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當越來越多的氣功大師和周易學者紛紛從他們的玄學仙境下到“凡間”惠及百姓的時候,“氣場”這個詞,就開始廣泛地流行起來,據說,大到國際談判,小到倆人交往,隻要誰先控製了氣場,誰就能克敵製勝,成就心願。

怎樣才能控製“氣場”呢?梅一朵開始想到的是先要有氣勢,有那種強權和公理撐腰的威風凜凜的氣勢,像古時候的衙門裏,縣太爺審案子之前,衙役們先吆喝的一聲“威—武—”。

緊接著,那些專門玩文字玩概念的,由“氣場”又派生出了倆新詞,一是“造勢”,一是“炒作”,梅一朵終於明白了“控製氣場”是怎麽回事,就是像在電視台時頻道總監說的那樣,“將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包裝成煙花炸彈,第一時間向空氣裏轟炸,吸引同盟,嚇跑競爭對手”,至於“核心競爭力”嘛,當年總監也有明示,即:買不到、搶不走、學不來的東西。

作為老師,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又是什麽呢?

不不不,今天雖說是以老師的身份去見劉卅的家長,其競爭的焦點應該是在“女人”的身份上,下午趙校長不是有交代,“晚上與劉卅家長在五星級的彎江大酒店共進晚餐,你好好準備一下嗎?”

準備什麽呢?準備心情?準備“造勢”?那麽,首先就要將自己包裝好啦!

梅一朵先想去做個頭發,然後用那兩千塊錢買條能出席晚宴的裙子,此時她改變了買書回贈的想法,她說服自己,現在看風景名勝,看模特兒秀場,不都是要買高額票的麽?好了,你給我兩千,我就買條兩千的裙子穿給你看,這應該也算是專款專用吧。

思量再三之後,又改變了想法,她想起了本地笑星講的一個脫口秀,說是不久前這個笑星到泰國一地方去訪問演出,當地的風俗是,迎接尊貴的客人,一定要脫得光光的,表示“赤誠”相待,也證明自己沒帶任何暗殺的凶器。聽說之後,該笑星想,這個風俗怪是怪了點,卻還蠻有道理,自己入鄉隨俗吧,沒想一到會場,卻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光著,原來,主人們怕他不適應,是照著中國的接待禮儀來做的。

梅一朵想,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到時候變成自作多情了,可是也不能太寒酸,昨晚細瞧了局長夫人的裝扮,簡單的一條裙子,一個包,卻是紮眼的名牌品質、名牌標誌,自己也有幾樣同標誌的東西,卻是仿製品,雖然是仿製品中最像真品的“A”貨,不細看斷然看不出來,可那是“真”不在場的時候。

怎麽辦?自己今天到底是“嬉皮”還是“雅皮”,是“多包”,還是“少包”呢,想來想去她還是搞不清楚,就跑到樓上的英語老師辦公室,叫了盛冰冰出來商量。

盛冰冰極大方地讓出了自己僅有的兩件國際品牌的真品,一個“LV”手提包,一副“CHANEL”的太陽鏡。她指點道:你也別換衣服了,穿著校服去,有這兩樣真品作證,別人就會想,你肯定有名牌衣服的,隻是從學校出發,來不及換,其實你這麽好的身材相貌,穿什麽,穿與不穿,都是極品—

她見梅一朵這傻鳥忽然捂著嘴格格地笑個不停,就停下來瞪著眼睛望著她。

原來梅一朵是聽她說“穿與不穿”時,又想到了笑星光著身子到泰國的笑話,她想象自己不穿衣服出現在他們麵前,那該是一個怎樣重量級的人肉炸彈。

盛冰冰邊聽邊笑:總有一天,他會要你光了身子見他的。

倆人笑夠之後,盛冰冰又開始親授秘訣,告訴她,如果沒錢買大件品牌,就買點眼鏡啦,鞋子啦,包啦,項鏈啦這些真品的小掛件,是絕對有畫龍點睛的作用的。說得梅一朵連連點頭稱是,忽然想到參加的是晚宴,太陽鏡也許派不上用場,就準備退給盛冰冰。

