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複生(上)

那個安靜的雪夜,一雙冰冷的手,把我從地獄拉回了現實。

然而,我卻還想回到那個夜晚。

因為我已經分不清噩夢與現實。

——萬東陽

1

周六一大早,睡夢中的蕭婉揚就接到了萬東陽的電話。她強撐著身體往窗外看,天剛蒙蒙亮,外麵隻有一些早起跑步的健身人士。宿舍裏其他人也都蒙著被子睡得死死的,連電話鈴聲都沒有驚醒她們。

“你幹嗎……想我過勞死嗎?我昨天剛剛通宵……”

“今天大掃除啊!”萬東陽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還時不時有搬動東西的聲音,這動靜確實像在大掃除。但是誰知道今天要大掃除啊?蕭婉揚崩潰地想,也沒人通知她。

“老大……下次大掃除能不能提前通知一聲……”蕭婉揚抱怨道。

“一年一度的大掃除,你應該把日子記好了,不用我提前通知。”萬東陽理直氣壯。

“一年一度……我怎麽不知道,你從來沒說過……”蕭婉揚迅速搜索自己的記憶。

“啊,我昨天才定下來的,夏夏都來了,你也趕快來。”萬東陽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蕭婉揚看著自己的手機,恨不得痛罵一場,可是既然已經醒了,就不想再睡了,而且萬東陽聲音中的堅決讓她無法反抗,畢竟他是自己的老板,這段時間對她多有照顧。

不過胡夏夏不是走了嗎,怎麽又來了!

蕭婉揚剛一進門,就感受到了大掃除的氛圍,尤其是萬東陽和胡夏夏那一身裝扮,似乎剛剛從街對麵的中學畢業回來,一人穿了一套高中生的校服,還戴著口罩、紮著頭巾。研究室被搞得亂七八糟的,他們似乎隻是把東西全都丟出來了,並沒有收納起來的能力。所以當蕭婉揚到達的時候,他們正蹲在垃圾海裏麵試圖分辨出哪些東西有用,哪些東西沒用。

蕭婉揚一陣頭疼,雖說她才是富家千金出身,但是收拾房間和做家務這種事,她卻比這兩位熟練多了,尤其是萬東陽,簡直是一個生活白癡,除了會從冰箱裏拿東西吃,其他的基本不會,冰箱裏的食物還是蕭婉揚每周一次給他補齊的,不然估計他早就餓死了。

這兩位穿得煞有介事,一出手卻在瞎攪和,蕭婉揚很無奈,她把買來的早餐放在房間裏唯一幹淨的辦公桌上,示意兩個人去吃。

“哎呀,餓得我頭昏眼花啊……”胡夏夏嘀嘀咕咕地抱著油條、豆漿開始吃,萬東陽也開始剝茶葉蛋,兩個人瞬間從清潔工模式切換為包工頭模式,盤著腿坐在了沙發上。

“哎哎,婉揚,那個東西等會兒曬一下再收起來。”

“一把破水筆,有什麽好曬的!”蕭婉揚無力地搖搖頭。

“那等下把這個抽屜用水刷一下再放東西進去吧。”

“你這抽屜可不是實木的,水一刷就起皮。”

被胡亂指揮著的蕭婉揚在垃圾海中奮戰,旁邊的兩位卻吃得很開心,蕭婉揚很無語,但是她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生活習慣,默默地低下頭,先從筆記本開始整理。

她拿起一個破得快要散頁的筆記本,一張照片從裏麵飄了下來,蕭婉揚一時好奇,就拿起來看。照片上站著七個笑盈盈的人,其中一個是萬東陽,剩下的一男五女,蕭婉揚不認得。奇怪的是,這照片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麵的萬東陽的長相竟然和現在沒什麽區別。

“難道這是萬東陽的爸爸?”蕭婉揚嘀咕著,翻開筆記本想把照片夾回去,但是筆記本裏的一行字吸引了她的視線。

那一天,我死了,是她複活了我,從此,我就生活在了無盡的噩夢中。

蕭婉揚愣住了,她還以為這是萬東陽記錄的某個谘詢者的噩夢,便翻到開頭看了起來。

我叫萬東陽,今天高考結束了,我和父母決定一起去旅遊。我是一個民間秘術的愛好者,聽很多人說湘西有神奇的複活術,便說服了父母陪我一起去看看。

我們踏上了去湘西的旅程,其實我很希望自助遊,可以隨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探查所有自己想探查的事情。但是父母怕麻煩,在他們的堅持下,我們報了一個旅遊團。車上除了導遊安小姐,還有四個女孩,一個單身的略年長,叫胡夏夏,剩下三個女大學生是一個寢室的,趁著暑假出來玩兒,我沒有記住她們的名字。

車發動之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車已經開進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三個女大學生趴在窗戶前興奮地嘰嘰喳喳起來,我的父母也饒有興致地拍著照片。

這個時候,導遊安小姐開始講述湘西的特色,我聽了一會兒,就問她對湘西的秘術有沒有了解,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詳細地講給我聽,車上的人明顯也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自古以來,湘西地區盛行巫儺之風。逢年過節、祈福消災、喪葬祭祖,甚至修橋建樓都要舉行各種祭祀活動。祭祀活動中一般都會有一個傳統的儀式,那就是神秘的湘西巫師讓穿釘、割喉、劈頭的公雞死而複活。穿釘、割喉、劈頭之後,公雞就死了,怎麽碰都不再動了,但巫師作法之後,那公雞卻死而複生了。

“真複活了?當時死透了嗎?”其中一個大學生問道。

安小姐笑道:“當然了,等到了現場,你們可以當場檢驗。”

三個女生驚訝了一陣,又湊在一起嘀咕起來。

之後,因為旅途太長,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其他人也陸續進入了夢鄉。過了一會兒,我突然覺得很冷,以為是空調開得太足了,就想從旅行包裏拿件衣服,但就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我驚呆了。外麵竟然下起了大雪,路上也已經堆積起了不少雪。現在明明是夏天,剛才還豔陽高照,怎麽轉眼間就下大雪了?我身邊的人都還在昏睡中,完全沒有意識到外麵的異樣。

