書冊。眼前方方正正的幾案上,用一塊白色的布料遮著一物。老者將那塊白布掀起,七葉好奇地去看,原來是一麵青銅鏡。

“這麽多書!”七葉從心底裏發出感慨,不過可以肯定這老者必然是妖無疑了,要不然放得那麽高的書,沒有法術的人是無論如何也取不到的。

“老朽這裏書雖然多,但是隻認有緣人。”老者摸了摸胡須,和藹道。

哦?七葉好奇地隨手在身邊的架子上挑出一冊來。

“《怪史雜談》。”她翻了兩下,卻都是空白頁,整本書竟然除了名字沒有一個字。

“這本書與姑娘無緣。”老者歎息。

當真有這樣神奇的事?懷中的扇童已經深深地睡了過去,七葉幹脆將他放在一邊的椅子上靠好,脫下外衫給他披上,而自己則開始認認真真地審視眼前的書架。《春憂夏患》《豐慶》《露壇》《少小回鄉》,接連看了好幾本,竟然沒有一本書是和她有緣的。她慢慢在木架前踱步,忽然發現了一個很小的細節,就在每一本書的尾頁都有著一方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見的小小印章:

愛別離。

求不得。

怨憎會。

五陰誌盛苦。

每一本都各有不同,倒是有些禪味。七葉更加來了興趣,一本接一本地翻看下去,找了好久,終於在一本叫“端年史誌”的書中看見滿滿的白紙黑字。七葉頓時心中大悅,幹脆隨意在地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細細地讀那本書。

說是書,其實不過是幾十頁而已,大意講的是前朝末代太子妃的故事。

那太子妃本是丞相之次女,姓名端年,家中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因為家族受當朝局勢所迫,不得不將長女送進宮中做太子爺的正室。奈何長女已有了心上人,是個姓鄭的鄰家哥哥,為了這個心上人,端家長女一哭二鬧三上吊,竟然最後就把自己鬧死了,於是端年便理所應當地補上了姐姐的太子妃之位。

與姐姐的剛烈不同,端年性子內向懦弱,在家裏的時候她有個從小便出現在身邊的“守護神”,傳說是別人都看不見,隻有她自己能看見,每每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出手相助。原本在後宮那種地方少不得受氣,但太子偏偏是個愛她這種性子的人,處處維護,處處幫她擋掉宮廷裏的毒牙。

傳說端年對著自己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守護神有著特殊的情愫,所以就算太子十分寵她,她也始終和太子保持著距離,但是這卻不影響他們成為宮中難得的佳侶。本以為這樣就能安安穩穩地活一生,誰知道就在這時,這位端太子妃居然在後宮裏被太子恰巧撞見和一個白衣男子茗偷偷纏綿。茗被打死,太子妃被打了二十棍,連養傷加禁足一共八個月,從此之後地位直線下降。據說連小太監都會騎到她的脖子上來,壓她一頭。

之後不久老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太子妃沒有當上皇後,而是成了端妃。三個月後,皇上娶了當時禮部尚書的幼女並立為皇後。之後的故事就更像是戲本子,成了端妃的端年在皇帝大婚的當晚,一身正紅突然闖入新房,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並沒有叫人把她打出去,而是當著新婚皇後的麵兒,兩個人抵死纏綿一整夜。第二日,皇後被發現溺死在了後花園的小溪裏。

自此之後,一代賢明聖君突然變得獨斷專行,甚至不理朝政。於是乎大臣便斷定端妃乃是禍國的妖妃,聯名上書要將此人處死,但皇帝卻像聽不見也看不見一樣,繼續我行我素。終於,像所有的朝代一樣,外敵入侵,臣民起義,內憂外患狠狠地壓向這個本就氣數將盡的王朝。

燕兵進關,還不滿而立之年的皇帝抱著傳國玉璽從銘樓縱身躍下,而端妃則是在皇帝預先為自己設的靈殿裏被自己的守護神從脖子後麵插進了一把匕首,死在了皇帝的靈位前。

這本書是按照史官紀實的模子寫出來的,語言平實,沒什麽修飾的辭藻,甚至沒有一點兒關於人物心理想法的猜測。合上書,七葉長長地歎了口氣,心中有著很奇怪的感覺,書中應該是少了點兒什麽。她又翻了一遍這本書,突然發現她漏看了書中的一句話:“端妃誤國虛也,實乃鄭、茗、鬼氏一人誤國。”

鬼氏是這本書對端年那個守護神的稱呼。

七葉反複讀了幾遍,鄭、茗、鬼氏者應當是三個人,但是書中卻擺明了說是一人,所以,鄭、茗、鬼氏者其實根本就是同一人!

七葉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是這樣,那這個人先是端妃從小到大青梅竹馬的守護神,然後又變成了端妃姐姐的心上人,導致端妃姐姐甚至因此殉情,後來又和端妃宮內偷會,導致端妃失寵差點兒被打死,他自己則假死,端妃又因為他的假死傷心欲絕對末帝投懷送抱,導致國滅,國滅後的端妃也被這個人殺死。

七葉想得頭皮發麻,真是很奇怪的故事。

七葉將書翻到最後一頁,去看那上邊的小印章。出人意料,這本書並沒有印章。她來回翻了翻,也都沒有找到。無奈之下她又打開了另外一本書,這本書和剛才那本書相隔很遠,但也是有字的,這本書叫作“言兒姑娘傳”。

言兒姑娘,好熟悉的名字。七葉差點兒要叫出來,言兒姑娘就是她在記憶中看見的公元的前妻啊,而這本書居然就是為她寫的傳記。

“呼。”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七葉抑製住指尖的顫抖,翻開了書冊。

依舊是史官的筆觸,從言兒姑娘的出生到亡故,時間串聯起一切。

言兒姑娘大概是在燕初的一個春日出生的,家裏雖然算不上大門大戶,但世代書香,家底兒殷實。戰亂年代為躲避兵荒,言兒姑娘家躲進白山州孟縣的一個小山溝裏,在那裏一直長到八歲。她就像一匹根本套不上韁繩的野馬,每日裏全然不顧女兒家的形象,在外和一群差不多大的農家孩子翻牆、爬樹,甚至偷雞摸鴨、放火燒山,簡直“無惡不作”。爹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但是全然無用,隻能任憑她胡鬧。

十一歲那年,娘親又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全家的希望一下子都轉移寄托在她弟弟身上了,從此隨她鬧,再沒人去管教她。言兒姑娘的弟弟也果真不負眾望,才智超群,而沒人管教的言兒姑娘漸漸被遺忘,人們提起她的時候隻會稱呼她野丫頭,她的心理漸漸產生了變化。

那一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她偷偷帶著自己的弟弟溜出了門,整整三天沒有回家。後來,人們終於在一棵大樹上找到了趴在樹杈之間暈厥過去的言兒姑娘,而樹下是半個被咬的血肉模糊的頭顱,正是言兒姑娘的弟弟。言兒姑娘被接回家,數天之後終於轉醒過來。待人問時,她隻記得是自己帶著弟弟去後山林子裏玩兒,碰見了鄰居家的林哥哥。林哥哥上山砍柴,不巧正遇到一窩虎仔就給掏了,碰見言兒姑娘就順手送了她一隻。結果沒想到林哥哥走後便來了猛虎,言兒姑娘和弟弟爬上樹躲避,之後她就不記得了。

造孽啊,言兒姑娘的爹娘每日以淚洗麵,痛不欲生。但奈何人死不能複生,言兒姑娘又受了驚嚇,她爹娘隻得忍住悲痛哄騙她說弟弟被猛虎叼走,生死不明。

林哥哥,七葉皺起眉頭,這裏的林哥哥是看著言兒姑娘從小長到大的鄰居,兩人感情非常深,書裏有寫很多時候言兒姑娘真的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

