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篇

燭巷深,古槐蔭,殤賦吟,世事苦悲歡顏都燼盡,難近故人心。君自憫,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須散,了前塵,來遭莫再遺恨。

——巷首碑記

上古所遺天地混沌、陰陽未分之處,人鬼二世相交之界,名曰燭巷。

展元三十一年,七月初一,驛緣閣。

“七葉是我的名字。”半倚著門,站在鋪子裏的老板娘一身淺青衣裙,順手將提著的素紙燈籠重新掛回頭頂,笑看著眼前人。青渾的燭光透出薄紙皮兒灑滿門楣,落了她滿身,襯得她臉色發青,陰惻惻地看起來很嚇人。

眼前之人,倒是個模樣不錯、眉眼很有些英氣的姑娘,隻是穿了件顏色鮮麗的襦裙,看起來有點兒女扮男裝的樣子。她站在木櫃前,除了問七葉的名字,就隻是出神地盯著牆上掛著的石牌。

對驛緣閣來說,石牌不是重點,它旁邊的價目表才是重點,但怎麽把她的注意力不唐突地引過去是個技術活兒。七葉一邊觀察著她,一邊不由得默默地在心裏想著措辭。可就在這時這姑娘動了,她把頭轉向了七葉這邊,對著石牌揚揚下巴:“這上邊的字是你寫的?”

七葉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懶洋洋地搖搖頭,向後房一指:“不是,字兒是我家掌櫃寫的,抄的巷口那塊碑。”七葉用手比了個兩尺高。

“噢。”姑娘點點頭,表情漠然,語氣敷衍,沒有打算把話接下去的意思。

做生意嘛,自然要講話。而且像她這麽年輕的魂靈,多半對巷子裏的一切或是新鮮,或是淒淒自哀,漠然不符合她的年齡狀態。不過,看那表情倒是有點兒意思。

七葉眯起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那姑娘的目光掃過木台上唯一一件物事——一隻純白色的大碗。隔了半晌,她拉著緩慢的長音,平靜道:“是不是每個魂靈都會經過燭巷,經過你這鋪子,為那邊健在的故人寄上封書信?”

“哦?”七葉啞然失笑,反問她,“每個?姑娘看我這鋪子像是發了大財的樣子?”

街對麵就是巷子裏最大的賭場,金燦燦的大字,潮水般攢動的人頭,相比之下,這邊簡直就和打烊了差不多。

“不像。”她眼睛亮亮的,嘴角彎了彎,不太容易被看出來地笑了笑。不過,隻是一瞬,她的眸光便暗了下去,笑容鍍上了三分嘲弄。

“書信,沒人在意的吧。”她仰起頭,表情有點兒悲戚。

七葉訕笑。很有深意的話,配著那表情,聽起來就像是在演繹戲本子裏悲情的小旦。嘖,看起來是一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淡然模樣,內心倒是個多情的姑娘。七葉暗想著,聳聳肩,沒有接話茬兒。畢竟她自己就是一棵千百年來連個情花骨朵兒都開不出的鐵樹,這話想接確實不容易。

七葉欲言又止,想把話說全促成買賣隻有一個辦法,她轉身拎出後麵貨櫃裏一排酒壺中的一隻,青瓷紋路素雅幹淨,然後又挑了個墨色的酒盞,輕擺到那姑娘麵前,斟滿,挑眉做了個請的動作。

那姑娘有些疑惑地看看七葉又看看酒,沒有動。酒杯中映著青幽幽的燭光,有點兒像毒藥。

七葉笑著說道:“雖然裝在酒杯裏,亦不過茶湯而已。都到了這地界,就算是鶴頂紅,又不能再死一回,姑娘怕什麽?”

她笑了,卻依舊搖搖頭:“喝了就會把那邊的人和事忘了。”

“唉……”七葉將酒盞舉到她嘴邊晃了晃,“神話傳說聽多了,姑娘,這裏是驛緣閣,奈何橋還不到,喏。”

姑娘默想了半晌,終於伸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一滴不漏。放下酒盞,她偏頭看向鋪子外。夜黑漆,墨雲低。巷中街道車水馬龍,鬼影憧憧,嬉笑怒罵,青霧繚繞。

六月白。不是酒,卻是一種滋味極澀、比街頭三步倒更容易醉人的茶。姑娘漠然的眼神漸漸迷離。

七葉嫣然一笑,能看得出來眼前之人被冷漠掩埋的情緒正如決堤的洪流,奔瀉噴湧……果然,她的唇動了動,克製的語調,緩慢低沉:“我叫道若,若非的若……道……”

道憫是個和尚。

沒有人規定和尚不可以姓道,不可以瘦骨嶙峋,不可以長須飄然。

大燕,乾繼四年。壽安寺,太後仙逝,月末送柩。眾藩王為表孝心,選僧為之念經祈福。

實在沒什麽特殊的,南寧王也這樣覺得,所以轉了一圈,就算是從這年輕的和尚身邊擦肩而過,他也沒有朝那張臉上多看半眼。

其他藩王已經點了幾個和尚讓一邊的禮官一一記錄,三炷香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選僧馬上要結束了,就在這時——

“爹!”一聲嬌俏的呼喊遠遠傳來,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嚴肅的場合足以驚得所有人心肝一顫。

尹曆眉頭不自覺地一皺,和其他藩王不約而同地向寺門外看去。這一看,正對上和尚堆裏一張低眉順眼、閉目養神的臉。

眾和尚都麵麵相覷,卻唯有這年輕的和尚穩站如鬆,淡定得仿佛天塌下來都和自己沒關係。這和尚有些佛性,南寧王目光停在那處,心下暗暗讚許。

南寧王思忖間,大門“咣”地被撞開,一個不大點兒、粉團樣的小姑娘穿著小花裙子跑進來,瞄見一人就奔了過去,攔腰一摟,撒嬌道:“爹,還不回家去?娘都等急了。”

咳……這樣的稱呼真是很有些故事。

寒秋十月,涼風習習。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了一個方向,目光簡直就似一道道淩遲。

