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婚禮

我走過長長的街道,走過靜謐的山穀,走過流淌的小溪。

一切都很美,但是我隻有一個人。

那個愛我的人,她拒絕陪同我。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邱凝

1

“叮——”,蕭婉揚把最後一隻咖啡杯放在托盤裏,擦了擦頭上的汗。來這裏已經兩個月了,每天的工作就是各種各樣的雜活,這讓她覺得尤為無聊,而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神神叨叨的老板萬東陽。

萬東陽長得不錯,個子高高的,偏瘦,皮膚很白,一副電視劇裏當紅小鮮肉的模樣,但是有一張麵癱臉和時不時脫線的腦回路。

那天蕭婉揚一進門,先看到一個種滿花草的小院子,穿過院子就是谘詢室的門,她慢慢走到門口,想推門進去,突然發現有個白衣人正站在谘詢室的窗戶前麵無表情地盯著她,蒼白的膚色跟死人一樣。她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一個月八千的工資,還有一周兩天的休假,而且這裏白天不用上班,晚上來就行。

蕭婉揚要做的工作隻是收拾房間,給客人衝好咖啡端上去,然後洗洗咖啡杯。她很納悶兒,隻做這些工作,怎麽會有這麽高的月薪?而且這老板怎麽會要她這麽一個沒有任何工作經驗,除了咖啡泡得不錯以外,什麽都不會的笨蛋?可既然已經答應在此工作,她覺得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谘詢室裏裝修得很簡單:辦公桌和書架是原木色,客廳沙發是淺灰色,牆壁和天花板都被白色填充——很幹淨的現代風格,給人一種輕鬆的靜謐感,讓人不忍破壞。地板上鋪了一整塊毛茸茸的地毯,有很多次,蕭婉揚都想躺在上麵。老板萬東陽喜歡在裏麵點檀香,放一些古典音樂,還喜歡穿一身唐裝在屋裏來回走動,像是在思考一些很深奧的問題,有時候也會泡一壺龍井茶,幽幽的茶香會彌漫整個屋子。

晚上八點半,蕭婉揚準時打開研究室的門,這是邱凝每日固定來的時間。她是這裏的常客,最近來得很勤。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胡同裏到處都是積水,現在也還在下著小雨。空氣潮濕得有點兒悶,整個青磚胡同都籠罩在蒙蒙的夜雨中。

蕭婉揚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手表——八點二十九分。胡同果然出現她走來的身影。邱凝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打著一把紅傘,踩著積水款款而來,進門時正好是八點三十分,半分不差,每天都是如此。

“來了。”萬東陽始終平靜且專業地說道。

“嗯。”邱凝麵無表情地回道。

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了。

蕭婉揚依然記得邱凝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那也是一個雨天,她穿著得體的職業套裝,手裏拿著精致的名牌包,在屋簷下略顯狼狽地躲雨。

坐在窗邊發呆的萬東陽突然站了起來,指著攝像頭裏的邱凝說:“有客人來了。”

蕭婉揚瞟了一眼閉路電視裏的邱凝,然後很淡定地把咖啡放在萬東陽麵前:“那隻是個躲雨的人。”

萬東陽沒有說話,從牆角拿起一把傘就出去了。

邱凝正對著外麵的雨發呆,目光呆滯,腦子裏一片空白。萬東陽突然出現,在她肩膀上一拍,邱凝嚇得一哆嗦,然後蕭婉揚就在閉路電視裏看到兩人一句句交談起來,她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的是什麽,但能感覺出萬東陽是個交際高手,隻用了十分鍾,他就將邱凝請進了屋。於是邱凝就成了為數不多的客人之一。

邱凝是一家外貿公司的高管,性格有點兒孤僻。她做事一板一眼,非常正經。她的強迫症十分嚴重,盡管她本人不承認,拒絕去看任何心理醫生,但是任何與她相處的人都能感覺到這一點。在國人的眼裏,心理醫生跟精神病醫生的區別大概是前者聽起來比較好聽,性質是一樣的。

萬東陽有著心理谘詢師的從業資格證,他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似乎隻對虛無縹緲的夢感興趣,尤其對人的噩夢有近乎偏執的喜歡。他曾在畢業論文裏提出一個觀點——噩夢能夠摧毀一個人的一生。可惜他的觀點太過偏激,以至於他的論文寫了三次才勉強拿到學位證。但他還是對噩夢情有獨鍾,傾盡資產開了這麽一家研究室。客人不多,但像邱凝這樣的人很常見,他們都有三個共同點:多金、繁忙、要麵子。

邱凝長得很有味道,身材修長,有些瘦削;一頭柔軟的長發,不燙不染,長度正好到她的鎖骨;她的鎖骨很漂亮,骨窩深淺適度,線條清晰圓潤,在光潔細滑的肌膚映襯下更顯**。然而擁有這般美好身形的女人,卻有著一張平凡的臉;她皮膚很好,白而細膩。不過萬東陽似乎對她的外貌沒什麽興趣,他隻喜歡邱凝的噩夢。

“萬先生,上次我說的故事你還記得嗎?”邱凝坐在沙發上,坐姿很拘謹,是標準的禮儀姿勢——她是一個自律又守規矩的人,而她的夢卻和她的個性截然相反。

萬東陽點了點頭,腦海中很快浮現她說過的夢:“最近還在做噩夢嗎?”

“嗯,還像以前一樣,我夢到了世界末日,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天空是紅色的,高樓大廈全都變成了廢墟,隻剩下遊樂場的摩天輪。我走在街上,身邊空無一人,整個城市好像隻剩我一個人還活著,我就這麽往摩天輪的方向走去。”

“為什麽要去那裏?”