在這件事之後林哥哥突然消失了。而言兒姑娘背負著內疚和愧責,看著一夜白頭的爹娘,她的脾氣和心性一下子就收斂了很多,竟然也開始安安靜靜地習練琴棋書畫。不學不知道,一學才知道她竟然也是天賦異稟,不到兩三年的時間,已經粗通書畫,能吟詩作對,最重要的是彈得一手好琴。村子裏少了一個混吃混喝的女魔頭,多了一個琴音招鳳的才女。

在她十七歲的那一年,她爹收下了城東梁家一大戶人家的聘禮,將她許了出去,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可是就在正月二十一那日的晚上,言兒姑娘家和梁家突然同時起了一場大火,火燒得太快,幾乎沒等反應過來,人、房子、錢財都已經被熊熊火焰吞噬殆盡。

兩家老小五十七口,竟然隻有一個人逃了出來,那人就是言兒姑娘。

救言兒姑娘出來的人自稱是白山州人士,因為幼時受過重傷,失去了很多記憶,爬到街頭被一戶好心人家收養長大,後來勤學中了舉人,現在雖然還沒有官職,卻是樂得逍遙。

至於他怎麽救的她,她卻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雖然活了下來,但言兒姑娘的精神徹底垮掉了,每日不思茶飯,隻是發呆。救他出來的男子看這情況,便經常找她說說話,防止她一時想不開。

最開始的時候言兒姑娘隻是聽,後來慢慢地開始有了一些表情。那男子告訴言兒姑娘,她的樣子讓他想起自己被猛虎搶走、離開雙親的事,他越來越能想象得到親人的痛苦。

聽到被猛虎傷,言兒姑娘竟然破天荒地開了口,對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兩個故事講下去,不知不覺地重合,好像有很多地方莫名的相像。言兒姑娘一問男子的年齡,正好和自己弟弟一般大。原來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這樣巧合的事,言兒姑娘和男子都難以置信,兩個人相擁而泣。

男子說,他現在的名字叫孟。

七葉垂下眼簾,想起之前看見的公元的記憶,此時的孟應當是白貓弼所化,而放火的肯定就是之前的林哥哥,也就是公元。

繼續看書。在這之後言兒姑娘和孟兩人相依為命。造化弄人,在遇見孟之後,許久不見蹤影的林哥哥竟然也重新出現在了言兒姑娘生活裏。不過林哥哥的再次出現並不是什麽好事。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儒雅和風度完全被嘴角的冰冷掩蓋,像鬼魅一樣纏上了兩人,不斷地找著機會想要兩人的命。

言兒姑娘不得不和孟不停地搬家,從一個州到另外一個州,從燕北到燕南。

“年逾,亡三千餘裏。”七葉輕輕地念出聲,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為了殺一個小姑娘,公元真的是不遺餘力。

七葉將書頁向後翻動,目光飛快地掠過。果然,後麵那些都和之前她在公元記憶裏看見的一模一樣。

言兒姑娘最終還是死在了林哥哥的手裏。

七葉將書翻到最後一頁。這本是有印章的,但是印章處一團模糊,像是蓋上之後又被刻意地用指頭抹亂了。但細看,還是可以看清的。房間裏的光線實在是太過昏暗,她將書冊拿起來,向門口走去,可是一見著陽光,泛黃的書頁上突然就躥起了一溜火苗。七葉嚇了一跳,連忙用手去撲,這一撲倒是真的撲滅了,但那一塊卻留下來一條焦黑的痕跡。

“和門外的字畫不同,這些書都不喜歡到外麵去。”背後響起了老者的聲音,“所以我把他們留了下來。”

“這……”七葉吐了吐舌頭,實在是不好意思。

老者接過七葉手中的《言兒姑娘傳》,笑了笑:“不過,這本書既然與你有緣,那今日這一燒也是它的劫數。”

老者轉身向後走去,他伸手從一邊的木架裏挑出了一本書,歎道:“緣起劫至,劫為緣始,緣劫本就從來不曾分開。”

那是一本很厚的書冊,老者當著七葉的麵打開。七葉瞥了一眼,是有字的。

“《孽俾錄》。”老者將書冊托住,口中暗暗念叨,那書冊開始嘩啦啦地自己翻動起來。

老者道:“千年之前,金朝開國皇帝永在攻破當時的夏都時,曾屠城三十六座。此大凶之事觸怒了天庭。上方有仙人獻計,在各處海島仙山選出了十二位前緣未了的神女,放她們下界為伶人,秉絕色身姿,禍亂大金後宮,待任務完成便重回各處,總共用了八百多年才了了這番罪孽。待最後一位神女歸位之後,天帝命人建造了伶靈穀,將十二張神女畫像供奉於穀內。又過了大概一千多年,當時的彼岸女君不小心將靈穀中一位神女的畫像碰掉,落入封壇的池水中。十二位神女結緣再次觸發,重新投入凡間。彼岸女君不知因果,內疚至極,決心下凡找尋,正巧得遇無垢上神。上神願協助她,二人共同化身普通人,來人間尋找,這一找就是三百多年,而這本書講的就是這三百多年的故事。”

老者袖子輕輕一揮,書便飛向七葉懷中。不過就在那本書觸碰到七葉手臂的一瞬間,所有的字都消失了。老者表情裏有一點兒驚訝,他搖搖頭:“時機未到,時機未到。”他一揮手,書自動合了起來,向架子上飛去,連飛了兩次都撞到了別的書冊,又飛了回來。老者搖搖頭,隻得踮起腳尖親自把書塞了回去。等他回過頭去,發現七葉正慢慢向青銅鏡走去。老者的從懷中掏出一方帕,一甩,帕子騰空飛起,飄到銅鏡上方飄然落下,將鏡麵蓋了個嚴實。

七葉轉過頭,疑惑地看著老者。老人搖搖頭:“這鏡不是凡物,恐損你運數。”

是這樣,七葉笑笑。

“不過……”老者走上前,伸手向銅鏡後麵摸索了一番,取出另外一物。七葉定睛細看,是一本書冊。

“這是這裏唯一一本沒有名字的書。”老者撫摩著書皮,目光炯炯。

“沒有名字?”七葉喃喃道。

老者將書遞給七葉,她接過翻了幾頁,是有字的。書翻到最後一頁,出乎意料,這本沒有名字的書竟然蓋了四個印: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誌盛苦。

居然這麽多?她開始好奇這裏麵的故事了。可是當她向前翻動的時候,卻發現有好多頁都被燒出焦黑的痕跡,看來曾經有人把這本書帶出去過。再看那扉頁上麵依舊是有幾句偈語:

岐山起亂,亂世生玉,玉成王業,業業為孽。

沒什麽美感的話,而且晦澀難懂。不過因為最近聽了太多和玉有關的事,七葉的第一反應便是此句講的應該是傳說中的岐山美玉,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七葉自言自語道。

老者顯然沒想到七葉能一下子就猜中,笑了下,說:“是,也不是。其實這句話說的是祖穀島的島主—— 無垢上神。他本是岐山一塊美玉,機緣巧合之下被岐山王所獲,雕琢打磨,成了開國玉璽,後來又被當成曆代相傳之璽。帝王將此物奉若奇珍,國之重器,此玉本就有些根源,身處皇宮,日久便生出靈異,修持了千年得了人形肉身,雖然不是仙胎,但最終也得以正果,飛升上神。”

“那位上神如今身在何處?”七葉問道。

老者搖搖頭:“本體流落凡間引得世人為他屍橫遍野,而上神自己則下落不明,無人知曉。”

“之前還說過無垢上神為助彼岸女君下凡三百餘年,如今凡間出了這樣的大事,他竟然避不出麵,那必然應該也有些緣由。”

