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夢的人

有人說,做夢是件美妙的事情。

我承認。

但是為什麽人不能活在夢裏?

現實裏的我,太累太累。

——張筱雨

1

新月如鉤,在繁星點點的夜幕上撕開一道傷口,光華無力,還沒有照到地上就消散幹淨。夜沉如水,似乎能將所有東西吞沒,唯一**漾著生氣的地方竟是燈火通明的花街。

怡紅樓也不例外,點亮了所有的燈籠,女人們都裝扮得花枝招展。因為沒有規律的休息而暗沉的臉色都被脂粉蓋住,在燈火的映襯下反而多出幾分妖豔。她們努力施展自己的魅力,翹首以盼客人的到來。然而,平時應該人聲鼎沸的怡紅樓,此刻卻還是一個客人都沒有。

連往日清高慣了的花魁都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抬手推窗,一截玉臂便從織錦華服的廣袖中露出來。眉目如畫的麵容從半開的窗子裏往街邊張望,長長的街道和以往一樣兩邊掛滿了紅色的燈籠,燈籠上精雕細刻的花鳥魚蟲精致無比。

“怎麽還沒有人來呢……”花魁喃喃道。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才慢慢走來一個白衣的男子,他身段修長,眉目俊秀,但是白淨的臉上麵無表情,眼神裏帶著一絲輕蔑,甚至隱隱透出一絲煞氣。

怡紅樓的姑娘們一哄而上,忙把男子迎了進去,花魁的嘴角挑起一絲微笑,纖長雪白的手收了回去。

今夜好歹不會太無聊,她這麽想著,直到聽到樓下的慘叫聲和求救聲。

她匆忙下樓,發現樓下所有的人都倒在血泊中,而那名白衣男子此刻就站在那裏,用一塊白色的手帕擦拭著長劍上的血漬。

花魁慘叫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跑去,白衣男子靜靜地看著她逃,直到她消失在街的盡頭才慢慢地追了上去。

轉過街角,就見那花魁坐倒在地上,雙腿發軟,全身哆嗦。而她麵前則是一整條街的死人,那些人倒在地上的姿勢各異,紅色的血將原本顏色鮮亮的衣服染成深深的紅色,或者幹涸的深褐色,地上也已經看不到原來的青磚,隻有連成一片的黏膩的血河,映著紅通通的燈籠,讓人不寒而栗。

“饒了我吧,求你了。”花魁絕美驚恐的臉上布滿了淚痕。

“不行!你必須死!”

男子提起手裏的長劍,一邊冷冷地說著話,一邊向她緩緩走去。

張筱雨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還躺在宿舍裏。外麵依然是一片漆黑,她看了一下手機,又是淩晨三點,她再次被噩夢驚醒了。她最近經常做這種噩夢,總是有人死去,也總會有一個冷血的殺人魔出現。

“啊——”一聲驚叫在她身後響起,她詫異地回過頭,看到一個室友一臉驚恐地站在宿舍中間看著她,全身哆嗦,麵色蒼白。

“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那裏坐著幹嗎?嚇死人了!”

她張了張嘴,最後隻說出了“對不起”。

“神經病。”被嚇到的舍友氣衝衝地去了廁所,被她的尖叫聲吵醒的人也紛紛對張筱雨白眼,盡管吵醒她們的人並不是張筱雨。

“對不起,吵醒你們了。”張筱雨道歉道。她知道接下來的時間都會睡不著了,就起身下了床,坐在窗口的椅子上,看著學校外麵茫茫的夜色出神。

深夜的校園早已經沒有人走動了,空****的。隻有路邊一排排的路燈和那些白天看起來生機盎然、晚上卻黑壓壓讓人覺得恐懼的樹林和草叢。路燈的光再亮也照不清樹林的陰暗麵,那些陰影形狀各異,像一隻隻伺機而動的怪物。

“再亮的地方,也有黑暗存在……”張筱雨的心裏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話。

2

晚上最後一班地鐵,裏麵僅有的幾個乘客都昏昏欲睡,隻有車軌聲和偶爾傳來的報站聲。蕭婉揚坐在座位上,打著哈欠翻開自己的專業書,勉強看了幾頁就困得看不下去了。

一天的兼職結束後,蕭婉揚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散了。她蜷縮在座位上,披著半舊的米色大披肩,那個滿是汙漬卻沒時間去清洗的帆布包也被她拿來放在膝蓋上保暖。地鐵裏的空調呼呼地吹著,空氣微涼,但是裹得嚴嚴實實的蕭婉揚覺得很舒服。

世界上最爽的事情之一不就是裹著被子吹空調嗎?蕭婉揚覺得自己可以就這麽一直睡下去。然而她不敢,因為考試掛科的話,補考是要交錢的。

她翻了一會兒書,又放了回去,從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那是室友張筱雨借給她的課堂筆記。有時候她實在太困,就在課堂上睡過去了,張筱雨就會把筆記做好給她。張筱雨簡直就是居家旅行、翹課走神的必備神器。

今天的筆記本不是以前那個藍色的畫貓咪的筆記本,而是一個新的本子,深紅色的扉頁,上麵有一隻流淚的眼睛。

“哎,專業課筆記永遠都是這麽多。”蕭婉揚嘀咕著打開了筆記本。

筆記本的第一頁用口紅寫了一行字,嚇得蕭婉揚一下子精神百倍。

我就這樣殺了她。

口紅寫的字看起來非常具有震懾力,在大半夜裏配上地鐵涼颼颼的空調,讓蕭婉揚感受到了鬼片的效果。

蕭婉揚急忙翻到後麵,發現目標是一個女孩,筆記本上列出了各種各樣的詳細的謀殺計劃。

1.她很美,這是她的優勢,所以她很受男生歡迎,也足夠開放,有去夜店的愛好,夜生活豐富,可以晚上和男孩們一起去喝酒。先拿到她的夜晚出行計劃,然後尾隨。在人多不明顯的時候,給她下藥。

2.介紹男朋友給她,絕世好男人,完美無比,然後在婚禮當天當眾甩了她,讓她羞愧抑鬱自殺。

3.尾隨她到她的住處,在電閘上做手腳,並破壞她家供電係統,出來查看電閘觸電而亡,此法有缺陷,容易傷及無辜,慎用。

4.和她做朋友,叫她一起去遊泳,勸她去深水區……

這句話沒有寫完,而且“做朋友”三個字被重重劃去,顯然這個想法不成立,後麵還寫了幾十條,每一條都是一個殺人計劃。雖然沒什麽技術含量,但是看下去,還是讓人有點兒膽戰。