“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召喚我,我穿一件婚紗,長尾拖地,拿著捧花……捧花是潔白的百合……”邱凝的臉上露出一絲陶醉。她無數次地做那樣的夢,殷紅如血的天空飛舞著白色的花瓣,她穿著一件綴滿珍珠和鑽石的潔白婚紗,腳踩著水晶鞋,一步步走向婚禮殿堂。那是多少女孩夢寐以求的場景。女人最喜歡陶醉在無邊的美夢裏,一旦夢破碎,她們就會對現實發泄自己的不滿。邱凝覺得自己早就明白什麽是現實了,可她的夢還是帶著她走向了最極致的浪漫。

邱凝一步一步走到教堂門口,教堂的一切都是純白的,包括腳下的台階。她輕輕推開門,綴滿蕾絲的手套精巧漂亮,她癡迷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教堂裏響起歌聲。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白色禮服的男子站在教堂中間對著她微笑,然後伸出了自己的手。

邱凝記得他手上的戒指,那是她拿到第一筆工資想給自己買項鏈時在首飾店裏看到的。極簡潔的戒托,圍成花瓣狀的碎鑽襯托著中間的大顆鑽石,十分漂亮,內側可以刻上心愛的人的名字。

邱凝笑著向那個男人跑去,期盼著她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但是那個男人卻掏出一把匕首,一邊笑著唱歌一邊往自己身上捅……

邱凝大驚失色,她想撲過去阻止他,卻被裙子絆住了腳,動不了。

“然後我就醒了……”邱凝每次提起這個夢都心有餘悸,“萬先生,你覺得這個夢有什麽含義嗎?”

萬東陽沉默了一會兒,問她:“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邱凝陷入沉思,慢慢低下頭,而後又搖了搖頭:“我不記得。”

萬東陽想了想,剛想開口說話,卻被邱凝阻止:“你隻講夢就好。別的就別問了。”

“好,”萬東陽點點頭,“從夢裏來看,你渴望愛情和婚姻,卻又不相信自己會得到幸福,總覺得幸福會在你以為完全得到的時候消失。”

邱凝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說道:“今天就這樣吧,我先回去了。”

邱凝離開後,蕭婉揚進來收拾,邱凝麵前的咖啡一口未喝,茶幾上的東西什麽都沒動,就像沒人來過。蕭婉揚見過很多客人走後一片狼藉的桌麵,有時候上麵滿是撕碎的紙屑,有時候上麵是潑灑的咖啡,有時候沙發上有很多頭發……但是邱凝待過的地方都很幹淨。

“你猜她有沒有潔癖?”蕭婉揚好奇地問道,她本人生活很隨意,一直想知道那些有潔癖的人都是怎麽想的,“一般像她這樣對自己要求嚴格的人,應該都會有潔癖。”

“沒興趣。”萬東陽一直在看著自己手裏的筆記本,沒有抬頭。筆記本裏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夢境,以前蕭婉揚好奇,拿來翻過,剛開始還看得很入迷,但越往後越覺得心驚膽戰,尤其是最後那幾個,簡直嚇死她了。

筆記本裏各種風格的噩夢都有,邱凝的夢屬於浪漫詭異型的。有講墜入無盡地獄,飽受各種酷刑而痛不欲生的;有講無時無刻不被人窺探的;還有講身邊的人全都有另一張麵孔,背著人的時候都是另外一張嘴臉的……看到一個變態殺手的夢時,蕭婉揚臉都青了。她立即把本子丟在桌子上,心情久久無法平複,轉身想逃離時,卻發現萬東陽就站在她背後,跟她貼得很近。

“好看嗎?”萬東陽問。

蕭婉揚怒罵:“竟然收集這種東西,變態!”

萬東陽絲毫無視蕭婉揚的無禮,晃晃悠悠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修長的手指玩弄著自己的唐裝扣子:“你缺乏對衣食父母的基本尊重。”

蕭婉揚吐了吐舌頭,轉身要走。

“倒杯咖啡來。”萬東陽低頭翻著手裏的筆記本,順手拿筆做個標注。

“裝模作樣!”

但她還是轉身去倒咖啡了,她太需要這份工作了。

2

邱凝坐在辦公桌後,把一份資料丟在桌上,麵色一如既往的冰冷。她麵前站著一個戰戰兢兢的剛畢業的小姑娘,低著頭不敢說話。

“這資料我讓你什麽時候給我的?”

“……今天十點以前……”

“你會看表嗎?”邱凝指指大廳裏掛著的時鍾,上麵顯示的時間是十點十分。

“我……”小姑娘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來,一直絞著自己的手指,剛剛做好的美甲格外顯眼,不過現在她倒是希望用手上的美甲換取領導的不責罵。

“美甲、化妝、發型做得一樣比一樣好,花了多長時間啊?除了打扮你還會幹嗎?你應聘時走錯大門了吧,我們這裏可沒有美容部門。”

“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你還能說點兒有營養的話嗎?”

小姑娘的齊劉海兒已經濕透了,貼在她的額頭上;劣質的睫毛膏也暈染到眼角,看著有點兒滑稽。可盡管化著略誇張的妝容,她卻依舊光鮮美麗,像顆嫩生生的小白菜——她們有著邱凝不再有的年輕和朝氣。她伸手在眼角抹了一下,一道淺淺的黑色痕跡出現在臉上,加上淚汪汪的雙眼,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再有第二次,以後不用來上班了。”邱凝說完,看都不看她一眼,打開了自己的電腦,過了一會兒,發現對方還沒走,“在這兒等著我給你擦眼淚呢?”

“對不起,邱總。”小姑娘擦著眼淚轉身出去了,睫毛膏已經暈成一片,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邱凝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回來時就看到幾個男職工在安慰她,正在憤憤地說著什麽,滿臉義憤填膺,而在她回來的瞬間,又一哄而散。

大齡未婚的女人在單位,又是管理層,稍微苛刻點兒總會被人罵變態,即使在和她同級的主管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比她還難纏,大家還是樂於攻擊她的尖酸刻薄。這些邱凝已經習慣了。

晚上七點,邱凝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如果不是因為加班,她會在六點準時離開,然後一個人去周圍的花園裏散步,直到很晚才會回家。今天她得趕緊回家,因為家裏人給她安排了相親。

邱凝今年三十三歲,相親次數幾乎是歲數的十倍。從二十八歲開始,隻要有空閑的時間,她都要去見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是身高、外貌還是職業,都能夠分出十幾種類型,讓她這個畢業後除了上班基本與世隔絕的女人開了眼。

那些男人,身高一米六到一米八五的她都見過,光是長相就讓她感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職業從清潔工人到公司高管、暴發戶,囊括了社會各個階層。她在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奔波,聽著各種各樣的對比得來的冷冰冰的數據,覺得自己像一個等待配件的機器,找不到那個配件就永遠無法運轉。

她父親早逝,現在和母親住在一起。有一個弟弟,五歲的時候車禍死了,於是她成了母親生活的全部,母親對她的依賴到了病態的地步,她的人生必須按母親的要求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容絲毫差錯。

每天相親回到家,她還未來得及脫下高跟鞋,老太太就趕緊跑過來看著她,眼神裏放著光:“怎麽樣啊?喜歡嗎?條件怎麽樣啊?啥時候結婚啊?”