老者點點頭。

這書裏寫的大概應該就是無垢上神所經曆的曆朝曆代的世事,七葉著實感興趣,還想繼續看下去,但一邊的老者已經將她手中的書冊輕輕抽走:“天已經要黑了。”他指指外麵。果然,已經沒有陽光透出來了。

“此地對你來講已經不應該再久留,往前麵走幾步就是一家客棧,你可以帶著那個娃娃去那裏安歇,老朽就不送了。”老者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七葉連忙答應著,上前抱起一邊的扇童。扇童雖然還在昏睡,但臉色已經好了很多,發出輕微的喘息。

“告辭。”七葉躬身謝道。

老者微笑著點點頭。

或許是錯覺,就在那一瞬間,一陣小風從門外吹進,將銅鏡的絹布掀起了一個角,就在那一個角的位置,一片白色的裙擺一閃而過。

七葉愣了一下,沒有說話,假裝沒有看見,離開。

離書館幾步的位置真的有一家客棧。七葉抱著扇童走了進去,裏麵冷冷清清,隻有一邊的方桌上趴著一個打瞌睡的小夥計,她上前把他推醒。

“打尖?吃麵?”小夥計猛然驚醒,脫口問道。

“住店。”她飛快地回答。

“乾字四號。”小夥計從袖子裏掏出一把鑰匙,放在眼前。

“多謝。”七葉一把將鑰匙奪過。小夥子一愣,顯然是沒見過這麽凶的姑娘。

“如果有人問起,千萬不可說出去。”七葉眼睛眯起。她眯起眼睛的時候大多是極其認真的狀態,而且目光也變得銳利,使人不寒而栗。

“當……然。”小夥子心中大驚。壞了,這人怕是結了仇家,來此躲避,不由得結結巴巴起來。

“他不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突然出現的男子長發及腰,一身火紅的披風,歪著頭,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嘴角一邊高高地揚起。

弼趴在七葉的耳邊,用罕見的嚴肅語氣飛快道:“走,上去說話。”

“我今日一早便去巷口和赤葉林打探,附近的店家沒有人見過什麽綠臉的人,沒想到他們竟然直接找去了驛緣閣!”走到樓上的房間,將門窗鎖好,弼從七葉手中接過扇童,邊說話邊仔細地為他檢查傷勢。

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傷痕,顯然使用的是仙家法術,似乎有人曾以妖力助其調息,所以現在的扇童隻是昏睡,並無大礙。

“沒有經過巷口和赤葉林,他們是如何進到燭巷的?”七葉急道。

“從冥界,我們之前走過的那個地方。”弼歎了口氣,“如果真的是這樣,這其中恐怕就有鬼差的授意。”

“冥大人和明大人?”七葉驚道。

弼點點頭。

“為什麽?”七葉不解。

“不過也不一定,”弼又搖頭,“他們既然當初同意收留你,那必然就不會出爾反爾。”

“那難道是……”七葉想到了想要自己性命的公元,但回想起剛剛公元為了自己不惜和同為神族的人反目為仇,就算他想要自己的性命,也斷然不會借他人之手。

說話之間,弼已經將昏睡的扇童擺正成打坐的姿勢,雙手凝聚起白色的霧氣,向他的胸口推去。那霧氣在扇童的胸口彌漫盤旋,然後散開化成一層薄薄的水霧屏障,將扇童整個人籠罩在了裏麵,慢慢地,霧氣升騰,小小的身影也從地麵上飄然而起。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響亮的敲門聲。七葉和弼的心一下子都提了起來。弼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和七葉對視了一眼,點點頭,化身成一道白光從門縫中閃出。

門外沒有人,敲門聲卻還在繼續。弼眉頭一挑,驀然向後一轉,隻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從眼前忽地閃過,向樓下衝去。

“喵!”弼化回本身,縱身一躍,飛撲上去,正扒住了那個身影的肩頭。是一個穿白衣裳的人,那人毫不顧及自己被弼扒住,隻是一味地狂奔下樓,從客棧的大門風一樣地衝了出去。

“喵。”弼心中焦急,張開嘴,露出獠牙,朝著那肩頭狠狠地咬了下去。

沒有驚叫,沒有呻吟,那人像沒有感覺一樣繼續跑著。血腥味沿著口腔蔓延,作為一隻已經在這世上修煉了幾千年的貓妖——吃過人的弼太熟悉這種味道了,也熟悉這種味道中那些不該有的味道。

這不是新鮮的血的滋味,而是死屍的幹涸的血—— 眼下玩命奔跑的這個人是個死人。

“壞了。”弼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是中計了。

“喵。”他猛然從那人身上跳下,化身成人,白光從掌心驀然發出,正擊中那人的脊背。那人“撲通”一聲直直砸在了地上。弼飛身上前,隻見那雙眼上敷著厚厚的白綾!是蜉蝣山的傀儡!

弼連忙回身向客棧趕去。客棧的夥計還在打盹兒,樓上房門大開著,七葉已經不見了,扇童依舊在妖力的結界中休養,隻方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雲樂樓,速來。”是七葉的筆跡。

雲樂樓,之前那座戲樓?看這筆跡並不淩亂,應該不是被蜉蝣山的人追趕,但是弼的心裏卻絲毫沒有平靜,尤其是“速來”這兩個字,更讓他焦急。弼皺起眉頭,飛快向樓下跑去。

雲樂樓是在與這邊完全相反的方向。墨跡未幹,七葉出門的時間應該並不久,他追趕應該還來得及。弼縱身一躍變成青瞳白貓,飛快地向巷子另一端追趕而去。

寬敞的戲樓裏空無一人,聽不見任何聲響,死寂一片,桌椅上已經落了層薄薄灰塵。七葉這才想起,原來看戲的那個晚上已經過去好久了。好安靜,幾乎讓人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弼人呢?”七葉急切地問慕容姑娘,空****的戲堂裏回**著她焦急的聲音。

慕容姑娘靦腆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壓住臉上的麵紗,向戲台後麵指了指:“他受了很重的傷。”

七葉心下一痛,連忙就向戲台後麵大步跑去。

戲台後,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弼果然蜷縮成一團,躲在那裏。

“弼!”七葉焦急地呼道。

弼沒有回答,隻是鼻息中發出粗糲的喘息。她從來沒見過弼這麽楚楚可憐的樣子。在她的眼裏,似乎弼永遠是嘴角帶著邪笑、沒心沒肺的樣子,總是喜歡捉弄她,然後哈哈大笑。還有扇童,扇兄也是,因為她被綠臉神襲擊,至今還在休養調息。

“都怪我。”七葉突然好恨自己,“都怪我。”七葉跪在地上,一點點地蹭到弼的麵前,伸手將他的頭抬起,扶到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一瞬間她能感覺到弼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

七葉鼻子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你傷到了哪裏?”

她摸到他披風扣子的位置,將扣子解開,要去看他的傷口。但弼似乎有些抵觸,不肯配合,別扭地掙紮著,轉動著手臂。

弼的身子猛然僵硬了一下。

“別鬧了,這裏怕是也不安全。蜉蝣山的人馬上就要來了,我雖然不是妖,但總可以幫你簡單處理一下,快。”七葉催促他,但是弼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動,那雙拳或是因為疼痛,攥得更緊了。

就在七葉要強行把他的身子拖起來的時候,“七葉!”戲台外響起焦急地呼喊。

是弼的聲音,可是弼現在明明重傷躺在自己麵前!

