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複生(下)
我們熱衷於拯救他人,又期待被拯救。
人天生就是矛盾的。
——蕭婉揚
1
前往湘西的大巴開動了,蕭婉揚坐在車上,一臉茫然,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麽會坐上這輛大巴。事實上,這的確是她選擇的結果。她決定去萬東陽噩夢的起源之地看看,她要親自到那個神秘的地方走一趟。要是能接觸到真相就好了,雖然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那個村落並不難找,因為幾個古老村落都有自己的特色旅遊項目。“複活術”是一個經久不衰的項目,非常受歡迎。蕭婉揚交了錢就上了大巴,但坐上大巴之後,她卻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麽。
大巴行駛起來,剛開始還有乘客興高采烈地聊天,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都昏昏欲睡,蕭婉揚也一樣。她困得睜不開眼睛,卻也不敢睡。雖然她未必會遇到萬東陽那樣的事,但她還是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蕭婉揚旁邊坐著的是一個看上去樸實的女孩,長得很有個性,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睫毛很長,黑眼珠很大,蕭婉揚不由得想起了萬東陽日記裏的唯雪。
她試探著跟女孩搭訕,女孩也回應了她,兩個人隨便聊了幾句,蕭婉揚知道她是來旅遊的,兩個人是一樣的旅遊路線。
“那我們可以結個伴,你叫什麽?”
“你呢?”女孩反問道。
“蕭婉揚。”蕭婉揚回答。
女孩突然笑了,對蕭婉揚說:“我叫唯雨。”
“你的名字很好聽。”蕭婉揚客套道。
“我妹妹的名字更好聽,她叫唯雪。”唯雨說道。蕭婉揚一愣,隨即猛地站起身來,腦袋直接磕在行李架上,疼得她“哎喲”了一聲。
她還坐在大巴上,並沒有站起來,身邊坐著的也不是那個眼睛細長的女孩,而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正仰麵呼呼睡著,身邊放著一個巨大的麻袋,麻袋上滿是塵土。剛才她的頭突然疼了一下,是因為行李架上掉下來一個小包,正砸在她的頭上,包的主人正滿臉歉意地跟她道歉。
“我剛才睡著了?”蕭婉揚喃喃道,她確定自己一直在努力保持清醒的,怎麽會睡著呢?怎麽會做夢呢?
她明明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她低頭看手機,距離她上車竟然已經過了六個小時。
“我們的目的地到了。”車門處響起了導遊的聲音,“請大家帶好隨身物品,有秩序地排隊下車。”
蕭婉揚拿著隨身物品跟在其他遊客身後下了車,導遊帶大家來到一個造型古樸的民居式旅館,給大家分配房間。蕭婉揚和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一個房間,對方大概六十歲,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旗袍,腳上穿著一雙繡花布鞋,戴著一條很漂亮的珍珠項鏈,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別著一根成色極好的玉石簪子。
“姑娘,你一個人旅遊嗎?”對方很和善地問道。
“是啊,我叫蕭婉揚,阿姨您怎麽稱呼啊?”蕭婉揚熱情地問道。
“你叫我單阿姨好了,我也是一個人來的,以後我們一起搭個伴兒吧。”老人說。
蕭婉揚也就客氣地給了回應,沒想到單阿姨真的一直都跟著她,晚上吃飯時,她還特意給蕭婉揚占了座位。在大巴上顛簸了一天的蕭婉揚沒什麽胃口,隻想找點兒飲料喝,可是看到餐桌前興奮揮手的單阿姨,她很無奈地坐在了桌前塞了幾口飯。
晚上,聊天兒欲望強烈的單阿姨買了一堆瓜子和花生,一副要和蕭婉揚互訴衷腸的樣子,嚇得蕭婉揚一頭栽在**,連呼嚕聲都打出來了,單阿姨才作罷。
蕭婉揚聽著單阿姨的呼吸聲,自己也慢慢地睡著了。
突然,她似乎了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你聽到門口有人嗎?”