邱凝每次想發脾氣,但是看看母親頭上的白發,她還是默默閉上了嘴。

她在高中的時候談過一次戀愛,是瞞著母親偷偷摸摸談的,可最後還是被母親知道了。母親跑到學校,把學校鬧得天翻地覆,人盡皆知,那個男生甚至要求轉學。這算是邱凝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反抗,從此她的性格變得更加怪異,餘下的高中生活都是獨來獨往。

大學期間,母親又嚴防死守,阻止她有任何感情萌芽,因為母親覺得她在大學期間更得把精力放在學習上,這樣才能找到一個好工作。因為高中的事,她對此變得敏感,對每一個求愛者都關閉了大門。

但她畢業之後,母親又開始拚命催著她找男朋友,最好馬上結婚生子。這樣的轉變讓她不知所措,就像是一種技能,本來就不熟練,以至於荒廢了,現在迫切需要,她卻無可奈何。

於是她就一直單身,剛開始還有些人對她表示好感,但那些人都因為某個缺點被母親拒絕,這樣的情況在之前還能接受,後來隨著時間推移,母親當初所看重的條件被逐一去除,可是符合條件的人都已經各為其主。身邊合適的人越來越少,女兒卻一直單身。

邱凝看了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就起身離開單位,步行到了單位樓下的咖啡廳,坐了一會兒。對方打來電話,好像信號不太好,說話斷斷續續的,不停發出電流的刺啦聲,讓邱凝僅剩的一點兒耐心都消失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她氣衝衝地問,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

對方發來微信表示歉意,說堵車了,要晚到。邱凝直接回複不用來了,然後拖黑了對方的微信和電話。

她起身到外麵站了一會兒,雨已經停了,空氣濕潤潤的,讓人感覺很舒服。她停下了往停車場走的腳步,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她想一個人走走。

她覺得自己歡快了起來,於是鬆開一直梳得很緊的頭發,讓它們自然散下來,然後伸手細細地用手指梳理。

“好累……”她喃喃道。

她靜靜地走在大街上,身邊車來車往,燈光璀璨,遠處的星空卻黯淡無光,看不出一絲生氣。

平時開車二十分鍾就到家的距離,邱凝走了一個多小時。當她進門時,母親已經坐在了飯桌前,臉色很難看。她脫下外套走過去跟母親說話,母親卻完全無視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一臉冷漠。

“媽,我回來了。”她小心翼翼地說,心裏有點兒忐忑。

母親不說話,眼睛瞄著牆上的掛鍾,比她規定女兒的回家時間晚了很多。邱凝看著母親蒼老又冷漠的臉,想到自己整天麵對的永無止境的相親,像一顆冬天的大白菜一樣被坐在餐桌對麵的男人挑來揀去,心情瀕臨崩潰。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那個相親對象。

“我在你家樓下,下來見個麵吧。”

粗獷的男人聲音,聽著脾氣就不好,邱凝想,她走到陽台上往下看。

樓下確實站著一個男人,但是天已經黑了,男人又站在陰影裏,根本看不清臉。隻能看到他的身形很高大健壯,站在那裏讓人有距離感。

邱凝心裏突然“咯噔”一下,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的?身後的母親也跟著撲了過來,剛才的低氣壓氣氛**然無存,轉變之快讓她咋舌。

“是劉川吧,快讓他上來啊。”

劉川很快就上了樓,進了屋,她才看清他的長相:剪著板寸,皮膚有點兒黑,像是經常去健身房或者旅行;身上的深藍色T恤幹淨整潔,定是被熨燙過的;腳下的皮鞋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光。倒是臉上始終嚴肅,沒有笑意。長得不算難看,五官端正。這肯定是母親非常喜歡的類型——老實憨厚。

邱凝在劉川進來之後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轉身進屋。劉川的臉上沒有絲毫不快,在客廳裏和邱凝的母親聊了起來。

3

“二婚,帶個兒子!一個月才掙三千塊,他是找老婆還是找保姆啊!我媽讓我就這麽嫁了?!”邱凝坐在萬東陽的辦公室裏,罕見的情緒激動,臉色通紅,但還是保持著完美坐姿。在隔壁茶水間待著的蕭婉揚雖然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但還是被她高分貝的充滿哀怨的聲響驚到。她還從未見過邱凝這麽失態。

萬東陽笑笑:“之後你的夢有變化嗎?”

邱凝搖搖頭:“沒有。”

“沒有變化就沒有研究價值,你可以再想想細節。”

“我隻想找個地方傾訴一下,不需要你給我專業的意見。”邱凝直截了當地說,“我為什麽找你們這家沒有名氣的心理谘詢室,外麵多少好醫生我約不到?我不覺得我有心理問題,你不用白費功夫幫我,我不需要。”

“可你明顯活得很壓抑,一直生活在你母親的陰影下,這是個很常見的心理問題。中國的母親們本來就在孩子身上放了過多的精力和心理寄托,越是強勢的母親越喜歡幹涉兒女的事情,而家裏的女兒經常會對強勢的母親產生無條件認同的心理,母親的行為習慣也會逐漸出現在女兒身上,也就是說你身上是可以看到你母親的縮影的。”

“我不這麽覺得,你別再分析我的心理了。”邱凝有些不耐煩。

“好。”萬東陽表示,“我尊重你的想法。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都一塊兒說說吧。”

“她還偷看我短信,去我房間翻我的日記!我每天做什麽都要跟她一一匯報,憑什麽?就憑她是我媽?”邱凝繼續發泄著自己的不滿,蕭婉揚進來的時候,她馬上就閉嘴了,低頭去喝咖啡。

蕭婉揚離開後,她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和平時一樣,她準點離去,臨走前,她突然猶豫了一下,轉頭問萬東陽。

“萬先生,你聽過這首歌嗎?”她輕輕地哼出了一首曲子,萬東陽搖頭,兩人沉默片刻,邱凝起身告辭。

萬東陽在她走後一直沉浸在音樂中,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哼著,很是陶醉的樣子。蕭婉揚進屋收拾杯子,覺得他哼得蠻好聽的。

“這是什麽歌?”

