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櫃裏的娃娃
華麗的長裙,嫵媚的笑容,你說我美。
但是你不知道,這華麗的空殼,
總是在無盡的深夜漫無目的地遊**著,
尋找活下去的理由。
——程霞
1
深夜,一個臉色蒼白、麵容憔悴的女人坐在化妝鏡前,用劣質的眉筆描著眉,香味撲鼻的粉底塗在臉上,騰起一陣慘白的煙霧。一張豔麗的臉慢慢顯現出來,女人化完了妝,在唇上塗上了猩紅的顏色——這種顏色在夜色下是最撩人的,女人顯然深諳此道。隨後,她將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拿起一把一看就是從街邊買來的卷發棒細心地將頭發卷了起來。她的頭發很濃密,但是發質很差,幹枯發黃,還嚴重分叉。
女人很快卷好了頭發,起身從衣櫃裏挑了一條深V領的裙子穿,她的身材很好,這裙子正好襯托了她所有的優點,凹凸有致,很有味道。
打扮好了之後,她又抓了一對造型誇張的耳環戴在耳朵上,踩著高跟鞋就要出門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回過頭,就看到一個穿白色睡衣的小女孩赤著腳站在那裏,長長的頭發披到腰間,眼睛很大,像極了年輕時的她。
“乖,睡覺去,姐姐一會兒就回來。”
女孩點點頭,但是還是站在原地,女人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發起火來:“讓你回房間去聽見沒有?!我趕時間!”
女孩點點頭,慢慢地回到了自己房間,女人鬆了一口氣,把胸口的衣服又往下拉了拉,轉身出門了。
深夜的街道很安靜,一個行人都沒有,隻會偶爾過去一輛急匆匆的車,女人一個人走在馬路上,陪伴她的隻有一盞盞孤獨的路燈。
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麵前,探出一個中年男子的臉:“多少錢?”
客人來了,她馬上綻開如花笑顏湊了過去。
女人的名字叫程霞,今年三十歲,靠出賣肉體為生。那個女孩是她的女兒程彩虹,因為是未婚先孕生下的孩子,戶口上在自己母親那裏,對外就稱程彩虹為自己的妹妹。程彩虹現在跟著程霞一起生活,剛剛上小學一年級。
兩人敲定了價格,程霞帶著他去了自己家——那個破舊的小出租房。
半夜,男人起來上廁所,卻突然慘叫起來。程霞忙從屋裏跑出來,發現門口站著穿白色睡衣的程彩虹。漆黑的夜色裏,白衣、長發、臉色發白的程彩虹格外嚇人。她目光呆滯,赤著腳靜靜地站在那裏,看到程霞出來,也沒任何反應。
“死孩子,你幹嗎呢你?”程霞氣不打一處來,氣衝衝地走過去想把程彩虹拖回房間。但是她抓到程彩虹的瞬間,程彩虹突然笑了,她的手微微彎曲、抬起,好像懷裏抱著一個小嬰兒,然後輕輕哼起歌來:
妹妹背著洋娃娃,
走到花園去看櫻花。
娃娃哭了叫媽媽,
樹上的小鳥在叫喳喳。
娃娃啊娃娃,為什麽哭呢?
是不是想起了媽媽的話?
娃娃啊娃娃,不要再哭啦,
有什麽心事就對我說吧。
程彩虹的聲音稚嫩,在這深邃又安靜的夜裏,突然唱起這首歌謠,讓人頓覺毛骨悚然。她**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是唯一能讓人感覺她不是鬼怪的地方。她低頭看著懷裏那個不存在的小嬰兒,輕輕地搖著、拍著,臉上露出了溫柔的微笑。這笑容讓人不寒而栗,一個孩子對著臂彎裏並不存在的嬰兒表現出一副慈愛母親的樣子,誰看了都會不舒服。
男人顯然是被嚇壞了,指著程彩虹半天沒發出聲音來。
“她是我妹妹,有夢遊的毛病,沒事,不用怕,她隻是個孩子。”
程霞忙轉頭跟自己的客人解釋,但客人卻一臉不耐煩,隨便丟下一張鈔票,轉身就走了。程霞很無奈,轉頭看著程彩虹呆滯的樣子,伸手來想打,最後還是把手收了回去。她俯身撿起地上那張紅色的鈔票,隻有一張,而且還不是每天都有。
“我也老了……”她突然念叨了一句,沒人知道是什麽意思。
2
萬東陽很怕熊孩子,蕭婉揚親自見識過,有一次,一個家長帶了他家孩子過來,說是經常做噩夢,要求做谘詢。可是整整一個下午,什麽都沒做成,那孩子反而把萬東陽冰箱裏的東西全都吃完了,並損壞物品無數,他最心愛的沙發套子上也被印了無數腳印和鼻涕。
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模樣倒是挺招人喜歡,行為卻讓人隨時都有可能崩潰。他坐在沙發前一個勁兒地尖叫,時不時站起來在沙發上蹦跳,萬東陽剛正經問兩句話,他就說餓,然後就要吃,不給就哭,然後就往地上躺,全然不顧身上的新衣服,家長完全控製不住他。
萬東陽被這個陣勢嚇傻了,接下來很長時間,他都和那個孩子幹瞪眼,最後不得不把詢問對象轉向家長,才勉強完成了谘詢。調查的結果竟然是爺爺奶奶平時太嬌慣這孩子,孩子回到爸媽身邊之後失去了這樣的待遇,就說自己做噩夢,必須要爺爺奶奶陪才行。
今天來了個乖巧的小蘿莉,萬東陽竟然也有點兒手足無措,一直磕磕巴巴地問不到重點,看樣子之前那個熊孩子留給他的心理陰影還不小。蕭婉揚看不下去了,剛想推門進去幫忙,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氣從她身邊飄了過去,蕭婉揚一愣,緊接著就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搶在她前麵衝了進去。
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少女衝進去,一把推開萬東陽,大搖大擺地坐在了萬東陽的位置上,拿起了筆記本和筆。萬東陽什麽都沒說,乖乖地讓了地方。蕭婉揚這才看清她的樣子,她的五官很秀氣,臉龐稚嫩得像個學生,身上穿著一套灰色的運動裝,腳下踩著一雙白色運動鞋,是個陽光的活力少女。但她的眼神怎麽看都不像個小女孩,但具體有什麽不同,蕭婉揚也說不清楚,因為很快她就被對方的眼睫毛吸引住了。少女的睫毛非常漂亮,又長又黑又翹,蕭婉揚豔羨不已,以她的眼光,能看出那是真的。
那少女開口問道:“小妹妹,你記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夢啊?”