“七葉!”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

真的是弼。七葉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外跑去。隻見大門口晃動著赤紅色的身影,她定睛看過去,竟然真的是弼。

“七葉!”弼終於看見了七葉,心中鬆了一口氣,向她大步走去。

是他,直覺告訴她,絕對不會錯的,但是剛剛地上躺著的……七葉心中升騰起不好的預感,隻覺得身後正緩緩站起一個高大的身影。

七葉轉過頭去,同樣的垂發,被解開的紅色披風滑落,露出裏麵素白的長衣和截然不同的一張臉來。儒雅溫潤的麵龐,冷厲的、毫無笑意的唇角。一隻手從白衣袖中慢慢升起,抬到七葉的胸口位置,突然就青筋暴起,像是要扼住她的喉嚨。但隻是一瞬間,那隻手又重新落了回去。

最可怕的事發生了,他已經下不了手了,他……

“公元!”弼在遠處發出了一聲驚呼。

公元瞥了他一眼,一個轉身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昏暗的燭光下。

“弼!”七葉奔跑過去。

弼迎上前,一把將她抱住。

“弼。”七葉之前想哭的感覺又回來了,她把頭深深地埋在了他的胸口。

“關門。”就在兩人擁抱的時候,戲台中央有一個冷清清的聲音響起。“咣”的一聲,戲堂的大門重重地合上。兩人同時向台上看去,隻見戲台中央站著一位蒙著麵紗的女子。

“慕容姑娘?”七葉脫口而出。

那女子慢慢地摘下自己臉上的麵紗,麵紗下是一張滿是血痂的臉,嚇人至極。

“你?”七葉大吃一驚。

慕容姑娘動作優雅地從袖中掏出一張綠色的人皮麵具,將它戴在臉上。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綠臉神。”什麽語言都無法形容七葉這一刻的震驚。

慕容姑娘淺淺一笑,露出兩顆小小的獠牙:“又見麵了。”

不好!弼一個閃身上前將七葉護在身後。慕容姑娘咂咂嘴,搖頭,手輕輕一揮,一臉不屑:“拿下。”話音剛落,瞬間從戲堂的各個角落冒出百十個蒙著眼睛的傀儡,他們從半空中跳落到地上。七葉從腰間抽出望鄉短刃,與弼背對背相貼,對準馬上要圍上來的蜉蝣山傀儡。

弼飛身迎上。

傀儡大批大批地撲了上來,七葉隻一把短刃,但已經舞得熟練。割喉、插眼,他們都是些死人,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就隻有望鄉這把由黃泉水淬煉過的短刃。

被望鄉砍傷的傀儡變得焦糊腥臭,發出劈裏啪啦像爆竹燃放一樣的脆響,然後化作黑煙消失。七葉憑著一把短刃,勉力維持,而另一邊的弼正和慕容姑娘相鬥。

沒想到原本溫順內斂的慕容姑娘竟然就是蜉蝣山的人,而且她的法術相當之高。弼一時難以脫開身去幫助被重重圍困的七葉。

“不過是一隻修持千年的白貓,竟然敢開罪神族。”綠臉神惡狠狠道。

弼冷哼一聲,雙眼猛然射出兩道青光,綠臉神隻感覺自己的眼睛像是被針一刺,雙手瞬間失去了力氣。弼趁著這一瞬間翻身擰腰,一個旋腿正踹在綠臉神的腰上,綠臉神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心!”弼飛身去助七葉,卻一眼看見她的一隻袖口半掖著一塊綢緞,拖到地上,看起來很是不方便,於是下意識地去撿。

弼邊打鬥著邊撿起來抖開,一看竟然是一件衣裳,麵料很是光滑。正巧這時候一隻傀儡打來,弼伸手去擋,一不小心竟然穿了一隻袖子進去,就在穿進去的那一瞬間,整個手臂忽然麻木起來。白色霧氣團團升起,弼痛得一下子癱倒在地,手臂忽然就變化回了毛茸茸的貓爪子。

“哈哈哈哈!”戲台下,綠臉神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發出尖利刺耳的笑聲。

“你……”弼用另外一隻手扯開附在手臂上的衣裳,默念詞咒,但怎麽也無法將恢複原身的爪子變回人身。

“沒用的。”綠臉神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甩出一道勁風抽在弼的脖頸上。

“噗。”劇痛襲來,弼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另一邊的七葉也漸漸堅持不住了。聽見弼的聲音,聞到空氣裏的血腥味,七葉心裏越來越無力,手上也越來越無力。終於,短刃掉落。傀儡七手八腳地抓住她,扼住她的手腕、喉嚨……

危急關頭,整個戲堂中忽然狂風大作,桌椅都被卷得飛起來,向那些傀儡砸去,傀儡撲通通地仰倒在地。緊接著白光閃過,“啊”的一聲慘叫,綠臉神從地上飛起,狠狠地撞向戲台上的柱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扇兄……”七葉掙紮著爬起來,“你醒過來了?”

另一邊的弼也忍著劇痛,側過頭來。同為妖,他知道此時的扇童化回了原形,一定是因為在運氣中受到了巨大的幹擾,不得不突然醒過來,而剛剛他還使出了那樣大的妖力。果然,紙扇輕輕地落在了七葉的胸口,不動了,就像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

“扇兄。”七葉慌了,“扇兄,扇兄!”

“嗬嗬。”綠臉神趴在地上,發出陰險的笑,一個曆劫失敗的妖怪,還想和神族鬥。

剛剛被打倒在地的傀儡又紛紛爬起來,向七葉和弼圍了過來。七葉勉強撐著身子,向弼走去。走了兩步,就倒在了他的身邊。弼抬起還未化成貓身的另外半個身子,拾起地上的短刃,護住七葉。七葉伸手將頭上的發簪摘下也握在手裏,擋在麵前。

“嗬,真是像一對苦命鴛鴦。”綠臉神此時已經站起來,“不知道上神看見這一幕又有何感想。”

“上神?”七葉一驚。

“閉嘴!”弼怒斥道。

“無垢上神。”綠臉神將地上的衣裳撿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七葉麵前。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你嗎?”綠臉神伸出指頭挑起七葉的下頜,“因為你不是他的彼岸女君。而他心心念念的彼岸女君隻有你死才會回來,還有這隻小貓,你以為他……”

“夠了!”弼的手狠狠一揮,但沒有半點兒妖力,更不能傷她分毫。

綠臉神伸出腳狠狠地跺在他的貓爪上,弼痛得一下子蜷縮成一團,黑色的須發褪去,化成了一隻隻能隱隱看出人身的白貓。白貓掙紮著,青色的瞳孔劇烈收縮,口中已是含糊不清。

七葉撲了上去。

“無論哪裏都會……去……找……到……你,喵……”

“弼,弼啊!”

“住手!”她心中痛得無以複加,隻得奮力上前將弼手中的望鄉短刃接過,狠狠地對著綠臉神的臉戳了過去,但被綠臉神一把奪過,翻手一揚逼在了她的脖頸上。鮮紅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懷中攤散的扇麵上,洇透了潔白。

“你說過你會信守承諾。”半空中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白衣翩翩落下,落在了綠臉神的麵前,手一抬一落,所有的傀儡瞬間灰飛煙滅。

“我是說過。”綠臉神高傲地仰起脖頸,點點頭,“我說過……”

原來這才是神族的真正力量,那之前?

