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大家覺得這個故事應該就此圓滿結束嗎?人見廣介假扮的菰田源三郎能在這個舉世無雙的巴諾拉馬國中忘卻一切,快活地度過餘生嗎?不會,不會這樣的。巴諾拉馬國就像很多古老的故事,將在**之後迎來意想不到的慘烈結局。

一天,人見廣介忽覺恐慌,卻找不到原因——可能是因為成功者的感傷,或是連日享樂後的疲憊,也可能是因為內心對過去的罪行感到害怕。總之,他在假寐中在不知不覺迎來一陣恐慌。不僅如此,他和這座島還時刻處在一個男人帶來的恐嚇氛圍中。他之所以感到恐慌,可能主要是因為這個。

廣介初次看到這個男人時,此人正站在花園的溫泉池邊。廣介馬上詢問陪在身邊的詩人:“哎,那個在池邊出神的人是誰?我好像從未見過。”

“主人忘了嗎?他也是個文人,是我們的同行。您第二次招聘時聘用了他。您之前從未見過他,是因為前段時間他一直待在故鄉,也許是今天才坐船到島上的。”詩人說。

“原來如此。他叫什麽?”

“北見小五郎。”

“北見小五郎?我完全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從未在人見廣介的記憶中出現過,這是大凶之兆嗎?人見廣介從此每到一個地方,都感到這個叫北見小五郎的文人在看自己。他感覺自己時刻處在北見小五郎的監視中,繁花盛開的花園、水汽彌漫的溫泉池對麵、機器國的氣缸後麵、雕像園成群的雕像中間、林中大樹下麵,全都成了此人監視的地點。

人見廣介終於忍無可忍,在島中央的大圓柱子後將此人抓個正著。

“你就是北見小五郎吧?你總跟在我後麵,讓我覺得又別扭又奇怪。”

男人悠閑地倚靠著圓柱子,看上去像個悶悶不樂的小學生。聽到人見廣介的話,他慘白的臉上露出少許羞慚,畢恭畢敬答道:“不是的,主人,隻是碰巧而已。”

“隻是碰巧?可能是這麽回事。但你在這兒想些什麽呢?”

“我在想以前看過的一篇讓我深有感觸的小說。”

“啊,小說?哦,你是個文人。那篇小說的作者是誰?題目是什麽?”

“作者是個毫無名氣的作家,而且那篇小說從未發表過,主人多半不知道。那是一篇短篇小說,《RA的故事》,作者叫人見廣介。”

經曆過先前的一切,人見廣介現在已刀槍不入,根本不會因這小小的意外產生任何不安。他甚至能在對方冷不丁提及自己的真名時,冷靜地沒有任何反應,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因碰巧遇到從前的讀者,感受到了奇妙的歡喜,他用充滿懷舊之情的口吻說:“我知道人見廣介這個人,他總是寫童話。讀書時,我跟他還是朋友。不過,我們從未深談過。我並未讀過《RA的故事》,你是如何搞到這份稿子的?”

“真想不到原來他跟主人竟是朋友。他19××年寫了這篇《RA的故事》,當時主人已經返回T市了,對嗎?”

“是的。兩年前,我見過人見廣介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此就沒有他的音訊了。他靠寫小說謀生這件事兒我是從雜誌的廣告上看到的。”

“所以主人讀書時跟他並不是多麽親密的朋友?”

“哦,是的,我們頂多就是在教室遇到了,彼此問聲好。”

“我來島上之前,就職於東京《K》雜誌編輯部,因工作關係看到了人見先生的小說,幸運地讀到了他未發表的稿件。《RA的故事》之所以沒能在雜誌上發表,是因為主編認為其中的性描寫太過露骨。我卻認為這是一篇很好的小說。要不是人見先生出道不久,沒什麽名氣,也許不會得到這樣的待遇。”

“真是可惜。人見廣介現在做什麽工作?”

人見廣介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沒有說出“我能安排他到島上工作”。時至今日,他已完全變成了菰田源三郎,相信自己的假死絕不會被人看穿。

“主人還不知道吧,去年他自殺身亡了。”北見小五郎感歎道。

“啊?自殺身亡?”

“他掉進了海裏,警察根據遺書斷定他是自殺。”

“他肯定遇到了什麽困難。”

“可能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主人跟人見先生非常相像,就像雙胞胎一樣。初來島上時,我大吃一驚,還想人見先生為什麽藏在這兒呢。主人自然也知道您跟人見先生樣貌酷似吧?”

