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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一朵第一天當小學班主任,寢室樓鬧哄哄的,她一間間對口令:誰是我的乖乖崽?

孩子們齊答:我是你的乖乖崽!

寢室馬上界線分明地安靜下來,就像猛然關掉嘩嘩嘩嘩的水龍頭,然而這間寢室有個孩子哭得太久、慣性太大,還在強抑著抽泣,不過那也隻是龍頭口殘留的幾滴水珠,不會再連成線。

熄燈了,小**的彎彎睡姿和小小麵容都已模糊,梅一朵想抹掉“殘留的水珠”,哄道:誰最先睡著,不講話也不亂動,就獎勵他五分,記住,夠十分就能獎一個寵物小精靈的不幹貼哦!

一個孩子馬上坐起來:梅子媽媽,我家裏有好多,都送給你吧。

另一個也坐了起來:我家裏也有,我也送給你。

最後寢室十二個孩子都坐了起來,這個說家裏有自己能走的聖鬥士,那個說家裏還有碰到東西就能自動轉彎的小飛機,都叫嚷著說送給梅一朵做獎品。

梅一朵哭笑不得,又大喊一聲:誰是我的乖乖崽?

孩子們齊答:我是你的乖乖崽。

這些富家子弟“視金錢如糞土”,梅一朵試著用權力的**來封口:從現在開始,宋雲老師,你幫我記名字,看誰安靜得快,誰還插嘴吵鬧,明天我會算分數哦,分數最高的,就讓他當班長。

生活老師宋雲老練地接話:好,七號床,你一直都沒插嘴,加100分,再加一次,你就可以當寢室長了,五號床,你現在不哭了,很好,加50分,多加幾次,你就可以超過他當寢室長。

梅一朵聽她張口就送100分,覺得驚奇又有趣,心想隻怕通貨膨脹就是這樣引起的,自己初來乍到,第一回合就輸給了這隻做些粗事的生活老師,真是羞愧啊!

一個孩子突然又坐了起來,說:等下我就會表現好的,我現在想到校門那裏去看一下再睡好嗎?就一下。

宋雲嚴厲道:睡好,這時候看什麽看!?再不睡下去扣50分。

那孩子又央求梅一朵:梅子媽媽,我就是想家了,我隻看一下我家那個方向,保證回來睡好。

梅一朵牽著孩子就往外走。

生活老師宋雲怕引起連鎖反應,顧不得指正梅老師這無異於滾油鍋裏滴水的舉動,趕緊拿許諾當鍋蓋來壓住其他躍躍欲“炸”的孩子:你們都比他聽話,每人加100分。

舒伯特的小夜曲驟起,值日老師脖子上掛著紅底金字的胸牌,三三兩兩向寢室樓自己的管轄範圍走去,一曲完畢,校園裏像下過一場雨,塵土一樣飄來**去的渾濁喧鬧不再升騰。

到了校門附近,這孩子抓著圍牆的鐵柵欄,腳踩到柵欄下麵的圓形水泥台基上,又把頭也靠到兩根鐵條的中間,張望之後,對著渺茫的夜空隨手一指:看,燈光最亮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梅一朵心裏一動,蹲下來抱起他讚道:真是個小詩人!

孩子驕傲的小臉一揚:因為我家住在“濱江詩意居”啊!

梅一朵心裏又是一動。“濱江詩意居”緊鄰梅一朵出生成長的鳳碼頭,是這個城市第一個高端江景居住區,它一出現,就成了彎江邊無比高傲的鳳頭,而腳下的鳳碼頭老房子,則變成了鳳屁股後麵跟著的老母雞。

“還是隻肉瘦毛長,剛出抱窩的老母雞!”三爹這樣笑稱。

“驚恐疲憊、元氣大傷,不過誰要欺負它的崽子,又會河東獅吼勇猛剛強。”三爹補充。

濱江詩意居裏出生的孩子現在抱在了鳳碼頭老房子裏出生的孩子的手中。他身形瘦小,梅一朵老師一隻胳膊抱著都毫不費力,名字卻大得嚇人,叫伍大洲,是所有新生中她記住的第一個名字。

伍大洲就寢後,生活老師開始播放配樂故事CD,寢室漸漸安靜穩定下來,梅一朵這才安心地跑到辦公室,做賊一樣,從抽屜裏鉗出個厚厚的紅包,再提起大包小包家長們送的禮物,往校車上趕。

這天是2000年的8月27日,新世紀已過去大半年,虛擬的網絡世界沒有被“千年蟲”弄崩盤,實在的地球村更沒有踐行“九九歸一”的預言自動爆炸;至於那些趕著做世紀新娘的,新婚也開始變舊,生了世紀寶寶的,寶寶的哭、拉、病、吵並沒有因此減少,很是讓人們激動了一陣子的“跨世紀”情結,此時也如嬰兒的尿不濕一樣,沉甸甸濕漉漉地被扔掉。