程彩虹乖巧地點點頭,提問的人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她有點兒猶豫地看了看程霞。
程霞不樂意了:“小姑娘你是誰啊?別擋著醫生!”
那少女笑眯眯地托著腮坐在那裏,晃晃手中的筆:“我也是谘詢師啊。”
程霞和程彩虹,包括外麵的蕭婉揚,一臉大寫的不信。少女看了一會兒,突然“哦”了一聲,起身從萬東陽的櫃子裏拿出一件白大褂披上,又坐了回去。
“這回像了嗎?”
其他幾人接著搖頭。
少女的身高撐死隻有一米五八,又剪了一個可愛的短發,看起來像個剛上高中的學生。說她是萬東陽的妹妹可能還有人信,說她是萬東陽的同事,大家都要懷疑研究室是不是在雇用童工了。
“我叫胡夏夏,這是我的身份證,還有我的從業證明,還有資格證書。”少女從衣兜裏掏出了身份證和心理谘詢師資格證,身份證上顯示她的實際年齡是二十五歲,程霞這才鬆了一口氣。
“保養得真好。”程霞很羨慕地說。話音剛落,胡夏夏就從萬東陽的抽屜裏掏出了兩個文玩核桃,在手裏轉了起來,還端起萬東陽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什麽玩意兒啊?給我來杯茶。”目瞪口呆的蕭婉揚給胡夏夏泡了茶端過來,胡夏夏很享受地喝了一口,往椅子上一靠,玩著核桃看著程彩虹。她這樣子惹得蕭婉揚心頭火起,但是服務至上的原則讓她隻能壓抑著。偏偏少女還一臉不自知,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著程彩虹。
“小妹妹,跟我說說你都做了些什麽夢?”
程彩虹說:“我夢到我的衣櫃裏有個洋娃娃,她一直都在哭,等著我去找她,隻有我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她才不會哭,才會對著我笑,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見了,晚上我還得順著哭聲去找她。”
“她一直都在衣櫃裏嗎?”
“沒有,她有的時候會在,有的時候我找不到她。”
“一般什麽時候會在呢?”胡夏夏問。
“……家裏有陌生的叔叔來的時候。”程彩虹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
身旁的程霞很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是我男朋友。”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私生活太亂。不過你盡管放心,我不會批判你的,我對這些東西沒興趣。”胡夏夏又喝了一口茶,完全沒意識到她已經批判過程霞了。
“那小妹妹,你平時生活上有什麽不開心的地方嗎?”
程彩虹猶豫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實話就白來了,你姐姐可就白掏錢了,知道嗎?”胡夏夏明顯不相信。
但是程彩虹還是搖搖頭:“現在很好,很開心。”
之後不管胡夏夏說什麽,程彩虹都說自己過得很好,這讓本來臉色難看的程霞終於有了點兒好臉色,但她還在心疼自己掏的那些錢。什麽都沒問出來,但她也沒辦法。正規的心理谘詢室去了好幾個,每個谘詢師都不願意理她,大概是因為主治醫生都猜到她的工作了吧。
第一次谘詢就這麽結束了,程霞走的時候,胡夏夏問她要不要做個催眠療法,程霞問了價格之後黑著臉走了。程彩虹走之前,胡夏夏從萬東陽的櫃子裏拿出一隻毛茸茸的玩具兔子給她,那是一隻白兔子,穿著一件藍色格子上衣,脖子上係著一個粉紅色蝴蝶結,看起來稍微有點兒舊,但十分幹淨。
“小妹妹,這個給你玩好不好?”
程霞本來不想要,覺得兔子有點兒舊,不知道被誰抱過,但是程彩虹很喜歡,隻得妥協,讓她抱著走了。
“真搞不明白你怎麽喜歡這些玩意兒。”她一邊走一邊念叨程彩虹,但還是緊緊地拉著她的手。
胡夏夏以一副退休老人的姿態躺在谘詢室的躺椅上搖來搖去,一手玩著核桃,時不時支起身子喝一口茶水,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感歎聲,表示茶水很好喝。這樣的胡夏夏跟穿著白大褂打太極喝咖啡的萬東陽在一起,竟然意外地和諧。不知道為什麽,蕭婉揚心裏有些不舒服。
蕭婉揚看著老太太做派的胡夏夏,問萬東陽:“她是誰啊?”