盛冰冰恨鐵不成鋼地輕歎了一聲,接過簡約尊貴的“CHANEL”,掛在梅一朵校服上衣的第三粒扣子上,又後退一步讚賞:不錯,視點就移到這裏了,你這國際標準的“BREAST”(胸),配上我這國際品牌的“CHANEL”,簡直天生一對!好像這眼鏡經了她的手,就具有了二合一的功能,有陽光的時候可以遮陽,沒陽光的時候,可以兼做胸罩,甚至還可以盜用一個港劇的名字“絕世好BRA(胸罩)”,隻不過港劇中的絕世好胸罩是男人的手,而這裏,換成了名牌眼鏡。

傍晚六點鍾,生活老師把學生接去吃晚飯的時候,梅一朵就依著盛冰冰的設計走進了趙校長辦公室,卻見伍大洲的爸爸伍海洋也在那裏。果然,她一進去,兩個男人就將視點集中在她的“絕世好BRA”上了,她不知道,由於衣服的第三粒紐扣,跟她裏麵穿的真正的BRA一起,承擔了一半的眼鏡重量,剛剛一路過來走得急,可憐的第三粒扣子被眼鏡架第三者插足,憤然跟第三個扣眼決裂,此刻,她那被同學稱為國際標準的胸和溝,已經露了三分之一在外頭。

她品出了兩個男人眼光的異樣,招呼之後,就抬手佯裝擦那前額上滲出的汗,低頭看了一眼,我的天!她趕緊背轉身去,又裝作彎腰逗弄盆景缸裏養著的金魚,取下了一條腿正掛在BRA底邊晃秋千的眼鏡,臉色陣陣緋紅,紅過了校園裏盆栽的那些反季節杜鵑花。

那兩個男人也知趣,接著聊他們的話題,估計到梅一朵老師的臉色已經恢複常態,才相互提醒著:走吧!走吧!不能讓局長等咱們啊!

其實今天晚上做東的是伍海洋。

昨天是伍大洲的二姐過生日,他惦記著生日蛋糕和那一份熱鬧,就趁老師和保安不備,又依仗著自己的身形小,偷偷地從圍欄的兩根鐵條之間鑽了出去,用他媽媽給的零錢,打了輛出租車,趕回家裏。

回家之後,他騙父母,說是生活老師送回來的,校長和梅一朵找到了他家裏,他才承認,睡覺之前,他就想回來,所以他要梅子媽媽帶到圍欄邊看看,自己偷偷試了下寬窄,能夠過去,後來就寢的時候,劉卅老在說自己的床位正對著空調的出風口,吹著不舒服,他就動腦筋了,他背著老師,主動跟劉卅換了個床位,又警告他不要出聲,要不兩個人都會挨批評的,這樣他就爭取到了時間,讓他不至於半道被老師截回去。

等到把這個機靈的小不點兒從**拉起來說明原委,時針已指向淩晨兩點半,身心疲憊的梅一朵老師,在學生麵前的自信心已經打大折扣,趙校長臨時培訓她指導家長怎麽教孩子的話,一句也說不上來。她沒想到,這個被自己褒為詩人的伍大洲,其實還是個“作案”高手,跟他比起來,自己太幼稚了!不是嗎,你聽他是怎樣回答自己的問話啊,我為什麽這樣啊?因為我是彈珠腦殼唄,你怕我像那個劉卅,是個西瓜腦殼,一腦殼的水!

有其子必有其父,伍大洲的爸爸伍海洋,就是承建南山新貴學校的建築商,也是個彈子腦殼轉得快,第二天他將孩子送到學校,得知劉卅的父親是市教育局的局長,連忙委托趙眾山校長將他們夫婦和班主任約齊,自己率夫人一道,一並向大家謝罪。

然而吃晚飯的時候,他絕口不提謝罪,隻對局長說:他們兩個小家夥還蠻投緣呢,一聽說同學怕空調對著吹,馬上就換了床位。

劉冬明順著話去:你教子有方,這麽小,懂謙讓。

梅一朵一直木著張臉,隻用筷子一點點掀些東西往口裏放著。

梅一朵本來天生一副好胃口的,今天這樣,也不是裝斯文,隻是她太失望,令她浮想聯翩了一下午的“晚宴”,原來隻是在一個比教室還大的豪華包廂裏,靜靜地聽他們拍馬屁、講假話,不但跟盛冰冰借的兩樣品牌道具沒起到道具的作用,她自己反倒成了別人請客的道具。

而昨晚看上去似乎對自己眼神奇怪的劉冬明,也隻喊了句梅老師請坐,再無二話。她默默地看著伍海洋的妻子一個勁誇局長夫人這裏漂亮那裏經典,又看到伍海洋講假話像打哈欠那麽方便,心裏暗下決心,好啊,你們敢蔑視我梅一朵,我會讓你們知道我的重要的。