不過,咳……高僧就是高僧。被淩遲的道憫和尚依舊是一副淡然臉,尷尬的氛圍中他緩緩睜開眼,手腕一轉,紫檀佛珠輕甩,“啪”地敲到落在自己腰腹的小手上。

小姑娘冷不防受了這一下,吃痛不已,“啊”的一聲,收了手。

“南無阿彌陀佛。”道憫和尚站起身,向眾人深深行禮。

“爹……”小姑娘帶著哭腔,抽著鼻子,不依不饒,跳起來拉扯著他寬大的僧袍,幾乎要掛到他身上。

瘦骨嶙峋的身板被扯得塌了半邊,道憫和尚仿若不知,也不告退,於眾目睽睽之下翩然掛著個鼻涕人兒,疾步轉身向寺門外大步走去。所有人,包括那些見多了大場麵的藩王都一臉被現實捶蒙的表情。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南寧王尹曆。

尹曆雖是藩王,當今燕帝的親兒子,卻命運多舛,生於殺戮場,長在亂墳崗,能讓他蒙的怕是隻有天地相合、日月輪換,所以此時此刻隻有他一直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站住!”他怒喝。

道憫和尚的腳步不易察覺地微滯,轉瞬又立刻加快了腳步。

身為出家人,六根不淨不說,本王的話也敢不聽。本來就火爆脾氣的尹曆莫名其妙地感覺受到了挑釁。

“本王說話你聽不見嗎?就你!”他臉色陰沉沉的,目光中滿是殺氣,大步上前,厲聲嗬斥。這一聲中氣十足,整個佛堂都要為之一震。旁邊站著的蒙了好久的禮官猛然清醒,高聲唱道:“南寧王殿下選中高僧道憫為先太後誦經祈福,南寧王殿下千歲!”

眾人本就蒙,現在更蒙,聽到這一嗓子,都像早上剛睡醒一樣,連忙打起精神,納頭便拜。

“恭喜高僧道憫。”

“南寧王殿下千歲。”

“恭喜五哥。”

“恭喜五弟。”

“恭喜……”

“你們……”尹曆恨恨地瞪著所有人,簡直哭笑不得。再看向門口,寺門已關,罪魁禍首已不見蹤影。

尹曆氣憤地甩開眾人,衝上前剛要推門,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哀號:“你這野丫頭有病吧!”

呃……這聲音正是剛剛的淡定和尚。

道若。在有這個名字之前,她有過一個更草率、更好記的名字:石頭姑娘。

燕北有樓名穆陽,是文人騷客把酒言歡的聖地。而在穆陽樓下有座鮮為人知的地宮,地宮裏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那些都是石頭姑娘的收藏,她叫它“石堂”。石堂四方空曠,冬暖夏涼,除了石子、石頂、石壁、石地,再無其他。她發現這個地方已經幾百年、幾千年或者更久,但卻隻是偶爾停留。不在石堂的日子裏,她有時會四處遊走,但很多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躺在河底。

那是白山州孟城,或者明城,或者什麽城,反正是名字不容易記住的一條無名小河,河邊是靠水吃水的小漁村。

睜眼便是波光粼粼的藍天和漁網,漁船在自己的頭上飄過,就算看了幾千年,依然還是會對那每天變幻的絢麗朝夕和四季不同的花草感到新奇。

石頭姑娘平日裏最大的愛好便是鑽進那些大大小小的漁網裏,跟著漁人回家,和被捕撈的魚一起泡在水缸裏。待到夜深人靜時,她便悄悄地從水缸裏探出頭來,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們的生活。她看著不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跟著他們去往不同的地方,感同身受地體驗著他們的人生,樂此不疲。

幾百年來,在她麵前,每個人都在步履匆匆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嬉笑怒罵,他們從過去來,又馬不停蹄地在下一刻消失,她不在乎戲散人離,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似乎每個人都是她生命的延續,她興趣盎然地穿梭在塵世,看著他們總有一天放開彼此一一謝幕。

最終的最終,她會為自己看過的故事留下一塊小小的石子。石堂裏有堆積如山的石子,每一塊小小的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曾經在她的生命裏走過,留下感動、喜悅或者悲痛。失去便是失去,再也回不來,曲終謝幕的時候都應該在漫長的歲月裏被自然而然地遺忘。

悲哀,卻又無可奈何。

對於那些看過的故事,她不需要努力刻意地去忘掉,很自然地就忘掉了—— 幾乎是一種本能。

她每隔幾十年就會回來一次,把新收集的石頭小心地放進石堂裏。在她放下石頭的那一刻,歡喜、悲痛、無奈、不舍也罷,過往皆煙消雲散,她又要出門開始新的旅程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從地宮的洞裏爬出來時,她遇到了許孟堯。孟堯當年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素白帶點兒暗紋的長袍,粗眉吊梢細眼,倚著石柱,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白毛老鼠精。

白毛老鼠精半臥在雜草堆裏,捧著本書,讀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邊不知何時從地底下鑽出個人來。所以當她的頭出現在書下那刻,杏目對鼠眼。孟堯冷不防嚇得一個激靈,抄起手中書卷就砸了下去。“砰!”書砸下去就像砸到了青石板。石頭姑娘動也不動,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樂嗬嗬地看著他,就像被砸的不是她。

孟堯吃驚不小,一雙細眼都睜大了,邊向後挪動身子邊緊張地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子?”

石頭姑娘為了平時方便,頭發都緊緊綰起在頂上,再加上眉眼英氣,滿身土灰,看起來的確像個小子。她硬生生地回嘴:“老鼠精,老娘我是姑娘,謝謝。”

姑娘?好硬的頭。

“我叫許孟堯,不叫老鼠精。姑娘?石頭做的姑娘?”孟堯稍微鬆了口氣,皺眉,看看她的腦袋,又心疼地摸著自己的書。

“差不多。”石頭姑娘心情不錯,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土,欣然起身坐直。

石頭姑娘。這怕是佛祖冥冥中的指點,孟堯恍然大悟,便將書揣進懷裏,起身雙手合十道:“石頭亦可成精,可見萬物皆有靈,阿彌陀佛。”

哦?看著他挺認真又帶些癡氣的模樣,石頭姑娘樂了。她將眼前之人打量了一番,雖然衣著還算素整,也有些酸書生的風流氣質,但模樣賊眉鼠眼,怎麽看都不像佛門中人:“嘖,你又不是和尚,亂念什麽阿彌陀佛?”