“哦,我的前任。”
“前任?!口味很特別啊!”
“助理。”
“口味還是很特別。”蕭婉揚對萬東陽豎起大拇指,轉身收拾東西出去了。她突然不太想在這屋裏待著了,因為當初的感覺開始變了。
3
程霞和程彩虹在街道上走著,程彩虹一手抱著兔子,另一隻手乖巧地拉著程霞。走了一會兒,她們路過一家漢堡店,程彩虹的腳步慢了下來,很快又恢複了輕快。
“餓了?”程霞問她,程彩虹點點頭。
程霞猶豫了一下,漢堡店裏人很多,很多都是一家三口,程霞不知道裏麵有沒有自己曾經的客人,所以有點兒尷尬,但是她還是咬了咬牙,進去買了一個漢堡出來遞給程彩虹。程彩虹很開心地打開包裝,然後把漢堡遞到程霞嘴邊,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裏麵寫滿了親近和愛,程霞的心突然就柔軟了起來。
“你自己吃。”
程彩虹搖搖頭,高高舉著手裏的漢堡,程霞隻得咬了一口,程彩虹才笑眯眯地低頭自己吃,但還是時不時遞給程霞咬,一個漢堡吃完,程霞覺得自己吃的好像比程彩虹還多。
“再給你買一個?”程霞問,程彩虹搖搖頭,拉著程霞的手開開心心地走著。
多好的孩子,要是不會夢遊多好,程霞心裏想著。否則,再這麽下去,隻能把她送回自己老家去了。
深夜,她一如既往地打扮好去街上招攬生意。但是今天,她不僅沒有拉到客人,還碰上了打劫的。她本想去一家夜總會門口招攬幾個客人,誰知剛和一個客人搭上話,就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圍了起來,其中一個拉著她招攬的客人進了夜總會,剩下的把她逼進了角落裏。
“都是同行,來別人地盤上搶飯碗,你膽子挺大啊!別再讓我們看見你!”為首那個穿得最豔麗的女人很不屑地看著她,好在她們也沒有為難她,隻是把她趕走就回夜總會去了。她隻好回到自己原來的那條街上招攬生意。
可是她孤零零地站在街邊很久,還是沒有生意。夜風有些涼,她裹緊了自己的圍巾,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點燃了一支劣質香煙。風有點兒大,煙被吹得四處飄散開來。她覺得自己就像這煙一樣,被風吹得找不到方向,也不成形狀,還不如逐水漂泊的浮萍。自己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沒抽幾口,就有人拍她的肩膀,她驚喜地回過頭,卻發現身後站著三個長得五大三粗的男人。
“怎麽了?”她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好。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把她團團圍住,逼到一個陰暗的小角落。
“美女,有錢嗎?哥幾個缺錢了,資助一點兒怎麽樣啊?”
“我晚上剛出來,還沒開張呢。”她故作鎮定,“我姐妹也在附近,要不我幫你們問問她?”
“別唬人了,這附近我們都轉過了,就你一個人。”
程霞不說話了,她口袋裏確實沒有錢,所以不怕他們搶,但是如果沒有錢,他們會不會起別的壞心?
正在這時,一輛車從遠處開了過來,程霞突然對著車大喊著揮舞手臂,趁著三人分神的時候鑽了出去,奔向那輛車。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響起,車停下了,程霞腿一軟,倒在了車前麵。開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看到程霞倒下來,嚇得臉都白了,忙把她扶起:“大姐,你,你不要緊吧?”
程霞起身趕緊回過頭,剛才的那三個人已經不見了,這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小夥子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
“大,大姐,你不是碰瓷吧?”
“老娘才沒心情碰你的瓷。”程霞丟下這麽一句話,轉頭就走,走了沒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極盡嫵媚地看著小夥子,“要不要去我那裏,我給你優惠啊?”
