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背後

誰說鏡子隻能照出你的臉,它其實還能照出你的心。

——胡夏夏

1

高考臨近,來谘詢室谘詢的人變得格外多,一大清早就人聲鼎沸,來的基本都是帶孩子的家長。孩子們都是準備高考的少男少女,倒是挺安靜,都低頭看書或者玩手機,家長們聊得不亦樂乎。有的還帶了瓜子花生,一邊聊一邊就吃上了。

蕭婉揚剛進門就被吵得頭疼,最近她的兼職接得少了,白天也開始來研究室上班,雖然萬東陽沒有給她加工資,但是積極進取是每個員工應該有的態度。這是蕭婉揚自我催眠,她隻是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胡夏夏來了,怕丟了飯碗。盡管自己經過幾個月的學習已經家務全能了,但是抵擋不住人家是專業人才。

不過蕭婉揚很奇怪,本來人很少的谘詢室竟然一夜之間人盡皆知。今天一上午,蕭婉揚茶杯都洗不過來,找了個空檔百米衝刺到便利店買了兩大包一次性紙杯才勉強穩住場麵。

“高級谘詢室今天變菜市場了……”看著絡繹不絕的人群,蕭婉揚第一次在這裏感受到了打工的感覺。以前的生活太舒坦了,不像是打工,倒像是度假。

過了一會兒,萬東陽也縮著脖子出來了,跟蕭婉揚一起在茶水間的沙發上坐著。

“你跑出來幹嗎?”蕭婉揚很納悶兒,他跑出來了,誰來做谘詢?

“夏夏做,她搞得定。”萬東陽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很疲憊的樣子,一向整齊的頭發也翹得亂七八糟。蕭婉揚忍不住伸手幫他攏了攏,剛攏了幾下,突然覺得這個動作很曖昧,忙收回手來。

“不好意思。”她短促地道了歉。

結果萬東陽很詫異地轉頭看著她。

“你這麽溫柔幹嗎?”萬東陽一臉尷尬。

蕭婉揚目瞪口呆,萬東陽看著蕭婉揚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太有意思了。”

蕭婉揚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就細細回想這句話到底是誇獎還是調侃。

萬東陽端起一杯咖啡,一邊慢慢品嚐,一邊盯著在裏麵做谘詢的胡夏夏。裏麵站滿了學生和學生家長,外麵的走廊裏也排了長長的隊。大熱天的,蕭婉揚還特意買了個西瓜切成小塊端出去給那些排隊的人吃。結果,一個西瓜幾分鍾內就一掃而空,還有不少人探著腦袋往茶水間裏看還有沒有西瓜。

“以前夏夏在的時候,谘詢室總是這麽多人。”萬東陽感慨道,蕭婉揚瞪眼,完了,這是要炒她魷魚的前奏嗎?

萬東陽話說了一半,手裏喝了三分之一的咖啡馬上被續滿了,抬頭一看,一向囂張跋扈的蕭婉揚正睜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望著他。

“老板,還想吃點兒什麽嗎?”

“……還有西瓜嗎?”萬東陽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道。

“有!”剛剛還怕家屬質問西瓜的蕭婉揚轉頭消失在長長的隊伍中,過了一會兒,一手拎了一個巨大的西瓜奔了回來,排隊的考生和家屬一臉開心,心道終於有瓜吃了,沒想到蕭婉揚直接把瓜拎進去關上門,全放在了萬東陽麵前。

“你吃哪個?我給你切。”蕭婉揚笑得很狗腿,萬東陽全身不舒服。

“你今天是怎麽了?”

“我昨天晚上夢到了上帝,上帝讓我對你好一點兒。”蕭婉揚胡扯道。

“你不是從來不做夢嗎?”

