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嗟乎蟲

驛緣閣。

畢竟鋪子是開在陰陽相隔之處,而人嘛,又總是死過一遭之後才能想起活著時的萬般好來,所以哭哭啼啼的客人也很是常見,但像眼前這麽能哭的,七葉卻是實打實頭一回見。掐著時辰,眼前的清瘦女子已經不停歇地站在驛緣閣的鋪子前號哭三刻鍾了,巷子裏來來去去穿行的魂靈都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這邊,時不時還有不怕事大的猶猶豫豫想要駐足停留看熱鬧,眼看著便要形成聚眾圍觀的勢頭。

七葉默默擰幹手裏的帕子,遞給哭個不停的女子,又從木台下取出一塊更大的絹帕擦拭已經被女子的眼淚泡得發白的台櫃,輕聲道:“姑娘有苦衷便說出來,哭解決不了什麽。說出來讓大家聽聽,雖然已經到了這地界,沒人能為姑娘生前的事做主,但總比憋在心裏好。”

是啊,是啊,圍觀的魂靈聽了這話來勁兒極了,紛紛附和。

這一招果是靈驗,啜泣聲雖然未立即停止,但卻有些減小的趨勢。果然又過了半刻,女子哽咽著抬起頭。

七葉歎了口氣,細看那臉,眼哭得紅腫如桃核,淚水將臉上的脂粉糊得一塌糊塗,七葉連忙又伸手遞給她一塊新的帕子。

“謝謝。”女子帶著哭腔接過,擦了擦臉。臉上濃重的脂粉被擦掉,露出張哭得紅通通但還算清秀的臉來。女子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叫紅珠,是這州上首富江家的婢女。”

江家世代從商,做著經營錢莊的行當,首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錢多得一時半會兒花不完卻是真的。

江家老爺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是夫人所生,年歲最小,少時長得虎頭虎腦,但就是讀了些敗書,太有些主見想法。因為年紀小最得寵愛,江家上下都由著他去。這一由著就埋下了禍根,到了弱冠之年,說什麽也不肯順從江老爺給他安排好的姻緣,成天到晚念叨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說是名門望族的女兒太過世俗氣,非要南下找什麽淳樸善良又美貌溫婉不問世事的奇女子。

這一日,在飯桌上又一次聽完江少爺關於自由美好姻緣的暢想大論,江老爺終於忍到了盡頭,他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抄起板凳就向自家那不爭氣的渾小子砸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實木凳擦著江少爺的耳朵就飛了過去,狠狠地砸在窗欞上,二者皆粉碎,落了一地的斷木碎渣。

所有人都嚇呆了。這時,壓根兒就沒被砸到的江少爺臉色忽地變了樣,嘴角溢出血絲來,像隻斷了線的風箏般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再不能動。江家大夫人嚇得“哇”地哭出聲來,猛撲過去,大叫“我的兒啊”,但是無論怎麽叫,江少爺也都再沒有反應。

江老爺又氣又心疼,連忙叫人去請醫館的人。這一請,請的就是白山州最好的醫館裏的大夫賽華佗。

賽華佗號稱能從閻羅王手中搶人,也果然名不虛傳,他急急忙忙趕來隻瞄了江少爺一眼和一屋子狼藉便知道了原委,木凳撞碎之時,江少爺雖然躲開了,卻被迸濺的木片從後腦直刺而入,故而受傷。江家大夫人正哭得累了,一聽這話便怒火中燒,起身就撲向江老爺,又抓又撓又踢又踹,口中不住地怒罵。

江老爺已是愧疚不已,但自己家好歹也是名門望族,怎能由得個女人在外人麵前和自己撒野,於是半是羞愧,半是惱怒,將夫人推搡離身,又將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嗬斥眾人將她帶了下去。

一大家子亂成一鍋粥,像是某種不好的預兆,果然三天之後預兆應驗。

江少爺雖然性命保住了,但卻變得呆呆傻傻。江夫人也瘋了,遇到何物都要撕咬,被江老爺關進了一間密室,不得見人。江老爺幾乎一夜愁白了頭。第四天,江老爺終於做了個大膽的決定,要放兒子去過他想過的南下生活。雖然做這種馬後炮的事沒有什麽意義,但起碼可以稍微彌補他內心的愧疚。就這樣,江少爺踏著斜斜歪歪的步伐,帶著兩個奴仆和足夠的銀子,踏上了他曾經想走的那條路。

江少爺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後他帶回了一個年輕貌美的鄉下女子和一個濃妝豔抹的小婢女。

雖然家境不配,但模樣卻是相配,江老爺高興得老淚縱橫,當即決定半月後為他們設宴拜堂成親。成親的前一日,早已經不再意氣風發的江老爺在佛堂整整跪了一夜。

或許真的是菩薩保佑,成親和婚後的日子都很順利。江家的少夫人性格溫婉,手腳麻利,喜歡來來去去地在屋裏屋外忙活。而江少爺自從娶了親之後,虧得少夫人親自照料,心智也在慢慢地恢複正常。本來不鹹不淡的生活會一直這麽平靜地繼續下去,卻被一顆紅珠打破了寧靜。

少夫人出身鄉下漁村,世代以捕魚為業,沒什麽像樣的陪嫁嫁妝,隻有一顆家傳的紅珠和一個叫作紅珠的小婢女。那顆紅珠相傳是他們的祖上從一條小魚的肚子裏拾到的,先祖看那珠子圓溜溜,通紅透亮喜人,扔了可惜,不如帶回家給孩子把玩,就這樣一直傳了下來。