男人在原地呆立三秒鍾,轉頭鑽進車裏就跑了,比剛才的程霞動作還快。
“哈哈哈,膽小鬼。”程霞看著遠去的車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下淚來,剛才摔在地上時,她的袖子沾了泥土,但她毫不在乎地擦了一下臉,踩著高跟鞋往家的方向走去。
家裏黑漆漆的,很安靜,程彩虹想必已經睡了吧,程霞想著,脫下了腳上的高跟鞋往屋裏走去,冷不丁被黑暗中一個白色的身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程彩虹坐在那裏,程霞鬆了口氣,但是隨即又緊張起來。
程彩虹坐在房間門口,目光空洞,表情呆滯,嘴裏念念有詞,但聽不清她念的是什麽。她懷裏似乎抱著什麽東西,但事實上什麽都沒有,胡夏夏送給她的兔子被她丟在腳下,她隻是一動不動地抱著那個看不見的東西。
“彩虹……”黑漆漆的房間裏,程霞不敢開燈,也不敢大聲喊程彩虹的名字,生怕嚇到她,但此時一股寒意也順著她的脊梁爬了上來。
這個場景真的很嚇人,以前有其他男人在,她還不覺得。現在隻有她麵對這一切,她突然覺得很恐怖。白天乖巧的女兒,晚上竟然跟遊魂一樣。這時,那個遊魂一般的女兒輕輕地開口了:“別怕,欺負你的人,都活不了。”
程霞不知所措地看著女兒,直到看著她重新走進房間睡覺,才長舒一口氣。
第二天她幫女兒收拾衣櫃的時候,在衣櫃裏麵找到了一個洋娃娃,上麵沾滿了血跡,時間一定很久了,因為血跡都變成了紅褐色。這讓她膽戰心驚,耳邊回響起來昨晚女兒對自己說的話。她看著那個娃娃出神,完全沒注意身後的程彩虹慢慢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笑容。
“媽媽……”程彩虹叫道。
“我,我說過了……叫我姐姐……”程霞本想像以前一樣訓斥她,但看到手裏沾滿血跡的洋娃娃,她突然就沒了底氣。
站在那裏看著她的女孩如同鬼魅一般。
4
又是深夜,程霞一個人坐在街邊發呆。今天和往常一樣,已經是深夜三點,她還沒有遇到客人,但是她也不想回家。她不想看到那個夢遊中的女兒。
即使隻是初秋,晚上也是相當冷的,她身穿低胸的深紅色連衣裙站在冰冷的夜裏,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連心都涼透了。但是這樣的夜晚,能溫暖她心的人卻一個都沒有,那個原本帶給她巨大溫暖的女兒,現在竟然讓她感到害怕。
她坐在大街上回憶自己的過去。她曾經非常相信一個人,那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都當成真理,虔誠地捧在心口上,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人把她騙得很慘,那個人就是程彩虹的父親。
程霞上高三的時候學習成績不好,高考壓力又大,她有點兒受不了,就跟朋友逃課去網吧上網。她在網吧認識了程彩虹的父親,他到底叫什麽,程霞到現在都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告訴過程霞他的真名,而是一直用自己的網名“藍奇”。
藍奇和程霞在一起的時候二十五歲,程霞隻有十八歲。十八歲正是幻想美好愛情的時候,藍奇給了程霞想要的一切,也拿走了程霞最珍貴的東西。為了和他在一起,程霞輟學和他住在了一起,和家裏徹底鬧翻了。每當她和家裏爭吵哭泣的時候,藍奇都會擁抱她,對她說,自己會一輩子對她好。
那時候的程霞太年輕,以為所有人的承諾都是可信的,卻不明白真正愛她的人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輟學、和家裏鬧翻都不為所動,也不做任何挽救。程霞就這麽傻乎乎地跟了他一年多,直到有一天,他留下一張紙條說自己對不起她,離開了。
程霞這才發現,自己除了知道他的網名叫藍奇,其他的什麽都不知道,剛開始她甚至以為藍奇就是他的真名。隨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已經三個多月了,她身體不是很好,打掉孩子的話,以後可能就沒辦法再生了,她隻好把程彩虹生下來。家人雖然原諒了她,並幫她帶女兒,她還是不願意回家。後來父母生病,孩子也大了,家裏需要錢,可她沒有什麽掙錢的本事,最後就走上了這麽一條路。
父母不理解,她也沒法解釋,最後她帶著孩子離開了家,隻是定期送錢回去,家已經沒有了。可以這麽說,她的人生在遇到藍奇的那一刻就已經毀了。
她總是幻想藍奇會出現在她的眼前,穿著第一次見麵時穿的黑色T恤和黑色長褲,劉海微微遮住眼睛,露出好看的鼻子。好幾年了,他沒再回來,但他卻從來沒從程霞的腦海裏消失過。
要是後來那件事沒有發生就好了……
她點燃了一支煙,動了動坐得麻木的腿,想著幹脆今天就在這裏坐到天亮好了。她剛做好決定,一輛車停在了她的麵前,車窗搖下來,正是昨天晚上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大姐,你還在這裏啊,昨天我回去之後細細回憶了當時的場景,才知道你當時遇到搶劫的了,而我當時卻跑開了。所以今天來這裏轉了好幾圈了,還好遇到你了,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以後晚上別出來了。”
“你……”程霞有點兒恍惚,她看著男人,他長了一張很普通的臉,走進人群裏估計就找不到了,他穿著夏季裏很常見的那種橫條紋T恤,皮膚微黑,有點兒瘦弱,看著不像壞人。
“你怎麽知道我昨天遇到搶劫的了?”
