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她站在房門後,身上還穿著那件灰色的外套。我從她身邊經過,進入到四方形的屋子。有兩張折疊式的單人床被掛在牆上,屋子裏還擺放著幾件簡單粗陋的家具,窗戶打開著,在靠窗的茶幾上,還放著一盞台燈,散發出朦朧的燈光。
“坐著談吧。”她說道。
她把門關上,坐在屋子另一邊那張笨重的搖椅上,我坐在一個厚實的沙發上。沙發的一邊挨著一麵墨綠色的布簾,裏麵可能是衣帽間和洗浴間。另一邊是一扇門,已經關上了,裏麵可能是廚房。這個屋子大概的格局,就是這樣。
這個女人的眉梢纖細,有著一頭棕色的頭發。她一臉平靜,看不出在想什麽,看樣子,這不會是個隨便把情緒表露在臉上的女人。她仰靠在搖椅上,雙腿交叉,漆黑的長睫毛下,一雙眼睛注視著我。
“我從其他人那裏了解過你,隻不過和眼前的你並不相同,我是說在金斯利那裏。”我說道。
她沒有講話,隻是抿了抿嘴唇。
“從克裏斯那裏也是如此。”我接著說道,“這表示不一樣的人,他們講的話也都不一樣。”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麽?我可沒時間和你在這兒閑扯。”她說道。
“你應該很清楚,我一直在找你,是他雇過來找你的。”我說道。
“是的。在電話裏,他辦公室的那個寶貝兒,全都告訴我了。她和我說了圍巾的事,還跟我說那個男人叫馬洛,我想應該就是你。”
我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了下來,疊好放進衣兜裏,然後說道:“正因為如此,我知道你在普勒斯科特旅店跟克裏斯見麵的時候,扔下了你的車。我還知道在奧爾帕索的時候,你發了一封電報。雖然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還是多少知道了一些。那個時候,你還做了一些什麽?”
“我做什麽與你無關,我要的隻是他送來的現金。”
“我不想和你爭論這個問題,隻是這筆現金,你到底還想不想要了?”我說道。
“好吧。我們確實去過艾爾帕索。”她有些疲倦地說道,“我發那封電報,是因為那時我原本想和他結婚。那封電報你看到了?”
“看到了。”
“可是到最後,我想讓他自己回家,因為我改變了主意。所以他發了脾氣。”
“他真的回家了?沒和你在一起?”
“是的,不然呢?”
“那後來呢,你又做了什麽?”
“我去了聖泰巴巴拉待了幾天,應該有一個禮拜,再後來,我又去了帕薩迪納,同樣待了一個禮拜,後來我去了好萊塢,最後來到了這裏。就是這個樣子。”
“所有的行程,你都是獨自一人?”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是的。”
“任何一段路途中,克裏斯都沒和你在一起?”
“從他回家之後,就沒有過。”
“你有什麽想法?”
她說道:“什麽有什麽想法?”聲音有些尖銳。
“難道你不清楚嗎?他會感到焦急。更何況你去了那麽多的地方,還沒有任何消息。”
“噢,你指的是我的丈夫?他會認為我在墨西哥的,難道不是嗎?至於你說的,我並沒有想過。”她冰冷地說道,“我這麽做究竟是為什麽,隻是因為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我要到一個地方,把這些頭緒厘清,因為我的生命走到這裏,碰到了一個打不開的結。”
“你因為想要厘清頭緒,就在鹿湖待了一個月的時間,可到後來卻沒有任何結果,對不對?”我說道。
她把頭低了下來,瞅了瞅自己的鞋,然後又抬起腦袋,瞅了瞅我,最後誠實地點了點頭。
她那頭卷曲的棕色頭發,蓬鬆地順著臉頰滑落,她舉起左手,朝後麵撥了一下頭發,然後用一根手指,揉著太陽穴。
“我可能需要找一個新環境,一個能讓我獨處、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她說道,“這個地方不一定要多有意思,但必須要完全陌生。比如飯店。”
“你這樣做,能過得好嗎?”
“不好。但我不會再回金斯利那裏了。他想要我回去嗎?”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克裏斯住在這個鎮上?”
她看著我,輕輕咬著手指關節。
“我的心被他搞得很亂,在某種程度上,我還是忘不了他。我已經不愛他了,也不會跟他結婚,但我就是想再見他一麵,這樣合理嗎?”
“據我了解,你做事一貫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而且已經很多年了。因此隻有一部分有理,但是你離開家,待在那些簡陋的旅店裏,就不合理了。”
她又咬了咬自己的手,急切地說道:“我一定要獨自一人,去……去想明白一些事情。你可不可以留下現金,馬上離開這裏?”
“可以,我會立刻走。但你應該解釋一下,你是因為什麽離開鹿湖的吧?比如說,跟穆裏爾·切斯有什麽關係?”