我猛地站起身來,想問問司機是怎麽回事,卻發現司機也睡了過去,整輛車現在是靜止狀態。我轉身想把父母搖醒,但很快就發現整輛車似乎緩慢地動起來了。

我忙趴到車窗上往外看,發現車現在在一個陡峭的懸崖邊上,正在緩緩地下滑,周圍也沒有可以阻攔的物體,掉下去是遲早的事情。這個時候我如果從車窗跳出去,也許還有一絲生機,但是我不能丟下父母。我趕忙轉身搖晃他們,但他們好像睡死了,我怎麽叫都叫不起來。

這個時候,車終於撐不住了,從懸崖上滑了下去,帶著巨大的轟鳴聲墜入了懸崖下的樹林,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撞擊和疼痛,瞬間不省人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冰涼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舒適的溫度讓我微微睜開了眼睛,我隱約看到麵前站著一個少女,她皮膚白皙,頭發長長的,一直拖到腳踝處。不可思議的是,她的頭發竟然是銀白色的,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了。

她溫柔地看著我,然後伸手指指我的胸口和頭。

我本想抬頭看個清楚,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隻得用餘光瞥旁邊的後視鏡,這才發現我的身體和頭被兩條堅硬的鋼條穿透了,死死地釘在車上。

這時,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從身上傳來。在後視鏡裏,我看到我的血在潔白的雪地上蔓延著。

看來我要死了。

那個少女突然對我說:“我不會讓你死的。”她伸出手蓋住了我的雙眼,開始在我耳邊呢喃一些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瞬間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而我的父母和旅遊團其他人也在。有人告訴我,我們乘坐的大巴發生了危險,好在我們都沒事,隻是現場有一攤血,不知道是誰的,因為我們誰都沒有那麽大的外傷。

我以為那是做了一個夢,但是從那天起,我的身體就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2

蕭婉揚看得入神,完全沒發現他們倆已經吃完飯,正在一旁費力地拖地。直到胡夏夏從身後拍了她一下,她才反應過來,忙把筆記本合上。

“看什麽呢?這麽入神。”胡夏夏沒有注意到筆記本的內容,還是一臉興奮,“來來,年輕人,打掃打掃衛生,活動活動筋骨。”

蕭婉揚看著胡夏夏的臉,突然發現一件事,萬東陽的筆記裏提到一個叫胡夏夏的女人,但是說她略微年長,難道是眼前這個胡夏夏嗎?還是隻是同名?

滿腦子都是筆記本內容的蕭婉揚沒心情和胡夏夏聊天兒,埋頭開始整理東西,胡夏夏見蕭婉揚不搭理她,自己絮叨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轉身跟萬東陽待著去了。

大掃除進行了整整一天,蕭婉揚累得腰都快斷了,東西全都收拾好了,還煮了一壺咖啡,而一天除了指手畫腳,什麽都沒幹的萬東陽還對蕭婉揚的勞動成果評頭論足:“嗯,其實大掃除之後跟之前效果差不多啊!”

“你知道你這看似整齊的屋子裏堆了多少垃圾嗎?”蕭婉揚很崩潰。

三人剛剛坐下喝了幾口咖啡,研究室就來了人。

來人是一個身材瘦弱的女孩子,看樣子應該還在讀大學,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普通的T恤、牛仔褲,背著一個很常見的包。整體看起來沒什麽特色,屬於丟到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類型。

“我聽說這裏是專門研究夢的……不知道你們能讓我做我想做的夢嗎?”

蕭婉揚翻著白眼,心道,你還是乖乖地回家做白日夢吧。

萬東陽聽到女孩的話就走了過來,很職業地問:“你想夢到什麽?”

“我父親上個月去世了,但是我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他去世之後,家裏所有人都夢到過他,唯獨我沒有,我很想再見見他……我去了其他的心理谘詢室,他們都建議我放鬆心情,多出去走走,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見我的父親。”女孩說著眼圈就紅了,她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淚,盡管很少,依然讓人動容。

蕭婉揚不說話了,她本想戳破這個女孩的幻想,但現在她又覺得這麽做很冷血,幹脆就什麽都不說,把咖啡杯收拾好就走了。

在出去的那一刻,她聽到萬東陽對那個女孩說:“我們可以試試。”

女孩立刻停止哭泣,滿臉期待地看著萬東陽。根據他的提示,女孩很快躺下,萬東陽給她做了催眠,她靜靜地進入了夢鄉。過了一會兒,睡夢中的她開始有反應,身體劇烈地搖晃,突然喊了一句:“爸爸!”

蕭婉揚驚愕地轉頭看著萬東陽,他竟然做到了?究竟用了什麽辦法?

可如果真有那樣的方法,他應該早就見到他想見到的人了啊!想到這裏,蕭婉揚突然覺得心裏有點兒不舒服,她擺了擺頭,轉身去倒咖啡。

這個女孩雖然長相平平,但看起來應該是很孝順的,這贏得了蕭婉揚不少好感,為此她專門給女孩換了一個大杯子,把咖啡裝得滿滿的,又拿了兩塊草莓蛋糕。

但是她端著咖啡進屋的時候,聽到女孩突然大喊了一句:“爸,你別走!把你存折放在哪裏?還有密碼多少?告訴我呀!”

這下,蕭婉揚、萬東陽和胡夏夏都傻了,三個人目瞪口呆了半天,屋內安靜地讓人窒息。蕭婉揚反應過來後端起咖啡一飲而盡,然後把草莓蛋糕塞進嘴裏,轉身出門去了。再進來時,杯子裏裝的是礦泉水,而且不是冰鎮的。

女孩醒來時垂頭喪氣,嘀咕了半天才說:“我爸和以前一樣,罵了我半天,我想知道的一樣都沒告訴我。”

在場的兩人覺得她活該,但是誰都沒說出口,心照不宣地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

女孩離開後,萬東陽收拾了一下東西,蕭婉揚很好奇地湊了過去。

“你是怎麽做到的?竟然真的讓她夢到了死去的親人。”

“一點兒心理暗示罷了。”萬東陽收起了桌上的東西,但是蕭婉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你能讓我也夢到自己的親人嗎?拜托了!”

“……你想見誰?”

“我姥姥,我是被她帶大的,但我上學的時候她突發疾病走了,我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我很想念她……很想再和她說說話……所以,你能不能……”蕭婉揚的話還未說完,萬東陽就猛地站起身來。

“不行。”萬東陽他拒絕得很徹底。

“為什麽啊?”蕭婉揚很不解,“你能讓她看見,就能讓我看見啊!”