“The Bells - Stay A while,一首男女對唱的情歌。”萬東陽打開電腦,找到那首歌放了出來。

“好聽。”蕭婉揚稱讚道。

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Into my room he creeps,

他潛入我的房間,

Without making a sound,

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響,

Into my dreams he peeps,

他窺視我的夢境,

With his hair all long and hanging down.

透過他那披垂的發。

How he makes me quiver,

他不禁使我顫抖,

I guess I’m gonna stay with him awhile.

我想我會留下來陪他一會兒。

She brushes the curls from my eyes,

她撥開我眼前卷曲的長發,

She drops her robe on the floor.

她褪去長袍,掉落在地板上。

And she reaches for the light on the bureau,

她的手伸向桌上的燈,

And the darkness is her pillow once more.

枕上又陷入一片黑暗。

蕭婉揚無語了:“這麽色情嗎?”

“我不覺得,如果是一人一鬼,還是挺有趣的。”萬東陽撓撓下巴,然後閉上眼,又重新放了一遍歌曲。

“這樣下去有客戶來才怪,老神棍!”人家邱凝夢見首情歌,他給人弄個人鬼情未了,說他是神棍真是一點兒沒冤枉他。

蕭婉揚從第一次見到萬東陽時起就覺得他是個古怪的人,後來她也慢慢適應了。可是有一次,他竟然將研究的矛頭對準了她。

“你做過噩夢嗎?”

蕭婉揚搖頭。

萬東陽喝了口水:“你連噩夢都沒做過?”

蕭婉揚幹脆地點頭,萬東陽表示不相信。

“我覺得什麽夢都不如我現在麵臨的現實可怕,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是噩夢。”

蕭婉揚出生在一個富足的家庭裏,從小就是同學們眼中的“有錢人”,總是全身名牌,一直到大學畢業。父親生意失敗,一夜之間淪為欠債者,一家人搬出了別墅,搬進了單間。對於人情世故的變化,她感到寒心,同時又無計可施。所以盡管每天都要麵對可能存在的各種不安全因素,她還是接受了,因為她已經明白錢對現在的自己而言有多重要了。

4

邱凝和劉川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邱凝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白色長裙,頭發燙成大波浪,化著精致的妝,加上成熟女性所散發的魅力,讓她更加迷人。

劉川今天的穿著和之前相比,變得很隨意。一件花裏胡哨的襯衫,肥大的休閑褲子,脖子上還掛著條大金鏈子。

邱凝撇了撇嘴,這男人,除了身高,沒一項符合她的標準的。坐在哈根達斯冰激淩店裏,邱凝撥弄著盤子裏的冰激淩看著對方,劉川卻是一臉愧疚的表情,眼睛一直看著麵前的冰激淩。

“你為什麽不吃?”邱凝的好奇遠大於關心。

“我兒子都沒吃過這麽貴的冰激淩!”

“戴得起金鏈子吃不起哈根達斯啊?”邱凝不依不饒。

“這是假的,放水裏就漂。”劉川更尷尬了,邱凝徹底無語了,這對話的發展完全對不上她的套路。

“戴上這個,顯得家底還厚點兒……”劉川解釋道。

……

邱凝低頭看著盤子裏的冰激淩,拿小勺一下一下戳著,直到冰激淩變成許多小塊,慢慢融化成一攤流動的奶油。

邱凝本來是想讓劉川明白兩個人之間的差距,讓他斷了和自己結婚的念想。沒想到他的態度讓她很無奈,隻能任其發展。不過既然出來了,就好好玩一天好了。

兩個人波瀾不驚地約會了一天,劉川把邱凝送到了家樓下。

邱凝剛想跟他說,兩個人還是做朋友吧。可話剛在嘴邊,突然就被劉川抱住了,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摸了摸她的頭。

邱凝整個人自始至終都是僵硬的,腦子一片空白。

“上樓去吧,我在這兒看著你。”劉川笑著看著她。

邱凝覺得自己的臉馬上就要熊熊燃燒起來了,轉頭快步離開。進樓道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劉川還站在那裏,高高大大的身影被遮在路邊的樹影裏,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應該是在笑吧。

隨後的一切都變得很簡單,這樣的轉變連邱凝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她覺得跟劉川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沒有那麽累。在他們第三次約會的時候,她見到了劉川的兒子。他叫劉南,今年九歲,長得白白淨淨,很安靜,不太愛說話。邱凝對他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但是劉南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發現劉南的眼角下麵青了一塊,她伸手去摸,小男孩猛地站了起來,一把甩開她的手。

邱凝很尷尬,也很生氣:“你就這麽教兒子的?”

劉川說孩子怕生,並把劉南摟在懷裏安撫,但是邱凝卻覺得劉南的眼睛裏滿是驚恐不安。邱凝的直覺告訴她,劉川這個人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

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因為什麽離婚的?”