“新聞都說了。”年輕男子掏出一張報紙,上麵登著一條新聞,說是三名搶劫慣犯淩晨被發現死在馬路上,還附上了三人的照片。程霞認出了他們就是昨天晚上試圖搶劫她的三個男人。
昨天晚上還生龍活虎的三個男人一夜之間全死了。
她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程彩虹說的話,後背一陣陣發冷,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她看著對麵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的男人,突然又覺得很溫暖。她已經很久都沒有感受過這種來自一個陌生人切切實實的關懷了。
她輕輕走過去,伸手撫摩男人的臉,夜風下待久了,他的臉也有些冰涼,她突然覺得麵前這個人讓孤身一人在夜間行走的她有了些許安慰。
“要不要去我那裏,我不收你錢。”
沒等男人回答,她就伸出雙臂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在程霞的家裏,二人糾纏了很久,程霞睡不著,拉著男人聊天兒,聊天兒過程中她得知這個男人從小沒了母親,父親再娶,在家裏感受不到一絲關愛,所以早早離開了家,孤身一人在外打拚。她想到自己每天深夜在街道上的那種孤獨,突然對身旁的男人有了一點兒親近感。
“我特別想有個家,簡陋一點兒也無所謂。”男人在半夢半醒中喃喃道,程霞的胸口突然痛了一下。曾幾何時,她也有過這樣的期許,隻是時間太久了,她已經遺忘了。
窗外隱隱透出一絲亮光,已經是早上六點了,身邊的男人還在熟睡,程霞看著他,那張普通的臉在晨光中竟有幾分讓她心動,他**著上身,裹著程霞的那條印著貓咪圖案的毛毯。此情此景,竟然讓程霞生出一種居家過日子的溫馨感,她湊過去在男子額頭上親了一口,然後套上睡衣起身去廚房做早飯。
租來的房子沒有抽油煙機,隻有排風扇,所以程霞很少下廚,但是今天她卻來了興趣,還翻出了很久不用的平底鍋準備煎雞蛋,但是打開冰箱卻發現裏麵空空如也,她急急忙忙地出門去買雞蛋,連拖鞋都忘記換了。而當她拿著幾個雞蛋和豆漿回來的時候,家裏傳來了男人的慘叫聲。
她心裏一驚,猛地推開門進去,男人哆哆嗦嗦地坐在門口,麵前站著程彩虹,程彩虹似乎還在夢遊,她表情呆滯,穿著那條破舊的白棉布睡裙,頭發遮住了半張臉。她**的腳丫踩在地板上,更顯得異常蒼白。
這一切都不算什麽,讓男人慘叫的是女孩手裏的那把菜刀,刀上還有血跡。看到門被打開,男人跌跌撞撞地向程霞跑過去,程霞伸手想抱住男人,他卻和她擦身而過,一口氣跑下了樓,開著車走了。
屋裏死一般寂靜,家一般溫馨的感覺不見了,隻剩下冷冰冰的房間和一個可怕的患夢遊症的女兒。
程霞崩潰了,她衝過去一把抓住程彩虹的衣領瘋狂地搖晃著。
“你要害死我才甘心嗎?你就是老天爺派過來的惡魔,要把我拖到地獄去……”她一邊瘋狂地喊著,一邊不停搖晃,直到夢中的程彩虹被搖醒,哭了出來,她才停下。
她一把推開女兒,也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但很快她就哭不出來了,因為她看到地上有幾件金首飾,從她的房間一直散落到門口,映著晨光熠熠生輝,那是她當年考上高中時母親買給她的,她一直收在房間裏沒戴過。
聯想到男人驚慌失措的表情,她終於明白了。原來那個男人也是來占便宜加偷東西的,可憐她還以為自己遇到了生命中難得的溫暖。
5
“總之,不管多少錢我們都做。”程霞拉著程彩虹坐在萬東陽的谘詢室,對麵坐著的人不再是胡夏夏,而是萬東陽。
萬東陽有點兒尷尬地看著程彩虹,程彩虹懷裏抱著兔子,笑眯眯地瞅著他,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而胡夏夏則和蕭婉揚一起待在外麵的茶水間。蕭婉揚端完咖啡就沒事了,坐在那裏看專業書,胡夏夏則一邊打哈欠一邊盯著裏頭,手裏還在玩著那兩個核桃。
“哎,丫頭,幫我捶捶肩膀嗎?我這肩膀,一到陰天下雨的時候就疼。”胡夏夏拍拍蕭婉揚的肩膀,蕭婉揚很無語地放下書,看著外麵晴朗的夜空,心想您老人家想被伺候一下也得找個像樣的理由吧?但是胡夏夏完全不為自己的謊言臉紅,她舒展著自己的胳膊,伸了一個懶腰,那張初中生一般的臉皺成了包子,看起來很可愛。
蕭婉揚走上前幫她按摩肩膀,胡夏夏突然問她:“你覺得東陽這個人怎麽樣?”
“啊?啊……他,挺好。”蕭婉揚打著哈哈,在公司員工主動問你覺得老板怎麽樣的時候,張嘴就說實話的那個肯定是傻子。
胡夏夏不再說話了,而是盯著地麵看,萬東陽已經拉上了窗簾準備給程彩虹催眠。程彩虹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萬東陽給她放了一段音樂,程彩虹昏昏欲睡。
“彩虹,不要睡著,我需要你保持部分清醒,好嗎?”萬東陽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很快程彩虹就沒有回應,她似乎已經睡著了。
程霞很緊張,但是也不敢說什麽,就坐在一旁看著。程彩虹突然坐了起來,她的目光冰冷,環視了一下四周,直到看到程霞,臉色才緩和了一些。
“我的洋娃娃……”她嘀咕了一聲,轉身去找,萬東陽把她一直抱著的兔子塞給她,她卻一把丟在一邊,繼續找,“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程霞很惶恐,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程彩虹有什麽洋娃娃。很快,程彩虹又自然地彎起了雙臂,保持著一副抱著洋娃娃的姿勢,稚嫩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充滿母性的成熟表情。
她開始哼起一直唱著的歌謠:
妹妹背著洋娃娃,
走到花園去看櫻花。
娃娃哭了叫媽媽,
樹上的小鳥在叫喳喳。
娃娃啊娃娃,為什麽哭呢?