這顆紅珠平常都是少夫人用絲線拴著掛在脖子上,藏在衣衫裏從不外露示人,唯有沐浴更衣的時候才偶爾摘下來一小會兒,但也是放進小木匣裏鎖好。就算是江少爺,能看見那珠子的次數也是不多。

這一日,或許是機緣巧合,江少爺從外麵回來,見內室沒人,屏風後麵隱隱約約有個身影似是在沐浴,而那紅珠就放在床榻邊兒上,顏色鮮紅喜人,江少爺忍不住拿到窗前把玩。忽然,一道影子從窗前飛快一閃,“砰”的一聲,緊接著整個窗子就塌了,劈裏啪啦中,窗紙、窗欞應聲碎了滿地。

那一瞬間,好似舊景重現,那些痛苦的記憶全都在眼前浮現、衝撞,江少爺感到頭痛欲裂,幾乎難以支撐。他痛苦地蹲在地上,隻見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從破碎的窗子外伸了進來,憑空抓了兩下,接著一陣耀眼的紅閃過,猛然貼近他,一把將他壓倒在地。

劇烈的疼痛使江少爺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隻覺有長發從自己臉頰上**過,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眼前出現一張難以形容的絕美麵容。隨即,江少爺暈了過去。

少夫人聽見響動,隻披了長衣便焦急地從屏風後麵衝了進來。

驛緣閣。

“夫人進來的時候隻看到那人背影與我有三分像,便一口咬定了當時趴在少爺身上的人是我。”紅珠姑娘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可我真的是看到有人搶項墜,才去幫少爺的。”

“然後你就想不開自盡了?”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人裏有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接話道。

誰料這一問讓紅珠哭得更凶了,她三下兩下撕開左袖的衣料,雪白的手臂上滿是觸目驚心的大大小小的鞭痕。

“夫人,夫人,她竟然差人將我活活打死了。”紅珠嗚嗚地哭著。

人死之後魂靈多會保持臨死前的容貌,七葉也算看過無數慘不忍睹的狀況,但見了她的手臂,七葉還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周圍如炸開了一樣響起無數的嘰嘰喳喳,你爭我吵,一時間議論紛紛。

“太可怕了。”

“太慘了,好歹是跟了十幾年的貼身婢女,怎能下得去如此重手?”

“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這種毒婦真是可恨。”

“你們男人三妻四妾正常,那女人善妒也無可厚非。”

“哎,有你這和尚什麽事啊,你哪個廟裏的啊?”

“貧僧生前陋居六必寶寺。”

“沒聽過啊。”

“誒……”

吵來吵去,真是吵得都聽不清那個小婢女在說些什麽了。鋪子裏忽然“嗖”地飛出一道白光,落到地上,化作一把木骨折扇,而後又嫋嫋婷婷化成一團霧氣,慢慢形成個姑娘的身形,鵝黃衣裙,低眉順眼,向七葉微一欠身,用好聽的嗓音道:“掌櫃的請您去閣樓,有事相商。”

總算能暫時逃開這個地方了,七葉鬆了口氣,粲然一笑,拍拍手:“好,那這裏就拜托你了。”

扇化的姑娘躬身回應,七葉回以一笑,逃也似的向鋪子裏走去。

驛緣閣雖然不大,房間卻不少,之前隻住著七葉和掌櫃的兩個人,如今卻還有另外一個人。想起那個人,七葉不由得暗自皺起眉頭。

算了算,那是五天前。悶熱的夏日晌午,本是客人很少的時候,七葉像一攤爛泥一樣攤在木櫃上,眼皮耷拉著,隻留出一條小細縫,眼看便要睡著了。

“不好意思,隻收大燕貨幣。”她並不起身,隻懶洋洋地抬抬眼,對著眼前人動動指頭,將那幾枚石子不客氣地推了回去。石子亮晶晶、圓溜溜的是很漂亮,但卻不能當銀子花。

眼前的人沒有動,七葉捺著性子又嘟囔了一遍:“隻—— 收—— 大燕貨幣、金—— 銀—— 銅板……”

眼前的人竟然又將那幾個石子在木櫃上蹭了蹭,推到七葉眼前。七葉終於不耐煩了,極不情願地坐直了身子,想說兩句不饒人的話來,可是這一抬頭,讓她幾乎是瞬間睜大了眼。

眼前是一張太過漂亮的臉,眼明若星空,春山比之太媚,秋水較之無神,容若皎月,色如桃花,輕點絳唇,卻是又毫無一分脂粉氣。一身火紅的衣裙,裙擺寬大輕盈,卻不會因為小風而飄動。很明顯這種美不屬於任何一個人,隻能屬於一隻妖。她的目光定在七葉的臉上,盯得七葉難以抑製地心跳加速。

巷子裏不但有魂靈還有妖,這些七葉是知道的,但是因為妖大多數稟性清高看不起凡俗世人,所以難得一見。所有醞釀的不饒人的話都在這一刻重新咽了回去,七葉從一邊的大瓷瓶裏倒出一塊銀子,在這姑娘的眼前晃了晃。姑娘微微抿動下嘴唇,一臉茫然無措地看著七葉,唇動了動卻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什麽?七葉以為是四周的車馬駛過,雜音太吵,自己沒有聽清,連忙耐著性子探身去聽。

“姑娘,請再說一遍。”

她依舊隻是用力地動了動嘴,卻依舊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響。

“你不會說話?”七葉大吃一驚。

紅衣姑娘目光中閃過低沉,點頭。

這麽美的人兒竟然也有不完美,可惜了。七葉從身後的貨櫃上抽出幾張普通的散紙來遞給她,比了一個請寫在上麵的動作。紅衣姑娘似懂非懂地接過,左右看看,摸了摸,隨即用力點點頭,將紙一把塞進了嘴裏。七葉驚叫,連忙兩三步走出木櫃,將紙從她嘴裏往外搶。

“這不能吃啊!”