蕭婉揚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她以為自己又進入了那個夢境,沒想到眼前的人是單阿姨,她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指著門口。
“你聽,有腳步聲,有人敲門了。”
然而蕭婉揚什麽都沒聽到,在她一直盯著門口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窗外閃過了一個纖細的身影。
2
蕭婉揚頂著兩個黑眼圈走出房間,心裏暗暗道,一定要讓導遊調房間,這麽下去怎麽得了,真相沒找到,自己先被嚇成精神病了。
昨天晚上,單阿姨總是不停地走過來問她有沒有聽到敲門聲,還要去開門。但是每次打開門,門口都沒有人,蕭婉揚毛骨悚然,就算是徹徹底底的無神論者,遇到這事也夠鬧心的。
單阿姨緊跟著蕭婉揚出來,親熱地去挽蕭婉揚的手,蕭婉揚慌忙避開,單阿姨疑惑地看著她,她很無奈。
她又心軟了,於是陪著單阿姨轉了一天,晚上繼續飽受折磨,這天晚上比前一天晚上更過分,單阿姨不光是問蕭婉揚有沒有聽到腳步聲,還不停地開門確認。看門口沒人,她竟然還到樓道裏喊兩聲,而且不是正常的那種喊人,而是小心翼翼地,讓人感覺陰森森的。單阿姨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不好,鬧了整整一晚上,最後隔壁房間的人被她吵得受不了,開門罵了幾句,她才老老實實地回**睡覺。但是她躺在**也不睡,而是嘀嘀咕咕的,好像在跟人聊天兒。蕭婉揚簡直要瘋了,但是每次她想換房間,單阿姨都用一種被拋棄的眼神盯著她,她不得不妥協,晚上再為自己的心軟埋單,整宿沒法睡。
就這麽折騰了兩天,終於迎來了第三天,今天有她期待複活術表演。
結果白天下起了大雨,他們哪裏都去不成,隻好在賓館裏待著。蕭婉揚本來想裝睡,但是單阿姨這次笑眯眯地搶先坐在了她的**,她很無奈,隻好強擠出笑容看著對方。
“阿姨你要聊什麽?”
單阿姨笑眯眯道:“婉揚啊,有對象了嗎?”
又來了!蕭婉揚崩潰了,家裏敗落之前,幾乎每見到一個長輩,人家就要問一句,她本來對戀愛還挺憧憬的,後來被問得都不想談戀愛了。談了那麽多場戀愛,一個都沒往家裏領,就是被那些人問出逆反心理了。
“有。”蕭婉揚沒好氣地回答道。
“有啦,幹什麽的啊?”阿姨對於這種事情好奇程度絲毫不亞於宿舍裏愛八卦的姐妹。
“死了。”蕭婉揚翻了個白眼。
單阿姨一臉驚愕,隨即一臉同情地伸手撫摩著蕭婉揚的頭發:“真可憐,姑娘,你是出來散心的吧?沒事,心裏不舒服,就跟阿姨講,阿姨會盡可能幫你的。”
可我什麽都不想說啊!蕭婉揚在心中呐喊道。
單阿姨突然就抹起了眼淚:“要是我兒子活著,對象應該和你一樣大了。”
她的突然變化實在太快,蕭婉揚不知道是真是假,一時也不知道是安慰還是吐槽,隻能看著她手足無措。好在單阿姨哭了幾聲就不哭了,開始說自己的故事,蕭婉揚隻得塞給她一包紙巾聽她訴說。
“當年我生他的時候,下著大雪,他爸在回來的路上出車禍死了,我一個人帶著他,沒有辦法上班,就在家帶著他打零工,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等著他娶妻生子,對他爸就有個交代了,我也能享享福。結果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出國去……和他心愛的女人一起,不回來了。他給我留下一大筆錢,足夠我這半輩子用了,他要帶我走,我不肯,我哭著求他留下,他卻說他的人生要自己把握,然後就和那個女人上了飛機。”
“後來呢?”對於這樣的故事蕭婉揚還是非常喜歡聽的。
單阿姨的語氣有些變化,本來慈祥的表情有些猙獰:“他後來幡然悔悟,知道我的好,所以每天晚上來敲我的門,可我不給他開,我要等著他像小時候一樣,哭著說媽媽我錯了,我才會原諒他,隻要他肯道歉,他就還是我的好兒子,隻可惜後來他死了。”
蕭婉揚不說話了,她看著眼前這個慈眉善目卻滿心不甘的老婦人,百感交集。父母是孩子的天,但孩子長大後,就不再是父母的附屬品了,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一旦他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分離是必然的結果。