孟堯拾起雜草堆中扔著的一個布包,搭在肩上,倚住旁邊一棵樹,隨意的姿勢帶了些痞意:“現在還不是,不過過兩天就是嘍。”

“你要出家?多枯燥。”石頭姑娘難以想象眼前這個老鼠精樣子的人穿上僧袍的樣子。她敬重僧人,但是卻無法理解有人會願意選擇寺廟裏單調、刻板的生活,所以就算是幾百年漂泊在外,她也從未動過出家禮佛的念頭。

“石丫頭,人生太短不能隻有享樂,你不懂的。”孟堯掂掂手中的布包,邪裏邪氣地笑道。

哼,我還不稀罕懂呢,石頭姑娘在心裏默默回答。她孩子氣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她最不願意聽這樣的話。她轉身不再理他,朝著與孟堯相對的方向跑去。結果沒跑出半步,腳下一絆,小身板就撲倒在了草地上,酸腥的臭氣瞬間彌漫了整片空氣。她咬咬牙,掙紮著想要站起身,可腳下一滑又倒了下去。

一雙手從背後將她當胸攬起,拎到半空,隻聽那個聲音急道:“這麽不小心?”緊接著又是調笑,“可惜啊,毀了我要送給穆陽樓那些唱詩的老家夥們的離別好酒。”

“啊—— 放—— 手。”石頭姑娘氣得眼睛瞪起來,又踢又踹。

“別急。”孟堯掩鼻,將濕淋淋的她放到一邊幹淨的草地上。她掙紮著站起身,渾身散發著便溺的臊臭氣,惡心得她幾乎要吐出來。孟堯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讓她氣惱至極,轉身就走。

“哎,不換身衣服?”孟堯笑得不停地打嗝兒。

鬼知道他那酒壺裏裝了什麽!真是倒黴,又臊又臭,沾了滿身。石頭姑娘氣得牙根兒癢癢,轉頭叉腰地看著眼睛都笑沒了的孟堯,冷笑道:“換衣服?換誰的衣服,你的嗎?”

孟堯表情凝滯,終於不笑了。愣了半晌,他竟真的將身上的長袍脫下來,遞給了石頭姑娘。

石頭姑娘也愣了。不過既然都脫了,那不穿白不穿。好在身量小,沒什麽看頭,石頭姑娘就那樣當著孟堯的麵將濕衣服褪了下來,換上了幹爽的長袍。長袍還帶著餘溫,可是袍子對石頭姑娘來說太長了,像一條拖地長裙,很顯然,穿著這樣的袍子出遠門不是件高明的事。她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皺起小眉頭。

孟堯一直在盯著她看。憑他的直覺,眼前的小女孩兒完全不是她看上去那樣的八九歲年齡。孟堯雖然不是真的老鼠精,但他卻有著如老鼠精一樣的敏銳直覺,而且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驗證自己的直覺,他享受那種刺激的感覺。

“離家之後,不和那群老詩癡混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住在那邊的亭子裏,旁邊有個土坡可以堆火。”他指著遠方一處起起伏伏沒幾根草的土包。

無所謂。隻要是在離開石堂的日子裏,對她來講,每一秒鍾都太漫長,去哪裏都是去。

暮色時分,柴火燒得劈劈啪啪脆響,兩個孩子相對圍著火堆而坐。

孟堯眯眼對著天際,搖頭晃腦吟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石丫頭?”

“嗯?”

“說點兒話。”

“哦。”

“太少了。”

“你這人話那麽多,六根想必難淨,怎麽當和尚?”

“你說話這麽刻薄,又哪裏像個小小年紀的姑娘?”

……

“我往這邊挪挪,露水重了,你離火邊近點兒。”

“嗯……”石丫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點點頭。

早秋時節,沒那麽冷,並不是烤火的好季節,但她就那樣抱膝窩著,窩在火邊。身邊人翻動著柴火,火光劈劈啪啪地飛濺,濺到眼眸裏,亮亮的,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安心和溫暖。

“你看的是佛經?”她問。

“不是,是一位鄰國詩人香山居士的詩冊。”他揚揚手中的書卷。

“念兩句來聽。”她要求道。

他也樂得找點兒事情做,隨手一翻,是首《暮立》:

黃昏獨立佛堂前,

滿地槐花滿樹蟬。

大抵四時心總苦,

就中腸斷是秋天。

“我隻喜歡前兩句。”石丫頭將頭靠在兩膝中間,眨眨眼笑道。

是啊。滿地槐花滿樹蟬,細想盛夏之景,雖然花落悲涼無可奈何,但密葉蟬鳴儼然又是另一番生機盎然。孟堯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石頭姑娘扭動著腳踝,從地上站起,火早已熄滅,隻餘焦木一堆。對麵的孟堯攤著大字,正呼嚕呼嚕睡得香甜。之前的衣裳已經烤幹,她把身上的長袍脫下,疊好放到他身邊。衣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臉上,孟堯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沒有醒。

石頭姑娘從他身邊撿起塊小石子,掂了掂,似乎是想揣進袖中,但是轉念一想,又掏了出來扔回地上,隻是一麵之緣。

一麵之緣,在她長長久久的旅途中實在微不足道,但是……她想了許久拾起他身邊攤開的詩集,希望他不會介意。

白浪茫茫與海連,

平沙浩浩四無邊。

暮去朝來淘不住,

遂令東海變桑田。

二十年,東海沒有變成桑田,詩集卻已經被翻得稀巴爛。石丫頭又走了好多地方,見過了許多人,拾到了許多石頭,但她沒想到自己能再見到這張臉。不討喜的賊眉鼠眼,而且見到的地方比較稀罕—— 道觀。

石丫頭伸進竹筐裏的罪惡小手,被鼠眼和尚的佛珠“啪”地打掉,已經到手的饅頭便“啪嗒”一聲又掉了回去。

“怎麽是你?”石丫頭眼睛瞪得溜圓。

“阿彌陀佛。”鼠眼和尚滿臉遺憾,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女施主若是饑餓,招呼觀裏人舍你飯菜便是,卻為何要行偷盜之事?”