她一下子驚住了,說道:“我的天啊!那一副冷麵孔的小……她和我有什麽關係?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的那副驚恐的神情,每個人都可以做得出來。
“我還以為你和她發生了爭執,因為比爾·切斯。”
她好像更加詫異了,甚至差不多已經被嚇壞了。
“比爾·切斯?比爾?”
“比爾說,你在引誘他。”
她把頭仰了起來,輕輕地發出一聲冷笑,聲音有些做作。
“我的天啊,就是那個不修邊幅的酒鬼?”她突然間嚴肅起來,說道,“為什麽事情越來越奇怪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的妻子被發現死在了湖裏,應該有一個月的時間了。”我說道,“也許他是個酒鬼,但是現在,他被警方懷疑是殺人凶手。”
屋子裏非常寂靜,太平洋濕潤的海風朝著屋內吹了進來。她的腦袋往一側歪著,舔了舔嘴唇,緊緊地注視著我。
“他倆經常發生爭執,所以,他們有這樣的結局,我並不感到意外。”她緩慢地說道,“怎麽了?你認為我的離開,是跟這件事有關?”
“確實有可能。”我點了點頭說道。
她使勁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絕對不可能。事情就是我所說的那樣,沒有其他的了。”
我說道:“穆裏爾在湖裏死掉了,這件事情對你來說,不會有好處吧?”
她說道:“她不喜歡和人交往,真的,我甚至都不怎麽認識她,再說……”
“她曾經在奧爾默診所工作過,看樣子你應該不知道。”
“我從來沒去過奧爾默醫生的診所。”看上去她感到非常費解,然後又緩緩地說道,“他有幾次來我家出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穆裏爾·切斯在奧爾默醫生那裏做過護士,她本來的名字叫米爾特裏德·哈維蘭德。”
“她是奧爾默醫生診所的護士?這種巧合可真奇怪。”她有些詫異地說道,“我知道比爾是在河濱市跟她認識的,至於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我就不知道了。可這根本就證明不了什麽,不是嗎?”
“不,我就是覺得這麽巧,這就是巧合。”我說道,“你很清楚我因為什麽必須要跟你談。因為奧爾默醫生和克裏斯在某種情況下是有關的。穆裏爾的溺亡,你的離開,還有穆裏爾·切斯和哈維蘭德是同一個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曾經跟他們有關係。當然,克裏斯居住的地方,就在奧爾默醫生家對麵。還有,克裏斯認識穆裏爾的時候,有可能是在其他什麽地方嗎?”
她思索了一下,輕輕地咬了咬下嘴唇,然後才開口說道:
“他跟穆裏爾在山上見麵時,並沒有表現得像曾經見過她的樣子。”
“他這麽做是故意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我說道。
“我認為他並不認識奧爾默醫生,他隻是認識奧爾默醫生的妻子,奧爾默醫生診所的護士,他應該也不認識。”她說道,“所以,克裏斯和奧爾默醫生應該沒有什麽關係。”
“好吧。我覺得這些事情應該對我沒什麽用。”我說道,“現在我可以把現金交給你了,至於我為什麽必須要你和我交談,我想你應該清楚。”
我把那個包裹著現金的信封掏了出來,然後站了起來,放在她的膝蓋上。她一動不動,我又坐了下來。
“你很好地演繹了這個角色,但是他們都錯了,他們把你當成了一個小笨蛋,覺得你不聽話、不穩重、沒腦筋。所有人都看錯了你,因為這個角色外表表現得迷惑無辜,內心卻充滿仇恨苛刻。”我說道。
她一句話也沒說,豎著眉毛怒視著我,最後嘴角上又浮現一絲笑容。她把裝著現金的信封拿了起來,輕輕地在膝蓋上拍打著,然後又在她身邊的桌子上放下。她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眼睛依然緊緊盯著我,一刻也沒有離開。
“你扮演弗爾布羅克太太這個角色的時候,同樣很成功,我當時就被你唬住了。但現在回過頭想想,你還是演得有些太過了。”我說道,“那頂紫色的帽子戴在散亂的棕色頭發上,根本就不成樣子,如果是在金發上的話,應該很不錯。還有那個亂七八糟的妝容,好像是一個扭傷手腕的人幫你化的,而且你在我手上放那把手槍的時候,我完全驚呆了。”
她暗自小聲地笑了笑,然後把手伸進了上衣的深口袋中,鞋跟在地板上敲打著。
“但你為什麽在大白天冒這樣的危險?為什麽要回去?”我問道。
“所以你覺得克裏斯是被我殺死的?”她鎮定地說道。
“不是覺得,而就是如此,這點我很清楚。”
“我回去是為了什麽?你想要搞清楚的就是這個嗎?”