張筱雨跟誰結了仇啊?蕭婉揚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張筱雨最近有什麽異常之處,她這幾天簡直是太忙了。

蕭婉揚趕在宿舍關門的最後一分鍾到達了宿舍,宿管阿姨教訓了她幾句,放她進去了。蕭婉揚回到宿舍,其他人都睡了,隻剩張筱雨一個人坐在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吊帶睡衣,頭發披散下來,背對著蕭婉揚坐著。窗戶大開,一陣風徐徐吹來,也吹動了她的頭發。蕭婉揚覺得此情此景挺美,但是想到那個殺人計劃的本子,又覺得背脊發涼,有點兒瘮得慌。

“筱雨,你怎麽還不睡?”蕭婉揚有點兒尷尬地問道。

“我做噩夢了……睡不著……”張筱雨說完遞給蕭婉揚一盒酸奶,“累了吧,喝了早點兒睡。”

蕭婉揚接過酸奶,心裏湧起一陣暖意。明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談談……喝完酸奶,濃重的困意襲來,她鑽進被窩,很快就睡著了。

3

來到夢境研究室之後,蕭婉揚還是沒事就跟萬東陽念叨:“我從來不做噩夢,因為不管什麽夢都不如現實生活讓我覺得恐懼。”

蕭婉揚說的是事實。她原本家庭富裕,父母做家族企業,從來沒缺過錢,所以和朋友出去玩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她來付賬。剛開始朋友們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就習慣了。這個習慣在她家破產之後沒能延續下去,於是跟她一起出去的朋友越來越少了。最後除了張筱雨,沒人經常跟她逛街。

蕭婉揚從豪華別墅區搬出去,住到了連廁所都是一個樓層公用的筒子樓。每到飯點,樓道裏便混合了各家做飯的油煙,平時也不用擔心什麽隔牆有耳,因為說話聲會順著牆縫鑽過來。和父母一起擠一個單間,也沒有什麽隱私可言。所以每天早上她睜眼前都祈禱過無數次,希望睜開眼後看到的是她那個豪華公主房雪白的天花板,但是每次都看到髒兮兮、油膩膩的天花板上那個黃色的節能燈泡。

“哎……這個月攢的還不如欠的多……”每個月底發工資時,蕭婉揚的父親就會坐在桌子前麵疲憊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這個場景蕭婉揚看過無數次了,然而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場麵了。那些要債的時不時跑來潑個油漆、貼個恐嚇大字報、丟死老鼠,這才是真正讓她崩潰的。

她現在依然記得那個暴雨的晚上,他們一家三口躲在筒子樓對麵的自助銀行大廳,看著罵罵咧咧催房租的房東堵在門口。那個夜晚格外難熬,而她當時慶幸的竟然是那天沒喝太多水,不用擔心找廁所的問題。

也就是那天晚上,蕭婉揚又夢到了她原來像公主一樣的生活,醒後她大哭一場,那感覺真心難受。從那天開始,她就覺得自己的現實生活才是一場噩夢,但在這場噩夢裏她必須要好好生存下去,死一次就全盤清空了。

蕭婉揚每天除了在學校上課,其他時間都在各種兼職場所奔波,幸好她長了一張姣好的臉,可以兼職做做模特。晚上來夢境研究室,利用一切時間做盡可能多的事情。這樣忙碌的壞處是勞累和壓力,她的脾氣因此越發暴躁,而好處是這樣高強度的勞動讓她的身材不用刻意保持就一直很纖細,起碼從來沒有攝影師提醒她注意保持身材。

萬東陽這裏的工作是很閑的,蕭婉揚晚上有時候會在那裏補覺,癱在茶水間的小沙發上睡得呼呼的,沒有特殊需要,萬東陽也不會叫她。不過時間長了,倒是蕭婉揚對這份薪水有點兒心虛。

“老板,除了平時的工作,我還能做點兒別的什麽嗎?”

萬東陽很欣慰地拿出一疊宣傳單:“你去你們學校發點兒名片和宣傳單吧,我本來想自己去的,既然你主動要求了,我就不去了。”

“那你準備幹什麽?”

萬東陽打了個哈欠:“睡覺。”

蕭婉揚啞口無言。

“做心理研究的不就是要多接觸人嗎?你難道要一直靠著書本的理論知識紙上談兵啊?那遲早開不下去。”

結果萬東陽竟然真的出來見人了——

那是個晴天,萬裏無雲、風和日麗,特別適合逛街,蕭婉揚也滿心歡喜地準備跟張筱雨一起出去散心。然而走到校門口時,她發現那個隻會在研究室裏穿著白大褂打太極的奇葩竟然穿了一套白色運動衣站在學校門口發傳單。萬東陽完全沒有理會驚訝的蕭婉揚,微笑著徑直向她們走了過來。

“我聽你的,今天出來見人了。”

蕭婉揚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的說辭,而一旁的張筱雨卻很有禮貌地跟萬東陽互問了聲好,然後笑著問道:“這是你男朋友嗎?”

話音剛落,張筱雨的手裏就被萬東陽塞進了一張傳單外加一張名片。

“我是她的老板,你好。”萬東陽特別積極主動。

張筱雨意味深長地笑道:“老板?哪種老板?”

“打工的老板!”蕭婉揚氣呼呼地把傳單和名片從張筱雨手中奪過來,撕爛了丟到身邊的垃圾桶裏,然後把萬東陽趕進了地鐵站。

“你還是在研究室待著吧!”

蕭婉揚轉過身,卻看到張筱雨臉上的表情,那表情介於興奮和厭惡之間,像是雜糅到一起的油彩,詭異又和諧。蕭婉揚無法確切地形容出張筱雨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但是張筱雨的表情確實嚇到她了。

“筱雨,你怎麽了?”