蕭婉揚想起了她的姥姥,那個總是笑眯眯地說“沒關係呀”的老太太。
蕭婉揚小時候,父母太忙了,都姥姥帶著她。她尿床了,惶恐不安的時候,姥姥跟她說“沒關係呀”,然後溫柔地為她換下濕掉的衣服。
她摔倒了,把新衣服弄髒了,姥姥跟她說“沒關係呀”,然後給她拿出一套新衣服來,那衣服一定是洗得幹幹淨淨,散發著好聞的肥皂香味。
她長大了去上學,舍不得離開姥姥,哭著不願走,姥姥伸手撫摩著她的頭說“沒關係呀”,然後拉著她的手把她送進教室。
她考上父母所在城市的大學,但不想去,就把錄取通知書藏起來,躲在被子裏哭,是姥姥把她的被子輕輕掀開,把她抱在懷裏跟她說“沒關係呀”。
後來姥姥得了重病,騙她說是小病,她不相信,請假跑回老家,姥姥那雙曾經溫暖的大手已經瘦得脫了形,卻還用那雙枯槁的雙手輕輕拉著她的手說“沒關係呀”。
蕭婉揚守了姥姥一夜,在淩晨時忍不住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姥姥已經走了。那雙伴隨著她長大的手裏還抓著一條毛毯,伸向她的方向,想要給她蓋上。姥姥生命中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是給自己熟睡的外孫女蓋上一條毯子,蕭婉揚看著那條毯子,泣不成聲。
她很想念那個慈祥又善良的老太太。
要是姥姥還活著,也許跟單阿姨差不多年紀吧,她看著那個老婦人,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柔軟。算了,還是不要計較太多了。
蕭婉揚給單阿姨擦了眼淚,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本想出言安慰一下單阿姨,單阿姨卻突然一臉神秘地湊過來:“你知道嗎?複活術也許可以複活人類。”
3
蕭婉揚看著廣場上的篝火,有點兒恍惚,大家都玩得不亦樂乎,手拉著手在篝火前轉圈,蕭婉揚卻一直沒有參與,她本來也不是來玩兒的。
單阿姨的話一直在她耳邊回**,難道還有其他人知道複活術背後的秘密嗎?她想得太入神,以至於祭司出來時,她都沒注意。等她回過神的時候,那雞已經活過來了。篝火前那些看到了整個過程的遊客們都在鼓掌歡呼,蕭婉揚隻看到地上的一攤雞血和活蹦亂跳的大公雞,重頭戲已經過去了。
單阿姨異常興奮,她一直在盯著剛才表演的祭司,嘴裏念念有詞:“沒錯,就是這個,死而複生,死而複生!”
蕭婉揚吃了一驚,她一把抓住單阿姨的手,單阿姨卻並沒有什麽大的反應,而是轉頭一臉詭異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特別大,臉上出現了一種猙獰的笑容。
“太好了,這樣我兒子就能活過來了!”
蕭婉揚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對於這種複活術,她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才來求證的。她正想著,一個身材纖細的少女突然走了出來,她個子不高,赤著腳,腳腕上戴著兩串鈴鐺,穿著一件很有民族特色的黑紅色大袍,長長的頭發綰成一個發髻盤在腦後,眼睛是漂亮的丹鳳眼,又細又長。
“唯雪?”一看到那個女孩,蕭婉揚就脫口而出了這個名字,雖然她馬上捂住了嘴,那女孩還是聽到了,她往蕭婉揚的方向看了一眼,俯身拎起地上的雞給大家講解複活術的玄機。
其實整個過程都是人為的,切雞頭、穿頭而過,隻要找準穴位,雞是不會死的,而它一動不動是因為受了祭司的催眠,隻要解開催眠,雞就會“複活”,對不了解其中奧妙的人來說,這實在太神奇了。
事實上,聰明且手快的人都能學會這種表演,就像變魔術一樣,沒什麽特別之處。
單阿姨應該很失望吧。
蕭婉揚轉頭看了一眼單阿姨,卻發現單阿姨滿臉興奮地盯著唯雪,嘴裏念念有詞:“她、她能救我兒子,一定能!”單阿姨說著就撲了上去,一把抓住唯雪的衣袖,臉上的皺紋瞬間扭曲了。
“求你了,救救我兒子!我不能沒有他!”