“以前同學們總是拿這一點跟我們開玩笑。這是造物主的惡作劇。”人見廣介笑起來,顯得光明磊落。

北見小五郎也忍不住笑起來。

此時,島的上空遮蓋著灰色的雨雲,平靜無風,一場暴風驟雨即將到來,海浪從四麵八方狠狠拍擊著小島,像野獸一樣咆哮著。

高聳的大圓柱子好像魔鬼的梯子,通向頂端的烏雲。柱子本身沒有投下影子,但有兩個小人影在柱底大約要五個人才能抱過來的基座旁談話。平日裏,人見廣介要麽坐著**蓮花座,要麽隨身帶著好幾個仆人,這天卻一個人來到這兒,顯得不同尋常。北見小五郎隻是個仆人,他卻跟一個仆人談了這麽長時間,這是很少見的。

“主人和人見先生簡直一模一樣。不過要說相像,還有一件事兒很有意思。”北見小五郎的語氣逐漸變得急切起來。

“什麽有意思的事兒?”好奇的廣介不願就此告辭。

“就是我剛剛提及的小說《RA的故事》。人見先生曾向主人提到過小說的大致內容嗎?”

“沒有,一點兒都沒有。我說過我們不過是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從未深談過。”

“當真?”

“你真是個怪人,我為什麽要對你說謊呢?”

“可您當真這樣確定?以後會不會再否認呢?”

人見廣介聽到北見小五郎如此奇怪的勸告,不禁緊張起來,但為什麽要緊張呢?有什麽事兒他好像應該記得很清楚,卻在這個瞬間忘掉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你究竟是什麽意思……”說到這兒,人見廣介一下子停下不說了。他隱隱想到一件事兒,頓時變得麵色慘白,呼吸急促,腋下不斷冒出冷汗。

“瞧,我來到島上的原因,您已經漸漸想清楚了。”

“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不要胡說八道了。”人見廣介發出幾聲笑聲,卻空洞無力。

“你若還是不明白,我就直說了。”北見小五郎好像忘了兩人主仆有別,“《RA的故事》中描繪了幾處跟島上完全相同的風景。島上的風景跟小說中的風景,就像你跟人見先生一樣相像。你若從未看過或聽過人見先生這篇小說,那這種匪夷所思的巧合是如何出現的?如此相像還說是巧合,也太不可思議了。如果沒有跟《RA的故事》的作者完全相同的想法、喜好,根本無法創造出這座巴諾拉馬島。你跟人見先生長得再像,思想也不會完全相同。剛剛我在考慮的就是這個。”

“是又如何呢?”人見廣介凝神屏息注視著他。

“你還不明白?也就是說,你是人見廣介,不是菰田源三郎。你要是看過或聽說過《RA的故事》,還能幫自己辯駁,說你這座島是仿照小說內容創造出來的。可惜這僅有的一條生路卻被你自己封住了。”

人見廣介終於意識到,此人設下了一個圈套,把自己套住了。他在動手建造這個龐大的工程前,把自己的小說仔細讀了一遍,確定沒有一篇小說會留下後患。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未能發表的稿子竟會留下大破綻。他連自己寫過《RA的故事》都沒印象了——當初他投的稿子大部分都石沉大海,作為一名作家,他的處境十分悲慘,這點本文開篇曾說過。他在北見小五郎的提示下終於回想起來,自己確實寫過這樣一篇小說。多年以來,他一直夢想能創造出人造風景,因此,我們不必吃驚他會將部分夢想寫進小說,將部分夢想變成現實中的風景,這些風景跟在小說中描繪的一模一樣。他製訂了周密的計劃,卻想不到因為一篇未被采用的稿子露出了破綻。他後悔不迭。

“哎,完蛋了。這家夥可能要拆穿我的本來麵目了。但是等一等,這家夥隻有一篇小說作為證據,不是嗎?這麽早就失去鬥誌可不行。就算島上的風景很像小說中所寫的,也無法證明我的罪行。”這樣穩住心神後,人見廣介馬上又恢複了鎮定,“哈哈!你這個家夥不要白費力氣了。你說我是人見廣介?可以,隨你怎麽說,但我是菰田源三郎,這是事實,你能奈我何?”

“不,你千萬不要以為我隻有這一點證據。我已了解一切,之所以用這種迂回曲折的法子問你,不過是想讓你親口說出真相。我對你的藝術才能感到由衷地佩服,因此不想馬上讓警察來抓你。雖然我是東小路伯爵夫人請過來的,但是讓世俗法律來懲治你這個世間罕有的天才,非我所願。”

“是東小路派你過來的?”人見廣介醒悟過來。

菰田源三郎的親戚中隻有一個人不能用錢財收買,就是菰田源三郎嫁給東小路伯爵的妹妹。肯定是東小路伯爵夫人委托北見小五郎過來的。

“是的,是東小路夫人委托我過來的。你肯定沒想到吧,平時基本不跟娘家人往來的東小路夫人居然會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不,我隻是沒想到我的妹妹竟會如此荒謬,懷疑到我頭上來了。可是我有信心,跟她當麵深談一次,就能打消她的疑慮。”

“事到如今,你再說什麽都沒用了。我之所以對你起疑心,一開始確實是因為《RA的故事》。然而,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更加有力的證據。”

“那你不妨說說你的證據。”

“比如……”

“比如什麽?”