劉川還是那副笑臉:“感情不和啊。”

“你脾氣那麽好,怎麽會感情不和。”

“她是這麽說的,我也沒辦法。”

邱凝不再說話,看樣子是問不出來什麽。

隨後兩人的交往順利進行著,隻是從那天開始,邱凝就再沒見過劉南,劉川的解釋是他去奶奶家住一段時間。

每次見到劉川,邱凝的母親都很開心,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給邱凝規定的回家時間也後延了不少,而且看劉川的眼神也是一副看準女婿的樣子。

每次邱凝想跟母親談談劉川孩子的問題時,母親總是說,是個人都能挑出毛病,你這個年齡就不要再挑三揀四的了。邱凝隻得閉嘴。

邱凝對劉川一直沒有喜歡的感覺,更不要提以後結婚生活在一塊兒了。她還是決定和劉川分手。

她帶他去了一家昂貴的西餐廳,開了瓶紅酒,劉川很開心,喝了不少。在吃飯的過程中,邱凝始終都沒有勇氣說那些話,而關於劉南的疑問也沒有問出口。回家的時候,劉川說想去公園逛逛,邱凝答應了。路過小賣部的時候,劉川又買了幾罐啤酒喝了起來。

邱凝不吭聲,跟著他走,過了一會兒,她走累了,停下來轉身對劉川說:“我想了很久,我們不合適,所以還是算了吧。”

她以為劉川會遺憾地笑笑,說一句“好吧”,沒想他竟然狠狠地甩了她一個耳光,本來已經微醉的邱凝瞬間清醒,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說話的男人在昏暗的燈光下麵目猙獰。

“我為你花了這麽多錢,你耍我?!”

邱凝哪裏受過這種氣,回過神來的時候簡直氣瘋了,直接撲了上去跟劉川廝打起來。她很輕易地被高大的劉川踹倒在地,劉川騎在她身上拳打腳踢。

5

邱凝再次出現在萬東陽的辦公室時,眼眶青紫了一大塊,嘴角也裂了,她化著濃濃的妝,可惜再好的粉底也遮不住這一臉傷。她靜靜地坐在那裏,眼神如死灰。

“我要結婚了。”邱凝平靜地說,但依然能聽到語氣中的不甘心。

她和劉川廝打起來,最後鬧進了派出所,緊接著她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母親心髒病發,在醫院搶救,於是她不得不和劉川和解,然後匆匆跑去了醫院。

母親忽然之間變得很虛弱,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女兒披上婚紗嫁給劉川。邱凝想告訴母親,她和劉川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但母親極其渴望的目光又讓她說不出來。

於是她帶著那張受傷的臉找到劉川,請求他和自己演一場戲,劉川的表情很有趣。

“你們這些女人都是一樣的。”劉川幽幽地說道,全然沒有任何悔意。

劉川最後還是答應下來,緊接著,他以邱凝的未婚夫自居,強行闖入她的生活圈子,她的親人同事統統知道了她要結婚,她百口莫辯。

看著她的樣子,萬東陽突然問她:“還做夢嗎?”

邱凝搖搖頭:“好幾天沒做了……”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頭發,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說過。”

“哦?”

“我談過一場戀愛……那個人,很愛我,然後他死了。”邱凝陷入回憶中,一向平靜的臉上有了一絲波動,但是轉瞬即逝,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好像任何事都不會在她臉上停留。

邱凝說的就是被她母親拆散的那次。那個男孩個子很高,幹淨秀氣,總是靦腆地笑。那時候她住校,兩個人約好下了晚自習就在操場上散步,但也不敢並排走在一起,一前一後距離兩三米的樣子。吃完飯,他們就在一個教室裏學習,一左一右地坐,中間隔一個空位置,時不時相視而笑。兩人最親密的動作也隻有牽手,但他們依然覺得非常幸福。

兩人相約要考同一所大學,畢了業就結婚。然而好景不長,一次假期回家,邱凝的日記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大半夜把她從**拖起來,罰她跪在父親的遺像前懺悔,並讓她給男孩打電話說分手。但她趁著母親不注意,打開門逃了出來,冰冷刺骨的冬天,她穿著單薄的上衣,跑到了男孩家門口敲門,男孩剛剛打開門,尾隨而來的母親就出現了。兩個人嚇壞了,就往樓上跑,一直跑到頂樓,男孩打開了通往天台的門。

天台上的風很冷,夾雜著母親的叫罵聲,她腰不好,天台的階梯太陡了,她遲遲爬不上來,就大聲地罵了起來。

“邱凝,早知道我就不該生下你!我和你爸的臉都讓你丟盡了!趕緊滾下來!你這個沒良心的!”

她聽著這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叫罵聲,心裏一片淒涼,轉頭對男孩說:“跟我一起飛吧。”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然後她拉著自己愛人的手,從六樓一躍而下。

當她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腿和胳膊都打了石膏,全身席卷而來的痛讓她整個人都麻木,母親坐在一旁,竟然意外地很平靜。她在極力回憶發生的一切,可是隻能想到幾個碎片場景和男孩的樣子。

“那個人死了。”母親平靜地說,這樣的平靜讓邱凝有一種莫名的害怕,她能從母親的語氣中感受到母親獲得這場女兒爭奪戰的勝利後的欣慰。

邱凝痛哭起來,眼淚順著眼角一直侵入她的頭發,她甚至無法用手去擦拭。嘶啞的嗓音在病房裏久久回**著,母親轉過頭,一句話都沒有說。之後母親給她轉了學,搬了家,複讀了一年,考上了大學。大學不是他們約好的那所,她不敢接觸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

邱凝說完之後,發現萬東陽站在她的麵前,遞給她一塊紙巾,她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

“你記得那人的名字嗎?”

……

邱凝沉默了一會兒,吐出一個名字。

“單翔。”

6

蕭婉揚從外麵回來時,萬東陽窩在辦公室裏睡覺,他有一張很大的辦公椅,每次都把椅子放下來躺在上麵睡,而且一定是臉衝著牆。

不過蕭婉揚已經習以為常了,萬東陽的怪異她早就見識過了。萬東陽睡得很熟,屋裏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雖然天氣炎熱,但是屋裏開著空調,溫度很低,蕭婉揚怕他感冒,就拿了一條毯子走過去幫他蓋上。當她的手無意中觸及萬東陽的皮膚時,她愣住了。他身上一點兒溫度都沒有,冰涼涼的。她剛想再確認一下,萬東陽醒了,她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手僵硬在半空,倒是萬東陽打了個哈欠。

“查到了嗎?”

蕭婉揚想起萬東陽交給她的任務,忙點頭:“我去了邱凝讀過的高中和住過的小區,沒有叫單翔的人,姓單的男生全校隻有三個,都活得好好的。他們學校也沒有發生過學生意外死亡事件。邱凝墜樓倒是真的,而且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校方的說法是因為升學壓力,你說會不會是校方封鎖了消息?”