“我哪有那麽神啊?你幹脆別看你姥姥了,直接看我好了。”萬東陽睜大眼睛看著蕭婉揚,嘴角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看你幹什麽!”蕭婉揚臉紅了,磕磕巴巴地說道。

“你老是偷看我,我早就知道了。”萬東陽看似無所謂地說。蕭婉揚羞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誰知萬東陽緊接著說道:“雖然我早上經常忘記洗臉,但也沒這麽引人注目吧。”

他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留蕭婉揚一個人在研究室裏發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萬東**本就是在轉移話題!

3

深夜,蕭婉揚輾轉反側,她思索再三,才從包裏掏出一本破舊的日記,就是萬東陽的那個日記本。她本來覺得看別人的日記不太好,但又覺得這不像萬東陽的日記,倒像某個病人的自述,也許隻是和萬東陽同名而已。

這個故事確實非常吸引她,反正現在就她一個人,她翻開日記繼續看了起來。

我的身體發生了變化,體溫變低,摸起來冰涼冰涼的,像死人一樣。而且,不管我吃不吃東西,精神活力都不會受到影響。

有時候我以為我死了,但是我的心髒還在緩緩地跳動,我想,也許我是得了一種病,一種低溫症,體溫就是那麽低,但又覺得這是自欺欺人。

我似乎變成了電影裏的僵屍,然而我的肢體柔軟,還可以活動。要是那天真的隻是一場夢,為什麽所有人都告訴我大巴出了事故?

而且那天的經曆那麽真實,那種被鋼筋戳穿的痛苦,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來。

這一切其實早就有答案——湘西的複活術。

事故之後下了一場暴雨,山路被堵了,我們出不去,父母隻好帶我回到了那個村莊,繼續其他的旅遊項目。

那裏的村民很樸實,旅遊項目也和其他景點相似,我們到處轉了轉,看了看風土人情,吃了點兒特色小吃,還參加了篝火晚會。

頭兩天,我過得渾渾噩噩,父母以為我隻是身體不適,就讓我在房間休息。我躺在房間裏,卻怎麽也睡不著。正在**翻騰的時候,門被輕輕地叩響了,還沒等我去開門,一個女孩就推門進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唯雪。

她身材纖瘦、皮膚雪白,又黑又長的頭發用一根簡單的簪子綰在腦後,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玫紅色長裙,一直裹到腳踝。她赤著腳踩在地板上,慢慢向我走來,眼睛一直盯著我。那雙眼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的眼睛是單眼皮,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又黑又長,黑眼珠很大。被這雙眼睛看著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它有一種魔力,會把你帶進去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她看了我一會兒,轉身出去了。在肥大的裙子的襯托下,她的身體顯得越發纖細且楚楚動人。我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打開門卻發現門口什麽人都沒有。

父母回來時,我跟他們說起這件事,他們一直認為這是事故的後遺症,我隻是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而已。

當時的我也這麽認為,但是第三天晚上,我真的見到了唯雪。那天的篝火晚會上,湘西人現場表演了複活術。我看著一隻活蹦亂跳的雞被割喉、穿腦、放血,從掙紮到一動不動,還上去摸了一把。那雞確實不動了,羽毛上沾滿了血,我覺得很不舒服。表演的人把雞高高地拋向空中,雞直直地摔到地上也沒有動,所有人都確認它是死透了。然後唯雪出來了,她沒有穿那條玫紅色的裙子,而是穿了一套巫師一樣的服飾,細看就會發現上麵繡滿了奇怪的符文。

她赤著腳走到場地中央,腳腕上的銀鈴叮當作響,她捧起那隻死雞,念起了奇怪的咒語。

我呆住了,因為在那個冰冷的雪地裏,那個白發女孩呢喃的也是這種語言。

篝火的映照中,我看著唯雪的臉,突然發現她和雪中出現的那個少女長得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她的頭發是黑的,而那個少女的左嘴角有一顆痣。

唯雪念完咒語,那隻雞很快就開始蹬腿,活了過來,周圍的人都驚歎不已。隻有我內心一片冰涼,因為我也和那隻雞一樣,是複活的。

我已經不是正常的人類了。

蕭婉揚嚇了一跳,她想起了萬東陽冰冷的皮膚,她一向不相信這些東西,然而故事寫得卻那麽真實恐怖。

難道這世界上真的存在複活術?

4

“啪——”蕭婉揚回過神來,發現杯子被自己摔碎了,這是她今天摔壞的第二個杯子了,自從看了那個故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腦子裏都是複活術的事。

“哎呀,這是失戀了啊?”胡夏夏突然端著一杯茶從她身後冒出來,感慨道,“還是太年輕,不就是個男人嗎?”說完從冰箱裏抓了一塊蛋糕叼著走了。

對於她,蕭婉揚一直都是無語的,不過很快,萬東陽就一臉心痛的表情出現在了茶水間。

“我這茶具是一套的,而且用了很多年了,你一下子給我打破兩個,我以後怎麽用啊……”萬東陽痛心疾首地說道。

蕭婉揚窘迫萬分,隻得說:“實在抱歉,多少錢?我賠。”

“這個錢很難說,不如買套新的賠給我吧。”萬東陽笑道,“這個星期六有沒有空?”

“沒有。你要幹嗎?”

“一起去國際廣場買茶具吧。”萬東陽笑著說。

這次蕭婉揚笑不出來了,國際廣場的東西太貴了!但毀壞東西的是她,隻能默默地認了。

周六,蕭婉揚遲到了,因為她在周五晚上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單獨和萬東陽外出,激動得一晚上睡不著覺。她已經敏感地覺察到了,自己可能喜歡上了萬東陽,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試探一下。

她起得很早,認真仔細地洗漱打扮之後就試衣服,雖然沒有錢買新衣服,但她之前的舊衣服也是不錯的,盡管過季了,畢竟都是高檔貨色,還是很能撐得住場麵的。

她突然對著試衣鏡前的自己發起了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了,雖然五官未曾改變,但她臉上已經沒有曾經的神采了,現在的她跟一個普通上班族沒什麽兩樣。

她不再高傲,也不再矜持,也因此變成了隨處可見、一抓一大把的人。有的東西,一旦失去就不會再回來。

當她氣喘籲籲地趕到萬東陽麵前時,萬東陽正蹲在地鐵口吃煎餅果子。他穿著普通的背心和牛仔褲,陽光照在他好看的側臉上,睫毛根根分明。他一看到蕭婉揚,就嚷嚷起來:“你怎麽才來?”