“你們關係很好啊……但是女孩子一定要小心……”張筱雨說道,聲音飄然,表情麻木。蕭婉揚愣住了,張筱雨的眼神沒有停留在蕭婉揚身上,而是越過蕭婉揚的肩膀飄向不遠處。蕭婉揚轉過頭一看,一個小偷正鬼鬼祟祟地試圖偷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子的錢包,但是被對方發現了,女子沒有大聲吵嚷,反而抱著包臉色蒼白地跑了。

“你看,做了壞事的人,大家都不敢譴責,因為害怕被報複。”張筱雨說道。蕭婉揚無言以對,最後搖搖頭,打電話報了警,然而警察還沒來,小偷早就跑沒影兒了。

張筱雨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蕭婉揚覺得她很奇怪,她從來都是很淡定從容的,但現在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4

蕭婉揚從研究室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她發現張筱雨依然沒睡,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

“你還沒睡?”她走過去坐在張筱雨身邊。

“我又做噩夢了……”張筱雨有氣無力地說,表情有些痛苦,又摻雜著一些蕭婉揚看不懂的情緒。蕭婉揚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太好,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張筱雨的手冰涼涼的,如同她的心情。

張筱雨有個發小叫周桐,他長得很帥,人也很體貼,美中不足的是個子矮了點兒,身高隻有一米七,而張筱雨身高一米六八,但這阻止不了張筱雨對周桐的暗戀。

兩個人從小學到高中都是鄰居,可高中畢業之後,張筱雨就搬家了。巧的是,大學讓他們再次相遇了。因為這樣的緣分,兩個人前所未有地親密起來,在一起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兩個人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他們每天很默契地一起吃飯,一起上課。周桐去籃球場打球,張筱雨總是送毛巾、送水。張筱雨從來都沒有穿過高跟鞋,甚至都不買,就是為了在周桐麵前顯得自己嬌小一點兒。她對周桐的感情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來,但是每次有人問,她都不承認。

“我覺得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張筱雨在人前從來不會表現出對周桐的好,隻在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才會如此,這一點讓蕭婉揚很費解。

“你是不是看不上周桐?”蕭婉揚私下問過張筱雨,張筱雨總是笑笑不說話,大家也就心領神會了,隻是不知道她為什麽不願意大大方方地承認。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筱雨和周桐去食堂吃飯,周桐穿著一件新買的白色T恤,頭發也理得很精神,臉上滿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幸福感。張筱雨就這麽看著周桐,覺得他今天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整個人透出一種以往沒有的神采。周桐接了一個電話,過了一會兒,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就來到了兩個人麵前。女孩梳著一個花苞頭,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耳邊有幾縷垂下來的卷曲發絲。她穿著一條V領的無袖碎花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色低跟涼鞋,皮膚潔白細膩,像洋娃娃一樣精巧可愛,這個洋娃娃毫無預兆地撲過來抱住了周桐。

洋娃娃名叫林琳,家庭條件很好,長相也不錯,就是脾氣有點兒嬌縱。兩人成雙入對地出入各種場合,林琳對周桐簡直好到人神共憤的地步了。

張筱雨落了單。之後她再去找周桐吃飯,就發現周桐身邊總是有個小尾巴跟著,不管走到哪裏都跟著。曾經的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而且其中之一的林琳總是背著周桐衝她翻白眼。

張筱雨不再找周桐了,而是開始和蕭婉揚在一起,但是她也變得越來越沉默,以前那個隨和又愛笑的張筱雨不見了,蕭婉揚覺得很心疼。

這天,她做完兼職,給萬東陽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今天不去了,然後就帶著張筱雨出去逛街散心,還帶她去飯店吃大餐。

以前,張筱雨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會打扮得幹淨得體,不管什麽場合,她都不曾失態過。而今天,蕭婉揚看著萎靡不振的張筱雨,懷疑她昨天沒脫衣服就睡了,或者幹脆根本就沒睡——她身上的衣服是前一天穿的,上麵有許多細碎的褶皺,頭發也有些淩亂,眼裏爬滿血絲,目光呆滯,死水一般平靜無波。蕭婉揚拉著她的時候,她整個人跟沒了魂似的,隻是機械地跟隨蕭婉揚的動作。坐在飯店裏也是,蕭婉揚說好幾句,她才回應一句。蕭婉揚心疼地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

“別怕,有我陪著你呢。”蕭婉揚安慰道,但是張筱雨卻突然推開了她,站起身來。

“我去趟衛生間。”張筱雨說。

張筱雨從衛生間回來時,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萎靡的樣子了,她重新整理了頭發和衣服,洗了臉,甚至還化了個妝,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蕭婉揚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之前的張筱雨隻是一具行屍走肉,而現在魂魄歸位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哆嗦,半天沒說出話來。

因為無話可說,蕭婉揚隻好低頭吃菜,張筱雨似乎也無意挑起話題,兩個人就埋頭各吃各的,吃完就打道回府了。

路上,蕭婉揚幾次想跟張筱雨談談周桐的話題,但是都被張筱雨岔開了。最後蕭婉揚忍無可忍,直接問了一句:“筱雨,你到底是不在乎還是故作堅強?”

張筱雨愣了一會兒,笑著回答:“有區別嗎?看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既然事情已經如此,何必糾結。”說完就徑直走開了,全然沒顧愣在原地的蕭婉揚。

深夜,女生宿舍傳來一陣淒厲的哭號聲,哭的人不是張筱雨,而是張筱雨上鋪的舍友鍾虹。

鍾虹失戀了,被男朋友劈腿,分手分得驚天動地,人盡皆知。蕭婉揚本想勸勸她,但是想起兩人早已經疏遠的關係,最終還是閉嘴了。張筱雨卻很好心地拉著她小聲勸慰起來,兩人最後去了衛生間長談。

蕭婉揚鬆了一口氣,雖然張筱雨的行為有點兒反常,但還是那個她認識的善良又樂於助人的女孩子,於是她安心地進入了夢鄉。

清早,蕭婉揚被另一聲淒厲的慘叫聲驚醒。她睜開眼睛,發現其他舍友都圍著鍾虹的床鋪慘叫。鍾虹平躺在**,臉色蒼白,她的胳膊從上鋪耷拉下來,上麵有一排猙獰的傷口,被劃得血肉模糊;她的皮膚已經泛起青色,皮肉外翻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了,地上則蜿蜒了一地的血,有一部分已經幹涸了,空氣裏彌漫著腥味和鐵鏽味。

蕭婉揚胃裏一陣翻騰,她幹嘔了幾聲,胃都抽痛起來,卻什麽都沒吐出來。

救護車來了,幾個舍友戰戰兢兢地跟著醫生走了,蕭婉揚也想跟著去,但很快又停住了腳步,因為她看到張筱雨正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那個筆記本就是她在地鐵上看的那個。

“……筱雨……你在寫什麽?”蕭婉揚問道。

張筱雨合上筆記本:“沒什麽。”

“昨天……你跟鍾虹說了什麽?”