“阿姨,您兒子怎麽了?”唯雪倒是一臉平靜,估計是見多了這樣的事情。
“我知道你們的複活術沒那麽簡單,我兒子死了很久了,我求你把他救活,多少錢都可以,我有很多錢,可以全都給你們!”
蕭婉揚本以為唯雪會說複活術根本就沒那麽玄妙,然後把單阿姨勸走,然而唯雪什麽都沒說,隻是拉著單阿姨微笑道:“請跟我來。”
蕭婉揚也想跟去,被跟唯雪一起的人攔住了。
“我和她是一起的。”蕭婉揚忙說。
“不好意思,請你回去等吧。”攔住她的人說著生硬的普通話,目光有點兒呆滯,但是態度很堅決,蕭婉揚隻得作罷。
那一夜,單阿姨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單阿姨走了,被救護車帶走的。她在唯雪的房間裏待了一夜,第二天出來時一臉的心滿意足。她的左手彎曲著,微微前伸,好像正拉著另外一個人的手。
“走,和媽媽一起回家,媽媽什麽都聽你的,隻要你不再離開。”她一臉癡迷地說道,然後上了救護車。蕭婉揚很詫異,單阿姨之前雖然也有點兒神神叨叨的,但也從沒像現在這樣,昨天晚上在唯雪房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旅遊團的人在一旁竊竊私語:“早就看出這老太太精神有點兒不正常,一路上都沒人搭理她,幸好沒和她住在一個房間。”
“她們一起睡了這麽幾天,難道她就沒發現什麽異常?”也有人對蕭婉揚的遲鈍表示懷疑。蕭婉揚很尷尬,她在研究室看過各種各樣的客戶,單阿姨的狀態根本就不值一提,所以她壓根兒就沒當回事。
“據說她們昨天晚上還聊天了,那小姑娘不會精神也有問題吧。”討論開始往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蕭婉揚很想過去解釋一下,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去解釋根本就是徒勞,反而會讓其他人更有話題聊。而且她也沒時間去了,因為她看到唯雪站在門口,正靜靜地看向自己。蕭婉揚沒有絲毫猶豫,向唯雪跑去。唯雪始終沒有動,似乎在等著她的到來。蕭婉揚跑到她麵前時,她反而先說話了,聲音很平靜:“你找我有什麽事?”
“你怎麽確定我找你一定有事?”蕭婉揚被看穿心事,又不想這麽快就露底,就反問道。
“從你看見我的那一刻開始,你的眼睛基本就沒離開過我。你不用太緊張,我沒什麽惡意,你是不是也對複活術感興趣?”唯雪笑了笑,她的笑容不是很美,卻有一種神秘又蠱惑的感覺。蕭婉揚不敢輕易回答,她不知道唯雪對單阿姨做了什麽,對她來說,唯雪這個人太陌生,又充滿危險性,她不得不防著,以免自己也落入噩夢深淵。
“你在想我對那個阿姨做了什麽,是嗎?”唯雪問。
蕭婉揚下意識地點點頭,馬上又覺得自己好像被牽著鼻子走了,好像麵對著萬東陽一樣。這個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唯雪給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和萬東陽給她的感覺很像。
“那個阿姨的兒子沒有死,隻是受不了她的掌控欲望,所以出國了,並且在她每天數十次查崗的重壓下跟她斷絕了聯係,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腦補出兒子死了的假象。她拒絕承認被兒子拋棄的事實,我隻是讓她認識到這個事實而已。”唯雪平靜地說,那樣子讓蕭婉揚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和萬東陽有某種聯係。
“你幹嗎要做這種事情?”蕭婉揚覺得無法接受。對比單阿姨剛才的狀態和昨天晚上的狀態,她更喜歡昨晚的單阿姨,起碼不會讓她感到心酸。
“是她一直求我讓她的兒子活過來,我隻是應了她的要求而已。我看了她提供的資料,她的兒子活得很好,婚姻幸福,已經有一兒一女,但是他們拒絕和她聯係,隻是定期寄錢來。”唯雪說。
“這就是你的複活術嗎?”