蕭婉揚臉上一紅,沒說什麽,萬東陽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誇了一句:“衣服不錯。”

蕭婉揚對這突然的誇獎有些害羞,低下了頭,眼睛也不敢直視他。

萬東陽沒有帶蕭婉揚去商場買茶具,而是在超市裏隨便選了一套,也沒有讓蕭婉揚付錢,還帶著她去吃飯。

蕭婉揚有些不好意思:“應該是我賠的,結果還讓你請我吃飯。”

“主要是我不喜歡一個人吃飯。”萬東陽的話讓蕭婉揚徹底沒了胃口,這人會不會說話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蕭婉揚覺得有點兒尷尬,就問了一句:“你為什麽不讓我在夢裏見我姥姥?”

萬東陽似笑非笑:“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

“我不明白,那隻是一個夢而已……”

“有時候……夢也能讓人迷失方向,一旦跟現實混淆,這輩子就完了。”萬東陽語重心長地說。

“什麽意思?難道我還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蕭婉揚不解。

萬東陽沒再說話,目光移到了其他地方,蕭婉揚也不說話了,她從未在萬東陽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帶著些許的絕望和疲憊。

蕭婉揚隱隱覺得這跟她看到的那個故事有關係,那個故事也許有一部分是真的。

她一邊不停地回想日記裏的場景,一邊默默地看著萬東陽。萬東陽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回過頭看著她,陽光很好,飯菜很好,一切都很好,隻有萬東陽冷冰冰的,雖然蕭婉揚知道這種冷冰冰不是針對她。

“我有個日記本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嗎?”萬東陽突然發問。

“沒有吧。”蕭婉揚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謊,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想跟萬東陽解釋,他卻起身去前台埋單了。

“那就算了。”萬東陽說。

蕭婉揚很想問他,那是你的真實經曆嗎?還是隻是一個同名同姓的客人的日記?但她沒有問出口,她怕萬東陽生氣。

兩人一起回了研究室,下午沒什麽人,蕭婉揚一個人待在茶水間很無聊。萬東陽在研究室裏玩兒電腦,蕭婉揚幾次想進去,最後還是放棄了,隻是站在門口發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萬東陽又睡著了。

蕭婉揚歎了口氣,拿了一條毯子準備給他蓋上,萬東陽突然說話了。

“冷……”萬東陽喃喃道,蕭婉揚沒有聽清,就俯下身去聽。結果萬東陽突然伸手抱住了她,把頭抵在她的頸窩處,低聲道:“媽媽……好冷……”

蕭婉揚還沒來得及臉紅,就因為他話裏的無助而無比心酸,本來想把他推開的手收了回來,轉而輕輕地抱住了他。

靜謐的午後,安靜的房間,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哪怕一個人隻是在睡夢裏,也無損當時的美好氣氛。很多年之後,蕭婉揚回想起那個場景,也認為那一刻美好到讓她覺得此生無憾。

良久,萬東陽沒再吭聲了,蕭婉揚以為他睡沉了,剛想鬆開,就聽到頸窩處的他悶悶地說了一句:“流氓。”

他什麽時候醒的?蕭婉揚大驚,滿臉通紅地推開了萬東陽,轉身就跑了出去,背後傳來了萬東陽的叫聲:“喂,你別走啊!”

蕭婉揚沒有停留,一直跑到了小巷口才停下腳步,捂著自己狂跳的心,這才發覺自己的臉燙得嚇人。

她捧著臉站在原地半天沒動,覺得尷尬無比,正想著接下來的日子怎麽和萬東陽相處,身後卻響起了萬東陽的聲音。

“走,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萬東陽走在前麵,蕭婉揚跟在後麵,中間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看起來像兩個完全無關的路人。蕭婉揚一直想著剛才的場景,萬東陽也一直不吭聲,一直到蕭婉揚家樓下。

“回見。”萬東陽笑著揮了揮手,他好看的五官和帶點兒慵懶的氣質讓蕭婉揚產生了一種自己是韓劇女主的感覺。

“回見……”蕭婉揚也揮揮手。

萬東陽轉身離開了,沒有絲毫停留。

5

回到家,蕭婉揚再次翻開日記本看了起來。

唯雪是村裏大祭司的徒弟。大祭司收徒有個古怪的規矩,要在孩子三歲前帶走他,並把他帶在身邊教導,等他成年,就可以接替大祭司的位置。以往他收的都是男孩,但很多徒弟成年後沒幾年就離開了村子,所以這次他收了一個女孩,就是唯雪。

唯雪今年十七歲,馬上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了,但她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經常恍恍惚惚的,去醫院檢查過,精神方麵沒有任何問題。祭司的工作她做得很好,現在村裏很少用活雞祭祀了,旅遊團來的時候才會出來表演一下。

複活術就這樣沒落了?這是多麽神奇的一種法術啊!

活動結束之後,我去找了唯雪,然而結果令我失望,唯雪告訴我,那隻是一種障眼法,雞根本就沒有被殺死,穿頭的穴位是有講究的,加上人為催眠,才會讓人看到那種效果。

她沒有問我為什麽對複活術感興趣,大概是遇到過太多這樣的客人了。我猶豫著跟她講了我的經曆,我以為她會告訴我那隻是一場夢,她卻笑了起來。

“你真幸運。”她這麽說,“不過對某些人來說,這不算是幸運。”

“為什麽這麽說?”

她沒有回答,而是笑著看我。她長得真像那個雪地裏的女孩。

“你真像她。”我說。

“有人這麽說過。”她回答道。

“誰?”我問。

她又不說話了,而是給了我一個笑容。

我很失望,準備離開時,她突然說了一句話:“如果你能遇到我的姐姐,也許一切就會有答案。”過了一會兒,又突兀地加上了一句:“在夢裏。”

我本想再問她,她卻起身離開了,我想明天再去找她,然而第二天,她失蹤了。

從此我就陷入了噩夢中……我經常夢到那晚的雪地,黑暗中潛伏著很多東西,像是在謀劃什麽可怕的事情。我卻不知道它們是什麽,它們想做什麽。

未知的東西是最可怕的。

我在這種可怕的陰謀中無法自拔,我找不到唯雪,也找不到那個女孩。唯雪說過,如果在夢裏遇到她的姐姐,也許一切都會有答案的。

我期待遇到她。

我在噩夢中等著她。

……

日記到這裏並沒有結束,但是後麵的幾頁被撕掉了,不知道有什麽內容。蕭婉揚合上了日記本,她大概知道萬東陽為什麽會有隻聽噩夢的習慣了。

複活術真的存在嗎?也許那隻是萬東陽的一個夢吧。既然是夢,就隻能在夢裏找答案。萬東陽一定是這麽想的。

蕭婉揚想跟萬東陽聊聊,卻不知道聊什麽。萬東陽全身都散發著需要被安慰的氣息,她卻無從下手,也許胡夏夏做得到,所以他們倆才有那樣的融洽感吧。

她給萬東陽發了一條微信。

“你在幹嗎?”