“我跟她說,要用最殘酷的方式報複傷害你的人,讓他永遠不敢再欺辱你。”張筱雨說道,抬頭看著蕭婉揚,“看到她這樣,你心裏是不是也很解恨?當初你家有錢的時候,她可是最愛巴結你的。現在可完全不一樣了。”

蕭婉揚沒說話,她沒想到眼前的張筱雨竟然變成了這樣,讓她感到恐怖,感到難以靠近。

“筱雨,你喜歡周桐對不對?你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的吧?”蕭婉揚問。

張筱雨笑著搖搖頭:“我本來就是這麽一個人啊……你知道嗎?我已經殺過很多人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統統都該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淡然的笑容,她仰著臉看著蕭婉揚,目光清澈,話語卻冰冷刺骨。

蕭婉揚愣在原地,還未消化她的話,張筱雨笑了笑,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我是殺過人,但都是在夢裏,夢裏的事情,誰控製得住啊?”

蕭婉揚說不出話來,清早的宿舍冷冷清清,窗戶開著,冷風不停地吹進來,她看著那個微笑著的張筱雨,背脊陣陣發涼。

第二天,林琳失蹤了。

5

林琳失蹤本來不關張筱雨的事情,但她還是被警察帶去問話,原因是林琳失蹤的前一天晚上和張筱雨私下見過麵。頭兩天大家都沒在意,畢竟大學生逃課跑出去玩幾天是常事,一般都是有舍友打掩護並且每天都會有聯係。但是林琳的失蹤很奇怪,她沒有和任何人打過招呼,也沒有再聯係任何人,連手機都放在宿舍沒有帶走。她的父母幾天聯係不到她,就找到了學校,這才發現她已經好幾天沒跟身邊的人聯係了。

學校裏一下子炸了鍋。這個時候,有人說林琳失蹤頭一天晚上和張筱雨見過麵。又有好事的人調查了張筱雨的背景資料,發現她的父親因為過失致人死亡罪正在監獄服刑。這一下張筱雨火了,全校師生都懷疑她殺了林琳滅口。流傳出來的殺人原因千奇百怪,聽到這些原因時,蕭婉揚不得不佩服人的想象力。竟然有人說是林琳欠了張筱雨二百塊錢不還,張筱雨才殺了林琳的。傳言這東西向來是不需要證據的,人們八卦的熱情猶如水入熱油,愈發激烈,嘴唇碰嘴唇就能說出一條殺人的流言,細節到位、情節緊湊,宛如親眼所見。不得不說,語言有時候真是最有力的攻擊利器!更何況張筱雨還被警察帶走了,這豈不是說明她嫌疑很大嗎?

謠言演到最激烈的時候,張筱雨回來了。這個時候,她已經被五花八門的傳言推到了風口浪尖,除了蕭婉揚,沒有任何人肯靠近她。但是她好像並不在乎,每天正常地上課、下課、吃飯、休息。蕭婉揚相信張筱雨沒有殺害林琳,但是每次想到那個寫滿殺人計劃的筆記本,她又有點兒隱隱的不安。

其他幾個舍友不肯在宿舍裏睡,隻有張筱雨和蕭婉揚兩個人,晚上張筱雨會說夢話,而且經常大汗淋漓,蕭婉揚被驚醒後就會叫醒她。

張筱雨醒來後很快就會恢複平靜,催蕭婉揚去睡覺,說自己沒事。蕭婉揚回到床鋪就聽到張筱雨翻身的聲音,一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著。每次她問張筱雨怎麽了,張筱雨總是說自己做噩夢了。

最後,蕭婉揚把萬東陽的名片塞給了張筱雨。

“他專門研究噩夢的,你就跟他說說夢,也許對你有幫助。”蕭婉揚這麽說道。

張筱雨問她:“你覺得我應該去?”

蕭婉揚想了半天還是重重地點點頭,她現在對萬東陽越發信任。張筱雨就把名片收了起來:“謝了。”

張筱雨坐在萬東陽麵前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可能她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怕張筱雨尷尬,蕭婉揚回避了,於是萬東陽很無奈地自己衝了杯咖啡遞給張筱雨。

張筱雨看著萬東陽手中那杯散發著咖啡氣息但顏色又不怎麽對勁兒的**,很禮貌地搖了搖頭。

“那跟我說說你的夢吧。”萬東陽攤開手裏的筆記本,一副要好好聆聽的樣子。

“我第一次做夢是在一個月以前。場景是在學校的食堂,我本來是要去食堂吃飯的,但是進去之後,發現食堂裏站著一個女生,她也不說話,一直盯著我看,然後輕蔑地笑了一聲。”張筱雨稍作停頓,模仿了一下那個笑聲,繼續說,“她笑完之後,就坐到桌子上,趾高氣揚地看著我說:‘你不配和我待在同一個屋子裏,出去。’我當時就氣瘋了,立刻就撲上去抓她,咬她,奇怪的是她根本不反抗,隻會在被我傷到的時候嚷嚷疼,刺激得我越發用力,然後她就被我抓死了……”

“你害怕嗎?”

張筱雨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比起害怕,我心裏更多的是一種無以言表的興奮和刺激感……我覺得我終於打敗她了,打敗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

“你的家庭環境怎麽樣?”

“一般,不算好,也不算壞。”張筱雨回答道,“父母也都是普通工薪階層。”

“那你的生長環境和你的家庭條件匹配嗎?”萬東陽再次問道。

這次張筱雨沉默了很久,最後終於搖頭道:“不,差很多,我父母想給我最好的,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是在最好的學校和那些有錢有勢的孩子們一起學習。”

“壓力大嗎?”

“我學習很好。”張筱雨很從容,“父母對我也很好,我很幸福。”

“不,我是指精神上。”

張筱雨不說話,臉上的笑容也在一瞬間隱去,但是很快她又笑了起來:“不會,他們有他們的優點和長處,我也有我自己的優點和長處,何必去忌妒他們呢?”

“我沒說你會忌妒,我隻是問你精神壓力大不大。”萬東陽彈彈手裏的筆,繼續記錄。

張筱雨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隱約帶了些惱怒,但是轉瞬即逝。

“第二次,我夢到在學校,是一所女子學校。我在裏麵是一個男人,從我進學校開始,那些女生就用一種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夢中的我根本不在意,而是一個人來到教學樓樓頂,拿一把機槍掃射……”

張筱雨比畫了一個拿槍的姿勢。

“然後,血流成河……”

“你殺死的那些女孩中,有你熟悉的麵孔嗎?”