“這麽大的事怎麽封鎖得了?!”

“那是怎麽回事?”

“難道說這個叫單翔的人,根本不存在?”萬東陽有點兒納悶。

“有可能是記錯名字了吧。”

萬東陽一皺眉:“你談過戀愛嗎?這是能讓一個女生刻骨銘心的初戀,怎麽可能會記錯名字?”隨後他不說話了,陷入沉思,很快又起身給邱凝打了一個電話,邱凝沒說幾句話,對麵就傳來一個男人催促的聲音。

“電話講完了嗎?這幾件婚紗你喜歡哪一件?”

“我打擾你了?”萬東陽問。

“沒什麽,隻是試婚紗而已,走個形式……”邱凝的聲音滿是疲憊,“晚上我會過去,先這樣吧。”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7

劉川站在婚紗店裏,黝黑的皮膚及土氣的打扮和高檔的婚紗店格格不入。邱凝看著他的臉,滿是虛偽和小人得誌的表情,心裏一陣惡心。他用這副嘴臉小心翼翼地拉攏了她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人相信她,這個向來尖酸刻薄的女人麵對這個看似憨厚男人,完全敗下陣來。邱凝覺得自己正坐在一個無底洞的邊緣,跳或者不跳,都已經由不得自己,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

“要不你都試試吧,不用怕貴,喜歡哪件買哪件。”劉川把手裏那幾件婚紗都堆在邱凝的手裏,邱凝沒動,身邊的導購小姐一如既往地一臉笑容:“您愛人對您真好。”

“送你要不要?”邱凝回了一句,把手裏的婚紗都丟回導購小姐懷裏,自己去看其他的了。劉川則不停地給導購小姐賠不是,說她就是這脾氣,沒啥壞心眼兒之類的,邱凝在心裏冷笑起來。反正她的未來就是這樣的了,無論跟誰解釋,他們都不會信的。

她隨意拿了一件裹胸式的婚紗換下,看著鏡子中被婚紗襯托得格外美麗的自己,心裏竟然是柔軟和悲痛並存。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劉川。買下婚紗,兩個人往首飾店裏走,路過一個僻靜的小胡同時,劉川突然一把拉住她。

“我覺得這件婚紗不好。”

“為什麽?”邱凝很不耐煩。

“太露了,我給你挑的帶袖子的難道不漂亮嗎?”

邱凝冷笑一聲:“那你就別說我喜歡哪件都可以買,我買了你又說三道四的,是不是男人?!”

劉川說不過她,張了半天嘴也沒說出話來。他臉色越來越差,邱凝知道不好,轉頭想跑,結果被他一把抓住頭發,拖到了小胡同裏。劉川先抽了她幾個耳光,然後扯著她頭發問她:“你退還是不退?”

邱凝覺得自己嘴裏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她從來都是站在頂端的,除了她的母親,沒有人能讓她卑微和妥協,而現在這個男人正想毀掉她引以為傲的一切。

邱凝突然嘶喊起來,她像瘋子一樣手腳亂揮起來。她要掐死眼前這個男人,抓爛他的臉,踢碎他偽善的笑容,讓所有的人知道他的真麵目,讓所有人知道他就是一個瘋子,他正在脅迫自己。但是她還未觸碰到這個人,太陽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邱凝眼前發黑,懵了一會兒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半晌,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頭腦還在眩暈,不遠處劉川一言不發地跪在她麵前。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傷害你。”

上次打完她,在派出所,劉川也是這副樣子,邱凝根本不想理他,她起身,搖搖晃晃地要走。劉川又走過來攙住她,她推開對方的手,身體卻不聽使喚,搖搖晃晃,根本走不穩。

“我送你去醫院吧,順便看看咱媽。”劉川在一旁輕聲說。輕輕的一句話,就戳中了她的死穴,她無謂的反抗停止了,行屍走肉一般被劉川牽引著向外走去。

對邱凝來說,母親是她的束縛,也是她的全部。

8

八歲那年的生日,是邱凝一生中最大的噩夢。她的父親車禍去世了,肇事者逃逸,一直沒有抓到。她那個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會對著那張照片哭得撕心裂肺。她想去安慰她,卻被母親一把抓住雙手。

“凝凝,以後媽媽隻有你了,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一定要聽話!”

如果能讓媽媽再次露出笑容,那就聽她的話吧,邱凝想。每次她聽話地放下玩具去認真學習時,每次她聽話地拒絕小夥伴一起出去玩的要求時,母親總是笑得格外燦爛。母親總是抱著她說,媽媽隻有你了,你絕對不能離開我。

那時候邱凝就想,我來疼你吧,保證聽你的話。

此時邱凝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母親正在熟睡,幹癟而瘦小的身體在病**躺著,如果蓋住她蒼老的臉,可能根本察覺不到裏麵還躺著人。

母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虛弱、瘦小了?在她的記憶裏,母親總是非常要強的,街坊四鄰沒有人敢惹她。但是看著現在病**的母親,她隻想哭。

要是母親就這麽走了,自己該怎麽辦?如何麵對那個如噩夢般的男人?如何麵對以後水深火熱的生活?邱凝覺得,如果母親就這麽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也就沒了。一直以來,不光是母親依賴她,她也一直依賴著母親。即使母親的愛讓她活得非常痛苦。

劉川跟她說了一會兒話,她沒有理,劉川就回去了。萬東陽給她打了幾次電話,她也沒有接。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卻又根本說不出來。這麽多年來,她們倆一直都是這樣。

她陪了母親一晚上,母親醒了之後吃了點兒東西,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半天沒話說。最後母親問她婚事準備得怎麽樣了,邱凝回答說很順利。母親就很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邱凝收到一個快遞,裏麵是一本書。書很舊,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封麵是一個男孩抱著一個流淚的女孩,名字叫“我們在天堂再相遇”。她突然覺得這個封麵很熟悉。

書裏講的是一對早戀的學生被雙方父母發現後強行拆散,最後雙雙殉情。非常俗爛的故事,但是因為文筆很現實,男主角很有魅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們應該會喜歡,而男主角的名字就叫單翔。

書是萬東陽寄給她的,包裹裏除了書,什麽都沒有。萬東陽想說什麽?