是不是想起了媽媽的話?
娃娃啊娃娃,不要再哭啦,
有什麽心事就對我說吧。
從前我也有個家,
還有親愛的爸爸媽媽,
有天爸爸喝醉了,
拿起了刀子走向媽媽,
爸爸啊,爸爸砍了很多下,
紅色的血啊,染紅了牆。
“爸爸,媽媽,為什麽呀?”
然後啊,爸爸叫我幫幫他,
我們把媽媽埋在樹下。
……
程霞很害怕:“我從來沒教過她這種東西。”
萬東陽若有所思:“你的父母都還健在嗎?”
程霞點頭:“都還在啊。”
萬東陽看了程霞一會兒,沒再說話。程霞的心在狂跳,生怕自己是程彩虹生母的事情被人看出來。
“幼兒時期父母的全心陪伴,對孩子性格的塑造、自信心和安全感至關重要。她很沒安全感,小時候應該沒有被溫柔地對待過。你的父母應該很忙吧,你有幫忙帶過她嗎?”
程霞搖搖頭,沒再說話,但是萬東陽卻不依不饒。
“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麽?她為什麽不跟著父母而是跟著你?你不過是她姐姐,而且看起來工作也並不穩定,到底是因為什麽?”萬東陽開始逼問,程霞瞪大了眼睛,她無法回答萬東陽,隻得沉默。
程霞並不是一個好母親,她為了生計不停地往家裏帶陌生男人,而絲毫不顧女兒的感受。
那天,她帶了一個嫖客回家,進衛生間洗澡的時候,那個嫖客進了女兒的房間。當時程彩虹隻有六歲,正一個人在房間裏看著動畫片,那嫖客騙她說衣櫃裏有洋娃娃,讓她去找。程彩虹信以為真,就真的爬進衣櫃裏去找,嫖客還想進一步動作的時候,程霞出現了,她一把拽出了爬進衣櫃的女兒,並且怒視著嫖客。
嫖客自知理虧,主動加價,多給了兩百塊錢,本想痛罵嫖客一頓把他轟出去的程霞被這兩百塊錢迷了眼,她什麽都沒有做,像往常一樣做了這單生意。
半夜,她突然就驚醒了,衝到程彩虹的房間裏對她大打出手,並且讓她以後離自己帶回來的男人遠一點兒。她是心疼女兒的,怕女兒受到傷害,又為無法保護她的自己感到羞恥,但是她隻能把這種情緒發泄到女兒身上,她很沒用。
從那天開始,程彩虹開始夢遊,總是說衣櫃有個洋娃娃,又過了一段時間,洋娃娃在程彩虹的夢境中變成了現實。再然後,衣櫃裏就真的出現了一個血跡斑斑的洋娃娃。
“這個歌謠的寓意很清楚了,孩子的父親現在在哪裏?”萬東陽突然問道。
程霞拒絕回答。藍奇回來過,但是那件事發生之後,他不會再回來了。
萬東陽繼續逼問道:“他還活著嗎?死了嗎?怎麽死的?”
程霞的眼中突然閃過一幅血腥的畫麵,她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才把那畫麵從腦中驅散開,然而萬東陽的指責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
“彩虹不是你的妹妹,是你的女兒吧?”
“彩虹的父親死了嗎?”
“你為什麽會從事現在的職業?”
“你是不是殺人犯?”
……
萬東陽一直逼問,一幅幅畫麵在程霞的腦海中閃過,她拚命地捂著耳朵,搖著頭,試圖躲避萬東陽。
很快,萬東陽的詢問結束了,伴隨著詢問結束的還有一記悶悶的敲擊聲。程霞猛地抬起頭,看到萬東陽血流滿麵地躺在沙發上,一旁的程彩虹拿著煙灰缸一下一下地打著他的頭。
程霞慘叫起來,她撲過去一把拉住程彩虹,轉身就往外跑。研究室的外麵,胡夏夏和蕭婉揚都不知道去了哪兒。
“這不是我女兒,她是魔鬼!我的一切遲早都要被她毀掉!”
6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麽?”街道的角落裏,程霞拚命地搖晃著程彩虹,程彩虹對母親露出了慣有的天真笑容,而她的臉上還沾著萬東陽的血。
“你是不是想要害死我,是不是?!”程霞搖晃著女兒的肩膀問。
程彩虹什麽都沒說,還是對著母親笑。
看著女兒的笑容,本來想繼續罵的程霞,卻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從女兒出生到現在,她的一切都不順,常常讓人崩潰。父母重病需要錢,女兒吃飯上學需要錢,她不得不做著賣身的營生,但是自己年紀越來越大,掙到的錢也越來越少,偏偏程彩虹還夢遊,把客人全都嚇跑了。她簡直是老天爺派來懲罰自己的!