青旬觀雖小,但規矩很嚴,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幾板子再扔出去。見是熟人,石丫頭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既然認識就不怕他會攆了自己出去,她鬆了口氣。

“你是……是……是之前的白毛老鼠!你不是去當和尚了嗎?怎麽當到道觀裏來了?”

鼠眼和尚隻是目光稍微一滯,便搖搖頭:“佛道本不分家。貧僧道憫,在此處跟隨言道長學習陰陽五行之術。女施主想必認錯人了。”

怎麽可能?雖然當年的書生如今已年過三旬,眉眼間滿是穩重淡然,但輪廓未變,況且像他長得這麽有特色的人,隻要她不是刻意想忘,怕都是忘不掉的。莫非他忘了?

“你看這。”石丫頭從袖中抖摟出一本泛黃的詩集來,此時的她也隻是過他腰的個頭,她踮起腳尖拎給他看。小風吹過,書頁嘩啦啦地響,正翻到一首《花非花》: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阿彌陀佛!”和尚驚得眼珠轉了三轉,連忙垂目後退三步,“休得在出家人麵前搬弄這些**詞穢句。”

你就裝,這些都是你當年最喜歡看的。石丫頭深深為他好演的心折服。

石丫頭偷偷追著和尚到了臨城的壽安寺。兩天之後,惡作劇上演,事實證明石丫頭演技要更好些。就這樣,石丫頭掛在他的僧袍上,被他一路拎到後園子,直奔柴房,大頭朝下扔進饅頭筐裏。他恨道:“吃吧,你這渾丫頭幹的好事,該賞。”

石丫頭咬住一塊饅頭從裏麵倒著爬出來,不以為然地看著一臉陰沉的和尚:“隻憑你會演,就不許我演?”

和尚無奈地搖頭:“居然真的是你,二十年前那一麵之緣時你還是八九歲的模樣,如今也沒有什麽變化,你這還真是塊石頭成精了,八成還是塊茅坑裏的石頭,討人嫌得很。你知不知道險些壞了我的大事?”

“險些?那就是還沒壞嘍?”石丫頭咬著饅頭道,沒等孟堯回答,她一邊狼吞虎咽地嚼著,一邊又道,“你去選僧不就是為了被南寧王選中。”

孟堯吃驚道:“你怎麽知道?”

“我看了你在後麵園子裏的地上占的卦。”石丫頭老實道。

你!孟堯氣得直跺腳。

“每天三個饅頭,我可以試著不說出去。”石頭姑娘“撲通”往地上一歪,臥倒打滾,無賴道。

“阿彌陀佛,佛門……”寺廟怎能容得了一個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孟堯連連擺手,說著就要攆她出去。石頭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轉,扯脖子便喊:“爹,五個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

孟堯驚得一跳,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他咬咬牙:“成交。”

從此石丫頭住進了離寺廟不遠的一間廢棄草堂裏,每天從後園子溜進柴房,過上了頓頓有熱饅頭,偶爾還有小鹹菜的幸福生活。

孟堯,不,道憫和尚現在心事重重,無暇管她,也隻求她不搗亂,便隨她去。

三日後,夜。

壽安寺禪房,雖然已經過了子時,但對這些腦袋削尖了想入仕的和尚來講,作息時間向來沒那麽重要,幾乎所有的小窗都透著昏黃的燭光。

夜昏暗、死寂,仿佛都能聽到燭花炸開的輕響。

樹影憧憧,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階之上,表情中帶著俯瞰眾生的意味。

不經意間,最邊兒上的一扇小窗,光亮“噗”地熄滅,速度很快,快得在這數不清的光亮裏很是不易察覺。石階上的身影扣在身前的手指下意識地輕彈了下,緊接著環顧了下左右,走了過去。

他推開門,禪房空曠,漆黑一片不能視物,憑借呼吸聲隱隱能感覺到本應住五六個人的僧舍,此時隻有一人在僧**打坐。一陣涼風吹過耳畔,燭火複燃,眼前一片昏黃的明亮。

“南寧王殿下,阿彌陀佛。”眼前的和尚動也沒動,淺淺低首斂眉,雙手合十,拜道。

尹曆俯視著他,沒有回禮。尹曆是個謹慎的人,他想從他的細小動作裏找出這個奇怪的和尚到底想要幹什麽。但過了好久,和尚依舊紋絲未動。

“起來吧。”尹曆懶散散地抬抬手。

“謝殿下。”道憫和尚緩緩直起身,目光炯炯,嘴角已帶著三分笑意。

“你這和尚,選僧之前可是見過本王?”尹曆上下打量著道憫。

“回殿下,沒有。”和尚老實回答。

哦?尹曆剛想反問,和尚張口道:“和尚受命為南寧王殿下講經薦福,相見之時尚多。”

“之前聖上選來講經薦福的僧人那麽多,和尚就這麽肯定本王會選中你?”

道憫笑道:“當今聖上乃是殿下侄輩,論資曆、閱曆、戰事功績都遜殿下甚多,因此聖上選來的,您怕是難以中意。”

“哈哈哈……”尹曆大笑,嘲諷道,“你這和尚難道就不是聖上派來參選的?”

“貧僧不同。”

“有何不同?”

道憫垂下眼簾,雙手合十:“貧僧為殿下而來,且有大禮相送。”

“你有何物相送?”

道憫低聲道:“素帽一頂,不知殿下可中意?”

素帽?