晚飯接近尾聲的時候,察言觀色的伍總夫人終於誇獎梅一朵了:梅老師,你的手臂跟才出山的筍子一樣,又白又嫩。

劉冬明的眼裏其實隻有梅一朵。

昨晚妻子第一時間給他敲的警鍾,像一枚硬硬尖尖的果核,呼嘯著直種到了他的心裏。昨天晚上自己的**,今天白天單位的會上,好多次他都偷閑咂摸著燈光下的梅老師留給自己的念想。

然而今天夫人像隻警覺的貓頭鷹在旁邊,他不敢跟梅一朵多言,更不敢老是看向她,可是故意冷落梅一朵呢,不但自己心裏過意不去,就是別人看了也欠妥。這時他逮到了機會,就對伍總夫人說:不記得誰講過,最生動的語言在民間,剛才嫂子才出山的筍子的話,真是鮮活—他這一詞讓在座的都想到了上菜前服務員拿來請客人過目的,網兜裏直蹦躂的多寶魚和基圍蝦—真是鮮活,局長接著說:我還記得在哪裏看過一闋小令,今天正好可以闡述嫂子剛才的比喻,曲牌題目不記得了,內容是這樣的:

落花飛上筍牙尖,宮葉猶將冰箸粘,抵牙關越顯得櫻唇豔。怕傷春不卷簾,捧菱花香印妝奩。雪藕絲霞十縷,鏤棗斑血半點,掐劉郎春在纖纖。

劉冬明才背了頭一句,梅一朵就驚喜地在心裏跟他唱和了,她記憶力超常,這小令更是她鍾愛的詞曲中的一首,此刻她眼光粘連局長詩酒橫溢的闊嘴,想象著小令裏描述的意境動作,黑幽幽的眼裏掩飾不住的濃情,黏稠得仿佛窖藏八十年沒有勾兌的茅台,不過她眼裏放出的酒香也熏到旁的女人,她們麵前的空氣裏酒精分子的濃度正越來越大,隻等心裏的妒火自口中噴出,空氣就要燃燒。

到劉冬明背完,梅一朵興奮得等不及掌聲停下,就補充道:局長記性真好,一個字都沒錯,這是元代徐再思的《水仙子》,題目就叫“紅指甲”。她把自己的嫩白的纖纖十指伸展開來加以說明:就是寫妙齡女子的紅酥手,還有,“掐劉郎春在纖纖”,局長您不是正好姓劉嗎?夫人的纖纖玉指是不是經常“掐”向您啊?

梅一朵自小因了許多春闈詩詞的熏陶,十三歲就情竇初開,如今十二年過去了,頭一次遇到這誌趣相投風流倜儻的知音,興奮得話匣子如同在水裏泡了十二年的朽水閘,經不住洶湧而來的第一次春潮,努力地想關住,卻怎麽也關不住。

劉冬明隻恨這梅老師跟自己太沒有默契,其實“紅指甲”的題目他是記得的,隻怕說出來自己的夫人聽出他背誦的是曖昧之詞,至於內容,光聽一聽,自己那財會中專畢業的老婆是不會懂的。他一時被莽撞的梅一朵弄慌了神,平時喝酒從不上臉的他,這時竟臉紅了。

果然,局長夫人馬上拿研究的眼光望向局長,同時心裏的醋海泛起驚濤。她不知道“掐”在古漢語中是“握”的意思,以為梅老師在諷刺自己張牙舞爪的潑婦形象,其實她自己的紅指甲現在隻想去掐這不知輕重的女孩。

正好服務員把燕窩端了上來,劉冬明馬上自我解嘲:各位女士請伸出你們的紅酥手來吃燕窩,我們男士痛飲茅台酒,為各位女士才出山的筍子永遠是才出山的筍子幹杯!說完仰頭喝酒,酒到心頭羞自除,就好比自己開著濺滿了淤泥的車找不到洗車處,正好一場及時大雨,將泥巴衝得幹幹淨淨。

而局長夫人心裏的塊壘卻沒有消除,她看見梅老師拿著勺子隻舀麵前的光燕窩咂巴,心裏輕賤她沒見過世麵,故意大聲說:梅老師,旁邊那四個小碗裏的果汁是配著兌到燕窩裏吃的,你光吃燕窩有什麽味兒啊?