程彩虹六歲的時候,藍奇回來過,來到她租住的小房間,跪在地上對她懺悔,說自己後悔了,想回到她們母女身邊。那個時候她多開心啊,她一直都在盼望著藍奇回來,和她組成一個家庭,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但是好景不長,藍奇回來沒多久就開始找她要錢,剛開始隻是幾百塊,後來就幾千塊,再然後他要求程霞把家裏的存折給他保管,程霞不肯,兩人撕扯起來,驚醒了睡著的程彩虹。看到媽媽被人欺負,程彩虹拿起一把剪刀戳進了藍奇的大腿。
殷紅的血瞬間噴了出來,藍奇慘叫一聲,一腳把程彩虹踢到了角落,程霞死死護著女兒,藍奇打了120,被救護車拉走了。從那天起,藍奇真的就沒再出現過。
“你說,你是不是想逼死媽媽才開心?”她看著女兒的眼睛,然而程彩虹什麽都沒有回答。
程彩虹哭了,她靜靜地看著程霞,默默地流著眼淚。
程霞愣住了。程彩虹經常夢遊,又有殺人嫌疑。但是她從未傷害過自己,她傷害的都是那些試圖傷害自己的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女兒還是惡魔嗎?
她一直認為女兒奪走了她的一切,但是她是不是也奪去了一個正常孩子應該有的一切呢?
她開始懷疑,女兒跟著自己真的是對的嗎?自己真的給了她成長所需要的一切了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每天晚上招攬生意,白天就睡覺,有時候女兒放了學還要幫她打掃房間、做飯。那麽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廚房的灶台前努力翻動著鍋裏半生不熟的菜,那樣的場景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看到過。然而很快她就又睡過去了,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八九點,她就吃掉那些冷了的飯菜,繼續去招攬生意。她很少跟女兒交流,最多是掙錢之後帶程彩虹去吃一頓好吃的,很快就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了。
女兒是什麽時候長高了的,她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她看著女兒的臉,心裏一陣悲痛,一陣感慨。當初家人要求她把孩子打掉,哪怕要冒不能再生育的風險。他們選擇了最好的醫院,借夠了醫藥費,然而當她看到B超單子上已經長出人形的小家夥,又不願意了,她舍不得這個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小東西,還是選擇了把她生下來。
在醫院裏,她看著程彩虹小小的身子,心裏充滿強烈的母愛和保護欲,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孩子,保護自己的女兒。然而她現在又做了什麽?她看著女兒小小的臉,覺得自己很不配做一個母親。她的女兒雖然有時候很恐怖、很嚇人,卻從未傷害過她。
“彩虹,你告訴媽媽,你現在最想做什麽?媽媽陪你去。”她溫柔地幫程彩虹擦幹淨臉,然後蹲下來問她。
“我想去遊樂場坐摩天輪。”程彩虹指著不遠處的摩天輪。程霞點點頭,拉著她的手向遊樂場走去。
兩個人在去遊樂園的路上買了冰激淩,一人一個,吃著往前走,程霞還買了兩件親子裝,是藍色條紋的海魂衫,胸口還有漂亮的白色領結,程彩虹穿上顯得格外漂亮。
兩個人坐在摩天輪上,程彩虹看著外麵,一臉激動和驚訝。
“好漂亮啊,媽媽……姐姐……”意識到自己叫錯了稱呼,她忙改了過來。
“沒關係,今天就叫媽媽吧,我不當姐姐了。”程霞說著,把女兒擁入懷中。在她的記憶裏,她似乎從未這麽擁抱過女兒。
這時,她聽到了可怕的咯吱聲,她猛地抬起頭,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們乘坐的座艙掉了下來。
她驚呆了,這時,她的女兒一把甩開了手裏虛擬的洋娃娃,撲過來抱住了她。
咣——
巨大的撞擊聲在遊樂場響起,夾雜著周圍人的慘叫聲,程霞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頭疼欲裂,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驚呆了。
程彩虹死了,她滿臉是血地躺在程霞身下。在座艙下墜的途中,她墊在了程霞下麵。
程彩虹那件漂亮的海魂衫已經沾滿了鮮血,血跡迅速地擴散,流到地上,流入了草叢中。失去的血再也回不來了,就像流逝的生命一樣。
程霞張了張嘴,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眼淚也是過了好久才噴湧而出。她徹底失去了程彩虹,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她不是惡魔嗎?惡魔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就死了呢?她應該是要纏著自己一輩子的啊!淚眼蒙矓中,程霞似乎看到了女兒剛出生的那一天,她因為體力透支很快睡了過去,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小人兒,長得很像她,皮膚白皙,一塵不染。她似乎感受到了程霞的目光,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看向程霞的方向。
程霞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手,被她攥住,不肯鬆開。
“嘿,小家夥,我是你媽媽。”她說話時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嚇著這個柔弱的小家夥。
那個時候,她的女兒明明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啊!