張筱雨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但她不肯說是誰。

“之後我做夢,做各種各樣的夢,場景都不同,但每次我在裏麵都是那個殺人者,而被殺的總是些年輕貌美的女孩。每次殺人的場景我都記得格外清晰,有時候我從夢中醒來,都分不清剛剛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看到夢裏被我殺過的人活生生地在我麵前走路、上課,我心裏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想讓她們真的從現實世界裏消失。”

“那麽一個月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萬東陽漫不經心地問道。

張筱雨低頭不說話了。

“我隻是幫你找做噩夢的根源而已。”萬東陽晃晃手中的筆,“你不想說也行,那就繼續給我講講你的噩夢,當作發泄也是可以的,我喜歡聽這個。”

張筱雨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禮貌地道了別,轉身出去了。

6

張筱雨離開之後,蕭婉揚才溜進研究室。萬東陽在翻著自己剛剛記錄的故事了。他坐在椅子裏,低頭看著腿上的筆記本,表情很專注。蕭婉揚看著他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般在垂下的發絲中偶爾扇動,像一幀幀緩慢播放的文藝紀錄片。

“筱雨她怎麽樣啊?有問題嗎?”

“問題不小,心理有問題的人往往行為舉止也會跟常人有些不同。她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心裏卻早早計劃了要殺一個人。她在極力偽裝自己,偽裝成一個淡定、從容、優秀的人,可她從心底裏又覺得自己不是。”

“我覺得她很優秀啊。”蕭婉揚真的這麽想,不管是外貌還是人品,或者為人處世,張筱雨在學校都算是很不錯的。

“她在隱藏罪惡感,這才是問題所在,她拒絕自己身上一切負麵情緒,但現在這些被她拒絕的負麵情緒已經控製了她,她還是不肯尋求幫助。”萬東陽搖頭道,“這樣的人,我沒辦法。”他起身輕輕走到研究室的窗邊,望著研究所上空那一格小小的、沒有星星的夜幕。

“從她跟我講的噩夢來看,她是一個很在乎別人看法的人,但她又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在她的夢裏,所有人都鄙視她,而她可以報複所有人。有趣的是她的身份,在夢裏她是一個男人,掌握夢中所有人的生死大權的是一個男人,有意思。”萬東陽眯眯眼,把手裏的筆記本遞給蕭婉揚,蕭婉揚愣了半天,還是拒絕了。

“我不覺得她是那樣的人,她……很好。”蕭婉揚喃喃道,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蕭婉揚第一次見到張筱雨,是在宿舍收拾床鋪的時候,她從小嬌生慣養,這些東西統統不會。偏偏父母幫她去辦入學手續了,她一個人鋪自己的床,鋪得亂七八糟。這時,張筱雨笑著把她拉到一邊,動作麻利地幫她整理好了床鋪,順便幫她領了生活用品。

後來的日子裏,不管她遇到什麽麻煩,張筱雨總會幫她出謀劃策,所以對她來說,張筱雨像一個大姐姐,總能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讓她依靠。

“她崇拜男權,覺得自己身為女人是一個巨大的劣勢,她從骨子裏看不起女人。她平日應該過得很壓抑,然後某件事情的發生,導致了她的心理變化,現在她已經完全被負麵情緒控製了。”萬東陽合上筆記本,轉著手中的筆說道。

蕭婉揚不相信,她皺著眉頭:“為什麽這麽說?”

“對她來說,男性是世界的掌控者,所以她在夢裏可以隨意決定那些女孩的生死,是夢中的強者。而在她的生活裏,她的父親是她和母親的主導者,她把自己生活的幸福或者不幸的原因全都歸結於她的父親,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被男人主宰的。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斷,具體發生過什麽事情,還得看她願意不願意說了。”

“我想她不會願意吧,那麽心高氣傲的一個人……”蕭婉揚低下頭喃喃道。

“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況不是特別好。”萬東陽說,“她應該是習慣在人前保持完美狀態的,就算有失態也會很快調整過來,但在剛才描述夢境的過程中,她幾次都陷入沉默狀態,完全被自己的夢影響了。”

“如果不及時疏導,應該會很危險吧,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長期壓抑的情緒一旦爆發,會很可怕。”

蕭婉揚想起了那本日記,但是張了幾次嘴,還是沒跟萬東陽說。她想回去之後跟張筱雨談談,但回到宿舍之後卻發現張筱雨拒絕和她交談,而是一個人上課、吃飯、去圖書館,繼續著大學生應有的生活。

警察又來過幾次,和張筱雨也談過話,還是一無所獲。

林琳的失蹤成了一個謎,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張筱雨已經成了學生們公認的凶手,所以她被孤立了,沒有人願意和她說話,除了蕭婉揚。然而張筱雨卻不想搭理蕭婉揚,而且一直在躲她。

林琳失蹤的第八天,周桐來找張筱雨了。

張筱雨努力控製著自己臉上的表情,唇角上揚時被壓下去,但又頑固地揚了起來,她隻能努力讓聲音平靜一些:“你……有什麽事嗎?”

“嗯……沒什麽,一起去上課吧。”周桐撓撓自己的鼻子。

兩個人又恢複了形影不離的關係,張筱雨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起碼不會再出現半夜坐在窗前不睡的情況了。

周桐的目的並不單純,但是蕭婉揚知道,張筱雨知道嗎?

蕭婉揚很擔心她。

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周桐請張筱雨去一家很貴的西餐廳吃飯,點了很多昂貴的菜,還開了一瓶紅酒。張筱雨打扮得很漂亮,穿著一條藍白格子長裙,露肩綁帶,**出來的脖頸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項鏈,墜著一顆殷紅的珊瑚珠,頭發挽成鬆鬆的馬尾,發梢還燙了卷,看起來清純又嫵媚。但周桐完全沒有心思欣賞對方的美,他看起來很憔悴,臉上的胡茬都沒剃幹淨,衣服也皺皺巴巴的,應該有兩天沒有換洗了。

而張筱雨卻吃得很開心,臉上也滿是興奮之色。

吃完飯之後,兩個人去公園散步,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周桐突然把她拉到了牆角,湊了過來。

張筱雨的心狂跳起來。但是周桐沒有進一步動作,而是問了她一句話:“筱雨,你把林琳弄到哪裏去了?告訴我好嗎?求求你了。”

張筱雨臉上的笑容馬上消失了:“你也以為她失蹤和我有關係?”

“起碼你應該告訴我,你們都說了些什麽吧?”周桐沒有堅持,但是他的眼神告訴了張筱雨答案。

張筱雨突然就崩潰了,她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周桐卻沒有去安慰她,而是固執地站在那裏等待著她的答案。

張筱雨的崩潰來得毫無理由,周桐也被她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是啊,我父親是殺人了,但又不是我殺人了,你們不能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我什麽都沒做,我什麽都沒做錯!你們怎麽能這麽看我?!難道就因為我是女人,所以你們都覺得我好欺負,全都來羞辱我嗎?你們都是渾蛋!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你們這種人,死了也活該!活該!”