“……老板你到底會不會聊天……”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就聽外頭有人嘀咕。

“怎麽西瓜還沒切好啊……”

2

胡夏夏坐在桌前,穿著合體的白大褂,一手拿著筆,一手把玩著兩個核桃,除了臉太顯小不怎麽讓人信服外,不管是表情還是談吐都非常專業。

家長陪著孩子一個接一個坐在她麵前,她一邊記錄一邊問問題,有條不紊,一點兒都不慌亂。她最喜歡做這種谘詢,定一個主題,然後在周圍發發廣告,托認識的小賣店、文具店老板貼幾張宣傳單。宣傳單的背景是減淡、模糊掉的夢境研究室的大門,還放著胡夏夏和萬東陽的照片。但是照片很小,擠在宣傳單的最角落裏,最搶眼的還是它的宣傳語。

高效率!十分鍾為您解決孩子高考前的心理困惑。

一個家庭十分鍾,來幾十個家庭一天也能搞定,而且快速又不用深究根本,這是她最擅長的方式。

這年頭的人,習慣了快節奏、高效率的生活,就算發現自己有心理問題,也很難說服他們花時間來做谘詢,他們寧可聽這種快速的類似於心靈雞湯和養生建議的東西,回家自己結合網絡搜索、自己治療。

胡夏夏深諳這些人的心理,時不時開一個主題谘詢,價格不算高,卻比萬東陽的效率高得多。萬東**本應付不來這麽多人,對付幾個就跑出去了,還是要胡夏夏坐鎮。

此時的胡夏夏坐在椅子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左手玩著核桃,右手記錄文案,表情嚴肅,乍一看真有點兒專家的意思。

今天的主題是鏡子中的倒影。

第一對顧客是一個胖胖的男生和他的母親。

“坐在那裏,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一個漆黑的大森林裏行走,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你看到一棟房子,門沒有鎖,你走過去推開門,看到房間裏有一麵鏡子。你現在走到鏡子麵前,告訴我,你看到鏡子裏麵有什麽?”

“吃的。”男生斬釘截鐵地說道,同時,肚子裏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家長很尷尬,忙解釋道,“今天沒吃早飯就來了。”

“除了吃的呢?”胡夏夏問。

“還有正在吃東西的我啊。”男生理所當然地說道,在外麵聽著的萬東陽臉都綠了。

胡夏夏揮揮手:“沒啥心理問題,回家安心備考吧,別餓著孩子,但是也別胡吃海塞,下一個。”

隨後進來的是個一看就是優等生的女孩和她的父親。

胡夏夏讓女孩閉上眼睛,把同樣的話跟女孩複述了一遍。

“你在鏡子裏看到了什麽?”

女孩猛地抬起頭,臉色有點兒蒼白,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她父親有點兒不耐煩,推了她一把:“人家問你話呢,說話啊。”

“我……我看到了我爸。”女孩的聲音哆哆嗦嗦的。

“你爸在鏡子裏幹嗎?”

“拿著刀看著我……”女孩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

她父親大怒:“我拿刀幹嗎?難道我還想殺了你啊?”

女孩縮著身體往沙發裏蜷了蜷,蒼白的小臉皺成一團,寫滿了恐懼。

“喂!別這麽大聲嚷嚷,如果你還是這麽粗暴,你將是她高考乃至未來人生中最大的阻礙,下一個高考失利跳樓的考生有可能就是你女兒了。”胡夏夏拿筆敲敲桌子。

“你是不是醫生啊?怎麽說話呢?我打她罵她都是為她好,我怎麽不打罵別人家孩子?”

“因為別人家爹媽不讓你打罵自己家孩子,自己家孩子自己疼。”胡夏夏看了看表,“再給你一句忠告,對你女兒溫柔點兒,不然以後你會後悔的,你已經成為她人生最大的陰影了,下一個。”

父親還想說什麽,但是被女兒拉了一下,轉身罵罵咧咧地走了,估計覺得錢白花了,沒解決高考心理問題還被教訓了一頓。

看著那對父女的背影,萬東陽有點兒擔心。

“那個女孩,回家之後可能還會倒黴,她父親應該會心情不好借題發揮……”

“為什麽胡夏夏不認真解決他們的事情啊?”