素、白。白帽,白加王是個什麽字,相信沒有人會不知道,尹曆瞬間臉色大變,他向窗外飛快瞟了下,下意識背過手向腰後摸去,那裏有一個極隱蔽的暗兜,裏麵是把淬過劇毒的短刀。千鈞一發的關頭,一隻持著紫檀佛珠的手伸過來按住了他別在身後的右臂。道憫搖搖頭,輕笑:“殿下慎躁。”

“這是大逆不道!你,你個和尚有幾個腦袋敢說這種話?”尹曆低聲怒喝。

“南無阿彌陀佛。”道憫和尚收回手合十閉目,幹瘦的麵龐波瀾不驚。

哼!狂妄之徒!尹曆本就不是什麽有耐心的善茬兒,眼看他便要拔刀刺向眼前的和尚,隻聽到窗外“嘩啦”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從禪房邊的樹上跌下來,緊接著一個不大點兒的小身影從門前跌撞爬起,一閃而逝。

後院所有房間的燭光全部熄滅。道憫和尚亦瞬間警覺,寬袖一揮,燭光熄滅。

說時遲那時快,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阿彌陀佛,此乃天意。”

“哼,來日方長。”尹曆甩袖,奪門而出。

六天之後,道憫和尚坐上了王府來的馬車,踏上了去南寧的路。

從選僧開始,尹曆就知道道憫一定不是個安分的和尚,事實證明道憫比他想象得更甚,而且這種不安分帶著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勁頭。尹曆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在這之前更喜歡計算成本。

親爹在十年前立了自己的親哥哥為太子,立嫡立長他忍了。五年前太子病逝,本以為太子之位會輪到自己,卻不承想親爹又立了太子家的毛孩子為太子,戰功赫赫的尹曆心中自然有恨,但作為一個雖然不受寵可起碼吃穿不愁的藩王,有些事還是需要提前估算代價的。所以他不急,但是顯然有人比他更急,廣樂寺住持的急報幾乎是每天一封。

尹曆無奈地從侍衛手中接過紙箋,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燭火上點著。他不用看都知道裏麵是些勸他早做打算,切莫錯失良機之類的大逆不道的話。

日日如此,真是個活膩了的和尚。

不過……尹曆慢慢端坐,嘴角揚起冷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光中即將燃盡的紙灰,“噗”地吹散,冷笑化為冷厲:“皇位還是要的,隻是火候還不到。”

從燕南到燕北,遠隔千裏,道憫真是沒想到,不過十多天,餓死鬼一樣的石丫頭又出現在了寺廟裏。

“阿彌陀佛,女施主可否告訴貧僧,你到底是怎麽跟來的?”

“我當然不能告訴你,要不然你就知道怎麽能擺脫本姑娘了。”

“此處是寺廟清靜之地,女施主還請另尋它往。”

“有你在的地方也能叫清靜之地?”

……

石丫頭再次留了下來,好在廣樂寺本身就隸屬王府,道憫又是住持,南寧王身邊的人,寺裏上下全都睜隻眼閉隻眼。她在這裏住了幾個月,倒也平平安安,沒有人說閑話。

此時閑話最多的其實是當今朝廷與各處藩王。聖上,也就是南寧王眼睛裏的毛孩子,如今雖不算年幼,也有些手腕,但奈何有著一群叔伯輩的帶著軍隊散落大燕各處,加上那些閑話,讓他終日心緒不寧。

南肅王、南寧王、東平王、西武王、鄭王、鄯王、旻王、梁王、譽王。

皇城之中,年輕的燕帝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房中內監、宮女都已退了下去,他拄著下頜,眉頭緊皺。眼前是一張隻擺了十枚子的棋盤,九九歸一。

燕帝歎了口氣,沉思著伸手拾起下方的一枚,掂了掂,從棋盤上撤出。緊接著是上方的一枚,他表情微凝,看著那黑子看了許久,想了想還是放回了原處。

還剩九枚。

漸漸地,棋子一枚枚從棋盤上消失,最終碩大的棋盤上隻剩了一枚黑子與白子遙遙相對。

宜急?宜緩?該拿它怎麽辦……年輕的燕帝看著它,陷入了沉思。

“南寧王殿下。”

“起來吧。”

“謝殿下。”道憫和尚直起身。

南寧王打量了他一番,感覺月餘不見,他的僧袍好似鮮亮了幾分,襯得整個人也不再那麽怪裏怪氣。或者,眼前這個人早就知道了有事情要發生,提前換了件沒那麽寒酸的袈裟。

“西武王已經奉旨進京了。”

禪房的方桌上有茶壺和一大一小兩隻茶盞。南寧王往旁邊的木凳上隨意一坐,取了大些的茶盞斟滿,斜眼看著眼前的和尚。

“東平王殿下還在離都兩千裏的幽州。”道憫淡淡答道。

“南寧離幽州不過百裏。”尹曆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可還沒咽下就“噗”的一口全噴了出來。

道憫一本正經、無奈地搖搖頭:“那是陳年蓮子芯茶,去火最好,卻是甚苦。”

尹曆苦得直齜牙,隻感覺整個嘴裏都苦得再也找不到別的感覺。

道憫和尚笑道:“若是殿下之前見了貧僧書信便肯來這禪房小坐,怕是已經品過此茶,識得了,也不至於今日受罪。”

尹曆微一愣,直起身,態度罕見溫和地低聲道:“實在苦不堪言,高僧可有挽回之法?”