張筱雨瘋狂地大喊著,好一會兒才停止,站在原地喘著氣,然後她慢慢地跪倒在地,滿臉是淚。

“我什麽都沒做……”

眼前的張筱雨縮著肩膀瑟瑟發抖,看起來楚楚可憐,周桐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愧疚,他似乎一直誤會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於是他走過去,輕輕地把她抱在懷裏。

“對不起,筱雨,我誤會你了……別哭了。”

在周桐的懷抱裏,張筱雨慢慢安靜下來,恢複了往日的淡然和乖巧。周桐看著這個熟悉的發小又回來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猶豫地問道:“筱雨,我還是想知道,那天你們兩個說了些什麽?”

周桐軟軟地倒地,張筱雨撲上來繼續砸他,直到周桐閉上眼睛失去意識……

7

張筱雨懼怕心理醫生,因為她總感覺那些人有一雙能看透人一切心思的眼睛,每一次對視都是一次對自己的深入探究,在那些人麵前,自己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無處可逃,想想就很可怕。她之所以去見萬東陽,就是因為他隻研究噩夢,然而萬東陽的問話卻一句句正戳到她內心的最深處,他比那些心理醫生更可怕。

萬東陽說得沒錯,她從小到大都活在壓力之下。張筱雨的父母是一對模範父母,見過他們的人都這麽說。他們拚命上班掙錢,日夜奔波,然後把掙的每一分錢都用在張筱雨身上,她從小吃的、用的都是父母所能買到的最好的,學校也是很貴的私立學校——盡管她完全可以在普通的公立學校裏學得很好。母親對她的上學問題其實不是很在意,覺得隻要學得好,哪裏都一樣,最後卻沒拗過張筱雨的父親。父親一直以來都很固執,他覺得自己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計,也必須要擁有家庭的第一話語權,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張筱雨隻得乖乖拎著書包跟初中的好友告別,走入了私立高中。

那些私立學校裏的學生非富即貴,雖然大家沒有刻意排斥她,但不同的生活經曆和背景讓她很難融入同學們的圈子,於是她越來越沉默。

有時候,她想和父母一起聊聊天兒,說說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們總是沒時間,久而久之,她也就放棄了和父母溝通。有時候她會跟周桐說說家裏的事情,但是告訴周桐的第二天,周桐的母親也會知道,久而久之,她也對周桐閉了嘴。周桐的母親是有名的大嘴巴,她不想自己家裏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一點兒隱私都沒有。

後來,她遇到了一個讓她敞開心扉、訴說自己內心苦悶的人。他叫許凡,是她的家庭教師,三十歲,長得斯文儒雅,說話待人彬彬有禮。他第一次給張筱雨補課,就看出來張筱雨的心情不怎麽好,於是第一節課,他們沒講多少課程,反而聊起天來。張筱雨馬上就被這個成熟儒雅的老師征服了,說出了自己的苦悶和煩惱。之後每次補課,都是以張筱雨的傾訴開始,之後許凡留下了他的電話,方便張筱雨隨時聯係他。

一天,張筱雨的父母雙雙出差,晚上突然下起了雷陣雨,張筱雨一個人在家,覺得很害怕,忍不住給許凡打了電話,那時是晚上十點多,沒想到許凡竟然真的來到了她家。

張筱雨本想打發他離開,但是在貓眼裏看到許凡淋得渾身濕透了,心裏又泛起一陣暖意,還是打開了門。許凡進來就一把抱住了她,張筱雨覺得很不舒服,就推他,結果許凡力氣大得嚇人,她根本就推不開。

許凡侵犯了她。

之後,張筱雨呆呆地坐在**抱著自己的膝蓋,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許凡在一旁抱著她,不停地說著自己愛她的話。張筱雨卻茫然不知所措,下體的疼痛和心靈的恐懼讓她無法思考。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許凡不停地在她耳邊說著情話,她卻隻覺得自己很難過。

之後張筱雨拒絕補課,不管父親怎麽發怒,也不肯再上許凡的課,然而她又抵擋不了父母不在時的空虛。

生日那天,她收到了父母給她訂的豪華外賣和生日蛋糕。那個蛋糕很漂亮,上麵是她最喜歡的玫瑰花,散發著淡淡的奶油香氣,看起來非常誘人,她卻一把推開,轉身去廚房拿了一包泡麵。

開水澆進麵裏,她看著緩緩上升的水汽發呆,過了一會兒,麵泡好了,她一個人吃完泡麵,看著空****的房間,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很想見許凡。

她記得許凡去了她一個同學家裏做家教,現在應該就是補課時間,她徑直去了同學家。然而,她剛來到門口時,卻看到許凡低頭親了那個女同學的額頭,兩個人親密無比,而那個同學的臉上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他們親昵地站在一起,像一對戀人。

她呆呆地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兩個人。許凡看到了她,她以為許凡會過來跟她解釋,或者跟她說些什麽,然而許凡隻是給了她一個笑,一個輕蔑的笑。

那個笑讓張筱雨當場崩潰了。她哭喊著撲上去撕打著許凡,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他輕蔑地對她說:“當初求你都不要,現在你又貼過來,你賤不賤啊?”

張筱雨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一直哭。

張筱雨的父親急匆匆趕來,她哭哭啼啼地說出了一切,然而許凡死不承認,說張筱雨得了青春期妄想症,張筱雨的父親氣不過,和許凡撕打起來。結果在推搡中,許凡摔倒了,撞破了腦袋,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張筱雨的父親坐了牢,許凡的家人哭天喊地地要嚴懲張筱雨的父親,張筱雨和母親哭著求他們,希望輕判父親,被對方撕打了一臉傷。

“別跟我們說話,你們不配,殺人犯!”許凡的母親臉都扭曲了,不停地哭嚎著。張筱雨在母親懷裏,看著母親悲痛又無助的臉,覺得自己的生活徹底崩塌了,隻能死死地擁著母親,依偎在一起。

8

後來,張筱雨在大學裏遇到了周桐,周桐幾乎撫慰了她的一切傷口,她變得越來越開朗,越來越自信。然而一切都在林琳出現之後變了。

她以為周桐會和她在一起,沒想到周桐隻把她當朋友,可笑的是周圍的人都認為是她看不起周桐。她有口難言,隻得默默接受這一切。既然對方有了女朋友,那麽她還是離他遠一些吧,張筱雨當時是這麽想的。她開始疏遠周桐,自己一個人上課、吃飯,每次去食堂遇到周桐和林琳也都會刻意避開。