“那就失去她快速測試的意義了,她一向不讚成我們手拉手地把病人從噩夢中領出來,而願意讓他們自我救贖,然而這樣太理想化了。”

萬東陽說完,有點兒疲憊地趴在玻璃上繼續看著裏麵,說:“但是她做的這種谘詢確實有趣,也是收集故事的最快方法。”

“你這個助理還蠻有能力的。”蕭婉揚不由地讚歎道,她是真覺得胡夏夏比她強多了。

“是啊,她是我人生的導師。”萬東陽喃喃道。

蕭婉揚不說話,她早就習慣了那兩人之間的融洽感,也不打算打破這種平衡,於是選擇沉默。

3

“我看到了晚上的廟會還有煙花,街道上有很多紅燈籠,有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穿著過節的衣服,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麵前的女孩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胡夏夏打了個哈欠,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親愛的,你還要講多久?你已經說了十五分鍾了。”

一旁陪同的母親正在低頭拿著手機玩兒微信,完全沒注意這邊的動靜。

“太太,多跟你的女兒溝通交流,尤其不要在她說話的時候玩手機。”胡夏夏丟下一句話,“下一位。”

胡夏夏的效率很高,但是走廊上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時間到了中午,胡夏夏伸了個懶腰。

“中午休息,下午兩點繼續。”

胡夏夏從那群等得幹瞪眼卻也沒轍的家長堆裏鑽出去,和萬東陽、蕭婉揚一起吃飯去了。家長堆裏還有人在糾結西瓜什麽時候切好送上來,蕭婉揚很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西瓜已經全都歸老板了。”

麵館裏,胡夏夏連扒了兩大碗麵條才騰出嘴說話,嬌小的身材和飯量嚴重不符,蕭婉揚目瞪口呆。

“夏夏,你覺得這樣的谘詢有意義嗎?”萬東陽問道。

“很有意義,第一個男孩在家必然是備受寵愛的,單純卻又有點兒自私,隻注重自己內心感受;第二個女孩,她從小成長在‘棍棒底下出人才’的教育中,父親又粗暴,她以後要麽會跟父親一樣脾氣暴躁有暴力傾向,要麽就是個畏畏縮縮、一輩子都會遇到家暴男人的可憐女人;第三個孩子,家裏對她的關注明顯不夠,她要麽就是渴望關注,要麽就進入了徹底跟家長劃清界限的叛逆期,顯然她是前者,還有得救,需要家長配合……”

“但是我的夢境谘詢室讓你變成了高考心理谘詢處了,跟菜市場似的。你覺得這樣合適嗎?”萬東陽有點兒不滿。

“你懂什麽,這些人到以後,噩夢會是他們的常客,我這叫防患於未然。任何心理問題最開始的時候都是微不足道的,最後才成為大問題。”胡夏夏翻個白眼,對服務員招手,“再加一份雞腿飯。”

萬東陽顯然不太認同胡夏夏的觀點,他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說話。

“而且這也是找到那個人最快的方法了……盡可能地聽更多的人說話,聽更多的人說夢,才有可能找到她。”

萬東陽還是沒說話,但蕭婉揚發現他的眼神變了。那一瞬間,萬東陽不是那個有時搞怪,有時認真,有時還有點兒帥的老板了,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冷漠又諷刺,讓蕭婉揚聯想到那個下午,她伸手觸及萬東陽的皮膚時,指尖傳來的死人一般的冰涼。

她驚覺萬東陽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隻有胡夏夏才有資格涉足。

4

一天的谘詢終於結束,三個人在走廊打掃衛生,地上丟滿了髒紙巾、飲料瓶和各種各樣的食物包裝袋,屋裏散發著一種超市熟食區的味道。蕭婉揚很不適應,以前谘詢室裏隻有咖啡和蛋糕的香味,現在真的成了菜市場。

一切收拾完畢,蕭婉揚拿空氣清新劑噴了一下,三個人坐在屋裏的沙發上直喘氣。

“夏夏,這種谘詢一年做個一次就夠了,多了我可受不了。”萬東陽堅決表達立場。

“放心吧,我明天就走了,你想多做幾次都沒門兒。不過今天攢的錢夠你揮霍一陣了,看在金錢的麵子上,就原諒我吧,小陽陽。”胡夏夏說完,拍了拍萬東陽的頭。

這種親昵讓蕭婉揚有點兒不適應,她把頭偏到一邊,不願再看。但是為什麽心情會突然不好,蕭婉揚自己也說不清楚。

“哎,婉揚,我給你也做個快速心理谘詢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胡夏夏笑著問蕭婉揚。