她匆匆地把那本書丟在了垃圾桶裏,然後去吃飯了。她回來的時候,發現劉川坐在母親身邊,和母親有說有笑,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母親這麽開心了。小學的時候,當她拿回年級第一的考試成績,母親還是會笑的,但是慢慢地,這種事情已經很難讓她高興起來了。邱凝覺得應該做更多的事情讓母親高興,但是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挑剔。邱凝也越來越瘋了一樣地要求自己,給自己製定了近乎苛刻的要求。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呢?邱凝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著母親這個樣子,她怎麽忍心破壞母親那一臉幸福的表情?

三人默默吃完飯,直到很晚,劉川才離開。

劉川走後,邱凝問母親:“劉川都跟你說了什麽?你知道他跟他前妻是怎麽離婚的?”

母親回答:“我們說了他的家庭,他沒有離婚。”

邱凝的心緊張地快速跳動起來,忙問道:“那到底是……”

邱凝全身一陣冰涼——她是忍受不了折磨自殺的吧……

母親看邱凝表情不對,忙伸手拉住她:“你別介意,我看得出來劉川是個好人,他會對你好的。但凡前妻還在,媽也不會讓你委屈的。她人都沒了,那孩子以後隻要你好好對他,不就跟你親生的一樣……”

母親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邱凝心如死灰。

過了一會兒,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她:“凝凝,你是不是在怨媽?”

邱凝機械地搖了搖頭。

“那你幸福嗎?”

邱凝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了,她想撲過去告訴自己的母親劉川是個什麽樣的人,告訴她自己害怕嫁給他,告訴她自己害怕她離開自己一個人在世界上。但她什麽都不敢說,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看著母親期待的臉,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從身體裏抽了出來,輕飄飄地站在一旁,而自己那形同枯木的軀殼幹巴巴地擠出了兩個字:“幸福。”

9

邱凝的婚禮很快就舉行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們都來了。婚禮辦得很隆重,花了邱凝不少錢。邱凝倒是不在乎錢,她比較在乎母親的情緒。

母親坐在人群中間,被親人簇擁著,笑得很開心。

開心就好,邱凝悲哀地想。

整個婚禮現場,妝容精致、看起來美麗動人的邱凝都是麵無表情,最後劉川不滿意,把她拉進化妝間裏去跟她理論:“我親戚朋友也都在,你就不能有點兒笑臉?你這樣做讓我很沒麵子。”

“要什麽麵子,裏子都沒有!”邱凝強硬地回應,“虛偽!”

劉川什麽都沒說,直接動手,先抽了她一個耳光,又一腳踹在她肚子上,邱凝默默地忍受著,不肯叫出聲來。然後她被他一把推倒,撞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東西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玻璃杯碎了,摔了滿地的玻璃渣子,她的後背直接壓在上麵,鑽心地疼。

她惡狠狠地看著劉川,眼睛裏滿是血絲,劉川根本無視她的眼神,一個接一個地抽她耳光,抽得邱凝耳鳴起來。她張了張嘴,最後隻發出了絕望的嗚咽聲。

她怕母親知道,怕母親犯病,怕母親後悔,怕母親心疼。可是母親會心疼自己嗎?

邱凝很快有了答案,她搖晃的視線裏出現了母親的身影。母親穿著棗紅色的旗袍站在化妝室門口,臉上的喜色還未散盡,凝固在臉上,混雜著驚愕。眼前的一幕讓母親不知所措,看著母親無聲地癱倒在地上,邱凝終於慘叫起來。

婚禮現場響起了刺耳的救護車聲,邱凝急匆匆地跟著醫護人員上了救護車。不遠處,人群中劉川在看著她,他的表情有懊悔,有惱怒,他大概沒想到邱凝的母親在他掌控邱凝之前就發現了真相,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恢複了平靜,他對邱凝勢在必得。

當劉川處理好一切去醫院的時候,卻得知邱凝的母親搶救無效去世了。劉川心有不甘,罵罵咧咧地走了。

邱凝得知這個消息時卻意外地很平靜,她靠在搶救室門口,看著母親的身體慢慢地失去溫度,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她靜靜地看著母親,母親是前所未有的安詳,那個在家囂張了一輩子的老太太現在看起來慈眉善目,格外安靜。邱凝掏出紙巾給母親擦了擦臉。

“媽,我好久沒有這麽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了,咱倆一起的時候都是你在罵,而我一直聽著,我從小最怕的就是你生氣。媽媽,我不想次次都拿第一,那些題我做著好累,每次都有我不懂的,我學不會都不敢回家;我想去公園玩,想摘朵花戴在你頭上,想看你笑,可我怕你生氣。媽,我有時候也想跟同事們一起出去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合群,但是我好想有個能說說知心話的好朋友,有時候父母代替不了朋友的角色,可是我怕你生氣。

“媽,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去相親,我都這麽大了,那些男人像挑大白菜一樣審視我,我感覺自己被侮辱了。我不在乎對方有沒有錢,隻要愛我就好,可是我怕你生氣。”

“媽,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想嫁給劉川……他打我……我疼……媽媽,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邱凝也不想哭,她隻想這麽靜靜地和母親待著,她盼望著這樣平靜又美好的相處,盼了很多年了。然後她慢慢地閉上眼睛,不動了。冰涼的病房裏隻有雙手相握的母女二人,仿佛在沉睡一般。窗外是靜謐的夜,灑進來的月光細密溫柔。

10

邱凝慢慢地睜開眼睛,一行淚緩緩流下,麵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她適應了好一陣才發現,自己躺在萬東陽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

她猛地坐起身來,頭疼欲裂,她雙手捂著頭,感覺腦殼要爆裂開來,隻好又重新躺下。

“我怎麽在這裏……”她幽幽地問了一句,很快又想起來,她在被劉川打了之後,來到這裏跟萬東陽告別。那個時候萬東陽說要幫她,她同意了,之後萬東陽給她聽了一段音樂,她就睡著了。

那麽之後發生的事情,都是夢嗎?