女生宿舍樓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周桐。他拎著一大包的零食站在那裏,看著樓上林琳的宿舍窗戶,那窗戶亮著燈。

張筱雨覺得心裏不太舒服,低下頭想快步走過去,結果還是被周桐看到了。

“筱雨,你來得正好,能幫我把這些給林琳拿上去嗎?我倆吵架了,她不接我電話,也不肯下來。”周桐把一大袋子零食塞進張筱雨的手裏。

張筱雨低頭看著塑料袋裏五顏六色的零食,抬起頭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好輕輕地點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林琳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的青梅竹馬啊,這麽大一袋子零食,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張筱雨一陣窘迫,把手裏的零食袋子又塞回了周桐手裏,轉身要走,卻被林琳攔住。

“既然敢接,現在怎麽就不敢要了呢?”林琳看著她窘迫的樣子,突然對她嫣然一笑。

張筱雨看著林琳,林琳應該剛剛洗過澡,穿著一件黑色波點吊帶,下麵穿著淺藍色牛仔短褲,披肩發微濕,貼在細長白皙的脖頸上,身上有一股玫瑰的香味。

她的膚色很白,現在可能是因為生氣,所以泛著些許紅暈,看起來反而別有一番味道。她的嬌美是一根刺,直直地紮進張筱雨的內心最深處。

張筱雨想解釋,但是她張了張嘴,又沉默了。她突然覺得就這麽讓林琳心裏堵一下也不錯。於是她低著頭沒說話。

張筱雨喜歡周桐,從初中就開始喜歡,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求學的時候談戀愛,那樣對不起自己父母的辛苦。她本來想上大學之後就表白的,但之後的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直到她搬家,都沒有對周桐說出那句話。

搬家那天,她去找了周桐,但是周桐不在家,她把送給周桐的禮物給了周桐的母親。

晚上周桐給她打電話,沒提禮物的事情。

“周日有時間嗎?一起去圖書館。”周桐問的是這件事,好像全然不知道她已經搬走了。

“我……我已經搬家了。”她本想這麽說,但是最後還是沒說出口,她不知道是周桐的母親沒有告訴他,還是周桐隻是在裝傻。

你不知道我搬走了嗎?我搬走你難過嗎?會想我嗎?

她什麽都不敢問,覺得自己不配,所以什麽都沒有說。後來她沒再聯係過周桐,周桐也沒再聯係過她,兩個人就這麽漸漸淡了。

再次相遇之後,她其實是很開心的。她能感覺出來周桐對她有好感,但是也感受得到周桐對她僅限於有點兒好感,盡管兩個人天天在一起,但始終無法再進一步,究竟是什麽原因,張筱雨也不知道。

周桐和林琳在一起的那天,她幾乎要瘋了,她發微信約周桐在一個空教室見麵,然後精心打扮之後去赴約。

“你……你來了……”張筱雨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嘴巴發幹,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猶猶豫豫地說道,“周桐,我們……做朋友這麽久了,你覺得我怎麽樣?”

“你很好。”周桐說,但是還是沒抬起頭來。

“那為什麽……你選了她?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的。”張筱雨鼓起勇氣才把這句話問了出來,周桐明顯愣了一下,抬起頭來。

憋了很久的話既然開了頭,就注定不能在中途結束。張筱雨突然想把這些年自己的感覺告訴周桐,自己有多麽喜歡他,再次遇到他有多麽開心。

“我從初中就開始喜歡你了,每次你經過我家樓下,我都會在陽台上看著你。偶爾你往上看一下,我都會躲起來。有時候你喊我一起上學,我就會站起來看你。你穿著校服,對我眯起眼睛笑,陽光照在你的臉上,暖洋洋的感覺。那是我少年時最美好的回憶。後來我搬走了,高中時班上也有其他男生追我,可我覺得他們惡心,我腦子裏全是你。我想給你打電話,又怕你厭煩我。”

張筱雨不停地說著,周桐剛剛抬起的頭卻又垂了下去,但張筱雨已經顧不得了。

“大學遇到你,我很高興,真的非常高興,你對我也還是像以前一樣很溫柔,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但是他們不知道,遲遲不肯走出那一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張筱雨苦笑道,“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感覺的,可你為什麽最後卻沒有選擇我呢?”

張筱雨說完那句話,就沒再出聲了,盡管她還有很多話想問。這時,林琳從教室的角落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脖子上掛了條珍珠項鏈,所有的裝飾都是白色的,幹淨得像一朵剛剛盛開的百合花。

百合花露出了輕蔑的笑容,隻說了一句話:“你高中那點兒破事還以為我們誰都不知道呢?”

這一句話擊潰了張筱雨,而周桐在那之後連頭都沒再抬起來。也就是從那天起,她開始做夢,在夢裏,不管什麽人都會對她露出輕蔑的笑容,而她就會殺了那些人。

比起現實中無助的自己,夢中的自己更讓張筱雨滿意。在夢裏,她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可以製裁夢中所有的人。每次張筱雨想求助心理醫生,或者想跟蕭婉揚聊聊的時候,夢中殺人的快感又讓她猶豫起來。

有一天,她意識到自己快要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但她仍然不想求助,她害怕看到別人那種輕蔑的眼神,所以拚命想掩蓋這一切。然而,越是想掩蓋,這夢就做得越多、越真實,直到把她吞沒。

她無比期待沒有林琳的世界,所以每次看到林琳的時候,她就有抑製不住的殺意。

9

深夜,林琳躺在賓館的床鋪上,吃著薯片,看著韓劇,裏麵纏綿悱惻的愛情是她最喜歡的。她和周桐的相遇十分有戲劇性,她一直引以為傲,沒事就拿出來講。

一次,她和朋友去逛街,在一家女裝店裏看到了周桐,當時周桐正盯著一件女裝發呆。那天的周桐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米色休閑褲,一雙白色的板鞋,短發幹淨精神,看起來真有點兒韓劇裏小鮮肉的感覺。

林琳被他的臉吸引了,對著他發了一會兒花癡,然後拿起他一直盯著的衣服進了試衣間。

衣服很合身,她穿好了之後,故意在周桐附近轉悠了幾圈,想吸引周桐的注意,但是周桐看了她一眼就再沒轉過頭來。周桐走了,而衣服竟然已經結了賬,服務員說,那個男生說這衣服很適合她,所以送給她了,林琳忙追了出去,卻沒有見到周桐的身影。

