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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一朵坐在自家屋簷的陰影裏,隔著巷子朝陶三河家的門窗喊:三爹,您老可聽到了?

陶三河一邊下樓一邊說:聽到了聽到了,濱江大道的灑水車還沒開始唱生日快樂歌,拆除指揮部食堂蒸汽就旺旺地響,這種力度是蒸百把人的饅頭包子才有的,不是給他們的隊伍吃,未必丟到彎江裏去喂魚?

鳳碼頭的人都曉得陶三河的好聽力。陶三河的好聽力是在他三十來歲瞎眼了以後才練成的。他所在的鳳碼頭靠江,靠濱江大道,擁著擠擠挨挨的老房子。河風吹柳的聲音,江鷗戲浪的聲音,輪船汽笛劃破晨曦的聲音,車流與水流此起彼伏的聲音,老房東以及租賃戶本地口音外地口音吵架的聲音,床鋪上吱吱嘎嘎哼哼唧唧親熱的聲音,廚房裏鍋碗瓢盆吱吱嗤嗤乒乒乓乓的聲音,從早到晚,總是不絕於耳。那年他意外眼瞎,熬過了最痛苦的前四個月,腦袋裏忽然多了套“打鐵”的行頭,每天都會把原先鈍鐵一般的聲音錘煉成精細的形狀,就連遠近,粗細,由哪裏,什麽人發出的,都錘煉得清清楚楚。不光是聲音,旋進鼻子裏的各種味道他每天也要做幾番錘煉。

師娘的女兒梅一朵,就是這套“打鐵行頭”導致的產物。當然,這是個絕密,是陶三河特別想讓梅一朵知道,又絕不能讓她知道的絕密。

越升越高的日頭,將鳳碼頭的陳年氣息一層層挖了出來。好看又好聞的梅一朵,在醬豆腐幹一樣的老氣味裏穿過,清芬如針尖一樣銳利,她仰著依然毫不知情的臉問她的瞎眼三爹:他們呢?

“他們”,指的是陶三河的徒子徒孫。

像一群遊魚忽然拐進了魚簍,拆除隊伍從寬闊的江濱大道,湧進鳳碼頭窄窄的巷子,巷子一下子就滿了。

擴音器裏失真的聲音鑽到陶三河的耳朵裏:梅超英,梅超英,你家的司法程序—

話還沒說完,禮花彈的嘯叫和爆炸聲突然響起,聲音巨大而刺耳。不用腦袋裏的“打鐵工具”錘煉,陶三河也知道,自己馬上要應對的,是多麽棘手的場麵,恐怕今天當事雙方都難以善了。他摩挲著月琴,長吐了一口氣。

挖掘機以及拆除隊伍馬上退到了江濱馬路邊的工地圍擋之外。

城管公安再次舉起擴音器朝梅一朵家的樓上喊:梅超英,梅超英,因你們用自製武器襲警,限你們二十四小時之內,到派出所鳳碼頭辦公室投案自首,逾期嚴懲!

擴音器擴得斷斷續續,噝噝啦啦,梅超英沒聽清楚,又怕錯過重要信息,隻好硬著頭皮對樓下喊:講清楚點!

喊話的人隻好又喊了一遍。

一隊盲人,就在這仍然時斷時續的喊話聲裏,眼戴墨鏡,肩背月琴,左手搭肩,右手執杖,整整齊齊,敲敲打打地進到了巷子裏,在梅一朵家的房簷下停住,分五排站好。

陶三河人未出門聲先到,他大喊了一嗓子:兄弟們,梅嫂用二十四響禮花歡迎我們,你們唱起來啊!

這明顯是為梅嫂家的“襲警”開脫。

陶三河唯一的睜眼徒弟大總,搬著一疊紅色塑料小凳子過來,大腦殼一晃一晃地,給彈詞藝人每人發一張。

撩撥月琴,他們愉快地唱起了彈詞,唱的是九板八腔裏的怒腔,內容是《武鬆怒打觀音堂》唱段:

武鬆怒發三千丈,太陽頭上冒火光。

白)罵道一聲群賊黨,你們竟敢在觀音堂,胡作非為來亂幹,當場作祟賽虎狼。

今天遇了俺武老二,管教你們一命亡!

圍觀的群眾叫起好來!

鳳碼頭拆遷指揮部易藻遠指揮長臉上掛不住了,他走近吼道:拆除現場,閑人免進,這是妨礙公務曉得不?!

陶三河一撥月琴又唱了起來:

這裏我一唱幾十年,隻要人心不要錢。

彈詞是唱給閑人聽,不閑進來就討嫌。

斷黑月亮它要照夜,再忙它也聽我喧。

天明太陽它撒四方,也要聽我吐聖賢。

任聲大膽大口氣大,大不過日月與長天,東西南北風隨便進,隻要他不是彭霸天!