“我說過……”綠臉神忽然將手中衣衫一揚。

“閃開。”七葉紅腫著眼睛,大喊,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衣衫已經罩在了公元身上。

無數道刺眼的白光倏然爆發,公元被白色光芒團團圍住。

“啊!”公元悶叫一聲癱倒在地,身子都蜷縮起來,顫抖不已。

“公元!”綠臉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睥睨眾生的眼神中透出的是複仇後的快意,“我是說過不會把我和你的交易告訴她。”

交易,她說交易。

雖然七葉已經瀕臨崩潰,但是腦子卻還在不停地轉動。難怪有這麽多不對勁兒的地方,公元和蜉蝣山有交易?而那交易的結果,公元他還是想要自己死!七葉痛苦地埋下頭,不敢繼續想下去。綠臉神邊說著邊頗玩味地看著七葉慘白的臉色。

上神,她剛剛叫公元上神?公元素白的衣衫在身上慢慢縮小,顏色也越來越凝潤,丟在一邊的衣衫上騰起霧氣,霧氣消散,化作一塊土黃色的方方正正的包袱皮。

綠臉神一抬手,包袱皮向公元身上蓋去,四角一收,公元整個人消失不見,布料上隱隱透出四方棱角。

“難怪外麵找玉璽找翻了天也找不到,原來他早已將本體收了回來。可憐你堂堂上神,為了置一個小丫頭於死地,把自己也搭了進去。”綠臉神擦著嘴角的血跡,轉過頭看著七葉,“不過不要害怕,你不會馬上就死的。在蜉蝣山裏,你的用途大了去了。”

“帶走!”綠臉神站起身,對著空中一聲令下,幾個傀儡從半空落下,將七葉架起。

綠臉神將地上的玉璽包好拿在懷中:“回蜉蝣山!”

燭巷深,古槐蔭,殤賦吟,世事苦悲歡顏都燼盡,難匿故人心。君自憫,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須散,了前塵,來遭莫再遺恨。

上古所遺天地混沌,陰陽未分之處,人鬼二世相界之地,名曰燭巷,燭巷中有一家鋪子,匾額上刻著三個蒼勁的大字:驛緣閣。

雖然依舊是開店時的模樣,筆墨紙硯一一陳列在案,甚至墨硯還是那樣的鮮亮,但是已經確確實實三四個月不曾開張了。路過的魂靈認得的會好奇,巴望著木櫃向裏麵瞧著,隻是再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甚至連對麵茶館裏的顧掌櫃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每當有人問起時,他也隻是溫柔的一笑,搖頭不語。隻是在白天裏,巷子裏四下無人的時候,偶爾能看見他站在茶樓門口,向著驛緣閣的方向看過去,嘴角依舊是淡淡的溫婉的笑。

這一日依舊是白天,驛緣閣的鋪子前,木櫃上的硯石慢慢變大,變得透明,幻化成霧氣,霧氣中隱隱露出人形。待到消散時,剛剛還空無一物的木櫃上已經坐了一位衣著鮮亮的女子。她從木櫃上輕輕跳了下來,向鋪子裏麵走去。外堂、後園子裏地上的血跡已經黑成一攤,凝在了地上。

“七葉,”女子輕輕地感歎了句,“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須散。”她口中嫋嫋唱出,走回到鋪子前麵,隻見鋪子前已經站了人。

“顧掌櫃。”

“道若姑娘。”八兩還禮。

“她不會回來了。”道若垂下眼簾。

“所以……”八兩不禁攥起了拳頭。

“該繼續走了,最後一場戲結束了。”

八兩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已經看見了這座巷子的盡頭,就在那裏。”道若指著巷子深處。

二人相視一笑。

蜉蝣山,有崖曰一念,是整個蜉蝣山結界最薄弱的地方,因為崖下便是萬丈深淵。

這裏的每一個囚徒都是被世人鄙夷的對象,都被視為肮髒的產物。他們被拋棄到人世,卻因為有著奇怪的能力而引起各方精怪、人士的窺探,沒有體會過一絲溫暖情義,隻有無休止的、被迫擁有的漫長生命。

“隻有在這裏你才不是怪物,你有你的價值。”這原來才是那話裏真正的含義。

換去青色的衣衫,一身素白的裙袍,七葉就那麽呆呆地站在懸崖邊兒上。不遠處傳來痛苦的哀號和濃濃的血腥氣,它們掩過這裏綿綿三十裏宛若白雲的天女木蘭的嫋嫋檀香氣,飄忽纏繞於古樹之間。一團團一簇簇的天女木蘭,在微風中輕柔地撒落,花瓣漫天飛舞,時緩時急,純白無瑕,宛若揚揚素雪。可她不敢回頭,隻因為一回頭便是刺眼的紅,滴血的紅。

山主不在,沒有命令,綠臉神沒有辦法立刻就將她取血,抽神識,但是她還是要想辦法折磨她。

可是晚了,沒等綠臉神下手,七葉到蜉蝣山的第三天晚上,一道青光從一念崖閃過,整個山頭的天空像是被撕扯開來一樣,裂開了一條亮閃閃的縫隙。

結界被破開了?

無數傀儡從天而降,綠臉神氣急敗壞地向一念崖衝了過去。

那道縫隙之下,站著七葉清瘦的身影,散落的長發在黑夜中飛舞,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根長簪。

那個身影慢慢地向後仰去。

“攔住她!”她如何知道那根簪子能夠破開結界的?綠臉神來不及多想惡狠狠地命令。

傀儡鋪天蓋地地出現,七手八腳地去抓那個表情漠然的身影。但是已經晚了,沒有用了,那個女子已經從裂縫中飛快地墜落了下去。

“人死如燈滅。三日香人死香滅,血誓亦破,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殺我,若是欠你的,就此還了吧……”

“啪嗒!”一根折斷成兩截的發簪從半空中掉下,落在了草地上。青珠中流水樣的光芒逐漸黯淡泯滅,停止了轉動。

“青雉,你叫青雉,草青的青,雛雉的雉。”

“青雉,帶上姥姥送給你的符,這樣你就看不見那些東西了。”

“他們從南邊來,你去往……”

“本君必然護你周全。”

“你帶著簪子很好看”

“我叫弼……”

“無論哪裏都會去找到你……”

“弼!”七葉猛然驚醒過來,淚水已經糊了滿臉。

自己這是在哪裏?環顧四周,兩尊石獅燭台躍然眼前,其中一隻腳下踩著塊石碑,細細看來,那碑上的字雖然淩亂,但筆畫上還頗有章法。

《燭巷深》,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唱詞。七葉心中一驚,抹了抹臉,努力地瞪起眼睛向前望去,隻見青霧蒙蒙中,一個弓著身緩慢行走的老者手中握著一根青燭從她的麵前蹣跚而過,幽綠的燭光宛如鬼火。

這裏是燭巷,她再熟悉不過的燭巷,她竟然回來了!

“冥大人。”七葉大步想要追上。

冥大人還是聽不見,在青燭台前一閃身就不見了蹤影。七葉向著鋪子的方向跑去。

驛緣閣。三個大字依然高高懸起。

在那匾額下支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挑著一個素紙皮糊的燈籠,發出幽暗的光。在那青光灑落下,門前斜倚著一個女子,青色衣裙,眼簾低低垂著似乎是在打盹兒。

“她是?”七葉愣住了。

就在這時,一個青年男子從她的麵前走過,繞到鋪子前,仔細地看著門口的價目表。看了半晌,張張嘴說了些什麽。

“三百兩,不還價。”女子抬抬眼皮,粲然一笑,緊接著她從身後的貨櫃裏熟練地抽出紙箋,“那邊有筆墨。”

男子念叨了幾句,將銀子碼在了一邊,執筆蘸墨,在紙箋上寫了幾句。女子見他寫完了,從木櫃下掏出一個雪白的瓷碗來,將那白紙黑字往上一送,無形的火苗躥起,轉眼間化成黑灰,她低頭一吹,飛灰煙消雲散。

眼前的一切,那個女子做的幾乎都和七葉做的一模一樣,隻是她不是七葉,她是誰?

“吃飯了。”鋪子裏響起了熟悉的稚嫩喊叫聲。

是扇兄,七葉的眼圈一下子便紅了。

“來了。”女子愉快地伸了個懶腰,向裏麵走去。

七葉感覺自己的身子在顫抖,腳下不由自主地就跟了進去。

熟悉的中堂,一張大大的方桌,上麵擺著兩碟葷腥、三碟素菜,女子從一邊的食盒中取出碗筷,擺好,而她的身側坐著一個布衣小童,圓圓的臉,一雙眼滴溜溜地看著她直打轉,真的是扇兄!