“複活術又不是對活人用的。”唯雪說著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帶著點兒戲謔。
“那……‘複活術’是真的嗎?”蕭婉揚喃喃道。
“看你怎麽理解了,我們是無法讓醫學上確認死亡的人複活的。”唯雪的表情告訴蕭婉揚,她說的是真話。
“那萬東陽呢?他是怎麽活下來的?”蕭婉揚下意識問了出來。
“萬東陽?那是誰?”唯雪笑著問她,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很禮貌的疏離。
“他很多年前來過這裏,他見過你,那個時候你還是大祭司的弟子,他遇到了一場事故,差點兒死了——”蕭婉揚急切地說,但是唯雪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說的事情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是不是記錯人了?”唯雪說,“大祭司可不隻有我一個弟子。”
“不可能,你的外貌明明跟他說的一模一樣。”蕭婉揚不相信唯雪的話,但唯雪還是一副淡漠的態度,全然不顧蕭婉揚的焦急。
“我真的不知道。既然你是來旅遊的,玩得開心最重要,就不要在別的地方費心思了,免得跟那位阿姨一樣。”唯雪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蕭婉揚愣在原地回味唯雪的話,她分辨不出最後一句是警告還是威脅,但她覺得這裏麵一定有秘密,內心的好奇正讓她越來越勇敢。
4
已經深夜了,蕭婉揚還是睡不著。現在賓館的兩人間隻有她一個人,沒有了單阿姨,她反而有點兒不習慣了,或許她一直都不太習慣一個人睡,房間太安靜的話她就睡不著。為了第二天有體力繼續跟唯雪耗下去,她開始給自己催眠,但她知道的唯一方法就是數綿羊,當她數到第八百六十七隻的時候,實在數不下去了,猛地坐起來,看著窗外發呆。
整個村子靜悄悄的,為了維持村子古色古香的味道,外麵的燈都是仿製的燈籠,徹夜亮著。雖然不能讓每個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視野還是很廣闊的。蕭婉揚無聊地打量著村裏的格局,手指頭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劃著。
突然,她看到外麵閃過一個玫紅色的身影,這身影很纖細,一看就是個年輕女孩。蕭婉揚看到玫紅色,再看那到纖細的身材,馬上就想到了萬東陽日記裏的唯雪。她趕緊起身抓了一件外套,穿著睡衣就跑了出去。
深夜,村子的小路上很安靜,隻是偶爾有兩聲蛙鳴,那個穿著玫紅色長裙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跟在後麵的蕭婉揚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被發現。
那身影慢慢地出了村子,走上了前往後山的小路。蕭婉揚依舊跟著,走了一會兒,周圍的一切就模糊起來,路變得越來越窄,前麵的身影也看不太清楚了。蕭婉揚有點兒害怕,要是待會兒跟丟了,她自己還能回去嗎?
她最後還是決定要跟著,這可能就是萬東陽一直追尋的真相。她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跟上。
好在前麵的人很快就停住了,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盞小巧的燈籠,朦朧的光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蕭婉揚這才發現,她已經跟著這個身影來到了一片樹林的邊緣。
那身影拿出燈後就站在原地不動了。蕭婉揚剛開始還耐心地等著,但是那身影一直不動,僵在原地。那人不動,蕭婉揚也不動,就這麽過了二十多分鍾,蕭婉揚有點兒等不及了。
“這是在幹嗎啊?”蕭婉揚心裏嘀咕著,“難道是夢遊?”
話音剛落,就聽到那個身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剛想繼續往前走,蕭婉揚突然大叫一聲:
“別走!”
那身影轉過頭來,果然是唯雪。她腳踝上的鈴鐺被裙擺遮住,若隱若現,在深夜裏看起來有一種別樣的美。
“你果然跟著我。”唯雪和白天一樣的平靜。
蕭婉揚卻緊張地跟她說:“你千萬別動!”
唯雪有點兒奇怪,順著蕭婉揚的眼光望去,才看到一旁的樹枝上纏著一條彩色的蛇,已經對她擺出了攻擊的姿態,可唯雪的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失措,也並沒有理會身旁的蛇,而是轉過頭望著蕭婉揚。
“你跟著我,是想找到萬東陽尋找的真相嗎?”唯雪問。
蕭婉揚很焦急:“你別問了,那蛇盯著你呢,先想辦法吧。”
唯雪不說話,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但是那東西太小,燈籠的光線根本就沒法讓她看清那是什麽。
“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唯雪說著,把那東西丟向了蛇,燈籠的光照亮了那棵樹,樹後竟然是一個深深的懸崖!