彭霸天是歌劇《洪湖赤衛隊》裏強搶漁民茅房與漁船的角色,指揮長知道這老瞎子是將自己比作彭霸天。他在心裏哼了一聲,揮手喝令:各就各位,挖掘機抄後路!老子就不信,你一個唱死人夜歌子的能翻天!

這沒經擴音器的話,倒是被二樓平台上,為躲開眾人視線席地而坐的梅一朵和站著的梅超英聽得清清楚楚。梅超英拉了把梅一朵,梅一朵全身軟了下來,不肯起身。

她母親恨恨地一甩手,瞪了女兒一眼,邊往屋簷邊走,邊罵:我自己血湖血海生的女都不疼我,我還活什麽活!

梅一朵聞言霍地起身,她推開母親,一手壓帽,一手攏裙,長腿輕點簷下石凳。嫩白的腳丫子一挨上青灰色的老瓦片,兩者都受到了傷害,梅一朵嘴裏發出噝噝的忍痛聲,瓦片則哢嚓碎響。

江風攜帶著水腥味兒吹來,吹得梅一朵帽子下的黑色長發、身上的玫瑰紅長裙糾纏飛揚,像插在屋頂的一麵旗。

她又舉手護帽,抬眼望前,看到灑在她身上的初夏的陽光,也鋪滿了寬闊的河流。

波光躍動,如淚光閃閃。

自己一個讀書人,還是個年輕女子,眾目睽睽之下爬屋頂要跳樓,真是丟人丟到家了,但她深知不孝的罪名更大,雖然不見得母親上房頂了就會跳下去,但萬一呢?三十好幾的她,已經經曆了太多血淋淋的萬一,她不敢再跟命運開賭。

炮樓頂的燕子瓦和屋椽很多年了,梅一朵稍不留神,就踩踏一片,失重的身子仰麵摔在了屋頂上,瓦片發出一陣脆響。

炮樓簷邊,梅一朵的媽媽配合尖叫:救命啊!

人群也跟著喊起來:要跳樓了!要跳了!

梅一朵心中苦笑,這是拍戲麽?做得這麽真,一條肯定能過,又想,要真是拍戲就好了,收工的時候,戲裝一脫,道具一扔,她又能做回有麵子的自己。

她伸長胳膊去撿摔落屋頂的長舌遮陽帽,背脊與胳膊被瓦片擦得生疼,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風乍起,遮陽帽呼啦就被吹走了,她心裏懊惱倍增,這不是演戲,青天白日,圍觀者眾,她維護麵子的唯一道具也沒了。

她打定主意就這麽躺在屋頂上,躺到拆遷隊伍離開,或是,挖掘機的長臂揚起落下,將她與老屋一同埋葬。

樓下的陶三河琴弦一撥:兄弟們,走起來呀—

整整齊齊的盲藝人們,整整齊齊地從紅塑料凳子上站起來,後麵的人,將手搭在前麵人的肩膀上,在陶三河的帶領下,繞行梅嫂的家,築起了一道挖掘機不敢近前的血肉長城。

有一人不聲不響不緊不慢地從人群後麵走上前來。

敏感的陶三河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他說:哦?來的是黑包公還是白包公?

旁邊的人說:是市政府—

這人就把手一擺。手一擺,旁邊的人就把話尾子和著口水咽入腹中。

其實這人還在人群之外的時候,陶三河腦袋裏的那套打鐵行頭就於混沌聲中錘煉出了誰在恭敬地叫“秘書長”。現在,陶三河知道這個“秘書長”在冷眼旁觀,或許要抓他們的什麽破綻,他一聲道白:大總,給師兄弟們看座啊—

大總並不姓大。因為自幼腦殼極大,大到嬰兒的時候抱到兒童醫院去看拉肚子,被對麵閑著的庸醫摸著他的腦袋說:腦殼這麽大,還有些方形,十有八九腦積水呢。

一家夥把大總的父母嚇得不輕,花了不少錢到處檢查,也沒查出個結果。

倒是大總的娭毑,很喜歡孫子的大腦殼,用了當地的俗話來讚揚,說:我孫子帽子底下有人,大腦殼當官。

就將大腦殼的綽號叫開了。不過目前為止,大腦殼最大的政府給的官銜是市曲藝協會理事,最大的社會官銜是總經理—喜樂年華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經理。公司就他一個人提著皮包走天下,專門給彈詞藝人接那些喜宴喪事上的業務。