林琳把那件衣服帶回家,那是一條潔白的連衣裙,無袖V領,胸口點綴著幾朵簡潔的珍珠,裙擺是紗質的,長及腳踝,如果配一雙白色的高跟鞋穿,就很有公主氣息,又不會過分誇張。周桐的眼光確實不錯,林琳在心裏這樣想,同時又在想著怎麽才能見到那個“小鮮肉”,滿足公主所需的標配——王子。

她覺得兩個人的相遇是命運的安排,於是沒事就去那家店裏轉悠,希望再次遇到周桐。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拿著購物小票托人在內部查到了周桐的會員卡號,拿到了他的電話。

兩個人就這麽在一起了。一個很浪漫的開始,然而又有一個很虐心的過程。

周桐從小認識的那個女孩讓她很不安。張筱雨的氣質也很符合周桐送她那條裙子,周桐心裏應該是有她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沒有在一起。林琳找人調查了張筱雨的家庭背景,她就是憑借這個徹底打敗了張筱雨。

張筱雨徹底消停了。但是周桐跟她也有了感情危機,他非常不讚同她的做法,兩個人一提起這件事就會吵架。那天吵完架,林琳很生氣地跑去找張筱雨,兩個人在樹林裏發生了爭吵。

“你不要臉!”林琳大吼一聲,轉身就跑。

她什麽東西都沒收拾,手機也沒拿就離開了學校,自己跑到郊區一個小賓館裏躺了幾天。她想讓周桐著急。幾天過去了,她覺得周桐應該已經急得不行了,就借賓館前台服務員的電話給周桐發了一條短信,說了自己的地址。

晚上,她化好精致的妝容坐在賓館裏等周桐,房間布置得很溫馨,點滿了彩色的蠟燭,還有一個漂亮的蛋糕和紅酒。

門鈴響了,她很興奮地衝過去開門。可門口站著的卻是臉色慘白的張筱雨,張筱雨揮起手中攥著的尖刀,林琳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尖刀直直地插進她的胸膛,濺起血色的火花。

張筱雨丟掉了尖刀,看著躺在血泊裏的林琳。她還是那麽嬌小可人,討人喜歡,隻不過現在躺在血泊裏一動不動。所有的美麗、氣質,沒有了活力的支撐,也隻是一具皮囊而已。

“那些噩夢終於不用纏著我了,因為所有該死的人都死了。”張筱雨拿出周桐的手機,撥通了110。

“我好累……”張筱雨對著電話說。

張筱雨坐在賓館裏等待警察的到來,身邊是插著蠟燭的蛋糕,粉紅色的奶油做成玫瑰的形狀,在燈光下散發著甜美**的味道,血一般的紅酒在燈光下折射出水晶般的色澤。

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吧,也好像不是……

張筱雨蜷縮在角落,抱著自己的膝蓋,把頭埋了進去。

人活著,真的好累好累……

10

林琳沒有死,但是受了重傷,警察火速把她送往醫院,周桐也在同一家醫院,兩個人都躺進了重症監護室。

據說,張筱雨被警察帶走的時候臉色很平靜。蕭婉揚去拘留所看她,她沒有化妝,臉色蒼白得可怕,頭發倒是梳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也很幹淨,像她一貫的風格。

蕭婉揚坐下之後,很久都不知道說什麽,還是張筱雨先開口了:“最近好嗎?”

“不太好。”蕭婉揚說,“我很想你……”

蕭婉揚說的是實話,但是張筱雨隻是笑了笑,沒有接話。她伸手把自己散落的頭發掖到耳後,笑著對蕭婉揚說:“我終於不做噩夢了,我終於不做夢了。”

“筱雨,其實……有什麽用得到我的地方,你盡管說……還有,我會照顧好你的母親。”

蕭婉揚的話擊中了張筱雨心中的最柔軟的地方。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她一直都不敢想,但是又不得不麵對。看著蕭婉揚平靜的臉,她低下頭,良久,說了一句:“謝謝。”

“其實你不用謝我,要不是你,我……我的人生可能會更艱辛。謝謝你在我困難的時候陪在我身邊,你是個好人,筱雨。”蕭婉揚說道,“你應該早一些來找我……不然的話……”

“沒有什麽不然,也沒有什麽如果,其實我早就該想明白,人生太殘酷,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張筱雨打斷了蕭婉揚的話。

蕭婉揚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說道:“我也很久不做夢了,但是……”她沒有說下去,隻覺得喉嚨噎得慌。

晚上,蕭婉揚一反常態地坐在研究室的沙發上發呆。萬東陽給她衝了一杯咖啡,端了一塊小蛋糕。

“筱雨她……如果我能夠再努力一點兒,也許就能救她了。當初你都能救邱凝,為什麽不對筱雨也伸出援手呢?”

“我沒有辦法。”萬東陽搖搖頭,“她自己根本就不想被人救,她寧可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裏,也不願麵對現實中的無奈和殘酷。盡管內心在變質、在崩壞,她還是選擇了維持光鮮的外表。邱凝不同,她一直在極力尋求著外界的幫助,企圖從自己困窘的現狀中掙脫出來,所以我可以幫她,卻幫不了你的朋友。”

“噩夢不做了,美夢也不再做了吧。”萬東陽笑了笑,拿起筆記本輕輕地敲了敲蕭婉揚的額頭,“我還認識個不做夢的人,但她不做夢是因為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殘酷的現實中,沒時間做夢,她要在現實生活中完成自己該完成的。”

萬東陽的話說完,蕭婉揚突然有點兒臉紅,萬東陽明顯是在說她,她心知肚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撫了撫自己的頭發,好久才說話。

“我……我隻是害怕再回到過去罷了。”

“我覺得你很勇敢。”萬東陽說道,直直地看著蕭婉揚,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萬東陽的側臉上,完美的五官側麵是金色的投影,發絲一縷縷都是陽光的顏色。蕭婉揚突然想起一句話:“你看起來很堅強,很勇敢,但事實上,你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女孩。”

“好了,不說了,吃東西吧。”萬東陽笑了笑。

蕭婉揚點點頭,喝了一口咖啡,差點吐出來。她皺著眉,抬頭看著萬東陽,萬東陽也因為喝了一口自己衝的咖啡而麵色扭曲,痛苦萬分。

蕭婉揚不禁大笑起來。生活雖然艱難,但還是會有讓人開心的事情發生吧,比如現在。這麽想著,她歡快地跑去衝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