師範大學畢業,二十五歲的梅一朵,新千年到來之際,正在電視台經受被排擠的苦惱,她自知個人的能力無法改變現狀,隻盼著“千年蟲”或者“九九歸一”重新洗牌的時候,將台裏那些得勢欺人的小人,統統崩掉。至於同齡人正在實踐的“世紀新娘”和“世紀寶寶”的美夢,她更是不屑顧及,三年前為了進電視台,她已經將自己半賣半送給了婚姻,世紀寶寶呢,她更不願意給丈夫生。當她看到垂憐整個人類的上帝,最終沒有垂憐她的個人痛苦,就做了一回自己的上帝,辭了電視台的工作去了這所南山新貴寄宿學校,開始了三年前她連正眼都不瞧一下的老師生涯。

滿載而歸的梅一朵,掂了掂提在手中的禮品袋,又騰出一隻手,捏了捏校服褲子口袋裏那個厚紅包,如果都是百元一張的,錢數可能在兩千以上,她在校門處高懸的太陽燈下抿嘴偷笑,心髒跳得嘭嘭響,又想,收腰上衣,下擺半遮臀部,寬鬆的褲子,兩個深深的口袋,難道學校領導設定校服的時候,就想到了方便裝紅包?

不可能不可能,梅一朵為自己的想法差點笑出了聲,但世間諸事皆不能細想,要不樁樁件件都像有預謀,不是人的預謀就是上帝的預謀,如果今天穿著自己的紅色連衣短裙,家長又能把紅包插到哪裏呢?

忽然她腦袋一激靈,糟糕,班上四十一個新生,目前她隻認得一個伍大洲,誰送的禮品,誰送的紅包,孰輕孰重,這又如何搞得清?

梅一朵竭力回憶傍晚報到時,鬧哄哄的教室裏、走廊上、衛生間的拐彎處,望著她的那一張張笑臉,貼著她的那一雙雙柔手,讓她心驚肉跳又溫暖開心的輕輕一插、一放,誰是誰的媽媽呢,誰是誰的爸爸呢?真的對不上號了。

梅一朵拿出手機,給舉薦她過來教書的校友加閨蜜寫短信:

家長送的紅包,禮品,能收嗎?那麽多人送,怎麽分辨呢?

梅一朵的這個校友加閨蜜畢業於師範大學英語係,名叫盛冰冰,性格卻一點都不冷冰,此時她收到短信,心裏罵了句傻子,就把電話打了過來,她嚷道:笨笨,這都不知道,幫他們實現各自的願望就成了,如果出現了兩個都想當班長的呢,就看誰送得多唄!

盛冰冰輕描淡寫講這話的時候,正好跟學校的美國外教Upton在“魅三惑四”酒吧裏High,所以語氣輕描淡寫,聲音卻大得嚇人。

Upton年近四十,看上去卻像不到三十的毛小夥子,他屬於他們那個民族後繼的“背包一族”,已經“遊教”了泰國、緬甸、中國,三個第三世界的國家。

他聽到中國女友的嚷嚷,笑了,湊到盛冰冰的另一隻耳朵邊喊:你們國家小學生選舉,也要財團支持的嗎?

盛冰冰聞言,扭頭擠眉弄眼地揪住山姆大叔的大鼻子,繼續教唆她的笨鳥閨蜜:沒事沒事,能夠到咱學校的,送你這點根本隻是九牛一毛,什麽?不知道誰送的?不可能,你沒有仔細看禮品吧,裏麵肯定有一張寫著祝福的卡片,要不就會在哪個角落裏寫著名字,你再找找吧,這些家長,都是人物呢,你以為像你這智商啊!笨鳥,記住,如果有CHANEL5號,明天就帶瓶給我啊,我的剛好用完。

盛冰冰的聲音太大,這頭校車上的梅一朵,因為手機漏音,雙頰早已臊得通紅。掛斷之後,她偷偷瞟了眼旁坐上的中年女老師,糟了,她閉目養神的臉上有點兒微笑在**漾著,興許她聽清了剛才電話裏的每一個字。今天到校的應該都是班主任啊,她們怎麽沒有大包小包的禮物呢?也許有,不過比自己有經驗罷了,她們可能藏在辦公室的櫃子裏,然後像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搬,或者她是高年級的班主任,家長送出了經驗,直接送某個商廈的購物卡了。還有,前麵座位上的一對男女老師,一直在高高低低地談話,中間好像是停頓了一下,那麽也聽到了什麽吧?

管他呢,又不是自己索賄,盛冰冰說沒事,就沒事,唉!這個冰淇淋,那麽大聲。自己的手機又不行了,像個小廣播,這麽漏音,看樣子要換新的了。換個什麽樣式的呢?有沒有家長送手機呢,最好是那種彩屏彩鈴帶照相錄像功能的。

可是,這不馬上就是索賄了嗎?還這麽貪,想到這裏,梅一朵的臉更紅了,並且燙得不行,她擔心自己臉上身上滾燙的熱能輻射前麵的同事,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突然後麵的同事也咳嗽了一聲,她又嚇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奔馳品牌的大巴,載著梅一朵老師左右搖擺的心思和前後搖擺的身子,平穩地向夜色更深處、鬧市更鬧處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