“其實我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說道。
她笑了笑,聲音尖銳又冷冽。
“我之所以要回去,是因為我所有的錢都被他拿走了,錢包也空了,甚至連零錢也全部被拿走了。”她說道,“我很清楚他的習慣,其實回去了還更加安全,沒有任何危險,就好比往裏麵拿牛奶和報紙。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家都會非常恐慌,可我不會。想要更加安全,就需要保持冷靜,我不明白為什麽要驚慌失措。”
“我知道了。雖然這不是很重要,但我早應該想到。你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把他殺害的。”我說道,“刮胡子這件事情,男人通常都會放在晚上來做,尤其是胡子密集而且還有女朋友的男人。當時他就是在刮臉,對嗎?”
她幾乎是愉快地說道:“的確有這樣的說法。但你想怎樣?”
“想怎樣?當然是把你送到警察局裏。”我說道,“你這個小賤人,你是我見過最沒有人性的人。”
“不一定哦,我為什麽給了你一把空槍,你明白嗎?”她語氣愉悅地吐出幾個字,“為什麽不這樣做呢?因為還有另外一把在我的包裏,就像這個。”
她從大衣口袋中拿出右手,用手槍指著我。
我笑了笑。或許這個笑容並不是世界上最真誠的,但它也算是個笑容。
“偵探和凶手相遇,凶手拿著手槍對著偵探。這樣的場景我從來就不喜歡。”我說道,“偵探之所以被凶手留到最後殺死,是為了要讓他知道完整的悲傷故事。即便到最後偵探真的被殺死了,凶手也會有很多寶貴時間被浪費掉。更何況上帝不會喜歡這樣的場景,他總是會想方法來阻止它,這一切也會因為某些事情的發生而被破壞掉,所以,偵探從不會被凶手殺死。”
她站了起來,從地毯的另一邊緩緩地朝我走了過來,然後溫柔地說道:
“如果這一次,我們做得有些不同。如果什麽也沒有發生,而我也沒有對你說什麽,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殺死了?”
“即便如此,這樣的場景我依然不喜歡。”
她從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舔了舔嘴唇,說道:
“似乎你並沒有感到恐懼。”
我撒著謊說道:“不恐懼。因為你不太會用手槍,不然的話,在你射殺克裏斯的時候,也不會失手三次,所以你應該不會擊中我。更何況,現在正開著窗戶,在這寂靜的夜晚,槍聲會格外刺耳,而且從這裏走到街上,也需要很長一段路。”
她開口說道:“站起來。”
我站起身。
“這一次我會離得很近,就像這個樣子,肯定會擊中的,對不對?不會射不中。”她拿著手槍抵在我的胸口,然後說道,“把手舉起來,身體站直,不要動。如果你動一下,我不敢保證手槍會不會走火。”
我感覺到舌頭在發硬,不過還可以動彈。我低頭看著手槍,把手舉過肩膀。
她用左手在我身上搜索了一番,沒有找到手槍。她咬緊嘴唇,怒視著我,然後放下了那隻手,在我的胸口用手槍抵著。
她開口道:“你需要轉過身去。”語氣很有禮貌,如同是給人測量尺寸的裁縫。
“你真的對槍沒什麽研究,而且做事總有些小問題。你有個老毛病,雖然我不想說,可你總是忘記,你沒有打開保險,還有你太靠近我了。”
她朝後麵退了一大步,眼睛依舊緊緊盯著我的臉,用大拇指擺弄手槍的保險,她同時在做這兩件事情。本來隻需要一秒鍾的時間,兩件事情就可以完成,畢竟這非常容易,但是她卻分了心,因為她不願意被我的思想支配,也不願意讓我來告訴她。
突然,我伸出右手,猛地一拽,把她拽到我的身上,一陣窒息的聲音,從她的嗓子裏發出來。我伸出左手朝她右手腕打去,她手中的槍一下子飛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她想要大叫,整個臉在我的胸前扭動著。
她的身體本來就已經站不穩了,但她還企圖踹我,以至於完全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她伸著手想要抓住我,雖然她力氣很大,不過我比她更加強壯,我把她的手腕抓住,然後朝著她身後擰了過去。她不再用力,還縮起了腳,把她全身的重量壓在了我摟住她的那隻手上。她的身體開始壓了過來,隻靠一隻手我根本無法支撐,隻能跟著她彎下身。
在那張沙發旁邊的地毯上,我們製造出了扭打的聲音和沉重的呼吸聲,地板有可能也在響著,但我沒有聽見。一陣尖銳的聲音傳來,我不敢肯定,也沒有時間去思考,我以為那隻是拽動窗簾時發出的聲音。突然,在我的左後方出現了一個人影,我隻知道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站在那裏,但我卻無法看到他。
突然,我的眼前金星環繞,接著是一片漆黑,我什麽都不知道了。我覺得很惡心,然後是漆黑一片,隻有金星和黑暗,甚至我都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被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