“扇兄。”七葉帶著哭腔喊道。

扇童好似根本聽不見,隻等那邊的女子忙完了,便張開雙手:“抱抱。”

女子無奈地一笑,但還是伸手將他攬到懷裏。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素白衣衫的男子端著盤菜從堂外緩緩走來。

公元……

中堂上的香爐還在,但是裏麵的三日香已經停止了燃燒,剩下短短的一截,靜靜地立著,七葉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心中五味雜陳,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她腳步輕輕地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五天裏,七葉就那樣倚靠在驛緣閣鋪子裏的木櫃前靜靜看著。她也看見了弼,弼還是那副輕佻的樣子,雙手不老實地在那女子身上揩油,而女子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兩個人好似歡喜冤家一般,你來我往地爭鬥。他們笑的時候,七葉跟著笑,他們難過的時候,七葉不知不覺也一次次淚流滿麵。

不知道看了多久,終於在一天晚上,七葉最後一次走到了鋪子前。

“捎信?”倚著牆的女子突然睜開眼,看著七葉。她竟然能看見她了。

“那就繼續走下去吧。”女子淺淺一笑,“燭巷雖深,總歸有個盡頭。”

七葉一愣,恍惚間有如醍醐灌頂。

盡頭。

“我願意去,我想去盡頭。”

隻是一瞬間,七葉下意識地邁動了腳步,忽然腳下一空,整個人向下猛然跌落下去,但隻是一瞬間她便又重新站穩了腳跟。

水浪拍打著沙石的嘩啦啦的聲音瞬間充斥了她的整個聽覺。七葉抬起頭,隻見眼前已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域。墨色的湖水相互碰撞迸濺,染黑了大半的天際,唯有遠處露出一線淺淺的銀白。

這裏是幽冥海,她之前是來過這裏的,不但來過,還是和弼一起。

濃重的黑霧轉眼間便覆蓋了整個視野。七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霧氣並沒有要散去的感覺,於是幹脆摸著黑繼續向前走去,完全沒有方向的亂走。走了好久,終於又重新聽到了流水的聲音。她又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覺得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住了。她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片柔軟。像是細細長長的花瓣,她蹲下身仔細地看,終於在黑霧中看見了一抹明亮的鮮紅。

仿佛突然破開了黑障,眼前的霧氣倏然散開。抬頭之時,七葉不由得從心底裏發出一聲驚歎,隻見極目所見,滿眼都是盛開的紅色花朵,那些花長得怪異,有花無葉,細長的花瓣向前卷曲著,簇擁著中間的花蕊,大團大團,大片大片,綿延百裏,開得紅火,開得放肆。

就在那花海的盡頭,流水聲時緩時急地響起。

“這是?”七葉不忍心摘下,隻得跪在地上,用雙手將那花托起,專注的眼神中帶著驚喜。

“彼岸花。”身後響起一個女子清冷的聲音。

七葉轉過身,說話的是一個女子,從頭到腳,衣裙都是花一樣的明亮的鮮紅,而那麵容雖然唇色如血,額間一點朱紅,但籠煙淡眉,杏目含情,鼻直而高挺,嘴角微微上揚,隱隱透出清麗俏皮的模樣,隻是好眼熟……

七葉嘴動了動終究又閉上了。

“彼岸花。”女子款款走上前,火紅的裙擺隱在花海中,時而隨著風飄揚起小小的裙角。她伸手將七葉攙起,看著欲言又止的七葉,優雅地捧起她的臉,四目相對。

她的眼裏是她,她的眼裏是她。

一個是火紅如火,妖媚邪冶;一個是潔白盛雪,素雅如蟬。

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麽這麽眼熟,她就是她,一模一樣的臉,除了沒有臉頰上的那塊青記。

“你是?”看著她眼眸裏的自己,七葉感到沒來由的恐慌,下意識地便想要避開。

“彼岸……”女子的嘴一張一合,火紅的長裙在眼中燒灼,化成黑色的灰燼,在風中消散。一團耀眼的白在眸中漸漸升起,化作長長的曳地的衣裙。

第三世,最後一世。

神識在混沌中慢慢地覺醒。

彼岸……

數百年前。

五月初三,武陵玄女壽辰,設宴於九天之上的青鸞大殿,邀天帝、天後以及文武百官,另有四海八荒的神女、神君作陪。十裏鶴羽毯從南天門一直鋪到大殿石階之上,排場之大,宴請賓客之多,算是千年罕見,鍾鼓樂奏,美味珍饈更不是用說,可見用心程度。

初二,離大宴還有小半天的時間。玄女宮最小的偏殿—— 忠信閣的大門從裏麵緊緊鎖住,一片死寂,安靜得連扔根針都能聽得見。

隻見裏麵一張長方形的小案上正趴著一個眼淚汪汪的小仙童,嘴裏一邊叨叨著什麽,一邊奮筆疾書。他旁邊站著的另一個稍大些的仙童則不停地走來走去,表情很是嚴肅。終於,趴著的仙童將筆往一邊狠狠一撂,嚇得那走來走去的小仙童一個激靈,連忙探頭去問:“寫,寫完了?”

“哇”的一聲,趴著的仙童哭了出來:“紙,紙不夠了。”

走動的仙童停下腳步,瞬間臉色慘白,嘴唇不住地顫抖。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還差幾張?”

寫帖的小仙童道:“還剩下兩位,但是請帖卻隻剩了一張。”

都怪之前打翻了墨瓶,汙了帖子,作廢了那麽多張。還有半個時辰玄女就要打發人來取帖,卻還是少了一張,這可如何是好?

那稍大些的仙童急忙問:“你可知還剩哪位神君或神女的請帖沒有寫?”

小仙童抹了抹眼淚,哽咽道:“還剩西方彼岸女君和祖穀島的無垢上神。”

哎呀呀,兩位還都是上神品階。稍大些的仙童哭喪著臉狠狠拍了拍腿,突然腦子一轉:“你隻寫祖穀島無垢上神一張便好。”

“為何?”小仙童詫異道。

“你有所不知,這西方彼岸女君原本乃是西方與天界交匯處故雲畔的一朵白彼岸花,受佛爺教誨,又感天地日月精華滋養,自天地開辟之初便在那處生長。相傳那些欲要飛升西方極樂之境的人都要經過那裏,而彼岸花可以使他們照見自己難以棄舍的情仇,越放不下就會越沉迷其中,最終無比痛苦,重墜輪回。她靜靜地看著人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千萬年如一日。或許是背負的太多,她在三個月前才遲遲修作人形,但因為生在西方與天界之間,身份便有些怪異。入了神籍,進了上神品階,但卻依舊隸屬西方,司教化度人之職。這位女君品階和資曆雖高,但千萬年不曾踏出過彼岸一步,對天界之事幾乎是從沒聽聞過。所以我們隻需要找個小仙在宴席開始之前去西邊告訴她一聲就行,至於請帖,可有可無,她不知,也必然不會計較!”