伍總夫人也不失時機地附和道:怎麽梅老師沒吃過燕窩?

局長夫人輕笑一聲,接著說:梅老師姓梅,梅花香自苦寒來。

伍總夫人說:局長你們一家都是詩人啊,出口成章,梅老師,來,多吃點,不過吃多了對身體也不好,但是你沒吃過的話,那是一定要嚐嚐味道的,來,別客氣,點了就是要吃的。

梅一朵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就近舀了一勺子木瓜汁兌進燕窩吃著,邊在心裏念起咒來:

姓梅的就一定出身寒苦?!那姓劉的呢?哦,局長的妻子不會隨夫姓吧,姓劉一族,今天就放過你吧。

她偷偷瞄了一眼劉冬明,他正看著她微笑,這笑容裏似乎也摻雜了輕蔑了,趕緊補了一句詛咒:姓劉的,祝你全家太平盛世坐在家裏也吃流彈吧!

被燕窩連累得臉上飛紅的梅一朵,心情又降到了冰點,吃進去的燕窩自然凍成了“燕窩冰淇淋”,她麵上笑著,心裏咒著,想起了“拙夫”羅偉林,要是他在就好了,她這種心理就好比從華燈高懸的都市走進鄉村漆黑的夜晚,明知道華燈不可追尋,隻好想念微弱光亮的手電:羅偉林,你老婆正被人欺負呢,你該不會又去打麻將了吧?

許是上天要彰顯自己比人間的電信公司有更好更快捷的信道,梅一朵馬上就收到了一條短信,正是羅偉林發來的。

她如同領到了特赦令,也像找到了遮羞布,趕緊放了手中燙手又粘手的燕窩湯匙,拿起手機在眾人麵前晃了一下,毫無必要地故弄玄虛道:不好意思啊,我先生信息。

就低頭看信息。

大家都聽出了梅老師口中的“不好意思”其實是自我解嘲,伍總卻借此再次向“官方”釋放自己“鮮活”的“民間”語言,他笑嗬嗬地說:原來梅老師名花有主了,不曉得這朵鮮花便宜了哪堆牛糞。

伍總夫人雖然不讚同老公誇了梅老師是朵鮮花,但是這種不快很快就給後麵的“牛糞”衝淡了,在她眼裏,插在牛糞上的自然是那種入不了丈夫法眼的低賤的村花野草了。

劉冬明想,梅老師看上去二十剛出頭,怎麽就嫁了呢?可見不是什麽難攻的堡壘,而她的婚姻正好可以做自己的堡壘,擋住妻子猜忌的箭頭,懷疑的流彈,他不知道前麵梅老師早在心裏拿“流彈”給他送禮,隻想有朝一日老婆完全放鬆警戒,自己能夠在堡壘裏,讓梅老師“掐劉郎春在纖纖”。

至於趙校長,他是今晚最受益的一個,看了一晚上的戲,他敏感地察覺到了劉冬明和梅一朵之間這種故作避嫌其實頗具曖昧的氣氛。他想,以後有什麽事要找劉局長,就派梅一朵去,準能搞定。他怕私心被局長和夫人從自己稀薄的頭發縫裏瞧見,趕緊裝作被伍總那既不新“鮮”,又“活”了好多年的“牛糞”笑話逗笑,打著哈哈說:梅老師家裏那堆牛糞是有蠻肥呢,體格健壯,高大威猛,人家是運動員呢!

梅一朵聞言,恨恨地想,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又趕緊在心裏給趙校長磕頭,唯恐校長一不留神說出她老公隻是個體育老師,這運動員,雖然也有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之嫌,卻可以認為隻是對愛好的虛指和體格的形容,並不像“體育老師”一樣,一聽就是個確切的職業。

此時她矜持地站起來,帶了微微的笑容,幸福地告辭:對不起各位,我先生到了,外麵下雨了,他來接我。

這句話的潛台詞引導在座的兩對“新貴”勾勒出了如此畫麵:跑車、魁梧的運動員舉傘、扶肩、入內、係安全帶、奔馳而去,笑聲隨著雨花飛濺。

大家客氣著目送梅一朵出去。劉冬明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茅台,可是喝在嘴裏卻莫名泛出了一股醋味。

實際上羅偉林的短信是:

昨晚搞到淩晨,今天又還不回,人家冒雨跑到家裏,鬼都沒看見一個!不會又丟了學生吧?是的話講一聲,我好趁早去打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