“在想要不要睡覺。”萬東陽回複她。

“別睡了,出來看星星吧。”

萬東陽回答說:“等我回來吧。”

蕭婉揚不明白什麽意思,打電話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

“你要去哪裏?”蕭婉揚給他發消息,等了一夜,萬東陽也沒有回複她。第二天一大早,蕭婉揚就跑去研究室,卻發現研究室鎖門了,萬東陽和胡夏夏都不在了。她打萬東陽的手機,號碼已經變成了空號。她拉著馬路邊的清潔阿姨,剛想問,阿姨一聽是那邊的研究室,翻了個白眼就走了,根本不搭理她。蕭婉揚隻得作罷,整個上午,她都試圖尋找萬東陽和胡夏夏,但是毫無進展。

萬東陽不見了。

蕭婉揚站在究室門口,想起第一次來時看到的滿院子鬱鬱蔥蔥的綠植和小花,還有站在房間裏板著一張臉的萬東陽……

她一個人站在空****的院子,竟然哭了出來。

6

蕭婉揚回到家,對著牆發了一會兒呆,才想起下午還有一份兼職。她勉強起身,進地鐵站的時候都還沒回過神,迷迷糊糊地坐反了車,被咖啡店的老板訓斥了一頓。

蕭婉揚還是迷迷糊糊的,一下午把咖啡送錯了兩次,還摔了一個咖啡杯,老板剛開始還訓她,後來都懶得訓了。

“蕭婉揚,你還想不想幹了?”老板最後很無奈地問。

“想……”蕭婉揚有氣無力地答道。

“要不放你一下午假吧。”老板揮揮手。

“好。”蕭婉揚像是得到特赦般轉身飄出了咖啡廳,沒一會兒又回來了。本以為她良心發現的老板正準備接受她的懺悔,卻發現她隻是回來拿自己的包,然後又跟鬼魂一樣飄走了。

蕭婉揚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外麵奔波,一周才回來一天,所以即使她回到家,大部分時間也都是一個人。

這個房間很小,擺了兩張單人床就滿滿的了,再加上飯桌、衣櫃,幾乎沒什麽多餘的空間。她和父母的房間隔斷不過是拉了一個簾子,那簾子是以前蕭婉揚出去野餐時鋪在草地上的餐布,後來她不喜歡,想丟掉,結果忘記了,就放在角落裏,現在竟然承擔了這樣的重任,讓她感慨不已。住進來的那天晚上,蕭婉揚躲在被窩裏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趁父母還沒起床,就頂著紅腫的眼睛去了學校。

但現在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這個家擁擠了,反而空落落的。她想了一會兒,決定回學校,於是起身收拾了一下。剛打開門,一個茶杯就砸在了她的腳底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蕭婉揚嚇了一跳,往回縮了一步,躲到自己家門後露頭張望。

摔杯子的是個彪形大漢,蕭婉揚隱約記得他姓王,但這個時候她可不敢出去確定對方到底姓不姓王,免得被爆頭。她決定悄悄關上門,裝作沒出來過的樣子,可她剛要關上門,對方就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門把手。

“說,你是不是那個女人派來監視我的!她現在過得好嗎?”

“啊?”蕭婉揚有點兒傻眼。

“說!她現在在哪裏?那個女人在哪裏?!”大漢像瓊瑤劇裏的男主角一樣咆哮著,今天一直魂不守舍的蕭婉揚瞬間被吼清醒了,戰戰兢兢地掏出手機想報警,結果大漢看到手機,卻異常開心,頓時一臉溫柔。

“你要給她打電話嗎?快!快打!我想跟她說說話。”

蕭婉揚懵了,呆站著不知所措,對方看她不動了,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手機,低頭看到“110”三個數字,愣了一會兒,問蕭婉揚:“這是聯係龍宮的暗號嗎?”

“你是誰啊?什麽意思啊?”被他弄得一頭霧水的蕭婉揚終於爆發了,“你胡說八道什麽?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蕭婉揚話音剛落,鄰居家衝出一個中年女子,一把拉住大漢的胳膊,手裏還揮舞著一張照片。蕭婉揚看不清照片上的人長什麽樣,隻能隱約看出是個女人,隻聽中年女子大喊道:“你不是找她嗎?她就在家呢!快跟我回來!”

大漢很委屈地縮著頭:“你騙我,那是照片,根本不會動,她應該是在海裏遊著的美人魚……”

“別再胡言亂語了!”女子一臉鄙夷,蕭婉揚更是茫然。在對方連哄帶騙地把大漢拉回房間裏時,蕭婉揚問了一句:“您是他家人?”

“什麽家人?我才不是這瘋子的家人,我是他保姆!一個月三千,天天跟一個瘋子鬥智鬥勇,我也要瘋了!幹完這個月我就不幹了!”保姆罵罵咧咧地嚷著。

大漢委屈地看著蕭婉揚:“你讓她聯係我啊,一定聯係我啊,我等她!”