“怎麽不行?”稍大的仙童拍拍他的肩讓他放鬆,提起筆來,將最後一張帖子上寫了無垢上神的大名,寫完了指著帖子對眼前人道,“這位上神可不是位好惹的主,之前聽說脾氣古怪得很,連天帝都要忍讓他一分,所以啊……”

彼岸女君。

霧氣蒙蒙,檀香盈盈,隱隱能聽見渺遠的地方傳來誦經聲,故雲之畔,空曠寂靜的西方淨土。

彼岸花海中,遠遠地能見著兩個身影,一個清瘦些,一身淺青,坐得端正筆直,手中捏個訣兒,背靠潺潺的彼岸河水。而另一個人正麵對著她,伏跪在地,抬起頭,眉眼猙獰,表情無比痛苦。在彼岸麵前,無論什麽樣的心魔都會暴露出來,很痛苦,無數人修行十世,卻因不能真正放不下世俗的感情而重墜輪回。

“西方彼岸女君。”

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彼岸慢慢地轉過頭去,伸長的脖頸,籠煙眉,眉間一點淺青的砂印,大杏目眼簾微垂,唇平淡淡地橫著,沒有神情的臉上帶著禪意的寧靜。

她安靜地聽著小仙童把話說完。

“武陵玄女壽辰。”她嘴唇動了動,喃喃道。

“是。”來送信的小仙童低低地回應。

“虧得想著,多謝。”彼岸簡單點點頭。

沒想到這麽簡單。小仙童鬆了口氣,回一禮,轉身要走。

“且慢,有件事想問你。”彼岸突然叫住他。

小仙童一愣,隻見彼岸突然從岸邊緩緩地站起身,向他走來。

“上神吩咐。”

“我且問你,”彼岸俯下身,看著他。看著那雙眼,小仙心中莫名地有點兒緊張。

“我雖是白彼岸,化成人形卻是青色衣裙,”彼岸低低地問,語氣有些無奈,“這是為何?”

一句話問得小仙呆立當場。

次日,大宴。

按的還是老規矩,上神以上品階的正賓在大殿內用席,其餘的都在殿外作陪。

還未到開宴的時辰,度厄星君急急落了雲頭,遣了隨侍的兩小仙童持了名帖往正殿先走一步,而自己則是不慌不忙地從後殿偏門而入,從左偏殿外廊踱步穿過方才到正殿。

估摸著品階,挑著不前不後的位子左右入了席,還未坐穩,隻覺身邊已湊上來不少意味深長的眼神,伴著嘰嘰喳喳的私語。

“星君可是從後殿偏門而來?”一白須白眉的老者捋著拂塵,低聲問道。

“然。”

“星君又是從偏殿外廊而過?”一身著官服、模樣清俊的小神君急切地接問道。

“然。”度厄星君端起茶盅輕抿,再次點點頭。

“那星君可是見到那位西方淨土新晉的女君了?”小神君搶在其他人之前脫口而出。

此話一出,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度厄星君並不意外,放下茶杯,神情頗遺憾地搖搖頭:“不然。”

“沒想到,一向嚴肅的度厄也是如此八卦之人,罪過罪過。”

“罪過個大頭鬼呀,你這老頭兒,剛剛不是也是從偏殿外廊巴巴繞來的嗎?”

“哎哎哎,我贏了,三百粒九轉還魂丹,真君您老可別耍賴。”

“你隻賭對了度厄會從後殿門過,又沒賭見不到那西方女君,去去去,別在這兒為老不尊。”

“你這老頭兒怎麽不講理,說好……”

“不是……”

“不過,”度厄星君清清嗓子,慢悠悠地道,“我卻是剛剛見到了祖穀的無垢上神。”

亂糟糟吵成一團的眾人皆是一愣,收了聲息。

無垢上神,公元神君,此名已是久久不聞,不提起似乎都被忘掉了。

話說三界之中,有島名曰祖穀,處天界與凡間相接之海,島上豐草水美、樹木林立,是盤古開天地之初,便存在於世,但是因不是個靈氣充盈的地界,所以千百年來並無什麽高品階的大羅神仙,雖有帝君真皇在其中修行,但也隻是幾個性子清高孤傲不喜熱鬧的神君,他們住在島上食草木、飲清露,圖個清靜。

“我記得似乎是八百年前,在這九重天上的一位公主百天宴上曾有位一直冷著臉的神君,在宴上說了公主生辰時日不吉,被天帝瞪了兩眼,不但沒有絲毫歉色,更是不由分說連招呼都不打半途退席了,似乎就是此人。”北鬥真君想想道。

“之後,天上大大小小的宴請就算請帖天上地下都撒遍了也都再沒有祖穀的份兒。不過既然整個天界都在封殺他,那武陵玄女卻請了他來,難不成與他有什麽交情?”度厄星君不由得嘖嘖接道。

交情亦是情。凡是遇個“情”字,這其中奧義便是寓意深長得很。

眾人恍然大悟。

“況且如此一般,那無垢雖然已經晉位上神,卻沒有因為官職,隻得落座偏殿,倒也不怕他冷麵冷臉地惹怒了天帝,玄女此番做得很有心計啊!”

“說起晉位上神,卻沒有官職,我倒是又想起那位女君來。不知為何她分明是西方極樂界之人,卻又有天界上神的品階?”小神君繼續問道。

北鬥真君哈哈大笑:“你不知,那女君原是天、佛、凡三際界處彼岸岸上的一朵白彼岸花,論起年歲,怕是比當今天帝還要高上兩個輩分,隻是不知為何之前一直未能修成人形,一直到去年的三月中才得了人身。按理說這位彼岸女君身居西方淨土,千萬年來聽佛講經,應算是極樂界之人,但確實是得人身當即便晉為上神,名諱亦是進了仙籍,這在天界當真是罕有,西方更是史無前例,真真是造化奇妙,你我難以參透。”

造化奇妙,造化奇妙,眾人嘖嘖。

造化奇妙有時候不抵張地圖來得實用。

“離恨天。”三個反寫的大字匾額高懸,宮門大敞四開,四周也寂靜無人把守。

經常聽人說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自己怎就不小心走到這裏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彼岸女君微微眯起眼來,不由自主地跨過高高的門檻緩緩走了進去。

迎麵是一座落著鎖的大殿,她從旁邊的側門走過去,繞過這座殿,視野突然變得開闊起來。眼前是漫山遍野的紫色小野花和幽綠的草地,就在那片草地中央,最顯眼的地方顯露著一片池塘。

彼岸步伐緩緩地走了過去,低頭看著,伸手一撩水花,隻見那塘中水清澈見底,沒有半絲綠,也沒有半絲生機。

“水至清則無魚。”彼岸感慨,目光轉動著落在離池塘最近的一棵樹上,那樹上掛著一幅女子的畫像。濃妝豔抹的鵝蛋臉,身穿鳳冠霞帔,脖頸高昂著,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著。

真好看,彼岸這樣覺得,不自覺地便要去撫摩那嬌嫩的臉頰,卻忘了自己的手剛剛撩過水花,指尖的水滴一碰到畫像便立刻融了進去,一陣輕風吹來,畫像忽然就騰空飄起,飄到池塘上方,“啪”地落了進去。

“糟糕!”彼岸猛然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她趴到池塘邊兒上,向下看去,卻發現什麽也沒有。

就在這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從四麵八方的古樹上不斷飛來好多幅畫軸,上麵都是半身女相,或坐或立,模樣也各不相同。

這是怎麽一回事?彼岸眯起眼,寬袖捏了個訣兒,倏然向那些不斷飛落到池塘裏的畫像用力一揮,一道青色的光芒閃過,正好擊中。但就在擊中的瞬間,畫軸頓了一下,卻毫發無損。

彼岸一愣,又要施法,卻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將手臂牢牢鉗住。她一回頭,對上一張臉,儒雅溫和的氣質,俊俏的眉眼,一身如雪的白色衣衫。

“你阻止不了的。”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無垢上神說的第一句話。

畫像一幅接著一幅地落到水裏,在水中打著旋兒消失不見。

“畫像不見了。”彼岸皺起眉頭。

公元淡淡道:“此處喚作伶靈穀,這裏的畫像是當年的禍國十二妃,每一幅中都藏有一縷完整的魂魄,如今被你觸動了機緣,怕是此刻已經往人間投胎轉世去了。”

“這樣。”彼岸聽到這句話反倒輕鬆了。

公元又繼續歎道:“但怕是情孽債太重,難以回歸本位。”

這話倒是有些禪味,彼岸挑了挑眉,微微仰起頭:“這十二妃的事我倒是也有耳聞,隻是雖然費了不少周折,但終究是孽緣已了,如今又犯了情孽的債門?”