“呸呸呸!”七葉邊搶邊做著向外吐的動作。好在這次這姑娘可算是懂了,也跟著七葉學,往外吐嘴裏殘留的紙屑。

好不容易拾掇幹淨了,已經嚇了七葉一身冷汗,心裏不由得暗想,看來這小妖不但是不會講話,怕是也有幾千年沒出過關,簡直傻得怕人。這可怎麽是好?七葉眯起眼,暗自琢磨著怎麽跟這個姑娘溝通。

“她叫嗟乎,是上古的一種小蟲。”一個稚嫩清脆的童音傳來。

四下並無他人,紅衣姑娘不由得被嚇了一跳,直朝後退,眼神裏滿是驚慌。

“沒事,沒事,是我家掌櫃的。”七葉拍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慰。

“抱本君上去。”童音不滿地嘟囔。

“來了,來了。”七葉邊答應著邊繞回木櫃裏麵,彎腰從地上抱出個三尺高的小童子來,擺在櫃上。小童子從懷中掏出一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紙扇來,“唰”地甩開,邊搖邊將一隻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樣地背在身後,仰臉開腔道:“嗟乎,上古一種豆大的小蟲,入夜之時通體赤紅如火,白日翠綠欲滴,展翅飛動之時,平緩如落葉徐徐遊**,飄落。”

“原來是扇兄的老相識?”七葉瞬間鬆了口氣。

“算不上老相識,隻是曾有過一麵之緣,那時天地間的嗟乎蟲便已不過數隻而已,如今怕是隻剩下她了。”扇童搖著扇子感歎。

“滅絕了?嘖嘖。”七葉看著眼前可憐兮兮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憐惜。

“嗟乎乃上古小蟲,幼時埋身泥土之中,得百年才孵化破土,成蟲之後壽數千載。但凡雌蟲,腹中有一滴珠,若是遇到心儀的雄蟲,便會吐出喂食給它。如果雌蟲口中紅珠不吐,或者接不到紅珠的雄蟲,都隻有數百個朝夕不到的壽命。嗟乎蟲本善鳴,雌蟲一旦失掉紅珠便要失聲,雄蟲吞掉紅珠同樣會失去鳴叫的能力,有失必有得,雖然殘忍,但這樣兩蟲便能在飛花落葉間,默默無言相守萬年。”小童“唰”地收扇,以扇骨指著眼前怯生生的女子,“其實心不心儀無所謂,這紅珠隻要吐掉便好,但偏偏這種蟲是死心眼兒的,再加上天性膽小怯弱,因此存世的越來越少。本君已是千年沒再見過這種小蟲,原還感慨早已絕跡,沒想到竟然還有一隻遺存修成了妖身。”

唉,倒也真是應了她的名字,嗟乎。

緊接著他斜了一眼桌上麵那排晶亮的石子,晶亮是經過了妖力的鍛煉,那是上古時候妖之間用來彼此交換所需才用的:“她既然找到這裏來,怕不是偶然,是有些原委。”

七葉隨意拾起一粒,點點頭,可是現在比較麻煩的是,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又怎麽能知道她到底是何來意?

街對麵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巨響,像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摔在地上滾動著。聲音很響,左右鋪子裏的人幾乎都聞聲去看了,七葉也不自覺地循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小木凳從一間廢棄的二層小樓敞開著的門裏滾了出來。

那處原本是個小茶樓,生意還不錯。上個月似乎是因為掌櫃的善緣積到,得了個好去處,屁顛兒屁顛兒投胎去了。可是如果沒記錯,那裏的大門是常鎖著的啊,為何如今突然開了,還掉出個板凳來?

好多人都湊上前去看,而眼前姑娘卻一把抓起七葉的胳膊,拚命地搖著。沒等七葉回過神,她又從袖口掏出根小木棍來,一邊抓著七葉一邊指著那邊的方向,柳眉緊皺。七葉看著她手裏的木簽,沒明白她想說什麽。這時,身邊湊過來個路過的綁著布頭巾的腦袋來:“嘿嘿,這是卦簽,我見過,我活著的時候見過。”

卦簽?七葉大吃一驚。

“她的意思是之前在那裏見到過卦簽。”小童幹脆坐到櫃台上,向那邊努努嘴。

嗟乎拚命地點頭,然後又用卦簽指了指七葉。

這個七葉能明白:“卦簽讓你來找我?”

不對,卦簽,怎麽能找人?“拿著卦簽的人讓你來找我?”

呼,嗟乎長長地出了口氣,粲然一笑。這絕世美女的一笑真是難以形容,就算七葉是個姑娘,也不由神魂顛倒。

拿著卦簽的人……七葉皺了皺眉,隻能是算命先生。

七葉剛想開口問,扇童已經站起身,用小爪子一下下地撓七葉的肩膀,歎道:“她不會說話是失了口中紅珠的緣故,靠猜是猜不出她心思的,還費時費神,本君餓了,先去做晌午飯。”

從兩年前機緣巧合來到燭巷給扇兄做起幫工,七葉就不得不成了一個全能的存在。她並不善於廚藝,做出來的東西隻勉強維持在一個吃不死人的水平,好在扇兄和巷子裏的其他魂靈一樣死不了,再者七葉自己本又不是個挑剔的,所以平常隻是隨便做一點兒糕餅、冷粥、醃菜之類的。