蕭婉揚對保姆感歎道:“您真是不容易,吃飯了嗎?我這裏有蛋糕,吃點兒吧。”

保姆的臉色頓時好看多了,她把大漢推回房間,接過蛋糕,站在樓道裏跟蕭婉揚聊了起來。這大漢確實姓王,叫王康,自小被父母拋棄,跟養父母過苦日子長大。後來養父去世了,養母重病,他就早早輟學去掙錢,但最後養母還是走了。他苦了幾年,親生父母來認他,他渴望家庭的溫暖,就跟著父母回了家。但是家裏已經有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兩個人都是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孩子,五大三粗的他和他們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一個爹媽生的。

父母也看出了這種差距,心裏很愧疚,就拚命想讓他擠入上流社會,給他買昂貴的衣服,讓他出入上流場合,還給他找了一個貌美又高學曆的未婚妻。他的人生應該圓滿了。可是他雖然擁有了一切,卻並不被圈子所接受,所有的聚會場所,他都是坐在角落裏那個,他那美貌的未婚妻也不願意理他。他生活在華麗的城堡裏,看著所有人盡情迷醉,獨自坐在角落裏不知所措。

後來有一天,未婚妻和他解除了婚約,出國了。他連這個城市都沒出過,卻跑到國外去找她,回來之後就有點兒神誌不清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堅持說自己的未婚妻是被龍王接過去做神仙了,每天像美人魚一樣在海裏遊來遊去,並堅持要去找她,甚至數次跳河。剛開始,父母為了治他的病花了不少錢,但每次他看到酷似未婚妻的女孩就又會犯病,時間久了,父母沒了耐心,就雇了保姆,把他丟在一套房子裏不管了,隻是定期把錢打到保姆賬戶上。

“又是一個可憐人。”蕭婉揚聽完感歎道。

“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哭醒了,看見水就說胡話,有時候我覺得煩透了,有時候看著這麽個大男人哭,真有點兒可憐。”保姆歎息道。

7

噩夢裏到底有什麽?

萬東陽失蹤後,蕭婉揚第一次對噩夢產生了興趣,她想聽聽這個男人的噩夢,但她不知道怎樣讓這個精神失常的人講述自己的噩夢。

保姆天天守著王康,哪裏都去不了,隻能在屋裏看看電視,連買菜都得趁王康睡著了跑著去,買完趕緊回來。蕭婉揚自告奮勇幫她去菜市場買了一趟菜,把她的冰箱塞得滿滿的,保姆頓時對蕭婉揚前所未有地熱情起來。

“是這樣的,姐姐,我父母今天晚上不回來,我自己睡害怕,能跟你一起睡嗎?”蕭婉揚趁機提出要求。

“好好好,沒問題。”保姆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巴不得有人來跟她聊天兒。於是蕭婉揚沒有回學校,卷著一床被子住到了鄰居家裏。

王康家裏很簡單,隻擺著普通的家具,家電也隻有電視、冰箱、空調,其他的都沒有。按保姆說的來看,他父母應該很有錢,把他丟到這個舊小區的一棟普通單元房裏,應該是放棄了這個兒子吧。

房間有兩個臥室,王康睡一間,保姆睡一間,不過每次都是保姆先把王康哄睡著,自己再去睡的。今天的王康有點兒興奮,遲遲不肯睡,拉著保姆絮絮叨叨:“我找到她了,你看,這女孩就是她的朋友,我早就知道這女孩總在門口看我,一定是她讓這個女孩來的。她後悔了,要回來找我,但是又不好意思,才叫這孩子來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是是,她一直都在咱們屋呢,不然你晚上怎麽會老是夢到她啊?”保姆隨口附和道。

一提到夢,王康就不說話了,馬上縮在**不動了,一直看著蕭婉揚和保姆,臉上滿是恐懼。

“他怎麽了?”蕭婉揚很奇怪。

“他晚上老是做噩夢,醒了就老實一陣,晚上鬧著不肯睡的時候,我一說他做的夢,他就老實了。”保姆說道。

“你就這麽嚇他啊?”蕭婉揚驚愕。

“不嚇怎麽辦,他能念叨三天三夜不睡覺,我不睡覺哪有力氣照顧他?”保姆有點兒不高興。蕭婉揚沉默了半晌,試探性地問道:“要不,姐姐,你去睡覺,我來照顧他?”

“你照顧?”保姆一臉疑惑地看著蕭婉揚,開始懷疑這個女孩突然跑過來獻殷勤的目的。

蕭婉揚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就是很同情他,我家裏遇到一些變故,能體會被人拋棄的感受。我對他現在的狀態很好奇,我是搞心理學的,所以……”

“哦,行,那交給你了。”保姆對眼前的這個女孩充滿了好感,聽到這樣的解釋就完全放下猜疑,打了個哈欠準備睡覺,但是保險起見,她拿鑰匙把門鎖上了。蕭婉揚倒是不在意,換了自己也會這樣。

保姆的鼾聲響起時,王康不再縮在角落裏,而是抱膝坐在了床邊,看著牆上貼著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打扮很優雅的女性,剪著利落的短發,身穿一襲淺灰色長裙,腳上是一雙白色高跟鞋,披著一個民族風的披肩,皮膚白皙,笑容淺淺的,帶著客套的疏離。她旁邊站著的就是王康,他穿著一套看起來很高檔的西裝,身高和身材倒是沒問題,但看起來很別扭,可能是氣質不相符,腦袋像是PS上去的。他的表情怯生生的,離照片中的女性很遠,而且眼神裏帶著畏懼。

誰會對自己的未婚妻產生這樣的情緒呢?這是有愛情的婚姻嗎?蕭婉揚歎了一口氣。

王康突然發出一聲長歎:“我看見她了!”

“哪裏?”蕭婉揚慌忙問。

“在你背後。”王康說。

蕭婉揚撇撇嘴,這種話根本嚇不到她。

“聽說你晚上總是做噩夢,我能治好你。”蕭婉揚直截了當地說。

王康對蕭婉揚突如其來的話語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你都做過什麽夢?能給我說說嗎?”