“因果循環。”公元也隻能回答到這裏。

公元點點頭:“我正尋人不得,如今遇見皆是緣分,那就勞煩彼岸女君與我同走一遭。”

彼岸眉頭一挑:“你竟然認得我?”

公元回道:“有所耳聞。”

彼岸笑了:“那我便也得討問仙君名號了。”

“無垢上神,可叫我公元。”

彼岸默默記下。

原以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滿打滿算不過十多日便回,沒想到這凡間的一遭一走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十二個名伶的一生,無垢上神和彼岸隱藏身份,從出生到亡故,二人穿梭在她們的一生的各個角落,和她們一同體味著人世間的所謂的愛恨情仇。

所謂的愛恨情仇在彼岸眼中不過是世人看不開的劫,她曾千萬年地守在彼岸河邊,每一個從凡間來到這裏的人都將從她的麵前走過。無論是誰,隻要看著她,他們的凡塵過往都將在她眼前重現。情、欲、貪、嗔,這期間隻要有一念動了凡心,那便是輪回的開始。真正沒有欲求的人才能真正到達故雲極樂淨土。

彼岸從前看著他們為那情字痛不欲生,隻覺得可笑至極,原本以為有因才有果,世上所有的感情不過是劫緣所致,直到這三百年裏看著那樣傾城傾國的十二個女子在紅塵中痛苦地翻滾,她忽然間發現有些時候“生離死別,愛恨情仇”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劫一緣、一來一往,尤其是一個對於你很重要的人來講。

彼岸很重要的人就是公元,福禍難料的三百年裏,兩個人無數次地遭遇陷阱,為了尋人不得不在那些權力、名望、利益的遊戲裏遊走。這些公元並不陌生,他本就是人間一塊玉璽,生下來就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力,他看過太多血雨腥風,對待世事隻剩冷漠,他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也都猜得到,卻怎麽也沒想到,三百年的時間會讓自己對彼岸卸下冷漠。

在九重天之上有一位史官,他的年齡很大很大,卻依舊不停地將三界中那些因果循環一一記錄,每記完一世便會成為一本書冊,而彼岸和公元這一本,寫到這三百年結束的時候,這位史官突然抿嘴笑了,他提筆在旁邊寫上了一個小字—— “情”。

三百年後。

“私自下凡一年有餘,你該當何罪?”彼岸河邊,彼岸跪伏在地上,慍怒的聲音緩緩傳來。

“佛爺爺,愛恨情仇,彼岸本是不信的,千百年來透過一雙雙眼睛,彼岸就能看見他們內心最脆弱的感情,會同情、憐憫,隻是不能理解,更不信這些本就是空念的東西又如何能讓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成全,如何就能放不下。可是這三百年過去,真的感覺我好像錯了。”

彼岸泣道:“如今的彼岸心猿意馬,度己尚不能,談何度人?”

佛祖搖搖頭,閉上眼遍觀三界,等他睜開眼已知這三百年來彼岸和無垢上神的過往,這一遭種下太多因果,佛祖無奈地直搖頭。

“彼岸。”

“在。”

“如此我佛慈悲,許你三世之期如何?”

“敢問佛祖何為三世之期?”

“去找你想找的情愫,若是找不到便要回到這彼岸界,抄經五萬卷,再不可踏出佛界半步。”

彼岸抬起來頭,懷中的白色小貓瞪著青色的眼看著她,發出輕聲的嗚咽,她拍拍小貓的頭,然後將小貓放下,躬身伏地,雙手合十:“諾。”

小貓亦俯下身跟著彼岸做了一個雙爪合十的動作。

這一幕被佛祖見到,佛祖問:“這隻貓是從哪裏來的?”

彼岸怕佛祖怪罪,連忙將貓攬到懷裏:“它叫弼,是我在凡間不小心撿到的,它受了很重的傷。”

佛祖稍微閉了下眼,又睜開,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是凡貓,倒是與佛有緣……”

小貓弼從彼岸懷中伸出頭來,咧了咧嘴,“喵嗚”了一聲。

臨下凡之前,彼岸去祖穀島找公元。

“為什麽?”公元實在難以理解彼岸的決定。

彼岸搖搖頭不做解釋,而是伸手從發上拔下一根簪子來,那根簪子的端上帶著一枚青珠,很是好看。簪子是兩個人在凡間時,公元在最困難的日子裏送給彼岸的,她一直很珍惜,但此時她將簪子放到左臉頰耳根的位置,用力一戳,鮮血流了下來。

“你這是?”公元心痛地去看她的臉。

“以此印和此簪為記。”彼岸將簪子遞到公元的手中,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你!”公元還是理解不了。

但是彼岸卻知既然是要下凡去找尋,現在就不能再多解釋。

六天之後,彼岸下凡。

一世,兩世……一轉眼就是第三世。

迷穀中,透過祠堂半掩的堂門隱隱可以看見裏麵供奉著一個衣裙素雅的貌美女子。

“我已經找到她了。”弼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吃力地說,他麵前是居高臨下、目光冷冷地盯著他的無垢上神,“不過我不會再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這已經是最後一世了,你休想再殺她一次。”弼吐出一口血,邪魅地笑著,“我就算再昏睡二十年,醒過來也照樣會阻止你。”

“隻要她死了,彼岸就會回來,你不想彼岸回來嗎?”公元吼道。

“她陽壽盡了自然會回來……”弼道。

“不,不要,我要她現在就回來。”公元眯起眼甩袖而去,隻是走了幾步他便折了回來,恨道,“你隻是騙我發了血誓而已,一隻貓妖,並不能傷我分毫。”

三年後。

“血誓,你給我下的血誓到底是什麽?”這次是公元渾身是血,血“嘩嘩”地從他身上每一個地方流出,素白的衣衫早就被浸透。公元身子蜷縮成一團,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兒。

“是不能對她說出前世之情。”這一世的七葉和之前的言兒姑娘、端妃娘娘不同,如果公元對她說了前世之情,恐怕她真的會相信。如果是那樣,彼岸的心思便全都沒有了意義,所以弼見到七葉之後的第一麵,便預感到了一切。

“我沒有說……”公元怒道。

“可是你妄想化身算命先生,讓一隻蟲子替你說。而那隻不會說話的蟲子誤解了你的意思,以為你要她殺了她。”弼在驛緣閣的房頂上看到了一切。

“佛祖……”

“三世之期已過……”

“是。”

“你可悔?”

彼岸跪伏在地,平靜地道:“悔。”

“唉。”佛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要履行承諾,抄五萬卷佛經,不可離開顧雲彼岸半步。”

“是。”彼岸低聲應答。

“去吧。”

“是。”

“可惜。”佛祖緩緩地閉上眼,眼前已經轉過彼岸這三世的悲歡離合,最後他抬起頭,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喃喃,“可惜啊!”

五萬年後。

顧雲彼岸,彼岸女君盤膝而坐,肅穆的眉眼,讓人感覺好像包含了紅塵萬物,卻又盛不下一絲一毫的凡俗,她靜靜地坐著,萬年如一日,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間隻覺不遠處的雲中緩緩飄來一個身影,女君的眼中透出火一樣的赤紅。

“弼。”

“到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平淡的眉目,一滴淚緩緩滑過臉頰。

彼岸女君笑了,笑起來眉眼一如那一世的俏麗,唇齒輕輕吐出兩個字,這兩字她等了太久。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