人稱大總。

大總就和鳳碼頭的其他街坊一起,把原先擺成五排的紅色塑料小凳,分放到了房子的四麵,每個彈詞藝人的屁股底下都塞了一張。

陶三河撥了個音起頭,百把人的彈詞隊伍,近千個指頭,就在各自的月琴上滾、輪、彈、撥、搓、按、扳、揉、打、滑,時而內扣外旋,時而左滑右打,時而連彈滾撥,時而輕揉重搓。

鳳碼頭也就時而群蟬鳴柳,時而流水淙淙,時而雷聲轟響,時而鐵馬金戈,引得濱江大道上的行人車輛都停下傾聽,裏三層外三層,人三層車三層,濱江大道便擁堵成了停車場。車輛走不動,車裏人索性開窗,伸長了脖頸往人群裏張望,他們看見一棟兩層翹角飛簷的青磚老房子的牆根,鑲了一道三色花邊—統一的絳紅色褲褂,統一的月白色月琴與手臉,統一的黑色墨鏡與頭發。

圍觀的人都猜不透,明明是拆除現場,怎麽搞得像靈堂一樣?

一番指間彈撥,陶三河想好了彈詞內容,他朗聲唱了起來,危急的環境裏,他唱的居然是九板八腔裏的歡腔:

嗬嗬笑咧我笑嗬嗬,聽我來唱首整容歌。

歲月滾滾它跑向前,世風硬將它往倒拖。

皮打褶又切又拉緊,謝了頂黑發栽幾坨。

塌鼻梁墊成高鼻梁,裂嘴巴挖出小酒窩。

婆婆子進了整容院,孫崽不認得親外婆,老倌子進了整容院,變成了一個大帥哥,鳳碼頭進了整容院,打斷腳手又砍腦殼,高樓大廈它蓋起來,老麻雀找不到,自己的窩—。

陶三河的歡腔唱哭了老街坊,有嘶啞蒼老得不辨男女的哭嚎聲從人群裏傳出。鏽鐵一樣的哭嚎聲,將夏至日正午的陽光碰出了火星。陶三河聽出了是鐵砣娘的聲音,這個一直在他心上走過的,幹紅棗一樣又皺又甜的婦人。

哭嚎聲瞬間又被眾人弄出的喧囂淹沒,更多不明就裏的人們,後浪推前浪地往前湧,包圍圈越來越小,梅一朵家的“血肉”城牆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厚實。

走上前來的那個人拿了瓶礦泉水,擠到陶三河的麵前,伸手與陶三河握了一下,又把水遞過去,用充滿關懷的聲音輕聲道:早就聽說您老了,著名的彈詞藝人啊,隻是天氣這麽熱,他們真不懂事,應該找個涼快的地方請各位去的。

不等陶三河回答,他又後退幾步,仰頭朝屋頂上喊:姑娘,快下來!

不知誰變了老鴇的腔調搭話:下來接客—

人群哄地笑了起來,氣氛輕鬆了不少。

梅一朵還躺著,手腳像鳥爪一樣鉤住露出的房椽,雙眼緊閉,長睫毛上,細密的淚珠鑽石一般折射陽光。青灰舊屋頂上,她像是昨夜被遺棄在路邊的一枝玫瑰,清晨的露水也滋潤不了她瓦灰的心情。

那個人又喊:姑娘,你芳華正茂,這樣激烈,看著我心痛啊!下來吧,啊?下來好好談。

真的是他的聲音!淚水一個急刹車,停住了,睜開雙眼,梅一朵望見灰藍的天幕變得血紅。

這個聲音,十年來她沒少在記憶裏找尋。走在人群中,聽到疑似的聲音她總會放慢腳步,或快走兩步偷偷細聽。她也預想過他們再見麵的各種場合、方式。

一年又一年,居然一次都沒遇見過。

無地自容。

梅一朵的口裏升起血腥味兒,雙眼一黑,人就從斜斜的炮樓頂上往下滑溜。

平頂上的梅超英大叫著抱住了女兒:朵朵—又對樓下喊:救我女兒!

梅一朵軟軟的身子被她母親扶著,煞白的臉正對著樓下,天旋地轉,世界嚶嚶嗡嗡,她以為自己會死,她還真心想死,隻是死也不能被樓下這個人認出,她掙紮著說了一個字:不!

市政府分管城建拆遷的副秘書長劉冬明,心疼地盯著樓上的梅一朵,加大音量也說了一個字:撤!

一幹人馬就如來時那樣,說說笑笑地撤走了。挖掘機調轉方向,離開梅家,突突突突地開到那些已經搬空、卸了門窗的房子邊,長長的挖臂一咬一推,轟隆一聲,斷牆縫裏老灰塵四起,又隨風吹散,像剛剛散去的熱鬧,以及看熱鬧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