眼看著那東西就要落下懸崖,蕭婉揚驚叫一聲撲了過去,雖然沒有落下懸崖,卻驚動了那條蛇,蛇張開嘴,吐著芯子向蕭婉揚撲過來。
蕭婉揚慘叫一聲,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賓館裏,全身已經被汗濕透了,半晌她才回過神來,自己竟然又做了一個夢。
但是那個夢太真實了,簡直就是身臨其境。
這時她發現身上有一個小紙條,上麵寫了一句話。
想知道真相,就去根源的所在找一樣東西,它能解開你的疑惑。
那紙條沒有落款。蕭婉揚抓起紙條跑到唯雪的房間,唯雪剛剛起床,正在梳頭,烏黑的長發在木梳的梳理下散發著神秘的光澤。
“你說的那樣東西是什麽?那個地方是哪裏?”蕭婉揚問。
“夢從哪裏來,你就到哪裏去。”唯雪說。
“那我找什麽東西?”蕭婉揚問。
“你看到就知道了。”
說了等於沒說,蕭婉揚抓狂了,但唯雪不再理會她,很快就起身離開了。
5
深山中,蕭婉揚一個人艱難地前行著。這裏就是萬東陽出事的地方,但是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本該是道路的地方也長滿了齊腰深的雜草和灌木,幾乎無法下腳。
她找了很多人問這個地方,得知前些年確實有一起大巴出事了,蕭婉揚就趕緊跑來了。盡管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危險,但她來的目的就是找到謎底,這樣也許就能結束萬東陽的噩夢了。
那個在噩夢裏不停發抖,還伸手抱住她的萬東陽,讓她心疼。
蕭婉揚在灌木叢中徘徊,經過一處偏僻的地方時,一陣疼痛突然從小腿上襲來。她無法彎腰察看傷情,隻能咬了咬牙,繼續走下去。那應該是被某種邊緣鋒利的葉子劃傷的,但沒有任何野營經驗的她根本不知道做什麽防護措施,一路走下來,她身上被劃破了好多地方,還被各種不知名的蟲子叮咬,有的地方紅腫得厲害,而且奇癢難耐。
這裏真的好大啊!蕭婉揚不知道要找什麽,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叢林裏穿行,很快她就撐不住了,整個人幾乎崩潰。
走了一個下午,她把看起來稍微有點兒奇怪的東西都收集了起來,包括一些被遊客丟棄的垃圾,帶的包很快就裝滿了。她還覺得不夠,依然在四處尋找。
又過了很久,蕭婉揚累得筋疲力盡,也沒找到唯雪說的東西,或許她已經找到了,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個。天色開始變暗,她有點兒害怕,恐懼和無助慢慢爬滿了她的全身。
趕緊回去吧,明天趁早再來。她這麽想著,轉身想離開,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不遠處的樹上掛著一條項鏈。那是一條很普通的白色金屬項鏈,下麵是一顆深藍色的吊墜。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楚到底是銀的還是白金的,但隱約可以看到上麵有一些深紅色,不知道是鏽跡還是血跡。蕭婉揚心裏一震,這難道就是唯雪說的線索?