“夢從哪裏開始的?”她顫抖著問。

萬東陽遞給她一麵鏡子,她拿過來一照,青紫的眼眶,裂開的嘴角,她記得這個傷,是在公園裏被劉川打的,她現在應該剛剛從派出所出來沒多久。

“好!”她說,“太好了……”

萬東陽問她:“你是不是有答案了?”

邱凝一躍而起,推開門跑了出去,差點兒撞翻門口端著咖啡的蕭婉揚。蕭婉揚看她跑得那麽快,平時的姿態全無,一臉驚愕。

“她還會回來的。”萬東陽笑眯眯地說道。

邱凝飛快地奔跑在大街上,高跟鞋阻礙了她的速度,她把鞋脫了下來,一手拎一隻繼續跑,周圍的行人詫異地看著她,但她毫不在乎。

她現在就想趕快去醫院看看母親,然後抱著那個板著臉的老太太狠狠親上一口。

她跑到醫院病房,剛進門就看到劉川端著一盤水果從外麵走了進來。母親坐在病**滿臉微笑地望著他。邱凝滿腔的熱情瞬間被撲滅了。她不怕劉川,隻怕母親受不了刺激,像夢裏一樣心髒病發作。

她站在門前猶豫著,母親回頭叫她:“凝凝,趕快過來坐,招呼一下劉川。”

邱凝“哦”了一聲,慢慢走過來,母親很快發現了她的異樣。

“你的臉怎麽了?”

邱凝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傷口,搖搖頭。

母親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昨天出去時還好好的呢!怎麽回事?”

邱凝的眼睛緩緩看向劉川,劉川故作平靜,但還是不太自然。母親來回看了他們幾次,最後問劉川:“劉川啊,她這傷怎麽回事啊?你們昨天可是一直在一起的。”

劉川憨笑:“遇到一點兒小意外。”

“那怎麽你沒受傷,都意外到她身上去啦?”

“這……”

母親突然站起來,衝劉川吼道:“你當我傻啊!是不是你打的?”

劉川被老太太嚇了一跳,卻很快平靜下來。

“不是。”

母親和劉川又看邱凝,邱凝半天沒說話,劉川威脅的目光她懂,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母親似乎給了她無限的勇氣。

“就是他打的,我們還進了派出所。”

“胡說八道!”劉川下意識想伸手去抓邱凝,“不想嫁直說,少給我潑髒水。”

邱凝躲了一下,劉川沒抓到她,想再過去,被邱凝的母親抽了一個耳光,劉川氣得脖子上青筋都暴出來了,舉起拳頭就想還手。

母親把臉湊過去:“來,打一下試試,打壞了你得養我一輩子。”

劉川沒想到之前對他無比和善的老太太竟然如此無賴,隻得甩門子走人,剩下目瞪口呆的邱凝。過了好一會兒,邱凝還沒反應過來。

“媽……你之前生病是……”

“那都是為了逼你答應結婚裝的。”

“……你怎麽知道劉川打了我……”

“我就是嚇唬他一下,沒想到是真的……”母親從前經常這麽詐她,效果很好,總能套出她的實話。

對於現在這個母親,邱凝的心裏五味雜陳。

11

“那個單翔到底存不存在啊?”邱凝最後一次來時,蕭婉揚一直在外麵抓耳撓腮地想進來,好不容易等邱凝走了,蕭婉揚才急匆匆衝進來問萬東陽。

“剛開始我也以為是她臆想中的人,沒想到單翔確實存在。”

“那倒是沒有,不過對她來說,死和沒死區別不大。”

“這話怎麽說?”

邱凝後來問過母親,單翔這個人到底死沒死,或者說這個人存在不存在。邱凝的母親這才告訴她實話。單翔不是她的想象,確實有這個人,但是兩個人一起站在頂樓的時候,跳下去的隻有邱凝一個人。邱凝說一起死時,那個男生嚇得手足無措。在邱凝跳的時候,他一把甩開了邱凝的手,所以掉下去的隻有邱凝一個人。之後男方家長火速找人銷了單翔的學籍,搬家走了。而母親是目睹整個過程的人,所以之後她才對邱凝嚴防死守,生怕女兒再次受到這樣的傷害,看得出來她很愛女兒。她沒有告訴女兒,那個男孩甩開了她的手,而是告訴女兒,男孩死了,她不願意毀壞女兒的夢,所以必須一直隱瞞下去。

“邱凝的那個夢是什麽意思?”蕭婉揚問。

“是她內心的潛意識,她在世界終結之日才會走向婚姻,對方就是那個她以為已經死去的男孩。她渴望他的愛,卻又認為除非所有的人都消失,世界毀滅了,兩個人才能在一起。百合和婚紗都是聖潔的象征,她為自己內心的愛保持著一份純真。但是婚禮當天又是雙方死亡之日,她覺得無論多美麗的愛情都會被現實摧毀,結合的那日就是死亡的開始。她的伴侶早已死亡,那首在夢中反複出現的歌曲,在我看來就是一個死去的情人對活著的另一半的試探,如果有可能,她會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自己就是那個人的另一半。”

“她的愛是一種獻祭般的愛……”

“是啊,在她對她母親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

蕭婉揚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其實……也挺有本事嘛。”

“我一直都很有本事。”

“那就好好做你的心理谘詢師,搞什麽解夢占卜玄學。”

萬東陽哈哈大笑:“我隻對夢感興趣,而且是噩夢。”

“為什麽?”

萬東陽平靜地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蕭婉揚沒說話,每次提到這個話題,萬東陽的表情都怪怪的,她也不敢追問太多。萬東陽的個性很隨和,所以她可以說話沒大沒小,但是涉及隱私問題時,盡管她確實非常好奇,也知道適可而止。

不過萬東陽今天沒有像以前一樣沉默或者岔開話題,而是突然說了一句:“因為我要在夢裏找一個人。”

“找人?在夢裏?”

“一個曾經讓我死而複生的人。”

“什麽?”蕭婉揚抖了一下,“人死了,還能活?”

“死透了。”萬東陽說完不再看著她,而是往椅子上一癱,開始閉目養神。蕭婉揚看著他好看的側臉,心裏一動,她想起了那天她觸摸到萬東陽的皮膚時,那冰涼的觸感。

她沉默著退出辦公室,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