“我沒做過夢,我沒有……”王康顫抖著說,“都是真實發生的,我都看到了,她被大魚吞下去了……大魚說龍王要帶她去龍宮做仙女,她那麽美,那麽美,海裏那麽多美人魚,她是最美的一個……”

蕭婉揚聽不明白,隻得坐在那裏聽王康絮叨。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一條橘紅色的長裙,裙擺像魚尾一樣搖來搖去,看起來那麽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這世間的人,是海裏來的仙女,是為了拯救我而來的。我生活在一個廢棄、汙濁的下水道裏,她來自蔚藍的大海,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是我舍不得……我必須把她留在身邊……但是上天懲罰我,把她帶走了,她又回到了屬於她的地方,那片蔚藍的大海……海裏有很多魚,但是最美的一定是她……她被大魚吞了,那大魚真美……然後大魚變成了她……”

蕭婉揚坐在椅子上聽王康絮叨了一晚上海裏的故事,卻連女主角的名字都沒聽著,這時她才發現萬東陽工作的不容易,尤其是麵對精神失常的人時,格外不容易。

一晚上過去了,蕭婉揚沒拿到任何線索,她覺得自己從萬東陽那兒學到的那點兒東西根本不夠用。別說噩夢裏找線索了,連心理問題都找不到。

蕭婉揚幾乎要崩潰了。

8

小巷裏靜悄悄的,晚上十點,一個黑影出現在巷口,來到了研究室大門前。

曾經整夜亮著的紅燈籠現在已經熄滅,燈籠罩子在夜風的吹動下顯得有點兒頹敗。原本在夜晚燈火通明的房間現在黑漆漆的,蕭婉揚心裏有點兒不舒服,她已經習慣了在這裏上夜班的感覺。

她慢慢地走到研究室門口,推了推門,門鎖著,她又來到窗戶旁邊推了一把,窗戶雖然鎖著,但她看到窗戶下麵的花盆裏有一點兒銀色的亮光,她拿手電筒一照,發現一把鑰匙插在花盆的泥土裏,隻露出了一點點。蕭婉揚把鑰匙拔出來,走到門口試了試,門開了。

誰留下的鑰匙?蕭婉揚有些疑惑,她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穿過走廊,路過茶水間,她走進了萬東陽的谘詢室。屋裏一切如舊,萬東陽慣用的茶杯就放在桌子上,旁邊擺著胡夏夏的杯子。蕭婉揚一撇嘴,走過去把兩個挨得很近的茶杯分開,拿起萬東陽茶杯的時候,她看到杯子下麵有一張小紙條。

“這是什麽?”蕭婉揚好奇地拿起紙條。

紙條上是熟悉的筆跡。

婉揚,來谘詢室不用爬窗戶,鑰匙在窗戶下的花盆裏。

“你把紙條放在這裏,我得進來之後才能看到吧!”蕭婉揚哭笑不得,很快她又笑不出來了。她看著萬東陽搭在椅子上的白大褂,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懷念。她對萬東陽並不是隻有男女之間的好感,在她最無助、最狼狽的時候,是萬東陽給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和溫暖,這裏安逸的工作和薪水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不然她遲早要在勞碌的工作中崩潰,成為研究室的客人之一。

她重新振作起來,來到萬東陽的書櫃前翻找著自己想要的資料,萬東陽的書櫃裏沒什麽關於心理學的書,倒是有許多記載顧客噩夢的本子。蕭婉揚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歎了一口氣,隨便拿了一個本子翻了幾下,裏麵掉出了幾頁寫滿字的紙。

蕭婉揚俯身撿起,夾回本子之前,她隨意掃了一眼,這一下讓她的眼睛徹底移不開了。她猛地低頭把手裏的紙張全看了一遍,又打開書櫃在其他的本子裏翻找了起來。很快,她又找到了幾頁同樣的紙,坐在萬東陽經常坐的椅子上看了起來。

這些竟然是她之前看到的複活術故事的後續!

噩夢依舊纏繞著我,我迫切想找到唯雪說的姐姐,但我連唯雪都找不到。後來我幾次來到這個村落,到處詢問唯雪的消息,得知她竟然是個孤兒,被人丟棄在村口的一棵大樹下,村長把她養到三歲,又被大祭司帶走了。沒人知道她有沒有姐姐,因為被丟棄的隻有她一個人。

她哪兒來的姐姐?

我的噩夢反反複複,總是夢到自己走在冰冷的雪地裏,周圍安靜得可怕,幾乎可以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天空是詭異的血紅色,我身後跟著一些潛伏在黑暗中的東西。

它們想要告訴我,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但是不想去上,找不到唯雪我沒有心思上學,為此和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離家出走了。

幾個月後,我再回來,發現他們搬走了。我被我的親生父母拋棄了。

大學因為我的遲來拒絕接收我,我無處容身。這時,我遇到一個年輕女子,大概二十五歲上下,但是說話口氣很老成。她說她叫胡夏夏,跟著旅遊團一起來的。

她告訴我,那天她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那次事故中,受重傷的不隻是我,她也險些在車輪下喪生,而她再次醒來後,身體卻沒有傷口。她以為是做了個夢,結果離開村子之後,她的身體就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變得越來越年輕,而且這種變化她無法停止。

她也見到了那個滿頭白發的身影,那個雪夜的夢,她也做過。

她選擇和我一起尋找那個夢中的女孩,但夢中的人要去哪裏尋找呢?

……

後麵的話蕭婉揚不用看都知道,夢中的人就到夢中去找,噩夢中的人就到噩夢中去找。

也許萬東陽隻是在尋找一個答案吧,但他突然消失是為了什麽?他找到線索了嗎?蕭婉揚滿腦袋問號。她撫摩著萬東陽留下來的東西,心裏一陣彷徨。

她想幫他,卻不知道怎麽辦。她低頭擺弄著手裏的這幾張紙,也不知道做點兒什麽,這時,她看到了紙張背麵寫了一句話。

所有的現象都有根源。

蕭婉揚突然想到了邱凝,想到了張筱雨,想到了很多來谘詢的客戶。他們的心理問題雖然各不相同,但確實都有根源。

9

“你……第一次在哪裏看到她的?”蕭婉揚再次坐在了王康麵前,有點兒磕磕巴巴地問道。

“是在大海上……一次宴會上,那裏花紅柳綠的很漂亮,男的女的都是魚,穿著錦緞一樣的衣服,像魚鱗一樣閃閃發光,每個人都很耀眼……她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個……”

王康的眼神飄過蕭婉揚的肩膀,落在牆上那張照片上。

“她……她叫什麽?”

“夏晚漁……”王康動情地說道,蕭婉揚突然就鬆了口氣,好歹有點兒了進展,知道女主角的名字了。

“那你喜歡她什麽?”

“她美啊,不像我這個世界的人,她就是海裏的仙女……”

蕭婉揚轉頭看著照片上的女子,女子很優雅,看起來很有氣質,但也說不上有多漂亮,說得再直白些,能讓人讚一句漂亮都比較難。蕭婉揚想,也許王康的前半段人生中根本就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女性,所以才被迷成這樣。

“那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什麽時候?”蕭婉揚琢磨了很久,決定還是慢慢地詢問,這次她要自己破解這個謎團。

“在國外。我在海邊等她,我是晚上八點的飛機,但我等到七點她才來,穿著一條深藍色像海水一樣的裙子。那天風很大,她的裙角被吹起來,好像魚尾一樣……我一直說她是我美麗的小金魚……”

蕭婉揚肉麻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但還是忍著繼續聽。

“然後呢?”