嗟乎低著頭,小口小口咬著手中糕餅的樣子,讓七葉看得心醉。

驛緣閣雖然不大,但空房間還是有幾個的,七葉他們決定把樓上一間閑置的裏室倒騰出來給嗟乎姑娘暫做臥房,房中留一張床榻,其餘雜物一概搬出,什麽也不留,因為就算有了什麽,她也不會使用。

好不容易收拾整齊,安頓好嗟乎,已經入了夜。七葉感覺頭暈暈的,眼皮越來越沉,終於趴在櫃台上睡了過去。

累極了的睡覺是極沉、極香的,通常難以察覺到異響,甚至有時候有人偷偷地接近自己,也都不會發現。除非什麽東西一不小心碎掉,碎出響聲來。

“啪。”

“哢。”

七葉猛然驚醒,蒙矓中她恍惚見到一陣白光夾攜著一大團火紅從眼前飛快閃過。

“咣當。”尖利鐵器掉落到地下的聲音。

七葉翻身而起,警覺地望向四周,隻見一個紅衣女子表情痛苦地躺倒在木台前的地上,滿地的瓷器碎片,一把紙扇從半空中徐徐降落,化成一個不大的小童,搖坐在半空。

周圍已經圍了一大群魂靈,對這裏指指點點的。圍觀的魂靈裏有人指著七葉:“閨女,你好福氣啊,要不是這個娃子突然將個瓷玩意兒丟過來,你的小命兒就沒了。”

“她?”七葉滿臉吃驚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紅衣女子。

“她要殺你。”小童略將扇葉攏起,瞥了地上人一眼,圓圓的胖臉上罕見嚴肅地看向七葉。

嗟乎?七葉詫異地看著她,嗟乎痛苦地倒在地上,竟然已經淚流滿麵。

七葉幾乎要氣得笑出來了,怎麽可能?自己與這小蟲妖隻是初次見麵,為何就使她動了殺念?

小童將手中扇骨向上一揚,嗟乎蟲妖身側掉落的匕首便徐徐升上半空。匕首旋轉著,寒光在漆黑的夜裏閃爍,隱隱能看出上麵透出小小的八卦方位。瞬間,記憶在腦子裏炸裂,白日裏那支卦簽映入腦海。

“不是她,是另外一個人。”七葉收起了之前的驚慌失措,眯起眼看向巷子深處,目光最終定格在了那座廢舊的茶樓處。一種特殊的感覺,讓她覺得那裏一定曾經站過一個人,而這個人現在一定就在巷子中的某個角落裏靜靜地看著自己。

四天之後。

陽間有官府,燭巷有公廨。陽間有官差,冥界自然有鬼差。隻是官府大門朝外,而這公廨的大門則是要靠猜。

廨署,明晃晃的兩個大金字閃亮亮地嵌在頭頂的匾額上,但是七葉前前後後繞著這二層小樓轉了幾圈也沒找到一扇能打開的門。

每次來都要像猜謎一樣重新找大門在哪兒,真是夠了,七葉累得站在原地喘氣。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房簷上倒掛下來的一大捧散亂的幹草進入了她的眼簾。她心下微動,抬手將幹草一撩,果然見那亂草之下竟藏著半扇沒有窗欞的小窗。她從袖中取出根發簪,將頭發隨意綰個髻,撐住牆沿將身向前一探,鑽了進去。

跳到裏麵,正對的是一間不大的內室,內室中空無一人,也沒有什麽家具擺設,半掩的門上拴掛著一個精巧的草編籠子,一黑一白兩隻蟈蟈在裏麵蹦跳,發出“沙沙”的聲響。這兩隻靈蟲分別屬於兩位鬼官。

七葉穿過門,七拐八拐到了中堂,上首正對著的那麵牆上掛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內室隻能隱隱見得燈下是一扇長長的屏風,在那屏風之後透出個佝僂著脊背的身影。

冥大人,掌管白山州的冥明二位鬼官之一。

“冥大人。”七葉對著那屏風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隻見屏風內的影子抬起隻手,輕輕揮了揮。

“謝大人。”七葉客氣道。

“啪啪”兩聲巴掌響,從門外—— 剛剛七葉進來的地方飄來一把茶壺,茶壺蓋子上扣著個小小的茶盞。她側身接過,也不客氣,直接倒了便喝:“今日我來是有一事向大人請教。”

冥大人點點頭,示意七葉接著說。

“巷中商鋪五行八作,可有算命這一行當?”七葉直截了當地問。

冥大人搖頭。

“我想拜托大人幫我找一個人。”

冥大人陷入了沉思。七葉將手中早已備好沉甸甸的包袱——那是驛緣閣三五天的收成,又從袖中掏出一根卦簽紮在上麵,順著屏風的外沿丟了進去。

“啪”的一聲,冥大人穩穩接住,掂了掂,對著七葉這邊點了點頭。

“告辭。”七葉行禮離開。

還未到天黑,巷子裏行人不多,雖然不至於掉根針都能聽見,但像喘息聲這種本身就不容易被忽視。

前腳還沒踏進鋪子門就又撤了回來,七葉轉身順著聲音看過去。那間廢棄茶樓的破板凳旁邊多了一堆起伏不定的黑發紅衣的東西,粗喘的聲音便是從那底下傳來的。

厲鬼,還是紅衣。七葉心裏哆嗦了一下,盡管來這巷中已有兩三年,見過黑衣厲鬼無數。但在這太平盛世,紅衣很少見,他們多半肢體不完整,甚至會生食鬼魅,以至於每當看見他們,她依然還會感覺到頭皮發麻,從心底冒上來颼颼冷意。