她幾步衝到樹下,想把項鏈拿下來,但項鏈掛得有點兒高,她夠不到,試圖爬上去卻幾次滑了下來,膝蓋被蹭掉好幾層皮。最後她放棄爬樹,決定在周圍找找有什麽可以墊腳的東西。
然而就在轉身的一刹那,她覺得腳下一空,幸好她反應很快,一把抓住身旁的一棵植物才沒滑下去。她腳下有一個洞,因為天色太暗,又被植物遮擋,她根本就沒發現。那棵不知名的植物上布滿了鋒利的鋸齒,瞬間就把她的手心劃破了,鮮血順著手腕流了下來。盡管她沒有滑下去,但現在她的手心和胳膊劇痛無比,根本就支撐不住,不得已鬆開了手。
“完了,”她想,“我要死了。”
就在掉下去的一瞬間,她的手卻被一把拉住了。
“誰?”蕭婉揚大聲喊道,還帶著哭腔,她真是累壞了,也嚇壞了。
伴隨著她的叫喊聲,她被拉了出來,拉她上來的人坐在一旁大口喘氣。蕭婉揚全身都軟了,緩了一會兒才覺得好一些。她趕緊轉過頭看,那是一張她此生見過最美的臉。盡管這張臉她見過無數次了。
“別怕!老板來了。”那人調皮地笑道,“不過你確實應該減肥了,差點兒把我也拖下去。”
“去你的老板來了!”蕭婉揚大喊一聲,猛地撲進了萬東陽懷裏大哭起來,似乎要把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情緒全都發泄出來。萬東陽有些不知所措,但並不特別意外,輕輕把她摟在懷裏,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別怕,我在。”
蕭婉揚哭得更大聲了,除了哭,她什麽事都忘了,以至於回到賓館依然沒有想起來要問萬東陽為什麽消失。
她隻慶幸萬東陽回來了。
6
“說吧,去哪裏了?”蕭婉揚終於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開始盤問萬東陽。
萬東陽一臉委屈地說道:“就是來這裏啊,我本來想去我出事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結果就遇到了你。”
“我找到唯雪了。”蕭婉揚說,“她還在村裏當祭司。”
萬東陽一臉疑惑:“不會吧,這裏的人都說她出去打工了,好幾年沒回來了。”
“我明明見到她了,是她讓我去那裏的!”蕭婉揚急切地說道,“旅遊團的人可以做證。”
但是蕭婉揚很快想到旅遊團的人已經走了,沒有人能幫她做證。她找到了那天晚上表演複活術的人,但是大家都紛紛表示沒見到過,蕭婉揚徹底沒了招兒,大家都說她認錯人了,把現任的祭司認成了唯雪,但是那個祭司蕭婉揚根本沒見到過。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最後萬東陽很無奈地對她說:“我來了好些天了都沒見到唯雪,而且什麽線索都沒找到,你來這裏旅遊一趟就什麽都找到了?這讓我情何以堪。”
蕭婉揚看著他認真的樣子,隻好作罷,但她心中的疑團始終沒有解開。
“為什麽你一看見我就往我懷裏撲啊?”萬東陽壞笑著看著身旁的蕭婉揚。
“因為天氣太冷了!”蕭婉揚趕緊找個理由搪塞。
他們又逗留了一天,準備第二天回去,夢境研究室的一些客戶已經給萬東陽打了好幾個電話了,他們已經停業很長時間了。
晚上蕭婉揚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唯雪站在一棵樹下,就是掛著項鏈的那棵樹,樹下盤著一條像人的大腿那麽粗的蟒蛇,吐著猩紅的芯子,對她虎視眈眈。
“爬上去,或者放棄。”唯雪說。
蕭婉揚很怕蛇,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她卻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項鏈到手的瞬間,那蟒蛇舒展身體將她緊緊纏繞起來,她越發喘不過氣,很快就醒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賓館的房間裏,身體被被子緊緊纏繞著。
蕭婉揚坐起來,在空****且漆黑的房間裏胡思亂想。她已經很久不做夢了,因為她從心底裏不願回想過去那些美好畫麵,那會讓她軟弱、流淚。現在她又開始做夢了,隻不過夢的內容是另外一個人罷了。
她想起有一天萬東陽站在研究室裏,捧著一本書低頭看著,她端著咖啡走進來,他抬起頭向她微笑,那笑容那麽溫柔,那麽美好。
蕭婉揚知道,她已經無法把萬東陽從她的生命中抹去了,她長這麽大,還沒遇到過萬東陽這樣的人,似乎也沒遇到過能讓她如此付出的陌生人。雖然女孩的嬌羞和矜持讓她不太想承認自己喜歡上了他,但現在回想起從研究室到這個地方來的每一個細節,她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大為吃驚。她很明白這不是一時衝動,她是真的很想幫助萬東陽。