“比如這根粘在水泥牆上的頭發。”說話間,北見小五郎扒開大圓柱子上的常春藤,暴露出一根附在白色柱身上、如同優曇花的長頭發,“這是什麽意思,你應該很清楚……哦,別這樣,瞧,我的子彈會在你扣下扳機之前先射出去。”北見小五郎邊說邊伸出握著一個閃亮東西的右手。

人見廣介像雕像一樣動彈不得,手隻能繼續放在衣兜裏。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考慮這根頭發意味著什麽,最終從跟你的談話中獲悉真相。我能確定,這根頭發肯定跟某件事兒關聯緊密,它出現在這兒絕非巧合。你若不信,我們可以看一看。”

說完這話,北見小五郎立即從衣兜裏拿出一把頭尖尖的大鐵錘,朝頭發下麵的柱身用力捶打了幾下。柱身上很快出現了一個窟窿,嫣紅的**順著錘子的尖頭冒出來,好像一朵豔麗的牡丹開在白色柱身上。

“裏麵應該藏著一具屍體,不必完全挖開也能猜出來,死者是你的,不,是菰田源三郎的太太。”

人見廣介麵色慘白如鬼魂,好像馬上就要癱倒在地。北見小五郎伸出一隻手扶住他,心平氣和地往下說:“我能推測出真相,自然不是隻靠一根頭發。我不過是在不經意間發現,菰田太太必將成為人見廣介假冒菰田源三郎最大的阻礙。為此,我時刻留意你跟太太的行蹤。一天,太太忽然不知行蹤。你能欺騙別人,卻不能欺騙我。我猜你肯定把太太殺了,你必須找個地方把屍體藏起來。作為一個滿腦子都是新點子的人,你會把屍體藏在哪裏呢?這個地方在《RA的故事》中有暗示,但你可能已經沒印象了。小說中提到一個叫RA的男人,他有種非同一般的喜好,即毫無必要地模仿古代造橋的傳說,將一個女人當成人柱,活生生埋入正在建造的水泥大圓柱子裏(小說主角能隨心所欲地殺人)。我由此想到,難道……我想起太太到島上的那天,這根圓柱子的圍板正在搭建,開始往裏澆灌水泥,把屍體藏在柱子裏,的確十分保險。你隻需趁著沒人時,抱著屍體登上腳手架,把屍體丟進圍板,再澆灌上兩三罐水泥即可。可你怎麽都沒想到水泥外麵會露出一根頭發,這種破綻往往讓犯罪者難以預料。”

人見廣介終於撐不下去了,有氣無力地歪倒在千代子的血流過的柱身上。

見他如此可憐,北見小五郎心生同情,但還是堅持把自己的想法說完:“你必須殺死太太,正好能證明你不是菰田源三郎。你明白了嗎?我剛剛提到的證據就包括太太的屍體,但又不僅僅是太太的屍體。另有一項證據才是至關重要的。這項證據是什麽,你可能猜到了,就是菰田家在菩提寺的墳墓。大家之所以相信死而複生的是菰田源三郎,是因為大家都看到墳墓中菰田源三郎的屍體不見了,而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個跟菰田源三郎完全一樣的活人出現了。可是棺材裏的屍體消失,並不意味著死者一定死而複生了,也有可能是失蹤或被轉移到別處。旁邊不是埋著很多棺材嗎?這對挖屍體的人來說,堪稱最佳藏屍處。這個魔術實在是高明。菰田源三郎的墳墓緊鄰他祖父的墳墓,這對祖孫的骸骨眼下正在你的好心照料下,抱成一團長眠呢,真是溫馨啊!”

人見廣介原本已萎靡不振,聽到這兒卻一下跳起來,發出恐怖的大笑聲:“哈哈!查得這麽清楚,你可真厲害呀!的確,一切如你所言。可是不用你這位名偵探插手,我也遲早會走上絕路。我剛剛大吃一驚,幾乎忍不住對你痛下殺手。不過細細想來,這樣做也不過是將快樂延長半個月、一個月罷了。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我想創造的藝術、想完成的事業都已變為現實。我索性就恢複人見廣介的身份,隨你怎樣處理。說句老實話,富有的菰田家也隻能維持這種生活大約一個月了。對了,你剛剛提到,你不想隨隨便便讓世俗法律懲治我,是什麽意思?”

“多謝你。我聽完你這些話,已經很滿足了……至於我那句話的意思,是想讓你接受我的處理,而不是動用警察的力量。東小路伯爵夫人並未授意我這樣做,但作為跟你一樣的藝術的仆人,我個人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處理方法。”

“多謝你,請不要拒絕我的感謝。我還需要少許自由的時間,不過半小時而已,你能答應嗎?”

“當然。你在島上有幾百個仆人,要是你殺人的事泄露出去,他們絕不會幫你。況且你這個人應該不會找人幫忙,也不會說話不算數。我就找個地方等著你吧!選在哪個地方比較好呢?”

“花園溫泉池。”說完這話,人見廣介就在大圓柱背後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