盡管怕得要命,但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七葉還是決定到鋪子裏取把黃紙傘出來。黃紙傘可以讓厲鬼在天還沒黑的時候不那麽痛苦。不是她多善良,而是她希望他有力氣接著走下去,最起碼不要停在離驛緣閣那麽近的地方,因為實在瘮人。

七葉走上閣樓,推開門,入眼的便是一張美豔絕倫的麵龐,她歪坐在桌子旁邊,臉色略微有點兒慘白,幾日不食不喝的她隻是唇上有些幹裂,精神尚可,細細看過去,隻見她頭上懸著一把模糊形狀的折扇,那是扇童的困術。地上散落著大量的羊皮紙,其中有一些上麵畫著歪歪斜斜的圖案。

“這是你畫的?”七葉問扇童。

扇童粲然一笑,但是目光冷冷。

“這麽醜一看就不是。”七葉賠笑著眨眨眼看向嗟乎,嗟乎蔫蔫地點點頭。

七葉撿起地上的紙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大多數的畫都無法恭維,其中有幾張畫得倒是蠻有些意思,比如眼前這張。上麵畫了個大大的圓球,圓球下麵有個像魚一樣的怪物正伸長脖子等著要吞下去。

圓球,這應該就是扇童所說的嗟乎雌蟲吐出紅珠的場景,可是那個怪物怎麽也不像一隻蟲子。七葉繼續看下去,隻見另外一張圖上畫著個把圓球壓在脖子上的人,七葉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趕緊又在那些紙裏尋找,果然找到了一張畫,畫上畫著一個人,模樣凶神惡煞,正要將圓球奪走。

紅珠,紅珠,七葉念叨著,感覺有什麽關鍵的東西正卡在腦子裏出不來。

“嗟乎這蟲是個死腦子,就算修成妖也一根筋不會轉彎,如今過了千年突然出世又失了紅珠,本君最開始便想著這世上八成還有另外一隻得了珠的雄嗟乎蟲。可是現在從畫上看來,”扇童無奈地上前,輕輕撫摩著嗟乎美得不像話的臉蛋兒,“那個得了紅珠的竟然不是嗟乎雄蟲,而是一隻……”說著他從地上拾起那張吞珠的畫,“魚還是青蛙,還是某隻上古神獸?”

“江家。”好像根本就沒在聽扇童說什麽,七葉突然冷不防地從口中冒出兩個字來。

“哦?”扇童一愣。

七葉連忙將之前聽到的有關江家婢女的故事從頭到尾細細地講給他聽,一邊講一邊注意觀察著嗟乎小妖的反應。

嗟乎手腳被困住做不出什麽動作,隻是不停地掙紮,扇童皺起眉頭:“隻憑借一顆家傳項墜和這個故事,本君倒是覺得關聯並不那麽明顯。”

七葉剛要開口把話接下去,扇童突然對著她做了噤聲的動作。閣樓裏突然靜了下來,房頂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木條在瓦片上來回滑動,聲音移向了窗子的方向。七葉和扇童放輕腳向窗子旁邊而去,就在馬上要靠近窗子的一刹那,那聲音突然停止了,緊接著一眨眼的工夫,兩根木條從房頂掉下,劃過窗欞。

“是卦簽。”七葉脫口而出。

幾乎同時,一道白色的影子從房頂一躍而下,原本被困術鎖住手腳的嗟乎像是得了什麽力量,“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她竟然掙脫了!有人來救她!

“嗯?”扇童瞬間化成一道強光,一把精巧的木骨折扇從窗骨間飛出,奔著那道白影便追了出去。

“扇兄!”七葉想喊住他已經來不及。向外一看,一根卦簽孤零零地躺在樓下的草地裏,另一根和那兩個身影一樣不知去向。

“嗚嗚……”身後的火紅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向七葉撲了過來。七葉心中大驚,連忙閃身躲開。嗟乎撲了個空,再次栽倒在地上,喘著粗氣握著碎瓷片的纖細手指不住地顫抖。

她竟然還要殺自己!七葉連連後退,伸手向身上摸索尖銳的東西準備自保,可是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她靈機一動將頭發裏的木簪子取下來緊緊握在手裏。

“你是上古靈蟲,我不過一介凡夫俗子,你我根本不可能有恩怨,你為何又要害我?不是,不是你,”七葉抑製住內心的恐懼,厲聲斥道,“是那個算命先生!他是誰?”

嗟乎隻是搖頭。

“他答應幫你找到紅珠?”七葉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嗟乎依舊搖著頭,但搖著搖著突然咧開嘴,眼淚奔湧而出,大哭了出來。

竟然真的是這個原因。想著扇童之前說過的嗟乎蟲的一生,七葉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悲涼,不由得心軟了軟。嗟乎哭得悲切,瓷片已然劃爛了掌心,血流了滿手。她走上前,試探著將嗟乎受傷的手抬起。

“啪嗒”一聲,瓷片掉在地上。七葉的表情鬆了鬆,盡量用溫和的語氣道:“我也可以幫你找到紅珠。”

一聽到這話,嗟乎抬起頭,淚珠依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眼中明顯有了光亮。

七葉長歎一口氣,知道自己這句話賭贏了。

現在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紅珠已經在算命先生手裏了,二是可能在另外一個什麽地方。如果是在算命先生手裏,那便隻有倚靠扇童;如果是另外什麽地方,則很有可能是江家。

必須立刻去江家。七葉被自己的決定嚇了一跳,話說她已經兩三年沒有從巷子出去過了。對她這個普通人,出巷子的路隻有一條:穿過赤葉林。赤葉林號稱百傾赤葉林,有許多邪魅妖怪的傳說,七葉猶豫著要不要等扇童回來再說,但是一想,如果是扇童的話,肯定是不會放她出巷子的,倒不如……就此走一遭!