從和尚到高僧。道憫和尚仰頭大笑,執壺將另一小盞斟滿,遞與南寧王。盡管苦澀難耐,但小盞終究是好很多了。

“事到如今已是急不得。”道憫一字一頓道。

第二天清晨,南寧王瘋了。

盡管王府盡力封鎖消息,但消息還是不到半天時間就瘋狂地傳遍了整個燕北,傳進了燕帝的耳朵。

隻有石頭姑娘知道裝瘋是道憫和尚為尹曆出的權宜之計。他似乎什麽計劃都不避諱她,甚至連南寧王都對她這個整日跑動在和尚廟裏的小丫頭視而不見。

經過周密的籌劃,尹曆犧牲了王爺包袱裝瘋賣傻,三個月後終於算是躲過了燕帝對南寧的監視。燕帝對這個向來不安分的叔叔也就放鬆了警惕,開始放心地著手對付其他藩王。隨著藩王一個個倒下,踏著其他兄弟的鮮血,南寧王靜待的時機終於到來。養精蓄銳多年的他終於開始緊鑼密鼓地布置,從秘密進行到大張旗鼓。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整個南寧以及周遭都已經充斥著火藥味,戰爭一觸即發。然而燕帝尹繼雖然年齡比南寧王小了不止兩旬,卻也不是吃素的。剛剛建國不過百年的大燕,又一次陷入戰火硝煙中。

六月,就在燕帝準備向北壓製的時候,南寧王已經開始從南邊糾集人馬向白山州發起了進攻。幾乎是沒費什麽力氣就攻破了黑林、白山、眉江三個州。一切進展得太過順利,南寧王的軍隊氣焰開始囂張起來,大舉向徐嶺進發,徐嶺是燕北、燕東的分界州,一旦攻破徐嶺,那南寧王直指燕南的京城將隻是個不會延續很長時間的問題。

就在這時,燕帝終於出手了,幾十萬軍隊從四麵八方匯集,南寧的兵力開始出現潰退。大燕名將頗多且受先王遺誌效忠燕帝,盡管有道憫和尚的奇招支持,但南寧王依然以慘敗告終,損失慘重,大軍倉皇而逃,一路退回眉江州。

初七,眉江州大營。

天剛剛亮,薄霧蒙蒙。營帳紮在江畔,走出去便能望見眉江,淺青色江水波光粼粼。石頭姑娘扮了男裝悄悄地去找道憫和尚,本以為他在南寧王的營帳中,卻看見他盤膝在江畔打坐。她走過去與他並坐。

“日下必有一場惡戰,趁現在回南寧還來得及。”道憫合眼歎道。

“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跟著你嗎?”石頭姑娘眼中**漾著江水。

“不知道。”道憫和尚老實答道。

“那你就沒什麽資格趕我走。”石頭姑娘斜他一眼,撇撇嘴,稚氣的臉上皮笑肉不笑。

“何苦?你可知這眉江的由來?”道憫和尚睜開眼,問道。未等石頭姑娘搖頭,他便已站起身道,“這裏曾經是夏國的都城平陽,夏王雄才偉略,一統七國乃是千古聖君,他駕崩後便葬在江對岸的那片土地下,‘眉’便是‘夏’的古音,此後這條江就被叫作眉江。”

起風了,江水湧動,**上江畔,石頭姑娘動動身子,改坐為跪,伸手去撥弄那江水。她眨眨眼道:“縱然是千古聖君,縱然曾經豪情天縱,手握生殺大權,如今也隻能由得後人在自己的墳頭上征戰踐踏,想想多沒勁兒。”

“不過,”她緊接著道,“畢竟活著的時候能縱情享樂、妻妾成群。可是你呢?你又何苦?”她看向道憫和尚。

青灰色、土跡斑駁的僧衣,曾經吟詩縱酒、鬥嘴耍貧的風流書生麵容已褪去輕佻,隻剩沉寂。

鼓動南寧王謀反,稍有不慎就會喪命,最後就算成功了,當皇上的又不是他,他為的是什麽?隻是簡簡單單的功名利祿?誰又會把功名給一個和尚?

“你不懂,我有一種直覺,那就是我何苦應該和你何苦是一樣的。”和尚搖頭道。

“我是不懂。”

石頭姑娘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胸口,那裏有一個小布袋,她輕輕地摸著裏麵的石頭,小眉頭皺成一團。

道憫轉過身,忽然笑了:“不過,石丫頭,有一天我們一定會一起找到答案。”他的眼睛就在轉身的一瞬間變得很亮很亮。

一起。石丫頭呆住了,愣著愣著,嘴角一顫,笑了。

三個時辰後,南寧王與道憫和尚在營帳裏對坐,滿地瓷杯碎片和倒坍堆摞的書卷。南寧王臉色慘白,帶著少見的疲憊和頹然。和尚終於不再淡定地打坐。許久後,他站在桌案前,透過幔布掀起形成的縫隙,看著營帳外的烏雲密布。

躲在帳外的石丫頭透過簾席的縫隙小心翼翼地向裏麵張望,她看不清他的眼眸裏有什麽內容,卻能感受到那種一觸即發的情緒。

沒有退路,很可怕的字眼兒,卻又是唯一一條明路,有時候上天不給太多選擇,其實也是一種仁義、恩賜。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石丫頭感覺自己也在慢慢地失去退路。而且不知不覺間,她幾百年不曾改變過的身高開始增長,模樣也在像一個普通女孩兒一樣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從圓滾滾變得清瘦窈窕。

為了能更名正言順地跟在道憫的身後,她給自己起了另外一個名字——道若,道憫的道,若非的若,假以青旬觀言道長的徒弟自居,愣是和道憫湊成了同門師兄妹。

在那些昏暗、冰涼的日子裏,夜深人靜,燭光昏昏,他或是在佛前誦經,或是在禪房苦讀,或是在營帳內靜立沉思,都有她在小角落裏拎著本破破爛爛的詩集枯坐相陪,甚至是血戰沙場亦有她遠遠地捏著小拳頭,含著眼淚佇立。

為了什麽,她不知道,卻本能地想要那樣做,就像曾經千百年來,不停地流浪,不停地遺忘。

“你還不走嗎?”

“你還在,我往哪裏走?”