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決定回研究室,這地方散發著詭異,而且研究室內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們。
7
研究室重新開業,蕭婉揚繼續她的打工生涯,胡夏夏沒有回來,每天除了客戶依舊是她和萬東陽兩個人,隻是這相處多了一些曖昧的氣息——這是蕭婉揚的直觀感受,當然也可能是她少女情懷在作祟。
白天有課的時候,蕭婉揚就去學校上課,閑暇時間就去研究室。這天她在教室裏收拾東西,快遞員送來一個包裹,包裹很小、很精致,上麵畫著一個小小的雞頭。
蕭婉揚心裏一震,忙打開了包裹,發現裏麵有一封信。
蕭婉揚:
你好,不要驚訝我為什麽知道你的名字,問問旅遊團就知道了,我寫這封信給你,是因為你來找我的目的讓我很詫異。
你想知道萬東陽當年遭遇事故的真相,是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吧,其實我不叫唯雪,我叫萬東雪,是萬東陽的親姐姐。當年我們一起去湘西旅遊的時候,因為道路塌方,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故,我父母在這次事故中喪生,我雙腿骨折,隻有東陽很幸運,隻受了點兒輕微的擦傷。但是當他哭著撲向我時,我崩潰了,都是因為他,我才失去了疼愛我的父母。這次旅行是他堅持要求的,他在電視上看到了湘西神秘的趕屍術和複活術,就非常感興趣,一直嚷著要去。父母被纏得沒辦法,就許諾,要是他考上理想的大學之後,就帶他去。結果他真的很努力學習,考上了那所大學。暑假的時候,父母履行承諾要帶他去,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因為我有別的計劃和安排,可是一家人難得出去旅遊,最後還是陪他們一起去了。
沒想到這個家一去就再也無法完整,當時的我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錯,於是用最惡毒的語言譴責、咒罵這個曾經和我親密無間、以後會和我相依為命的弟弟。他當時愣住了,沒有再哭,轉身出去了,而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裏無法自拔。
第二天,他瘋了。他把自己鎖在病房裏拚命地嘶喊、吼叫,最後醫生沒辦法,砸開了門,發現他躺在床下麵,緊縮著顫抖不已的身體,滿臉淚水和無助。
“我害死了他們!我害死了他們!”他反反複複地說這句話,我這才發現,我一時的情感宣泄竟然導致了他的精神崩潰。
後來我用了各種方法也沒有讓他恢複原樣,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病情總是反反複複。我心裏很愧疚,但我無法彌補他,更不可能讓他恢複原樣。我也聽說過湘西的複活術,就前去尋找,希望有一線生機,可在知道複活術的真相後,我覺得一切希望都破滅了。這時,大祭司教了我另外一個方法——催眠。
為了把東陽從重大打擊中帶出來,我對他用了催眠術,他記憶裏那些奇怪的場景——那個白發女孩,那場事故的發生,全都是我催眠出來的。那場事故雖然已經上了新聞,但並沒有登載遇害者的真實姓名。而他的身份,我也托人做了修改,除了萬東陽這個名字沒有變,一切都變了。
他的記憶裏不會再有我的存在,因為我是他一切噩夢的根源,他將永遠活在我為他編織的夢中,唯一的痛苦就是他以為父母拋棄了他,搬家離開了。
我因為欠了大祭司一個人情,就留在了這裏,為他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我不能讓東陽看到我,我怕他會回憶起關於我的一切。
和他一樣找我的還有胡夏夏,其實她隻是我找到的催眠師,她需要定期去給東陽催眠,以免他的記憶恢複,真正的胡夏夏並不是她。為了不讓他恢複記憶,我做足了一切準備,沒想到他卻執著地尋找真相。
信到此為止,蕭婉揚輕輕抖了抖包裹,一條沾滿暗紅色血跡的銀色項鏈掉了出來。
蕭婉揚小心翼翼地拿起項鏈,回想之前關於萬東陽的點點滴滴,心酸不已。拿到這個決定萬東陽人生的鑰匙,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就決定先把項鏈收起來。但在心底裏,她覺得她這輩子大概不會把它拿給萬東陽看了。
蕭婉揚不知道萬冬雪到底去了哪裏,她隻知道萬東雪是個很好的姐姐。
她正對著包裹發呆,手機突然響了。萬東陽發來了一條微信:我好困,想喝咖啡。蕭婉揚的嘴角揚起一絲笑容,轉身向研究室的方向走去,萬東陽正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