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整整一周的啞巴。在此期間,他躺在**,不斷用耳朵、眼睛小心觀察菰田家一切固有的規矩,暗中留意大家的性情、家中的氛圍,盡量與之融為一體。他看上去是個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病人,卻在用頭腦調集一切神經捕捉周圍所有信息,迅速做出準確判斷,好比一個正以五十公裏的時速駕車的司機——當然這個比方有些不合適。

醫生的診斷跟他的預計基本相符。作為菰田家的家庭醫生、T市數一數二的名醫,這位醫生在解釋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死而複生事件時,隻提出了一個一般人根本聽不懂的專業術語——全身僵硬症。為了證明自己做出病人已死的結論時並不輕率,醫生用多種案例解釋了死亡診斷的難度。

透過眼鏡,醫生環視圍在人見廣介枕頭旁的眾多親戚,不停地用難以理解的專業術語解釋羊癇風、全身僵硬症、假死之間有何關聯。這番解釋,親戚們雖然聽不大明白,但好像覺得很欣慰。就算醫生沒有完全解釋清楚,但既然本人已死而複生,大家也不必再有什麽怨言。

帶著滿臉忐忑與好奇,醫生又為人見廣介做了一次體檢,隨即露出什麽都明白了的表情。人見廣介求之不得。大部分醫生遇到這種事兒,都隻想著如何把自己的錯誤圓回來,根本不想深究病人的身體變化,哪怕明明看出了一些變化。即使他還有餘暇對人見廣介生出疑心,也斷然不會想到此人並非菰田源三郎,而是另外一個人頂替的,這實在太荒誕了。死而複生的人出現一些身體變化並不奇怪,畢竟此人死了都能再活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專業的醫生也很難做出正確判斷。

病人是因羊癇風發作,即醫生所謂的全身僵硬症而死的,病人的內髒一切正常,若有些虛弱也很合理,隻要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就行。所以人見廣介隻需要裝出精神不振、沉默寡言的症狀即可。他很快樂,沒有任何痛苦。不過,家人還是盡心盡力地照料他。每天,醫生都會過來給他做兩次檢查,有兩個護士和女用人一直在他床邊服侍,老管家角田和親戚們也經常過來看他。大家好像都很擔心他,走路躡手躡腳,講話壓低聲音。人見廣介覺得他們愚蠢可笑。以前,人見廣介覺得上層社會肯定非常莊重,想不到竟跟小孩子過家家差不多,這讓他感觸良多。菰田一家全都如此微不足道,隻有人見廣介一人是重要角色。他感到失望:“真想不到事情竟會這樣!”他有了這樣的經曆後,自覺已經能夠明白古往今來那些英雄人物、重罪犯高高在上的心境了。

他完全看不起這些人,但有一個人卻讓他心生畏懼或者說感到難以應對。因為此人,他一直無法安心。此人便是他的太太,準確說來是已故菰田源三郎的未亡人,名叫千代子。她還很年輕,隻有二十二歲。人見廣介基於種種原因,一直很害怕千代子。

之前,人見廣介到過T市一次,聽說菰田源三郎的太太非常年輕,非常漂亮。到這兒以後,他天天見到她,對她越來越了解,發覺相較於遠觀,近看時,她更迷人。她對他的照料自然也最盡心盡力,顯然,她跟已故的菰田源三郎感情很深。人見廣介因此越發不安。“這個女人一定會成為我了不起的事業中最大的絆腳石,絕不能對她放鬆警惕。”他向自己發出了這樣的警告,時刻緊繃神經。

第一次跟她相見的情景讓人見廣介久久難忘。當時,他一身壽衣,被汽車送到菰田家大門口。千代子並未出門迎接他,可能是有人勸說她不要這麽做。她聽說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後大吃一驚,驚慌失措,牙齒打架。她跟很多麵色慘白的女用人在門內一條長石板路上轉圈,全身哆嗦,分不清是驚喜還是恐懼。看到車上的人見廣介,她一下露出驚懼至極的神色——她的反應讓人見廣介也害怕不已——然後像孩童一樣號啕大哭,並跑過來緊緊抓住車窗,被車帶著往前跑,姿勢很是狼狽。

車停下後,人見廣介被抬出來,還未進入玄關,她就撲倒在他身上不動了。旁邊的親戚覺得不妥,過去拽開她,她又大哭起來。人見廣介看到她的臉離自己那麽近,甚至能數清楚她的眼睫毛。他盯住她,卻必須假裝神誌不清,眼神一片茫然。她的眼淚盈滿眼眶,雪白嬌嫩的臉上滿是白色的絨毛,好像沒有完全熟透的桃,上麵還留下了幾道淚痕。她柔軟的嘴唇似乎露出了微笑,其實是在啜泣。她將滑溜溜的胳膊放到他肩上,她的胸部起起伏伏,好像小山,讓他的胸膛感受到一陣暖意。她獨有的清淡香氣進入他的呼吸,好像在引誘他。那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心情讓他畢生難忘。