五年之後的某一天。相比從燕北到燕南的漫長曆程,尹曆的兵馬此時離京城已經隻有一步之遙。

夜已深,京城腳下的蒙城各處依舊守衛森嚴,明亮的火把照亮天際。南寧王去找道憫和尚,明天是至關重要的一戰,他依舊需要他的幫助。守衛營帳的士兵告訴尹曆,和尚去了蒙山的破廟。

蒙山是有座廢棄的破廟,還不是一般的破,和尚為何要去破廟?不過,和尚的想法也從來不是尹曆能理解得了的。

“隨他去吧,等他回來叫他去本王的營帳。”尹曆吩咐了一句,便轉身離開。

蒙山破廟,如來大殿裏的佛祖像上落了厚厚的灰塵,密密麻麻的蛛網從殿的這一角織到另一角,地上的石磚早已看不出底色,滿是泥濘和綠蘚。唯有供燭淺座上的一根碗口粗的白燭,幹淨鮮亮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道憫一身青灰僧袍,跪在一塊已經朽爛的墊木上,雙手合十,不知何時被刮裂開的袖口像兩片破布條低低地垂下。一個身影從外麵慢慢走近。

“你在為這些年冤死的亡靈超度?”道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搖搖頭,睜開眼:“為另一個人。”

“誰?”

道憫和尚站起身,輕輕地撣掉身上趴伏的小蟲,看著已經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姑娘:“明日城門攻破之時,你趁亂入城,可在我告訴你的地方遇見他。”緊接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個不起眼兒的布袋,“然後把這個交給他。”

“好。”道若答應著,捏起和尚破爛的袖口,從發髻上取下一枚金閃閃的軟針串上,折兩折,算是別好了。她沒有問是什麽人,又為什麽,雖然她知道如果問出口,他一定會毫不避諱地告訴自己。

二更的梆子聲響起的時候,道憫和尚回到了營地,不用侍衛傳話,他就已知道南寧王來過了,便直接奔了南寧王的營帳而去。大帳內隻點了一根小燭,南寧王尹曆沒有在看文書,而是歪倒在床榻上喝酒,地上已經有八九個空壇子了。見道憫來了,尹曆罕見地笑道:“和尚,去破廟念《地藏經》去了?”

曾經稱呼“和尚”是有些瞧不起,如今的“和尚”卻是熟稔親熱的稱呼。

“是。”道憫和尚點點頭。

“是該去超度超度,畢竟他們都是為了你當年跟我說的那句話而死的。”尹曆長歎道。

“是。”道憫和尚在尹曆麵前一直是淡然的,數年過去也未曾改變。

尹曆站起身,雙手抓住和尚的肩膀,看著他淡然的眯成一條線的眼:“和尚,我真是好奇,你當年為什麽會和我說那句話,如果你不說,他們都不會死,你也不用大半夜去個破廟黑燈瞎火地給他們超度。既然是個和尚,是個心懷慈悲的佛門子弟,你何苦?”

“為了修行。”

尹曆愣了愣:“做叛臣賊子算哪門子修行?”

“於貧僧,曆世便是修行,至於哪種修行不過是順應天命。”道憫拈著手中珠串,笑道。

順應天命……南寧王仰頭走出營帳外,看著漫天星鬥,神色迷離。

次日,晨。尹曆率軍隊攻入了京城,靖江之戰,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江山易主。

燕帝尹繼從後殿逃走,自此下落不明。

又是一年早春時分,二月初三,皇覺寺。

“你已經不是和尚,朕已經下詔賜你還俗,許你太師之位。”已經鬢發斑白的燕帝尹曆看著眼前已經飽經風霜的老和尚,金黃的僧袍,豔紅的袈裟,表情一如初見之時。

“謝陛下,阿彌陀佛。”和尚雙手合十,淺淺一拜。

燕帝皺起眉頭:“都說了,你已經不是和尚了。”

“阿彌陀佛。”

“咳咳,真是強驢。”尹曆氣得直咳,左右送上絹帕和清水,他也不接,甩袖憤而離去。

隔了半刻。

“道若,出來吧。”

石丫頭從藏身的樹後探出頭來,笑嘻嘻地道:“你怎麽發現我的?”

道憫和尚看著身高已經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姑娘,無奈道:“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樹又怎能藏得住你。”

“你真的不想還俗?”道若眨眨眼問道。

“不想。”道憫和尚邊說著邊向後園子走去。

“不想最好。”道若鬆了口氣。

道憫和尚停下腳,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你若是還了俗就要娶妻,我豈不成了多餘?”道若幹巴巴地道。

皇上的話也不能一點兒不聽,道憫和尚接受了太師之位,卻依舊不肯還俗,每天頂著光頭穿著袈裟去上朝,下朝就回皇覺寺繼續念經,把持些內務。

道若此時已是個看起來模樣不錯的大姑娘,再住在寺院就顯得不太合適了,於是她就住進尹曆特許的不遠處的一處小宅裏,但仍時不時地以香客身份去寺院裏閑逛,從沒人管她來去。

時間長了,她便漸漸和從前一樣大膽,日日賴在寺廟裏,跟在道憫和尚身後,從禪房跟到大殿,從大殿跟到後園,看著他越來越少地去佛堂念經,越來越多地處理些燕帝交給的政務。畢竟已是年近半百的人,道若能確確實實地感受到每日他從寺外踱步回禪房的疲憊,看到他滿是滄桑的神情。

這一日清晨,道若窩在佛堂的小角落裏,等著道憫下朝回來,卻一直沒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納悶兒,向四下的和尚一打聽才知道,道憫今天居然起遲了床,沒有進宮上朝,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事。

“年齡大了,皇上理解也不曾怪罪,姑娘且放寬心。”其他和尚說了這話就走了,留下道若一個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

她就那樣站著,站了好久。

像是一種宿命,一種曾經坦然接受過的宿命突然纏繞上脖頸,使她窒息、痛苦。她一直追著他,認定他是她宿命中的一顆石子,像穆陽樓裏那些堆放了幾百年的石頭一樣。他們和他一樣從她漫長的旅程中經過,她也曾挽留,也曾遺憾,但終究沒有過現在這種一想到他會變老、離開,就欲哭無淚的痛心,她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想擺脫,想逃開。