扇童不在,又是突然的決定,七葉需要收拾些細軟帶上,她收拾得很慢,一方麵要冷靜思考一下,一方麵也在等著扇童回來。但第二天天都快亮了,扇童還是沒回來,七葉決定帶著嗟乎起身出發。

到赤葉林時,已快到傍晚。赤葉林邊緣隻有大片大片**的荒地,遠遠看過去,耀眼的赤紅如火,提醒著魂靈,這裏是禁地。七葉深吸了口氣,向林子裏麵走去。眼前驀然昏暗,空氣極度潮濕,充滿泥土和腐枝鬆果混合的朽爛氣息。

像普通的樹林一樣,雀鳴鴉飛,看起來沒什麽不正常。越走越深,七葉漸漸適應了裏麵的昏暗,終於,她看到了一幕永生難忘的場景:屍塊,瓢浮的灰白色屍塊從四麵八方湧來,不斷地在林中、古木間遊走。偶爾幾塊飛得太快,撞在一起,發出刺啦啦好似火堆爆裂的聲響,臭不可聞。就像她兒時曾經誤入的墳場。

七葉嚇得連連後退,不小心撞在了樹上,她痛苦地蹲下身子,抱著樹幹不住地幹嘔,嘔得心肝肺都要吐出來。剛剛一直茫然呆立的嗟乎忽然驚慌起來,隻見半空衝出一具囫圇屍首,四肢隻餘右臂,僵直地向前探出,竟直直地砸向這邊。七葉已來不及躲開,隻得將身體向後跌坐,猛縮,雙手疊護頭頸,緊閉雙眼。

嗟乎忽然縱身一躍而起,撲向那大團的惡心東西。“砰”的一聲,屍體隨著嗟乎從半空掉下,砸在腐果、枯枝混合的黏糊泥土中,肉末飛濺,泥土橫飛。

“咳。”雖然有屍體墊著,嗟乎這一下還是摔得不輕,一身絳紅衣裙上盡是腦漿樣斑駁軟綿的灰白。可是,囫圇屍首並沒有全被撲掉下來,那隻僵直的手臂依然留在半空,飛快地砸向七葉。已經得了喘息機會的七葉翻身躍起,旋身飛起一腳,狠狠將那條已經逼到眼前的手臂踹出數丈,砸在遠處的樹幹上。

“哢。”一聲關節摩擦的脆響,撕裂樣的疼痛從小腿躥上全身,未及收勢的七葉撇著難以收回的腿摔倒在了地上。

嗟乎瞪起了眼,囫圇抹了把臉上的泥土,甩掉衣裙上沾染的東西,一臉擔憂,踉蹌起身,要來看她的傷勢。

“沒事,沒事。”七葉拍拍她的手背,“隻是許久不活動,冷不防一下子抻了筋,活動活動就好。”

前麵這樣的碎屍不知還有多少,但她們也沒得選擇,隻有走下去。七葉心一橫,強忍住胃裏的翻江倒海,快步向林子更深處走去。

夕陽轉眼就要消失,過一會兒,最後一點兒光明也會消失不見,若是現在往回走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有選擇會讓人患得患失,不是件好事,所以有時候老天爺會大慈大悲地幫助你堵死一條路。一瞬間,鴉群烏雲般從林中騰起,飛散在夕陽下,粗嘎響亮的叫聲響徹天際,響徹整個鬆林。陰冷的邪風從背後吹來,刺入骨髓。

七葉轉過頭,不知什麽時候她們身後的林子裏已經悄悄站滿了人。土灰的臉色,呆滯的目光,沒有光彩的衣著,看起來就像直立的屍首。可是憑借在燭巷兩年多的“修行”,七葉感覺他們更像是魂靈,隻是比魂靈更加呆滯、僵硬。

嗟乎搖著七葉的胳膊,七葉連忙向下看去,那些魂靈的左腳都在動作或大或小地**。若是他們一起衝過來,隻怕她們兩個不被踩死,也會被惡心死。七葉當機立斷,拉扯著嗟乎向後退去,那些魂靈一步步追向七葉,眼看就要抓住她時,一道白光從她身後倏地閃出,掃出一股勁力。七葉和嗟乎被勁力衝擊,不由得雙眼禁閉,跌足倒地。再睜開眼時,四周的碎屍皆已不見。

最後一絲殘陽已消失在夜色蒙蒙中。一席白衣緩緩從半空中落下,後背大大的君字紋顯示著他的身份—— 扇童。

“碎魂。”低沉的聲音傳來。

“碎魂?”七葉微微眯起眼。

“陽間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而支離破碎的魂靈都會被驅趕到這裏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抬起寬大的衣袖,身子不動,隻伸出手向後指了指。

他背後的隻有七葉和嗟乎。

就在七葉和嗟乎發愣的工夫,一柄紙扇從天而降,化作一個不大的小童,浮在半空,不由分說手執雙扇對著兩人的頭就是一頓猛敲。

“誰允許你離開巷子的?”

“我隻是突然想到了嗟乎要找的珠子在哪裏。”

“那你就擅自出巷?你知道這裏有多危險嗎?”

“下次不敢了。”嗟乎四處躲閃,七葉伸手抱住扇童,掙紮著把他放在地上告饒。

“還有下次?”