“啊?我?我又不高考。”蕭婉揚忙搖頭。她可不想做心理谘詢,被這兩個心理學人精把內心的隱私看光。但最終還是扛不住熱情的胡夏夏,隻好半推半就地坐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你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大森林裏,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你看到了一棟房子,門沒有關,你推門進去,發現屋裏有一麵鏡子,你在鏡子裏看到了什麽?告訴我。”

“漆黑的……鏡子……”蕭婉揚喃喃道,想象著自己眼前出現一麵鏡子,抬起頭向鏡子裏看去。

鏡子裏出現了一個白衣長發的女人,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但在蕭婉揚目光觸及她的瞬間,她猛地抬起頭來。她的樣子很美豔,也很猙獰,她瞪著流血的眼睛對蕭婉揚笑,模樣如此清晰,蕭婉揚甚至能看到她嘴角有一顆痣。

蕭婉揚慘叫一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在谘詢室,才長舒一口氣。

“你看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胡夏夏一副八卦的樣子,“看來你比那些學生們還有料哦!”

蕭婉揚頭上滲出了冷汗,她抬頭看了看胡夏夏的臉,胡夏夏站起身看著她,背後是刺眼的燈光,完全背光的胡夏夏的臉正處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蕭婉揚回想了一下剛才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畫麵,還是有些害怕,她沒想到自己潛意識裏竟然有這麽可怕的東西,難道她的心理也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扭曲、變形了?

“不願意說也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分析分析,你在鏡子中看到的東西越貼近現實中的你,你的內心和思想就越和諧,沒什麽大問題。但是如果你看到的東西很恐怖,就證明你是個自我衝突嚴重的人,你的潛意識裏有很多你不願意觸碰的東西,它們會以恐怖的形式出現在你的鏡子裏。婉揚啊,你是哪一種人呢?”

蕭婉揚不說話了。

她是哪一種人呢?也許就像胡夏夏所說的,她其實是一個自我衝突嚴重的人,她內心有一個小人,還活在她是大小姐的時代。她不缺錢,也不缺朋友,四周都是恭維聲,她可以穿著白色蕾絲花邊裙子和漂亮的鞋子在別墅的後院裏辦茶會,而不是現在這樣天天窩在茶水間補覺,隻為了下一場兼職能有體力。

她一直對外說這樣的生活也蠻有意義,對那些過去的富人朋友也保持著淡定從容。

她的內在早就厭惡了這樣的生活,而她的外在還在死撐著。

“我……我看到了一個白衣長發的女人,很美很嚇人,左嘴角有一顆美人痣,她對我笑,眼睛流著血,她的頭發……是雪白的。”

蕭婉揚喃喃地說出了自己看到的場景,但是沒有人回應,她奇怪地看了看萬東陽和胡夏夏,發現兩人都在看著她,眼神裏滿是驚愕。

“怎麽了?”

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她。

“好了,我們打掃完畢就回家吧,回學校的地鐵快沒有了吧?”胡夏夏突然轉移了話題,蕭婉揚沒說話,因為地鐵確實快沒有了。

直到她離開,兩個人都沒再跟她談論起這個話題,包括萬東陽。他一直低著頭坐在那裏,直到蕭婉揚告別時,他才站起身來,走到胡夏夏身邊,兩人低聲說著什麽。

蕭婉揚突然覺得很不舒服,這種感覺自胡夏夏歸來已經多次出現在她身上,她不太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又似乎有點兒明白。

回到宿舍,她洗漱完畢,換上睡衣躺在**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過了一會兒,手機收到一條微信,是萬東陽發來的,他說,今天辛苦了,西瓜很好吃,謝謝。

蕭婉揚甜甜地笑了,然後很快睡著了,依舊是一夜無夢。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準備一輩子單身,也忘記了自己曾準備為此向萬東陽谘詢一下。事實上,她希望此刻出現在睡夢中的人是萬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