不知不覺挪動著腳步,走進了大雄寶殿。她抬起頭,佛祖金身被擦拭得閃閃發亮,微垂眼簾淡然俯瞰世事。她雙膝一軟,伏倒在地。

“佛祖,我怕……”她慢慢地閉上雙眼,雙唇緊咬,開始還隻是哽咽,很快便泣不成聲。

道憫日漸虛弱,身體不適,已經很少去上朝了。這一日他待在佛堂裏卻沒有見到道若跑來嚷著搗亂,很是有些納悶兒,便放下臨抄的經書,在偌大的寺廟裏拄著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尋找,卻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最後,他也找得乏了,隻能作罷,由她去瘋玩兒,自己幹脆先回禪房歇息。可是,一回到禪房,他就發現床榻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本詩集,破破爛爛的,顯然已經被翻看了太多次所致。

他上前拾起詩集,就在這一刹那,從床榻下鑽出個人兒來,正是道若。像是刻意被安排的前景重現,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孟堯沒有被再次嚇了一跳。他笑看著她,她又鑽回床下,拉出一酒壺來,眼珠滴溜溜一轉,眸中閃著狡黠。

“阿彌陀佛,出家人……”

道若不客氣地打斷他:“出家人不打誑語。”

道憫和尚大笑:“好,那就喝一杯。”

房中沒有小案,二人幹脆盤坐在地。

“孟堯。”

她從來不叫他俗家的名字,都隻叫師兄,聽到這個稱呼他不自覺一愣:“哦?”

“說點兒話。”

“道若,你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道若斟滿酒,喝了一大口,反問他:“你可知道這是什麽酒?”

“北街最貴的柳葉燒。”道憫和尚淺淺嚐了一口,咂嘴道。

道若笑笑,她直起身,認真道:“錯了,送別酒。”

“你要走了?”道憫和尚笑笑,毫不吃驚。

“你不留我?”道若垂下眼簾,把酒盞放下。

“不留。”道憫雖已上了年紀,但眼中依舊清亮,他回答得幹脆利落,“你若是想讓我留,便不會走。”

道若沒說話,她從胸口掏出一個小錦袋,開口向下,一抖,幾枚不同大小顏色的石子便劈裏啪啦地掉出來。她當著道憫和尚的麵一枚接著一枚地拾起,放到耳邊傾聽,聽完了再一枚枚放下來,口中喃喃說著話:“這個白色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後的第三年撿到的,還有這個是四十年前,它是個瘦瘦高高的女子在哭,這枚沾血的是個娃娃,和我之前那麽高,他把僅有的半塊饃給了我,自己卻餓得和惡人家的狗搶饅頭被當街打死了。”

道憫和尚認真地聽著。

“這樣的石頭還有好多,在我的石堂裏。”道若姑娘眼神有些迷離,“就在我第一次遇見你的地方。你們在我的麵前出現,演著一幕幕喜怒哀樂,我曾經努力地想去做點兒什麽,卻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你們拋下我,曲終謝幕。漸漸地,我就習慣了,學會了忘記。從那之後,我每天周遊在別人的悲歡離合中,沒有惜別,沒有留戀,隻留下一塊石子,直到七天前。”

七天前?

沒等道憫問,道若接著說道:“我突然好害怕,許孟堯,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類,對不對?”

“阿彌陀佛,是。”看著道若已經泛紅的眼眶,道憫實在是難以忍心,不由得慢慢合上了眼。

“什麽時候?”

“火堆旁的那個晚上,你沒有影子。”

“那你為什麽還要收留我這麽久?”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道憫和尚眉頭微微緊鎖,撚珠的指尖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隻是慈悲?”

“是。”

道若眼中的淚水終於抑製不住,奪眶而出。他會老會離開,終究還是會成為她所有石子中的一枚,等回到穆陽樓,石子放下的那一刻,曾經臥在草地上讀詩的素衣書生,沙場上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灰袍謀士,隱居寺廟的山中宰相,他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將煙消雲散。

她撿起石子,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安然打坐的和尚,推開房門,強烈而刺眼的陽光如虹噴湧灑了滿間。

此時已是入秋,入眼滿是金黃耀眼,她踏著陽光飛快地奔跑起來,跑了好久,跑到再也聞不到香灰氣味的地方,她驀地將手中的一大把石子拋向天際。

石子劈裏啪啦地掉落,她擦幹淚,踏著石子路,向前,再未回頭。

寺廟裏再也沒人見過道若。

驛緣閣。鋪子外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種種物品一應俱全,吆喝聲夾雜著嬉笑怒罵絡繹不絕。

已經過了子時,但是鋪子都沒有要打烊的意思,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有錦衣絲羅,也有布衣襤褸,有拉幫結夥走街串巷,也有自娛自樂,很是熱鬧。

這樣的熱鬧,仿佛與陽世也沒有什麽兩樣。

“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需散,既然早知世事向來不得長久,為何還要期盼來遭?”

眼前的姑娘從胸口掏出一枚軟針來別在紙箋相疊開口的地方。這種針世上隻有兩根,現在卻隻剩下了一根,她把它遞給七葉。

“來遭還會遺恨,這便是來遭的意義。”七葉笑著回答,將紙箋平放進櫃台上的大白瓷碗中,瓷碗通體雪白,隻碗心塗著個團成團的“緣”字。紙箋在碗中一點點地黑化,最後分解消失不見。

他會收到。

“好了。”七葉愉快地拍拍手。

“好了。”道若姑娘也長出口氣,“百年來逍遙塵世看盡悲歡,隻是因為覺得有趣,現在想來,那些石頭,那麽多石頭,其實沒有一塊是真正屬於我的,還好我最終還是留住了一顆,它壓在我心上,永遠屬於我,驛緣閣是我的最後一站。”

她淡淡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塊不小的銀子,拈起酒盞,將最後幾滴一飲而盡。巷子裏燭光朦朧,旌旗飄飄,看不見盡頭的白紙燈籠長龍,蜿蜿蜒蜒,連綿不絕。

七葉接過銀子,掂掂,其中有一塊黝黑發亮,她愣了下,順手挑了出來放到木櫃上。細看之下不是銀子,倒像塊墨石。

“那是因為最後這一場戲,主角是你,你已入戲太深,不妨將這場戲看到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