“沒有了,沒有了。”

“你居然還把我放到地上,抱起來。”

七葉把小童抱在懷裏,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搖著懷裏的小童急切道:“你之前追出去後就不見了蹤影,怎麽回事?是算命先生還是?紅珠有沒有在他那裏?”

小童搖搖頭:“並沒有什麽算命先生,本君追出去發現隻是一隻從房梁上跳下來的貓而已,至於卦簽為什麽會掉下來,本君也沒有想明白。”

“一隻貓?”七葉大吃一驚。

“真的隻是一隻貓。”小童肯定道。

雖然沒有追上,但他幾乎是和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同落在地上,又一同起身,前後追逐,從身姿和動作看是一隻貓不會錯。

“嗟乎?”七葉看向嗟乎。

嗟乎搖搖頭,指指七葉,然後又拚命地點頭。她的意思是要她做事的算命先生是人。

奇了怪,七葉無奈地聳聳肩。

出了赤葉林便算是徹底到了陽間。江家是首富,並不難找,三人坐著馬車到了孟城,又經過打聽,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就找到了江家門口。

雖說是首富,但外麵除了燙金大字的匾額外,看起來與一般的闊綽人家差距並不大。門口的一麵牆上搭著一串積了灰塵的紙錢,看起來應該是給之前的小婢女的,就算是做做樣子而已,也還是個有點兒良心的人家。抱著孩子不方便,七葉好說歹說哄得扇童變回了紙扇,她將紙扇揣在胸口。

“簡直沒有天理王法了!”衝出來的是個頭發已經開始花白的老人,老人身上的衣衫被各種菜汁染得五顏六色,怒氣衝衝地大吼。街上瞬間圍過來不少看熱鬧的人,緊接著,女子怒吼一聲“滾”,一個瘦高的男子從自家的台階上被踹了下來。

“哎呀,你個廢物。”老人是又羞又臊,看著自己的兒子在那個潑婦麵前窩囊成這樣,真的是捶胸頓足都不夠啊。

嗟乎伸著脖子想要看熱鬧,七葉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兩個人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了進去。叫罵聲從正對著的房間門後響起,七葉和嗟乎將門慢慢地推開一條縫,江家少夫人正罵得起興,那顆紅珠就掛在江家少夫人纖細的脖子上,隨著她的破口大罵不斷地在胸口上起起伏伏。

通亮圓潤,看著著實惹眼,嗟乎一見就立刻紅了眼,伸手就要去搶。

看來他們來對了。七葉手忙腳亂地攔住嗟乎:“噓。”

“烏龜王八蛋的孫子,背著老娘偷人,老娘趕明兒活閹了你個癟犢子。”

“老東西死哪裏去了,要死了就到墳圈子排隊去,別他娘的在老娘眼前晃悠。”

……

屋子裏的丫鬟、主子早就跑得沒影兒了,隻留了她一個人不住地叫罵,時不時還要摔個鍋碗,像母夜叉一樣。七葉和嗟乎趁著母夜叉不注意,溜到了桌子下麵。

“你們他娘的是誰?”忽然母夜叉猛一個甩頭,正好看見藏在桌子下麵的七葉和嗟乎。

“誰家的狗崽子逮著窩就進,你娘**不夠多是吧?”母夜叉邊罵邊將那桌子狠狠地一掀,桌上的盤盤碟碟瞬間全都摔得粉碎,眼看那母夜叉又張牙舞爪地就要撲過來抓她們,情急之下,七葉從地上抓起一個沒有完全摔壞的瓷杯,將杯中水盡數朝母夜叉胸口一潑。

母夜叉大叫了一聲,罵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敢潑老娘!”

七葉和嗟乎兩個人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了,危急關頭,那顆紅珠遇水竟開始像球一樣膨脹起來,且越來越大。母夜叉脖子上拴珠子的線越勒越緊,脖頸開始滲出血來,她拚命地用手去拉扯,但卻不小心把手擠在了珠子和脖子的空隙間。母夜叉哀號著摔倒在地上,嘴上卻還在不停地罵著。終於,珠子漲到繩子撐不住了,“砰”的一聲,繩子被硬生生崩斷。珠子滾落到了地上。

“你們,你們!”母夜叉氣喘籲籲地還想站起來。

“站住,小賊!”母夜叉想要追出門,但是沒等起身就又摔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噴出來,兩眼一翻白,倒地不起。

七葉和嗟乎一路瘋跑,一直跑到了一處沒人的河塘邊。珠子上的水已被嗟乎的衣裳蹭幹淨了,慢慢地縮小了回去,變成丸藥大小。

胸口一鼓,七葉懷中的折扇飛了出來,停在了半空中,化成小童。沒等小童上前阻止,嗟乎已經一張嘴,直接將那珠子吞回了腹中。

“咳咳。”嗟乎輕咳了兩聲。

隻這一含真的能發出聲音了,簡直神效啊,七葉驚訝得不得了。

“太……好……”嗟乎對著七葉道,應該是許久沒有說話的原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奇怪。可就在嗟乎說話的工夫,她的身形逐漸縮小,變成了一隻小小的翠色小蟲,輕輕地落在了七葉身側的柳樹葉片上。

原來嗟乎蟲是長這個樣子的,七葉踮起腳看著。

扇童難得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稚嫩的臉上滿是無奈:“珠子一旦吞回去,屬於嗟乎這種小蟲的大限也就到了,她要走了。”

這就要走了?好不容易才讓她開口說話,七葉一愣:“嗟乎,你還沒告訴我,要你來殺我的人到底是誰……”

但已晚了。

“嗟……呼。”已經化為蟲身的嗟乎隻能費力地發出一聲鳴叫。清脆悠遠的聲音,像是半空中傳來的上古的歎息。

翠色小蟲慢慢融化,“噗”的一聲,終於化作了一滴水。

水滴從七葉的眼前緩緩滴落,流入了池塘,隨著水波消散,倒映出一條魚的身影。

嗟乎。

對於一個人來講,那是不可觸及的傳說時代;對於一隻妖,那亦是連記憶都模糊了的邈遠的曾經。

上古,有蟲嗟乎,入夜之時通體赤紅如火,白日翠綠欲滴,展翅飛動之時,平緩如落葉徐徐遊**,飄落。

“嗟乎,嗟兮,呼兮,聽起來和那些每天在這塘子邊轉悠的那些老頭子們嘴裏叨叨叨的那些哉啊、哀啊意思差不多。”

“你怎麽起這麽個名字,你爹娘給你起的嗎?”