7
程霞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研究室的沙發上,眼前是天花板上的吊燈。她不願意坐起來,伸手捂住了臉,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瞬間沾濕了手心,流入了她的衣領。
“有什麽好哭的,都說了是催眠。”
她猛地坐起來,轉身撲向程彩虹,程彩虹也剛剛從催眠中醒來,還在茫然狀態就被自己的媽媽抱了個滿懷,她有些詫異又有些驚喜地伏在母親的懷抱裏,一點兒大動作都不敢有。
“好了,平複一下情緒,剛才是我的判斷失誤,我以為彩虹的夢遊和夢境都是因為她感受不到你的愛,所以她要把她所有的愛都給那個洋娃娃,那個洋娃娃象征她自己,她要來扮演一個母親的角色保護過去的自己,可是我錯了。你的女兒,她確實是想扮演一個母親的角色,但是想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你。她一直在拚命保護你,在你覺得有危險的時候,她都會出現,她還很弱小,沒有辦法用其他的方式來表達,所以夢遊和裝神弄鬼是她的常態。”
“你說她是個魔鬼,是來毀滅你的。”萬東陽說道。
“不,她是天使,她是來拯救我的……”程霞搖頭,“我會找一份體麵穩定的工作,好好把她養大。”
“你明白就好,今天的谘詢到此結束了。”萬東陽說道。
程霞呆滯地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但程彩虹並沒有跟她走,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
程霞推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太太,向萬東陽道謝之後,她拉著程霞離去了。
程彩虹一個人坐在研究室裏,對著離去的母親微微笑著,然後慢慢消失不見,或者說,除了程霞,其實沒有人能看到她的存在。
她本身就不存在。
程彩虹早就死了。
程霞還是時不時來萬東陽的研究室,講一些她和程彩虹之間的事情,經常說著說著就笑了,有時候又會突然倒退到女兒剛剛開始夢遊的時候,她嘶喊著說女兒是個魔鬼,但最終還是會安靜下來。她的母親在研究室的門口等著她,她一出來,老太太就禮貌地跟萬東陽道謝,拉著她回去。
“她的病……還沒好嗎?”蕭婉揚看著萬東陽,眼裏有些擔憂。
“嗯,其實她這樣也不錯,一直活在女兒還在身邊的夢中。”萬東陽回答道。
蕭婉揚不說話了。
程彩虹其實不是在夢中才死的,她很早就死了,程霞第一次找萬東陽來做谘詢的時候,萬東陽對著空氣愣了半天,還是胡夏夏衝出來解決了萬東陽的困境,對著空氣來了個自問自答,讓蕭婉揚敬佩不已。
程彩虹是出車禍死的,某天晚上,她從夢中醒來之後很害怕,上街去找程霞,被一個酒駕的司機撞了,當場死亡,司機逃逸,到現在也沒抓到。之後程霞就陷入了現實和夢境交織的幻覺,她一直覺得程彩虹還活著,並且如同鬼魅一般保護著她,為此她多次抱著一個不存在的洋娃娃來到萬東陽的研究室尋求幫助,希望把那個並不存在的女兒趕走。而那些把客人嚇壞了的行為,也全都是她做的,她經常在夜晚醒來,扮作程彩虹的樣子跟客人說話,每次都把客人嚇得奪門而逃。她卻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女兒在驅散那些讓人惡心的客人,從而保護自己。
她真的很需要人來保護。
萬東陽便將錯就錯給她做了治療,把她從女兒是惡魔的噩夢中拯救了出來,然而,她又陷入了還和女兒生活在一起的夢境中。
“她其實一直對她女兒心懷愧疚,但又認為是女兒的出生毀了一切,所以女兒死之後,她就在悲痛和悔恨中陷入了噩夢的輪回,噩夢是不是很有趣?”萬東陽問蕭婉揚。
蕭婉揚不敢苟同。
“為什麽不治好她?”蕭婉揚問。
“那就讓她活在夢裏唄,你給她做什麽治療,讓人家白花錢。”蕭婉揚很不屑。
“我要是不給她治療,她夢裏的女兒就是魔鬼,現在她的女兒是天使,你覺得哪種夢更讓人好受一些?”
萬東陽說完,捂著自己的頭呻吟著坐在了沙發上。
蕭婉揚很無奈:“你怎麽了?”
“剛才在夢裏被人拿著煙灰缸砸頭,砸得疼啊。”
蕭婉揚一聽就笑:“在夢裏砸了你的頭,怎麽現實裏還頭疼啊?”
一旁的胡夏夏卻什麽都沒說,伸手幫他按摩,蕭婉揚看得很奇怪,胡夏夏也沒有解釋。兩個人之間不需言語的默契是她和萬東陽從不曾有的,蕭婉揚默默地轉過頭去,但很快她又轉過頭來。
“對了,你的助理回來了,那我……”心裏不舒服的蕭婉揚突然想起一個更具有危機感的事件——她的飯碗怎麽辦?
“別擔心,我隻是暫時回來休息一段時間,過陣子還要開始另外一段旅行。我必須要找到一個人。”
“找人?找誰?”蕭婉揚很好奇。
“一個隻在夢中出現的女孩,找到了能長生不老哦,年輕人。”胡夏夏笑著說道。
“您老貴庚啊?”蕭婉揚翻了個白眼。
“身份證上是二十五歲,其實我永遠十八歲。”胡夏夏說著,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那表情讓人懷疑她是長生不老的人,她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好幾百歲了。不過蕭婉揚不在乎,她隻在乎自己的飯碗。
看看又到下班時間了,蕭婉揚起身收拾好房間準備離開,突然轉過頭看了萬東陽一眼。也許她在乎的東西,還有一個,就是萬東陽。
萬東陽的影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落到了蕭婉揚的心裏,再也無法驅散出去。
有機會我也做個心理谘詢吧……讓他告訴我,準備單身一輩子的女人應該怎麽避免對男人產生好感。
蕭婉揚發誓,她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