“然後她說帶我去水裏,我們在水裏結合……我就跳了下去,可是我看到她被一條大魚吞了下去,大魚也來吞我,但又把我吐了出來……我就一個人在水裏漂著……”

“直到現在,我還一個人在水裏漂著……那大魚不要我,她也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她派來的?你讓她帶我走好嗎……”王康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

蕭婉揚這才明白,這是失戀造成的妄想症。虧她還這麽緊張,從噩夢裏找什麽……蕭婉揚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轉頭回到客廳沙發上,一頭栽倒就睡覺了。王康的哭聲還在她耳邊回響著,蕭婉揚怎麽都睡不著,最後還是從沙發上坐起來了。她猶豫了很久,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請朋友查一下夏晚漁的資料。

家裏破產後,她就不再聯係以前的朋友了,這次她決定破個例,好在朋友痛快地答應幫忙,很快查閱了資料並發了過來。

夏晚漁,二十四歲,出身貧困之家,但工作能力很強,並且善於交往,所以很快爬上了公司高層,進入了高端圈子。後來她成了王康的未婚妻,但一直推遲婚期,最後跑到國外留學,結果沒有考上,旅遊了幾個月就回來了。最後和王康解除婚約了,傍上了公司董事長的兒子。

蕭婉揚無語了,本來以為是個富家千金,沒想到也是個貧困家庭出來的,那怎麽還瞧不上王康?就算真的瞧不上,答應人家婚約又不肯舉行婚禮,也太不厚道了。蕭婉揚為自己的同階層戰友感到羞愧,她已經把自己劃進了貧困階層的人士,並為了擺脫貧困努力著。

不過,事件也算是有進展吧。蕭婉揚這麽想著,拿著手機睡著了。

依舊是一夜無夢,其實蕭婉揚很想夢一下萬東陽,看看夢裏的他跟現實中的他是不是一個樣。

10

蕭婉揚來到了夏晚漁所在的公司,找到了夏晚漁。現在的夏晚漁和照片上有些不同,她留了長發,穿著顏色鮮豔的衣服,顯得更時尚了一些,沒有照片裏那麽濃的文藝氣息。

“你是哪位?”夏晚漁一臉疑惑地看著蕭婉揚。

“我……我是王康的……心理谘詢師,為了他的病情,我希望了解一下……了解一下你們之間的……事情。”很少說謊的蕭婉揚磕磕巴巴地說道。夏晚漁嗤笑一聲,隨手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盒女士香煙。

“來一支?”

“不了。”蕭婉揚連連擺手。

夏晚漁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說吧,你想知道什麽?像你這樣的谘詢師,之前來了不知道有多少,想問什麽就問吧,我全告訴你。”

“我……我想知道你既然不想嫁給王康,為什麽答應和他訂婚?”

“這事你應該問問王總,”夏晚漁掃了一眼一臉茫然的蕭婉揚,“就是王康的父親,當初說好了,訂婚隻是炒作,是為了推進他的新公司上市,結果最後他想用輿論逼我真的嫁給他那個兒子。我又不傻,才不會就範,結果他兒子瘋了。但那是他自己的問題,跟我有什麽關係?”

“我和王康相識在一艘遊輪的晚會上,那天我的男伴沒有來,我自己無聊,看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裏看海,想著找個人說說話也不錯,就過去跟他聊了一會兒,結果他就對我窮追不舍,什麽玫瑰、鑽戒都往我這裏送,那些東西我全都給他退了回去。不久後,王總找到我,說想讓我做他兒媳婦,我不同意,他話鋒一轉,表示這是一場炒作,並許諾我,新公司的股份會給我百分之五,我就同意了。”夏晚漁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把煙蒂丟進了垃圾桶,又點了一支。

“後來我和王康人前人後地裝作情侶上了幾次新聞,王康對我的態度越來越過分,好像真的把我當成他的未婚妻了。有一次我們吃了晚飯,他送我回去,非要跟我一起上樓,賴死賴活地不肯走,要不是我離門口近,自己跑了出去,會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敢說。我找到王總,要求取消約定,他卻翻臉不認賬,說我想悔婚,如果我堅持不嫁給他兒子,就要搞臭我。我不得不一直推遲婚期,最後被王康纏得沒辦法,就借口出國留學,想躲躲他,結果他竟然追來了。”

“他經常說你被魚吃了是怎麽回事?”蕭婉揚問。

“那是因為我說,想讓我嫁給你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讓我變成仙女,不然我寧可跳下海被魚吃了,也不願意嫁給你。”夏晚漁說道。

“後來呢?”蕭婉揚追問道,她感覺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他還是不肯罷休,還說我見異思遷,一定是遇到更好的了。我很生氣,就把他父親和我的約定全告訴他了,說完我就回去了。”夏晚漁擺擺手,“之後我就沒再搭理他,聽說他瘋了,治不好了,我就從國外回來了。這件事雖然我有不對的地方,但是我也是受害者,你想譴責就譴責吧,我都習慣了。”

“我覺得有錢人有點兒可怕……”蕭婉揚喃喃道,雖然她也曾是個有錢人。

“他的父親丟棄了他,所以對他心有愧疚,想拿金錢和美女給他造一個夢,卻不想想,這夢不醒還好,一旦醒了,這殘酷的現實他怎麽可能承受得了?還不如不做夢,踏踏實實活著才好。”夏晚漁說完歎了口氣,“我不討厭王康這個人,但是不打算嫁給他,他不符合我的擇偶標準,就是這樣。”

從夏晚漁的公司出來,蕭婉揚陷入了沉思。

她本以為找出王康發瘋的原因就能救他,但是她錯了。她拯救不了任何人,包括萬東陽,這是她非常不想承認的事實。並不是接近對方就能夠走進對方的心,因為接近未必了解。

王康的噩夢其實未必是噩夢,也許對他來說,殘酷的現實才是噩夢,就這麽活在夢裏也不錯。

那麽萬東陽呢?他的雪夜之夢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但是真相到底是什麽?她也無法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