“哎,你頭頂上那兩根尖尖是什麽?”

“噢,對了,我叫停停,你叫什麽來著?”

“嗟乎是吧,嗟兮,呼兮,嗯嗯,好名字。”

通體的鱗片發著銀亮的光亮,眸中閃動著水光,唇角的兩根觸須長長地**在水中,隨著水紋不斷地搖曳,顯得神秘優雅。不得不承認剛剛從土裏破出不到一年的小嗟乎隻是趴在水塘邊柳葉上一抬頭的瞬間,便被眼前這隻小獸的靚麗外表吸引。

上古的時候各種飛禽神獸很多,都像如今的人一樣在密林中、草地上遊走覓食飲水,但當時的小嗟乎還不知道她眼前的這種“神獸”叫作“魚”。

小魚叫停停,停停也是小嗟乎學會說的第一個詞。

“停……停……”

無心的發現讓小魚停停在接下來的幾百年中找到了新的可以讓自己停不下來的嘴派上用場的事,那就是教嗟乎學說話。幾十年後,嗟乎學會了說話。

此時距離嗟乎剛剛破土的上古時代已經過去了百年,人族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神族,人皇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神族、人族的紛爭開始不斷地加劇,而妖則更多地被當成異類被其他兩個種族同時排斥。神獸開始無法適應生存,或是成了祭品,或是開始逃避躲到沒有人族的仙山、仙島,不再出現在世事中。直到人皇顓頊繼位,命自己的兩個孫子一個托天、一個按地,將天地之間的距離不斷拉大,直到完全分開,三界才終於有了清晰的界限,神族歸於天上,人族留在地上,妖族依舊隱居仙山不出,互不相煩成了最終的底線。

仙島、仙山對於從來沒飛出過水塘邊的小蟲是個極大的**。

這一日,嗟乎飛落到小魚的身上,對著他高傲地宣布:“我要去當妖!”

小魚滿不在乎地把她從身上抖落:“當妖有什麽好的,我就是妖,你看出我與其他的魚有什麽區別了嗎?”

“你居然是妖。”嗟乎在水裏漂動著,表情很是吃驚。

小魚鄙視地吐出幾個泡泡:“要不然我怎麽會活這麽久,隻是修為太弱還修不成人形罷了。”

“那修成人形要多久?”嗟乎好奇地問。

“少說也要幾百年吧。”

“幾百年……”嗟乎黯然地低下頭,她剩下的時間怕是不到二十年了吧。

“你在傷心?”小魚很少見到她有傷心的樣子。

“我應該是沒有機會了,還剩不到二十年了。”嗟乎扳著觸須算了算。

“什麽二十年?為什麽,你可是上古靈蟲。”

嗟乎無奈道:“我們雌嗟乎蟲須得找到心儀的雄嗟乎蟲相配,一吐珠一受珠,才可延續千年壽命,而現在天地間的嗟乎蟲,我除了自己便再沒有見過其他的,又談何心儀?”

“這倒是麻煩。”小魚咂咂嘴,陷入了沉思。

嗟乎悶悶不樂,小魚決定幫她。他去了附近一個積水的山洞,向那裏的一隻小妖打聽到去仙島的路後,決定先替嗟乎去探探路。

小魚不見了,嗟乎驚恐地發現小魚不見了。

“停停!停停!”她在水邊大聲地呼喊,但是卻沒有人回應。

嗟乎在附近所有她能飛到的地方,整整找了三天也沒有看見停停的影子。嗟乎終於力竭,趴在樹葉上,又累又餓,這時她才意識到停停對她多麽重要,她體力不支,漸漸睡了過去……

“你去哪裏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放心吧,我隻是去幫你打聽仙島的消息了。”

嗟乎沉默數秒鍾,而後說:“你張開嘴。”

“啊?”停停不明所以,但依言張開了嘴。

一顆小小的紅珠從嗟乎嘴中吐出,滑落到停停嘴中。

嗟乎以失去說話的能力為代價,想換得自己和停停的幾千年的相守。

一天之後,嗟乎進山洞閉關,小魚獨自離開,將山洞留給了嗟乎。

小魚在吞了嗟乎的珠子後,身子竟然日益衰弱,紅珠遇水而漲,這是他們之前都不知道的事情,等小魚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珠子越脹越大,最終撐破了肚腹,小魚沒能等到嗟乎出關。

而這時人族已經找到了這片地方,他們把水溝擴大成河,在岸邊蓋起了漁村,一個漁民拾到了小魚的屍首,從他的腹中取出紅珠,紅珠模樣喜人,漁民決定留下來……

然後的然後,是又一個故事。

水滴落下,掉入池塘中,轉眼不見了蹤影。

七葉看得呆住了,竟然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嗟……乎……”扇童看著那塘中**漾的水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